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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论》

衡论

远虑

御将

任相

重远

广士

养才

申法

议法

兵制

田制

〈叙〉

事有可以尽告人者,有可告人以其端而不可尽者。尽以告人,其难在告;告人以其端,其难在用。今夫衡之有刻也,于此为铢,于此为石,求之而不得,曰是非善衡焉,可也;曰权罪者,非也。始吾作《权书》,以为其用可以至于无穷,而亦可以至于无用,于是又作《衡论》十篇。呜呼!从吾说而不见其成,乃今可以罪我焉耳。

〈远虑〉

圣人之道,有经,有权,有机;是以有民,有群臣,而又有腹心之臣。曰经者,天下之民举知之可也;曰权者,民不得而知矣,君臣知之可也;曰机者,虽群臣亦不得而知矣,腹心之臣知之可也。夫使圣人而无权,则无以成天下之务;无机,则无以济万世之功,然皆非天下之民所宜知。而机者,又群臣所不得闻。群臣不得闻,谁与议?不议不济。然则所谓腹心之臣者,不可一日无也。

后世见三代取天下以仁义,而守之以礼乐也,则曰圣人无机。夫取天下与守天下,无机不能。顾三代圣人之机,不若后世之诈,故后世不得见耳。有机也,是以有腹心之臣。禹有益,汤有伊尹,武王有太公望。是三臣者,闻天下之所不闻,知群臣之所不知。禹与汤、武倡其机于上,而三臣共和之于下,以成万世之功。下而至于桓、文,有管仲、狐偃为之谋主;阖庐有伍员,句践有范蠡、大夫种。高祖之起也,大将任韩信、黥布、彭越,裨将任曹参、樊哙、滕公、灌婴,游说诸侯任郦生、陆贾、枞公,至于奇机密谋,群臣所不与者,为留侯、酇侯二人。唐太宗之臣多奇才,而委之深、任之密者,亦不过曰房、杜。

夫君子为善之心与小人为恶之心,一也。君子有机以成其善,小人有机以成其恶。有机也,虽恶亦或济;无机也,虽善亦不克。是故,腹心之臣,不可一日无也。司马氏,魏之贼也,有贾充之徒为之腹心之臣以济。陈胜、吴广,秦民之汤、武也,无腹心之臣以不克。何则?无腹心之臣者,无机也,有机而泄也。夫无机与有机而泄者,譬如虎豹食人而不知设陷阱,设陷阱而不知以物覆其上者也。或曰:「机者,创业之君所假以济耳;守成之世,其奚事机而安用夫腹心之臣?」呜呼!守成之世,能遂熙然如太古之世乎?未也。吾未见机之可去也。且夫天下之变,常伏于燕安。田文所谓:「主少国危,大臣未附。」如此等事,何世无之?当是之时,而无腹心之臣,可为寒心哉!昔者,高祖之末,天下既定矣,而又以周勃遗孝惠、孝文。武帝之末,天下既治矣,而又以霍光遗孝昭、孝宣。盖天下虽有泰山之势,而圣人常以累卵为心。故虽守成之世,而腹心之臣不可去也。《传》曰:「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彼冢宰者,非腹心之臣,天子安能举天下之事委之三年,而不置疑于其间邪?又曰:「五载一巡狩。」彼无腹心之臣,五载一出,捐千里之畿,而谁与守邪?今夫一家之中,必有宗老;一介之士,必有密友,以开胸心,以济缓急,奈何天子而无腹心之臣乎?

近世之君抗然于上,而使宰相眇然于下;上下不接,而其志不通矣。臣视君如天之辽然而不可亲,而君亦如天之视人,泊然无爱之之心也。是以社稷之忧,彼不以为忧;社稷之喜,彼不以为喜。君忧不辱,君辱不死。一人誉之则用之,一人毁之则舍之。宰相避嫌畏讥且不暇,何暇尽心以忧社稷?数迁数易,视相府如传舍。百官泛泛于下,而天子茕茕于上。一旦有卒然之忧,吾未见其不颠沛而殒越也。

圣人之任腹心之臣也,尊之如父师,爱之如兄弟,握手入卧内,同起居寝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百人誉之不加密,百人毁之不加疏,尊其爵,厚其禄,重其权,而后可以议天下之机,虑天下之变。太祖之用赵中令也,得其道矣。近者寇莱公亦诚其人,然与之权轻,故终以见逐,而天下几有不测之变,然则其必使之可以生人杀人而后可也。 〈御将〉

人君御臣,相易而将难。将有二:有贤将,有才将。而御才将犹难。御相以礼,御将以术。御贤将之术以信,御才将之术以智。不以礼,不以信,是不为也。不以术,不以智,是不能也。故曰:御将难,而御才将犹难。

