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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飞香

对《花飞香》和《花放春》的一点说明:《花飞香》即《林兰香》;《花放春》即《绣戈袍》。《林兰香》和《绣戈袍》中并无明显之性描写,这对于明清的禁毁小说来说是极少见的。然《花飞香》和《花放春》中却有较多秽笔。就其文章中的性描写,不仅没有游离于文章之外,反而对书中人物及内心的刻画更加深入,因此更能反映作者之本意。从书中的性描写看,并不象今人之肆加,因此《林兰香》、《绣戈袍》极有可能是当时的书甲为能出版而做的该名删瓤。由于本人手头是排印本,因此不敢妄加断言。今起陆续在“古典小说之家”贴出《花飞香》和《花放春》,与各位共同探讨。

花飞香[清]西湖渔隐主人撰

目录

第一回录勋旧瞞照蒙恩 弹甲科祖圭获咎

第二回叩彤廷信义全朋 览副奏抒诚爱妇

第三回茅御史摘奸成案 林夫人相婿结婚

第四回三夫人前厅论婿 二小姐密室谈情

第五回说火灾木氏知因 误药性燕媛抱恙

第六回耿存忠痛哭燕玉 任自立急呈香儿

第七回思旧侣爱娘题壁 和新诗梦姐遗簪

第八回全司礼奏赦梦卿 茅指挥媒说宣爱

第九回话病源胡医荐友 弄幻术叶道摄魂

第十回平彩云因思致梦 茅大刚为色伤生

第十一回全节义甘为侧室 感情怀拟结同心

第十二回老鳏夫妄思继娶 瞎婆子滥引联婚

第十三回任香儿被底谗言 宣爱娘花间丽句

第十四回激义侠一夫独往 适心意三友同归

第十五回燕梦卿让居别院 林云屏承理家私

第十六回聆游歌良朋劝友 宴夜饮淑女规夫

第十七回三公子大闹勾阑 二秀才浪游灯市

第十八回中和日助款良朋 寒食节怜伤孝女

第十九回刑部郎执法如山 任氏女出言似蜜

第二十回聪慧姿一姝独擅 风流事五美同欢

第二十一回水成疾海氏能医 药未投爱娘解病

第二十二回泗国公病中遗语 杨安人梦后劝言

第二十三回宣爱娘赌诗博趣 燕梦卿书扇留疑

第二十四回全司礼进言秉正 茅都堂立议怀私

第二十五回金匾伤胎倾采艾 玉池炼汞蛊童观

第二十六回彩云一日几般妆 耿服三秋无限恨

第二十七回贝锦箕芳双入室 青裳丹棘两同归

第二十八回半老佳人学密约 双盲才子赴幽期

第二十九回采萧抱愤泄谗言 宣喜抒情传笑语

第三十回蛊婢淫鬟彰秽恶 良姊义妹话幽微

第三十一回居别院香儿擅宠 理家私平氏希权

第三十二回温柔乡里疏良朋 冷淡场中显淑女

第三十三回奋功名胄子从戎 争节志文人讲武

第三十四回婚孤儿良友为媒 写遗肖情人作伴

第三十五回季子章转战三关 燕梦卿重惊旧兆

第三十六回三尺剑借成功业 一封书寄断心情

第三十七回情俦密语畅兰闺 倩女幽魂惊虎帐

第三十八回孟元帅力荐良臣 康诰命痛思淑女

第三十九回宣爱娘爱钟幼子 燕梦卿梦慰慈亲

第四十回老司礼祭设一坛 众仆人哭分三奠

第四十一回遇蛊毒萧推采艾 觅邪术观唆童蒙

第四十二回彩云借物取新欢 瞞照观容添旧恨

第四十三回抚幼子继居侧室 承先人再结同心

第四十四回偷鞋才子识原鞋 觅扇佳人得旧扇

第四十五回俏丫鬟挥剑驱邪 贤侍女弹琴解愤

第四十六回访蓬户良友雄谈 侍翠帷淑姬丽语

第四十七回逞前技谋移东所 思旧患出继伯家

第四十八回旧朋感义结新亲 小妾叨恩成大妇

第四十九回泗国府成遗爱府 九皋亭作冷心亭

第五十回三女观容赋悼亡 众鬟斗物征留爱

第五十一回才子情深真才子 佳人义重果佳人

第五十二回凶医蛊婢败奸谋 贼道淫僧遭恶报

第五十三回宝剑瑶琴归旧主 花簪诗扇获新评

第五十四回水深火热病萧郎 梦想魂思逢倩女

第五十五回不用流连思往事 且将风雅继当年

第五十六回弟兄郎舅大登科 父子夫妻同贵显

第五十七回守贞义重三姊妹 分产情联四弟兄

第五十八回祭中元春畹伤生 悲重九云屏谢世

第五十九回识火攻永镇海疆 解梦事双归林下

第六十回春畹贻簪深诫子 伯宣试剑勇勤王

第六十一回丹棘青裳思旧主 性澜情圃上新坟

第六十二回后苑喜邀群士子 前庭情话老佳人

第六十三回缇萦再见演梨园 金谷重悲弹瞽女

第六十四回养正焚修隆一祠 伯宣梦警邯郸道

第一回 录勋旧瞞照蒙恩 弹甲科祖圭获咎

林深叶密隐蟾光,独幸幽贞蕴国香。

暮鼓晨钟作荏苒,何为秉烛不倘佯。

林者何?林云屏也。其枝繁杂,其叶茂密,势足以蔽兰之色,掩兰之香,故先于兰而为首。兰者何?燕梦卿也,取燕篯梦兰之意。古语云:“兰不为深林而不芳”,故次于林而为二。香者何?任香儿也。其色娇柔,足以夺兰之色。其香霏微,足以混兰之香。故下于兰而为三。合林兰香三人而为名者,见闺人之幽闲贞静,堪称国香者不少,乃每不得于夫子,空度一生,大约有所掩蔽,有所混夺耳。如云屏之于梦卿,所谓掩蔽也。如香儿之于梦卿,所谓混夺也。掩蔽不已,至于坎坷终身。混夺不已,至于悠忽毕世。此真事之无可如何者也。然人非草木,谁能无情,有时感自外至,有时忧从中来,使不设一排遣之法,倘一旦雪冷霜寒,则兰也不空与艾萧同腐也哉!逢场作戏之宣爱娘,随遇而安之平彩云,虽与兰有和不和之异,究其终,则皆兰之可以忘忧,可以为鉴者也。况无往不复,自然之理。啬彼丰此,权自我操。故睹九畹之良田,宿根尚在,国香不泯。谁曰死不如生,妄以得失从违而自汶汶乎!然则林之掩蔽,一如未掩蔽也。香之混夺,一如未混夺也。作如此想,日与宣家姊妹相亲,耘我良亩,任岁丰歉,无容心也,夫复何忧?夫复何感?吁!天地逆旅,光阴过客,后之视今,今之视昔,不过一梨园,一弹词,一梦幻而已,林耶?兰耶?香耶?有其人耶?无其人也?何不幸忽而生,忽而死,等于蜉蝣?又何幸而无贤无不肖皆留姓字于人间耶?记得大明洪熙元年,嗣君仁厚,百度维新。一时靖难功臣,受大恩者,正自赫奕。而洪武开国诸人,虽有封爵,只嫡派承袭,其支庶子孙习安好逸,渐至衰微矣。当时有大司空邯郸侯孟征者,上一奏章,其略曰:“臣闻文章取士,原以重夫新材。门第求人,更可励诸旧彦。论修能于草野,不乏鸾凰。程志节于簪缨,尤多骐骥。我太祖皇帝勘定四海,一统千秋,其一时从龙附凤之俊,莫不载书竹帛,带砺河山。

乃数十年来,嫡宗相继,嗣厥蒸尝。支庶纷繁,渐臻土芥。恐非所以重国典而敦世臣之谊也。臣请于元功诸臣,支庶子孙,或试以文学,或考以武艺,有一材一技,即行收录。裨祖宗之国祚恒培,勋戚之家声再振,而癰进之风亦少息焉。”仁宗准奏。于是查明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宁河王邓愈,黔宁王沐英,越国公胡大海,郢国公冯国用,颍国公傅友德,东海公茅成,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复,蕲春侯康茂才,沔阳侯丁普郎等六十四户,俱有支庶子孙。内中一人,姓耿名朗字瞞照,泗国公耿再成支孙也。慷慨广交,挥金如土,结识些善武能文之士,义养些清歌妙舞之人。但性不自定,好听人言,以此一生少得人力。母康氏,中年寡居,治家有法,五岁上即令读书,又与他聘下御史燕玉之女。

这燕玉字祖圭,世居兰田,进士出身。娶妻郑氏,生一女二男。女名梦卿,自幼即受耿朗之聘,却与耿朗同年正月初七日生辰,比耿朗还长八个月。长男名子知,次男名子慧,俱是梦卿之弟。梦卿自与耿家结亲,已过得十个年头,都皆一十六岁。论梦卿之德,真乃幽闲贞静,柔顺安详,正是将如悦译为邦媛,岂止娇柔咏雪诗。论梦卿之才,颖异不亚班昭,聪明恰如蔡琰,正是深明闺阁理,洞识古今情。论梦卿女工,真天孙云锦,鲛氏冰纨,正是玉笋分开郁岸柳,金针刺出上林花。论梦卿容貌,不数秀色堪餐,漫道发光可鉴,正是比玉香犹胜,如花语更真。康夫人原择于洪熙元年春二月完婚,却因耿朗录用,忙乱间已詄梅。直至四月,方才考校。

耿朗高居优等,虚授兵部观政。俟二十岁时,再令任事。康夫人见子得官,不胜欢喜,一时贺客盈门。那郑夫人更喜欢卿尚未出嫁,已先作了六品命妇。就是两家奴婢,亦莫不说燕小姐有福。

却说耿家择于五月初五日作贺,又定下十五日完婚。于是遍请亲朋,不觉得已至五月。到初二日,就是康夫人胞兄蕲春侯康貔,姨夫信安侯火炎送礼来。初三日,又是耿朗表叔安陆侯吴酉,御史吴维送礼来。其他处送礼者不及细述。初四日方是燕玉家来送礼,康夫人一面命赏来使,一面令收礼物。乃是圆领销金补服一袭,美玉圆板大带一围,回文蝴蝶锦十端,连理鸳鸯癿两副,双南金十锭,如意珠十粒。随即发了回帖,请明日早来。当下耿家一应执事人役,俱皆整齐。晚间忽一老人行至门首,看道:“这宅方位,恐主内助失人。”既又叹道:“不妨,但可惜正房改作厢房也!”门上的人赶去问他,步履如飞,驷马难追矣。过了一宿,至次日贺客皆到。燕玉以新亲坐在首席,其余蕲春侯,信安侯,安陆侯等,俱依次而坐。耿朗伯父泗国公耿忻,叔父太仆卿耿憬,通政使耿怀相陪。酒过三巡,梨园开场先唱《六国封相》吉剧,次后方演《金谷园》全本。是日前厅上金玉交辉,貂蝉满座。后堂中以郑夫人为首,其余薪春夫人肤氏,信安夫人康氏,安陆夫人胥氏,俱依次而坐。下边康夫人及泗国棠夫人,太仆荆夫人,通政合夫人相陪。梨园先唱《宫花报喜》吉曲,后乃作《缇萦救父》故事。高堂上银烛千条,曲槛边纱笼百对。内外箫鼓喧天,欢声动地,粉白黛绿,双双侍女来回。便体清声,对对奚童出入。耿朗两处劝酒,欢喜忘倦。众亲眷直至日落,梨园下场,方才谢席散去。耿忻兄弟,亦各回家。康夫人单留棠、荆、合三夫人商议过礼迎亲坐帐拜堂诸事,自不必说。单讲燕玉,至家中已起初鼓。忽有员外郎钱可用来有紧事相商。燕玉出迎,钱可用就接着说道:“年兄可知贵同寅茅球参奏,上年各省试官多通关节,不公不法,连小弟与兄的名姓都在上面。如今旨虽未下,大约有些不妥。”燕玉道:“目今圣天子在上,你我公不公法不怯,自有公论,且请坐了商议。”二人进厅坐下。钱可用道:“老兄事不宜迟,须防攀扯。”燕玉道:“不妨,咱明日各上一分辩札子。”钱可用道:“札子只可兄自奏得,小弟司员,难于上渎。”燕玉道:“你自写下,咱明日一同奏闻。”钱可用拜谢回家。燕玉连夜写一通札子,次日五鼓,会同钱可用一并奏入。当日却未降旨,燕玉还但然依旧。钱可用坐立不安,饮食俱废。过了四五日,内旨发下:“御史茅球所参江南正典试卜大公,副典试金成,衡文多谬,去取不当。虽无实贿,未免赡徇。

俱令革职。福建副典试周于利,浙江副典试钱可用,各受赃千两,令严行治罪。正典试燕玉,既与可用同事,而不知其为奸,则疏忽怠玩可知。且与可用会同渎奏,更属胡涂蒙混。令降五级别用。”内旨一下,燕玉望阙谢恩,在家候用。众亲皆来慰问,耿家亦不好遽讲婚礼,过了些时,方思再议亲事,内廷忽又发下一旨:“三法司奏:周于利、钱可用指称正典试王得、燕玉皆系知情,今王得已死,家贫无子,免其追问。燕玉交该司严审定拟。”燕家此时上下慌乱,大小啼泣,耿朗亲事,越不可办矣。康蕲春,火信安,吴安陆,吴御史,及耿泗国,太仆,通政诸人,各处疏通。这边郑夫人亦教兄弟郑文关说情面。真乃鲢鲤难分,致使英雄气短。鸾凤倒置,空教儿女情长。

第二回

叩彤廷仗义全朋览副奏抒诚爱妇

薄命从来属丽娟,几回翘首问青天。

世间惟有忠和孝,同气相悲自爱怜。

却说燕玉虽与钱可用同事,实无丝毫牵扯。俗语说,天无绝人之路。又说,作好得好。燕玉一自身入囹圄,全仗同僚李时勉一力调护。又得耿怀诸人之助,是以法司推问,只不过出脱而已。延过季夏,早是新秋。天子忽患秋痢,法司因将此事暂且搁开。燕玉在监正好习静。外边康夫人自燕玉入监,常来与郑夫人解忧宽慰。这日又来,两个叙坐,康夫人问到监中信息,郑夫人道:“昨有传来亲笔字,教我母子照常度日。我一生奉公守法,朝廷自有恩施,不必疑惧。又说,’女儿亲事,我不得管矣,你自主张可也’。”康夫人道:“我姊妹既是至亲,不如趁此时尚还安静,且将就过门,岂不两便?”郑夫人道:“我自五月贺喜回家,心神不宁,毫无主见,夫人所说,甚为合宜。”康夫人大喜回家。这些话早被一个有心侍女春畹听去。这侍女春畹与梦卿同岁,自幼服事,生得性情容貌与梦卿不相上下。

当晚重门早闭,深院无人。天街上传几点钟声,云汉边挂一轮月色。梦卿归寝。春畹令小侍女茗注玉杯,香烧金鸭,摇纱影,帘护冰纹。因说道:“小姐秋夜初长,作何消遣?”梦卿不语。春畹又道:“今日闻得一件紧事,正要告知小姐。”梦卿道:“敢是老爷有甚紧事?如何夫人不望我讲。”春畹道:“虽非老爷紧事,却是老爷心上事。今日耿夫人来,提起昨日狱中传来帖子,说将小姐亲事将就作成,耿夫人欢喜回家。此非一紧事乎?”梦卿又不言语,忽地腮边落下泪来。春畹见小姐落泪,便亦不言语。迟了一回,又说道:“明日七月十五,今夜好一天月色。”梦卿听毕,忽想起月初头郑母舅曾说科甲中有欲论救之人,今已半月矣,如何尚无动静?越思越闷,愈想愈愁。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闷至愁肠瞌睡多。

春畹见小姐乏倦,便打发睡下,一宿不提。至次日乃七月十五,天子病体稍痊,诸臣纷纷奏事。御史李时勉写一通论救燕玉札子,登时奏入。天子即将时勉召入便殿问道:“汝与燕玉同官,当知燕玉为人,何得如此偏护?”时勉奏道:“臣与燕玉同官日久,知其公忠无二,故敢上奏。若云不知,钱可用为奸,胡涂蒙混,已荷圣恩降级调用矣。今只据可用攀扯虚词,一体究问,臣恐重刑之下,何求不得?且前此茅球本内,并未指出燕玉赃证,讫赐刑臣只严审可用,自然明白。”天子怒道:“他两人同事,难推不知!皆由刑臣勘问不力,耽延日月,以通情私。

汝日在朝,岂无闻见?当候公议,何得狂陈?”叱令退出。时勉跪伏不起。又奏道:“臣言愚昧,万死不辞。燕玉果有不法,臣愿以身家相保。”天子大怒,叱令武士以金瓜撞击,时勉伏而不动,叩头不已,大声奏道:“臣死不足惜,只惜天子有杀谏臣之名耳!”武士动手将时勉胁骨打断,昏绝于地。天子含怒进宫。此事传遍京师,郑夫人大惊,法司亦不敢迟延,忙取口供奏入,不日旨下:“钱可用、周于利一样情实,俱着立斩,没家财妻女入官。其一切得贿之人,着本省解京治罪。燕玉有心蒙混,着边远充军。以无赃私,兔其抄没。”内旨到得法司,立时将钱、周二人处斩,抄没家私。将燕玉罪案定成,以候起解。郑夫人、小姐、公子得知,哭个不休,诸亲来往填门。梦卿自想道:“父母空生儿女一场,毫无益处,生不如死。罔极之恩,纵使万死犹不可辞,况未必死乎!”因亦不令母亲知觉,自与春畹商仪,写下一通乞代父罪表章。另又写一副奏用匣盛好,命得力家丁送至通政司。这日正遇耿怀坐衙,接了表文,问明来历,大加惊异。打开副奏,只见上写道:

罪臣燕玉亲女梦卿奏为愿代父罪以祈天恩事:窃惟臣父玉,谬应擢用,职在谏垣。典试浙右,夙夜惟寅。不期奸人乱法,私来夜馈之金。司寇秉公,难遁明廷之钅监。仰赖皇上乾刚独断,恺泽宏敷,将臣父充军边远,实荷生成,益思祝祷。但臣念臣父桑榆晚岁,缧绁余生,倘瘴疫之难承,必虺蛇之是饱。

因思皇上,孝治海宇,恩沛昆虫,乞将身没为官奴,以代父远窜之罪。倘蒙回顾,鉴此微忱,使臣父获没于郊圻,必生生世世报皇上于不尽矣。

耿怀看罢,两手加额,拍案叫道:“女子如此,我辈无所用之矣!拼着与李绣衣一般,须索保救下来。只是难得他一片孝心,我家无福受此媳耳。”于是自己亦写一奏疏,一并具奏。不两日,俱皆批准。耿怀即刻令人报知康、郑二位夫人,并知会内廷首领司礼监全义。一时传遍长安,无人不知燕梦卿是个孝女。燕玉回家,夫妻父子相持落泪,说道:“我夫妻虽得完聚,只苦了女儿也!”梦卿破涕为笑道:“女儿以死代父,父既得生,女儿又不至于死。没入掖庭,比没入勾阑者何如?”燕玉夫妻益加伤感。

当时司礼监全义,深慕梦卿所为,便说梦卿忽患时症,暂停供役。又来燕玉家拜看,燕玉相陪。全义道:“令爱一介弱女,能作此惊天振地之事,俺出入禁闼数十年,从无见令爱这般一个人物。俗语说,天无绝人之路。又说,作好得好。在令爱行乎所当行,自无分外之想;然据我看来,后日必有好处。”因又告之暂停供役一事,燕玉拜谢不已。一面治酒相待。全义又道:“令爱事体,祖圭放心,尽在我全义身上,定须另有机会。俺们内家,譬若和尚,不作些好事,莫不世世常作和尚不成?”说毕大笑。须臾起身告辞,燕玉苦留下住。才送出门,又是康夫人领着耿朗来看。外边燕玉向耿朗道:“本期与贤契永结世好,不想家门不造,以至于此。”耿朗低头不言,莫能仰视。内里康夫人教请小姐。此时梦卿已不是耿家人,便慢慢步入中堂,拜见已毕,坐在郑夫人身后。康夫人见梦卿,大加悲哀,因含泪说道:“只是我家无福,大人遭此连累。”郑夫人亦泪流满面多时,众侍女俱各劝止。康夫人手内拉着梦卿,又说道:“此等好女儿我如何忍得绝断?前日家通政看见代罪表文,至今犹然称赞不已,我意欲认作义女何如?”郑夫人道:“他本是你家人,倘天无绝人之路,还望夫人照看则个。”因令侍女禀知燕玉,燕玉亦便应许。当下燕梦卿拜了康夫人,康夫人又令叫进耿朗来,令两人平拜。耿朗见梦卿红不施朱,白不敷粉,一双秋水,藏多少幽情;两道春山,蕴无边秀气。欺小蛮之杨柳,不短不长;胜潘女之金莲,不肥不瘦。极江之波,穷汶之竹,不能书其美也。身后立着一个侍女,年岁与梦卿相当,容貌与梦卿相仿,端庄流丽,兼而有之。真又目之所未睹也。只因这一来有分教:假姊弟割不断终日怀思,真夫妻先结成百年缱绻。

第三回

茅御史摘奸成案林夫人相婿结婚

风流早减瑟琴心,幽静谁传空谷音。

怪煞天公偏雨露,阴阴乔木已成林。

却说耿朗当日见过梦卿随母回家,忽忽不乐。夜间神魂颠倒,合上眼便见梦卿在傍。自此茶饭懒餐,恹恹病起。康夫人慌令医生诊看,说是外染时气,内感心思所致,服些宽脾散郁之药便可痊愈。医生去后,夫人说道:“傻孩子,何必为一个媳妇便至如此?再慢慢寻一个一般样的又有何难?”耿朗只不言语。一连服了数日药,直至八月,才渐渐起床。

已是秋末时候。各省将行贿人等解送至京,天子恐法司不力,即令茅球究审。那茅球真个如风如火,那管他打草惊蛇;似铁似钢,一味的吹毛求疵。排开牙爪,布列腹心,先审江南三个:监生一名寅得仲,秀才二名莫隐、聂四知。俱系串通胥吏,填榜时混入中额。次审山东一个:副榜一名宣惠。交通家丁,用银百两,以填榜遗忘,未得中式。又审福建两个:贡生一名黄定之,监生一名白成。俱用过关节银两。末审浙江三个:秀才一名金大利,监生二名孔正方、陆必仙。亦惧各有关节。茅球又追问串通主使之人,寅得仲、莫隐、黄定之、白成、金大利俱无串通,亦无主使,皆系本身银两。孔正方、陆必仙银虽借贷,实无串通。惟有聂四知,系母舅通判王中串通主谋。宣惠系堂兄主事宣节赠银百两。

茅球拷问明白,喜不自胜。一面定拟罪状,一面劾参王中、宣节。不几日,内旨降出:寅得仲、莫隐、聂四知、黄定之、白成、金大利、孔正方、陆必仙八人俱立斩,宣惠着斩监候,王中、宣节法司严审定罪。这宣节字公守,恩荫出身,年已五旬,妻林氏,乃已故尚书林茂族妹。生一女,名爱娘,年十八岁,尚未字人。忽地身入法司,可怜林氏母女惊慌无措,各处求托亲友。谁知世事炎凉,当你为官闹热时无人不来亲近,及至一朝势去,曾无一人出头。就是求到面前,他又之乎者也作出许多不堪的面孔来。比及十分推不开,却又钻弄不上,只不过装假神而已。幸林尚书之妻与小姑甚相亲厚,他那边门生故吏极多,因替宣节疏通,还拟个挂误革职。宣节当初周济宣惠银两时,不过说是同祖兄弟,家计艰难,又逢考试之岁,给些银钱。一则治理家内用度,二则预备场屋所需,乃两全之事。不想宣惠自不守分,误听匪人,作下这件事。问官又照王中串通上追究,未免受些曲辱,直至革职回家,一气病倒,不半月已作古人矣。林氏母女几次哭绝,死而复生。家内虽有产业,除爱娘更无亲人承受,乃过继了一个同族侄儿为子,起名宣继宗。自此,亲丁三口,率奴婢数十人度日不提。

且说耿朗病体虽愈,只相思难忘。康夫人媒妁并用,亦说过张隆平侯、李平江伯等勋旧人家,俱未成就。一日家内使的乔妈妈来说,他姨娘亲女木妈妈乃林尚书家得用仆人,现今夫人五十多岁,生一小姐今年十七,有一位公子十来岁乃庶出,是二夫人所生。这小姐我亦见过,好一个品格,敢与燕小姐不相上下,只怕还强些。夫人若信奴婢,便可令木妈妈通信。康夫人道:“林尚书家我曾听得去世老爷说,家在西四牌楼,绝好一个家风,夫人乃忠诚伯茹常胞妹。我如今并不论贫富贵贱,只以好家风好儿女为上。若那不三不四人家,有钱亦臭气,有官亦酸味。你说林小姐好,但只是长一岁。”乔妈妈道:“女大两,黄金长。女大三,抱金砖。若肯说时,我包管必成。”康夫人道:“你可先往通信,有回话时我再令人前往。”乔妈妈领命,次日回来说,木妈妈昨已通信,明日过来回话。又到明日,乔妈妈领着木妈妈与康夫人叩过头,因说道:“我家主母多多拜上夫人,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夫人不弃自是好事,且彼此又都知道,再有何说?只是要看看少爷。”乔妈妈道:“只怕少爷害羞。”木妈妈道:“这十月新冬,谁家不祭扫坟墓?且喜两家祖茔同在西直门外门头村之西,择定日期正好相看。”康夫人应允。于是定于十月十一日上坟。

到了是日,康夫人坐轿,耿朗骑马,一簇人早出城去,那边林夫人邀了忠诚伯花夫人、小姑宣安人,三乘轿亦出城来,恰好走在一路。这边康夫人看那第一轿内坐一个瓜子脸儿、长细身材、五旬上下,穿着孝服。第二轿内坐一个年老佳人,不住望外张看。第三轿内坐一个半老命妇,大约是林家夫人。那边林、花、宣三夫人看这边一乘大轿,掀起帘子,坐着一位夫人。轿旁一匹马骑着一个少年,圆圆白白面皮,疏疏朗朗眉目,高高大大身材,端端正正举止,人品出众,一表非俗。两边又有乔、木二人作眼,不问便都理会。当晚各自进城,宣安人因有服在身,先自回家。林夫人留花夫人过宿商仪,次日黎明便令人去请宣安人,才进得门,林夫人便问道:“姑母看那小官人何如?”宣安人道:“想嫂与大妗必都愿意。”花夫人道:“我年老眼花,看的虽不十分真切,却只有些合意。”宣安人道:“大妗看得上,我再无看不上之理。”林夫人道:“若作成时,你须是姑娘岳母,休要瞒我。”宣安人道:“谩说姑娘岳母,就作岳母亦所不辞。”花夫人道:“如此说是姑母亦愿意了?”说毕,一起好笑。

用毕早饭,宣安人道:“侄女住在我家,这些天他妹妹甚相合好,说亦有,笑亦有,大有离不开的样子。”林夫人道:“正是我要接他姊妹两个同来多住些时,将来各自出嫁,岂能长在一处?”花夫人道:“既都情愿,何不令人去送喜信?”林夫人仍令木妈妈望鼓楼街来。康夫人得信大喜,一连又令几次人去问名次,取庚帖,后又令管家婆叶氏去暗看云屏。这日恰好林夫人接了爱娘云屏回来,叶氏回家说林小姐人品可爱,赞不绝口。

康夫人益加欢喜,遂定于十一月初一日纳彩。到了是日,康夫人同康蕲春、火信安、吴安陆、吴御史夫人及棠、荆、合共八位,轿马围随,来至林家。这边林、宣、花并众亲出迎,行礼让坐。点茶已毕,从人呈上礼单,林夫人拜受。康夫人道:“先夫曾与先尚书相契,不想今日作成姻亲。”林夫人道:“未亡人不娴母训,小女又复蠢劣,诸事不周,统希原谅。”棠、荆、合三夫人一齐道:“两家爰亲作亲,男家是衣冠望族,女家是列宿名卿,既无齐郑之嫌,必契朱陈之好。嗣后诸事和合,俱在他小夫妻身上。只要他小夫妻相睦,自然家道吉昌,又安有不周事体?”座间康夫人问到宣安人世派,宣夫人道:“先夫官同沈括,职似吕端,只缘微嫌被斥,遂至圣世长辞。至今亲丁三口,向平之事都在未亡人了。”棠、荆、合三夫人听毕,又都解慰一番。当下茶点数次,众人告辞。林、宣、花三夫人送至前厅,看着上轿出门,方才入内。正是:男婚女嫁,真难尽父母之心;燕侣莺俦,最易动夫妻之想。

第四回

三夫人前厅论婿二小姐密室谈情

人情相比易相仇,况复阴柔妇女俦。

说到万般都是命,始知萱草可忘忧。

却说林、宣、花三夫人送客出门,午饭之后,众亲亦散。只有三夫人对坐,见云屏、爱娘不在旁边,花夫人道:“今日看耿家妯娌四个,绝好一般举止。”宣安人道:“这是侄女有福,得这样好人家。”林夫人道:“也未见得。小夫妻若不知尊长,虽好也是无用。”宣安人道:“似这般人家子弟,还有甚不济之处?”林夫人道:“正是这般人家子弟,最是难信他。自幼受现成富贵,养成骄矜习气;再接交些小人,渐渐的就不济起来。”花夫人道:“这又在乎父母教训。古人说:‘世禄之家,鲜克有礼。’然亦不可一概而言也。”宣安人道:“前日在城外看侄婿光景,纯露着一团诚实。”林夫人道:“这亦信不得。他家侍女成群,人大心大,恐他母亲嗣后亦未必管得来。”宣安人道:“这亦不妨。只要咱家女儿拿得起来放得下,那怕他三妻四妾,敢小视不成?”三人说着,冷风吹处早下了一天好雪。侍女瑞儿取了一盆炭火放在床前,安下桌儿,铺设八碟酒馔,三位夫人要用烧酒冲寒。小侍女早春便斟了三杯霹雳白奉上,却将酒壶煨在火炭旁边,只顾听着三位夫人说话。壶倾酒泻,一霎时烈焰腾腾有七八尺高,慌得早春用火箸乱打。林夫人骂道:“小无用的,总不小心。幸是屋子高,不然岂不烧着顶隔?”瑞儿从新收拾过炭火,另取了一壶热酒来,三位夫人各饮了两杯,便教撤去。宣安人道:“今日听康夫人口话,似乎今年年内就要迎亲。”林夫人道:“我这里亦还齐备,早完甚好,省得耽搁。”宣安人道:“他家先聘的燕小姐,岂非耽搁了?”花夫人道:“燕小姐一个柔女,作出天样大事,想来必多才智。”林夫人道:“依我看,作妇女的有了才智却不甚好。大则克夫,小则刑己,再不然必要受些困苦。”宣安人道:“我看作妇女者,大概有五等:有一等说两头话,行半截事,作善作不到家,为恶亦为不到家,器小易盈,徒资轻贱,是为下等。又有一等东说东去,西说西去。人说好他亦说好,人说歹他亦说歹,一味悠忽,毫无主见,亦属平常。象那谨谨慎慎,寡言寡笑,治家有法,事夫无缺者,又不能多得。倒不如说说笑笑,爽爽利利,你有天大事亦能消解,不屑人说好,亦不令人说不好者为妙。至于大大方方,行事妥协,在言语上不甚留心,诸凡领首不辞勤苦,却是当家人本色。”林夫人道:“你侄女却是那一等?”宣安人道:“恰似我方才临末说的这一样人。”花夫人道:“姑母真好眼力,只是甥女亦爽利亦好说笑。”林夫人道:“自家侄女自不说好,却教谁说?此所谓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也。”三位夫人笑在一处不提。

单说林云屏、宣爱娘见天又落雪,令侍女罩上布伞,两个人携手并肩,在各处亭台上走了一回。那莲花瓣儿纵纵横横不知印了多少,仍旧回到后边卧楼,令枝儿卷起帘幕,又令随爱娘的侍女喜儿关上楼梯门,清清静静坐在上面看雪。是时炉添兽炭,杯酌龙团,一缕缕轻烟断续,一片片细叶浮沉,两人一面品茶,一面清谈。爱娘道:“妹妹,你看那树上挂了雪,一技枝粉色低昂,真可称为玉树。”云屏道:“姐姐,你看这西山白森森,一层层,合天一般颜色,真可称为玉山。”爱娘笑道:“妹妹你凭栏而立,风儿吹着,被人家远远望去,岂不是个玉树?”云屏笑道:“姐姐你或午倦方来,颓然侧卧,若被人家赞扬,岂不亦是个玉山?”旁边枝儿接着说道:“小姐,古诗上说,‘宛如玉树临风前’想来就是这个树。又说,‘玉山自倒非人推’,想来就是这个山了。如今二位小姐以玉树、玉山自比,固是取其清洁;但以无情比有情,我恐玉树玉山还比不上二位小姐。”爱娘道:“妹妹,我想男子便称赞得玉山玉树,难道女子就不能称赞不成?”云屏道:“我便称姐姐作玉山玉树何如?”爱娘又笑道:“妹妹既称我作玉山玉树矣,妹妹岂不是我的玉人儿了!”云屏道:“姐姐若果是个男子,亦还当得,姐姐偏又是女人。倘然我若变了男子,姐姐亦必定以玉山玉树称我。”两人说着都掩口胡卢而笑。旁边喜儿亦接着说道:“我看两位小姐人品又相当,心意又相投,无论谁作男女,都是绝妙。若小姐是个男子,便将我作陪嫁配给枝儿。若我家小姐是个男子,便将枝儿作陪嫁配给与我,上上下下,作成两对儿,却不更好?再不然,小姐爱我,就收我作个小妻。若我家小姐爱枝儿,就收枝儿作个侧室。岂不益发热闹?”两人听毕,又都笑起来。正说间,忽楼梯声响,喜儿开了门,却是瑞儿、早春,托着四碟细酒菜,两碟细蒸食,一壶黄酒上来,说:“夫人教送来与二位小姐赏雪的。”都交给枝儿,下楼去了。喜儿又关上门,枝儿铺设下肴馔,斟上酒,笑着说道:“这酒正可作个交杯。”说着,往一边与喜儿织条子坐着去。云屏教将酒壶煨在火盆内。

