卷八
●诸葛亮舌战群儒
鲁肃、孔明在舟中共话。肃思:“孔明乃舌辩之士,到江东,说我主起兵。胜则无事,倘败则归罪于我”寻思半晌,嘱孔明曰:“先生若见吴侯,不可言操兵多。若问有意下江南,只言不知。”孔明曰:“不须分付,亮自有对答之言。”船已到岸,肃引孔明馆驿安下。
肃进见孙权。权曰:“子敬探荆、襄事节若何?”肃曰:“不知虚实,别有商议。”权将操檄文以示肃曰:“操遣使赍文至此,孤送使回答操。今众议论不一。”肃观檄文曰:
操钦承上命,奉辞伐罪。旌旄南征,刘琮投降;荆、襄之民,望风归顺。今统大军百万,上将千员,欲与将军会猎于吴,共伐刘备,同分汉土,永结盟好。相见有期,早赐回报。
肃看毕,曰:“主公尊意如何?”权曰:“未有定议。”张昭曰:“曹操领百万虎狼之众,所到必克,主公可以拒操者,长江耳。今操得荆州水军,艨艟大船千数,沿江水陆并下,此长江之险与我共之!势力不敌,不如降之,以为万全之策。”众谋士曰:“子布之言,正合天意。”权沉吟不答。昭又曰:“主公不必多疑。如降,则东吴〖安〗百姓可保。”权问肃曰:“汝有何见?”肃曰:“众人之言,欲误主公,不足以图大事。皆言降曹,如欲臣等降操,愿纳官回乡里,品其名位,犹不失州郡。主公降操,安所归乎?官不过封侯,车不过一乘,骑不过一列,侍从不过十数人而已,岂得南面称孤哉?众人之议,各为自己。望主公详之。”权叹曰:“诸人之议,甚失孤望。子敬开明大计,甚合孤心。殆天以子敬赐我!其议虽定,今操新得袁绍兵,近得荆州兵,势大莫敌。”肃曰:“某闻刘豫州军败至江夏,得知操虚实。有一人深谋广见,今引至此,主公试问之,必知其详。”权问是谁,肃曰:“子瑜之弟,诸葛亮也。”权曰:“莫非卧龙先生否?”肃曰:“然,见在馆驿。”权曰:“来日集文武于幕下,命他先见俺江东英俊,然后升堂议事。”
肃往驿中,嘱孔明曰:“如见吴侯,切不可言操兵多。”孔明曰:“临机应变,必不误公。”肃引孔明至幕下,见张昭、顾雍等二十余人,皆峨冠博带,整衣端坐。孔明料是谋士,逐一相见,各问姓名已毕,坐于客位。张昭看孔明飘飘然有出世之表,昂昂然有凌云之气。昭料孔明来说东吴,便以言挑之曰:“昭乃江东绿木之士。久闻先生居于隆中,躬耕陇亩,以乐天真,好为《梁父吟》,每比管仲、乐毅,此语果有之乎?”孔明暗思:“此人以言来挑我。”遂答曰:“此某平生小可比也。”昭曰:“昔刘豫州三顾先生于草庐之中,得先生‘如鱼得水’,每欲席卷荆、襄之地。今属于曹,何也?”孔明思:张昭乃江东第一谋士,遂随口答曰:“吾观取汉上之地,易如反掌。但吾主心存仁义,不忍夺同宗之业,故力辞之。刘琮孺子,听信谗言,暗献降书,致使曹瞒得肆猖狂。今吾主屯兵江夏,别有良图,非等闲可比。”昭曰:“先生此言大相违矣。圣人有云:‘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先生自守茅庐,比为管仲、乐毅,深慕二子之为人。昔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乐毅力扶微弱之燕,下齐七十余城。此二公,可为当世之英雄,古今之豪杰。今曹操横行中国,擅自征伐,动无不克,有顺其意者而慰之,不顺其欲者而伐之。因此海内振动,莫不宾服。且玄德公未有先生之时,纵横天下,据守城池;今得先生,如虎生翼,将谓汉室复兴,曹氏即灭。何期先生自归豫州之后,曹公麾盖一出,玄德望风而窜,上不能报刘表以安民,下不能辅孤子以据国。先生知而不为,是不仁也;不知而为,是不智也。近闻玄德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无容身之地,有烧眉之急。此是得先生以来,反不如初。岂有管仲、乐毅万分之一哉?先生勿以愚直而怪之!”孔明笑曰:“大鹏飞扬于万里,其志群鸟所识哉?且以世人论之:如治病疾之极,当先以糜粥食之,以良药养之;待其五脏调和,形体渐安,然后以肉食补之,猛药攻之,则病尽拔,人得全生矣。若不待气脉调和,只以猛药攻之,此不救之道也。吾主皇叔向日兵败汝南,寄迹刘表,兵不满千,将为(惟)关、张、赵云;况且新野人民稀少,粮食不多,又无险要之地,吾主但借容身;正如病势尪羸之极也。夫以兵甲不完,城廓不坚,军未经练,粮不继日,守之则坐以待毙,弃之则国如破屋。或在彼而在此,出于不得已也。吾曾博望烧屯,白河用水,使夏侯惇、曹仁等闻吾名皆惧,惜命逃生,心胆皆裂,虽管仲复生,乐毅不死,安可及也?刘琮降曹,吾主在新野,实不知之;亮数言之,吾主念同宗叔侄之情,不忍乘乱而夺之,此仁人也。当日长坂之败。两县百姓愿随,虽兵势危急,不忍弃之,甘与同败,此大义也。我皇叔有仁义道德之人,安知他日不济大事乎?且胜败兵家之常事。昔项羽百战百胜,一败而失天下;高祖百战百败,一胜而得天下,公之所知。岂可以胜败论英雄哉?临机应变,百无一失。所以虚夸妄诞之人,亮所不许。”只此一节,唬得张昭缄口无言可答。
坐间虞仲翔问曰:“今曹公兵有百万,将有千员,龙骧虎视,欲平吞江夏,公将何如?”孔明答曰:“曹瞒收袁绍蚁聚之兵、刘表乌合之众,军无纪律,将乏奇谋,虽有百万,何足惧哉?”翔笑曰:“军败于当阳,计穷于夏口,区区求救于人,犹言不惧,真乃‘掩耳偷铃’也”孔明曰:“吾主有数千仁义之师,岂不能退百万暴残之众?退守江夏,待其时也。且汝江东兵精粮足,又有长江之险,犹欲使主屈膝降贼,何其懦也!以此论之,吾主实不惧操耳”仲翔不能对。
坐上步骘曰:“孔明欲效苏秦、张仪游说江东耶?”孔明答曰:“公知苏秦、张仪乃舌辩之士,不知此二人乃春秋豪杰也。苏秦合六国攻秦,后六国数载始安;张仪二次相秦,有纵横之策。二子皆有匡扶社稷之功,岂比守株待兔、畏刀避箭之徒?今子闻操虚为雄壮之词,且犹豫而不决,安敢乱道苏秦、张仪哉?”步骘不能答。
忽坐上薛文宗问曰:“孔明以曹公为何人也?”孔明曰:“曹瞒,汉贼也!”文宗曰:“予闻古人云:‘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尧以天下禅于舜,舜以天下禅于禹。其后汤放桀,武王伐纣,列国相吞,汉承秦业以迄于今,大数将终。曹得逐其鹿,天下归正焉。玄德不识天时,强欲争之,正如以卵击石,驱羊斗虎,安得不败乎?”孔明叱曰:“汝乃无父无君之人也!夫人生天地间,以忠孝为本。吾汝累世食汉之水土,不思报其君,闻有乱臣贼子图国害民者,助兵戮之,此为臣之道也。今操擅行征伐,久有篡逆之心,人人得而诛之,汝尚以天数归曹,真无君之人也。不足与语,再勿复言。”文宗羞惭而退。
陆绩又曰:“曹操虽挟天子,乃曹相国苗裔。汝刘豫州虽中山靖王之后,无可稽考,只一织席贩履之庸才,何足与曹操抗拒哉!”孔明笑曰:“曹操相国之后,心怀篡国,非逆贼而何?吾主刘皇叔,乃汉景帝玄孙,且仁慈忠孝,天下共知,胜如曹操万倍,岂以织席编履小节为辱哉?与(汝)小人之见,不足与高士言之,岂不自耻乎?”陆绩无言而退。