六畜,其初皆兽也。彼虎豹能搏、能噬,而马亦能蹄,牛亦能触。先王知能搏、能噬者不可以人力制,故杀之;杀之不能,驱之而后已。蹄者可以御以羁绁,触者可拘以楅衡,故先王不忍弃其才而废天下之用。如曰是能蹄,是能触,当与虎豹并杀而同驱,则是天下无骐驎,终无以服乘邪。先王之选才也,自非大奸剧恶如虎豹之不可以变其搏噬者,未有不欲制之以术,而全其才以适于用。况为将者,又不可责以廉隅细谨,顾其才何如耳。

汉之卫、霍、赵充国,唐之李靖、李绩,贤将也;汉之韩信、黥布、彭越,唐之薛万彻、侯君集、盛彦师,才将也。贤将既不多有,得才者而任之可也。苟又曰是难御,则是不肖者而后可也。结以重恩,示以赤心,美田宅,丰饮馔,歌童舞女,以极其口腹耳目之欲,而折之以威,此先王之所以御才将也。

近之论者或曰:「将之所以毕智竭虑、犯霜露、蹈白刃而不辞者,冀赏耳。为国家者,不如勿先赏以邀其成功。」或曰:「赏所以使人,不先赏,人不为我用。」是皆一隅之说,非通论也。将之才固有小大:杰然于庸将之中者,才小者也;杰然于才将之中者,才大者也。才小志亦小,才大志亦大。人君当观其才之大小,而为之制御之术,以称其志。一隅之说,不可用也。

夫养骐骥者,丰其刍粒,洁其羁络,居之新闲,浴之清泉,而后责之千里。彼骐骥者,其志常在千里也,夫岂以一饱而废其志哉!至于养鹰则不然,获一雉,饲以一雀;获一兔,饲以一鼠。彼知不尽力于击搏,则其势无所得食,故然后为我用。才大者,骐骥也;才小者,鹰也。先赏之,是养鹰者饱之而求其击搏,亦不可得也。是故,先赏之说,可施之才大者;不先赏之说,可施之才小者:兼而用之可也。

昔者,汉高祖一见韩信而授以上将,解衣衣之,推食哺之。一见黥布,而以为淮南王,供具饮食如王者。一见彭越,而以为相国。当是时,三人者未有功于汉也,厥后追项籍垓下。与信约期而不至,捐数千里之地以畀之,如弃敝屣。项氏未灭,天下未定,而三人者极富贵矣。何则?高帝知三人者之志大<不极于富贵,则不为我用。虽极于富贵而不灭项氏,不定天下,则其志不已也。至于樊哙、滕公、灌婴之徒,计百战之功,而后爵之通侯。夫岂高帝至此而啬哉?知其才小而志小,虽不先赏,不怨;而先赏之,则彼将泰然自满,而不复以立功为事故也。噫!方韩信之立于齐,蒯通、武涉之说未去也,当此之时而夺之王,汉其殆哉!夫人岂不欲三分天下而自立者?而彼则曰:「汉王不夺我齐也。」故齐不捐,则韩信不怀;韩信不怀,则天下非汉之有。呜呼!高帝可谓知大计矣。

〈任相〉

古之善观人之国者,观其相何如人而已。议者常曰:「将与相均。」将特一大有司耳,非相侔也。国有征伐,而后将权重;有征伐,无征伐,相皆不可一日轻。相贤邪,则群有司皆贤,而将亦贤矣;将贤邪,相虽不贤,将不可易也。故曰:将特一大有司耳,非相侔也。

任相之道与任将不同。为将者大概多才而或顽钝无耻,非皆节廉好礼,不可犯者也。故不必优以礼貌,而其有不羁不法之事,则亦不可以常法御。何则?豪纵不趋约束者,亦将之常态也。武帝视大将军,往往踞厕,而李广利破大宛侵杀士卒之罪,则寝而不问。此任将之道也。若夫相,必节廉好礼者为也,又非豪纵不趋约束者为也,故接之以礼而重责之。古者相见于天子,天子为之离席起立;在道,为之下舆;有病,亲问;不幸而死,亲吊。待之如此其厚。然其有罪,亦不私也。天地大变,天下大过,而相以不起闻矣;相不胜任,策书至而布衣出府,免矣;相有他失,而栈车牝马归以思过矣。夫接之以礼,然后可以重其责而使无怨言;责之重,然后接之以礼而不为过。礼薄而责重,彼将曰:「主上遇我以何礼,而重我以此责也,甚矣!」责轻而礼重,彼将遂弛然不肯自饬。故礼以维其心,而重责以勉其怠,而后为相者莫不尽忠于朝廷则不恤其私。