两个自斟自饮。云屏道:“姐姐,你脸儿白白的,饮了酒渐渐红上来,恰是好看,不信拿镜子你照?”爱娘道:“好看煞不如耿家妹丈,妹妹明日过门之后,好歹休将妹丈藏过,不许我们一见。”云屏道:“姐姐的人物,姐姐的才学,到后来顺心顺意得了好处,再休忘姊妹相好一场。”爱娘道:“妹妹业已顺心顺意矣,又来管甚别人?假如妹妹若不顺心顺意,亦未必这样说话。我还不会忘妹妹,只怕妹妹倒要忘我。妹妹若不忘时,日后见了妹丈就说我的话:妹妹既是顺心顺意,得个外甥,便叫作顺哥儿。或者思命名之源,还不忘我宣家姨母。”说着目视云屏而笑,云屏亦笑而不语。两人又吃了一回酒,又看了一会雪,那雪止了,同下楼来走进上房。花夫人看看笑道:“他姊妹影不离形,形不离影,好似一对小夫妻,偏都是女子,若不然两位姑母正好再结婚姻,省得又商议选择女婿。”两人听了彼此暗笑。须臾用毕晚饭,宣安人坐轿回家,已是掌灯时候。爱娘、云屏复上卧楼,新雪之后,又增暮寒,飒飒凄凄,夜风初起。枝儿剪亮灯烛,才要放下窗前帷幕,忽见窗纸一亮,惊讶道:“天虽晴了,却无月色,这是何处光影?”正说着,却又大亮,窗上一片通红。爱娘、云屏推窗看时,见正东上红堂堂行高行下,火气冲天。密浓浓或黑或白,烟焰入云。

云屏道:“这火烧得势猛,不刮风方好。”爱娘道:“看这方位,似乎在朝阳门内外。那边居人稠密、室宇连绵,如何救法?且今朝又是吉日,咱家既可会亲,人家岂无嫁娶?今夜新人太觉不堪了。”枝儿道:“正是。早间夫人们在前厅吃酒,酒壶倒在炭火上,起有七八尺高,几乎无有烧着顶隔。他这火不知是如何起法,明日打听出来,亦教那些屁孔宽大掉落了心的,从此亦好留神。”喜儿道:“火烧旺地,似这冷清宽大处所,烧既难烧,救又好救。况且夫人慈善,断无成灾之理。你又不作新人,何故发急?”枝儿听得便要与喜儿分辨,爱娘、云屏由不得亦要发笑。看了一回,关上窗子,那火直到三更天气,方渐渐消灭。二小姐就寝,枝儿、喜儿撤出熏笼,送进汤壶,细看过各处锁钥,嘱咐过上夜妇女,关上楼梯门,展开衾与褥,背了小姐同赴高唐去矣。正是:闺帏斗语,毕露出女子真情。市井遭殃,难掩那小人丑态。

第五回

说火灾木氏知因误药性燕媛抱恙

燧火原从木上来,相依不谨便堪哀。

可怜兰萼深林下,亦受熏蒸切近灾。

却说爱娘、云屏一宿提过,至次日梳洗已毕,枝儿告诉道:“昨夜起火地方,就是咱家教染布的那任家铺子。今早令人去取布,回来说任家布铺全被火烧,货物俱无救出,气得任财主要死。”爱娘道:“我说那火方位约在朝阳门内外,果然是在东四牌楼。”枝儿又说道:“来人还说,街市上铺子都皆关闭,京营兵弁在各巷口屯札,不许轿马来往,一如前年永乐天子驾崩样子。”正说着,仆妇来请早饭,二小姐到前厅陪林、花二夫人饭毕。林夫人道:“木妈妈女儿柴姐嫁与任财主家人,听见任家失火,今早便告假去看。”云屏问道:“听得大街小巷俱有官军把守,这是何故?”林夫人道:“此乃朝廷有事,怕有奸人,故尔严备。我已令松之盛打听去了。”不半日,松之盛禀说:“昨夜三更时分,洪熙天子上宾,新君不日就要即位。人情晏安,毋须惊恐。”宣安人亦令人来告知爱娘道:“街上下许轿马来往,小姐多住儿日,俟事定后回家不迟,”又有忠诚伯茹连令人来告知花夫人道:“夫人且不可回家,候事定了,令人来接。”于是花夫人、宣爱娘俱不得回家。当下花夫人、林夫人、爱娘、云屏四个人团团坐定,日将落时,木妈妈才来禀说道:“这任财主家眷却住在朝阳门之外,只那布铺在城内东四牌楼。门面五间,到底四层。第一层作柜房,二层作堆房,三层作染房。院内前后有大席棚,大木架。四层乃俺女婿居住,照看买卖。昨夜俺女婿与伙计吃酒,我女儿教一个小丫头在火上热酒,酒沸出来,烧了纸隔,引着纸窗,连接房檐,风势又大,火星飞上席棚,从后望前,连染房一并烧起。伙计们尽都吃醉,又从木架延及堆房,第一层柜房内灯火偏又倒在布阁上面,亦烧着了。从前望后,内外夹攻,两处无路。

俺女儿女婿都跳到隔壁药铺子里的空院内。四层成了一块白地,货物俱皆烧毁,恰好只烧本家,并无连累邻舍。

今日一早,街房上将俺女婿锁去,次后将任财主亦拿了去,说天子驾崩,人心慌乱,万一奸凶乘势,岂不有关大事?要从重治罪,以警愚顽。幸得隔壁开药铺的伊士义,是太医院有名御医,势家俱都认识,替他走通,还不知如何发落。”林夫人道:“这任财主是何等人物?”木妈妈道:“是本京人,名叫任自立。父亲原是秀才,自立幼不读书,只作买卖,四五十年以来,走川广,贩云贵,如今典当亦有,烧锅亦有,又放加一账官利债,以此无人不知任财主名目。他又捐个杂职,带顶头巾,骑匹骡马,呼幺喝六,讨人敬奉。娘子姓冉,亦有五十多岁,称为安人。只生一女,小名香儿,生得花枝儿一般,足可上得图画。人说他偌大家财,只有个女儿,终岂不嫁,还是一味刻薄,今日这火正是报应。”林夫人道:“刻薄固当有报,似这吃酒失火,亦是自不小心,我们昨日险些亦无弄出事来。”木妈妈道:“一福能压百祸。夫人如何比得别人?”按下这边说话,且说伊士义因昨夜布铺失火,慌乱一夜,将一应药材抬了半街,幸而无有延烧过来。次日见任财主被人追拿,恰在门首经过,士义出来慰问,任财主再三求托,且又许下谢礼。这伊士义贪着得银,便望各处讲情。且数日前受了司礼全内相嘱付,诊看燕小姐病症。又收下燕家合药银两,药已丸成,正可随便送去,燕乌台或者不允,全内相必有人情。不想慌慌张张错拿了一包,骑马投燕御史家来。适值燕御史前几日就往门头村里去养静,只得留下药又往全义家去。

话说梦卿自全义给假之后,却当真病起来,全义又荐伊士义看病,好虽好些,尚未起床。这日得了新丸的药,照方便用三钱。至三更之后,肠鸣肚响,泻过几次。第二日又用三钱,便肠拧肚痛,水泻不止,晚间不敢再服。至第三日,令人请了伊士义来,诊过脉,说道:“此系过服走泻之物所致。”前日送来丸药,乃小心斟酌,一派补济之味,如何反倒下行?细想半日,猛然想起与燕小姐丸的药是用红纸包裹,此系白纸红签,乃是与西城外水运使家丸的,错拿了来,却不肯认错,因说道:“想是那药里有甚不到处,拿回去再添一两味就好。”于是又留下一贴汤药,即使辞出。到了家中,故意迟延,过两三日,将红纸换成白纸红签,仍复送来。燕梦卿服过汤剂,又用丸药三钱,泻便止些。一连又服数日,竟不走动。奈因病卧日久,又泻伤元气,急切不得速愈。时值末冬,新君即位,诏改明年为宣德元年。各巷口官兵皆撤,城门大开。

燕玉回家,梦卿身体虽渐次平复,而水泻病根,从此作下矣。是时腊雪连朝,预兆丰年之瑞。市声彻夜,妆成物阜之容。郑文送白梅花一盆与甥女解闷,梦卿着实爱惜,因赋一绝句道:

闻说江南并雪开,萧闺何幸一技来。

却怜柔素与奴似,些子春光占帝台。

看这诗,分明是梦卿自比。言自己虽一介弱女,欲与燕京人物分一席也,譬如盆梅虽小,光华有限,然一种绝世之芳,实可分沐帝台之春耳。作毕再三吟咏,忽觉神思困倦,恍惚间走到一个去处,见乔木参天,林深叶密,地下细草纷纷,围绕着一湾流水。水内浮萍被风吹的忽东忽西。走了半天,走不出道路,抬头仰视,从枝间叶底微微透些赡光,方始辨出南北。手内拿着一技萱草,不知何处一声雷响,萍沉草化,林木皆空,变成一块田地。惊得浑身是汗,醒来见窗上日正西下。因自想道:此梦难解。细草乃至微之物,浮萍乃无定之物,萱花虽好,又非尊贵之物。乔木有逮下之势,赡光有妃主之象,莫不由掖庭选入后宫,以沐椒房之德乎?”然亦随遇而安,听命由天罢了。正是红颜自古多薄命,拟将幽意问婵娥。当晚饮粥服药不提。

再说那日伊士义,从燕玉家去求全司礼,恰又不在家。一连伺候数日,皆不得相见。一日少暇,方得拜谒。

座间言友任自立之事,全义道:“那厮昧却良心,损人利己,合当如此,谁去管他!”伊士义道:“实不敢瞒,小子所走人家,总无象老大人气力大者。老大人若不管,不但任自立性命不保,我小子亦无颜见人矣。”全义道:“任自立虽是刻薄,却与我无涉。他又无甚大罪,救亦不妨。只那巡城官员,素不相识,如何说得?”伊士义道:“便是巡城御史吴维,小子未曾走过他家,老大人细想有可以转说者亦好。”全义真个想了一会,道:“吴御史胞兄安陆侯吴酉,我亦无来往,却认得他表兄通政史耿怀,这一路可以说得。再燕祖圭旧与吴御史同寅,且又与耿通政莫逆,这一路亦可以说。还有去世林尚书夫人,将亲女许嫁耿怀之侄耿朗,耿朗系吴御史表侄,甚加亲爱,这一路益发可说。燕祖圭虽不肯徇私,耿通政不受请托,然我以情理相烦,想来断无不允。至于林尚书家,是你多年主道,你可求林夫人托耿家转向吴家说,则内外人情兼到,或者可成。”伊士义领受,再三称谢。全义又问梦卿病势,士义并不提走泻一节,只说”小子用心调理,病已去得七八。”全义大喜,士义辞出。忙到林尚书门首,寻着松之盛,拉到一个僻静酒楼上去吃酒。先是松之盛问道:“伊先生无事不邀,敢问有何见谕?”士义道达来情。松之盛道:“伊先生你岂不知,我家夫人,极是严整。我们从不敢私说人情,且与耿家系属新亲,亦难启齿。

适所见教,断难从命。”士义见之盛不允,急了便取出一张收米票来说:“这是敝友孝敬大叔者。家内若用米时,可往这信顺店取三十石来用。若是说成,尚有重谢。实不相瞒,他一个有名财主,咱不吃他吃谁?”松之盛见事非大重,既先有米票,后又有谢礼,岂不动心?且有木妈妈在宅内,万一他先求了夫人,这便宜岂不落空?”于是又反说些推倭言语。伊士义十分央祈,方才收下。

这一来有分教:市井小人垂头丧气,清华公子偎绿依红。

第六回

耿存忠痛哭燕玉任自立急呈香儿

燕子非秋已告归,堪嗟人事动相违。

幽芳何日沾霖雨,小草先经茁茁肥。

却说仁宗升遐,数月内一切喜庆俱不准行。因此耿朗婚事,早又耽过新正。定于宣德元年二月中旬行聘,四月初间迎亲。届期耿林两姓极尽繁华,耿朗与林云屏成就百年之好。真是鼓琴鼓瑟,长传静好之音;宜室宜家,永叶祯祥之梦。自下必提。单说燕玉虽革职家居,知非朝廷本意,不想仁宗即位一年,便已殂落。逆料后来难以复用,遂病至正月下旬,呕血数升而死。郑夫人与二子一女哭泣,以礼殡葬。依时门生故吏,近友远亲,闻讣而至者甚众。倏忽间已到虞祭之期,郑夫人同胞弟郑文领着子女来坟上祭扫。方才事毕,忽见一乘快轿引十数人飞奔而来。先有一人到门首告说:“俺是通政司耿大人家家人,俺家老爷因颁诏到汉王处,不知燕大人病故,今日特来祭奠。”管家禀知郑夫人,夫人令子知、子慧出迎。耿怀下轿,看见他兄弟两个,便含着泪道:“我因奉使在外,不闻令尊凶信。昨日回家,方知弃我而逝,可悲可悲!”于是走至墓前,从人设下祭礼,宣读祭文。其文曰:

常变经权,君之才也。刚方正直,君之行也。才行如斯,天顾不使之寿而褫其算耶!噫!君之卒也,岂仙职乏人,必待总于君耶?抑先帝有灵,贲君为在天之佐耶?吾不可得而知也。闻君之讣,闻先帝也。

哀号累日,呕血数升,君之忱悃谁则知之,谁则鉴之耶!然而乾吾父也,坤吾母也,全而受之,全而归之,君之自成其身大矣哉!夫何?焉!呜呼!奉此壶觞,酌彼椒浆,君乎恤我,尚来格而来享!

读毕耿怀大哭,二公子哀痛不止,夫人小姐硬咽难言,内外仆夫侍妾无不挥泪,多时耿怀方收泪止哀。只见郑文从外边两个人扶着进来,原来郑文曾作过一任侍郎,因病休致仕,故此与耿怀亦相熟识。当下将耿怀让入客厅,以酒相慰。耿怀道:“祖圭与我平生莫逆,不期一病便至如斯。再四思之,不觉令人心冷。”郑文道:“弟自病废,不与世事。祖圭之得安,全皆存忠力也。”耿怀道:“吾人奔走仕途,多历年所,同类不无骄情肆志之徒,属员岂少谄笑胁肩之辈。使非一二好友互相指示,其不流于炎凉内者几希。夫念祖圭作古,指示无人,能不痛哉!”说毕又拍案大哭。郑文劝道:“人生如白驹过隙,何须自求困苦。存忠能如曼倩之诙谐,则大隐于市朝,且加祖圭一等矣。人世之云雨,乌足称翻复哉!”耿怀止哭,连饮数怀,起身告辞。郑文送出,上轿回家。才至中堂,侄儿耿朗迎进内堂,便道:“吴表叔昨日对侄儿说,任自立罪案可以开脱,教侄儿回禀叔父。”耿怀道:“这事原可从轻,因他有些钱财,又兼为人刻薄,当事有意锻炼,故耽延至今。旧岁全司礼央我同燕祖圭与你表叔说时,他已满口应允,你可再到他家去催。”当日耿朗去见吴维不提。

且说任自立在监中,一冬总无推问,上下使用,已是不赀。到春间听说内里有旨,说任自立有心煽惑,罪应从重,益发慌恐。伊士义所说人情又不见信息。挨到四月内,密令管家卜壬,会同伊士义、松之盛去求耿朗。

耿朗令人传出话来,说事已说妥,不必见面,稍候数日,自有发落。外边卜、伊二人只不放心,先送给耿宅管家李名门包三十两,又拿一张三百石米票孝敬耿朗。李名拿进去不多时,复又拿出来,还给卜壬说道:“我家主人说,我是看亲戚面上不好辞得,岂是希图礼物?若再如此,我便不管了。”卜壬再四央求,李名亦踌躇不定。

若再进去说,恐怕耿朗发恼。若不进去说,难以又要门包。旁边松之盛道:“李大哥不必作难,且着卜大哥回去,再与员外商议,自有主见。”于是卜壬急回到家,见过冉安人,又一面入监告知任自立说:“员外偌大家私,难道只惜数千金之费?不如在众夫人跟前多多尽些人事,包管速成。若只耽延,万一遇着如茅球借势生风之人,一味歪究,岂不有关员外的身家?任自立想了一回,叹口气道:“外情不如内情,亦只得如此。”因写一封密字,教冉安人预备下白银三千两,令柴姐会同木妈妈暗地送与林夫人一千,耿夫人一千,吴夫人一千,务须足数,还要求个确信。冉安人接得这个字,便照依行事。柴姐回来道:“林夫人决意不收,说救人是好事,我再无不用力之理。就是事成之后,亦不可如此。”当晚木妈妈亦来说,耿、吴二夫人亦皆不收。且又怪木妈妈不当以财利引诱,分明是小视了。冉安人得知十分着急。

木妈妈道:“我家小姐,嫁到耿家,与丈夫最是相得。现在从嫁的丫环与本家侍女,俱不合姑爷之意。我家小姐如今令人四下里寻访,安人若肯多使些银子,买一两个送去,必得他小夫妻欢喜,他自给你出力。耿姑爷与吴大人又比不得寻常中表,说一是一,岂不能早早完结?”冉安人听了,即送回音与任自立,自立亦便成允,听凭安人所为。谁知冉安人在家看过许多女子,俱不合式。正在愁急之际,天子又亲征汉王,得胜回朝,降下一道恩旨:凡仁宗未上宾之先,罪在可宥者,一概赦免。如职官诖误,亦行复职。以此,副都御史燕玉,主事宣节,虽皆病没,亦皆还给诰命。如宣惠等,亦皆赦出。惟任自立不在此例。冉安人见此旨诏,益发心慌。欲另作计议,又无妙法。见自家养的女儿如花如玉,到十分去得,不得已订至监中与任自立商议。自立初犹不允,后来见势甚急,只得依从。冉安人回家告知香儿。香儿只不言语。冉安人一面知会木妈妈回明林夫人,说是替小姐买了一个上好侍女;一面送香儿到耿家,说是林夫人买的,送给小姐。办得甚实细密,无人知觉。当日香儿母女不免痛哭相别。及至到得耿家,见耿朗风雅,一表人才,又甚是宽厚,待他如妹妹一般,事是放下心来。却又打起主意:一心事奉,如意殷勤,不出十天半月,便争一个名份。止这般思量,当日他在耿郎面前,使些眉目。耿郎初时亦不在意,只当他不过是买来的下贱女子,及至细看,不觉其大放光彩,却见这女子长得好一个模样,有诗为证:花样妖娆却样柔,含情使眼呈风流;对人伴整玉骚头,斜倚翠屏娇又怯。艳妆初试控帘钩,依前春恨锁重楼。当夜,耿郎便支走了云屏,将香儿唤进了厢房。及至屋中,香儿料得事体,先羞红了半边脸。手抚于面,摩弄不已,秀脸底垂,更见娇媚。耿郎手抚玉身,早唾涎三尺。半晌,香儿才抬首,低声问道:“老爷唤奴奴到此,莫非有事?”耿郎道:“见你眉清目秀,不似那做粗重活计的人,有意将你属我,不知意下如何?”香儿喜极,捱近一步,道:“老爷不嫌奴奴卑微,奴奴自是感激不尽!”言罢,复又捱得紧些。耿郎见香儿眉目传情,又嗅得一团香气,按捺不住,探手将香儿揽于怀中。香儿亦不挣脱,止问道:“老爷这是作甚?”耿郎道:“便是作耍!”香儿又问道:“何为作耍?”耿郎道:“许是老惯常家,却又恁般装模作样。”言罢一连亲了几口。香儿极力承受,只不言语,反将舌儿吐出,与耿郎搅了一气,耿郎将香儿纤腰捧定,一头乱揉,一头狠亲。香儿早已动了情兴,将纤腰狂扭,臀儿乱摆。耿郎见他骚发发的样儿,嘻笑道:“果是惯做床第之事的骚娘儿!”香儿嚷道:“许是老爷手氧,惹奴奴花心动了。”耿郎道:“既是正经女子,如何作耍,亦不似恁般肢摇体颤。想来定是惯常人家。”香儿道:“不想老爷刚娶了正堂夫人,便恣采野花。”耿郎不语,只顾摩香儿那一对鼓鼓的乳儿。香儿身儿后仰,呀呀欢叫开来。耿郎逐将绣衫揭去,止露一对雪白乳儿,腥红两点,煞是可爱。耿郎道:“夫人的丫头,反占了这正室的窝儿,真是岂有此理!”香儿道:“既然如此,老爷何不另立側室,名正言顺?”耿郎道:“此乃良策。只是本公子年适十八,刚得如花之妻又得似玉之妾,倘遭来非议,实不如意!”香儿道:“这就怪了,取妻纳妾,怎会遭甚非议?实属多疑。依奴奴之言,做你个側室,亦好夜夜快活,皆大欢喜,不枉活一回矣!”言到深处,二人俱都动情。耿郎更是神魂飞越,春心勃发。逐将香儿绣衣胡乱扯去,玉体横陈,香儿犹含羞涩,以手掩起香牝,不肯相就。耿郎见状,先将自家衣物褪个干净。腰间那话儿长长大大,颤颤直抖,足有九寸余长,当下便唬得两眼发直,心跳如鼓。耿郎拨开香儿纤手,俯视其利。却见颤肉突起,茎毫稀许,然弟涌皆而深,无涯丹之色,为少异耳。当下探入一指,暖湿无比。再深纵两寸,香儿哎哟一声,臀儿乱颠,早有淫水溢出。耿郎喜极,急急持枪大刺,稍稍着力,便进了两寸。香儿道:“奴奴初次,不经滥入。老爷轻缓一些!”耿郎回声道:“这个自然!”当下再一狠入,竟入进了半根有余。遂暗想道:“果不是处女之身!”亦不多想,将腰肢揽定,一阵大抽大送。香儿情穴汪洋一片,淫水缘股淋漓而下。遂瘫开四肢,任老爷冲撞。耿郎扯过凤枕,衬于香儿臀下,自首至根,直刺深底。香儿低低叫道:“亲亲老爷,抵着花心了!”耿郎闻听,愈加情动,鼓足气力,力捣花房。不出二千余抽,竟自尘柄一抖,阳精泊泥而出。香儿花房被浇,阴精亦至。片刻洋洋大泄,畅若不知身于人世间矣。耿朗起初只认作是任财主替夫人买的侍女,爱他貌美心灵,故尔留在身边。后来方知是任财主亲女,反倒不好轻待,禀明康夫人,收拾西厢三间,令他居住。任香儿又往家内取来箱柜、床帐、桌椅、壶瓶等物,将三间西厢整齐得珠围翠绕,锦簇花攒,并将自己侍女亦叫来,一名绿云,一名红雨。自此一家都称为二娘,耿朗亦即催促表叔结案。于是,吴御吏定罪奏准,说任自立系家奴饮酒失火,本人住居城外,并不知情,又只烧得本家,亦未及街巷。且自一更烧起,三更将灭,虽救灭在晏驾之后,而起火实在晏驾之先,情犹可原。只比寻常失火罪加一等,将所捐杂职斥革,枷责折赎,看铺家奴枷满重惩,不准赎罪。是日任自立方得回家。这一番前后使用,足足有五六千金。外边伙计乘便偷逃者亦不下三四万两,家私耗去一半,还陪去一个女儿。由此把自私自利之心全部冷淡,将典当烧锅官利债加一账一并收起,一切家事,尽付安人经管,自却杜门谢客,一意焚修。

却说耿朗年甫十八便得如花之妻,似玉之妾,真乃朝朝岁首,夜夜元宵。任香儿又千伶百俐,深得正室之心,善取丈夫之意。只因这一来有分教:兰簪队里,显来个惯解愤朱家。翠袖班中,引出了不逢时贾谊。

第七回

思旧侣爱娘题壁和新诗梦姐遗簪

莺俦燕侣本相依,索处应悲知者稀。

萱草方将接款洽,青蝇先已兆谗机。

却说耿朗自以香儿为妾之后,不觉又是孟秋。七月初旬,上坟拜扫,耿朗起身先走,次后康夫人、林云屏、任香儿,骡马车轿,一簇儿出城。恰好这日宣安人因宣主事复职,邀了林夫人带着宣爱娘亦出城告祭。郑夫人亦因给还浩命,会了弟妇吉夫人,领着燕梦卿,三乘轿亦出城来。原来燕、宣、林、耿四家坟墓俱在西直门外,燕家在门头村之东,宣家在门头村之北,林、耿两家,皆在门头村之西。故宣、林、耿三家又都从燕家坟前经过。

是日宣、耿二家日未出时,就已出城,正好遇在一处。林、康、宣三顶轿子并肩而行,后边林云屏与宣爱娘亦挨在一处。一路上你问我答,久不相见,说不尽千般缱绻,万种流连。爱娘更觉难舍,又与香儿见过,虽然初会,却亦有些投缘。及至走到燕家坟前,康夫人、林云屏一行轿马,径往西去。宣安人、林夫人、宣爱娘要往北转,因出城太早,便在燕家坟上少息片时,又将随带茶果,各自用些,以解饥渴。只见这座坟院,墙分八字,门列三楹。一带土山,千株白杨瑟瑟。两湾秋水,万条绿藻沉沉。露润野花香,风吹黄土气。不免游看一番。谁知爱娘因看见云屏,打动旧日心情,吟得律诗一首。见那养静亭东边,八字墙背后,一片新抹石灰,光如玉版,亮似银笺,一时乘兴,便令喜儿取出带来笔砚,在墙上一挥而就。下面又写出四句隐语,以作款识。写完方漫漫走来,与宣、林二夫人一同上轿投北而去。

且说郑夫人、吉夫人、燕梦卿日出方才出门,到得坟上,己交已时。告奠已毕,用过饭食。因初秋天气尚热,散走在各处乘凉。当时梦卿随郑、吉二夫人从亭下走来,见白墙上数行墨迹,便落在后边,临近一看,却是新诗一首,下面还有几行款字,看那新诗道:

莺易无声燕易还,春秋景物梦魂间。

花边携手人今去,雪里联姻句莫攀。

有意阿谁能意洽,多情何事不情关?

无端邂逅愁添处,难遣幽闺尽日闲。

念毕不胜赞叹,若说是男子,末一句又不合。说是女子,则邂逅二字又不知是指何人。但情辞委婉,令人可爱。

再看下面款字,却是四句六言隐语,写道:

军无身而有首,受添足而多心。

备德言与工貌,善谐声以比音。

因暗想道:“军”字无中一竖,上加一点,非“宣”字乎?“受”字下多一撇,中添一心,非“□”字乎?德、言、工、貌四者皆全,乃女之良者也,非娘字乎?谐声比音,乃作诗之法,即诗字也。合而言之,乃“宣爱娘诗”四字,是真一女子也。此等女子,亦可谓多情矣。我梦卿生长深闺,无一知己,似这般女子,又只空见其诗,殊令人可恨。不免用他原韵和诗一首,写在旧诗之旁。或这女子重至此地,见彼此同情,亦可作不见面的知己。

想毕要写,却无笔墨。乃取下一枝金兰花簪儿来,用力在石灰上画出雪白粉画道:

鸟飞兔走任回还,心事百年荏苒间。

风冷病身惟自惜,月明孤影共相攀。

无缘只许诗留读,有梦空教意暗关。

笑煞秋闺深寂寞,与卿同是一般闲。

画完又画“乌衣女隐和韵”六个字,将金簪儿插在墙缝上面,只顾吟哦不已。忽地春畹来请,梦卿一时忘却簪子,随即走到庄门里一齐上轿进城。

再说康夫人、林云屏、任香儿到得坟上,祭扫已毕,先自回家。耿朗一人漫漫骑马而行,一路上长杨密柳,树树蜩螗。绿穗青房,田田和黍。行至燕家坟前,便下马在亭子上歇息片刻,整顿衣冠,到燕玉墓边拜谒。早有看坟安大奉茶伺候。拜毕,随从家丁,往庄门下去暂坐。耿朗独自闲游,见八字墙后,白石灰上,墨迹纵横,粉画精细。

念了一回,却是七言律诗二首。言简情深,意多词少。一首原作,一首和韵。一是用笔写成,一是用物画就。耿朗遂将随身笔墨取出,用半片白纸,将二诗及隐语款字一一抄下,方才收笔。猛见墙缝上一枝黄簪,拿到手约有六七钱重,正是赤金。上面缕丝兰花,巧神工,且兼桂麝香浓,脂膏气厚,就知是墙上画诗遗失了去的,遂连诗一并揣在怀内,重复走上亭子。吃过茶,从人牵马,耿朗缓策投旧路而回。俗说“无巧不成拙”,又道是“万般都由命”,假使当日爱娘未走,燕梦卿即来,则彼此相见,岂不是奇逢?又岂不是佳话?再不然或是梦卿才去,爱娘又来;或是爱娘既来,耿朗方至。则金簪不致为耿朗所得,亦可无后日之口舌矣。谁知耿朗前步起身,爱娘随后方来,宣安人、林夫人因初秋尚热,仍到亭子上乘凉。见人踪马践,满地纵横,楮锭纸钱,余灰犹在。问明守坟家人,方知是夫人小姐拜扫才去。爱娘听说,又独自一人走到那题诗的所在。但见那诗后面石灰上画着些字迹,细看时,早已依韵和了一首,词意悲凉,大有同病相怜之旨。因自叹道:“谁说天下无有知己?只可恨缘浅,不得睹面耳!看这落款处‘乌衣’二字,分明藏着‘燕’字在内,这诗定是梦卿所和无疑。我只说他求代父罪,是个刚方古板人,谁知却亦这样风雅。想我那四句隐语,他亦未必不早猜出,奈何有此慧性,有此急才,却素昧平生;毫无瓜派,使我两入若能相见一次,交接一言,亦不负今日唱和之情。”当下留连不舍,歇息了好一会,方随宣安人、林夫人上轿,进城回家。走在自己房中,将所作原韵并梦卿和韵,都写在一柄泥银亮纸折叠扇上。翻来复去,再三吟咏,只觉得情投意合,恰似梦卿在眼前一般,好生快乐。不知这边如此快乐,那边却正十分懊恼。你道如何懊恼?是晚梦卿回家,在灯下取过两片小涛笺,一片写上自己和韵,一片写上原作并四句隐语,自忖道:“看这隐语,分明是‘宣爱娘诗’四字,但这宣爱娘不知是何等样人?玩其诗意,确是先合而后离者,又不知他所邂逅是男子是女人?我一时孟浪,和这一首,倘所遇者果是女人,自然同怜俦类,不消说得。若是男子,岂不教宣爱娘连我一并牵入混水里去?幸而笔姿未露,名字未显,还可遮饰。若说此诗非女子所作,或是浪荡子弟假托姓氏以戏惑游人,亦未可知,则我之所作,再有别人看见,亦当作是假托亦不可定,总是我无主意。此时若令家丁涂抹了去,没的倒招摇起来。

若竟留下,又怕人传扬。虽然人不知道是我,而我之心内,到底不安。”想至此处,将两首诗都放在灯上烧毁。正是:多病由于多虑,多虑由于多情。愁思半日,生起倦来。唤侍女来摘环佩,方知失去一枝金簪,益发烦闷,好生懊恼。不知这边如此懊恼,那边却又十分醒脾,你道如何醒脾?大凡闺中诗文,断不可轻示外人。不但风云月露之词要被人轻薄,就是《关睢》《麟趾》之章,亦要招人指摘。当日耿朗回家,将那律诗二首重加推敲,大有”搔首踟蹰之态。将那一枚金替再三把玩,大有“自牧归荑”之思。”于是将律诗、金簪好好收在小书斋内谨密之处,以备不时的鉴赏。你道这小书斋在于何处?原来耿朗所住,乃泗国公旧府,其余伯叔皆另有宅室,故此处是他独居,进大门有二门,二门前左右有旁门二座,门内分门别户,无数房室,直通着周围群墙,乃众家丁居住。进二门有仪门,仪门前左右各有厢廊五间,乃家人办家务之所。进仪门是大厅五间,东西陪厅各三间,陪厅旁小屋乃家人轮日值宿之所。大厅后为二厅,亦是五间,东西亦是三间,旁边亦有小屋,亦是值宿之所。两层陪厅之后,俱有箭道甬路,内通东西二所,外通办家务厢廊,所有内里妇女会亲养病之所。二厅后又是重门,重门前左右又各有厢廊三间,又是值宿传事之所。进重门正房三间,左右耳房各二间,东西厢房各三间,由左右耳房边的角门进去,东西又各有一所。这东西二所及东西厢房之后,又都有亭台楼轩之类。正房后有楼五间,左右陪楼又与东西二所相通。楼后又是正房三间,厢房六间。此外周围夹壁,以便坐更传筹。夹壁墙外,就是二门前左右旁门内的众家丁住房。前后左右,曲折通连。又有三层后门,以便众家丁喜丧事件。当日耿朗的小书斋就是重门内正房的右耳房。康夫人住在正房,云屏是东厢,香儿是西厢。香儿原为侍妾,今却与云屏对户而处。有分教:情即情重,顿生秋夜之情怀。妒女妒深,已启春宵之浸润。