又严峻昂然出曰:“吾等虽不能为江东英俊,被汝说词夺却正理,汝平生治何经典?乃敢如此!”孔明曰:“凡人心上起经纶,何必治经效典,寻章摘句之儒?且如伊尹、太公、张良、陈平、邓禹、耿淹之士,皆有斡旋天地之机,匡扶宇宙之手,亦未知治何经典。汝岂可比我于书生辈,徒区区于笔砚,而论黄数黑者乎?”严峻无言可答。
坐上程秉,指孔明曰:“汝言儒者不能安邦定国,何以三教为首?”孔明曰:“儒有君子小人不同。夫君子之儒,心存仁义,性秉温良;忠君孝亲;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中辩人才;道德立身,膏泽及民;穷达如一,不愧不怍;舍之则藏,著书立言;用之则行,布惠成功。夫小人之儒,名同迹异,作伪张虚;青春作赋,意无补于当世;白首穷经,徒自苦于岁月。笔下空有千言,胸中实无一见。如扬雄之流,文章第一,屈身仕莽,终不免投阁之灾。然则人何必以儒称为荣,但观其所立事业光明卑下何如耳。”
坐上诸公见孔明对答如流,滔滔若悬河之水,众皆失色。有张温等欲问,忽黄盖厉声言曰:“孔明乃当世名士,汝等岂可以唇舌相难乎!非敬贤尊德之礼。目今曹操引众而来,虎视江南,更不思破曹之策,但以口舌相战,各负所能,正事安在?上有吴侯立等诸葛先生入论安危。诸公且止,不可如此。”
●诸葛亮激孙权
黄盖昔随孙坚破山贼有功,后跟孙策亦立大功;见为粮料官。当时见孔明曰:“闻多言获利,不如默而无言。何不将金石之论对于吴侯?”孔明曰:“群儒不知世务,互相难问,不容不答也。”乃同黄盖、鲁肃入,遇诸葛瑾,孔明施礼毕。瑾曰:“贤弟到此,何故不来见我?”孔明曰:“弟事刘豫州,合先公后私。公事未毕,不敢治私,望兄察之。待弟见了吴侯,却来叙话。”
肃谓孔明曰:“适间所言,不可相误。”孔明点头而应。引见,吴侯欠身相迎。孔明不拜,权回半礼。赐坐曰:“久闻先生之才,加相敬也。”亮偷目观权:碧眼紫髯,堂堂一表,孔明暗思:“此人可激,不可说。此事济矣。”孙权命献茶汤,文武两立。鲁肃立于孔明之侧,权问曰:“久闻子敬谈足下之德,今幸见会。”孔明答曰:“不才无学,有辱明问。”权曰:“近闻公在新野,辅佐玄德,与操决胜负,若何?”孔明曰:“豫州兵不满千,将有关、张、赵云,况新野城小粮稀,安能抗拒曹操乎?”权曰:“曹兵共有多少?”孔明曰:“操破吕布,灭袁绍,平袁术,收北番,定辽东,新伏刘琮,步军、水军共一百余万。”肃听暗暗叫苦。权曰:“莫非诈乎?”孔明曰:“明公差矣。曹操就兖州、青州军四十万;平袁绍,又有四五十万;原新招兵何止二三十万;今得荆州兵,亦有三十万。以此论之,不止一百五十万。亮以一百万言之,恐惊动江东之士。扬威耀武之人,何止一二千?如亮之辈,车载斗量,不可计数。”权曰:“今操已平荆、楚,复有远图乎?”孔明曰:“目今沿江下寨,准备战船,旌旗满空,连野数百里,不欲图江南,待占何地?”权曰:“操有吞并之心,战与不战,请足下一决。”孔明曰:“但明公不肯听从耳。”权曰:“愿闻金石之论。”孔明曰:“方今天下大乱,明公据有江东,豫州收众汉南与操并争天下。今操芟夷大战,数雄尽灭,又得荆州,威震四海。英雄无用武之地,故豫州逃难至此。愿明公量力而处之: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拒,不如早与之绝;若不能当,惟有—计可以保全。”权问:“何计?”孔明曰:“何不从众谋士之论,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权低首不语。孔明曰:“明公外托服从之名,内怀抗拒之意,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权又不答。孔明又曰:“古云‘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明公若不顺操,则吴士民俱受涂炭”权曰:“诚如公言,你主豫州何不降之?”孔明曰:“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屈,况刘豫州王室之胄,英雄盖世,安能服于人下乎!”权忽然变色而入后堂。众皆笑晒而退。
鲁肃责孔明曰:“先生何故出此言?幸得吾主宽洪大度,不面责而入。先生之言甚相藐矣。”孔明笑曰:“何如此不能容人!吾自有破曹之计,彼不下问于我,吾何言哉?”肃曰:“果有良策,令主公请教。”孔明曰:“吾观曹操百万之众,犹如蜂蚁!但略举手,皆为虀粉矣”肃闻此言,便入见权。权怒气不息,曰:“汝带得好人助吾!”肃曰:“吾今亦责之,孔明大笑不止,言主公不能容物而便怒。亮自有破操之策,故不轻言,主公何不求之?”权回嗔作喜:“原来孔明已有良谋,故以言戏之。”权整衣出,谓孔明曰:“适来小见怒发冒渎,幸乞恕罪。”请入后堂对坐,置酒相待。
权曰:“曹操平生所患者,刘表、袁术、豫州与孤耳。今数雄已灭,独孤与豫州在。吾不能举全吴地受制于人,决不愿也。非豫州莫可以当曹操。然豫州新败,安能抗此难乎?”孔明曰:“豫州兵败长阪,今战士渐还。关羽领兵万余,与刘琦共守夏口,战士亦不止万人。曹操之众,远来疲倦;闻追豫州,一日一夜行三百里,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兵法忌之,曰‘必厥上将军’。且北方之人,不习水战。又荆州之民附操者,逼兵势耳,非心服也。若明公诚能与豫州协力同谋,破曹必矣。操兵败,则荆州、吴地之势,鼎足之形成矣。”权大喜曰:“先生之言,顿开肺腑。吾意已决,再不复议。即日兴兵,共破曹操!”令子敬传令遍告文武官员,就送孔明于馆舍。
张昭知权起兵,遂与众曰:“中了诸葛之计!”急入见权,曰:“昭等闻主公兴兵与操争锋,主公比袁绍如何?”权不答。昭曰:“曹公能一鼓克袁绍。何况今有百万之众,足食足兵,威声大震。休听孔明说词,妄动军兵,此谓,‘负薪救火’。”顾雍亦曰:“刘备素与曹公有仇,故来移祸兴兵伐操,以解他危。江东自来与操无仇,安有吞并之意?休信孔明之言,免生国家之患。”权不答,退入后堂。鲁肃慌入见权曰:“恰才子布谏主公休兵,只要投降为上。劝主公降者,皆有娇妻嫩妾,大厦高堂,恋以富贵,安肯就力(刃)而为主公死也?若迟疑,必被众人误矣。”武将多有要战,文官多有劝降,纷纷议论不一。
孙权在后堂,寝食不安。吴夫人得知其意,请入问曰:“仲谋何事寝食俱废?”权以曹操领兵下江南根由诉知。吴夫人笑曰:“仲谋何不记吾姐之言乎?致误大事矣!”