吾观贾谊书,至所谓「长太息」者,常反复读不能已。以为谊生文帝时,文帝遇将相大臣不为无礼,独周勃一下狱,谊遂发此。使谊生于近世,见其所以遇宰相者,则当复何如也?夫汤、武之德,三尺竖子皆知其圣人,而犹有伊尹、太公者为师友焉。伊尹、太公非贤于汤、武也,而二圣人者特不顾以师友之,以明有尊也。噫!近世之君姑勿责于此,天子御坐见宰相而起者有之乎?无矣。在舆而下者有之乎?亦无矣。天子坐殿上,宰相与百官趋走于下,掌仪之官名而呼之,若郡守召胥吏耳,虽臣子为此亦不为过,而尊尊贵贵之道,不若是亵也。夫既不能接之以礼,则其罪之也,吾法将亦不得用。何者?不果于用礼而果于用刑,则其心不服。故法曰:「有某罪而加之以某刑。」及其免相也,既曰有某罪,而刑不加焉,不过削之以官,而出之大藩镇,此其弊皆始于不为之礼。贾谊曰:「中罪而自弛,大罪而自裁。」夫人不我诛,而安忍弃其身,此必有大愧于其君。故人君者,必有以愧其臣,故齐臣有所不为。武帝常以不冠见平津侯,故当天下多事,朝廷忧惧之际,使石庆得容于其间而无怪焉。然则必其待之如礼,而后可以责之如法也。且吾闻之,待以礼而彼不自效以报其上,重其责而彼不自勉以全其身,安其禄位,成其功名者,天下无有也。彼人主傲然于上,不礼宰相以自尊大者,孰若使宰相自效以报其上之为利?宰相利其君之不责而丰其私者,孰若自勉以全其身,安其禄位,成其功名之为福?吾又未见去利而就害、远福而求祸者也。

〈重远〉

武王不泄迩,不忘远,仁矣乎?曰:非仁也,势也。天下之势犹一身,一身之中,手足病于外,则腹心为之深思静虑于内,而求其所以疗之之术;腹心病于内,则手足为之奔掉于外,而求其所以疗之之物。腹心、手足之相救,非待仁而后然。吾故曰:「武王之不泄迩,不忘远;非仁也,势也。」势如此其急,而古之君独武王然者,何也?人皆知一身之势,而武王知天下之势也。夫不知一身之势者,一身危;而不知天下之势者,天下不为乎哉?秦之保关中,自以子孙万世帝王之业,而陈胜、吴广乃楚人也。由此观之,天下之势,远近如一。

然以吾言之,近之可忧,未若远之可忧之深也。近之官吏贤邪,民誉之歌之;不贤邪,讥之谤之。誉歌讥谤者众则必传,传则必达于朝廷,是官吏之贤否易知也。一夫不获其所,诉之刺使,刺使不问,裹粮走京师,缓不过旬月,挝鼓叫号,而有司不得不省矣。是民有冤易诉也。吏之贤否易知,而民之冤易诉,乱何从始邪?远方之民,虽使盗跖为之郡守,梼杌、饕餮为之县令,郡县之民,群嘲而聚骂者,虽千百为辈,朝廷不知也。白日执人于市,诬以杀人,虽其兄弟妻子闻之,亦不过诉之刺使,不幸而刺使又抑之,则死且无告矣。彼见郡守县令据案执笔,吏卒旁列,棰械满前,骇然而丧胆矣。则其谓京师天子所居者当复如何?而又行数千里,费且百万,富者尚或难之,而贫者又何能乎?故其民常多怨而易动。吾故曰:「近之可忧,未若远之可忧之深也。」

国家分十八路,河朔、陜右、广南、川峡,实为要区。河朔、陜右,二虏之防,而中国之所恃以安。广南、川峡,货财之源,而河朔、陜右之所恃以全。其势之轻重如何哉?曩者,北胡骄恣,西寇悖叛,河朔、陜右尤所加恤,一郡守、一县令,未尝不择。至于广南、川峡则例以为远官,审官差除,取具临时,窜谪量移,往往而至。凡朝廷稍所优异者,不复官之广南、川峡,而其人亦以广南、川峡之官为失职庸人,无所归,故常聚于此。呜呼!知河朔、陜右之可重,而不知河朔、陜右之所恃以全之地之不可轻,是欲富其仓而芜其田,仓不可得而富也。矧其地控制南夷、氐蛮,最为要害。土之所产又极富伙,明珠大贝,纨锦布帛,皆极精好,陆负水载,出境而其利百倍。然而关讥、门征、僦雇之费,非百姓私力所能办,故贪官专其利,而齐民受其病。不招权、不鬻狱者,世俗遂指以为廉吏矣;而招权鬻狱者,又岂尽无?呜呼!立不能皆廉,而廉者又止如此,是斯民不得一日安也!