第八回

全司礼奏赦梦卿茅指挥媒说宣爱

惕厉何时可自宽?少申志意未为欢。

寸中甫得忘忧□,茅塞无端又被谩。

却说耿朗将诗与金簪收在小书斋内,方到东厢,一宿不提。次日早起,梳洗已毕,正要又往书斋内去誊那诗,忽地枝儿走进来道:“外面禀说,昨日国公自署回家,到夜间吐泻不止,现在病倒。”耿朗听得,急换上衣服,乘马先行,康夫人坐轿随后,去了一日,只有康夫人回家,云屏、香儿迎出仪门,送入上房坐定。云屏请问病源,康夫人道:“医生说,年纪已老,不耐辛苦,又兼时气不和,饮食失时,以致脾虚作吐作泻。”香儿道:“是那个医生?”康夫人道:“是什么胡念庵。”香儿道:“这是有名大方脉,亦还去得。明日告知大夫人,切不可令伊士义诊治。那厮一味鬼混,毫无实际。”康夫人道:“我已说过,是不令他诊治。”如此一连六七日,耿忻渐次好起来,耿朗方回家过宿。

倏忽间过了三冬,又是新春。且说司札监全义,见皇帝思说赦免燕玉,复其官职,只他女人梦卿,无人奏赦,尚在名属掖庭。虽有自己承当,实与情事不合。且燕玉既已无罪,则梦卿亦系无罪之人,自当除名。这日正值无事,天子查看花名,全义大喜,即将册籍一一捧入,天子亲阅。全义奏道:“除各省采取入宫之外,其因罪没入者,俱不曾列入。赦款内有原任副都御史燕玉之女梦卿,系求代父罪,自愿入宫为婢。蒙圣恩准其代罪者,今已一年有余。以其患病,未能充役。旧岁新诏赦免燕玉,其女已属无罪之人,例应销除,伏乞皇上睿鉴。”天子降旨道:“梦卿求代父罪,可称孝女,本当赦宥。况燕玉又已复职,自应免其入宫,尔即销除可也。”全义欢喜不尽,急忙奉旨而出,即时将梦卿名字勾除,随复关会各处。正是:报父孝思从此尽,事夫节志自今操。燕玉虽祖居蓝田,因宦居燕京,已经三世,遂入顺天府籍贯。当日顺天府官员将赦旨传到燕家,郑夫人喜出望外,亲来告知梦卿。梦卿亦喜亦悲,喜的是自己出头,正是天无绝人之路;悲的是父亲去世,不得亲见此旨。于是母女两人,反到哭了一番。郑夫人令郑文拜谢全义,且又送些重礼。全义一物不收,亦不受谢,母女只有感而已。一时亲眷踵门称贺,康夫人得知,亦来探望。两夫人相见毕,康夫人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这义女认得不错。”郑夫人道:“从前的义女还有一二分假,此后的义女,却是二十成的真了。”当日二夫人欢宴移时方散。林夫人、宣安人见梦卿赦出,皆莫不说吉人自有天相。耿怀闻之,亦不觉手舞足蹈,欢喜累日。转瞬间燕玉周年,一时执柯作伐者来去不绝。一日东海公茅白令人来说,要聘与伊侄指挥使茅大刚为妻。郑夫人见茅大刚比女儿长三岁,且又系茅球一家,益发不允。这茅大刚幼而少学,长而无述,收养些犬羊之辈,结交些雉兔之人,浮浪无归,轻躁不谨。当日与燕家说不成,又听得宣主事之女年二十岁,德言工貌,四者皆全。急令女媒来通音问。门上人回复道:“俺家家法:三姑六婆不许进门。你要说亲时,须令正道人来。”以此回复了去。过了几日,茅家又令家人媳妇前来求见。门上人传入,方有个老妈妈出来,引着进至后堂。家人媳妇拜见已毕,道达来情。说道:“我家诰命教到,想安人坤德堪嘉,母仪可表。一片爱慕之忱,愿附婚姻之未。现任指挥名大刚者,乃家老爷亲侄,今年二十岁,正月初二日戌时受生,已居官两年,起迁可望。且系老爷自幼扶养,将来东海公爵,准定是他承袭。

目今家道虽不至系马千驷,却亦有大厦千间。安人若不嫌武职人家不读诗书,俯从所请,则千年秦晋,百世朱陈,皆自此定了。”宣安人道:“似这阀阅家声,簪缨世胄,岂无王侯将相来议婚姻,何反垂青下里,采及葑菲?我这里先夫早亡,幼子未立,门单户薄,难以为耦。你夫人虽富贵不骄,我岂不寒素自量?且女儿又复蠢陋无知,断不敢应苹繁之选。你回去禀上夫人,切勿为媒妁所误。”家人媳妇道:“这样大事,既非一二日可定,亦非奴婢们可成,安人自然要从长计议,奴婢们先去回知夫人就是。”因又笑道,“只怕安人打听明白,还舍不得这样女婿。”于是辞去。宣安人即请林夫人来商议,林夫人道:“茅家实是东海公子孙,这指挥品级亦是与侄婿一同考得。至其家风,却不知晓。我们令人打听便知。”宣安人即命家丁各去访问,留林夫人过宿。至次日,一个家丁来说:“茅大刚祖居地安门东土儿胡同,家道殷富,上下有三百多口,并无聘过,亦无侧室。今年二十岁,正月初二日戌时生辰。”到晚间,又一家丁来说:“茅大刚五岁时父母双亡,就是东海公抚养长成。高细身材,瓜子面庞,两眉高耸,二目晶莹,无麻无须,不缺不露。猿背蜂腰,绝妙弓马。”宣安人听了,又令再去打听。第三日午后,一个家丁来说:“茅大刚字思柔,现任六品指挥。

曾祖东海公茅成,祖茅鹿梦,未仕而亡。父茅束,原任御马监承。大伯父茅白,承袭公爵,并无子嗣。二伯父茅苞,原任无为州州牧。叔父茅球,先任御史,现为河南学道。昨曾媒说副都御史燕大人小姐,以八字不对,未能作成。”日落后又一个家丁来,亦是如此说。

至末尾另一家丁送进一张帖子来,说,“茅大刚外清内浊,武短文亏,人有四言口号十二句,抄来呈看。”林夫人、宣安人看那口号道:

姓称茅氏,家住土乡。身具全体,才无寸长,祖宗末荫,伯叔余光。作成乌帽,使足白镪。虎皮羊质,鼠肚鸡肠。心袭肉走,酒袋饭囊。

二夫人听了笑个不止。宣安人道:“想这茅大刚,总令人才出众,品行端方,奈是茅球亲侄,前岁甲科一案,彼虽〔非〕单为先夫而发,而先夫实因之以亡。忍令女儿反入冤家,使先夫不瞑目于地下耶!且茅白为人,昏庸无比。茅球行事,剥丧太过。目前富贵果能长乎?外清内浊,武短文亏,既不能效周于君父,又何以贻谋于妻子?我前日已苦口推辞,怕那家人媳妇还来歪缠。”林夫人道:“既已恐其再来,莫若先去杜绝,省得托亲觅友,以致扰舌。”宣安人于是命家丁前去回复。家丁到茅家,寻着那家人媳妇,因说:“家主母因主人三年未满,且家小姐亦有誓愿在先,服阕后方肯受聘〔字〕人。”媳妇放下脸来道:“我家夫人好意,如何反来推托?一个去世废官娘子,家寒子幼,不想攀一两门亲戚,以图贵重,终是穷气。况且你家小姐既如此孝道,当日何不亦学燕大人家小姐,去求代父罪?似这样好机缘当面错过,真真小家形景!”家丁亦放下脸来道:“男婚女嫁,要两家愿意。难道说只许你家寻媳妇,不许我家选女婿?小家是小家,穷气便穷气,但不似有那四言十二句口号的大家气象!”两下里正在争执,有茅家的一个老家下人走来解说道:“俗语说,一家女儿百家求,又道是爰亲作亲,愿不愿自有两家的夫人为主,你们何必先出此恶声?若如此决裂作事,怪不得百无一成了。”于是两边方才散开,正是:狂谋莫逞,方知萱树之有根。邪术能招,益信萍浮之无梗。

第九回

话病源胡医荐友弄幻术叶道摄魂

心思魂梦动相因,不肖结交益觉真。

小草浮萍原一类,何妨借取悟斯人。

却说当日茅家家人媳妇与宣家家丁斗口散后,茅大刚得知十分气愤,二月初生起病来。正是勋旧人家,衣食兼修,巫医并用,急觅名医伊士义、胡念庵诊治。

这胡念庵背着伊士义一力承当,百般调理,大刚遂结为莫逆之交,两人言语并无隐避。一日大刚病势觉减,留念庵小饮,言及心中情事。念庵道:“公之病,因情而生。

若遂其情,则病自愈,不必沾沾于草木金石间也。”大刚道:“兄言固是。但此情未遂,若另觅别缘,而此情终然莫释,仍是此生患害。况别缘亦未必称我初心,是此情永不得遂,而此病永不得愈也。兄言不必借助于药饵,想兄定有意外之良方,不知能活我枯鱼否?”念庵笑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公能轻财下士,则彼美之来,可翘足而待耳。”大刚听得,移坐促膝,密密的问道:“兄有何门路,可以说得?倘能有成,敢不重谢!”念庵道:“谋于人者,力常不足。谋于神者,智常有余。若用栾大少君之得结巫山、洛水之缘,则弄假成真,不怕他不自家送到。”大刚惊讶道:“兄有此妙术,何不早言?”念庵道:“是非我所能。我知一人,派本福庭,道传神浒,握死生于呼吸,变真假于斯须,他若肯来,则彼美既可得其真,而公且百年不死。”大刚惊喜,再三扣问姓氏。念庵踌躇道:“此人广行善事,视金如土。公若致之,非数百金不可。盖其周急济困,借此以活众生,并未尝丝毫入己。且又预卜先知,傲贵轻富。我不难代公央恳,却未知缘法何如。”大刚起身拜询,念庵乃慢慢说道:“此位老师,俗家姓叶,单讳渊字,号曰道深,乃崇虚观上座。善会拘人魂魄,指名即来。即先感动其神,然后儆警其家属,使彼觉悟,甘心嫁君。此非弄假成真乎?”大刚大喜,又问:“如何召请?”念庵又作难道:“后日十五,我先去拜谒,再去央求其左右,同称锦衣公之诚,或者可以速其鹤架。”大刚会意,先封五十金,祈念庵转达。念庵不得已收入怀中,晚间别去。至十五日,大刚早起,便于小轩坐候佳音,砃上瞳瞳旭日,窗前习习春风,坐久不来。饭后急得走出走入,时己正午,晴窗丽丽,但闻赤羽鸡鸣;曲院沉沉,不见金铃大吠。须臾午过,正不可耐,小童报念庵候见,急忙请入。念庵一面告坐,一面说道:“我今日黎明到彼,恰遇入定,只得少候。至午正忽开目向我道:子从茅锦衣处来耶?大凡人之相交,莫不有缘,缘之重者,虽一文不为轻。缘之轻者,虽千金不为重。我与锦衣公大是有缘,子何得以纸裹中物戏我?子可代我复上锦衣公,自今日为始,至二十四日,此十日内,务必清心寡欲,不茹荤酒,我这里替他上章打醮。子亦于此十日内,日日与他加减药味,仔细调理,令其神清气壮。再于二十五日,到我观内,我再定到他家之期。是以仍将原包携回,公暂收起。”大刚道:“此乃贽见,并非聘仪。吾兄亦当善为说词。”念庵道:“他观内上章打醮,一连十日,所费岂止三四百金?只为有缘,故不暇计及此耳。大刚道:“叶翁之情,我已深感。至于吾兄,日日到舍,一饭之外,别无他敬。且又耽搁过外间多少生理,于我心又何以安?”念庵道:“叶翁饶有婆心,小弟宁无义气?公果不安,事毕后些须谢我未迟。”大刚唯唯,只得将银收了。自此念庵早来晚去,大刚令人预备饭食,要一奉二,早已用过五十金之数。到二十五日午间,走来对大刚道:“恭贺恭贺!早至崇虚观内,叶翁道:‘静中遥观锦衣公之诚,真是无双少二,自当到家一会。争奈此数日支干,俱与茅君年命不合。惟三十日最吉,子可告之,预为准备可也。’”大刚喜极,忙问备用何物?念庵道:“叶翁或入静,或作法,可以旬日不食。今此之来,饮食是不必预备了。所用之物,亦只木剑、水瓯、朱笔、黄纸而已。是日将鸡犬远避,单留小童。叶翁一更到府,二更作法,三、四、五此三个更次,君与彼美相会。撞明钟后,即行遣回。如是,则彼美心目俱注于君身,而叶翁回观,即降神于其家,令于一月内自央媒妁,反来求请,你道妙也不妙?若于撞明钟后挨迟一刻,则迟娶一个月。挨迟两刻,则迟娶两个月了。君须切记。”大刚听罢,喜不自胜。乃说道:“敢不如命!敢不如命!”于是二十六、七、八等日,念庵俱来看,大刚令人将小轩正房作为法坛,坛上安设诸物。将东密舍收拾得天宫洞府一般,以为相会之所。将西边暖屋作为叶渊退息之地。而念庵小童亦息于此。铺设既定,二十九闲了一天,至三十日,大刚沐浴更衣,先将谢仪四百两安放在暖屋箱内,以便携取。起更前,在大门内拱候。一更后,念庵骑马,叶渊坐轿,到门轿马自回。大刚三揖三让,进花园,入小轩。叶渊昂然上坐,大刚匍匐而见。仰之若神祗,敬之如父母。叶渊道:“思柔缘法不浅。”大刚喏喏。彼此默坐不多时,里巷既绝群声,天街已交二鼓。念庵小童退入暖屋,大刚急趋密舍。叶渊去冠披发,书符三道,仗剑一技,瓯水遥喷,烛光飞起。喃喃呐呐,忽吐忽吞。

抑抑扬扬,乍高乍下。大刚在密舍内听得阶砌下有如雨落,窗棂外一似风来。少顷,户旁传有癿音,帘外透来衣影。正在注目,又闻得案头剑拂,地下水淋。户帘之间,又复一亮。觉得癿响啾啾,欲充栋宇。衣香冉冉,直达床帏。俨然一丽人袅袅亭亭,立于闼内。大刚且惊且喜,方在欲起未起之间。又闻得拍案一声,火光大闪,乃遂寂然无响。但见那丽人若怕若羞,若语若默,且相离咫尺,走近床边矣。大刚暴起,拥坐并肩,以鼻嗅之,以口吹之,真人也。以身倚之,以手抚之,真人也。乃大悦道:“此乃离恨天,吾乃离恨仙伯也。与有宿缘,切勿见却。”时正三更,遂肆其轻狂,欺彼柔弱。那丽人不喜不嗔,亦推亦就。偏映著宝炬上羏脂舞焰,金荷中凤脑腾辉,越显他骨细肌丰,肤香气秀。自肩至踵,浑如粉玉装来。由股及胸,恰是雪檀凿出。讶仙郎之莽壮,仿佛欲啼。感雅客之温存,依稀若笑。大刚将丽人横陈膝上,一手摩其酥乳,一手抚其牝。丽人双目微闭,呼气匀匀,并无大喘之声,大刚疑其情兴未动,遂将一指儿挖入牝间,由浅至深,细查那处动静。丽人只将双股掰开,并无别样举动。大刚情不能禁,腰间那话儿卜卜乱跳。丽人似悟其意,探出纤纤玉手,褪其衣裤。瞬息之间,大刚那话儿竟暴跳出来。丽人神色不变,手捻尘柄,移其近身,一头又将香牝凑近,诱其深入。大刚再看数根茎毫之下,早有晶晶清泉涌出。挖入一指,沾滑无比,牵牵连连。当下喜极,将尘柄投入。丽人情穴陡然大张,将阳物锁吞,早进了半根。大刚正欲耸动,丽人香牝又是一吞,竟将尘柄尽根吞没。大刚大惊失色!暗想道:“果然神力!”遂一抽一提,抵丽人花心。丽人急耸肥臀,腰肢柳摆,牝中翁扣自如。大刚问道:“亲亲,内里如何?”丽人只顾极力相就,并不作答。大刚又问道:“亲亲,可是初次被入?”丽人亦不作答。大刚亦不闻得娇啼之声。约莫一千余抽,大刚尘柄陡然暴胀,将花房撑得满满实实。大刚抽送甚骤,低首问道:“亲亲,恁般履道难行,速弄些淫水出来帮衬!”话音刚落,忽觉阴中一阵紧缩,湿热无比。早有淫水汩汩溢出。大刚喜极,大抽大提,力捣花心,欲至要紧之时,忽的将抵花心不放。暗想道:“这般折弄花心,怕他熬住不成。”谁知丽人腰间着力,肥臀上耸,大刚如何抵他得住。当下又干数百回合。大刚细觑尘柄出出入入,却见莲瓣乱翻,一抽一顶,一吞一锁,煞是有趣。遂紧握尘柄,长驱直入,抽则露首,入则尽根,往来疾驰两百余度。大刚忽觉一阵热气来,知丽人阴精欲至,遂腾身下榻,架起金莲,昂然冲撞,力捣花房。丽人目闭股摇,只顾承纳,少时满身酥软热颤,紧要之时,阴精频丢,玉体斜拖。大刚喜极,抽提驰骤,声滚盈耳,龟头热痒,洋洋大泄,云里雾里一般,再观时辰,已是铜锣四敲。大刚披衣下床,剔灯剪烛。再欲重整旗鼓,而丽人且沉沉睡去,任其播弄,只是不醒。亦正胘怠,不觉已是五更。少息又复起身,此时宝炬转明,金荷尤灿。再看衾中,白者愈白,香者益香,虽未睹一点腥红,却更添多般媚趣。丽人亦起,结抹胸,拴膝裤,兜凤履,整鸳裳,大有去意。大刚复揽腕攀肩,叩其姓名,问其行次,只垂首弄带,不发一言。正在缠扰,煌煌然已撞明钟矣。紫禁边,车辚辚,马萧萧,朝客方来。旗亭内,猪鉆鉆,羊吁吁,市声亦起。相持良久,小童披帘直入,丽人倏然不见。方要发怒,忽听叶渊叫道:“小子无知,几误大事!”大刚匍匐出谢,叶渊怒犹不已。念庵再四相劝,方才少霁颜色。坐定乃说道:“思柔挨迟一刻,则迟娶一个月。今迟五刻,便要迟娶五个月。须于七八月间,方有成手。数之所使,吾莫如之何也。已矣!”大刚发急,央求道:“未见其人,尚是空想。既见其人,便是实思。实思较之空想,受病更大。万望救我,立即奉谢。”叶渊未及回言,念庵代恳道:“老师道法极多,何难另寻别计。”叶渊道:“必不得已,我有换容咒、胜阴丹,传与思柔,亦无不可。但须心诚方能有济。大刚长跪恳求,叶渊先将丹丸赐了数粒,然后密密口传咒语。大刚皆拜而受之,遂又献上白金一百。

时将黎明,轿马俱来。叶胡两人,携银而去。此事惟茅白夫妇不知,其余家丁,或惧大刚的凌虐,或受叶胡的润余,故皆隐忍不言,以坐观其败。正是:浮萍叶弱,惯随无定之波。小草根轻,先陨微寒之露。

第十回

平彩云因思致梦茅大刚为色伤生

浅柢浮根本未牢,蠢然酒色自称豪。

偎红依翠饶多致,忘却樽前笑里刀。

却说叶道士摄魂之夜,不但燕梦卿的清真非邪祟所敢犯,就是宣爱娘的风韵,亦非邪祟所能侵。恰又引出了一位佳人,这佳人姓平名彩云,乃三月十六日生辰,幼失父母,随姨父运使水泽,姨母杨氏抚养成人,故又称水帘小姐。运使死后,只杨氏母女两人相依,就住在西直门外,门头村西大河左近。这彩云生得曲眉丰颊,雅步纤腰。虽难言世外之天香,亦正是人间之国色。女工最善,翰墨颇通。杨氏酷爱,百依百随。宅内有小楼数间,恰临河水。彩云于无事时,常是徘徊瞻眺。这日正值清明,宿雪早消,处处现来草根绿。和风遍播,枝枝摇动柳梢黄。饭后登楼,侍儿启户,但见提筐荷桶,挟纸锭,捧楮钱,尽是修坟以去。策马驱车,携幼男,抱弱女,无非拜墓而来。眺望多时,正待下楼,忽闻楼外有驰马之声。

启户再看,见河边柳外,一少年在那里演习骑射,控纵合宜,往回有度。一尾飘霜,宛曳机中之练。四蹄掣电,不沾陌上之尘。慢悠悠,猿背弓开,捕花蛱蝶。特楞楞,鸾翎箭走,点水蜻蜒。射毕,从人接马,少年坐在对面的一块大石上,复又调弓矫矢。细看时冠袍整丽,举止端凝。虽未辨其眉目之如何,自是翩翩然一美少年也。从人又于远处立一标竿,少年起身,操弓抽矢,演习步射。一连三枝,俱不虚发。少年复坐在石上,从人□弓囊矢,献茶饮毕,走到岸旁石碣边,奋笔急书,不知写些甚么言语。但看其把笔洒然,自是善于书法。

写毕,又坐在石上,看著从人整顿鞍辔,收拾器用,缓缓上马,一行人投东而去。彩云自思,看此光景,不是天潢支派,定是世禄人家。可喜他年少能务正业,但不知他心思与文理如何。若果出奇,方为全美。必须令人抄写了来,看一看为妙。不几时日色平西,行人渐少,彩云下楼,令侍女拿了笔纸,教管事老家人去抄那石碣上字迹。好半天,侍女拿了来道:“管事的说,不是劝世文,又不是药方。字虽不多,却拉拉杂杂的难抄。无法儿用薄纸印著写了来。”彩云知是行书,接取一看,乃是一首七言绝句,其词曰:

飞鍵西郊不动尘,桃花又见隔年新。多情崔护今无矣,谁是春闺梦里人?

彩云看毕,因自叹道:“才子多情,佳人薄命。我彩云幼无父母,随水东西。正不知此后终身更落何所。姨母年老,择配无人。想到此间,由不得落下泪来。又想那郎君容仪举止,武技文学,件件可心,越发委绝不下。

用过夜饭,合衣而卧。梦中结了几个女伴,悄地出门,来到那郎君题诗所在。见碑上墨迹淋漓,龙蛇飞动。众女伴催令和韵,彩云便依原韵和道:

碧纱窗子隔红尘,春睡沉沉梦亦新。

才写得两句,突然一阵旋风,从坟墓中卷出几个恶鬼,众女伴惊散,彩云落荒而走。幸遇一位神祗,指与一条路径,转眼走至自家门首,花柳亭轩,一样不差。只一进得门去,却非自己闺闼。见一少年男子,强横可畏,自称仙伯,逼与绸缪。一时无措,只得任其所为。那男子长得白白净净,一表非凡,与白日所见无异。当下,彩云被他褪个衣什全无,不觉羞得面红耳赤。那男子道:“亲亲妙人儿,许是独守闺房,闷得慌了,方至此处与我作耍!”彩云道:“谁个与你作耍?”那人道:“既不作耍,为何不请自来?”彩云道:“此处便是妾身闺房。”那男子呵呵一笑,道:“此乃净地,怎见得属妇人闺房?”一言未了,便紧搂彩云于怀中,连亲了几个嘴。复将其陈放榻前,就要云雨。这男子本深得彩云所爱,当下竟不阻不挡,任其将尘柄入进。男子尘柄长大有加,不需使力,竟能顶着花心。彩云将臀儿乱掀一通,着实受用。那男子着力下覆,一抽一提,入得唧唧有声。约莫三百余抽,彩云登觉阴中美快无比,遂将双股倒控男子腰身,将臀儿高高耸起。二人相拥相抱,时起时伏,彩云昏而又醒,酥麻难当。肢颤津流,脸沾线霞。男子那话儿如火棍一般,直捣花心。霎时淫水横溢,润湿绣榻。彩云情穴一张一吸,吞锁尘柄。交欢多时,心美意畅,正当紧要之时,忽地一声霹雳,醒来时兀自心跳不止,你说那少年是谁,就是茅大刚,叶渊所摄之魂,即平彩云之魂也。再说大刚自叶渊传法之后,又服些药饵,病已痊愈。

每至想其所爱美人,便将使女咒诵换了容貌,一任取乐。不知不觉,又是初秋、数月以来,托病在家,任意妄为,并无忌惮。大概家内侍女,无不遭其污辱。就是家人媳妇,三四十岁者,亦不能免。事逢凑巧,茅夫人又新买两个侍女,一个名储儿,一个名怜儿,俱有六七分人材,且都机警。平日见大刚与那些使女妇婢迎眉送目,犯舌摇唇,早已立意:若不先下毒手,必要遭他暗算。大刚见他两个比众人标致,亦日日留心,希图上手。

谁知众人之嗜欲无穷,一己之精神有限,只得用些丹药,以助气力。一日三更以后,大刚已是睡下,因茅白夫妇不在家,重复披衣起来,到各处闲走。才绕过回廊外边,芭蕉丛后,小石山旁,唧唧哝哝,有人说话。月光之下仔细看去,正是储儿、怜儿在那里小解,一个方才浙浙的溲溺,一个在旁紧结裙带。一个说:“这七月内不知甚么缘故,月事来的不济。”一个说:“我五月内吃得凉水过多,月事来的便少。六月那几日热,想必你亦多吃了些冰水。”一个说:“我这裤子作得太长,下边裤脚垂累一堆,上边裤腰折迭一块,腰肢都显粗了。”一个说:"我的裤作得太窄,提起时是兜着裆,退下来是箍着腿,蹲在这里,好不费力。”迟得一息又说道:“咱们的裤子亦是蓝色好,若红绿紫色,既不耐污,又不耐洗,且又不是男子们便利,空费许多浆水。”大刚听了这些引情言语,亦顾不得偕与不偕,便一两步转过芭蕉,走至两人面前。怜儿一回头看见,便说道:"我说芭蕉那边象有人的一般,只道是梦儿那短命鬼又来混人,谁知却是大爷。”储儿从地下慢慢的立起来道:“作官人亦不怕冲犯着官星,女儿们在此小便,来作甚么?”大刚见两人并不嗔怪,以为得意。便道:“我知你姊妹在此,故特来相就。你看月色一庭,花阴满地,孤眠独宿,如此良夜何?去拉怜儿的手。怜儿急将身子一转,大刚早撞在储儿身上。储儿又着手结裙子,冷不防被大刚推倒在地。大刚亦倒在储儿身旁,一支手恰好扶在储儿的脚上,真正香莲一弯恰才三寸,怜儿亦被大刚用足勾落绣鞋膝裤,脱开缠足素帛,一半托拽在芭蕉叶上。

当下三人笑作一团,一齐立起。怜儿道:“小脚儿都被捻肿,明日走不动时,成个甚么样子?”储儿道:“新穿的鞋亦被弄脏,憨着那脸,还肯赔我不成?”大刚只是憨笑。两人又说道:“如此良夜,安忍虚度?我们有收下的赛霜白一瓶,何不取来相敬?”两人去不多时,一个拿一瓶烧酒,一个托一个碟儿,里面盛着对虾一副,红枣数枚,都放在芭蕉前面。大刚益发得意,便席地而坐,两人一边一个相陪。储儿斟酒,递与大刚道:“满饮一杯,我唱个曲子诱酒。”大刚一手接酒,一手探在储儿怀内,去摸酥乳。只觉滑小香软,妙不可言,将酒一饮而干。怜儿又斟一杯递来,大刚伸手去弄怜儿的脚,怜儿道:“不用手度,一尺红缎可裁十数双睡鞋。”说毕,将酒送至大刚嘴边,亦一饮而尽。谁知那酒是用兔脑、天灵盖、密蒙花等物泡好,大刚吃了下去,一时药性大发,头晕眼黑,早已倒在芭蕉丛下。两人见中了计,急将器皿收起,便各自去睡。却说大刚身体已是弱极,如何当得夜露风寒,加以精滑不固,马口开张。及至天明醒转来时,四肢麻木,肚内恰似冰石。挣扎到自己房内,一头卧在床上,手捧肾囊,只叫救命。茅白夫妇回家,急令人请医生,煎炒药,大刚已是脊骨发麻,脑髓转疼,肾子缩小,热如火炭,呜呼哀哉尚飨矣。大刚好色太过,贪淫不节。燕、宣夺其魄,平氏销其魂,众妇吸其精髓,储、怜伐其皮囊,宜其死之速也。此一来有分教:除开茅塞,终不昧大道之平平。透出林端,真难藏幽兰之郁郁。

第十一回

全节义甘为侧室感情怀拟结同心

不为林深便不芳,幽兰风度自非常。

任他世虑无终极,且把萱花植北堂。

却说燕梦卿、宣爱娘自却茅家媒说之后,至宣德三年正月,梦卿年已十八,爱娘亦二十有一。这日全司礼拉了郑文来见郑夫人,要与梦卿作伐。梦卿亦出相见,郑文道:“全老大人始终玉成,今日此来,义不容却。”全义道:“不然。小姐行事,我久心服。伐柯之举,不过聊尽愚衷。或可或否,小姐当有裁处。”梦卿道:“老大人待我梦卿,有逾骨肉。所有微忱,敢不披诉?我梦卿原系受聘之女,因先父获罪,不得已舍轻从重,彼一时实不敢存一耿家念头。及至蒙公奏除掖庭名籍,便当适人,以慰老母。一则父丧未满,二则既已受聘,则生为耿家之人,死为耿家之鬼,岂敢有二?”全义道:“此乃至理。倘若奉旨赐配别人,小姐又当何以措处?”梦卿道:“当先父被收,罪在不测,梦卿已拼一死矣。虽代罪一疏幸蒙俯准,自揣永巷终生,未尝有生之之心也。果真有另配之事,正梦卿全归之时耳。”全义道:“此不必论及,耿家早另有佳偶,小姐已无所归。别结红丝,亦何所害?”梦卿道:“盟好既申,虽无夫妇之实,已有夫妇之名。名分既定,又适他人,则与再醮何异?”全义道:“小姐之志我已知之,但此后终身何以结局?”梦卿道:“以先父志行尚尔如此,况我一介女子,何暇虑及终身!彻其环王真,至老不嫁,北宫婴儿子即梦卿之师也。”全义道:“小姐节义如此,昭若日星。假使耿家重来议亲,还当应否?”梦卿道:“先人之誓书现在,两家之聘物犹存,宁敢以事殊势异,更作他想?”全义道:“然则,小姐愿为夫人之次乎?”梦卿低头叹气,挥泪不语。全义向郑夫人及郑文道:“小姐所言,可贯金石,可对鬼神,古之节烈,不过如此。作伐一事,我全义再不敢道半字矣。”于是嗟叹赞赏而去。谁知此事早传到康夫人耳内,康蕲春、火信安、吴安陆、耿泗国,耿太仆、耿通政等,亦都在朝内听得全义赞扬。耿通政遂到耿朗家向康夫人道:“燕小姐前者求代父罪,足见其孝;今又力辞作伐,足见其节。且观生为耿家人,死为耿家鬼’之语,则其心可知。从来三妻四妾,古人所有,以燕小姐之贤良,未有不与林任二侄妇相安者也。诚如所言,岂非我家之一胜事?”康夫人道:“事非寻常,当与众亲商议。”耿通政道:“此等事体,上关朝廷风化,下关夫妇伦常,我通政司及御史衙门皆当入告,以颁旌表。嫂氏若能成全,越速越妙。”康夫人当下请了林夫人、宣安人、花夫人及蕲春肤夫人、信安康夫人、安陆胥夫人,并泗国棠夫人、太仆荆夫人、通政合夫人,一齐到来商议此事。林云屏向众妇人说道:“燕家姐姐乃我云屏素所心服,且又受聘在先。

他若肯来,大是美事,何须商议?”棠夫人道:“燕小姐本先受聘,若以为大,则置侄妇于何地?若以为小,又确乎不可。须寻一两便之法。”荆合二夫人道:“燕小姐聘虽在先,而于归在后。侄妇聘虽在后,而于归在先,且长燕小姐两岁。姊妹相称,却亦允协。”林夫人道:“此言甚是。燕小姐既已孝节兼备,必然义命自安,将来亦是你侄妇一个帮手。”于是康夫人便择于八月十五日请众夫人往燕家议亲,这且不提。

却说宣主事在时,原住海岱门外。至宣德三年二月,在城内国祥街另买房室一所,恰与燕御史家一墙之隔。

燕家在东,宣家在西。宣家后楼,正与燕家花厅相对。自三月里移来,彼此俱都拜过。故郑夫人与宣安人相熟,爱娘与梦卿亦遂相识。况且康夫人来看燕家,亦必到西边。

若来看宣家,亦必到东边。是以彼此又都会过酒食。事偏凑巧,本年五六月间雨水过多,当中界墙,有一处损坏。砖瓦塌将下去,竟象一个角门。两家夫人都因内里庭院并无三尺童子,故一时未及修补。时至中秋已后,菊花欲开,梦卿领著春畹在花厅边收拾菊花枝叶。恰好爱娘亦领着喜儿,手里拿了一柄泥银亮纸折迭扇儿,在那里扑蜻蜒耍子。先是喜儿看见春畹,便叫道:“春姐姐,消遣得好!”梦卿一回头,见有爱娘,便转身走到墙边。爱娘道:“这早晚菊花便欲开放,妹妹竟是催花使者了。”梦卿道:“秋闺无事,只好惜此消遣。”爱娘道:“初晴时候,蜻蜒都贴伏不飞,我将他扇起来,你看高高下下,往往来来,成双作对,绕阁穿亭,亦颇不寂寞”。两人立谈多时,梦卿邀爱娘花厅上坐。郑夫人得知,即令春栏、春亭、春台随了春畹,送出八碟糕点,一壶芽茶,郑夫人亦到厅上,爱娘道过万福。郑夫人道:“明日是你耿妹夫家行聘,有许多事,尚须料理,不得奉陪。”爱娘又道过谢。于是爱娘与梦卿对坐饮茶,喜儿执扇在旁。梦卿见扇上有字,接来一看,却写着前年七月内坟院墙上的原韵,并自己的和韵诗在上。忽然想起那四句隐语,不觉惊喜。爱娘见梦卿面有喜色,因问道:“妹妹看这诗是何样人造作?”梦卿道:“这和韵,小妹早曾见过。若这原韵,敢是姐姐自作无疑。”爱娘道:“何以见得?”梦卿道:“那四句隐语,分明将姐姐名姓离合在内。小妹从前已经猜出,但未知姐姐为何如人耳”。爱娘笑道:“那诗本是我为林家妹妹所作,这和韵又是贤妹为我而作。真乃‘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也。”梦卿亦笑道:“我两人三年知已,今日才觉。若非闲暇相遇,何时能得提起?”爱娘道:“我与林家妹妹自幼相亲,本期长久。不想半途分别,徒惹怀思。今又与贤妹相遇,可意知心,与从前无二。而贤妹不久又于归耿氏,反合林家妹妹相守百年,而我爱娘终成陌路矣,既失一云屏,又失一梦卿,恐后来未必再遇一云屏,再遇一梦卿也。聚散无常,时不再来,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梦卿道:“天下有情人大抵如此。情得相契,则死亦如生;情不能伸,则生不如死。我梦卿自先父获罪,既已心如死灰。后见姐姐之诗,不觉情又一动。今与姐姐相会,此情方为之一畅。但不知此后是为情死,是为情生,可得与姐姐常通此情否!”爱娘道:“人之相交,无情固不及有情,而交不能久,则有情反不如无情。必须寻一个妙法,使此情常在方好。‘笑煞秋闺深寂寞,与卿同是一般闲’。

妹妹能与我同闲,独不肯与我同事乎?”梦卿笑道:“姐姐肯与我同事,则我与姐姐便非两人,更可与林家姐姐合而为一矣。恨只恨天不随人事,拘泥辜负了多少有情男女。”爱娘叹道:“我与林家妹妹曾有约在先,今若再蒙贤妹见许,则我之终身都在你两人矣。不然,慈母年老,幼弟无知,比匪之伤,似可逆料。”梦卿道:“男儿知己,四海可逢。女子同心,千秋难遇。林家姐姐我虽未见其面,然既与贤姐莫逆,则其人可知。自此以往,任他人是人非,务须同归一处”。说毕将鬓边一枝金兰花簪儿拔与爱娘道:“此是小妹自幼服用,那一枝为和诗失去,至今犹念念不忘,此一技暂与姐姐,权为质信。若梦卿后来言不应,必就如此簪半路分折,伉俪不得长久”。

爱娘道:“妹妹何须如此?若爱娘必要妹妹信物,则妹妹因物而见重,是爱娘不信妹妹了。若妹妹必要爱娘受信物,则爱娘亦因物而见重,又是妹妹不信爱娘了。”梦卿道:“不然。物以表情,小妹戴用此物,原期相伴终身。今日送与姐姐,我梦卿之心亦归于姐姐矣,且此簪原因姐姐失去其偶,姐姐若不爱怜,尚有何人珍重?”爱娘听罢,乃接来插在鬓边。自此两人益相亲爱,这亦不提。

却说康夫人自八月十五日来与郑夫人议亲,郑夫人慨然应允,故康夫人又于本月二十五日大行聘礼。又经全司礼因天子曾许梦卿为孝女,便又将甘为侧室一事奏闻天子,天子大喜,诏赐“孝女节妇”四字牌匾。一时传遍京城,凡耿家内外大小,闻知者无不畅快。独任香儿一人心甚不喜,一则忌梦卿之貌,二则忌梦卿之才,三则同为侧室,而梦卿来头正大,家素富贵,与自己娘家不同。四则康夫人、林小姐必皆重待,而亲戚奴仆亦必钦敬,显得自己卑微。只因这一来,有分教:言三语四,说不尽无限牢骚。虑万愁千,方显明一身正大。

第十二回

老鳏夫妄思继娶瞎婆子滥引联婚

儿女情怀属少年,未闻衰朽尚痴然。

人间多少风流事,宁许盲婆口内传!