●诸葛亮说周瑜
吴夫人曰:“先姐遗言,乃伯符之语: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何不召瑜共议之?”权大喜,即令人往鄱阳召周瑜回。瑜听操得荆、襄,星夜回柴桑。鲁肃先来接着,将上件事告知。瑜曰:“子敬勿忧,某自有主意。近闻孔明在吴,兄可引来相见。”
人报:“张昭、顾雍等相探。”瑜接入坐定。曰:“都督知江东利害否?”瑜曰:“曹公引兵下江南,吾久知之。”昭曰:“欲待都督一决。望美言劝吴侯降曹,免使江东六郡生灵受刀兵之危,乃公之阴骘也。”瑜曰:“公等之见皆同否?”顾雍曰:“所见皆同。”瑜曰:“明早见吴侯,自有定论。”张昭等辞退。
又报:“程普、黄盖、吕蒙、甘宁一班武将来见都督。”瑜出接入坐定,程普等曰:“都督知江东早晚属他人否?”瑜曰:“未知也。”程普曰:“吾等随破虏将军开基创业,后与讨虏将军削平祸乱,大小数百战,遍体重伤,占得六郡城池,非一死而到今日。吴侯听谋士之言,纳土降操,此乃万代之耻辱!吾等宁死而不降:请都督决之,望劝吴侯兴兵,吾等愿死战,以保江东。”瑜曰:“将军所见皆同否?”黄盖昂然而起,以手挽其颈曰:“吾头可断,誓不降曹!众将亦皆如此。”瑜曰:“吾正欲与操决战,安肯降也!请诸将暂回,吾自有定议。”程普等辞退。
人报诸葛瑾、阚泽、吕范、朱治相拜。瑜接入,各叙礼毕,诸葛瑾曰:“舍弟自汉上来,具言豫州结好东吴共破曹操,文武议论不定。却是舍弟为使,不敢多言,专等都督来决此事。”瑜曰:“以忠心论之,若何?”瑾曰:“降者易安,战者未保。”周瑜曰:“吾自有主见。来日同见吴侯定论。”瑾等辞退,呼左右秉烛。
人报子敬、孔明在门首。瑜出接入,礼毕,对坐。肃问瑜曰:“今操驱众南侵,吴主不能决。都督意下如何?”瑜曰:“今操以天子为名,师不可拒,势不可敌;战则易败,降则易安。吾已主定,来日见,不遣使纳降?”肃愕然曰:“君言差矣!江东基业自破虏将军开创到今,已历三代,岂可一旦而废之?孙伯符临危,托都督外事,保全国家,乃为太山之靠,何从懦夫之言,将国土献贼耶?”瑜曰:“江东六郡,生灵无限:若罹大祸,必归怨于怨(吾),故主张降之。”肃曰:“不然,以都督之英雄,江东之险固,操未必便能渡江也。”孔明袖手冷笑。瑜曰:“孔明何故笑也?”孔明曰:“亮笑子敬不识时务也。”肃曰:“孔明如何笑我?”孔明曰:“公瑾主意降曹,正合时势。”瑜笑曰:“孔明乃识时务之人,必知吾所见也。”肃问孔明曰:“愿闻时势之论。”孔明曰:“操善用兵,仿佛孙、吴,天下莫敢当,真英雄也!旧有吕布、袁术、袁绍、刘表可以对敌。今数雄被操所灭,今天下无人矣。独有豫州不识时务,强欲争之。今孤身江夏,存亡未保。都督所主降者,可以保全妻子,图富贵。国祚迁移,付之天命,何足惜哉!肃怒曰:“汝教吾主屈膝受辱于曹贼乎?”孔明曰:“吾有一计,并不劳纳土献印,亦不须亲自渡江,只须差一文官,扁舟送二人过江。操一得之,使百万之众,皆卸甲卷旗,尽望北而去。”瑜曰:“用何二人可退操兵?”孔明曰:“江东去此二人,如大林飘二叶,千仓减二粟。虽云如此之轻,足称曹操之愿。”瑜又问:“果用哪二人?”孔明曰:“亮居隆中,有人自邺郡来,言操在漳河边新造铜雀台,限一千日功成。操平生酒色之徒,酷爱妇人,久闻江东乔公有二女,甚有恣(姿)色,操誓曰:‘一愿得汉天下以为帝王,二愿得江东二乔,置于铜雀台,以为晚年之乐。’今操领百万之众,虎视江东,实为此二女也。都督何不以千金买此二女,差人送去?曹公得此,称心满意,必星夜回兵。此范蠢进西施之计也,何不速为之?”瑜曰:“有何证验?”孔明曰:“曹公命第三子曹子建作一赋,名《铜雀赋》。单道他家合为天子,誓娶二乔。”瑜曰:“汝能记否?”孔明曰:“一字不忘。”《赋》云:
从明君而邀游兮,登层台以娱情。见太府之宽绰今,观圣德之所荣。见高门之嵯峨今,浮双阙乎太清。立中天之华盖兮,远飞阁于西城。临漳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列双台于左右兮,射玉龙与金风。挟“二乔”于东南兮,若长空之螮蝀。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欣群材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禽之悲鸣。云天垣其既立兮,家愿得而双逞。扬仁化于宇宙兮,尽肃恭于上京。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翼做我皇家兮,宁被四方。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光辉。永贵尊而无权兮,等君寿于东皇。御龙旗以邀游兮,迎鸾驾而周彰。思化及乎海宇兮,加物阜而民康。愿斯一之永固兮,乐终年而未央!
瑜听罢,大骂曰:“老贼欺吾太甚!”孔明止之曰:“昔匈奴屡侵疆界,汉天子许以公主和亲,元帝曾以明妃嫁之,今都督何惜民间二女乎?”瑜曰:“二乔非民间之女,大乔孙讨虏将军主母,小乔乃吾之妻。”孔明佯惊曰:“亮实不知。死罪死罪”瑜曰:“吾与老贼誓不两立!”明曰:“事要三思,勿令后悔。”瑜曰:“吾承伯符之顾托,岂肯辱身屈主降曹?适间之言,乃钓诸公耳。吾自离鄱阳,便起北伐之心,虽刀斧加项,不可易也。望公助吾一臂之力,同破曹贼”孔明曰:“愿施犬马之劳,拱听约束。”二人揖别。次日,瑜见吴侯兴兵。史官诗曰:
口若悬河水逆流,风雷舌上运机筹。
高谈善动周公瑾,雄辩能惊孙仲谋。
砍案便分三国定,鏖兵因为二乔羞。
孔明当日无心量,西蜀东吴一旦休!
●周瑜定计破曹操
权聚文武侍立两旁,请公瑾议事。子敬同周瑜入拜,礼毕,权曰:“都督教水军劳神。”赐坐。瑜曰:“主公掌政事不易。近闻操得荆州,驰书到此,主公议论若何?”权曰:“有劝孤降者,有劝孤战者。理会未定,请公瑾决之。”瑜曰:“谁劝主公降曹?”权曰:“张子布等皆主此事。”瑜问昭曰:“先生主意降者,愿闻其详。”昭答曰:“曹公虎豹也,挟天子令诸侯而征四方,动以朝廷为名,近得荆州,威声大震,艨艟巨舰,水陆并进,安可当之?愚之大计,不如迎降,以图后计。”瑜曰:“江东自破虏将军开国以来,已历三世,安可一旦而废之?操托名汉相,实为汉贼。主公以神威雄才,领父兄余业,据江东之地,方数千里,兵精粮足,英雄乐业,当与国家除残去暴。况曹自来送死,岂可降耶?请上(主)公思之。今北土未平,马超、韩遂为操之患,一也。操舍鞍马,仗舟楫与吴越争衡,二也。遇隆冬盛寒,马无料草,三也。驱中国之士卒,远涉江湖,不服水土,多生疾病,四也。此四者,乃操之大患也,操今皆冒行。主公擒操,只在目下。瑜请精兵,径往江夏破之。”权曰:“老贼图汉【自】立心久矣,独惧二袁、吕布、刘表与孤耳。今数雄已灭,惟孤尚存。今与老贼,誓不两立!”瑜曰:“吾与曹军决一死战,万死不辞,只恐主公狐疑未定耳。”权拔佩剑砍几案,曰:“如诸将土再言降者,与此案同!”便将此剑付与周瑜,就封为大都督,程普为副都督,鲁肃为赞军校尉。如不听令者,以剑诛之。瑜受剑,对众曰:“吾奉主命,率众破曹,来日皆于江畔行营听调。违令者斩!”拜辞权。
回到帅府,便问孔明破曹之计。孔明曰:“讨虏尚未心稳,不可决策也。”瑜曰;“何谓不稳?”孔明曰:“讨虏惧曹兵多,心怀众寡不敌之意。将军复见吴侯以言开解明白,方可定计。”瑜曰:“先生高见。”自来见权,权曰:“公瑾夜来,必有事故。”瑜曰:“来日调兵破曹,主公心中有疑否?”权曰:“但惧曹兵众寡不敌之意。”瑜笑曰:“为此径来开解主公。人徒见曹书,言水陆军八十余万,俱各恐惧,今以操虚实论之,彼中国之人不过十五六万,日(且)且以久疲;所得刘表兵七八万,尚怀狐疑。夫以疲病之卒,御狐疑之众,数虽多,甚不足畏。瑜得五万之兵,足以破曹,愿主公勿忧。”权抚瑜背曰:“公瑾之言,正合孤意。今五万兵难以卒合,先选三万兵,卿与子敬前发,留二万兵为后援。瑜谢而退,自省曰:“孔明已料吴侯之心,又高吾一倍。久后必为江左之患,不如杀之。”遂令人连夜请鲁肃入,言欲杀孔明一事。肃曰:“不可。操贼未破,先杀谋士,诚为万世之耻笑,非大丈夫之所为也!”瑜曰:“此人他日助刘备,必为后患。”肃曰:“诸葛瑾是他亲兄,可令他去说孔明同事吴侯,岂不美哉?”瑜从其言。静轩诗曰:
诸葛神机天下少,周郎忽起妒贤心。
三分天下安排定,空使牢笼巧计深。
次日,周瑜升帐,召诸将听令。程普年长,见周瑜年幼,职居其上,是日推病,令长子程咨代替。瑜传令曰:“王法无亲疏,诸将各守乃职。方今曹操欺君,胜于董卓:吾奉主命,吊民伐罪。赏劳罚罪,并无亲疏。令韩当、黄盖为先锋,到三江口下寨;蒋钦、周泰为第二队;凌统、潘璋为第三队;太史慈、吕范为第四队;陆逊、董袭为第五队;吕蒙、朱治为四方巡警使,六郡催督,水陆并进。”程咨回见父,说周瑜调兵动止有法。普惊曰:“吾实欺周郎懦弱,不足为将;今日如此调拨,真将才也!吾何不服!”往营谢罪。
瑜请诸葛瑾,坐定,瑜曰:“令弟孔明有王佐之才,肯屈身而事刘备?今幸至此,欲烦先生去说令弟弃刘事吴,使汝兄弟同处,岂不美哉?、立等回报。”瑾曰:“自到江东,无尺寸之功,蒙主重用。况都督有顾爱之心,敢不遵命。”即时到驿,见孔明,泣曰:“弟知伯夷、叔齐兄弟情乎?”孔明自思:“必是教他来说我。”乃答曰:“夷、齐,古之贤人。”瑾曰:“二人让位,皆逃一处,后谏武王不从,隐于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生死皆一处。我与汝同胞共乳,各事其主,不能早晚相顾,视夷、齐之为人,岂不羞也?”孔明曰:“兄所言者,义也。义与忠、孝,三字孰重?”。瑾曰:“人以忠、孝为本,义亦尤(非)轻。”孔明曰:“弟教兄全忠全孝全义,若何?弟与兄,皆汉朝之民。刘皇叔乃汉室宗亲,英雄盖世,兄若能弃吴归刘,乃全忠也。想父母坟茔在我北方,兄若回江北,早晚拜祭,乃全孝也。竭诚尽力,与兄同扶孤弱之主,乃全义也。兄恋江东,不以忠、孝为重,欲使弟以全义,不敢听从。”瑾思曰:“我来说他,到(倒)被他说我。”因此不能回答,辞别而去;径将此言回报周瑜。瑜曰:“公见若何?”瑾曰:“吾受孙讨虏厚恩,安敢忘耶?”瑜曰:“既公忠心不改,吾自有服孔明之计。”
●周瑜三江战曹操
周瑜思恨孔明:“汝直能言快语,吾必杀之!”来辞孙权。权曰:“公瑾先行,孤当随后便起。”周瑜共程普、鲁肃邀孔明同行。孔明欣然从之,一同渡江。军船依次摆开下寨,岸上依西山结营,周围下寨五十里。
瑜请孔明议事。瑜曰:“昔曹袁两军相拒于白马渡,操以何计破袁绍?”孔明暗思:“见兄说我不从,用计害我。看他言语!”便答曰:“操用荀攸之谋,先烧绍粮草,因此一战成功。”瑜曰:“先生之言是也。今操兵八十三万,瑜兵三万,安能拒之?必先断操粮草,然后进兵。军人报知曹兵粮草,屯于聚铁山。我军将各有执事,先生久居汉上,地理谙熟。敢劳率领关、张、赵云,吾助军一千,星夜往聚铁山断操粮草。此事勿误!”孔明欣然领诺便去。鲁肃问瑜曰:“公使孔明何意?”瑜曰:’“欲杀此人,恐被人笑,今借操之手,先除后患。”肃来见孔明,看他如何主意。孔明并无难色,整点军马要行。肃不忍,言曰:“此去可成功否?”孔明笑曰;“吾水战步战,马战车战,各尽其妙,何愁功绩不成?公与周郎,各尽一能。”肃曰:“何谓一能?”‘孔明笑曰:“吾闻江南小儿有言;‘伏路把关饶子敬;临江水战说周郎。’言不能陆地战耳。”肃将亮言回报周瑜,瑜怒曰:“孔明欺我不能陆战!不用他去,我自引军,往聚铁山断操粮草。”肃以瑜言报孔明,孔明笑曰:“公瑾令吾断粮者,实借操兵杀吾也。吾故以言戏耳,公瑾便容纳不下。今用人之际,今吴侯与我主同心,则大事成;如若各相陷害,则大事去矣!曹操多谋,平生惯断人粮,他如何不用重兵提防?公瑾若去,则必被擒。不可挫动我军锐气,别思妙计破之。子敬可善言告公瑾。”肃以亮言告瑜,瑜顿足曰:“此人见识胜吾多矣。今若不除,必被他害!”肃曰:“即日大军相拒之时,当以国家为重,姑缓之。”瑜曰:“然。”
却说玄德在江夏分付刘琦守城,自引兵至夏口,登城望江南岸,旗幡船只无数,料江动兵,却把夏口,兵屯樊口。使人回报刘琦。琦见南岸皆是战船;北岸隐隐烟火不断,乃徐州、青州之兵。玄德聚众曰:“孔明一去,杳无音信,不知何如。谁人可去探听虚实?”糜竺愿往。玄德备羊酒礼物,嘱付糜竺应机而变。竺驾小舟径到瑜寨。见瑜,礼毕,将玄德相敬之礼献上瑜受讫,宴待糜竺。席罢,瑜曰:“孔明来结东吴,同力破曹,今军临敌,欲请豫州亲至吾寨,有军机商议。倘肯光降,遂瑜之愿也。竺应诺下船。肃曰:“公欲玄德何为?”瑜曰:“玄德世之枭雄,今若不除,乃吾之患。欲诱来杀之。吾非为私,实为国家耳。”瑜即传令:“如玄德到日,先埋伏刀手于壁中,吾掷杯为号,斩玄德于席上。”
糜竺回见玄德,欲面会之言告知。玄德欲往。关公谏曰:“吾闻周郎多谋,况无孔明之书,其中必诈,不可去。”玄德曰:“我今结好于吴,共破曹操,我今不往,非同谋矣。”云长曰:“兄长要去,弟当同往。”张飞曰:“我也去。”玄德曰:“你与子龙守城,只消云长去便回。”遂引从军二十余人,乘小舟来副(到)寨口,军士报知周瑜,瑜问:“多少船到?”军曰:“止一只船,从者二十人。”瑜曰:“此人合休!”分付依计而行。瑜出迎接,玄德引关公入中军。礼毕,玄德曰:“将军名传天下,世之英难。刘备区区之才,安领将军重礼耶?”分宾主坐定。瑜设宴相待。
孔明闻说玄德到与都督相会,大惊,慌入中军,正逢鲁肃,携手而入,孔明偷目视瑜,面有杀气,观两边有埋伏。却见云长在玄德后立,暗思周瑜惧云长勇猛,必不敢动手。”孔明复出船边伺候。
瑜与玄德饮了数杯,起身把盏,见关公后立,瑜忙问曰:“此何人也?”玄德曰:“吾弟云长。”瑜曰:“莫非斩颜良、文丑者乎?”玄德曰:“然。”周瑜惊得汗流浃背,把盏毕,玄德问曰:“将军破曹,士卒几何?”瑜曰:“五万。”玄德曰:“安能敌他八十万之兵?”瑜笑曰:“操兵多将广,何惧哉!请公试看破操如摧枯拉朽耳。”玄德羞惭而谢。忽见鲁肃入,玄德曰:“烦子敬代引孔明相见。”瑜曰:“某受令不委于人。若欲会话、待破曹可也。”玄德惶恐无语。云长会其意,玄德乃辞曰:“权且告别,破敌成功之日,专当拜贺。”瑜不留,送出辕门各别。
玄德至船边,忽见孔明迎曰:“主公今日之危,若非云长,已遭周瑜之手。”玄德问其故。孔明曰:“某虽居虎口,安若泰山。都是主公之洪福。主公劳(牢)记十一月二十二日甲子后为期,可令子龙驾小舟于岸边伺候亮回,勿误大事。”玄德问其意,孔明日:“但见东南风起,亮必还矣。主公可速回夏口。”玄德开船,行不数里,只见张飞恐怕玄德有失,引军来接同回。
鲁肃问周瑜曰:“公瑾今日何不下手?”瑜曰:“关云长世之虎将,行坐相随,我若下手,他必害我。”鲁肃愕然。忽报曹操差使至。瑜唤使入呈上书,瑜看封皮云:“汉丞相书付周都督开拆。”瑜大怒,将书扯碎掷地,喝斩使者。肃曰:“两国相争,不斩来使。”瑜曰:“斩使以振军威!”将首级付从人回去。令甘宁为先锋,韩当为左翼,蒋钦为右翼,瑜自领诸将,来日四更开船出战,炮石一应完备。
操知周瑜毁书斩使,心中大怒,使蔡瑁、张允为前部,自为后军,四更造饭,五更开船。北军大进。船到江口,见南船摆开,甘宁叫曰:“曹兵愿死者向前!”蔡瑁呼蔡勋向前,被甘宁一箭射死。宁驱船大进,万弩齐发,北军当不住。左出蒋钦、右出韩当,直入北军队中。纵横于三江掩杀,箭石如雨。北军后船不知水战,后周瑜催船杀进。操军大败,中箭着炮者不计其数。会水战者溺江多亡。操登岸上,再整军兵。唤蔡瑁责曰:“东吴兵少;缘何大胜?是汝等不用心。权免你罪,向后如此,必按军法。”瑁曰:“荆州水军久未出战,奈北军不识水性,见南军一击便退。瑁请先下水寨,令北军上船,训练得熟,方可用之。”操曰:“你为水军都督,何必禀我?”