方今赋取日重,科敛日烦,罢弊之民不任,官吏复有所归求于其间矣。淳化中,李顺窃发于蜀,州郡数十望风奔溃。近者智高乱广南,乘胜取九城如反掌。国家设城池,养士卒,蓄器械,储米粟,以为战守备;而凶竖一起,若涉无人之地者,吏不肖也。今夫以一身任一方之责者,莫若漕刑。广南、川峡既为天下要区,而其中之郡县又有为广南、川峡之要区者,其牧宰之贤否,实一方所以安危。幸而贤则已,其戕民黩货,的然有罪可诛者,漕刑固亦得以举劾。若夫庸陋选耎不才而无过者,漕刑虽贤明,其势不得易置,此犹弊车躄马而求仆夫之善御也。郡县有败事,不以责漕刑则不可;责之,则彼必曰:「败事者某所,治某所者某人也,无将何所归罪?」故莫若使漕刑自举其人而任之。他日有败事,则谓之曰:「尔谓此人堪此职也,今不堪此职,是尔欺我也。」责有所任,罪无所逃,然而择之不得其人者盖寡矣。其余郡县虽非一方之所以安危者,亦当诏审官俾勿轻授。赃吏、冗流勿措其间,而民虽在千里外,无异于处畿甸中矣。

〈广士〉

古之取士,取于盗贼,取于夷狄。古之人非以盗贼、夷狄之事可为也,以贤之所在而已矣。夫贤之所在,贵而贵取焉,贱而贱取焉。是以盗贼下人、夷狄异类,虽奴隶之所耻,而往往登之朝廷,坐之郡国,而不以为怍。而绳趋尺步,华言华服者,众也。朝廷之政,郡国之事,非特如此而可治也。彼虽不能绳趋而尺步,华言而华服,然而其才果可用于此,则居此位可也。

古者,天下之国大而多士大夫者,不过曰齐与秦也。而管夷吾相齐,贤也,而举二盗焉;穆公霸秦,贤也,而举由余焉。是其能果于是非而不牵于众人之议也,未闻有以用盗贼、夷狄而鄙之者也。今有人非盗贼、非夷狄,而犹不获用,吾不知其何故也?夫古之用人,无择于势。布衣寒士而贤则用之,公卿之子弟而贤则用之,武夫健卒而贤则用之,巫医方技而贤则用之,胥史贱吏而贤则用之。今也,布衣寒士持方尺之纸,书声病剽窃之文,而至享万钟之禄;卿大夫之子弟,饱食于家,一出而驱高车,驾大马,以为民上;武夫健卒,有洒扫之力,奔走之旧,久乃领藩郡、执兵炳;巫医方技,一言之中,大臣且举以为吏。若此者,皆非贤也,皆非功也,是今之所以进之涂多于古也。而胥史贱吏独弃而不录,使老死于敲榜趋走,而贤与功者不获一施,吾甚惑也。不知胥吏之贤,优而养之,则儒生武士或所不若。

昔者,汉有天下,平津侯、乐安侯辈皆号为儒宗,而卒不能为汉立不世大功;而其卓绝隽伟,震耀四海者,乃其贤人之出于吏胥中者耳。夫赵广汉,河间之郡吏也;尹翁归,河东之狱吏也;张敞,太守之卒史也;王尊,汲郡之书佐也。是皆雄隽明博,出之可以为将,而内之可以为相者也,而皆出于吏胥中者,有以也。夫吏胥之人,少而习法律,长而习狱讼,老奸大豪畏惮慑服,吏之情状、变化、出入,无不谙究。因而官之,则豪民猾吏之弊,表里毫末毕见于外,无所逃遁。而又上之人择之以才,遇之以礼,而其志复自知得自奋于公卿,故终不肯自弃于恶以贾罪戾,而败其终身之利。故当此时,士君子皆优为之,而其间自纵于大恶者,大约亦不过几人,而其尤贤者,乃至成功如是。

今之吏胥则不然,始而入之不择也,终而遇之以犬彘也。长吏一怒,不问罪否,袒而笞之;喜而接之,乃反与交手为市。其人常曰:「长吏待我以犬彘,我何望而不为犬彘哉?」是以平民不能自弃为犬彘之行,不肯为吏矣,况士君子而肯俯首为之乎?然欲使之谨饰可用如两汉,亦不过择之以才,待之以礼,恕其小过,而弃绝其大恶之不可贳忍者,而后察其贤有功而爵之、禄之、贵之,勿弃之于冗流之间。则彼有冀于功名,自尊其身,不敢丐夺,而奇才绝智出矣。夫人固有才智奇绝而不能为章句、名数、声律之学者,又有不幸而不为者。苟一之以进士、制策,是使奇才绝智有时而穷也。使吏胥之人得出为长吏,是使一介之才无所逃也。进士、制策网之于上,此又网之于下,而曰天下有遗才者,吾不信也。

〈养才〉

夫人之所为,有可勉强者,有不可勉强者。煦煦然而为仁,孑孑然而为义,不食片言以为信,不见小利以为廉,虽古之所谓仁与义与信与廉者,不止若是,而天下之人亦不曰:是非仁人,是非义人,是非信人,是非廉人,此则无诸己而可勉强以到者也。在朝廷而百官肃,在边鄙而四夷惧,坐之于繁剧纷扰之中而不乱,投之于羽檄奔走之地而不惑;为吏而吏,为将而将。若是者,非天之所与、性之所有,不可勉强而能也。道与德可勉以进也,才不可强揠以进也。