却说平彩云自作梦之后,亦知梦是自招,但想那题诗少年之心一时难恝。转瞬间经春历夏,又早清秋。这日上得楼来,侍女见往来人稀,便撤去纱窗,彩云凭栏而立。

只见远山漠漠,古道苍苍。两行碧柳,传闻数处蝉声。一带清波,若见几条鱼影。因想道:“千红万紫,水绿山青,曾几何时,而星移物换。正不知向时少年,可能重嘶匹马,吟红叶否?”正在怅望,见从北边走来个老者,头则颤颤巍巍,身则摇摇摆摆,嘴似咕咕哝哝,手是指指点点,似疯非疯,似呆不呆,招得楼上侍女大笑不止。

老者仰面看时,眼花又看不真。彩云见老者抬头,便转身下楼。那老者兀自在楼下徘徊不去。你道那老者是谁?乃北城外有名秀才,姓季名三思。博学能文,累举不第。

至今年已六十,在城外裕后村教授。妻室已故,虽然过了年余,犹自伤悼不已。更兼风情太甚,遇着可人,未免相思。这日偶从楼外经过,正在推敲诗句,忽闻搂上笑声哑哑,柔宛堪听,一发触起诗兴。流连时久,便息在道旁大柳树下,因想道:“有意寻春无处觅,不知转入此中来。突然一见,留情如此,我三思半生花月,一世风流,岂马齿加长,遂不以情自命耶?”想到此间,不觉手舞足蹈起来。迟了一回,又转念道:“我将暮齿,他正青年,谁家黄花女儿,肯嫁白鬓老子?这样媒妁,谅无人去作。”想到此间,不觉又心口嗟咨起来。既又自解道:“世间惟有情者知情,有才者怜才。我三思自荆妻去世,便觉日用起居,无知我之人,亦无可与言之人。闲常出得门来,那些村姑俗子,望之远避,若将冫免焉。今日这女子伫目不移,哑然而笑,真是我三思后半世解人。”想到此间,又不觉心花撩乱起来。三思正在乱想,背后有人声唤。回头看时,却是东方巽,道:“正为代人求兄作一婚启,不期邂逅中途。老兄在此,还是悲秋,还是游春?”三思道:“时已秋矣,何以言春?”东方巽道:“我所谓‘春’,非时序之春,乃心目之春。我所谓‘游’,非跋涉之游,乃玩物适情之游也。老兄素号情人,坐对此楼,宁无所感?”三思便将如何吟诗,如何闻笑之事,细细告知东方巽。东方巽道:“可喜可贺!老兄红鸾星又动矣。但老兄眼花。容貌未知若何?且又不知是女子是妇人?”三思道:“以我看来,定是女郎。盖男有童音,女亦有童音。方才笑者,正是童音,这一定是个女子。若说容貌,大约声之清轻者,其容多秀。声之重浊者,其容多蠢。方才笑者温柔和好,定又是个佳人。”东方巽道:“老兄既已心许,明日遣媒来说可也。”三思道:“正有此意,奈无其人耳。”东方巽道:“这又何难?贵村南边长夜里瞎婆古氏,专一走动人家,善于媒说。小弟二房下三房下俱是烦他说来。老兄只顾烦他便妥。”三思称谢,于是拉东方巽到家。东方巽苦辞,将润笔送给三思进城而去。三思回家,寻着瞎婆,告以媒说之事。瞎婆笑道:“你这老相公老不正道,儿大女大,还求甚婚?况且笑乃人之常事,莫不笑老相公的人,都是要嫁老相公的不成?三思听说,心甚不平,取出润笔,全数赏给瞎婆。瞎婆一时贪赚财物,随口应承。

却说东方巽乃京师一个财主,祖上原是商贩经纪,自幼夤缘列入簧门,专以走通官府,给交权贵。外面招贤礼客,好施轻财,大有孟尝平原气概。内实欺压良善,苦刻贫寒。家中姬妾,多从讹诈中得来。有时高车驷马出入公侯门第,那些贵人,贪他孝敬,仗他借贷,无不待为上客,极力护庇。有时小帽便衣,来往市井庄村,那些匪类,敬他有钱,畏他有势,无不视为尊神,小心奉承。以此扬眉吐气,俨然大侠。当日听得季三思说出楼上女子之美,令人左近探问,方知是水运使宅室。家内只有安人小姐,使几房奴婢,三四个侍女,住着四五十间房屋,家道亦好。曾有几处媒说,俱未作成。因小姐生得标致,安人要择佳婿,是以耽延到今。东方巽因自想道:一个运使,多大显职,亦要择婿?以我东方相公这般人才、文才、家财,求为二房与正室相亢,再无不允之理。且我又得一分绝户产业,就令他仍住在他家,我却来往歇宿,亦甚有趣。此真好际遇,不可错过。谁知天网恢恢,东方巽才有此意,自家妻子便暴病身亡。及至出殡后,即令人往水家去提亲。来往说了七八次,家人回复东方巽道:“水家不但不允,且又口出恶言。说我家小姐,总无人可嫁,亦不听那经纪话。便无人来问,亦不许那东方巽。”东方巽听说,气个发昏。要烦人情,又恐不妥,要寻事故,又怕不便;要丢开手,又气不平。左思右想,计上心来,便令心腹如此如此,各去干事。此时有一侠士,凤翔府麟游县人也,复姓赫连,名照。幼习诗书,长娴弓马。不思富贵,专爱游遨。闻京师东方巽广交,将来相访。及至到京,见东方巽如此行为,乃笑道:“市井小人,屠沽恶少,亦能播名远近,可惜泮水清波,都教此辈污坏!暂不除去此辈不止。”这亦不表。再说古瞎婆受下三思重赏,故意迟过数日,回复三思道:“那河北有楼人家,姓水,曾作过海防运使。只生一女,年岁尚小,不便字人。”三思见说年小,亦只好歇手。过了些时,又烦瞎婆别处媒说。瞎婆为赚钱财,便各处去说。说过贾巡检女儿,贾家偏嫌三思年老。

说过姒理问胞妹,偏又秃胖而少一目。说过委经历侄女,虽是改嫁,又嫌三思不富。说过宦照磨族姐,偏又足手残疾,年长而淫。因此三思把继娶之心方始冷淡。

古瞎婆又滥引从良少妓,还俗幼尼为三思作妾,三思亦皆谢绝。一日闻得东方巽媒说水运使之女,不由心中好恼。一则恼东方巽背友无义,二则恼古瞎婆欺己诈财。晚饭后在庄门前伫立,恼上心来。背着双手,皱了眉毛,踱来踱去,正自胡想。猛然有人叫道:“老兄何故忽忽不乐?”三思吃一大惊,抬头看时,见一人身长九尺,面若削瓜,半部虎须,一双圆眼,叉手而语,屹立如山。三思随即拱手问道:“尊兄贵姓?”那人道:“仆乃凤翔麟游赫连照也。平生不解皱眉头,今见老兄大有郁郁之意,偶尔触怀,不觉失口动问。”三思道:“鄙人私衷,何足以劳清听!”赫连照道:“紫陌红尘,随他世事。青畦绿亩,乐我天年。我看老兄是世外人,当作世外想。仆非外人也,但言不妨。”三思惊异,忙延入草堂相叙。语中言及丧偶之事,赫连照笑道:“仆不意皤皤黄发,犹如此儿女情长也。仆一介愚夫,三十丧妻,终身不娶。况老兄皓首穷经,尚不能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乎?”三思又言及东方巽背友媒说一事,赫连照怒道:“东方氏之不法,闻已盈耳,此特其小焉者也。仆实不愿天下生有此人!”三思道:“足下居止,可得闻乎?”赫连照道:“遨游四海,到处为家,何须有一定居止?”三思道:“以足下材略,何求不得?挂印封侯,谈笑事耳!”赫连照道:“丈夫读书万卷,何啻南面百城!誓不向刀笔吏以求生活也。”三思道:“然则,足下更又何求?”赫连照道:“日食不过斗米,夜卧不过丈席。此外皆外物也,又何求哉?”两人坐谈,不觉山风渐起,暮雨方来,庭竹依人,檐花挽客。三思设酒留宿,赫连照并不推却。秉烛痛饮,促膝高谈,屋头风气全无,窗外雨声渐大。三思之子季狸拜求剑术,赫连照笑道:“我看你年少英奇,当习诗书,谙韬铃,建大将旗鼓,为国家折冲阃外。一人敌何足学哉!我非好为人师者,然不妨暂留,为汝指示耳!”三思父子大喜。只因这一来,有分教:好徒媚子,人人落胆。义女良夫,个个扬眉。

第十三回

任香儿被底谗言宣爱娘花间丽句

大家风度自高函,固宠争妍总未谙。

树背宣花根已立,萋斐何事语醖醖?

却说耿朗自宣德三年八月初五日观兵部政,十五日重与燕家定亲,二十五日纳聘,择于宣德四年二月初五日亲迎。不觉冬尽春初,于归在迩。正是重重喜庆,十分兴头。这日散衙回家,晚间来到香儿房里。香儿正换晚妆,耿朗手扶香儿肩背,指著镜子道:“你看这镜中人可还好否?”香儿道:“你说何如?”耿朗道:“镜中者有风致,镜外者有滋味。”香儿道:“风致是如何讲?”耿朗道:“如花欲笑,有一种迷人之态。”香儿道:“有风致者,眼下就来,何必看这镜子?”耿朗笑道:“那人来时,却与你大姐姐一般,同是主母。”香儿亦笑道:“人尚未来,便护在头里。主母便是主母,莫不会吃人不成?”是夜同入鸳帏,共枕而卧。香儿自褪绣袍,耿朗喜极,俯身上去,将尘柄入进阴中。忽觉香儿阴中干涩无比,不禁问道:“亲亲,缘何不动兴儿?”香儿哭表道:“适才闻君所言,似冷水浇头怀中抱冰一般,不极凑趣!”耿朗道:“这就怪了,往日好好的,今日却使起性子来。”一头说,一头抽插起来。又将香儿遍体摩抚不已,复探手摩那一双酥乳。少时,香儿不过,口中呜咽有声,情穴亦流出些许多丽水。耿朗见这光景,纵枪深入,挑刺花房,拨弄花心。香儿耸臀急急相凑,肢摇体颤,美快无比。忽的香儿翻身坐起,双股掰开,半蹲于耿朗腰际,以牝凑那尘柄,提上桩下。又手抚莲瓣,纤指拨开,任尘柄自指间冲撞。忽而将尘柄扯出,把玩一番,其坚无敌,其大无比,又惊又爱,半行半止。花房早已淫水泛溢,花心跳荡,煞是喜人。耿朗兴发如狂,尘柄又胀,香儿一手竟把握不过。于是急急扯入牝中,帮衬抽送。俯身上去,前后挪移,口中呀呀欢叫,身下唧唧作响。不出千抽,那花房陡然变窄,花心绽开,阴精迸出,香儿周身酥软,紧贴郎身,一动不动,似至云雾仙境中一般。耿朗亦熬不过,阳精一渲而出。事毕,香儿道:“那人你曾见过,比大姐姐若何?”耿朗道:“比他还高些,还白些。”香儿道:“大姐姐已是粉白,他又更白,莫不有病?”耿朗道:“未闻见说有病。”香儿道:“手儿如何?”耿朗道:“比你大姐姐亦还细些。”香儿道:“脚儿如何?”耿朗便用双足夹着香儿的脚道:“裙子过长,虽看不真,亦觉得比你小些。”香儿半晌不言语。迟了一回,又道:“性情如何?”耿朗道:“这却不知。”香儿道:“他替父认罪,不肯另嫁,是个有本领的人。前日夫人说,不管家务了,明日他来时,何不靠他料理?”耿朗道:“还有你大姐姐在先,他如何越得?香儿道:“不是我说,大姐姐为人,心慈面软,未必是他敌手。与其后来伏输,莫若先让一步。”耿朗道:“要你作甚?你须要帮助。”香儿道:“我是何人?在你身边能生一男半女,不落人眼下就是万幸。还须要长得你的欢心,方不受人作弄。”一边说著:“泪珠儿滚下枕来。耿朗道:“这些说话,如何今日方才提起?莫不是怕新来人欺侮?”香儿道:“怕亦无益。只是知面不知心,我的嘴又快,一时间言差语错,犯着忌讳,你若再不替我分解,教我如何存身?”耿朗道:“你又并非银钱买来,娘家又非小户,如何会有变更?”香儿道:“我虽不是买来,究与娶的两样。自家苦处自家知晓。”耿朗道:“你只放心,我自有道理。” 香儿听毕,方才用耿朗的汗衫拭干眼泪,将身偎在耿朗怀内,耿朗悟其意,手探酥胸玉乳花房,香儿将尘柄捉起,摩抚有加。少时,二人春心施狂,耿朗急投尘柄于香牝中。香儿呻吟不已,耿朗奋力一入,并无怜香惜玉之情。二人一冲一撞,早尝一段甘香,人间未有。香儿花心大绽,身若栁曵,大凑大迎,锁进吐出,淫兴大展。耿朗拱进拱出,兴情大作。阴小阳大,百般凑趣。你贪我恋,至四更方睡。此乃任香儿之初次浸润也。

再说宣爱娘自与梦卿定情之后,彼此时常来往。这日因系元宵,后夜早辰,便约下梦卿晚间过来看月。恰好吉夫人来看甥女,亦因金吾不禁,坐至四更乃去,故此未得相会。爱娘独自坐在梅花盆架之下,亦至四更。寒鸡半夜长啼,冰月一轮西转,情绪纷纷,因用梦卿《春闺》“齐、西、蹊、低、啼”五字原韵,句首藏“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八字。又将“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二十个字随便填入八句之内,作完写在浅红小笺纸上,同着题壁诗稿,都放在妆匣旁边,方才就寝。及至醒来,早已天亮,尚未梳洗,林夫人带了云屏来看姑母。云屏见过宣安人,就到爱娘房里,说道:“日高犹自不明眸,你好懒懒!”爱娘迎着道:“妹妹来得特早。”云屏道:“喜鹊传音,安得不早!”二人一同坐下,喜儿事奉爱娘梳洗,谁知那三首诗俱被云屏笼入袖内。爱娘梳洗已毕,见过林夫人,又同云屏在自己屋内坐谈多时。云屏又到宣安人房里,林夫人正和宣安人言讲爱娘之事。云屏道:“姑母若不从姐姐志愿,侄女亦不敢多言。我母女今日此来,特为明白告知,以全我姊妹素日情义。我看姐姐虽则说话行事若不经心,其实有一定主见。”林夫人亦道:“以甥女人才,岂不得一佳婿?但红颜薄命,天地间事,那个可以拘泥?就如燕家侄女,甘心还到耿家,那便是他见得到处。自古及今,有多少郎才女貌,被那愚父愚母,执固不通,作坏事体。大则生死相关,小则淫私纷起,想亦贤妹所深知者也。”宣安人道:“我作母亲之人,亦只要女儿得所。

适才尊嫂及侄女所言甚是,我亦无可奈何。”于是云屏大喜,用毕早饭,辞过母亲姑母,回至家中。康夫人甚悦,耿朗喜山望外。于是又择吉日大会诸亲,到宣家定亲。此时郑夫人却在首先会请之内,梦卿闻之,喜而不寐。香儿见了,忧从中来。晚间云屏将袖来的诗与耿朗看,耿朗惊喜道:“真天假之缘也。我前岁抄这诗时,就说京中那有许多才女?只道是四方流寓,不想竟是他两人。怪道疑识处都用隐语。可惜我一向粗心,并未猜想。”说毕,又看那夜月待梦卿之作,其诗道:

云开风动月光齐,敛步迎回东复西。

晴户无人来玉井,空厢孤影到花蹊。

冰侵弱质魂疑隔,轮转柔肠黛半低。

乍是墙边学待约,涌然漏下怯鸡啼。

耿朗看完说道:“他两人既如此能诗,明日到得咱家,正可称闺中诗友。”耿朗此时喜笑非常,来到香儿房里,将上项事告知香儿。香儿道:“宣家姐姐之会作诗,已曾听见说过。若燕家姐姐之会作与否,今日方知。

但不知作诗有何用处?”耿朗道:“这个难讲。但临风对月,咏雪吟花。亦足以畅叙幽情。”香儿道:“我想妇女们又不应考,何必学习诗文?燕家姐姐的和韵诗幸而遇著自家姊妹,倘若是游冶浪子假作,岂不惹人讪笑?燕家姐姐乃细心人,为何想不到此?就是宣家姐姐,亦未免多事。况且妇女们笔迹言语,若被那些轻薄子弟得了去,有多少不便处!”耿朗听了,半晌不言语。这且不提。

再说爱娘自正月二十五日耿家定亲以后,终身有依。且又得与林燕长相聚首,真乃不世奇缘。一日闲暇无事,以《春闺》为题,集古女子诗句作七绝五章,以寄燕梦卿道:

桃李芳菲二月天,一枝和露压神仙。

妆成吟罢恣游乐,燕语春泥堕锦筵。

情来对镜懒梳头,一缕祥烟绮席浮。

坐久此中无限兴,迟迟日影上帘钩。

天与群芳十样葩,千寻锦绣绚明霞。

池塘雨过无人到,一片闲心对落花。

兰闺艳妾动新情,频倚银床理凤笙。

十二楼中春色透,何愁子晋不闻声?

咳唾轻飘茉莉香,银缸斜背解鸣。

西楼今夜三更月,羞睹红脂睡海棠。

不言梦卿得诗,再说耿朗初见梦卿求代父罪,生了一番敬慕之心。次见梦卿甘为侧室,又生了一番恩爱之心。后见梦卿文学风雅,复生了一番可意之心。及至闻香儿之言,不免又生出一番不足之心。因想道:妇人最忌有才有名。有才未免自是,有名未免欺人。我若不裁抑二三,恐将来与林、宣、任三人不能相下。此皆香儿浸润之所动也。是时乃二月初三日,耿家遍请亲眷。男亲康蕲春、火信安、吴安陆、吴副宪,及捐主事衔任自立。女亲蕲春肤夫人、信安康夫人、安陆胥夫人,林夫人、宣安人,花夫人、冉安人。是日奴仆奔走,贺礼盈门。一时有与耿忻、耿憬、耿怀、耿朗相好文武,都送礼作贺。有尚书高其节、学土贺嘉、给事中扬休、御史于飞、郎中闻斯兴、主事阴杰、王仿、邝野,学正曹鼐、英国公张辅、越国公胡继虞、郢国公冯志宁、成国公朱伸、邯郸侯孟征、宣宁侯曹大年、西宁侯朱瑛、平乡伯陈怀、武进伯朱冕、建平伯高品、指挥樊忠等众四五十家。过了三朝,耿朗将兰花簪儿还给梦卿。梦卿亦送与爱娘,仍旧合在一处。毕竟这一来有分教:游移反侧,征士德之二三。柔顺安祥,见女行之贞静。

第十四回

激义侠一夫独住适心意三女同归

大块茫茫寄此身,得相亲处且相亲。

世间聚散浮萍似,为语痴儿莫认真。

却说赫连照在季三思家传授季狸五德四机五善四欲之道,过了些时,不辞而去。这日正值二月二十四日,夜间自西山游访而回。约料三更,左侧闻得路旁树内有人私语。潜身细听,却是替东方巽劫取水小姐的恶奴,在那里夸论劫取如法,回去可得重赏。不觉勃然大怒,大步走入树林,骂道:“狗辈是东方巽何人,敢于辇毂之下,肆行乱法?本营在此,若不实供,立着巡兵拷问!”因又向树林外喝道:“众兵役俱远远围住,不许窥伺,亦不许走脱一人,违令者斩!”四个恶奴见赫连照人物轩昂,肋下悬剑,都认作京营将帅,一齐跪诉,如何东方巽媒说水小姐不成,如何令他四人夜入水家,用熏香劫取,现今又如何抬至西直门外了缘寺内,和主人完婚。因手指着有窟窿大皮箱道:“此就是盛水小姐的箱子。”赫连照又骂道:“狗辈之罪,俱当枭首!”四人一齐磕头乞命。赫连照飞一剑去,早斩了两个,那两个要走,亦被赶上杀死,惜不曾问得水运使住处。箱内果有人睡在里面,微有鼻息,兰桂芬香。只得用手托著,向南走来。到得门头村前后,见有一座极大坟院,阳宅内灯火辉皇,有人宰猪杀羊。中有一人道:“燕小姐到咱家反居二房,真是老天无眼。”又一人道:“前日嫁来时节,天子赐匾,文武公卿都来作贺,他自不作正室。要作正室,大约不难。”又有一人道:“他乃通礼之人,断不肯如此。”复又听得一人道:“明日来的是那位夫人?”又一人答道:“四位老夫人,四位少夫人全来。”赫连照听毕,因想道:“燕小姐乃女中丈夫,我将这女子安放在此院内,想他自有处治。” 于是从墙上将皮箱托入墙内,安放在东庑之下。仍复跳出墙外,仗剑向了缘寺而来。时已五更天气,?墙而入。但见阁殿崔巍,庭廊曲折。昙花弄影,贝叶传香,真好佛地也。又越过几层墙门,并不知密室所在。恰好有一小尼从厨下取水,口内喃喃的愤怨。赫连照随了小尼,曲曲弯弯走到竹林内。小板门前,小尼推门而入,铃声锵然,回手关门,飞一剑去,小尼大叫一声,早已倒地。赫连照跨入门内,见屋里灯火如昼,闻得男子声音,说:“小缘如何声叫?”赫连照抢入屋内,喝道:“东方巽狂贼,今日特来寻你!”那男子慌张夺门要走,已被捉住,支持不得,跪在地下。那座间两个少尼,一个少妇,俱摇作一团。那男子哀告道:“大王将军,金刚祖宗,若少使用,小人多有。”赫连照道:“谁用金帛,只要你头!”那男子道:“小人无罪。”赫连照道:夜宿尼庵,奸聚妇女,非罪而何?从实供出,免汝好死。”那男子道:“小人东方巽,本身秀才,素与这了缘寺尼姑有奸,实系尼姑招引,望祈原谅。”赫连照道:“他罪不及细问,只今行劫水氏,安可饶得?”东方巽叩头有声,正在哀求,头已落地。那少尼少妇吓得便溺直流。赫连照逐一究问,尼姑一名悟寄,一名悟昌,自来结交施主,勾引淫邪,入寺妇女,多被污辱。又恐事后不肯往来,立下账目,胁令依从。今日要将水小姐抢到此间,与之强合。水家若羞事息讼,便去认亲。不然或幽闭于此,或送往远方,另作计议。那少妇姓缫,乃茅球之妾,自旧年人寺,已与东方巽相通。今因回家看母,又偷到此是第三次了。赫连照道:“可惜帝里瑶京,可笑佛门净土,乃为此辈辱没。”随将账目要出,却不忍看,都放在灯上烧毁。先将悟寄、悟昌缓缓处死,每人各割了十余剑,次将缥氏来杀,缫氏已早吓死。因屈指自记道:“我看京城内有伤化理者六人,可曰六逆。御史茅球,秀才东方巽,医生胡念庵,和尚宗寅,道士叶渊,尼姑悟寄是也。如能杀此六逆,亦一快事也。”于是跃然仗剑出寺而去。

再说本月初五日耿朗亲迎梦卿到家,郑夫人陪送侍妾四人:春畹、春栏、春亭、春台。耿朗与梦卿数年暌隔,一日相通,彼此敬爱,迥异寻常。过了三朝,又与爱娘行聘,即于本月十又五日迎娶。宣安人亦陪送侍妾三人:喜儿、和儿、顺儿,正是一月之间,连得二美,耿朗亦不知身居何地也。康夫人以林云屏先娶,命呼为大娘。

燕梦卿年虽小,却系原聘,为二娘。宣爱娘为三娘,任香儿为四娘。然爱娘生于永乐五年丁亥,二十三岁,最年长。次是云屏,戊子年二十二岁。次是香儿,己丑年二十一岁。次是梦卿,庚寅年二十岁。故四人仍各按自己年岁以姊妹相称,此不必提。至本月二十五日,两位新娘俱往坟上拜祭。康夫人邀请棠、荆、合三夫人妯娌婆媳八个一齐同来,不入阳宅,在坟院门前下轿。家丁开门,才看见皮箱。急告知耿朗,耿朗走至箱边,见箱上有碗大窟窿十三四个,露出衣服彩色。令家丁开了看时,却盛著一少年女子,兀自酣睡不醒。耿朗大惊,查问四围墙垣,门扇闩锁俱皆无迹,又不觉大异。众夫人上前,家丁退后,康夫人见那女子,似中毒一般。于是令年壮仆妇将女子抬出皮箱,安放在行床上面。康夫人亲自检看,那女子穿一身色丽衣服,制度齐整。自上至下,从外至内,无一丝布缕。且裙带钮扣,亦无一处解脱。脚带牢拴,鬓发不乱,不象被人污辱者。因又令人扶著坐起,灌了解毒药物。不多时,见那女子咳嗽轻飘,腰肢渐转,双眉展处,黛色如飞。二目开时,波光顿起。彩云醒来,见自己坐在床上,左右侍妾,无一熟人。见一般四个年老夫人,淡妆雅服。一般四个青年少艾,月貌花容,自家亦不解其意。康夫人将前项事体细说一番,彩云方起身陪礼道:“妾乃门头村北水氏之女,名曰彩云。昨夜未寝之先,因身偶不爽,和衣而卧。老母侍婢皆在左右,不知为何人作弄,以至于此。”说毕,泪流不止。康夫人劝道:“这便是门头村,回去见过令堂,自然分晓。”当下拜祭已毕,耿朗在坟上等候,婆媳八人连平彩云九个,一行四五十人,令熟人引著直往西大河而来。五里远近,早到水家门首。见门户洞开,大小如麻。因见轿内有他家小姐,便走报水安人。众夫人厅前下轿,水安人泪流满面,走出前厅,拉住彩云,问知备细。因向众夫人称谢道:“昨夜小女抱恙,一更之后,不知如何全都睡熟。及至醒来,一物不失,只不见了小女,真正家门不幸,生此暗昧之事。在众夫人面前,实觉无地自容。”康夫人道:“以我看,令爱绝无别故。想是与尊府不孚之人弄此鬼魅耳。”荆夫人道:“虽欲坏尊府清名,却不应放在我家坟内。若说移祸东吴,则家国公现在总理京营,亦断无是理。”众夫人正在言讲解慰,忽然水家侍女报与水安人道:“小姐自缢了!”安人大惊,众夫人亦一齐进内,救下彩云,灌药解劝,彩云只流泪不语。合夫人手指云屏、梦卿、爱娘、香儿,向水安人道:“这四个都是舍侄耿朗一人妻室,且都是仕宦家小姐,以大、二、三、四挨次称呼。舍侄自幼算命,有五妻之喜。今日偏遇令爱,或者天假之缘,亦不可知。”水安人此时怕人传扬,只得将错就错,便向康夫人商议。康夫人却甚欢喜,一面令人唤耿朗来见岳母,一面令云屏、梦卿、爱娘、香儿各拔金钗一支,权作定礼。水安人见耿朗年少英华,耿朗见过彩云容貌,彼此岂有不相投之埋?乃定于三月十六日行聘,四月初一日迎娶。康夫人以彩云与香儿同是二十一岁,命为五娘。只因这一来有分教:争妍固宠者,列户而分门。合志协心者,同舟以共济。

第十五回

燕梦卿让居别院林云屏承理家私

几挂珠帘几折屏,鸟啼花落满幽庭。

儿家莫谓无材具,羞与凡葩斗娉婷。

却说耿朗自娶彩云之后,康夫人移居在楼后正房,将家务交付耿朗,以图养静。于是云屏让梦卿,梦卿让云屏,三日不决。还是康夫人命云屏管理,梦卿为副。又分定正房为会亲公所,令云屏住在正楼下。其东一所,令梦卿居住。爱娘又住在东一所之后,另一所内,西一所作耿朗习静书斋。任香儿移居东厢,平彩云住居西厢。西厢后有揽秀轩三间,穿廊一带,看山小楼一座,北与西一所相通。西一所内有卧游轩、目耕楼、蕉鹿庵、百花台、如斯亭诸胜,又与正楼的西配楼相通。东厢后有晓翠亭、午梦亭、晚香亭三座,花木繁多。由假山洞内穿过,便是东一所。东一所内,有九畹轩、九皋亭、九回廊诸景,西与正楼的东配楼相联。梦卿所居五间正房之穿廊后边。萱花坪北小阁三间,便是爱娘住处。东有葡萄园一区,西又与康夫人所住正房前东厢相通。大约东西配楼,前后两面,俱是一样门窗。从正楼看时,是东西配楼。若从东一所看,东配楼又是向东的正楼。从西一所看,两配楼又是向西的正楼,故五房来往,俱不必从两角门及正房内穿走矣。此真极曲折之妙也。正楼前梧桐两株,干霄蔽日,所谓百尺梧桐画阁齐也。满墀芍药,醉雨迎风,所谓红药当阶翻也。云屏因梦卿有天子赐的匾额,仍将正楼让给梦卿居住。梦卿道:“姐姐居长,妹妹如何僭得?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如此行时,教宣、任、平三姐姐何以居我之后?此一不便也。其知者为姊妹之相和,其不知者,为姊妹之相扎。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且以招小人之窥伺,此二不便也。”云屏方才不让。是时康夫人屋内有侍女十人,五个年大的,名采繁、采苹、采藻、采芹、采绿,俱留在身边服侍。五个年小的,名采癗、采菽、采葑,采萧、采艾,分给五房。于是云屏房内侍女五个,枝儿、叶儿、条儿、苗儿、采癗。梦卿房内亦是五个:春畹、春栏、春亭、春台、采菽。爱娘房内四个,喜儿、和儿、顺儿、采葑。香儿房内三个:绿云、红雨、采萧。彩云房内亦是三个:汀烟、渚霞、采艾。一共二十五人。五房内又各委出一人,专以服事耿朗。枝儿管衣服,春畹管饮食,喜儿管器用,绿云管玩好,汀烟管书史,五房内又各有家人媳妇轮流上宿,议定风妈妈、索妈妈专管每日早晚开关重门以内各院门户,康爵之妻鼎儿,邱颐之妻养氏,专充里边厨娘。井渫之母江氏,习坎之母海氏,专司里边茶水。寡妇姬氏、木丑氏等二十人,专备洒扫。甄氏、宪氏等四十人,专作女工。众允之媳洗氏,需有孚之媳越氏,专候各处使命。其余妇女俱各有执事。重门是老仆严谨、周详管看,二厅是小童金莺、玉燕、白鹿、青猿管看,就住在重门外东西厢廊内。大厅是小厮贺平、贺安、贺吉、贺庆管看,仪门是老仆周宣管看,就住居陪厅旁小屋内。立定管家二名:众允、需有孚。管出入账目二名:众生、舒用。管收放粮米二名:高禀、万箱。管办庖厨四名:由颐、甘临、于磐、包有鱼。管办茶水二名:习坎、井渫。管办酒果二名:康爵、黄流。管办布帛四名:巴川、吴茂、白越、黄润。管看大门四名:高荶、高闳、卜吉、卜臧。管看二门二名:夏屋、楚宫。