蔡瑁、张允来训练水军。沿江一带,分三十四座水门,以大船为城。点上短炬,照得水面一派通红。旱寨三百余里,烟火不绝。搬运粮草车仗,晓夜而行。
●群英会周瑜智蒋干
周瑜得胜回寨,使人报捷吴侯,以甘宁为头功,韩当、蒋钦次之,余皆赏犒已毕。瑜当夜登高观望,西北岸一片红霞,连天接地。瑜问左右,从者曰:“此北军灯火也。”瑜心亦惊,便令讨快船数只,令鲁肃、黄盖等八将,各带弓弩上船,两边以青布为幔,去窥操水寨。问水军都督是谁,左右曰:“是荆州新降蔡瑁、张允。”瑜慌曰:“此人深知水战。必先定计除此二人,然后破曹不难。”忽鲁肃、黄盖等驾快船将近操水寨观看。操知,令军追赶。肃见操水寨中号旗起,便令取弓弩提防。江面上浪花如飞,鲁肃船已开十数里,操兵追之不及,回报曹操。
操与瑁曰:“今又被他见吾水寨,何计破之?”蒋干出曰:“某自幼与周郎同窗交契,愿以三寸舌往江左说周瑜降丞相,共捉刘备,若何?”操曰:“先生此去用何物引见?”干曰:“只消一卒随行。”操喜,令行。
蒋干径到瑜寨,通报名姓。瑜谓众将笑曰:“他来做说客!”分付众将依计而行,瑜整衣冠,引从者百人入,礼毕坐定。干曰:“贤弟别来无恙?”瑜曰:“子翼远涉江湖,生受与曹操来作说客耶?”干愕然,曰:“吾与足下同窗,闻都督威镇来吴,名扬华夏,故来叙旧而观其志,何疑吾作说客也?”瑜曰:“吾虽不及师旷之聪,已闻曹贼之意。”干曰:“足下视吾如此,吾当告退。”瑜挽其臂曰:“吾恐汝作说客。既无此心,何必速去?”请上坐,设宴相待。
文武各穿锦衣,帐下小卒,皆披铠甲,众官分次而坐。瑜与众曰:“此是吾同窗友兄。从江北到此,非曹家说客,众等勿疑。”遂唤太史慈曰:“你可佩剑作明甫,今日饮酒,叙旧交情;如有说东吴及曹操军旅之事者,便可斩之!”慈遵令而行。干见说,如坐针毡。瑜曰:“吾自兴兵以来,点酒不饮;今日见兄来,当尽一醉。吾兄开怀,聊饮数杯。”瑜令众将,但是一个起身把盏,必须夸其才能。酒至半酣,瑜携干手,同出帐外指左右军士,皆全装攒带,各执戟而立。瑜曰:“吾军士颇雄壮否?吾之仓粮可足备否?”干答曰:“久闻东吴兵精粮足,果不虚言。”瑜笑,引干观营中军器鞍马。瑜笑曰:“昔日与兄同窗学业,不知有今日地位!”干曰:“贤弟高才,世之罕有。”瑜执干手曰:“大丈夫处世,遇知己之士,外托君臣之义,内纳骨肉之恩,言听计从,祸福共之。假使苏、张更生,陆贾、郦生复出,口似悬河,舌如利刃,安能动吾心哉!况今时章句腐儒,欲兄一面之词,等闲能说我乎?”言罢大笑。此时蒋干面如土色。瑜邀入席再饮,又指诸将曰:“江左豪杰,今日此会,乃‘群英会’耳!”饮至天晚秉烛,瑜自起身舞剑作乐。众拍手而高歌曰:
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
功名既立兮,王业成。
王业成今,四海清。
四海清兮,天下平。
天下平兮,吾将醉舞于玉京。
此时蒋干寸心如碎。夜阑更深,干乃辞酒,瑜抚干背曰:“久不与兄同榻,今宵愿抵足而眠。”
瑜甚醉,同干入帐共寝。故意佯醉,衣不解带,呕吐于床上。是夜,蒋干不睡,听军中鼓打三更,残灯尚明,看周瑜时,鼻息如雷。干视桌上一堆文书,却是往来书信。于内一书,封皮上写“张允、蔡瑁谨封”。干大惊,暗读云:
蔡瑁、张允同具书拜上周都督麾下:瑁等降曹,非心服也,特逼于困穷不能耳。今又赚于军中,动静不如意愿,且延缓其事。倘都督大行救民之兵,察有间隙之便,即令心腹
人来,别有报闻,不敢误事。此因军士控惚,聊具寸楮。望都督留心容纳,回音示之,幸甚。
干读罢暗思曰:“原来蔡、张结连东吴!”将书藏于衣内。
忽周瑜翻身,干灭灯就寝。瑜呼曰:“子翼,我数日之内,交你看操贼之首!”干问之,瑜又诈睡。干听打四更,听得有人入帐叫曰:“周都督醒否?”瑜问曰:“床上睡着何人?”答曰:“都督请蒋先生同睡。”瑜问曰:“吾未尝饮酒;昨日醉后,不曾说甚言语?”军士曰:“江北有一人至此。”瑜喝低声,便出。干只推睡,窃听之。外有人曰:“蔡瑁、张允二都督道,急切下手不得。”后面低低语不细听得。少刻,瑜入帐,干只推睡着,瑜又解衣就寝。干暗思:“周瑜是精细人,天明寻书,必然泄漏。”推到五更,潜地出帐,唤起小童,径出辕门。军士问:“先生何去?”干曰:“吾在此恐误都督大事,我且回去。代我拜上都督,不及回辞,望乞恕罪。”
干回见操。将蔡、张二人书呈上,报知瑜前事。操观书大怒曰:“二贼安敢如此!”急召二人问曰:“目下进兵如何?”瑁曰:“水军未熟,不可轻进。”操怒曰:“军若教熟,吾首献于周郎矣!”蔡、张不知其意,惊慌不能回答。操令武士推蔡、张斩之。问其故,操方悟曰:“吾中周郎计耳!”静轩诗曰:
曹操奸雄不可当,误杀二将中周郎。
奸臣卖主谋生路,谁想翻为剑下亡。
操虽中计,不肯认错。与众将曰:“蔡、张二人违慢军法,故斩之。”众将嗟呀不已。操选于禁、毛玠为都督。军士报知周瑜,瑜大喜曰:“吾所患,此二人也。今施小计,尽已剿除,吾无忧矣!”鲁肃曰:“都督用兵如神,何愁曹操不破!”瑜曰:“吾料诸将不知其谋,独有孔明胜如吾见,子敬去问孔明知与不知,便当回报。”
●诸葛亮计服周瑜
鲁肃来见孔明曰:“连日军务事冗,有失听教。”孔明曰:“正欲来贺喜都督。”肃曰:“何喜?”孔明曰:“公瑾暗计得遂,叫你来探我知与不知。”唬得肃失色问曰:“先生何以知之?”孔明曰:“这计瞒得蒋干。操不肯认错,送了蔡、张二人,东吴无患耳,如何不贺喜!但望子敬隐而勿言,公瑾若知,必然害我。”肃辞别回见周瑜告知。怒曰:“定计斩之!”肃曰:“若杀孔明,被操耻笑。”瑜曰:“吾自公道杀他,交他死而无怨。”
次日聚众,令请孔明,孔明欣然至。瑜接入坐定,瑜曰:“即日交兵,用何计破曹,请先生见教。”孔明曰:“大江之中,除非弓弩为先。”瑜曰:“先生之言,正合吾意。昔姜子牙自置许多军器。今先生无所不通,吾今缺箭十万,烦先生监造备用,切勿见却。”孔明曰:“亮闲任在此,便造十万,不知何日用之?”瑜曰:“与十日办完。”孔明曰:“曹军早晚必到,若定十日,必误大事。”瑜曰:“先生料几日完?”孔明曰:“只消三日。”瑜曰:“切莫戏言。”孔明曰:“三日不完,甘当军令。”瑜大喜,唤军政
司当面立下文书,置酒相待。瑜曰:“事完,自当酬劳。”孔明曰:“来日分头便造箭也。第三日差五百军至江头搬箭。”孔明饮了数杯,辞瑜而去。肃曰:“此人莫非诈也?”瑜曰:“他自送死,非吾逼也。两肋生翅也飞不去。必然误也。此时定罪,有何理说?子敬去探虚实,便来回报。”