今有二人焉,一人善揖让,一人善骑射,则人未有不以揖让贤于骑射矣。然而揖让者未必善骑射,而骑射者舍其弓以揖让于其间,则未必失容。何哉?才难强而道易勉也。吾观世之用人,好以可勉强之道与德,而加之不可勉强之才之上,而曰我贵贤贱能。是以道与德未足以化人,而才有遗焉。然而为此者,亦有由矣。有才者而不能为众人所勉强者耳。何则?奇杰之士,常好自负,疏隽傲诞,不事绳检,往往冒法律,触刑禁,叫号欢呼,以发其一时之乐而不顾其祸,嗜利酗酒,使气傲物,志气一发,则倜然远去,不可羁束以礼法。然及其一旦翻然而悟,折节而不为此,以留意于向所谓道与德可勉强者,则何病不至,奈何以朴樕小道加诸其上哉?夫其不肯规规以事礼法,而必自纵以为此者,乃上之人之过也。

古之养奇杰也,任之以权,尊之以爵,厚之以禄,重之以恩,责之以措置天下之务,而易其平居自纵之心,而声色耳目之欲又已极于外,故不待放恣而后为乐。今则不然,奇杰无尺寸之柄、位一命之爵、食斗升之禄者,过半。彼又安得不越法逾礼而自快邪?我又安可急之以法,使不得泰然自纵邪?今我绳之以法,亦已急矣;急之而不已,而随之以刑,则彼有北走胡、南走越耳。噫!无事之时既不能养,及其不幸,一旦有边境之患、繁乱难治之事,而后优诏以召之,丰爵重禄以结之,则彼已憾矣。夫彼固非纯忠者也,又安肯默然于穷困无用之地而已邪?

周公之时,天下号为至治,四夷已臣服,卿大夫士已称职。当是时,虽有奇杰,无所复用。而其礼法风俗尤复细密,举朝廷与四海之人无不遵蹈,而其八议之中犹有曰议能者。况当今天下未甚至治,四夷未尽臣服,卿大夫士未皆称职,礼法风俗又非细密如周之盛时,而奇杰之士复有困于簿书米盐间者,则反可不议其能而恕之乎?所宜哀其才而贳其过,无使为刀笔吏所困,则庶乎尽其才矣。

或曰:「奇杰之士有过得以免,则天下之人孰不自谓奇杰而欲免其过者?是终亦溃法乱教耳。」曰:「是则然矣。然而奇杰之所为,必挺然出于众人之上。苟指其已成之功以晓天下,俾得以赎其过,而其未有功者,则委之以难治之事而责其成绩。则天下之人不敢自谓奇杰,而真奇杰者出矣!」

〈申法〉

古之法简,今之法繁。简者不便于今,而繁者不便于古。非今之法不若古之法,而今之时不若古之时也。先王作法也,莫不欲服民之心。服民之心,必得其情。情然邪,而罪亦然,则固入吾法矣。而民之情又不皆如其罪之轻重大小,是以先王忿其罪而哀其无辜,故法举其略,而吏制其详。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则以着于法,使民知天子之不欲我杀人伤人耳。若其轻重出入,求其情而服其心者,则以属吏。任吏而不任法,故其法简。

今则不然,吏奸矣,不若古之良;民偷矣,不若古之淳。吏奸则以喜怒制其轻重而出入之,或至于诬执;民偷则吏虽以情出入,而彼得执其罪之大小以为辞。故今之法纤悉委备,不执于一,左右前后,四顾而不可逃,是以轻重其罪,出入其情,皆可以求之法,吏不奉法,辄以举劾。任法而不任吏,故其法繁。

古之法若方书,论其大概,而增损剂量则以属医者,使之视人之疾,而参以己意。今之法若鬻屦,既为其大者,又为其次者,又为其小者,以求合天下之足。故其繁简则殊,而求民之情以服其心则一也。

然则,今之法不劣于古矣,而用法者尚不能无弊。何则?律今之所禁,画一明备,虽妇人孺子皆知畏避,而其间有习于犯禁而遂不改者,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也。

先王欲杜天下之欺也,为之度以一天下之长短,为之量以齐天下之多寡,为之权衡以信天下之轻重。故度、量、权衡法必资官,资之官而后天下同。今也,庶民之家刻木比竹,绳丝缒石以为之,富商豪贾内以大,出以小,齐人适楚,不知其孰为斗、孰为斛,持东家之尺而较之西邻,则若十指然。此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一也。