预备日用轿马二名:朱巾贲、金籶。轮流夜间督巡四名:门柝、豫防、墙有茨、韩之庐。应答宾客四名:言有序、言有物、惟清、惟寅。按班亲随八名:安节、劳谦、升阶、马壮、朱暴、朱绣、童蒙、童观。管收租债二十名:于郊、于野、于陆、于陵、方实、方早、黄茂、康年、百朋、南金、平施、甘棠、随有求,随有获、益十朋、贾三倍、方至川、江之永、富方谷、冯市义。其余男仆,俱备杂差。仪门前东厢廊第一间,管家着落。西厢廊第一间,管账目坐落。其余俱各分坐处。自此耿家,法度一新,诸事就绪,内外肃然。此虽云屏调度,而梦卿之力居多。梦卿所住东一所之南,一带假山,山洞中有小门两扇,可以开闭。

山前翠竹千竿,遮住洞门。竹林北曲曲折折的鱼池,水内一亭,便是九皋亭。亭西花厅三间,香兰四绕,便是九畹轩。轩北回廊一座,来回九折,足以迷人,便是九回廊。

九回廊之西是东角门。九回廊之北,朱扉双启,花墙数曲,里边是梦卿住房。那鱼池从东而北,直通葡萄园中、有小桥二架,一通假山洞门,一对九畹轩,有小船一支,以渡九皋亭。朱扉内正房五间,中三间前有抱厦,后有庑坐。三间的中一间,靠北有屏风一架,大床一张。从左边转过屏风,出后门便是往爱娘房内去的穿廊。穿廊下樱桃树两株,玫瑰花数丛。三间的左右两间,俱作里屋。西里屋内有北套间一间,东里屋内有东套间两间。抱厦西边,有紫荆花一树。东套间窗外,有芭蕉十数本,山石一座,高下向背,可坐四五人。

北套间之西小穿廊就通著东配楼,此东一所之大概也。泗国公耿忻听得云屏梦卿如此料理,因大喜道:“我夫妇日久有所托矣。”棠夫人素爱梦卿,益加欢喜。原来耿忻年已六十,并无子女,意欲告休,故有此言。耿憬生四子:耿朋、耿服、耿鳷、耿兆。耿怀生五子:耿旋、耿童、耿羲、耿浩、耿令、连耿朗共十人。耿朗居长,次耿旋、三耿朋、四耿服、五耿童、六耿鳷、七耿羲、八耿浩、九耿令、十耿緿。是时耿朗家内,气运兴隆。云屏又与梦卿商议,要将众家人内,再行调换,以各称其事。梦卿道:“现在分派事件,俱与其人相称,亦不必更改。惟童观童蒙两个,未可深信。童蒙虽若质朴,而心地不明,恐被人连累。童观虽若伶俐,而见识琐小,恐见利即迷。但目下劣迹未露,难以遽更,俟之可也。甘棠、冯市义前于麦秋收取菜园租价,虽欠少数十金,然非两人之诈,亦非两人之不力也。园户既都巽顺,尽可令其带偿。古人云:‘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甘棠冯市义是也,后必得其益。”云屏又用梦卿之言,将一年所收地税房租分作十分,五分为日用之需,一分为祭祀之用,一分为宾客之资,一分为贺吊之费。其余二分收藏,以备缓急。每十日一小算,一月一大算。三个月一总算,一年之内务令有余,断不可不足。又令众允需有孚重定治家法度,一不许私出私人,冥顽生非。二不许延道延僧,接交匪类,三不许无男无女,聚赌群饮。四不许说东说西,递语传言。五不许穿用锦绣,戴用金珠。六不许侮人贫穷,欺人良善。如有犯者,事小三次后一总责罚,事大则立即处治,断不宽恕。以此家下内外,又都爱敬梦卿。

梦卿所居正房五间,中三间为起坐之所。西里屋为寝室,倚西墙设床一座,余处各设什用等物。床北有小门通北套间,北套间为静室,里面茗碗香炉花瓶书案。玉轴盈箱,牙签满架。东里屋亦为寝室,南窗下火炕一铺,北墙边设大柜二顶。柜旁一小门通东套间,东套间为妆室,近窗设方桌一张,卧椅一具,其余香奁镜奁衣架盆架无一不备。东墙边亦设大柜二顶,至中三间内,除中一间设有屏风大床外,其西一间靠西墙一带设大柜四顶,北边一小门通西里屋。其东一间靠东墙一带设长木案一条,北边一小门通东里屋。又东一间北檐外接连庑座,另套出小屋一楹,内设皮木等箱二十四个,乃耿朗来东一所时,春畹等退卧之所。其屏风前大床,即令上宿妇女睡卧。大约五院内的富丽不相上下,若论到位置得法,富而不俗,丽而雅净者,则梦卿爱娘房内为第一,云屏为第二,彩云为第三,香儿为第四。梦卿又因郑夫人极其怜爱,故一切物件较诸房尤为全备。云屏又依梦卿之言,凡内外男女,若干日勤谨,遇事又能出力,便加倍奖励,即平日疏懈遇事,偶能出力亦必量与赏赐。若平日有功,一时偶然失错,立即宽免。即平日有过,一时又误违家法,亦必三次后方才责罚。惟有心大过,则随用鞭扑,然亦不过三十。至于犯奸、犯盗,务须随时斥逐,却不迫取身价。以此家下又都畏服。这一来,家中事无巨细,无不兼顾,跌罚藏否,无一异同。耿朗看在眼里,心失明了。是日,到得东一所,时已黄昏,春畹等退卧后屋。二人倾谈至一更,据家中大小事宜,俱皆磋谈,言到深处,二人情动。耿朗亦久不到二娘房中作事,床第之上,鲁莽有加。梦卿则使些轻缓手段,勉强应承,不及低吟轻唤,只顺意承纳,极尽妇道。二人贪恋逾时,至二更,稍息片刻,耿朗兴又复起,纵身相入,往来疾驰,不出半个时辰,再度畅泄淋漓。这一来有分教:征蕙质于诗书,每因德而亡其美。蕴兰心于阀阅,时缘才以掩其贤。

第十六回

聆游歌良朋劝友宴夜饮淑女规夫

友道于今可拊膺,琢磨切磋说谁能?

果然士德无三二,闺阁淑媛即我朋。

却说赫连照自传给季狸兵法及送平彩云到耿家之后,便飘然而去,不知所之。季狸虽考入武学,争奈进身尚远,不遇知音,终年兀兀。接交得一个文学弟子员,复姓公明,名达,字子通。这公明达学富五车,才速七步。十五入泮,年至三十,未登一第,正是杨意不逢,钟期难遇。只可借春风杨柳,秋月梧桐,以作消遣。幼与耿朗同学数年,两相莫逆。然以耿朗公侯门第,曾未一至其家。

而耿朗以兄事之,虽补官后,宦务在身,犹以时造谒。若遇公明达在家,必留饮数杯,亦不过菜根壶酒而已。

尝对耿朗道:“看君相貌,后嗣必昌。即本身富贵,亦不待言。所少者廉静寡欲也。”及接识得季狸,乃大喜道:“甲胄于橹,良臣器识,诗书礼乐,儒将风流。他日之茅土可必也。”耿朗亦尝要拜识季狸,公明达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季子章尚未欲交贤弟,我虽强之,伊必不来也。且君与子章,后必同列烟麟,共相契合,今日何须汲汲为哉?”以此耿朗亦不相强。公明达惟好闲游,一日散步郊原,沿村觅饮,醉残霹雳之春。遇树即眠,睡拟混沌之谱。来至一处,木密花深,人烟稀少,再进数杯,勃然兴作,乃击壤而作歌道:

三十碌碌长安道,得失由来多颠倒。

心情一片少人知,自沽浊酒还自劳。

有时汗漫步郊原,觅饮急扣酒家门。

脱巾濡首拼一醉,长歌欲吊古来魂。

古人物化去已远,荒坟累累蓬蒿偃。

野花枕藉睡方深,梦与古人相缱绻。

今时岂必无古人,忄宁愚汝自不相亲。

自古明珠混鱼目,我昔慷慨亦如君。

闻言不觉一惊醒,更向酒家足此兴。

青山绿树满眼新,红楼远寺鸣清磬。

歌毕满斟而饮,忽一人突然而来,大叫道:“歌得好!饮得妙!”公明达视之,乃季狸也。笑道:“子章何来?”季狸道:“闻所闻而来。”公明达道:“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子之谓也。”季狸道:“志同道合,千里之外应之。况近在咫尺乎?”于是二人对饮。季狸道:“适闻兄歌,未免过激。我辈处世,悠游为宜。眼之青白,可得露乎?”公明达道:“古之人,诗以道性情。今之人,诗以掩性情。刻画李杜,步趋元白,吾所不为也。若夫风云月露,荡志驰情,子既不为,而乃责之我耶?”季狸道:“事物小咏,儿女私怀,何敢望之吾兄?然和平其词,委宛其意,言之者无罪,听之者不倦,似亦诗家之一要也。”公明达道:“贤弟所言极是,我所作歌吟,多出自口占,未尝见之笔墨。即偶有所录,随又付诸水火,亦未尝取以示人,特未免稍激耳。适才所言,非我良朋,安能道此!季狸道:“弟之为人,比耿瞞照何如?”公明达道:“参军开府,各有所长,未易优劣也。”季狸道:“瞞照之为人可得闻欤?”公明达道:“瞞照之为人也,性情精细,才具风华,精细则未免苛察,风华则未免肤浮。

吾恐其心过用而行不一也。”季狸道:“兄之知人,可谓明矣。但瞞照以燕梦卿为之内助,则苛察可返为静密,而肤浮可变为沉凝也。”公明达道:“燕氏之求代父罪,甘为侧室,天子荣以牌匾,诚不为过。瞞照悬之正房,亦为合宜。

但闻得他出口成章,下笔成文,且又倾国倾城,吾恐以貌掩其才,以才而掩其德。加以瞞照之多疑,梦卿若以风雅遇之,可为佳偶。若以切直处之,则不能久相得矣。且瞞照内宠过多,吾未见其利也。”季狸道:“然则夫妇相处,亦有术乎?”公明达道:“世不隆古,人不圣贤。父子兄弟,犹或以虚华相待,何况夫妇?若发言以诫谕,则违忤世情。若箝口以浮游,则泯沦天理。汩泥扬波,我辈但饮酒以消之而已。”当下两人重沽痛饮,不在话下。

却说耿朗一日无事,在梦卿房内夜活。是时乃宣德四年九月中旬,清商淡淡,良夜迢迢,桂魄一庭,菊香满座。春畹行酒,便坐小饮。耿朗道:“饮香醪,看名卉,已是人生快事,况又国色相对,各在芳龄、志愿足矣,又何求哉!”梦卿听了,低头不语。耿朗道:“卿何心事,忽忽不乐?”梦卿道:“妾以鄙弱之质得侍君子,私心自幸,有何不喜?惟愿上则尊祖敬宗,以作九个叔叔领袖。下则修身齐家,以为后世子孙法度。若美酒名花,只不过博一时之趣。益处不少,损处亦多。若不知检点,则费时失事,灭性伤生,在所难免。”耿朗道:“我于花酒虽则留心,绝不致太过。又得卿不时提撕,想将来亦不至受损。卿与我名虽夫妇,实同朋友矣。”梦卿道:“正是,官人素所交游者甚众,不知与何者可称莫逆?”耿朗道:“现任指挥冯士材、丁不识,主事邓通贤辈,无言不合,无事不助,此仕宦中之莫逆也。张都堂公子张大张,王尚书亲孙王尊王,朝则征歌,暮则觅饮,此衣冠中之莫逆也。若同学之公明子通,则久交之莫逆。未见面之季子章,则梦想之莫逆也。至于未有事之先能预知我心,既有事之后能安解我意,大而官事家务,小而说笑吹弹,可以助我心思者,皆不及监生乔邦贤之莫逆矣。”梦卿道:“这些人可曾时长来往?”耿朗道:“除季子章尚未识面,不曾到门外,公明子通亦未到过咱家。张秀才诸人,十日或半月必宴会数次。冯指挥诸人,大抵于入朝进署之暇常常相见。若乔监生,则不可一日不来。”梦卿道:“良朋契友,原不在乎酬酢往来。

但此数公,在自家心上亦有个分别否?”耿朗道:“自然有个分别。公明子通乃我幼时所敬,合为第一等。冯、丁诸公,当是第二等。张、王诸公,应作第三等。乔监生辈可居第四等。”梦卿道:“若如此说,公明子通,乃道义朋友。冯、丁诸人,只可称势利朋友。张、王诸人,只可称酒肉朋友。至于乔监生辈,不过市井帮闲,公侯门下耳,如何算得朋友!”耿朗道:“朋友虽算不得,然亦有用他之处。”梦卿道:“有何用处?若官事有难处分时,公明子通足可商议,其才智心思,必超出众人之上。且时常相见,受其箴规,亦于身心有益。若家务有难料理时,内有大娘主持,百无一失。外有众允、需有孚协办,断不贻误。若论谈笑,如三娘风雅,四娘、五娘流丽,足可以畅情怀。若论吹弹,则舞有舞女,歌有歌童,亦可以资清赏,又何必转求外人?自古来市井帮闲大约皆游手匪人,不肖子弟,或本来贫贱,借此以谋衣食。或原系富厚,落魄而致卑污。其为害小者,多方引诱诈赚钱财。

其为害大者,攀援势权,走通官府。万一坠其奸谋。岂不有碍行止?将来前程远大,虽广交当如孔北海之然亦思房为李唐名相,乃被累于琴工。则此等杂项人断不可接交矣。”耿朗听毕,不住点头称赞。梦卿又说些饮酒看花好处,耿朗因问四时八节赏心乐事。

梦卿道:“随时随地,从俗从宜,尽有好处就是。现在家内十供六馆,件件俱全。公余之暇,足可寻乐。他如正月元夕,二月踏青,三月上已,四月清和,五月天中,六月天贶,七月乞巧,八月中秋,九月重阳,十月民岁,十一月阳升,十二月除夕。虽未免俗,亦可怡情。”耿朗听毕,更加喜悦。

二人又各进一两杯,夜已二鼓同入寝室。此后耿朗便将冯世材、张大张等,渐渐疏远。将乔邦贤等一概谢绝,不时访谒公明达,诸事请教。又拜识了季狸,结成莫逆之交。内则专仗林云屏,外则全靠众允、需有孚。正是:一言感悟,非关他绣口锦心。百事纷更,惟恃我兰姿蕙性。

第十七回

三公子大闹勾阑二秀才浪游灯市

比匪终须招患虞,端资内助有名姝,

若非深沐芝兰味,海上应添逐臭夫。

却说耿朗虽远了丁不识,王尊王诸人,又不好遽然绝交,只有来而不往,约而不赴,渐渐疏之而已。这些人起初还不在意,后来见耿朗接待冷淡,亦就不甚来缠扰。

耿朗公事之暇与至亲亲友酬酢往来外,即杜门不出,与林云屏、燕梦卿、宣爱娘、平彩云、任香儿共享家庭乐事。不但省却多少周旋,亦省却多少费用。及至年终,需有孚禀称:算明冬季三个月内,共节剩杂费银五百余两。耿朗知是寡交效验,益发重信梦卿。是时不觉腊尽春回,又是宣德五年正月元日。家家爆竹,处处春联,掩霭风光,倏忽非旧。寻常巷陌,焕然一新。耿朗家童仆则衣冠齐楚,婢妾则珠翠缤纷。瓜子皮,荔枝皮,纵横匝地。纸爆气,松叶气,氤氲弥天。耿朗五更入朝,散后先到耿忻家,拜过家庙并伯父伯母。次则回家,与康夫人行礼。后则去拜叔父叔母及诸亲友。是日林云屏、燕梦卿、宣爱娘、平彩云、任香儿五人,齐齐整整拜过康夫人,然后彼此对拜。晚间耿朗方回,俱在正楼下用毕晚餐。云屏问及本日拜望人家数目,耿朗令取拜单来看。连鼓楼街、东华门、四牌楼,并西四牌搂、国祥胡同等处,四十余家。其余西直门外、朝阳门外数十多处,须于初二初三日分去。梦卿道:“上月二十八日,听说任伯父偶抱小恙,未知大愈否?何不明日先去拜看?”耿朗道:“西城人家最多,且有不可不先去者。若明日出朝阳门,则东城一带,虽可了事,其西城要紧处所,却又迟误一天。况越国公、江阴侯各家,彼今日既已先施,明日若不回拜,岂不令人记念?”香儿正和彩云抓子儿玩耍,听见此话,便说道:“如此拜节,先丞相,后将军,总从正月元日起,直至腊月除夕止,亦到不得平常人家矣。怨得人家不领此虚情。”爱娘道:“平常人家去晚时便不领情,则我娘家不过是往燕伯母家之便,大姐姐家,亦不过是往大姨母家之便而已。况且燕伯母家又安知不是往我娘家之便?总之,我们都不领情。莫若五家并在一日内,按着行次,另走一遭为妙。再不然,今日便罚他陪那不领情的人儿一宵何如?”众人听毕,俱各笑起来。香儿亦掩口而笑。正笑间,丫环传进一个请帖,是冯世才初七日请酒。云屏道:“初七日是二娘生辰,不去也罢。”耿朗亦正不要去,便托事回复。须臾点上灯烛,六人团坐小酌,二更方歇。

过了数日,已是初七。鼎儿、养氏预备竹叶酒、七菜羹、盘龙面、照宇饼,俱在梦卿房内会食。康夫人亦赐给梦卿花胜金簿,以助晓妆。饭毕,丫环传进两个请帖,一个是张大张、王尊王,一个是公明达、季狸,都是十四日会酒。耿朗令春畹记着公明达、季狸所约日期,好去赴约。”一面即辞谢了张、王两人。到得十四日,竟去赴公明达、季狸之约不提。

且说冯世才、丁不识、邓通贤三人,会饮饭后,起更之初,一齐步上天衔。晚风已定,皓月方明,车马连绵,人烟络绎。”正是金吾不禁夜,天下太平时。三人或沽酒,或买茶,或猜灯谜,或听清唱。二更后都已沉醉,顺步走至勾阑行院,一家门首。邓通贤认得是妓女谢仙桃家,却早被人接去。一连走过数处,俱不耐烦起来。至末后一家,更是最熟。中堂上酒筵齐备,两厢下萧鼓俱全。鸨婆献茶,妓女金钱儿出拜。三人又复畅饮,猜一回拳,行一回令。冯世才自作令官,要每人说古语一句,将本姓藏在句尾。若不能者,罚酒三杯。口内便念道:“舜生于诸冯。”念毕,即传杯于丁不识。金钱儿笑道:“不合景,不切事,算不得。”冯世才抵死推托。丁不识乃接口说道:“往来无白丁。”又传杯与邓通贤。金钱儿亦笑道:“俺家井非官宦,岂无白丁?既不切事,又不合景。亦算不得。”丁不识只得胡赖,强传杯与邓通贤。邓通贤更一字说不出,惟领罚而已。未后传杯与金钱儿,金钱儿遂说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当下三人大加称赏,因逼金钱儿歌唱。金钱儿乃轻轻歌道:

二十男儿好丈夫,蜂腰丹脸细唇朱。

青楼妙舞欢歌日,囊橐千金一笑无。

三人听毕,追问作自何人。金钱儿不得已,乃说是邻妓雅儿所作,三人便要邀雅儿一会。金钱儿道:“他多供奉内廷,不甚接客。况又夜深,未必肯来。”三人一齐死缠,金钱儿被逼不过,只得令人去邀。谁知去过五七回,人仍是不来。三人益发乱央,金钱儿免不得亲身去请,雅儿方同了走来。看见三人,并不道个万福,略让一让,便一齐坐下。三人见他容色甚美,年齿又小,也不介意,反先劝酒。雅儿更又不辞,接杯便饮。三人以为洒落,益加喜悦。冯世才道:“久闻卿卿才貌,梦寐思之。今夕何夕,乃慰生平!”雅儿道:“平康佳丽,在在有人。诸公眼界,何其太小!若以桃李为富贵,又何其先弄金钱于掌上耶?”三人见雅儿颇有情致,便素诗为赠。雅儿随援笔写出四句道:

弓旌来士武文全,逢世才能总未然。

巧宦何妨丁不识,夤缘惟恃邓通贤。

写毕,起身便走。金钱儿方去夺那诗稿,早被冯世才扯得粉碎,大叫大骂,拿席上一支大酒杯打去,打在一个虔婆脸上,仰倒在地。三人错认,一齐乱打。众帮闲亦来乱拉,三家家奴俱各大醉,只道帮闲无礼,都来与帮闲乱斗,金钱儿早已走脱。正在打成一团,不期又有几个少年扶醉而来,却是张大张、王尊王,与举人茹月桂,进士邬日杏,会来东华门灯市看灯,一路上吃茶酒,放爆竹,引逗年少子弟,挨挤年青妇女,在灯市中走够十数个来回。忽见一个童子生得标致,便思上手。先是王尊王凑上去靠一膀背,那童子一闪。张大张又在前一遮,那童子向后一躲,恰倒在茹月桂身边。邬日杏便要去摸,那童子叫骂起来,众人却又走开。不上几步,见人密处,又凑上去,把个童子弄得急急忙忙,一直往勾阑巷飞走。四个人一齐飞赶,恰到金钱儿门首不见了童子,领着家奴,一拥打入,正遇冯世才等打出,彼此乱醉,不暇分说。一边认作是包小官的主人,一边认作是帮娼妓的闲丁,打迷了眼,自家人打自家人,也都不知。直打出勾阑巷口之外,相打者如山崩水涌,观斗者似蚁聚蜂屯,叫六喝么,逞出秀才体面。喝神断鬼,显他公子威风。早有人晓知巡城御史李时勉,李时勉原要分解完事,不想众人一味蛮闹,只得将恶奴拿住,问明缘由,提到虔婆,审出备细,然后据实写下一疏,五更时奏入不提。

再说耿朗是日早晨便到公明达家同季狸同毕早餐,午后方始消饮。正是酒逢知己,话每投机。直至日落晚餐已毕,听得天街上爆竹雷鸣,人声鼎沸。三人亦在街坊上闲踱一回,归来洗盏更酌。三鼓以后,杨善、劳谦来接耿朗,乃步月回家。康夫人已经就寝,梦卿、爱娘、彩云、香儿俱在云屏房内。耿朗见云屏、梦卿同倚在一张大桌上吃茶,爱娘扶着个丫头步来步去,象是散酒的模样。耿朗笑道:“宣姨娘今日醉了也?”爱娘道:“一斗亦醉,一勺亦醉,不似那两个酒气一熏,便成两堆乱泥。”耿朗看时,见彩云倚在枕边,香儿侧卧床上。此时耿朗已有酒意,走近一步,闻得两人身上香气芬馥,用手去推彩云,正是雨湿桃花,弱不胜手。去摸香儿,正是风翻杨柳,强不能持。梦卿恐耿朗乘兴轻薄不好看相,因教苗儿、条儿秉上灯火,绿云、红雨、汀烟、渚霞扶归两人本室。又观爱娘回至自己房中,再令烹茶解酒。如此这般,止余得耿朗及彩云、香儿三人。且三人俱都酒醉,耿朗歪歪斜斜,将彩云扯过,搂于怀中,以手探其酥胸。彩云酒醉,微睁醉眼,见是官人,于是自解罗裙,任他以手摩抚那肥油油的牝户。耿朗抚玩多时,见彩云不醉不醒,似没气的人儿一般,当下丢下彩云,去扯香儿。香儿正睡得酣甜,忽得惊醒,喷道:“谁人无礼?”耿朗嘻嘻一笑,凑将过去,以舌咂其香唇。香儿亦知是官人,不鸣不怒,反翻身而起,将耿朗覆在身下,一头又去扯那腰间话儿。且说香儿本正赤精条条尘柄入于牝中。香儿猛发至极,此间滑腻无比,尘柄一跃而入,直顶花心。香儿哗啦呀呀乱叫一气,早将彩云扰得此间作怪,于是爬将过来,扯住尘柄,朝自家胯间扯去。香儿那肯罢手!一时间,两妙人儿你争我抢,互不相让。耿朗急煞。奋力脱身,将香儿覆在身下,抽插不止;又将彩云推倒,捞起金莲,将头俯下,贪吃丽水。彩云见状,于是大掰玉股,任他所为,急闻听香儿道:“亲亲官人,莫只顾吃了,忘了下面的事!”一头说,一头将臀儿耸动。耿朗将尘柄送进抽出,弄得唧唧作响。口中亦咂得渍渍有声。二人喜极,一个尽展玉股,任他吞食;一个高竖金莲,任他冲撞。约莫五百回合,香儿先自丢了阴精,耿朗回枪再战彩云,不出百十抽,二人俱都洋洋大泄。霎时淫水横溢绣榻,滩湿一片。不题。云屏房中,二人正在闲话。爱娘道:“今日可喜,都皆畅快。”云屏笑道:“幸而姐姐不曾象那两个醉倒,不然姨娘亦要被妹夫轻薄了。”爱娘亦笑道:“大姨比不得小姨,那两个本是小姨,自当轻薄。俗语云,小姨九分九厘儿,若只以年纪论起来,假如先到我房里,次到你房里,岂又不是大姨夫作小姨夫了。以你论,他是妹夫。以我论,他是姐夫。今夜你却要被姐夫轻薄了也!”说毕,三人好笑。正笑着,春畹道:“适才需有孚禀进来说,几时回请冯锦衣及张、王二位秀才?因夜已深,明日再候吩咐。”云屏道:“我与二娘已经议定,不必回请。明日传知需有孚,不需预备可也。”是夜又吃过一回茶,五更方歇。正是:片言觉悟,不难脱簪珥于同床。群小窥伺,遂至操戈矛于一室。

第十八回

中和日助款良朋寒食节怜伤孝女

神可荐兮宾可羞,国香滋味自清幽。

桃浆杏酪成奚事,也托仙根拟与俦。

却说彩云、香儿十四日醉卧一夜,次日乃元宵佳节,梳妆已毕,都在云屏房内闲坐。耿朗目视,不住微笑。早饭后各回本室,汀烟便向彩云道:“昨夜若非二娘教我们扶过来,今日还不知大爷要怎样耍笑,”彩云道:“怪得二娘昨夜只劝我早睡。”方说着,香儿走进来道:“今日正节,谁许你早睡?”彩云道:“那个要睡?是汀烟说,夜来若不亏二娘,咱两还不知被他如何戏弄。”香儿道:“好个呆人!昨夜若非二娘劝酒,咱两必不至醉。

醉是他教醉,他人作好人,这到不必。他本来有些好处,只是遇着眼浅的,便作泰山北斗样看成,连大娘也同他撺掇着。二月内请甚么公秀才、季秀才,才来几天,三月间又要拜扫他父亲坟墓。他又比不得无势力穷人家,偏有许多作兴。”彩云听罢,不往点头,这且不提。

再说是日日落后,大门小户,曲院回廊,无不悬设花灯。外而仆童打太平鼓,唱踏灯词,点爆竹,放空钟。内而侍女弹口琴,抓子儿,猜灯谜,请姑娘,各寻其乐。中堂上肆筵设席,银烛炜煌。康夫人居中,其余列座,命金莺、玉燕、白鹿、青猿四人,吹弹起来。坐了更余,康夫人回后,耿朗分赐众仆人汤元酒果。又在东一所九畹轩大张灯火,命采苤、采菽、采葑、红雨、渚霞五人,淡妆雅服,妙舞清歌。是夜耿朗尽兴方止。席间定请公明达、季狸及拜扫燕玉坟墓日期。因正月内多事,且又有季三思忌日,乃择于二月初一日请酒,三月初三日拜扫。作过元宵,耿朗便约定公明达、季狸并谕知众允,传令邱颐、甘临,用心预备。

光阴过客,转眼又过了填仓、送穷诸日,早是祀、日之辰。大街小巷,卖太阳糕的声传远近。辰刻公明达、季狸同来,耿朗如获重宝,极尽款洽,日暮两人告辞。耿朗道:“今日兄既辱临小弟,小弟虽不敢自比平原,兄独不能十日饮乎?且小弟五个内人,俱仰二兄盛德,已定每人各主中馈一日,以成留宾佳话。明日中和节,系第二个内人中馈,二兄如此拘执,岂不令闺闱笑人!”两人听是梦卿,便欣然许诺。是夕三人同在松萝斋下榻。次日梦卿命春畹、鼎儿调和了三碗九酝解酲汤,一碟巨胜奴,一碟贵妃红,一碟儿风消,一碟金乳酥,四色点心,令金莺送至内书房,三人各用些须。少刻梦卿又命海氏烹了三杯龙团胜雪茶,三人饮毕,在目耕楼看些稀有的书籍。辰刻梦卿命进早餐,羹则有剪云羹,冷胆羹。饭则有青精饭,月华饭。肴馔则有邺中鹿尾,青州蟹黄。他如白龙馰,红虬脯,凤凰胎,逡巡酱等物,不一而足。三人饱餐,巳刻乃在各处亭台上散步。正午到卧游轩,梦卿又命海氏烹了玉叶长春茶,着青猿送来。玉燕早奉梦卿之命,焚起十里九和五枝百濯香,三人在轩内博观古画,如戴嵩牛、韩干马、杜荀鹤、章得象,万归真虎出林,戚化元龙入海,以及赵昌菡萏图,曹不兴馨烈侯小影,都是古人妙品,最畅心思。午后三人小酌,梦卿命春畹热了绛雪春、玉露春、竹叶春、梨花春等酒,并真定凤栖梨,安邑骈白枣,西域玳瑁壳,南省赭虬珠,宜都柑,华林栗,五敛子,橄榄糖等果,三人漫饮清谈,微醺即便撤去。

未刻再步些时,至申刻腹内觉饿,梦卿又命春畹、鼎儿预备晚餐。白鹿转送了一行饭,有软熊蹯,炙驼峰,羊头签,土步鱼、三脆羹、五珍脍、八仙盘,二色茧、诸般异味。”三人用毕,又在如斯亭上散坐。只见池侧腊冰初泮,碧水生波。长岸边宿柳含春,苍枝透艳。公明达令取琴来,金莺早捧至一张,端端正正,安放在一个二尺八寸高灰漆枣木案上。公明达见那制作甚古,及至一鼓再弹,其声清越疏朗,觉得亭上微风洒然,池内游鱼止听。不必问其为何代物,想当在张越雷文之上也。季狸命取剑来,玉燕即双手托至一股,其长四尺,以手屈之,柔不可言。以石试之,刚莫可比。季狸徐步下亭,丢个解数,初则霞光细吐,后则寒气侵人,旁观者皆不能仰视,真至宝也。

当下两个人抚摩琴剑,爱不释手。耿朗道:“此琴此剑,乃第二内人所蓄也。闻二兄善弹善舞,赏鉴出凡。久欲上献,又恐冒昧,故特寄放此处,俟二兄兴至,便可借以伸其悃愫耳。二兄既尔爱惜,何不携去以成其志!”两入听毕,皆欣然作谢。酉刻三人在蕉鹿庵剪烛夜话,是夕又同榻而睡。次后爱娘、香儿、彩云各主一日,俱令春畹照看调和。初六日乃耿朗父亲忌辰,佳宾既去,闭户独斋。梦卿淡妆素服,同爱娘随云屏到康夫人卧室。香儿、彩云,仍是凝妆倩服。私祭事毕,各回本屋,汀烟暗向彩云道:“今日忌辰,本宜素服。娘与四娘,照常服饰。老夫人虽未道及,看颜色之间,有些不愉。”正说间,香儿走进来道:“人已早死,又未见面,行那虚礼何用?况我们又不是仕宦人家,那有应时应景衣服?难道预先作下寡妇衣裳备用不成?”汀烟听了,走过一边。是时爱娘正在梦卿房里,早有人传告此语。爱娘笑道:“儿女无知,一至于此。姨娘须体谅年幼,休要与他计较。”梦卿也不觉好笑。晚间汀烟又向彩云道:“四娘说话甚不中听,只顾如此。有何好处?”彩云道:“我们本无素色衣服,二则也未想到必须穿素。老夫人之不言,那就是老夫人体谅。只是大娘若早说一声,我们也好借换。”汀烟道:“姜黄葱绿,娘亦多有,何必去借?听说三月初三与燕大人上坟,想必都去,切不可听四娘之言,又要推托。”彩云点头应允。谁知到了三月初二日,又信香儿说话,要推事故。及至午后,听得康夫人也去,方才不听香儿言语。至次日初三,姑妇六人坐着六乘肩舆,仆婢十二个坐着六辆骡车,朱?骑马前引,惟清、惟寅等左右围随,一直来到坟上。但见墙分八字,门列三楹。一带土山,千树长杨方吐秀。两湾春水,万条宿藻欲生新。恰好郑夫人、宣夫人亦皆到来,家人献上祭物,凡所谓刚鬣柔毛、翰音舒雁,无一不备,先是康夫人,次是宣夫人,末是郑夫人,依序拜奠。然后是爱娘、云屏、香儿、彩云、梦卿,按年岁拜奠。祭毕,梦卿痛哭,云屏爱娘再三解劝,家人撤去祭物,焚烧纸钱楮锭。正是黑蝴蝶与乌鸟齐飞,红杜鹃共桃花一色。梦卿哭毕说道:“在家作女儿时,那一节不随母亲来此拜扫,自结缡以后,不便轻出,似今日此举,上劳尊长,下烦众姊,真此生所难再有者也!”云屏爱娘亦皆垂泪。少时家人在阳宅内安设下酒饭羹汤,三夫人五小姐饭毕,俱在亭院前散步。墙外边家内小厮将带来的风筝放起,忽高忽下,忽正忽斜,飘飘摇摇妥妥贴贴,愈显得景物温和。香儿同众侍女折柳簪花,寻青斗草。骋怀游目,极快心思。梦卿又领着春畹重到燕祖圭坟上,前后左右,伫立徘徊。看够多时,方才一同坐轿进城。郑夫人、宣夫人各自分路回家,姑妇六人亦漫漫归府。晚间俱要安寝,跟随康夫人的尹妈妈因封婆子告病,遂帮索妈妈关锁门户。两个人一边关门,一边闲说上坟事体。

尹妈妈道:“二娘真象个作女儿的人,哭一大场,就是铁石人也要落泪。茶饭都未甚吃,临走还恋恋不舍,连春家姊妹俱哭个不休。”索妈妈道:“正是。二娘房内姊妹无一个不好,又有本事,又大方,又和气。连采菽都益发出落了许多。”尹妈妈道:“挨金似金,挨玉似玉,铁打房梁还可作绣针,何况是个人?”索妈妈道:“五个人内,春大姐更好风流典雅,好个标致人材,一手好针线,又会作人。若不是侍女,甚么举人秀才嫁不得,将来若配咱家小厮,岂不是牡丹花插在驴粪上,令人可惜!”尹妈妈道:“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那些穷秀才富乡老的家小,不济的要多少。”两个人一面说,一面关门,俱当作好话,不知早有人记在心里。正是:为薰为莸,既以因形而见影。或鬼或蜮,且看借势以生波。

第十九回

刑部郎执法如山任氏女出言似蜜

法重何尝不寓宽,言甘未必总无奸?