肃探孔明,孔明曰:“吾交子敬,休对公瑾说知,他必害我,今日果然。三日要造十万箭,如无箭交纳,按军法。子敬救我!”肃曰:“你自取罪,如何救你?”孔明曰:“望子敬借二十只船,每船上弓手二十人,皆要青布为幔,每船束草把千余,密布两边,皆泊江岸伺候,别有妙用。切不可令公瑾知!若知,则吾计不成,必累子敬矣!”肃不知其意,回报周瑜,言:“孔明不用竹箭翎毛胶漆等物,自有道理。”瑜疑惑,不解其意。肃自拔快船二十只,各船三十人,用青布为幔,幔内束草把于两边。四更时分,肃到船来见孔明曰:“船只准备两日,公有何意?”孔明曰:“请子敬往江北取箭。”肃曰:“箭在何处?”孔明曰:“子敬不须盘问,前去便见。”将二十只船长索结连,望江北进发。是夜,大雾漫江,对面不见人。孔明同鲁肃坐于船后,
传令交船快行。静轩诗曰:
叠叠岚光盛,漾漾细雨浓。
惟闻云外雁,不见岭头松。
一水忙新浪,千山失旧踪。
禅关分暗里,风送数声锺。
当夜五更,船近曹寨。孔明令将船头西尾东摆开,令船上擂鼓呐喊。肃惊曰:“倘或曹兵杀出,如之奈何?”孔明曰:“操虽奸雄,吾料必不敢出。吾等酌酒为乐,雾散便回。子敬勿忧。”
曹操听水寨中擂鼓呐喊,毛玠、于禁禀操。操曰:“大雾迷漫,江面必有埋伏。更兼军士未整,不可轻动。着令水军乱箭射之。”又差人到旱寨,唤张辽、徐晃各带弓手十万余上船放箭。平明时分,孔明交把船调回,头东尾西,逼近操寨,擂鼓呐喊,箭如雨下。渐渐日出,收起雾露,孔明交急收回船。二十只船两边束草上,排满箭枝。孔明急令回船,众喊:“谢箭!”曹兵追之不及。操知自悔,北军嗟叹。
孔明与鲁肃看每船上四五千之余。不费江左半分之力,已得十数万箭。都挑来军中交纳。肃将此事说与周瑜。瑜惊叹曰:“诸葛神机妙算,吾不如也!”史官诗曰:
漫漫重雾罩长江,天地难分水渺茫。
二十舟船齐摆列,万余弓弩尽施张。
飞蝗碧草穿红影,骤雨随船射日光。
沙漠昔年迷李广,孔明今日服周郎。
周瑜出寨迎接孔明,以师待之。孔明曰:“略施小术,何足为奇。”瑜曰:“虽古之孙、吴,莫能及也!”邀入帐共饮。瑜曰:“昨日吴侯差使,催督破敌,吾未有计,请先生教之。”孔明曰:“亮乃碌碌村夫,公是江东豪杰,何故问计于亮?”瑜曰:“昨往观曹操水寨,极有法度,非等闲可攻。今先生亦往观其动静;瑜有一计,不知可否,请先生教之。”孔明曰:“都督休言,各写于手内,看意同否。”二人各写一字在掌中,二人各开手看,俱是“火”字相同,因此大笑。瑜曰:“两计相同,再无疑矣。幸勿泄漏。”孔明曰:“二家之事,岂敢漏泄?吾料曹操虽经两番火计,必不再信。都督依计而行。”
●黄盖献计破曹操
曹操折箭不悦。荀攸曰:“江东周瑜请孔明用谋,大江险阻,极切难知他军中虚实,可差二人去东吴诈降,以通消息,方可用谋。”操曰:“正合吾意。汝意可差谁去?”攸曰:“蔡中、蔡和,见为偏将,是蔡瑁宗族。丞相令去诈降,必不疑矣。”操唤二人上帐,嘱曰:“汝昆仲可去东吴诈降。但有动静,使人密报。事成之后,封为列侯,重赐食禄。休生变心!”二人曰:“某母妻皆在荆州,安敢变心?机密军事,必来私报。”大喜,重赏。出寨往东吴投降。
军士报知周瑜,瑜大喜,唤至帐下,二人哭拜曰:“吾兄无罪,操贼诛之,今欲报仇,特来投降。望乞收留,愿为前部。”瑜取金帛赏劳,加为上将,唤甘宁引去为前部。中、和拜谢。瑜唤甘宁曰:“操使二人不带家小过江,通报消息。只做不知,休要阻当,必是诈降。汝可殷勤相待,使他无疑。每日书画卯、酉,破操之日,捉他二人祭旗。汝勿有误。”宁领令而去,子敬来见周瑜曰:“此二人必是诈降。”瑜叱曰:“操杀他兄,他要报仇,何诈之有!汝等疑惑,安能容天下之士子?”肃辞,来见孔明。孔明笑而不言,肃曰:“何故笑也?”孔明曰:“笑子敬不识公瑾之计。大江越隔,细作极难往来,操使二蔡来诈降。公瑾正要他通消息。‘兵不厌诈’,此公瑾之谋也。”鲁肃方省悟。
黄盖入帐见瑜曰:“他众我寡,难以久持,何不用火攻以烧之?”瑜曰:“谁与公献此计?”盖曰:“某出己意,非他人所言。”瑜曰:“吾正欲如此,恨无人献苦肉计。”盖曰:“某愿献此计。”瑜曰:“不受苦肉,何人肯信?”盖曰:“某自破虏将军重用到今,虽身受万剐,心亦无悔。”瑜拜谢曰:“君若肯行此计,则江东之万幸也!”盖曰:“虽死而不悔!”遂辞而出。
次日大会,诸将列于帐下。瑜曰:“曹操百万之兵,连路三百里寨栅,非一日可破。吾粮草蓄积累年,诸将船上止许三个月粮食,准备御敌。”黄盖曰:“都督令关多少粮?”瑜曰:“只支三个月。”盖曰:“便支三十个月,也不济事!只依张昭之言,不如北面而降之。”瑜曰:“吾奉主命,妙算已定,若有再言降者,必斩!”盖又曰:“只宜降曹,免动刀兵。”瑜曰:“两军相敌,汝为先锋,安敢慢吾军心?不斩汝首,难以服众!”盖亦怒曰:“吾自随破虏将军,纵横东南,已历三世,那时岂有你来?”瑜大怒拍案,呼刀斧手把黄盖簇下。甘宁告曰:“黄盖乃东吴功臣,望乞恕之。”瑜叱曰:“汝何等人,焉敢乱言违吾法度!”喝左右乱棒打出。众官都跪下告曰:“黄盖之罪合诛。都督宽恕,权且寄罪。待破曹之后,问罪未迟。”众官苦告。瑜曰:“若不看众官面,决斩汝首!既犯吾令,难以全免。将盖杖一百,以正其罪!”打到五十,众官又告免。瑜大怒曰:“汝敢小觑我耶?且寄下五十杖,再有怠慢,二罪俱发!”
当时打得黄盖皮开肉绽,众军扶到房内,晕绝数番,见者无不下泪。鲁肃回见孔明曰:“公瑾怒责黄盖,先生远来佳客,袖手旁观不救,何也?”孔明曰:“子敬何故欺我?”肃曰:“某与先生渡江以来,未尝相瞒,何出此言?”孔明曰:“子敬不知兵法。此是‘苦肉计’,吾岂劝耶?不用此计,何以瞒操?今必诈降,却教蔡中暗通消息。如见公瑾,切勿言亮知计。”肃回问瑜曰:“今日何故痛责黄盖?”瑜曰:“诸将怨否?”肃曰:“多有心中不平,不敢明言。”瑜曰:“孔明知否?”肃曰:“他言都督情薄。”瑜曰:“今番瞒过他矣。吾责黄盖,乃计也。令他诈降,方瞒曹操,就中用火攻,可决胜矣。”肃暗思孔明真神见。
却说阚泽来看黄盖,盖令人请人,对面而坐。泽曰:“将军莫非与都督有仇否?”盖曰:“非也。某观军中,无人可结心腹。惟先生一人素存忠义,敢以心事告之。”泽曰:“公受责,莫非苦肉计否?”盖曰:“某在东吴三世,思无以报主恩,故献此计,以图曹贼。某骨肉如泥,亦无恨矣。”泽曰:“公之告我,莫非要某渡江献诈降书否?”盖曰:“然。实有此意,未知公肯行否?”