先王恶奇货之荡民,且哀夫微物之不能遂其生也,故禁民采珠贝;恶夫物之伪而假真且重费也,故禁民麋金以为涂饰。今也,采珠贝之民溢于海淀,糜金之工肩摩于列肆。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二也。

先王患贱之凌贵而下之僭上也,故冠服器皿皆以爵列为等差,长短大小莫不有制。今也,工商之家曳纨锦,服珠玉,一人之身循其首以至足,而犯法者十九。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三也。

先王惧天下之吏负县官之势以侵劫齐民也,故使市之坐贾,视时百物之贵贱而录之,旬辄以上。百以百闻,千以千闻,以待官吏之私儥,十则损三,三则损一以闻,以备县官之公籴。今也,吏之私儥而从县官公籴之法,民曰公家之取于民也固如是,是吏与县官敛怨于下。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四也。

先王不欲人之擅天下之利也,故仕则不商,商则有罚;不仕而商,商则有征。是民之商不免征,而吏之商又加以罚。今也,吏之商既幸而不罚,又从而不征,资之以县官公籴之法,负之以县官之徒,载之以县官之舟,关防不讥,津梁不呵。然则为吏而商,诚可乐也。民将安所措手?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五也。

若此之类,不可悉数,天下之人耳习目熟,以为当然;宪官法吏目击其事,亦恬而不问。夫法者,天子之法也。法明禁之,而人明犯之,是不有天子之法也,衰世之事也。而议者皆以为今之弊,不过吏胥骫法以为奸,而吾以为吏胥之奸由此五者始。今有盗白昼持梃入室,而主人不知之禁,则逾垣穿穴之徒,必且相告而恣行于其家。其必先治此五者,而后诘吏胥之奸可也。

〈议法〉

古者以仁义行法律,后世以法律行仁义。夫三代之圣王,其教化之本出于学校,蔓延于天下,而形见于礼乐。下之民被其风化,循循翼翼,务为仁义,以求避法律之所禁。故其法律虽不用,而其所禁亦不为不行于其间。下而至于汉、唐,其教化不足以劝民,而一于法律,故其民惧法律之及其身,亦或相勉为仁义。唐之初,大臣房、杜辈为《刑统》,毫厘轻重,明辩别白,附以仁义,无所阿曲。不知周公之刑何以易此?但不能先使民务为仁义,使法律之所禁而不用而自行如三代时,然要其终,亦能使民勉为仁义。而其所以不若三代者,则有由矣。政之失,非法之罪也。是以宋有天下,因而循之,变其节目而存其大体。比闾小吏奉之以公,则老奸大猾束手请死,不可漏略。然而狱讼常病多、盗贼常病众者,则亦有由矣。法之公,而吏之私也。夫举公法而寄之私吏,犹且若此,而况法律之间又不能无失,其何以为治?

今夫天子之子弟,卿大夫与其子弟,皆天子之所优异者,有罪而使与氓隶并笞而偕戮,则大臣无耻而朝廷轻,故有赎焉,以全其肌肤而厉其节操。故赎金者,朝廷之体也,所以自尊也,非与其有罪也。夫刑者,必痛之而后人畏焉;罚者不能之,必困之而后人惩焉。今也,大辟之诛,输一石之金而免。贵人近戚之家,一石之金不可胜数,是虽使朝杀一人而输一石之金,暮杀一人而输一石之金,金不可尽,身不可困,况以其官而除其罪,则一石之金又不皆输焉,是恣其杀人。且不笞不戮,彼已幸矣,而赎之又轻,是启奸也。

夫罪固有疑,今有人或诬以杀人而不能自明者,有诚杀人而官不能折以实者,是皆不可以诚杀人之法坐。由是有减罪之律,当死而流。使彼为不能自明者邪,去死而得流,刑已酷矣;使彼为诚杀人者邪,流而不死,刑已宽矣,是失实也。固有启奸之衅。则上之人常幸,而下之人虽死而常无告。有失实之弊,则无辜者多怨,而侥幸者易以免。

今欲刑不加重,赦不加多,独于法律之间变其一端,而能使不启奸、不失实,期莫若重赎。然则重赎之说何如?曰:古者五刑之尤轻者止于墨,而墨之罚百锾。逆而数之,极大于辟,而大辟之罚千锾。此穆王之罚也。周公之时,则又重于此,然千锾之重,亦以当今三百七十斤有奇矣。方今大辟之赎,不能当其三分之一。古者以之赦疑罪而不及公族,今也贵人近戚皆赎,而疑罪不与。《记》曰:「公族有死罪,致刑于甸人,虽君命宥,不听。」今欲贵人近戚之刑举从于此,则非所以自尊之道,故莫若使得与疑罪皆重赎。且彼虽号为富强,苟数犯法而数重困于赎金之间,则不能不敛手畏法。彼罪疑者,虽或非其辜,而法亦不至残溃其肌体,若其有罪,则法虽不刑,而彼固已困于赎金矣。夫使有罪者不免于困,而无辜者不至于陷于笞戮,一举而两利,斯智者之为也。