栽培既荷天工力,春露秋霜自等闲。

却说御史李时勉,于正月十四夜遇着冯世才、王尊王诸人,不得已以实具奏,十五日奉旨着三法司勘问。是时茅球正升任都堂,顷刻贿赂盈门,请托络绎。本意要胡乱完结,不想刑部郎中富有执法不阿。一日三司会议,茅球向富有道:“贤司只知辨驳事体,专执己见。须知此等公案,全凭己见不得。”富有正色道:“此事该御史已详细奏闻,本无可审。圣上必欲着法司勘问者,欲情真罪当耳。缘情定罪,法不容违,司员非敢执己见也。”茅球道:“以一人之私出入人罪,所谓情者何在?所谓法者何在?”富有道:“冯世才、王尊王等,若指使家奴,则其罪可原。至于亲殴,则其罪难赦。殴于私家,则其罪犹可原;殴于市井则其罪愈不可赦。究其初,酗酒押娼,则官箴既玷。讯其底,挟威倚势,则国法全欺。情已可恶,律所不容”。茅球道:“若依贤司所言,则情真罪当,非贤司一人之见矣。何贵部及本院并大理同寮中,又多有异言也?”富有道:“事论公私,不问众寡。若一人以为不可,众人皆以为可,众人未必无私。众人以为不可,一人独以为可,一人未必不公。冯世才诸人本系勋旧,而三司同寮内勋旧颇多。张大张本系甲科,而三司同寮内甲科不少。所以有异言者,大约不平其心之故耳!”茅球道:“贤司能平其心,固可谓公。众人之不能平其心,岂尽皆私?难道本院亦有私乎?只不过要省刑无已。”富有道:“省刑固都堂之体,而执法乃司员之职。似此不肖子弟,若不重加惩治,则后来效尤者必至盈朝塞野,不可救药矣。定冯世才之罪,则纨衤夸骄矜之习可除。定张大张之罪,则绅?轻薄之风可化。实于世道人心大有?益,老大人总持风宪,宁未见及于此!”茅球道:“岂未见及,但当春发育,朝廷且有宽刑之诏。我辈过严,恐非臣子仰体圣化之道耳!”富有道:“杀一人而活千万人,总杀不当罪,不得谓之太峻。况警千万人而又不至于杀人,真不可谓之不宽。古人寓宽于严,正是此意。若养成凶恶,然后治之以法,不反与天心君命有违乎?”茅球见说他不倒,便教散衙。一连数日,不曾会议。早有人往富有家走通,且馈送金帛,约有四五千金。内中惟邓通贤最多,冯世才、丁不识、张大张、王尊王不相上下。茹月桂、邬日杏家本清寒,无人借贷,只好听命而已。

至二月初间,钦限将满,会议时,茅球只道富有已收金帛,必与己合。及至上得堂来,见阶前设着许多金帛,富有送上一章揭帖,乃大声道:“此系各家贿赂司员,已将礼单移送巡城御史,转达九重矣。今特持来以便入库!”惊得茅球目瞪舌僵,乃翻转面皮道:“既有赃物,则伊等罪过断无可逭,贤司即拟定各人应得之罪可也。”说毕,一齐散衙。直至二月终,拟定奏入,随即批下:指挥冯世才、丁不识,主事邓通贤俱行革职,杖一百,发往辽东,永不许代。张大张、王尊王俱行黜退,杖八十,充配烟瘴。菇月桂、邬日杏亦行黜退,杖六十,流二千里。其余帮闲家奴枷责发落。此时冯、张诸人,势利全无。所用所送金帛,皆没入官库。三月初间,由刑部解送兵部发遣。及至耿朗进署,早已起解云讫,不便赶送。

回到家中,向云屏等说道:“冯、张诸人,与我相交一场。呈非益友,亦无大损。今日远遣,不及一面,此中殊觉怆然!”云屏道:“君子立心,原宜从乎厚。但冯、张诸人,实不足惜。前日若不疏远,今日未必不遭株连也。自作自受,何必见他!”耿朗说:“正为今日未被株连,益觉不忍耳。闻得茅都堂自富郎中出首赃物之后,又欲效洪熙元年故事,攀引多人,以分冯、张之罪。倒是冯张诸人绝意不肯,故不致大兴冤狱。这末后一着,似乎可取。

这几个轻财好义,素称广交,被遣之时,乃无一人相送,此可证世情之薄矣!”梦卿道:“君如必不能忍,何不令人追饯一番?”耿朗大悦,即着安节、劳谦,各带程仪,前去赶送。第三日陆续回来,呈上诸人手札。冯世才、丁不识、邓通贤的回札道:

才等质本凡庸,又复无学。自作之孽,悔何及哉!辱赐程仪,益增愧恨。始终不渝,君真宦途中第一人也。呜呼!生为别世人,死为异地鬼,惟有返身修慝,以期三生之幸而已。西向书此,曷胜枪然!张大张、王尊王的回札道:

徒负半生广交之名,而国门祖道,寂寂无人。此去瘴水蛮山,谅少生理。幸弟等悔过寸衷,有君之知也。程仪敬领,愧谢不一。

耿朗看毕,不觉长叹。云屏道:“有此一举,君心之忠厚益敦,伊等之悔悟益切,而交游之浮薄亦可少警矣,然此皆二娘之力也。”耿朗不住点头称是。饭后耿朗进署,云屏便向梦卿道:“冯、张两处,皆有回札带来,都皆有悔过之意。此事虽是官人的忠厚,然却亏你提撕。我见今世人幸灾乐祸者不少,想其起初,未必无恻隐之心,或被小人唆诉,或听妾妇愚言,遂至把夫良汩没耳!”梦卿道:“官人心地,本自高明,官人前者谢绝冯张,是止乎所不得不止。今此之厚送冯、张,是行乎所不得不行。实是自家作主,小妹何力之有?”香儿道:“官人心性,每每不听人劝。若非二娘心有思路,话有迟急,恐亦不能信从。大娘说话是是非非,从不散乱,然却不能周全详细。

三娘为人爽快,有时说起话来,把正经事都说成笑谈。五娘虽会说话,却只好补人之不足,不能作人的领袖。我是心直口快,不管人听不听,不管人恼不恼,未免不惹人怨。总之,都不及二娘。”梦卿道:“四家姐姐都皆年长,岂有反不及我之理?只是家常言语不留心的大多。”香儿道:“正是。我们的毛病,都在这不留心上。大娘若留心,必能周全详细。三娘若留心,必能检点戏耍。五娘若留心,自然有些主见。我若留心,亦不招人嗔怪。此后我们都要学二娘的留心才是。”梦卿道:“我亦并非处处都去留心,只是嘴拙舌钝,不敢轻易开口,倒象是留心的一般。四家姐姐若都象我,岂不有误事体。”香儿道:“似我这心直嘴快,必多错误,倘遇一言半语,顺口说出,知道的只说我有嘴无心,不知道的未必不说我争长论短。再被那传舌的妇女添改增减,以讹传讹,必至于伤和气,坏正事而止。今有二娘的寡言,正是我对症之药。总赖二娘不时提撕,使不至有乖戾之处,方不负姊妹相处一场,不然则是不以香儿为人,有心看我的短欠。想来二娘亦自不肯。”梦卿道:“我们姊妹,自外人视之,固是五个。自我等看来,却是一个。假如梦卿有甚错处,便是四家姐姐的不是,安有坐视之理?”爱娘在旁笑道:“你二人何必太谦?寡言的将来要得喉闭,嘴快的将来要得话痨。莫如二娘学四娘的嘴快,四娘学二娘的寡言,彼此搀和搀和,亦免得受病难治。”香儿亦笑道:“何如?正说着好话,三娘又来戏耍。我正要随着二娘读书写字,三娘切又莫要混人。”爱娘又笑道:“好徒弟!未念书先选师傅。今师傅既已选定,每年束修若干?何日开馆,也须早定为是。”梦卿亦笑道:“束修有无,且不要论。只是读书写字不用心之时,未免要难为一二。”爱娘笑道:“孩儿幼小,一向溺爱,还求先生慢慢拘管,不要太紧了,生起病来。”说毕,云屏、梦卿、香儿、彩云一齐好笑。耿朗退署回家,亦催促香儿念书。且说道:“二娘若非读书明理,起初时必不能劝我绝交以远害,末后来亦不能劝我忠厚以待人。你不但要学二娘的本事,还要学二娘的为人。”毕竟这一来有分教:“入芝兰之室,自尔生香。落蓬荜之途,能无变色。

第二十回

聪慧姿一姝独擅风流事五美同欢

可欺君子以其方,真假何须问短长。

且自随缘施化雨,逢场作戏正相当。

却说梦卿自三月三日拜扫之后,香儿更加一番亲热。每日早起梳妆已毕,便到东一所来,将所授诗文默送一过,然后讲解新授诗文。午间临法帖百十余字,此一定功课也。其余问安罢绣之余,又向梦卿讨论些古今故事。

香儿心性最是聪明,又加用功,到四月初间,凡诗古文词乱熟者已八九十首,逐字逐句,俱能讲论。至于写字,起初未免结蚓涂鸦,次后则清清楚楚,都可看得。至初八日,乃如来生辰,京城风俗,好佛之家,都煮五色豆儿相送,名曰”结缘“。香儿便问梦卿道:“来生之缘,果然结得么?”梦卿道:“生死轮回,儒家不讲。今生既不知前世,则今世岂能又知来生?佛经上说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此话看来,是今生来生,总不必管他,又何必结缘?为此说者,不过俗恶僧尼,欲伸其果报之谈耳。”香儿道:“轮回之说,固未足信,但报应之说,恐亦儒家所不废也。”梦卿道:“佛教主气,其说报应处,未免太着形象,故有天堂地狱之谈。儒家主理,其说报应处,似无实据,然却丝毫不爽。如孟子所说,杀人之父者,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者,人亦杀其兄。非报应而何?”香儿道:“自来莫奉佛法,莫不敬重僧尼。韩昌黎必要‘人其人,火其书,’无乃太过?”梦卿道:“佛老之教,本不能齐家治国,故自儒家视之,皆是异端。昌黎乃一代大儒,故有此论。”香儿道:“若如此说,则佛老二教,天又留他作甚?”梦卿道:“留与不留,天亦未必有意。依我看来,佛老二家不生男不育女,既少生子,许多人便少了许多灾劫,未尝不与天地恶杀之心反相合也。”香儿道:“宋时苏轼亦是儒者,看其诗文,最重佛法。何以有韩、柳、欧、苏之名?”梦卿道:“此不过就文字上评论,就如唐诗,李、杜、元、白、王、杨、卢、骆一般,其实苏、柳之为人,安及韩、欧哉?”香儿道:“结缘之说,原无凭据,但人与人相交,有一见如故的,有终身如仇的,谁在暗中作主,便教如此不齐?”梦卿道:“若以缘论,夫妻是最有缘的了。然其中有恩爱夫妻,有生死夫妻,有患难夫妻,有冤业夫妻,故谓之有缘不可,谓之无缘亦不可。谓之非缘不可,谓之是缘亦不可。谓之由于缘不可,谓之不由于缘亦不可。总之,随缘而已。”香儿道:“随缘之说,岂非无定向的事了么?则那再醮之人,亦可说随缘矣!”梦卿道:“随缘者,乃随遇而安之意。若重婚再嫁,操守已失,既有乖于名教,如何教得随缘?”香儿道,“若二娘的婚姻,岂不是有缘而无缘,无缘而又有缘乎?”梦卿笑而不语。只见爱娘拿了一枝碧桃花儿从穿廊边走来,看见香儿在窗下写字,便笑道:“好个标致学生,造化了先生也。”香儿亦笑道:“似此少艾,不在深闺,来这书馆,有何正事?”爱娘道:“特来寻你。”香儿道:“然则我学生亦造化也!”爱娘道:“你看,不热不寒,清和时节。无风无雨,幽雅亭台。九畹轩前,柳阴初密,杏魄争辉,绕砌芝兰,牵衣拂带。不去赏鉴一番,却受这笔砚的清苦,岂不可惜!”香儿听说,便放下了笔,收起法书。爱娘亦将碧桃花插在瓶内,一面令人去邀云屏、彩云,一面同梦卿,香儿来到九畹轩。

轩内四面窗棂,俱皆大开。五个人或临曲水,或登小山,或踱长廊,或凭短榭。游赏多时,仍至轩内。或据胡床,或坐绣椅。或依窗,或席地。品花气之重轻,评鸟音之高下。正坐间,爱娘忽笑道:“你们看!这两个斯耍得有趣!远远望去,恰似一对蝴蝶儿成精。”众人看时,却是从东北葡萄园内跑出两个侍女厮打耍子。这个拉倒那个,那个扑翻这个。翠袖缤纷,红裙飘荡。微风吹处,里衣皆见。那一种娇憨之态真有画不出的形景。众侍女看见,亦都嘻笑。香儿道:“你们何不也顽耍顽耍,免得午倦瞌睡。”爱娘道:“与其教他们乱打,不如配成对儿,两个彼此相扑。赢的赏花一枝,输的罚他取水浇花。”云屏道:“只闻男子相扑为戏,未见女子有此耍法。今日又开一生面,立一大观也。必须三娘料理方才妥当。”爱娘便将五房内侍女传齐,共二十人,分为左右两队。左一队列在柳树阴中,是枝儿、苗儿、春畹、采菽、春栏、喜儿、采葑、红雨、汀烟、采艾十人。右一队立在杏花丛里,是叶儿、条儿、采苤、春亭、春台、和儿、顺儿、绿云、采萧、渚霞十人。爱娘又都命结束停妥,然后五人临槛而坐,如阅武一般。原来九畹轩阶下虽是兰花围绕,而南檐下有方丈一块平地,乃夏夜露坐之所。今日正好作相扑围场,且是黄土铺平,绿苔生满,又有风飘来的花片堆在上面,绵软鲜华,正好作相扑锦毯。先是左队内喜儿走出来,乌云低绾,凤笄牢插,高揎兰袖,露一双白藕。半曳鸳裳,现两瓣红莲。右队内条儿走出来,低压双鬟,紧缠长带,裙儿系得不高不下,背子披来半掩半开。

当下两人扑在一处,条儿用力要抱喜儿,喜儿一闪,恰好条儿向喜儿怀内一歪,喜儿随向条儿肚下乱揉。条儿笑软,顺势一推,早卧在地下输了。右队内又走出绿云来,一条披帛,结牢松绿衫儿。数缕红绒,缠住鸦青髻子。左队内亦走出汀烟,掖起葱绿衫,半露谈黄衬袄。拴紧茜红裙,全遮浅碧中衣。两个当场赌赛,相扑良久。绿云将汀烟一攀,突然倒地。左队内早有人扶过汀烟,右队内亦有人替了绿云。一个藕色衫,绿背心,绽开白绫裙子,却是红雨。一个银红袄,翠披肩,双击黄缎丝条,却是和儿。相扑多时,红雨力怯,走回本队,和儿笑个不止。轩内五人亦都好笑。但见右队内渚霞紧了紧披帛,揎了揎长袖,笑道:“谁与我来?”春畹一边答应,一边按了按钿翠,摸了摸弓鞋,然后相扑起来。渚霞用力横拖,涨红丹脸。春畹顺势揪翻,笑破朱唇。两人归队。春栏鼓掌而出,与采萧扭在一处。两人的裙子扰住,春栏向裙子一撩,采萧正抬脚,恰好将一支小绣鞋撩在一边,早被本队内春台拾起,采萧忙去着鞋,这边春台与采艾又扭在一处。忽听采艾叫声“嗳呀!”急要回手,却被春台将手笼定。众人看时,是将裙子拉脱,把一条萍绿裙儿落在面前,两个人俱被裙子绊倒。春台伏在采艾的身上,脸贴着脸,采艾的鬓发罩住了春台的耳环,两人只顾笑,都立不起身来。轩内五人俱令扶起。左队内枝儿、苗儿,右队内顺儿、叶儿,四个将两人扶过,便作两对儿相扑。枝儿是翡翠衫,荔枝裙,花背心。苗儿是水红衫,葱白裙,绣背心。顺儿是杏黄衫,莲红裙,青背心。叶儿是韭叶衫,槐花裙,紫背心。正是珠翠缤纷,光彩夺目。

笑声哑哑,如仙鸟争鸣,身体飘飘,似天花乱落。一杯茶时,枝儿赢却顺儿,苗儿输与叶儿。四人俱回了本队。爱娘道:“还是一个对一个,不必双来。”但见采菽头上十数个小发辫儿,矮矮的绾成云髻。末后一个人发辫垂于肩下,有三尺来长。胸前紫衣上用绣带结成同心如意扣儿,立在当场厮唤。右队内采苤应声而出,紧一紧月素披帛,笑道:“小油滑,看我制你!”用手猛然一拉,采菽险些跌倒。采菽称势一撞,采癗也几乎坐下。采菽生的小巧、便利,采癗身支有些丰厚,扑不多时,便气喘了。不防被采菽将脚一抱,就侧倒在一边。忽一人叫道:“采菽输了,等我来!”采菽看时,见他半副花巾,轻遮绿鬓,一技柳叶,恰助红妆。脸色媚生,口脂香吐,乃采葑也。采菽才待相扑,春亭接住,翻翠带之如如,动湘裙之袅袅。急似惊鸿,轻如飞燕。叮叮咚咚,两人的手镯声响。扑至多时,采葑败走。当下二十人都已扑毕,爱娘将赢了的喜儿、绿云、和儿、春畹、春栏、春台、枝儿、叶儿、采菽、春亭十人,各簪花一枝。输了的条儿、汀烟、红雨、渚霞、采萧、采艾、顺儿、苗儿、采癗、采葑十人,各罚汲水一桶。因说道:“我这戏耍,比诗云子曰的有趣无趣?少十人镇日家低着头,死板板作那无底止的功课,也常活泼活泼,以免闭塞了天机。”彩云道:“今日左右两队内,赢五个输五个,真也公道。恰好二娘房内五个都是赢家,又真是有文修者必有武备也。”于是五人又谈笑游耍一番方散。毕竟这一来有分教:卢同量浅,虽未免内蛊之灾。红线材优,早能除外来之侮。

第二十一回

水成疾海氏能医药未投爱娘解病

火炙乔林灾既休,水深沧海又能收。

自从萱草植堂北,洒落襟怀胜匹俦。

却说梦卿自幼性喜饮茶,至于太过,未免积而成疾,且又有水泻病根。四月初八在九畹轩南檐内看待女相扑,因天气热,饮茶水过多。又被日色蒸照,以此到晚间觉得满身发热,头目沉沉。然犹支持与云屏众人茶饭,给香儿讲书看字。不想十四十五几日内,’四野生寒,西山蕴雨,节序将交仲夏,风光反似初春。十七日早间,雷声虺虺,雨色丝丝,耿朗休沐在家,独在晚香亭闲坐,’见春畹从假山洞口走出,自北而南,穿花拂树,飘飘然如玉京仙子私向人间也。忽一阵疾风暴雨,春畹的绣带儿被花枝儿缠住,及至解开时,衣裳已都湿透。尽力跑上晚香亭,那雨益发倾盆落下。看见耿朗,由不得双颊绯红。耿朗见春畹满身是雨,背心衫子贴成一块,肩背的柔软,腰支的纤细,一目了然。裙边上淋淋漓漓,滴水不止。想弓鞋内衣,必皆透入。耿朗道:“今日此雨,方可谓与梨花洗妆矣。”春畹笑而不语,用手去整云鬟,头上的花片儿纷纷拂肩而下。耿朗手接着花片儿,在鼻上嗅道:“花香真不及美人香也!灵犀一点,畹娘独无意哉!”春畹正色道:“桃艳李,固属东君。而秋菊夏莲,亦各有主。君家总有所私,妾不敢有所背也。”是时雨少止,春畹便要下亭。耿朗道:“油衣在此,何不穿去?春畹道:“以侍婢而衣主人之衣,将置主母于何地耶?”言罢,冒雨往东厢而去,早被耿朗扯住。春畹极力挣脱,耿朗两手齐出,紧搂怀中。春畹哀道:“官人放手,恐几位娘娘看见笑话。”耿朗道:“倘他人笑话,便一齐捉来戏耍。”言罢将春畹衫儿揭开,正凑着一双小乳,摩抚手心,百般有趣。春畹见脱他不得,只好任他摆布。耿朗贪他小巧,遂扯至一树荫下,褪其罗裙,又手抚其光肥肥的牝户,亦觉茎毫稀许,内中一道细缝,十分有趣,春畹双眉紧锁,急蹲而下,头儿乱摇。耿朗正待上手干事,忽的一声惊雷,豆大雨珠直砸而下,耿朗惊魂未定。春畹趁机提起罗裙,一溜烟走了去。自那以后,耿朗益发有专房之心。原来春畹与枝儿等虽然专以服事耿朗,惟春畹轻易不与耿朗交言。至于早晚饭食,寒暑汤水,莫不尽心安排,故耿朗平日就甚爱重。今日又见她人品端方,更觉委绝不下。是时因香儿使他去取虎邱茶,故致被雨。

次日乃四月十八,是东岳庙碧霞元君诞辰。倾城车马,鼓吹连天。庵观寺院,及好佛之家,亦煮五色豆儿结缘。且早间香儿走到梦卿房里,见梦卿虽已晓妆,却又倚枕而卧。因问道:“二娘今日如何?”梦卿道:“连日以来,眼涨口干,胸腹作满。今早又复涨痛,只思酸冷之物。适在院内,远远听得街坊上打冰盏的声音,大有望梅止渴之思。”正说间,爱娘走来笑道:“想是顺哥要出世也,不然这发懒思酸,是何缘故?”香儿道:“人家在这里病得不堪,三娘又来混人。”梦卿道:“三娘素通医道,何不解释一番?”爱娘道:“胸膈水涨,茶饮过你须忍住涨痛,我先试试。”于是梦卿仰卧在床上,爱娘揎起红袖,将镯子摘下,坐在身旁,漫漫的按摩起来。多时腹内有些响动,爱娘已体热汗流,腕酸体乏,香儿亦接着按摩了一回。梦卿正在轻松之际,如何住得手?恰好管茶的海氏走来道:“二位奶奶多少气力?何不令人唤我?且这水气作痛,若非手上有力的人,也摩他不散。”爱娘、香儿遂令海氏按摩。海氏便轻轻的摩得几次,然后渐渐用力。梦卿虽觉腹内大有响动,终是流散不开。海氏道:“这须用菜刀切一切更好。”香儿道:“如何切法?”海氏便令人取了一把菜刀,用绵帛包好,从心坎下以至小肚,一刀一刀切去,真比手力有余。梦卿咬牙忍痛,果然腹中大响,心坎间虽是宽解,而肚腹却涨得坚硬。海氏道:“这刀既切不去,若用人在身踏一踏更妙。”香儿道:“又如何踏法?”海氏道:“我年轻时常患此病,常是教人在身上踏来。恐二娘当不起,故用刀切。今水气太盛,少不得要人踏一踏看。”爱娘道:“请五娘来,他的身体苗细,可以踏得。”

不多时,彩云走来,换了一双新绣鞋,香儿扶着,轻轻走上梦卿身上,一步步漫踏,梦卿更觉得解散利快。是时云屏亦来,爱娘笑道:“五娘本是掌上身,今作心上人了。”踏至多时,梦卿坐起,一连泻过两次,俱是清水。云屏、香儿、彩云俱各散去。时已下午,海氏提着水壶又来送茶,便道:“此后二娘须将茶水着实节检,千金贵体,何必贪此无用之物?况且病到至极,谁能替得?早间希乎不将老奴急死。”是时爱娘、梦卿同坐在东套间内,见窗外芭蕉叶上,鲜花璀灿,绿绿红红,犹带许多雨气。太湖石边,细草蒙茸,星星点点,时闻一派土香。爱娘道:“雨后景物,此为最幽。若非抱恙,这主人一席,义不可辞。旁边春畹道:“昨日娘们赏雨,险些将我畹儿被雨淋死。”爱娘笑道:“娘教你被雨,本是无心。爷教你避雨,恰似有意。此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春畹道:“教死亦未必就死,教生亦未必就生。到是这不生不死的,还求三娘一个药方儿医治。”爱娘笑道:“傻女儿,这药方儿作娘的如何给得?”梦卿亦由不得笑道:“女儿的药方是给不得的,我的药方莫不也难给不成?”爱娘道:“正是,我想你的病虽是水积,终觉有些情思。大凡人心神安舒,病从何来?惟心动于中,斯外邪乘之以入。我见你终日言笑,一如无事。其实千思万虑,并积于心。此即生病之由也。”梦卿道:“我的病,惟大娘、三娘心最知,其次则畹儿。作女儿的事,已不必论矣。自为妇以来,逆来顺受,亦惟忍之而已。”爱娘道:“忍之一字,固息事之源,实乃生病之胎也,莫若忘字为上。古语云:‘大道玄之又玄,人世客而又客。直至忘无可忘,乃是得无所得。’二娘若会得此意,则病自除,何必拘卢扁之死局,取效于草根树皮哉!”是晚爱娘与梦卿同榻而宿。至次早,和氏来禀道:“昨日大娘教请过淳于裔、孙绳祖,今早大爷又教邀了胡念庵、伊士义,现都在外边伺候看脉。”于是梦卿命人扶至前边正房内坐下,云屏、爱娘、香儿、彩云俱在屏风后坐听。和氏乔妈妈将四医生带至仪门外,挨次看脉。先是伊士义,看毕出去。次是孙绳祖,次是胡念庵,后是淳于裔。四人看完,梦卿仍回本室。不多时,传进两纸药方。耿朗已令人将伊士义、胡念庵的药方取来一剂煎煮,云屏就令在后边游廊下烧起铜炉,将药盛在银锅内,用文武火漫煎。耿朗亦从爱娘的楼下走来,看着煮药。海氏、春台不曾防备,玫瑰丛边有春畹晒了雨湿裙鞋。耿朗转身到玫瑰花前,见绿叶青枝上挂着一条淡红单裙,却是被湿过的,知是春畹之物。又见花根下向阳处有一对半湿绣鞋,恰好半折。虽然被雨,而上面花绣犹属鲜明,仿佛是有香气。耿朗一时兴作,拾在袖内。海氏、春台一些不觉。直至药好,耿朗才往西一所去收绣鞋。是日乃宣德五年四月十九日也。梦卿一连服过几次,水气虽然全消,而饮食不进,形体渐瘦,云屏急要另请良医。爱娘道:“前日淳于裔、孙绳祖的药方上有些批语,未曾细看,或者别有见解,亦不可知。”云屏即令春亭拿来看时,上面写道:“病系丰于滋味,湿热致疾,似宜用清金降火之剂。但用凉药,恐伤脾胃,且既泻过,莫若温补为上。”爱娘看到此处,便拍案道:“是了!二娘泄泻过多,气血两虚。夫补血用四物汤,补气用四君子汤。盖四君子温药,补气正以生血,四物凉药,未能补血,先伤胃气。今伊、胡两人所用者正是凉药,故病未尽除而饮食不进。我想,还是温补的好。”云屏道:“药性我未深知,又加前日一时匆忙,未曾斟酌,几乎误却大事。今日必须淳于裔、孙绳祖来纁看才妥。”于是告明耿朗,即刻去觅两人。不多时,两人都到。看过脉,耿朗邀在前厅款待。因问道伊、胡二家用药之意。孙绳祖道:“伊、胡二先生以明公系勋戚门第,供奉必优,故用一切凉药。不知专用凉药,未免有伤脾胃。且又问知尊夫人平日饮食最俭,症候好似外感,其实本是内伤,则凉药断不可用矣。”耿朗道:“怪得前日二公用温补之方。”淳于裔道:“温补者,非温药补之也,温犹温存之温耳。人以胃气为主,不补气则血何由而生?伊、胡二先生以为气有余血不足,故专补血。不知气有余,邪气也。正气何尝有余?且脾喜燥恶湿,喜暖恶寒。脾胃受伤,饮食能不减哉!”耿朗听毕大悦,即依两人所说调理,不数日便见功效。旬日之后,渐次如初。而梦卿嗜茶之病仍未能除也。”正是:去草务本,虽未能收全效于明医。□茅连茹,早已授单传于美婢。

第二十二回

泗国公病中遗语杨安人梦后劝言

湍水决时无定归,杨花吹处总依违。

淑媛贞静幽闲德,水自停流花不飞。

却说梦卿病好已是五月端午,满宅内各门各户,高贴云符,双插艾叶。早饭后都在康夫人房里饮雄黄菖蒲酒,林、燕、宣、任、水五家,俱送彩丝、角黍、桑椹、樱桃等物。午后在云屏房内私宴,夫妻六人,团栾而坐。

饮酒中间,耿朗依云屏、梦卿之言,定于初六日会邀公明达、季狸,并与泗国公、太仆卿、通政使奉送食物。初七日内里请棠、荆、合三位夫人,外边会耿月旋、耿月兄等九个。初八日请蕲春侯、信安侯及肤氏、胥氏中表诸亲,初九日请林、燕、宣、任、水五家。一连四日,即传谕众允、需有孚预先料理,本日却大赏内外大小仆妇。坐间香儿道:“这样炎天,必须如大伯父家前厅,高敞幽深,差不受热。”爱娘道:“还不如水伯母家后楼,绿波绕槛,碧树盈窗,自有一段清凉景况。”耿朗道:“记得五年前,每逢端午日,必住各处游赏,如南城金鱼池,西城高梁桥,北城满井,东城松林。虽处处征歌,家家市酒,未免冗杂,而林泉名胜,实以供清赏。”香儿道:“如今为何不去游耍?”耿朗道:“一则官私羁扰,二则酬酢难辞。且自有众卿以来,不复有向时俗态矣。”爱娘笑道:“这是为四娘来了,方才不去,不然为何四娘独问?莫不知彼处有画中人么?”于是合坐皆笑,是日耿朗尽欢而罢。

不觉过了四日酒筵,至初十日早晨,香儿、彩云各回家归宁。刚才起身去后,就有泗国府内家人飞马而来,说:“大老爷旧病忽犯,十分沉重。”耿朗不及更衣,即走马前去。内里康夫人、云屏、梦卿,随亦坐轿而往。原来耿忻自宣德元年秋间吐泻之后,每时要发。到这五年五月,已四个年头,转成劳瘵,而此次较前加重。见了耿朗,便叹道:“我以祖荫,重荷国恩。常思以马革裹尸,立功域外。不期事与身违,行与时忤。又复眐此不起之疾。碌碌终老,一事无成,犹恨死之不早也!我死后汝若承此职,须勤国事,无坠家声。侄妇燕氏,幽闲贞静,后必生克家之子,吾志有所托矣!”须臾耿憬、耿怀、荆氏、合氏、耿月旋、耿月兄陆续皆到,耿忻又向耿憬、耿怀道:“兄弟之谊,行将尽矣!所虑者汝两人年老,诸子尚幼耳!我之无嗣,圣上所知。爵之承袭,自必有旨。我死后切勿过哀,免致老病,以累幼儿。所有家私,我意令燕侄妇辅助汝嫂,俟汝嫂死去分析与月良、月旋、月兄等,何如?”耿憬、耿怀俱各权许。棠夫人、康夫人令梦卿近立床前,耿忻道:“自汝至我家,我未尝以汝为媳。

汝之立心行事,我所未及也。汝其任劳任怨,以助汝伯母,勿逆我意!”梦卿退后,因又向耿憬、耿怀道:“生子当如季子章,生女当如燕梦卿。不然,则徒多业障耳!”说毕,合目而坐。是日俱未回家。次日病觉少轻,众人俱各暂回,留耿朗、梦卿、耿月旋、耿月兄侍看。耿朗私向耿月旋道:“怕父终身不置妾,年老不继子。旷达有之矣,奈不可以为训何!”耿月旋道:“伯父作事,从不与人计议,亦不用三思,随便行去,若经意若不经意,然却无一失着。即如表季子章为耀武卫守备一事,兄先知否?”耿朗道:“此事不但伯父未向我言,即季子章于初六日见面之后,亦未到我家。初九日奉旨补授,初十日即遇病发。我既不敢问,而子章又不来,正不知因何事而有此不意之遭。”耿月旋道:“想伯父之荐子章,非不知子章乃吾兄之友也。若告知吾兄,未免有私。子章之受荐,非不知伯父为兄之伯父也。所以不告吾兄者,亦明其无私也。兄数日未进署,故不得知。何不差人去取邸抄来看?”耿朗即令升阶走马取来看时,上写道:

署理总管京师十二营大都督耿忻谨奏:查有南阳大盗党□、寇四维者,李彬、张辅之漏网,高煦谋逆,实助恶焉。事败亡命,转寇山左诸路,掠物无算,杀人盈千,文武官以之罢去者在在多有。近乃密迩辇毂,以道士叶渊为之师,昼伏夜兴,种种不法。本月初七日,耀武营守备左虚,收捕被杀。臣随遣果勇营将弁,又获重伤。臣正提兵前往,乃有本处武生员季狸,幼习儒业,素谙韬令,纠集乡民,鼓励散卒,破叶渊邪术,手刃寇四维,生擒党□等五十余人。复推功于千总克让,智勇谋义,兼而有焉。除条列季狸擒杀方略进呈外,祈将臣备员禁卫不能整饬行伍、肃清地方之罪,交部严加定拟。

此是宣德五年五月初八日具奏,初九日奉了一道诏旨道:叶渊、党□等着即枭示。守备左虚照例癅□赏。所遗耀武营守备之缺,即以季狸试用。耿忻免议。

耿朗看毕大喜,送与梦卿看。梦卿道:“子章他日之名将也,君可谓得所友矣!”耿朗道:“朋友以补人伦之不足,然我之交公明子通、季子章也,皆出于卿内助之力。向非卿言,人送与云屏,爱娘。又说与云屏,令人将耿忻病势,告知香儿、彩云,好来看视。

再说彩云回家,杨安人接着,母女两人用毕茶饭,杨安人道:“我前日细看燕家姑娘,面庞儿比你四个都好。言语温柔,行事大方。姑爷为何反合他不甚和好?”彩云道:“为甚不和好,只是房次太多,他又不甚活泼,故觉得有些参差。”。杨安人道:“不甚活泼,却是他的好处。若五房内都活泼起来,谁能容谁?你们为甚么亦合他不对?”彩云道:“亦无甚不对处,只是他大些,自觉得有些不称意。”安人道:“这就错了。他又不恃富挟贵,倚材逞色。若说天子知名,公卿敬重,是来头大处,则那孝、节二字,你们学得来否?如何反不称意?”彩云道:“我合他却无甚不对,只是四娘时常有些言三语四。”安人道:“任家姑娘虽说怜俐,终是小家气象。看你伯母棠夫人,叔母荆夫人、合夫人待二娘四娘处,便知二娘四娘的好歹。我昨夜梦见燕家姑娘的卧房门前,卧着一物,其形是猪,其色正白,满身毛片,都作星斗之文。我想此猪恐非寻常之猪,或者是神圣因他孝节无双,特来保护,亦不可定,将来必有灵验。况且他上表章、却婚嫁,是大有材智之人。若你们后来激恼了他,未必不受他的亏苦。别人我都无干,你若有甚是非,教我如何放心?”彩云道:“母亲有命,女儿敢不遵依?只加意和好就是。”安人听毕,方才欢喜。午后彩云上宅后小楼,凭窗四眺,忽见壁上有诗两句道:

碧纱窗子隔红尘,春睡沉沉梦亦新。

却是大前年梦中和韵之作。因自叹道:“世事如漆,人生若梦。我现在虽有所托,而从前之悠悠忽忽,奇奇怪怪,至今兀自不解。何造化之颠倒人以至此哉!”乃命汀烟磨墨提笔,续两句道:

千个莺儿千个燕,几回唤醒玉楼人。

是夜就在楼上过宿。至十一日午后,与杨安人闲坐。汀烟禀说道:“大娘差惟寅来告诉,说大老爷现在病重。”彩云即便收拾进城,惟寅骑马前引,汀烟坐车后随,日平西即到泗国府内。才下轿,香儿是惟清骑马前引,绿云坐车后随,恰亦到来。一同看过耿忻,见过棠夫人。是日香儿彩云与梦卿商议,两人暂且回家。次日十二,康夫人带了云屏来换梦卿回家息宿,定下此后两日一换。只是这一来有分教:思瑶姬之狎昵,梦绕巫山。感甄女之欢欣,汀及洛水。

第二十三回

宣爱娘赌诗博趣燕梦卿书扇留疑

绮思艳句自然生,未必闺阁果有情。

天上云和才泄漏,世间从此忆双成。

却说耿忻病势行轻行重,已到五月下旬。康、荆、合三妇人轮流去与棠夫人作伴,耿朗亦常过宿。云屏五人,已更换数次矣。这日二十七日,乃云屏侍看日期。剩了梦卿、爱娘、香儿、彩云在家,午间极热。爱娘绾著矮矮的清水髻,插一枝白玉簪。亮鄃衫薄罗裙,拉了梦卿香儿去看彩云。梦卿手摇团扇,香儿手帕内包着一堆小冰块儿,来到西厢,不见动静。屋内悄悄,只有汀烟扶在小鱼缸前盹睡,胸前钮扣半开,露出雪白的嫩肉,衬着鲜红的抹胸。爱娘道:“这妮子好大胆,不怕被人偷去,不要吓醒他。”一直走过穿廊,来到看山楼东窗下,亦不见动静,只有架上鹦鹉让客。三人进了楼,见彩云斜靠在一张大椅上,一支脚蹬着脚凳,一支脚曲在椅子上。一上一下,裙子遮不严,露出中衣。袖子揎的太高,镯子垂在腕边,两条膀膊,白森森、细条条、肉腻腻,似不可着手。鼻凹鬓角,汗珠儿都含着香气。爱娘笑道:“好多情致,我见亦爱,何况那人!”因用手将蹬凳子的那一支脚亦望椅子上一拾,恰好两腿如箕,中衣掐成一个兜子。香儿将那小冰块儿乱洒了一怀。彩云惊醒,只道耿朗作恶。看时却是梦卿、爱娘、香儿三人,一边笑一边收拾碎冰。梦卿笑道:“幸这冰块儿都在身上,若在中衣内如何区处?”香儿道:“区处区处,抱着屁股。”于是四个人一齐好笑。彩云道:“这都是三娘干的,应该罚他。”梦卿道:“如何样罚?彩云道:“三娘最爱作诗,定下题目,立成四首,不许更改一字。”梦卿道:“甚么题目?”彩云道:“我归宁时,见村居郊游之乐,拟作人名药名体二首,未能写全,又有旧稿上一字至七字体,春秋征妇怨各一首,亦未成篇,今日一并罚了三娘。”梦卿道:“以诗为戏,大是韵事。有趣有趣!”彩云因向爱娘道:“如何!二娘都说有趣,这诗不容不作矣。”爱娘道:“我作,二娘替写。”彩云道:“二娘休替更改。”此时汀烟、渚霞都来,铺纸的铺纸,研墨的研墨。梦卿先在一小笺上写了“村居”二字,彩云道:“此用人名,体要五言绝句。”爱娘想了一想,念道:

小庄周绿水,夏半菰蒲多。

五柳浑青处,援琴高作歌。

梦卿写完,恰好庄周、夏半、柳浑、琴高是四个人名。梦卿又在一块纸上先写了“郊游”二字,彩云道:“此用药名,体要七言律。”爱娘又想了一会,方念道:

葱青黛色四围圜,鸾凤仙乡咫尺间。

古木通风看夭矫,新泽泻涨听潺盢。

怡心藜藿香堪食,助鬓黄红花斗颜。

日夕当归情转切,流连翘首不知还。

梦卿又写完,恰好青黛、凤仙、木通、泽泻、藿香、红花、当归、连翘是八味药名。梦卿复又在一片纸上写了“征妇怨”三字,彩云道:“此即用‘春秋’二字为韵。”爱娘又曲著玉指,漫漫念道:

春春,添兴怆神。悲去日,忆征人。戍楼万里,驿路千旬。对月陪孤影,移花护病身。梦是黄云白草,妆庸绿黛青颦。几回漫把鱼书展,酒不伤多懒入唇。

秋秋,绿淡红浮。肠已断,恨无休。风寒毳帐,露冷兜鍪。刀尺程催急,腰支壮健否?欲寄闺中旧约,恐招塞外新愁。画阁何时闻露布,征衣不日解吴钩。

梦卿又复写完,香儿此时虽未能十分明白,却也解释得一二。彩云看毕,拍手道:“妙妙!虽得三娘如此敏疾,今日罚得着也。”因教汀烟用冰水浸凉了一盘白巴达杏来,四人同用。是时采癗、采菽、采葑、红雨一齐来寻渚霞。彩云道:“正好今日俱都无事,你们何不唱几个词儿,给三娘谢作诗之劳?三娘自有赏赐。”采癗道:“我不要甚么物件,只求三娘作首诗,亦求二娘写一写。”彩云道:“这却不难。”采癗乃轻回杨柳,漫启樱桃,低声唱道: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彩云道:“唱得好!不用丝竹,益显歌喉,胜却白家樊素矣。”爱娘道:“五人内惟采癗唱的最好,只是这一首词止当得求我作诗,若求二娘写字,还须再唱一个来。”采癗因又唱道: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腳。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

爱娘道:“益发唱得妙绝,只是先唱的分明是说四娘,后唱的分明是说五娘。竟求五娘作诗,四娘写字为是。”香儿道:“五娘的诗与三娘的诗,我不知谁好。

但我的字如何替得二娘?”爱娘道:“字便是二娘替你写,难道诗我亦白替五娘作不成?”香儿道:“你们姐妹如何也分彼此?”爱娘笑道:“正是。若说姐妹,则五娘替我的去处甚多,早间替姐姐陪姐夫言言笑笑,晚间替姐姐陪姐夫雨雨云云,岂不值一首歪诗?”彩云听了,手拍着爱娘的肩膀道:"当着二娘,只顾报功,这是教二娘替你作诗的意思,只怕二娘不允。”爱娘道:“自然不允。你既私通了三姐夫,又去私通二姐夫。你看二姐姐可象你三姐姐爽快豁达么?”香儿道:“既是当替,三娘就作。”爱娘道:“这番我替了他,早晚间好教他常替我。”因命汀烟研墨,采癗便将一柄湘竹白绫折叠扇铺在梦卿面前,梦卿执笔在手,爱娘才待要念,彩云道:“二娘书法风流婉丽,如美女簪花,见之可爱。其实有筋有骨,又如利金百炼,不可屈挠。秋间我将这楼上作为静室,必须二娘写一副字,或箴或铭,一则有益心身,二则可以临摹,不知何如?”爱娘道:“甚好。恭喜燕先生又收了一位门生,恰好一个姓任,一个姓平。任字借作倚任之任,平字借作凭依之凭。俗语云,若要会,须得与师傅睡。你两人以后任凭燕先生可也。”三人听毕,都不觉好笑。香儿道:“闺阁中善书者亦传名否?爱娘道:“如汉之皇甫规妻马夫人,晋之羊衡母蔡夫人,李矩妻卫夫人,庾亮妻荀夫人,郄?妻傅夫人,王羲之妻郄夫人,王凝之妻谢夫人。北齐之魏夫人,元之管夫人。都皆善书,都皆传名。若二娘再纂习精专,将来也要称明之耿某妻燕夫人了。”梦卿道:“耍笑足了,有诗念来罢。莫非作不出,故意俄延时刻?”爱娘道:“为甚作不出?”因随口念道:

西楼小月片云浮,

梦卿停笔道:“此句似谁的旧作?如何雷同?”爱娘道:“诗人意见相同处甚多,一句半句,不算雷同,但写不妨。”梦卿因照依写下,爱娘又念道:

碎竹横窗疏影柔。凄枕孤帏寒醒梦,鸡声几处促更筹。梦卿写完又说道:“不但前一句现成,这后三句也有些来历。”彩云乃大笑道:“好不知羞,硬将我的夜月回文诗偷来作为己物,可笑可笑!”香儿道:“三娘原来是积年老贼,不是大伯父,早被耀武营锁拿了去。”彩云将扇子看了一回,递给采癗道:“造化,你这一柄写的甚好,千万不可破损遗失。”采癗欢欢喜喜接扇而退。时已日色平西,远山云起,凉风徐来,四人都移在穿廊边。鼎儿、养氏将晚饭送来用毕,香儿道:“大伯母家侍女仆妇仅足使令,但与你我不甚相熟。有时屡叫不应,有时一呼百诺。若莫我们一日带一个去的方便。”正说间,云屏回家四人迎出西厢。云屏便也到看山楼下,脱去外衣,乘凉露坐。因说道:“今日大伯母说,家内人多,斯靠服事,你我不甚得力。且丫头们将来也是要分散的,莫若先分几个,可以随去随来。今日我得了一个半大的,今年十七岁,名叫蓁蓁,因他要将衣裳鞋脚整理了再来,故未曾带回。三娘是个年龄最大的,今年十七岁,名叫怡怡。四娘的也是十六岁,名叫芊芊。五娘的也是十六岁,名叫轻轻。只有二娘的最小才十四岁,名叫猗猗,都生得好。”四人听得,各自欢喜。只因这一来有分教:台岳桃源,流露出一番情致。瓜田李下,免不了无限猜疑。

第二十四回

全司礼进言秉正茅都堂立议怀私

国香早已达天阊,何事管茅欲斗长?

败絮其中金玉外,须眉也自味閧昂。

却说梦卿五月二十八日轮应侍病,六月初三日又轮应侍病。其间蓁蓁、猗猗、怡怡、芊芊、轻轻五人,俱已带来。本月初二日,云屏带蓁蓁去时,因一时匆忙,蓁蓁将采癗的诗扇错拿在手。及至到了泗国府内,又被蓁蓁的姐姐涣涣拿去使用,到晚间忙忙随云屏回家,就忘了扇子。又因是一把纸扇,所值无多,也就不去寻觅。这涣涣本年一十八岁,棠夫人已许配家童桃旺。不想桃旺缘事走失,另要配给别个,尚在未定。自耿忻五月初十日病起,至六月初二日将满一月。耿朗因有官事,不能在耿忻家过宿。耿月旋、耿月兄又因荆、合二夫人同康夫人不时在棠夫人一处作伴,他两个晚间回家,还要照料家务。只有耿服无事,棠夫人因留他宿息,以备夜间的缓急。耿服时已十七,尚未聘定。平素见涣涣风流俊美,便有爱之之心。

而涣涣见耿服清华年少,亦有慕之之意,是时耿忻在正厅养病,康、荆、合三夫人多在东厅下榻。棠夫人因里边妇女太多,欲令耿服在西厅,恐其不便,就令在仪门外西厢内过夜。又常晚间令人与耿服送些瓜果,因此夜间仪门不加锁钥。一日人散后,耿服在西厢脱去大衣,不用灯火,仰卧纳凉。涣涣走来,手内托著两枚金香炉甜瓜,说:“是太太教送与四爷。”言语婉丽,口脂芬馥。耿服心动,因说道:“送进前些。”涣涣故意将甜瓜掷在耿服怀内,耿服用手去摸,恰好摸著涣涣的手,涣涣亦不甚躲避。耿服道:“这瓜皮过厚,须割去方好。”涣涣因去取小刀。耿服便侧过身体,那瓜却半压在肚下,假装睡熟。涣涣取将刀来,在耿服肚下摸甜瓜。耿服假装睡熟,将瓜儿死死覆在肚下。涣涣着力取它,耿服觉他的纤手已探入肚下,于是捻住纤指,顺势一扯,涣涣失手,跌于床榻沿前。耿服双手合力,将涣涣揽于怀中,乱揉乱摸。涣涣乃是不清世事之女,哪曾经得起恁般揉摩?当下周身酥软,欲挣脱出去,却恨无力。少时,耿服将手探入涣涣服内,去摩那乳儿,却似初结桃儿一般,小小硬硬,百般有趣。又将手探入涣涣裤中,登觉光光滑滑,间无一根茎毫。复将一指探入,挖进那紧揪揪,香喷喷,千人喜万人欢的肉缝之中,涣涣竟呀呀欢叫开来,耿服喜极,道:“摩这话儿,从无人上手干过!”涣涣道:“羞杀人也!速速缩手。”耿服道:“此处无人,便与你作耍!”言罢翻身上去,将涣涣遮掩之物胡乱扯了去,俯首细觑嫩穴,却见一线之缝,紧紧窄窄,十分有趣,当下将腰间话儿扯出,复将涣涣纤手扯过,令其把握。涣涣乜斜一眼,早羞得面红耳赤,将手儿避去,那敢承接!耿服把住肉枪,硬刺入涣涣牝户中。刚一触及,涣涣惊呀道:“速速放手!奴奴受不得。”原来涣涣举动居闺屋,平昔既少与男子搭话,今日里忽的行那男女之事,如何受得住?当下急寻衣什,耿服急急推阻,又将尘柄凑近香牝,狠力一耸,竟入进了半寸!涣涣叫痛,耿服于是轻轻款款的入,忽的一股水儿自阴中涌出,耿服趁势大力一耸,尘柄进了半根。涣涣亦谱了滋味,向前迎凑,尘柄尽根没入。二人搂成一团,一冲一撞,十分有趣。涣涣口中呜呀有声,目闭肢摇,身儿乱动。那穴儿初时紧小无比,少时便略显宽绰。耿服发力大入,涣涣极力应承,双腿倒控郎腰,牝中含紧。耿服道:“亲亲,既这般受用,日后定娶了你,何如?”涣涣道:“只怕是在诓我!”耿服道:“这有何难?此言一出,定不相违。”涣涣道:“只怕小女命薄,无福消受。”言到深处,二人俱都兴发,冲撞有加,约莫一千余抽,涣涣忽的叫道:“妹妹阴中着实难忍,速发力抽插。”耿服领命,尘柄拱上钻下,直捣了五百余度,方才丢了。涣涣亦大泄一回,霎时腥红数点。涣涣似不适兴,二人相拥相抱,又绸缪了一回,涣涣方离西厢而去。且说前者蓁蓁忘的那柄纸扇,如今涣涣又忘在耿服床上。早起耿服打开看时,上面诗句字画,俱觉可爱。遂留作涣涣信物,随身带用不题。

再说梦卿初三日看病之后,初四日归宁母家。恰好母舅前来探望,因向梦卿道:“甥女知有奉旨编辑逸行一事乎?今天子偶阅古今杂说,见一德一技,足补正史之不逮者甚多,但纂记著述,出自草茅,人不遵信。因下诏:本朝已历多年,其间德行技艺自必不少,着各处据实送入翰林,编辑成书。自宫帏朝廷,以及市井下流,无不备载,既不如稗官野史之不足征,而正史所未逮者,亦不至湮没矣。司礼全公因将甥女行事举奏,说甥女虽已出宫,然原系宫女,亦可以为宫帏美事。天子允准,即交入翰林,而翰林诸公又素知甥女行为,且又转嘱全司礼,教他再行查访。平素若仍有可取之处,亦一并纂人。我想甥女节孝,已达天听,自宜编辑,以垂永久。似我身列卿贰,毫无建白,反不及你一柔弱女子,可笑可耻!”梦卿道:“舅父此言,未免偏其所爱矣。前此上疏,实出于不得不然,冒昧为之,身命已付东流,尚敢妄希圣眷!后来仍归于耿氏,亦是人间常理。向使未受耿家之聘,自当上遵母命,下由媒妁。乃既受其聘而又缘事他适,是与再嫁何异?从一而终,妇人之常。为妻为妾,何异之有?”郑文道:“甥婿之为人,甥女以为何如?”梦卿道:“夫者,妇之天,万有不齐之物,皆仰庇于天。妇人一生苦乐,皆仰承于夫。以妇而议夫之是非,犹以人而议天之寒暑灾祥也。”郑文道:“此论大是。甥女姊妹五人,同处一室,能无各有是非乎?”梦卿道:“是非朝朝有,不听自然无。若五人各以长争长,便如五色之下能相混。惟以短济短,即如五味之相和矣。”甥舅两个正在闲谈,子知、子慧出了学馆同来拜见。一个十四,一个十六,俱已长成,不胜欢喜。及至考其学业,毫无根抵。因向郑文道:“看二弟学业,其师不过章句腐儒,将来不但无甚经纶,即作出几篇文字,亦是臭烂不堪,无用之物。侥幸科名,又不过是一个丧元气进士。何不另觅一良师,庶不至杂芝荃于萧艾也。”郑文道:“汝表弟大伦,亦与他两个同学,我正作此想,但未得其人耳。”梦卿道:“秀才公明子通,移居西郊清凉庄,虽未设教,而其人之品行学问件件可师。”郑文道:“我们去求学,他不受,奈何?”梦卿道:“一而再,再而三,断无不受之理。且其为人爽朗正直,且又系甥婿至交,故甥女知之最深,但不可预先说明。”郑文欣然,即定于次日去访。

到次日,问至清凉庄。适值公明达出游未返,郑文只得留个名帖,约于初六日再来。至初六日,复到庄内。公明达出迎,郑文见公明达黑面长髯,大眼修眉,身高七尺,举止昂臧,言词清整,心甚惊异。进一小门,过了几折曲径,一带竹林,到一小轩。虽不甚大,却极敞爽。中设长木几案一条,两旁各设长榻一座。北窗下大床一支,凉席凉枕,无一不备,知是公明达卧游之所。

长案上设大砚一方,大水盛一枚,古樽一具。坐榻旁建兰两大盆,竹帘四垂。郑文到此,真身入清凉世界,而心亦清凉矣。从此郑文与公明达气谊交深,两相莫逆。数旬之后,而燕子知、燕子慧、郑大伦三人早皆执经于前,受时雨之化焉。一日郑文携酒过访,不期公明达他出,郑文即在竹下自饮。比及公明达回来,已是大醉,因留过宿。至次日,两人对饮,午后忽有客来访,公明达出迎,郑文即退入旁室。潜视之,见来者乃一美少年也。飘飘然似雨里芙蓉,亭亭然类风中杨柳。朱粉不施,长短合度。

不是裙钗卫筁,当称冠带王嫱。公明达大声道:“醉翁来见佳客!”郑文出见,那少年道:“适从何来?已为人幕之宾矣。”公明达因向那少年道:“此即素所称之郑孔章也。”那少年大喜,即自言姓名。郑文听是季子章,喜出望外,于是亦结为至交,三人共饮。郑文道:“老夫初见子通,以为不文。今见子章,又以为不武。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若二子者,真所谓至文无文,大武不武者也。”公明达道:“子章何许久不来?”季狸道:“今日上来,正欲与兄作竟夜之谈耳!”是夜郑文、季狸俱皆留宿,夜间雨作,暑气全无。三人剪烛烹茗,连床夜话。

季狸道:“许久不闻琴声,尘心又生矣。”公明达道:“吾琴固清,弟之剑不太利乎?”是夜三人直坐至东方日出,谈兴益畅。点茶后,三人散步,林皋之间,宿雨初晴,烟光凝翠,朝霞正起,日色流丹。饭罢,辞公明达,郑文、季狸两人并辔而行。途间季狸道:“昨日闻一快事,燕祖圭之女节孝闻于四国,朝廷编辑逸行,全司礼之义举也。翰林不却,礼部不驳,御史不议,公也。乃茅球以祖圭之故,必欲去之,甚至谓前此上表,系耿通政之代笔。后此完婚,系耿瞞照之先奸。司礼内臣,不识大体,非为燕氏所愚,即受燕氏之贿。且士大夫行事,犹必盖棺然后论定,夫何一介女子,偶因一时之蛊惑,遂欲传信千秋,适所以遗笑也。闻者莫不勃然,朝廷亦为之震赫。御史翰林细辨其非,且劾其不合礼法者数事,朝廷大怒,已下法司矣。此非一快事乎!”郑文道:“此所谓自作孽也!”两人一问一答,行至分手处而散。此事早已传满京城,茅球下狱,茅家各处疏通,家产十去五六,才讨得籍没资财,充配烟瘴。半世火炎,一朝冰冷。时正七月初旬也,耿忻病已渐愈,又得茅球被罪,因大喜道:“佞人去矣!”病势从此益除。而康夫人、荆夫人、合夫人俱各回家。云屏因故将蓁蓁、猗猗、怡怡、芊芊、轻轻五人送回,耿忻不许。因定下五日一次,云屏、梦卿、爱娘、香儿、彩云按次前去侍看。耿朗、耿月旋、耿月兄、耿服亦照此例。正是这一来,非尝药以明医,薰莸难判。惟燃犀之照水,鲢鲤斯分。

第二十五回

金匮伤胎倾采艾玉池炼汞蛊童观

女行借婢可相参,士德缘仆亦备谙。

费却淑媛无限意,和平空教想周南。

却说耿朗家家道日盛,人口日多,即如内里五房,原分有采癗、采菽、采葑、采萧、采艾五个,今又添了蓁蓁、猗猗、怡怡、芊芊、轻轻五人。外边耿朗亲随旧有安节、劳谦、升阶、马壮、朱?、朱绣、童蒙、童观八个,今又添了张盖、车驷、门□、衣锦、四人。轻轻与采艾系中表亲,平素不和,既在一处,益发相忤起来。轻轻千伶百俐,甚得彩云之心。采艾仍是照常服事,彩云就有些不喜。这日正值七月七夕,银河玉露,天上佳期。

皀月珠星,人间良夜。云屏、梦卿、爱娘、香儿、彩云在正楼悟桐树下陈瓜果,祭天孙,点起九华灯,用七孔针乞巧。耿朗独卧在看山楼中,恰好采艾走过。耿朗便教切榆次瓜,斟葡萄酒,在屋内许多时,俱被轻轻看在眼里。于是在彩云面前只说采艾不好,就以七夕之事为证,彩云自此更加憎恶。正是明枪好躲,暗箭难防。采艾日日受气,遂生起病来。汀烟劝道:“五娘情性,你须知晓。我看那轻轻行事,也不是庆八十的人,过后自有个分明。这是他癞虾蟆要上樱桃树,反把别人葬送,真是屈死旁人笑死贼,不过遇着性紧的主人。想来未必有甚毒手,你须宁耐则个!”不想采艾势迫于外,忧结于中,病日以深,变成蛊症。轻轻因随彩云往鼓楼街之便,与胡干妈商议,教他侄儿胡念庵设法制倒采艾。原来胡念庵最是好色,胡婆子许他:“若将采艾制倒,耿家必然令官媒变卖。我从中说合,你少出银两,可得美妾。”胡念庵大喜。其时耿朗家一切里边妇女事体,系中允之妻和氏承管。早将采艾移在养病的房中,就近令胡念庵调理。

念庵诊过脉,低声向和氏道:“这病须是一派下行之药,三两剂后,倘有别项形迹,千万不可唱扬,一则有碍大家声名,二则有关小子阴鯫”。和氏听了,半信半疑。一面今人煮药,一面禀知云屏。念庵去后,胡婆子便来托言看干女轻轻,随便又看采艾。可恶胡念庵,将些打药搀在汤饭之内,给与仆妇骆氏,白将一具男胎坠下。胡婆子俏悄偷来,见采艾净桶内早有些尿水烂纸等物,便将死胎掩盖在烂纸之下。恰好采艾大泻数次,昏卧在床,和氏拣验净桶,见了死胎,又信又疑,密密告知云屏。云屏亦密令素信的稳婆试看,采艾实系处女,井未破身。云屏又密问有何外人在养病所来往,和氏道:“今早只有轻轻的干妈胡婆子来看,那时奴婢却未在屋里。”云屏详参许久,将细微情节秘密告知耿朗。耿朗又秘密分付过众允、需有孚,两人领命而去。

却说童观,一日无事在大门前闲坐,忽一道士须发半白,步履安祥,看着童观道:“如此厚重品貌,将来定有好处。”童观道:“炼师看我目下何如?”道士道:“目下不济,不但尊兄不济,即是令主翁也有些琐碎。

今看宅上大门似为死胎气所冲,定主眷口不安。”正说着,需有孚走来,听得此话,正中心怀,便请屋内坐下,因道:“炼师看此死胎气是宅内有的,是宅外来的?”道士道:“若在宅内,如何说得冲字?”需有孚笑道:“所关若不甚巨,冲亦何妨?”三人正在议论,忽听高叫道:“胡嫂嫂又从何来?”需有孚接住,问些闲话,故意立了一会,方才放了进去。因向道士道:“炼师看此人何如?”道士道:“言语支离,神气讲养,此人大有心事。”需有孚点头声诺。当下道士告辞,童观邀往饭店内去了不提。

却说胡婆子一直走到仪门,周宣拦阻道:“大爷有言,今日不许宅外人擅入。”胡婆子只得退至重门。严谨又拦道:大爷有言,今日不许宅外人擅出。”胡婆子大惊,只得要从西夹道穿出二门,恰好遇着众允。众允叫道:胡妈妈作得好事!”胡婆子听得,好似顶门一雷,行走慌张。需有孚亦赶来叫道:“作得好事!”胡婆子益慌,一步紧一步错,走在西边箭道里去。茂树参天,短茅匝地,后面众允、需有孚赶来,又叫道:“昨日大爷在此处将你干女儿活活打死,今日正好收尸招魂!”胡婆子信以为真,面色如土。两人见如此光景,一齐上前拿住,喝问实情。胡婆子一则骇怕,二则惧打,遂将轻轻如何设谋,念庵如何坠胎,自己如何作弄,逐一告知两人。两人即将胡婆子缚住,禀明耿朗。耿朗大怒,立将轻轻拿到,亲自审问,不打自招。耿朗重责轻轻,即刻令官媒带去变价。将胡婆子缚送棠夫人,棠夫人亦即赶逐出门。是时采艾病症反到泻好,冤已洗明,好生气平。云屏恐彩云终久不喜采艾,因将采癗、采菽、采葑、采萧、蓁蓁、猗猗、怡怡、芋芋八个人,写了八个名签掣换。谁知偏掣着采菽,因将采艾换给梦卿。

采艾此时一似登天,病已好了八九。此一事虽是众允等巧于探问,然亦由童观之接得道士,以发其端也。

自此道士与童观长相往来,一日向道士道:“老师相我大有好处,我辈好处不过只在发财。然发财迟早,虽云有命,而到手用去,也只一般。不知后日之财,今日预借得否?”道士道:“如何借不得,只看法术何如耳!”童观求问其法,道士道:“其法不一,须在本庵内既无冲破,亦可静守。或三七,或五七,或七七,开钅卢得矣。”童观道:“此非所谓炼汞乎?道士笑道:“此为缩金法,非炼汞也。譬如以白银五十,炼二十一日缩为五钱,每钱十分,共五十分。若要用时,只将一分点人铅锡内,可得足银十两。以五十化为五百,故又为九一之法。童观道:“老师何不炼来自用?”道士道:“我家师祖定此法时,立誓一代只传一人。我阅人多矣,惟你有些道气,要传法与你,恐你不信,不得不先与你试看。你若得法之后,不可泄露于人,只可自炼以济贫乏。

到年老时,亦须择一人传授。至如何相人,我亦有秘法薪传。”童观大喜,回到家中,将所有共凑了五十两。

告了病假,就偷在道士庵内暂住。道士日与饮食,炼至三七日,果然炼成一块精银,称足五钱。道士又将白铅五十两用缩银五分在炉内一点,果又成了一个翘边细纹平底蜂窝元宝。童观喜出望外,道士道:“你告假日久,可暂回家数日,所成银两,切不可骤用,恐人生疑。再来时,我好传你秘诀。”因又赠些碎银,暂敷需用。童观得意回家。童蒙见了恨怨道:“既然告病,便当家居,教我一连寻过十数天,全无音耗。业经屡受责罚,今日却从何来?众需两家,你须自去回复。”童观只不明言,早有杂差人告知众允需有孚,转禀耿朗。耿朗亲加审问,童观一味支吾。耿朗一面从重惩责,一面捡看行李,见他包裹内有五六钱重小白锡一块,大铅元宝一枚,童观此时方悟为道士所欺。费却许多财物,买了两腿棒疮,养病在家。央童蒙去寻道士,道士已逃之夭夭了,童观几乎气死。耿朗进内告知云屏,云屏道:“二娘曾说童观知识琐小,见利即迷,今日果应其言。官人当换一个亲随,以示警戒。”耿朗乃选惟清作亲随,另派惟恭以足应答宾客之数,着童观听备杂差。梦卿道:“一月之间,女有轻轻,男有童观,虽皆愚昧自取,然亦家教之未讲也。外面命众允需有孚不时训教家丁,分析法律,以免事端。内边当命和氏、睦氏不时条导众婢、解释是非,以除猜忌,亦足以昭家法。”耿朗、云屏随即传谕施行。这一来有分教:争妍固宠,再深娼忌之心。旷女孤男,得遂相思之志。

第二十六回

彩云一日几般妆耿服三秋无限恨

效颦学步未堪矜,情厚偏能引赤绳。

绝代倾城时自抑,嫉深犹尔集青蝇。

却说棠夫人因轻轻卖出,又将涣涣送来。这涣涣的人材,比轻轻还高一筹,又善妆饰,来了三五日早学得了枝儿的双鬓髻,春畹的八字眉,喜儿的内家圆,绿云的飞霞妆。彩云爱他怜俐,时常叫他替自己梳妆。涣涣因道:“五位奶妆束各有风致,各有好处。”彩云道:“你既如此留神,何不说来,看是谁好?”涣涣道:“大娘爱梳涵烟髻,二娘爱梳垂云髻,三娘爱梳九真髻,四娘爱梳百合髻。大娘喜画横烟眉,二娘喜画却月眉,三娘喜画三峰眉,四娘喜画五岳眉。大娘好点万金红,二娘好点露珠儿,三娘好点小朱笼,四娘好点半边桥。大娘常作桃花妆,二娘常作晓霞妆,三娘常作晕红妆,四娘常作酒晕装。莫不各极其妙,然又总以本来面目为主。若论二娘当属第一,其浓妆淡抹,无不相宜。我娘须以二娘为准。”彩云听得,自此便在妆饰上用心。