●阚泽密献诈降书
泽慨然应曰:“大丈夫处世,不能建功立业,千年万岁,真可羞也!既公覆拼一命而报东吴,某何惜蝼蚁之微生!”盖下床拜谢。泽曰:“事不宜缓,即当便行。”盖即写书,泽领了书,是夜扮一渔人,驾小舟望江北投降。
江边哨军拿泽见操。【泽曰】:“东吴有机密事。”是夜,操在旱寨,军士报知,操令引入。阚泽礼毕,操曰:“闻汝乃东吴参谋,来此何干?”泽曰:“人言丞相求士如渴。今观此间,甚不相合。操曰:“吾与东吴旦夕交兵,汝私到此,如何不问?”泽曰:“吾友黄盖仕于东吴,已历三世。今被周瑜于军前痛打一百将危,抱怨恨气无所出,特告于我。我与黄盖生死之交,因其有求生之意,令泽密献降书,来投丞相,将东吴军器粮草献上。未知丞相肯容否?”操曰:“黄盖密地使先生来,降书何在?”泽取书献上。操拆开视之。书曰:
东吴粮草官、先锋使黄盖泣血百拜,谨书献大丞相麾下:盖久仰盛德,末获瞻拜,每切山斗之想。虽受孙公厚恩,奈性质庸下,莫效劬劳。今丞相承君命,行征伐,四方无不听顺。东吴仅以六郡之兵,当百万之师,势如破竹,东吴将士,无论智愚,皆知众寡不敌。惟周瑜、鲁肃,偏怀已见,肆志横行。加之御众无法,自矜其能,无罪妄处之以刑,有功则因与以爵。其罹此暴虐之患,思为投生之计,特令心腹友人阚泽赍降书跪进。倘赐天生地容之量,盖即应天顺命,率众来归。交锋之日,愿为前部,少助犬马之劳,而报重生之德。军储等项,俱随船纳献。并不敢辄生疑心,谨此上书,乞赐台鉴。
操看毕,大叫曰:“黄盖用苦肉计,令你下诈降书,就中取事,敢瞒吾耶!”叱令斩之。泽面不改色,仰天大笑。操曰:“吾参破你计斩你,何故哂笑?”泽曰:“吾不笑你,笑黄盖不识人耳。汝杀便杀,何必问耶!”操曰:“吾自幼读兵书,足知人奸处。你笑黄盖不识人,却要瞒我!”泽曰:“且说书内那句是奸处?”操曰:“我说破你脱空,交你死而无怨。你既是真心投降,如何不明写几日几时?有多少军粮,今书中语句不明,又无约期,却不是诈降,有何理说?”泽听罢,曰:“丞相自夸幼读兵书!可惜吾屈死汝手!”操曰:“何谓无学屈杀你?”泽曰:“汝不通书,不识紧慢,不知机密,不明道理,故知必败,安得有学!”操曰:“且放他免死,看他说我甚事不是。若说有理,别有议论。”泽曰:“汝无待宾之礼,因此言也。”操曰:“愿闻高论。”泽曰:“岂不闻‘背主作盗,安可期乎’?这何言语之道也?背主谋反之人,何约得日期;倘约来日,急下手不得,那里接应,必然泄漏。只是得便时即可行。”曹操是聪明的人,一点头便悟,下席伏罪曰:“适来操见事不明,冒犯尊颜,幸勿挂意。”泽曰:“吾与黄盖倾心来降,如孩童望父母,岂有诈乎!”操大喜曰:“二公能尽忠义,他日受爵,必在诸人之上。”泽曰:“某等非图富贵,惟顺天时。”操设宴待之。少刻,有人在操耳边私语。操曰:“将书来看。”那人以书奉上,操喜。阚泽暗思:“此人必是蔡和报黄盖受刑消息,操乃喜信事得实。”操曰:“烦先生再回江东,与黄盖约日,先通过江,吾以兵接应。”泽曰:“某离江东,不可复还。望丞相别差机密人去。”操曰:“若差他人去,事必漏泄。”泽再三推辞,恐操有疑,便曰:“若去,则不可久停,即当行矣。”操赐金珠,泽皆不受。
辞操再下小船,飞奔江东来见黄盖,细说前事。盖曰:“非公能舌辩,吾枉受苦楚。”泽曰:“吾往甘宁营中,试蔡中、蔡和。”盖嘱泽曰:“善觑方便。”泽到甘宁营中,报知来历降曹进书报由,宁叹息不答。忽见蔡中、蔡和至,泽以目视宁,宁已会意。四人共议,宁曰:“吾今被周都督无意相待,羞见江左人矣。”泽曰:“彼只显他能,不以我等为念。”宁咬齿而不言。泽乃低头长叹。蔡中二人见泽、宁皆有反意,以言挑之曰:“二公何故烦恼?倘有不平之事……”泽曰:“吾等腹中之苦,你岂知也。”二蔡曰:“莫非欲背吴投曹也?”泽失色,起身拔剑曰:“事已败泄,不可留反臣也。欲杀二蔡,二蔡慌告曰:“二公勿忧。乞退左右,吾有心腹之事告知。某乃曹公使来诈降之人,二公若有顺心,吾当引进。宁曰:“若如此,乃天赐也!”二蔡曰:“吾已报知丞相矣。”宁曰:“大丈夫既遇明主,当竭力以事之。”蔡和发书报操。言:“甘宁同谋为内应。但看船头插青龙牙旗,即是粮草船也。”后人有诗曰:
黄盖深知阚泽忠,故烦托献与曹公。
数行降札过江去,百万雄师扫地空。
假使周郎成大事,不教曹操逞英雄。
鏖兵赤壁施谋略,致使谋臣第一功!
●庞统智进连环计
操得二蔡书,狐疑未信。与众谋士商议曰:“甘宁被周瑜耻辱,愿为内应;前日黄盖被责,令阚泽献降书,吾心未信。谁敢去周瑜寨中打探消息?”蒋干曰:“前者江东不能成功,抱羞而回。今舍命再与丞相一往,如不成功,甘当斩首!”操大喜,令干渡江。
却说庞统对周瑜说:“破曹用火。恐大江面上,余船四散,如何烧得?除非献连环计,交他自排定一处,然后可烧。只是曹操奸雄,如何去得?倘有人到,便可行计。”忽报蒋干至,瑜喜曰:“吾功在此人身上。”遂定计密使人分付,若蒋干来,如此行事。”先令人送庞统去寨后草庵中坐歇。瑜升帐,使人来请蒋干。干不见瑜来接,心中疑虑,来见周瑜。瑜作色曰:“子翼何故欺我太甚?”干笑曰:“吾与贤弟相知,何故言相欺也?”瑜曰:“你要说我,除非海枯石烂!前番痛饮一醉,留你共榻;你盗吾私书,不辞而去,报知曹操,杀了蔡瑁、张允,使吾大事不成,皆汝误也!蔡中、蔡和降吾,又来动说辞也!吾不看旧日之情,一刀两段!本待送你过江去,数日间要破曹也!待留你寨中,你必然漏泄军情。令左右送去寨后庵中安歇。待破了曹,送你过江未迟。”瑜遂入帐,不顾蒋干。
左右送干至山后小庵中歇息,拨二人伏事。干在庵中忧闷,寝食不安。是夜月明,听得书声,行到山畔,见所茅屋内有灯光射出。见一人在灯下观书,干知必是异人,叩户请见,其人开门迎之。干乃问其姓名,其人曰:“姓庞,名统,字士元。”干曰:“莫非凤雏先生否?”统曰:“然。”干曰:“何居此庵?”统曰:“周瑜恃才自高,灭贤损德,故居在此。公何人也?”干曰:“吾乃蒋干。前者‘群英会’上已会相见,何故忘了?”统曰:“一向失忘,望乞恕罪。”请入草庵,共诉心腹之事。干曰:“先生之才,何所不至。如肯降曹,干当引进。”统曰:“恐操不用。”干曰:“吾以性命保之。”统曰:“公肯引荐,吾便当一行。”干与统寻路到船,连夜来到操寨。
干将庞统事由禀知。操出营接入,分宾主而坐。统曰:“周瑜恃才罔众,不用良谋,众将皆有退意。统特来投丞相。”操信其言,坚意相待。操邀庞统去观寨栅。登高望之。统曰:“真将才也!”操曰:“先生勿隐,愿请教之。”统曰:“丞相寨栅,依山傍林,前后顾盼,出入有门,进退可通。虽孙武复生,亦不过此。此统非褒谄,此真心也。”操大喜,又引观水寨。统见向南分二十四座水门,皆是艨艟巨舰,列谀城廓,以小船往来,都有次第。统叹曰:“闻丞相用兵如神,今观所为,果不虚也!”指江南曰:“周郎!克期不活矣!”操曰:“望先生见教。”统曰:“以此论之,庞统不及。”操喜,同回帐中。
待宴,共谈孙、吴兵法,统讲六韬三略,滔滔如水,操加敬相待。统乃佯醉而言曰:“请问军中有良医否?”操问:“何用?”统曰:“闻军多疾,须用治之。”此时操军不服水土,多生呕吐之疾,死者极多。操忽闻有此,如何不问。统曰:“兵法阵法件件皆是,可惜不全矣。”操再三请问,统曰:“我有一计,交大小军无疾,皆得安稳而取胜。”操又问之,统曰:“大江之中,潮升潮落,风浪不息;中原之人,不惯乘舟,致使生病。若以大船小船,各皆配合,或三十为一排,五十为一排,首尾用铁环连锁,上铺阔板,乘此船,任随风浪,潮水上下,军复何疾哉?”操谢曰:“非先生之良谋,安能破东吴耶!”统曰:“吾之浅见,丞相自裁之。”操喜,令军中铁匠日夜打造铁环大钉,锁住船只。诸军闻之,俱各大喜。静轩诗曰:
赤壁鏖兵用火攻,一江波浪起烟中。
若无庞统连环计,公瑾安能立大功。
统曰:“某观江东英雄,多有怨恨周瑜。凭吾三寸舌,回说众将。先破周瑜,则刘备无用矣。”操曰:“先生果然能成大功,吾当奏封三公之职。”统曰:“非慕富贵,但救万民。如丞相破吴,不可伤民。”操曰:“吾替天行道,并无杀害人民!”统拜求榜文以安宗族。操曰:“先生家属,见居何处?”统曰:“只在江左。若得此榜,以保全族。”操命写榜文押行。统谢,辞别而去。曰:“可速进兵,休等周瑜知觉。”操喜允诺。