〈兵制〉

三代之时,举天下之民皆兵也;兵、民之分,自秦汉始。三代之时,闻有诸侯抗天子之命矣,未闻有卒伍叫呼衡行者也。秦汉以来,诸侯之患不减于三代,而御卒伍者乃如蓄虎豹,圈槛一缺,咆啸四出,其故何也?三代之兵,耕而食,蚕而衣,故劳,劳则善心生。秦汉以来,所谓兵者,皆坐而衣食于县官,故骄,骄则无所不为。

三代之兵皆齐民,老幼相养,疾病相救,出相礼让,入相慈孝,有忧相吊,有喜相庆,其风俗优柔而和易,故其兵畏法而自重。秦汉以来,好齐民者,比之三代,则既已薄矣,况其所谓兵者,乃其齐民之中尤为凶悍桀黠者也,故常慢法而自弃。夫民耕而食,蚕而衣,虽不幸而不给,犹不我咎也。今谓之曰:「尔毋耕,尔毋蚕,为我兵,吾衣食尔。」他日一不充其欲,彼将曰:「向谓我毋耕毋蚕,今而不我给也。」然则怨从是起矣。夫以有善心之民,畏法自重而不我咎,欲其为乱,不可得也。既骄矣,又慢法而自弃,以怨其上,欲其不为乱,亦不可得也。

且夫天下之地不加于三代,天下之民衣食乎其中者,又不减于三代,平居无事,占军籍,蓄妻子,而仰给于斯民者,则遍天下不知其数,奈何民之不日剥月割,以至于流亡而无告也?其患始于废井田,开阡陌,一坏而不可复收。故虽有明君贤臣焦思极虑,而求以救其弊,卒不过开屯田,置府兵,使之无事则耕而食耳。呜呼!屯田、府兵,其利既不足以及天下,而后世之君又不能循而守之,以至于废。陵夷及于五代,燕帅刘守光又从而为之黥面涅手之制,天下遂以为常法,使之判然不得与齐民齿。故其人亦复自弃,视齐民如越人矣。

太祖既受命,惩唐季、五代之乱,聚重兵京师,而边境亦不曰无备;损节度之权,而藩镇亦不曰无威。周与汉、唐,邦镇之兵强;秦,郡县之兵弱。兵强故末大不掉,兵弱故天下孤睽。周与汉、唐则过,而秦则不及,得其中者,惟吾宋也。虽然,置帅之方则远过于前代,而制兵之术吾犹有疑焉。何者?自汉迄唐,或开屯田,或置府兵,使之无事则耕而食,而民犹且不胜其患。今屯田盖无几,而府兵亦已废,欲民之丰阜,势不可也。国家治平日久,民之趋于农者日益重,而天下无莱田矣。以此观之,谓斯民宜如生三代之盛时,而乃戚戚嗟嗟无终岁之者,兵食夺之也。

三代井田,虽三尺童子知其不可复。虽然,依仿古制,渐而图之,则亦庶乎其可也。方今天下之田在官者惟二:职分也,籍没也。职分之田,募民耕之,敛其租之半而归诸吏;籍没则鬻之,否则募民耕之,敛其租之半而归诸公。职分之田遍于天下,自四京以降至于大藩镇,多至四十顷,下及一县亦能千亩。籍没之田不知其数,今可勿复鬻,然后量给其所募之民,家三百亩以为率。前之敛其半者,今可损之,三分而取其一,以归诸吏与公。使之家出一夫为兵,其不欲者,听其归田而他募。谓之新军,毋黥其面,毋涅其手,毋拘之营。三时纵之,一时集之。授之器械,教之战法,而择其技之精者以为长,在野督其耕,在阵督其战,则其人皆良农也、皆精兵也。夫籍没之田既不复鬻,则岁益多,田益多则新军益众,而向所谓仰给于斯民者,虽有废疾死亡,可勿复补。如此数十年,则天下之兵,新军居十九而皆力田不事他业,则其人必纯固朴厚,无叫呼衡行之忧,而斯民不复知有馈饷供亿之劳矣。

或曰:「昔者敛其半,今三分而取之,其无乃薄于吏与公乎?」曰:「古者公卿大夫之有田也以为禄,而其取之亦不过什一。今吏既禄矣,给之田则已甚矣。况三分而取一,则不既优矣乎?民之田不幸而籍没,非官之所待以为富也。三分而取一,不犹愈于无乎?且不如是,则彼不胜为兵故也。」或曰:「古者什一而税,取之薄,故民胜为兵,今三分而取一,可乎?」曰:「古者一家之中,一人为正卒,其余为羡卒,田与追、胥竭作。今家止一夫为兵,况诸古则为逸,故虽取之差重而无害。此与周制稍、甸、县、都役少轻,而税十二无异也。夫民家出一夫而得安坐以食数百亩之田,征繇科敛不及其门,然则彼亦优为之矣。」