统至江边,正欲上船,忽见一人,布袍道冠,一手扭住统曰:“你好大胆!黄盖用苦肉计,阚泽献诈降书,你又进献连环策:你们都出毒手,只瞒得曹公,敢来瞒我!”统唬得魂飞魄散。忙问曰:“汝何人也?”其人答曰:“吾乃徐庶也。”
●曹孟德横槊赋诗
庞统回顾无人,乃与徐庶曰:“可惜江东八十一州百姓,皆是你送了!”庶曰:“此间八十三万性命,如何解救?”统曰:“吾若怕死,不来江北!”庶曰:“某感刘皇叔之恩,未曾补报。操送吾老母,吾终身不设一谋。安肯破你良策?只是吾随军在此,南军一到,玉石不分,岂能逃命乎?当救我脱我身之计,我即掩口远避。望先生教之。”统在徐庶耳边略说几句,庶拜谢曰:“吾平生所许玄德,伏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以此论之,不虚言也。”统曰:“事不宜迟,君当速行。”各辞而别。统上船回报周瑜。
却说徐庶当夜密使人去各寨中暗布谣言。次日,各寨中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而言。少刻,人来报曹操,说:“西凉马超、韩遂犯潼关。”操大惊,聚众商议。操曰:“吾自领军南征,所忧者惟马超、韩遂耳。今军谣言,未知虚实,实不可不防。谁可代吾一往?”庶曰:“蒙丞相收录重用,恨无寸功。愿领三千军,往散关把住,决不违误。”操喜曰:“若得元直一行,吾无忧矣!且散关之上原有兵守。你领三千步军,令臧霸为先锋。”庶拜辞,与臧霸同行。此是庞统救徐庶之计。诗曰:
曹操南征日夜忧,马超韩遂起戈矛。
凤雏一语交徐庶,正似鳌鱼脱钓钩。
操上马来看沿江旱寨,次看水寨。乘大船于中央,上建“帅”字旗号,两边皆列水军,船上埋伏弓手。时建安十三年冬十一月,天晴浪静,操令设宴于大船之上,宴赏诸将。饮至天晚,月明如昼。远望长江一带,如横素练。操坐大船之上,左右侍卫者皆锦衣绣袄,荷戈执戟。文武官各依次序而坐。操心暗喜,曰:“吾自起义兵以来,与国家去凶除暴,誓愿扫清四方,但未得者,江南也。吾今有雄师百万,更有诸公助力,何患功业不成!收伏江南之后,永无事矣,与诸公共享富贵,以乐太平。”文武谢曰:“但愿早奏凯歌!终身皆赖主公之泽。”操大喜,命左右行酒。饮至半夜,操曰:“周瑜、鲁肃,不识天时!幸有归顺之人,为彼腹心之患,此天助吾成功也!”荀攸曰:“丞相此言,恐有泄漏。”操指夏口曰:“刘备、诸葛不度蝼蚁之力,欲撼吾泰山之众。早晚必擒之。吾今年五十四岁,如得江南,必有所喜。昔日乔公与吾至契,将二女以侍吾。吾视之,皆有国色,不料被孙权(策)、周瑜所娶。吾新构铜雀台于漳水之上,若得江南,置酒共二乔于台上,以足吾平生之愿。”后来杜牧有诗曰:
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操忽闻群鸦之声,望南飞去,操问曰:“此鸦缘何夜鸣?”左右答曰:“鸦见月明,将谓天晓,离树而鸣。”操然其言。令取槊立于船头之上,取酒奠于江中,满饮三爵,与诸将曰:“吾提此槊,破黄巾、擒吕布、灭袁术、收袁绍,深人塞北,直抵辽东,纵横天下,真乃大丈夫之志也!自当作歌,汝等和之。”歌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无多。慨当以慷,忧虑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悠悠我心,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皎如明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随。契阔谈燕,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栖,山不厌高,水不厌深。恩威果怀,天下归心。
歌罢,众官和之。扬州刺史刘馥进曰:“大军相敌之际,将士用命之时,丞相何出此不利之言?”操曰:“何为不利?”馥曰:“丞相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栖。’此大不利之言。”操怒曰:“汝敢败吾兴也!”手起一槊,刺死刘馥。遂罢宴。次日操酒醒,懊恨不及。刘馥子刘清告请父尸归葬。操泣曰:“吾昨日酒醉,误伤汝父,悔之无及。”遂给金帛与清领柩归葬。
●曹操三江调水军
操升帐。毛玠、于禁曰:“大小船只,旌旗战具,一一完备。请丞相克日进兵。”操至水寨坐定,诸将听令,各守队伍,伺候进兵。水军中黄旗毛玠、于禁,水军前红旗张郃,水军后皂旗吕虔,水军左青旗文聘,水军右白旗李通。马步前军红旗徐晃,马步后军皂旗李典,马步左军青旗乐进,马步右军白旗夏侯渊。水陆都督:夏侯惇、曹洪。护卫往来监战使:张辽、许褚。其余众将,各依队伍。操令各战船分门而出,于三江水面乘驾。是日西北风骤起,各船举棹而出,拽起风帆,冲波激浪,稳如平地。北军在舡上,跳跃轮枪使刀。操观之大喜,以为取胜之法。前后左右旗幡不杂。又有巡船三十余只,往来催督。操立在将台上,观看调拨,各依次序回寨。寨有二十四门,尽是战船,艨艟周围环绕。
操赏劳兵将,与谋士曰:“若非天命助吾,得凤雏之妙计,今果然渡江如登平地之稳。吾到南岸,人马一跃而上。”程昱曰:“船皆连锁,虽是平稳,恐防火攻,难以回避。”操笑曰:“仲德虽有远虑之谋,可惜不知用兵之妙。”荀攸曰:“仲德之言甚与吾合。丞相何谓不知用兵之妙?”操曰:“夫为大将者,先明天时,次察地理,然后依法用兵,多胜少败。何况无算乎?方今隆冬之际,只有西北风,哪有东南风?吾屯于西北之方,他兵皆在东南,若用火攻,必自烧也,吾何惧哉?若是十月小春之时,怎敢不提防?”诸将拜伏曰:“丞相包罗天地,岂等闲之所及哉!”
操与诸将曰:“青、徐、燕、代之众,不谙乘舟。今非此计,安能涉大江之险!”班部中二将出曰:“小将虽幽、燕之人,素未乘船,愿领哨船二十只,直至江南,先夺旗鼓船只而回,以示北军亦能乘船。”操视之,乃袁绍手下旧日降将张南、焦触。操曰:“汝等生长北方,恐乘船不稳。江南之兵水战惯熟。勿以性命为儿戏。”焦、张大叫曰:“如若不胜,甘当军法!”操曰:“吾拨二十只船与汝,又差五百壮军相助,令文聘引三十只哨船,接应你回。”焦、张二人欣喜而退。次日,四更造饭,五更结束。早听得水寨中鼓响,皆出寨门,长江一带,青、红二旗交错。焦、张二将引二十只船,望江南进发。
南岸听得鼓响,报入中军:“操兵杀来。”周瑜往山顶观之,见小船冲波而来。瑜问谁敢去敌。韩当、周泰应曰:“等当先破敌。”周瑜大喜,交传令各寨严守,不可轻动。韩当、周泰各引哨船五只:分左右而出。
焦触、张南凭—勇力,驾船杀进。韩当手挺长枪,立于船头。焦触船先到,令军乱箭射之,与韩当船头相抵。当用牌遮隔,触挺长枪与韩当交锋。当手起一枪,刺触落水。其船急回,隔斜里周泰船出,张南挺枪于船头交锋,两边弓矢乱射。周泰一臂挽牌,一手提刀,两船相离七八尺,泰即非(飞)身一跃,直跃过张南船,手起刀落,砍张南于水中,乱杀驾舟军士。韩当船齐到,十只船尽皆赶败走船于半江之中,与文聘船相迎。两边摆定船只厮杀。
却说周瑜立于山顶,与谋士遥望江北水面,艨艟战船,排合江上,旗帜号带;皆有次序;回看文聘与韩当、周泰截江相持。文聘与韩当、周泰尽力而战,文聘抵敌不住而走,韩当、周泰催船赶。周瑜恐深入重地,便将白旗招飐,令众鸣金。韩当、周泰遂挥棹而回。文聘回报焦触、张南已被南将所杀。操亦悒怏不已,却收军回寨。周瑜于山顶看隔江战船;尽入水寨。周瑜观之,顾与众谋士曰:“江北船只如芦苇之密,兼操有智谋之将,何计以破之?”众未及对,忽然见操军寨中一风吹折中央黄旗,随入江中。瑜见笑曰:“未及破曹;先有警报耳!”操军见中央旗折;各有惊忽之意,操下令云:“惑众者斩!”由是军心方定。周瑜正观之际,忽狂风大作,下观江水,奔涛拍岸。一阵风过,刮旗角拂于周瑜脸上。瑜猛然想起一事上心,大叫一声,往后便倒,口吐鲜血。诸将大惊,急急救时,不省人事。扶持下山,归到寨中。未知性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