〈田制〉

古之税重乎?今之税重乎?周公之制,园廛二十而税一,近郊十一,远郊二十而三,稍、甸、县、都皆无过十二,漆林之征二十而五。盖周之盛时,其尤重者至四分而取一,其次者乃五而取一,然后以次而轻,始至十一,而又有轻者也。今之税虽不啻十一,然而使县官无急征、无横敛,则亦未至乎四而取一与五而取一之为多也。是今之税与周之税,轻重之相去无几也。虽然,当周之时,天下之民歌舞以乐其上之盛德,而吾之民反戚戚不乐,常若擢筋剥肤以供亿其上。周之税如此,吾之税亦如此,而其民之哀乐何如此之相远也?其所以然者,盖有由矣。

周之时用井田,井田废,田非耕者之所有,而有田者不耕也。耕者之田资于富民,富民之家地大业广,阡陌连接,募召浮客,分耕其中,鞭笞驱役,视以奴仆,安坐四顾,指麾于其间。而役属之民,夏为之耨,秋为之获,无有一人违其节度以嬉。而田之所入,己得其半,耕者得其半。有田者一人,而耕田者十人,是以田主日累其半以至于富强,耕者日食其半以至于穷饿而无告。夫使耕者至于穷饿,而不耕不或者坐而食富强之利,犹且不可;而况富强之民输租于县官,而不免于怨叹嗟愤。何则?彼以其半而供县官之税,不若周之民以其全力而供其上之税也。周之十一,以其全力而供十一之税也,使其半供十一之税,犹用十二之税然也。况今之税,又非特祇于十一而已,而宜乎其怨叹嗟愤之不免也。

噫!贫民耕而不免于饥,富民坐而饱以嬉。又不免于怨,其弊皆起于废井田。井田复,则贫民有田以耕,谷食粟米不分于富民,可以无饥。富民不得多占田以锢贫民,其势不耕则无所得食,以地之全力供县官之税,又可以无怨。是以天下之士争言复井田。

既又有言者曰:「夺富民之田以与无田之民,则富民不伏,此必生乱。如乘大乱之后,土旷而人稀,可以一举而就。高祖之灭秦,光武之承汉,可为而不为,以是为恨。」

吾又以为不然。今虽使富民皆奉其田而归诸公,乞为井田,其势亦不可得。何则?井田之制,九夫为井,井间有沟。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甸方八里。旁加一里为一成,成间有洫,其地百井而方十里。四甸为县,四县为都,四都方八十里。旁加十里为一同,同间有浍,其地万井而方百里。百里之间为浍者一,为洫者百,为沟者万。既为井田,又必兼修沟洫。沟洫之制:夫间有遂,遂上有径。十夫有沟,沟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浍,浍上有道。万夫有川,川上有路。万夫之地,盖三十二里有半,而其间为川为路者一,为浍为道者九,为洫为涂者百,为沟为畛者千,为遂为径者万。此二者,非塞溪壑,平涧谷,夷丘陵,破坟墓,坏庐舍,徙城郭,易疆垄,不可为也。纵使能尽得平原广野而遂规画于其中,亦当驱天下之人,截天下之粮,穷数百年专力于此,不治他事,而后可以望天下之地尽为井田,尽为沟洫。已而。又为民作屋庐于其中,以安其居,而后可。吁!亦已迂矣!井田成而民之死,其骨已朽矣。

古者井田之兴,其必始于唐虞之世乎?非唐虞之世,则周之世无以成井田。唐虞启之,至于夏商稍稍葺治,至周而大备。周公承之,因遂申定其制度,疏整其疆界,非一日而遽能如此也,其所由来者渐矣。

夫井田虽不可为,而其实便于今,今诚有能为近井田者而用之,则亦可以苏民矣乎!闻之董生曰:「井田虽难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赡不足。」名田之说,盖出于此。而后世未有行者,非以不便民也,惧民不肯损其田以入吾法,而遂因之以为变法。孔光、何武曰:「吏民名田无过三十顷,期尽三年,而犯者没入官。」夫三十顷之田,周民三十夫之田也。纵不能尽如周制,一人而兼三十夫之田,亦已过矣;而期之三年,是又破蹙平民,始自坏其业;非人情,难用。无欲少为之限,而不禁其田尝已过吾限者,但使后之人不敢多占田以过吾限耳。要之数世,富者子孙,或不能保其地以至于贫,而彼尝已过吾限者,散而入于他人矣,或者子孙出而分之以无几矣。如此,则富民所占者少而余地多,余地多则贫民易取以为业,不为人所役属,各食其地之全利。利不分于人,而乐输于官。夫端坐于朝廷,下令于天下,不惊民,不动众,不用井田之制,而获井田之利,虽周之井田,何以远过于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