一日耿朗无事,夫妻六人同饮同食。早间宿雨新睛,微凉侵体。彩云穿一领绣绫衫,系一条彩鄃裙,绾一个同心髻,描一双远山眉,点一颗大春红,围一领红销金项帕,在晓翠亭掐了些茉莉鲜花,独自走到假山洞内,恰与耿朗撞个满怀。耿朗随便戏弄,彩云跑出洞口,到了梦卿房里。将茉莉插在梦卿鬓旁,恰好花色与额角的白色相同。两人又同去看爱娘,爱娘在萱花坪前,用一条长丝拴着两个大蝴蝶作耍。梦卿笑道:“这两个是红丝系足了。”爱娘道:“曲槛重栏,必须点缀。若任他东飘西荡,有何意味!”彩云笑道:“看姐姐花露露香馥馥,便是招蝴蝶的由子,何必又要拴他?”当下三人又同到云屏房里。饭后天气稍热,彩云穿一领密纱衫,系一条细罗裙,绾一个十二鬟髻,不钿不钗。描一双小山眉,点一颗小春红,围一领绿冰纨项帕,拿一柄翠羽扇。才下妆台,见梦卿从穿廊边走来,踱过海棠,那些黄蜂白蝶,都随着飞舞,煞是好看。彩云便迎着道:“花神来也!”梦卿未及回答。爱娘走来道:“平姨娘身边站的是谁?”彩云转身看时,却是穿衣镜内照出自己全身。爱娘指着彩云的影儿道:“这个女子若肯卖时,可直一斛珍珠。”又指着自己道:“这个女子,仿佛认得,但不知从何处见来。”彩云道:“正是自己看着自己,仔细端详了去,好似未见过一般。本来面目,自家不知,正是可笑。”三人坐了一会。晚间稍凉,彩云穿一领淡绿夹纱衫,系一条浅红夹纱裙,绾一个望仙髻,插一支白玉风头簪,凤嘴边衔一串樱桃大珊瑚红头,描一双斜月眉,点一颗猩猩红,围一领翠花绫项帕,同梦卿在草花丛内品评那汉宫秋、子午花、射干、决明等花的高下。日暮后,梦卿方向东一所去。涣涣又向彩云道:“适才二娘并无钗环,只戴着两支玉簪花,分明一般样的草木,如何到得二娘头上,便另一种好看?”彩云道:“你夜间因何又哭又笑,想是作甚怪梦?”涣涣红了脸道:“不曾作梦,连我自己也不知如何哭笑来。”原来涣涣自七月十五日到耿朗家后,无日不想耿服,无夜不梦耿服。不料这一夜梦与耿服相会,哭一番笑一番,自己将自己说醒,故此怕人知觉,只得掩盖支吾,这却不提。

再说七月十五日,耿服闻得棠夫人将涣涣送给彩云的信息,好似一盆烈火,顿被水浇。走出走进,叹气嗟声。当晚满街上佛号钟鸣,释氏建兰盆之会。玉音笛奏,道家修宝盖之斋。无精无彩,到泡子河看了一回河灯。

回到家,直坐至日出。梳洗毕,又往各处散闷。看见绝色歌童,也想起涣涣来。看见出众妓女,也想起涣涣来。看见人家少艾,更想起涣涣来。花阴月影,仿佛如见其形。鸟语虫声,依希似闻其韵。一连好几日,又恐父母知觉,且又自想,日日在外,未免反到触目伤心,空劳一番系恋。于是闭门不出,独自在书斋中看些书史。谁知动的时节,还可借他物消遣。至于静的时候,更不能以力压排。正是茶里也有涣涣,饭里也有涣涣。

画上传情,都不怕鬼狐作祟。书中有女,且更信郑卫多情。一连又是好几日,自家又恐劳思太过,白送性命。不得已或山村,或野店,到处游赏。又谁知节序感人,情不自禁。思遍九坑,不亚于登高宋玉。目极千里,恰好似望远张衡。无奈何又回至家中,终日闷闷。有时自己安慰道:“丈夫家何处不得娇妻美妾?家内侍女擅姿色者虽少,而有风味者尚多。且将来成婚之后,倘陪嫁中有似涣涣者,亦未可知。”然想到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又觉得涣涣最有情最有趣,十分难舍。忽又想道伯母康夫人行事豁达,怕兄耿瞞照为人友爱,若将实情上达,未必不将涣涣送来。但父母之怒责可忧,兄弟之讥笑可愧,亲戚之议论可羞,奴仆之轻薄可耻。以此千思万虑,真是肠一日而九回矣。要作几首诗词,发明心志,又一时作的不好。因将涣涣所赠物事都带在身边,那一柄白纸字扇,刻不离手。于是常到耿朗家以幸涣涣一见。或陪伯母坐谈于正寝,或与伯兄共话于前厅。正寝内左右服事者,乃采蘩、采苹、采藻、采芹、采绿诸婢,前厅中左右服事者,乃金莺、玉燕、白鹿、青猿各童。即往两厢两所各处游赏,或酒或茶,俱是鼎儿、养氏、江氏、海氏承应。及至拜见诸嫂,则枝儿、春畹、喜儿、绿云、汀烟亦多回避。其余连影儿也无。又算定五日一次彩云看病之期,黎明便去伺候。谁知彩云偏借带了猗猗,总不见有涣涣,心中实在委绝不下。

一日耿服在叔父耿怀家,与耿月旋、耿?讲究诗文。恰遇耿朗亦来,兄弟四个,同茶同饭。无意中将耿服的扇子拿来一看,是一首香奁体七言四句回文诗。形景气度,当是个多情女子。再看那字体,端庄流丽,绝似梦卿。至于用墨运笔,更一毫不差,于是心中大加疑惑。及至看完,方才释手。耿服即便取起,笼入袖内,再也不拿出来,似怕人见的光景,耿朗益发生疑。然那首回文诗,却早记在心上。耿?道:“近来四哥精神恍惚,似有甚心事一般,何不向我们说来,或可分析一二?”耿服道:“忧从中来,谁能分得?虽有兄弟,亦无如之何也!”耿朗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四弟自说忧从中来,是自作自受,自然用兄弟不着。要用兄弟时,就未必真无如之何也。天地间为臣者尽忠补过,则曰忧国。为子者追祖亢宗,则曰忧家。今四弟未登仕版,国无可忧。上有父兄,家无可忧。则所忧者,非衣食末物,即儿女私情。且以我辈藉祖父余荫,衣锦食肉,有何可忧?以弟材料,显仕不难,亦不必忧。所忧者,不过妻妾耳!妻妾虽亦有定命,然比之功名富贵,还可以人力谋求,安见兄弟便不可分忧?”耿服听了此话,只道耿朗已晓得涣涣事体,半日总不言语。耿朗又只顾与耿旋、耿重讨论诗文,却再也不提起这话,到晚各自回家。这一来有分教:梳妆队里,又添出宋氏墨娥。歌舞班中,早引来唐家红线。

第二十七回

贝锦箕芳双入室青裳丹棘两同归

业向人寰障翳氛,全凭臭味判莸薰。

楚腰若肯夸莲步,早逞凌波蹙绣裙。

却说耿朗道破耿服心事,回至家中禀知康夫人,康夫人道:“男大当婚,自然有些思虑。你何不先禀明叔母,再作商议。”耿朗遂乘便禀过荆夫人,荆夫人亦有些看出来。虽令媒的各处撮合,奈一时难得相当。延至八月初间,耿服渐渐露出病形。若痴若狂,常门窗几案上写三个字道:“溱与洧”,人都不解其意。这日耿朗看病回家,和云屏、梦卿追究。梦卿想够多时,忽然道:“是了!大娘可悟得‘溱与洧,方涣涣兮’否?”云屏听了大惊道:“是,是。不错,不错。”耿朗道:“这是怎样解?”云屏即将涣涣在梦中如何哭笑,如何声叫之处,细说一遍。耿朗道:“若如此说来,则四弟之病竟是为涣涣而起,可笑天下有如此痴人。且涣涣人才又不甚好,何至如此劳思?”梦卿因劝耿朗道:“大凡人情意相投,纵容貌寻常,也生怜爱。况涣涣尚有几分人才,四叔既垂青盼,自然要动心怀。官人何不将涣涣送去,万一四叔之病因此而起,岂非快事?”耿朗听了欣然道:“二娘所言甚是,只恐送去四弟不受奈何?”梦卿道:“若明明相送,或恐四叔碍于世俗,执拗不收。若预先禀明叔母,教涣涣前去事奉汤药,又安有不受之理?”耿朗点头应允。梦卿又向云屏道:“五娘房内,只有侍女四人。今除去涣涣,只剩得三个。且望大伯父家去,五娘又不另带别人,素日却最喜猗猗,前日已随过一次,我想就将猗猗送给五娘何如?”云屏道:“这益发处治得周到。”于是耿朗、云屏禀明棠夫人、康夫人、荆夫人,将猗猗替了涣涣,定于初十日送涣涣前往。

到得初十,云屏将涣涣妆饰的玉琢花团,又赏许多衣物,涣涣拜别而去。过了数日,已是八月十四,果然耿服一日好似一日。耿泗国日喜梦卿颖悟过人,忠厚行事,又送两个侍女来:一名贝锦,一名箕芳。耿太仆因喜梦卿劝夫行义,换婢全情也送两个侍女来:一名青裳,一名丹棘,俱是十五日一同进门。耿朗大喜,一则四弟病好,处治得宜。二则尊长慈恩,井得厚赏。三则正逢嘉节,燕乐相当。于是命康爵大备酒筵,晚间赏月。康夫人亦要看他小夫妻团圆快乐,就令在萱花坪前设筵。这萱花坪周围数亩,栽满萱花。坪前一座小桥,池水是从九皋亭引来。池南曲曲折折,一带游廊,便是往梦卿房内去的路径。相离正楼甚远,故至月色转西,亦无遮碍,却与康夫人寝室东西相对。内有角门相通,东边亦开一角门,通着葡萄园,萱花坪北即是爱娘住楼。爱娘先命侍女在楼前供上月光遍照菩萨的神纸,姊妹五人俱各拜过。爱娘又教枝儿、春畹、喜儿、汀烟、绿云来拜。枝儿笑道:“我们拜个甚么?”爱娘道:“呆丫头。镇日家服事,难道分不得一分福物?”喜儿道:“我们只作谢赏,便拜拜何妨!”因合枝儿、汀烟、绿云扶定春畹,七手八脚,春畹不防就拜了一拜。爱娘道:“今日大喜,又有了六娘也。”众人一齐好笑。

须臾耿朗从康夫人那边走来,夫妻六人席地团团而坐。侍女行酒,每人满引一杯。耿朗道:“值此佳节,月朗风清,一乐也。事少心闲,二乐也。人情欢洽,三乐也。酒馔丰美,四乐也。试想人生百年,此景此情,此人此物,兼得者能有几时?此而不乐,更何待耶?”于是又满引一杯,然后慢慢畅饮。爱娘令采癗、采菽、采葑、红雨、渚霞等歌舞,歌道:

弄玉萧郎迭主宾,霓裳一曲谱翻新。

广寒寂寞愁今古,料得嫦娥也爱人。

五个人珠翠缤纷,钗环铿响。月光照处,甘露盈襟。花影来时,奇香满袖。耿朗大悦,又满饮数杯,且道:“二娘今日连得四婢,明岁中秋,想将“羽衣霓裳曲“按得熟也!须大娘分拨。”云屏道:“若于四娘五娘房里各添一人,彼此皆足使令矣。”梦卿于是将四个都叫至面前,听香儿、彩云自择。香儿要贝锦,彩云要箕芳,青裳、丹棘便随了梦卿。是时香烛已尽,烧却神纸。云屏将供的饼果分作六分,自及梦卿、爱娘、香儿、彩云各取一分,所剩一分,给与枝儿五人。耿朗笑过:“枝儿辈亦是有名人焉矣!但五人再分,毕竟有些参差。我今另备一分,将这一分作个筹儿,令五人掣取,掣得者给一全分,其余四人再分。我这另备之物,且看他们彩兴何如!”

爱娘道:“不但是他们的彩头,且可作我们的酒令。如掣不得者,将他主人各罚一大杯。”于是耿朗又备了一分饼果,云屏随将席上箸子借作五枝筹,作上暗记,令五人自掣。谁知恰被春畹掣得。爱娘因笑道:“畹娘适才拜得着也!众侍女亦一齐笑道:“三娘才说他是六娘,如今真成六娘了,”当下云屏、爱娘、香儿、彩云各饮一杯,耿朗亦满饮一觥。外面康爵由颐传进许多酒肴劳赏侍女,鼎儿、养氏俱铺设在桥北池边,五房二十八人,一代儿向北坐了欢饮。平素间云屏爱娘见春畹居心行事颇似梦卿,便有不舍之意。且又私相议论,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若使春畹居四娘五娘之位,必不在他两人以下。今见耿朗大有垂青之意,因向耿朗道:“二娘房内,春畹、春栏、春亭、春台,固可称四时皆春,然无甚意味,官人何不更改一二,以新耳目?”耿朗道:“我正有此意,且一派皆春,四时不备,亦觉偏枯,今竟改作四时可也。”因将春栏改为夏亭,春亭改为秋阶,春台改为冬阁。多时众侍女饮食已毕,爱娘又命洗盏更酌。是时纤云不作,素月停空,画栏边萤火低飞,芳径里蛩声迭奏。

爱娘令贝锦、箕芳、青裳、丹棘四人各献所能。贝锦道:“奴婢自幼学得几首歌词,或可以供清听。”耿朗道:“何不歌来!”贝锦乃轻开细口,徐转娇音歌道:

去年云掩冰轮皎,喜今岁,微阴俱扫。乾坤一片玉琉璃,怎算得清光多少,无歌无酒痴顽老,对愁影翻嫌分晓。天公元不负中秋,我自把中秋误了。

耿朗大悦道:“正对今日行乐之意!”于是满饮一杯。急抬头见月影生阑,因道:“今夜固好,明朝恐有风也。然佳节已过,风亦无妨矣。”因又向箕芳道:“你有何能?”箕芳道:“自幼学得戈阳腔数出。”耿朗道:“唱来!”箕芳固作《西厢记》莺莺的科白,乃唱道:

人间玉容,深锁绣帏中,是怕人搬弄。想嫦娥西没东生,有谁共?怨天公。裴航不作游仙梦,劳你罗帏数重。愁他心动,围住广寒宫。

耿朗拍掌道:“妙,妙!今日之乐,诸卿胜却嫦娥多多矣!怪得三娘有‘料得嫦娥也爱人’之句。”于是又满饮一杯,贝锦箕芳走过一边,青裳丹棘立而不动。耿朗道:“看你两人,似无所能者光景。”两人一齐道:“偏长薄技,何人不有?但奴婢所学,皆不急之务,非今日所可取也。”耿朗道:“总非今日所可取,亦不妨说来,以备他日。”青裳道:“我自幼学得弹琴。”丹棘道:“我自幼学得舞剑。”耿朗听毕,放下酒杯道:“这一发妙极,弹琴舞剑,正是韵事。何反谓不急之务?且此月白风清,正适其时,又何谓非今日所可取乎?”因命侍女取琴剑来,青裳正襟端坐,援琴弹道:

猗猗兰兮,植彼中阿。有馥其芳,有黄其葩。虽曰幽深,厥美弥嘉。之子之远,我劳如何!耿朗道:“哀而不伤,雅颂之遗也。”于是连饮三杯,再叫丹棘。丹棘从楼下走来,另绾一个乌蛮髻,插一支金凤钗,穿一领紫绣窄袄,系一条碧锦长裙,按剑而前,但见:

进则苍龙入海,退则骏鹘归林。

高举玉柱擎天,低压银虹插地。

横拖处澄江舒练,倒曳时碧汉垂波。

既如饿虎趋人,又似凶虬博物。

寒生四座,叶落满庭。

耿朗愕然良久,乃道:“柔而能刚,闺阁之奇也!”于是又连饮三杯。因想公明达之琴,季狸之剑,皆士君子之所仰慕,今又见于两女子,真梦想所不到也。于是再连饮三杯,不觉大醉,直走入梦卿房里,云屏等送至房中而散。梦卿服事睡下,春畹退出。到攒点后忽然大吐,梦卿令春畹换了枕褥。耿朗复睡,梦卿守坐,直至日出。这一来有分教:情多处反致疑生,疑深时更招愤起。

第二十八回

半老佳人学密约双盲才子赴幽期

色如老女色何观,情到盲儿情亦阑。

强解风流时世辈,盲儿老女可同看。

却说香儿房内,除绿云、红雨、采萧、芊芊、贝锦外,还有上宿的两人:一个是车载之母,一个是李名之妻。李名死后,康夫人就令在里面居住。只有个侄儿,李寡妇常去看望。这寡妇年近五十,容颜虽老,而态度犹存。这一日,耿朗正与香儿欢爱,这寡妇自门首经过,闻得内里咿咿呀呀乱叫,初时亦不知是甚作响,于是轻轻启开门,朝里窥觑,当下便目张口开,不由直了眼,饱看一回。你道内里二人正在作甚?却是耿朗将香儿高高控起,香儿玉股紧捞耿朗腰际,下处两活儿绞缠一处。耿朗双手捧定香儿肥臀,上下拱动,冲撞有声。香儿口中呀呀乱叫,淫词荡语不绝于耳。李寡妇看得眼热,情穴作怪,早有淫水溢出。探手一摸,已湿了一片。欲待将门儿闭了,却又不舍,又欲复观二人酣战,却又不忍。忽然想起自家床角当藏有一绝大角先生,此时岂不正派用场?当下急急回屋而去。那寡妇返回厢屋,寻出角先生来,急急朝胯间插去。只闻得唧的一声脆响,角先生没入牝中,半晌间提它不得。于是俯身而卧,臀儿乱耸,方将角先生抖出。把握在手,再行插入,抽插有加,亦弄得水声不绝。约莫一千余抽,亦至佳境,牝口儿一翕一合,花心跳荡难安,知那精儿欲来。急又返至香儿屋前,轻启厢门,朝内顾盼,却见香儿正蹲坐于耿朗腰间,做那羊油倒浇蜡烛之势,上下左右摇窜,那尘柄虎虎生威,钻进钻出,忽的耿朗猛耸臀儿大刺几回,将香儿高高掀起,二人身子挺直,旋即又瘫软一处,俱都大泄,李寡妇熬禁不住,角先生没入牝中,紧抵花心,亦洋洋大丢一回。这日正值八月十六日,耿朗从东角门走出。宿酒未消,倦容满面,寡妇撞见,因想到昨夜在二娘房里酒后之色,不知如何畅满,便立在角门边胡想。谁知梦卿直坐了一夜,早间耿朗醒来,记得昨夜呕吐,而衾褥鲜好,并无一些污染。梦卿往东里屋梳妆去时,耿朗下床,偶立在北边床前,闻得有些酒气。揭起褥子一看,下面迭着件葱绿新绣夹衫,一条项帕,俱是吐污了的。北套间内,又卷着一副衾褥,亦是一派酒气,心内大觉不安。走到外间屋里,坐在床上。梦卿走来,耿朗只恐又有谏劝言语。不想梦卿连昨夜一字不提,只顾问茶问水。原来耿朗妻室既是五房,而情形亦不一般。若遇耿朗有过,云屏是在劝不劝之间。爱娘虽亦常劝,但加上些耍笑,又象不甚劝的光景。香儿彩云全不知劝。惟有梦卿,事事皆劝,以此耿朗又爱听又怕听。然梦卿亦渐次觉得,故自此不再劝了。当时耿朗梳沐已毕,呷了些醋笋汤,看过康夫人,复到梦卿屋里倚枕而卧。云屏、爱娘、香儿、彩云一齐走来,坐了半晌,饭后方散。香儿回到屋里,李寡妇迎着道:“大爷今日病酒,听说昨日吐了半夜,二娘房内的都不曾合眼。”香儿咧一咧嘴,道:“我不信!二娘脸上为何全无倦意?且是红白得好看。”李寡妇听了,便低低道:“连春大姐亦有些发福。”香儿道:“人走时运马走膘,时运既来,安得不好?”李寡妇道:“不但他一个,连上宿的众妈妈、梁嫂子,亦都有起色。”香儿笑道:“一人有福,托带满屋。你既爱慕,何不换了过去?”李寡妇道:“哎呀!奶奶是何样侍我,我敢坏了良心?除非象采艾、采萧那一种无志气的,才有那朝秦暮楚的想头。”香儿道:“这山望着那山高,有要去的,便随他去。”李寡妇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男子们性情那个是拿得定的?”香儿笑而不语。李寡妇又大声道:“奴婢要告几日假,去看看侄儿,又恐奶奶屋内少人。”香儿道:“但去不妨,只不可贪恋着野孤老多迟日子。”于是李寡妇于十七日便去看侄儿。住了两日,侄儿出外,侄妇归宁,李寡妇遂替看家。

午间小解登东,听得墙外亦有溲溺声音,脚登墙砖望外看时,却是个失目男子,立着小解。其物壮大,伟然可喜。目触心动,勃然兴作。回至屋里,正无聊赖,忽听街上三弦声,急隔门张望,那算命先生正是小解男子。一时情迷,便托算命,将瞎子唤入屋内坐下。那瞎子问明八字,推算一番,无过说些月令平常,小人不足的套话。算毕,李寡妇送一杯茶来。瞎子接茶,正摸着寡妇的手,滑软不干。再察口音,就知年齿亦不甚老。茶毕,寡妇给与命礼钱文,却落了两个在地下。瞎子弯腰乱摸,东一把,西一把,正摸着寡妇的脚,纤细堪足一捻。寡妇反笑道:“好先生,看我家无人,竟敢调戏。”瞎子见如此光景,乃挑道:“小子双瞎,不知回避,该死该死!还求娘子施恩,有登东处,借重片时。”寡妇又恼道:“好先生,望妇人家说这些事,益发没了道理!”因走至瞎子背后,揪住衣领要打。瞎子顺势一仰,将寡妇撞了一交。寡妇力微,手足乱动,两条大腿,正夹着瞎子脖项,落了头巾。瞎子用力一挺,恰好撞着李寡妇小肚,又好笑,又好痛,因道:“先生起来,这是甚么样子!”瞎子听得,益发在寡妇身上乱滚,只道夹坏了脖项,弄得寡妇鬓发、钮扣、裙带、弓鞋,大半散落,周身俱被摸索。及至乘便立起,瞎子还在地上摸头巾。寡妇向后一闪,不防被矮凳一绊,两足朝天,一背向地。瞎子摸至凳旁,撞着软屁,即腾身而上,正好合了格式。寡妇因央道:“先生起来,有话商议。”瞎子又象耳聋,寡妇用力推开,还沾了满裤裆秽物。因道:“彼此有情,何必心急!且大晴白日,开门张户,万一有人撞见,如何措处?”瞎子道:“是,是。但小子自幼从无尝此滋味,求娘子可怜则个!”寡妇道:“你走百家门,大街小巷,岂有不知?物理人情,岂有不晓?约你今晚起更后来,人不知,鬼不觉,可享终宵之乐。且定个后会之策,岂不更好?”瞎子大喜,连连应允,急急整理衣巾、三弦、明杖,临行约下咳嗽为号,又抱住李寡妇,没好没歹亲了几个嘴,方一步步走去,李寡妇目送一程。

到得晚间,收拾衾褥,洗沐下体,长在门缝中张望。起更多时,尚不见来。因恨道:“瞎业障!终不济事。早知如此,到不如白日任他弄了”。又转道:“或是路远也未可知。”等了一会,已交二鼓,便蹲在地下。忽然抬头,瞎子已在面前。才待怪他来迟,突地往后倒仰,一跌惊醒,却是一梦。是一个大黑猫从身下钻去。立起身来,听了听街上,业经三更,又急又气,又怜又骂。欲要去睡,且又难舍。原来那瞎子回到寓所,晚饭之后,托付同伴换上衣服,拄着明杖,走至大街,已是掌灯时候。人马喧杂,被西瓜皮滑了一个筋斗,将头巾跌落。急切寻不着,只得露着头,寻那走熟的便路小巷而行。又错走在泥里,将一支鞋陷了进去,捞摸不着,又只得光了一支脚,一步步漫走。谁知以南作北,以东作西,白走了许久,将近二更,路旁恶狗拦道,瞎子用明杖去打,反被狗将明杖咬夺了去。瞎子急得乱嚷,比及街坊上人出来指明路径,已是二鼓。又无明杖,不敢快走,七曲八折,刚然穿到大街,又被一家醉汉撞了一个仰面朝天。

瞎子受了一肚闷气,又被这一撞,就要借端讹诈,便两手捧了小肚,大骂道:“谁家贼根畜生,夺去鞋帽,还踢命根,金吾卫都不拿人!”那汉被讹,酒怒大发,迎面一掌,瞎子便倒。那汉乱打,将衣服扯得粉碎。前番踢命根是假话,今番踢命根是真情矣。瞎子昏卧于地,醉汉一溜烟从小巷中走脱。及至苏醒转来,漏声已交三鼓。是时金风作冷,玉露生寒。带剑诘奸者连类而至,击柝警夜者结伴而来,便要拿瞎子犯夜。瞎子哭诉前情,一齐笑道:“你既作生意,岂不知这条路是走不得的?这条路自元末以来,乃奸人恶鬼出没之场,我们还成群打伙的来往,你一个瞽目之人,如何走得?不伤性命,就是万幸矣。跟我们来,且在铺房中息宿,明日回家,免得犯禁。”瞎子无奈,只得依允,咬牙忍痛而行,时已四更了。再说李寡妇在门前守至五更,不见他来,只得进了屋子。瞽先生既不可得,少不的又要借重那角先生矣。虽非鼓角齐鸣,军威大振,而角声鸣咽,亦只有进无退而已。闷闷的住了数日,侄妇回家,方才转来,仍旧服事香儿。起初李寡妇之用角先生不过于情不能遏时偶用一两次,至遇瞎子勾情以后,便情不自禁,夜夜都离他不得。一日失于检点,被红雨摸着,问起原由,李寡妇恐怕唱扬,说了多少妙处。红雨不信,李寡妇便借与红雨试用。于是两人带角先生在身边,从此互相雌雄,遂成莫逆。

这一来有分教:启愤怨于同群,淫声毕露。擅权威之独断,丑态弥张。

第二十九回

采萧报愤泄谗言宣喜抒情传笑语

深窗曲槛语喁喁,弱女居然至性钟。

欲识其人观所使,大家风度自雍容。

却说李寡妇与红雨所为早被采萧看破,因为有关众人颜面,故不肯播弄是非。谁知他两转怀忌在心,反将采萧葬送。香儿且又护短,采萧遂渐渐受起责辱来。气闷于中,无所发泄。这日偶间穿过假山洞口,在竹林边小步。

见绿岸边玉英重迭,双双蝼蚁衔来。紫苔上银画纵横,对对蜗牛篆就。正自徘徊,听得有人声唤,看时却是喜儿、春畹在九畹轩间坐。于是亦到轩前对面坐下。喜儿道:“鞋子曾绣完否?”采萧道:“日日承应,这一晌何曾拈了针线?偷空儿且散散闷罢。”喜儿道:“你有甚事,又有甚闷处?且四娘房内,亦不止你一人。”采萧道:“我们同伴空有五六个,除却绿姐姐,都是混局。”喜儿道:“李婶娘岂不管事?”采萧道:“老奸巨滑,只会在主人前讨好,我还不知几时要受他的大害。”一边说着,两泪交流。喜儿道:“谁与谁有仇,他必要害你。”采萧道:“他合红雨在背地里对抱着,拿那长长的粗粗的黑黑的硬硬的东西往下身乱撞,又说是深咧浅咧,疼咧咧,肉麻不羞的。人家不去理他,他贼人心虚,反倒葬送旁人。四娘只听一面之词,单寻我的晦气,岂不叫人心恨。”春畹听了,微笑不语。喜儿道:“这是什么物件,我们从无见过,何不禀知四娘,省得受他闷气。”采萧流泪道:“说亦无益,反添罪过。”喜儿道:“有甚不平只管讲讲,省得闷在心里。你看六娘亦不是传舌之人。”春畹道:“好端端又说起疯话来,听萧姐姐说正事罢。”采萧道:“二娘待四娘若何?从无换得一个好字,长在爷的面前弄些是非。春畹道:“四娘原爱说话,或者有嘴无心,亦未可知。”采萧道:“若说四娘无心,天下人无一个是有心的了。我看二娘,言不轻发,都是大娘问道,方才开口,四娘只说要占大娘的头筹。我看二娘事不自专,必须大娘应允,方才敢行,四娘只说要夺大娘的权柄。我看二娘在众人身上真心真意,无一些虚假,四娘只说三般两样,轻看了他。我看二娘在大爷跟前有刚有柔,无一些邪曲。四娘只说狐眉鬼计,压量了人。总之,一时亦说不尽许多。”春畹道:“四娘为人不过忌人之长,都是量小所致,有甚大害?”采萧冷笑道:“眼前虽小,日后便大。前者轻轻一事,说是二娘要换采艾,故买嘱轻轻,行了苦肉计。近来涣涣一事,说是二娘要得人心,故勾引涣涣,用了连环法。”春畹道:“这却屈死人。难道大爷便信?”采萧道:“大爷耳根最软,这些言语,无有不信,再不疑心。”喜儿道:“四娘说了,大爷也有话么?”采萧道:“爷说:我早想到,妇人最忌有才有名,我若不裁抑二三,恐将来与林宣任三人不能相下。谁知如今竟应了我的意见,作起大来。”四娘又说:“我从前也说过,大娘未必是他敌手,你还怪我。如今若何?”春畹听了,半晌不作声。采萧又道:“爷又说,四爷手内的纸扇,象是二娘的笔迹。四娘因说,想必是二娘送给的。我想二娘断不肯写字送人。笔迹同的多有,如何任意赖得?诸如这些言语,岂不令人可气?”春畹道:“这益发无有影响。况且闺门事体,不可附会。万一认假作真,岂不有关名教?”喜儿道:“心正不怕影儿斜,他说自由他说,还杀了谁不成?”采萧道:“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人家夫妻好端端,拆散了的是为甚么来?”春畹听到此句,蹙着眉头儿叹口气道:“古往今来,受这样害的要有多少,真是屈死了还无处去伸冤。”一面说着,眼圈儿都红了。喜儿道:“你太也心窄,才听见风儿就是雨儿。以我想,二娘那样好人,断不至被人欺侮。蚂蚁咬大树,也咬得倒么?”春畹道:“你岂不知我家娘心思太细,若听得这些话,必然千愁万虑,无了无休的藏在腹里。”喜儿道:“愁自然当愁,但在二娘,未必就似你说的这般厉害。他自有一番举动,你亦不须过虑。”正说着,见采葑捧着一盘葡萄从北走来,因笑道:“正好,春大姐在这里发闷,你何不唱个左手掐葡萄给他听听?”采葑道:“闷甚么?”喜儿道:“愁的是将来作了……”才说了七个字,被春畹用手巾将嘴堵住。

采葑道:“是了,春姐姐萧姐姐眼圈儿都发红,想都受了屈。好话不背人,背人无好话,堵了嘴作甚?”春畹道:“葑妹子,休信他胡诌。”喜儿道:“哎呀!这手巾上是甚么气味?还是十五夜里的那个气味。”春畹道:“那一条是绿色,已洗净无有酒气。这一条是紫色,才使了几日,有甚么气味?”喜儿道:“却又来,若是绿的,你再不肯用了。惟其是紫的,那一种腥臭气所以太重。”春畹赶着打道:“好不知羞!满嘴乱说。”喜儿道:“好妹妹!我的不是,烦葑妹子唱个曲儿,陪礼何如?”采葑道:“我不唱。”喜儿道:“六娘不得与你我照常耍笑,故在此愁闷,你还是唱的好。”春畹道:“好无涵养,不教乱说,又乱说了。”喜儿道:“我本不要说,无奈这嘴不由人,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喝惯了的水,说惯了的嘴,教我亦无法。”采葑道:“我不唱了,给四娘送葡萄去来。”于是采萧亦一同往假山洞口而去。喜儿又拉了春畹在九皋亭对坐,因正色道:“我看你这般一个人材,看上下待你的光景,将来跳不出耿家的门。女随夫贵,弄假成真,切不可学那小家样子,鼠肚鸡肠,狼心狗肺,招人怨恨。”春畹道:“既已为奴作婢,有甚妄想?看我家姑娘的小心谨慎,那偏房侧室不作也罢。只求我家姑娘留一条血脉,不枉受一生辛苦,我替他保养成人,以完我主奴一场恩义足矣。至于三娘戏耍之言,姐姐从今后再不可提起。好说不好听,越发招人家忌恨。

春畹的名字无改,却听了多少闲话。我诚不解大娘、三娘是何意见?”喜儿道:“既不得那样,又不肯这样,不如出了家好。”春畹道:“这副面孔亦不象个出家人。

哭本伤心,人必说‘声如莺,泪如珠,引人魂’了。笑本无意,人必说‘惑阳城,迷下蔡,动人情’了。分明有志节,亦说到无志节为止。况心非木石,岂真寂然不动?正恐莲性虽胎而荷丝难断也。”喜儿道:“你既无妄想,在姑爷身上,为何又费那一番心机?”春畹道:“既受主人之命,若不用心,便是辜负了主人。万一受他责辱,不但自己无颜,就是本主人亦不好看。”喜儿笑道:“你居心也似二娘,行事也似二娘,将来品级安知亦不似二娘?光棍不怕出身低,按级皗转,又安知不作到大娘?那期间,好歹不要忘却旧日同寅。”春畹道:“行说好话,又疯上来。”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至栏前看水。忽从半空中飞来一枚林禽,落在水中。千条练影齐摇,万颗珠光乱迸。两人着一大惊,溅得满身满脸。采萧走来笑道:“你两特爱水了,若非这一吓,只怕要钻入水去。”喜儿道:“好无长进的人!从前鼻涕眼泪,如今又脸笑眉欢。你看这满身满脸的称心称愿了。”采萧又笑道:“又不是唾沫,怕生雀瘢。适才若是大爷,粘痰也是好的。”喜儿赶着打道:“短命鬼!大概是你李祖宗赦了死罪,又来鬼混别人。”采萧低低的道:“因为李婆子葬送我,反得了福也。适才听得四娘向五娘说,过几日任亲家太太那里,送两个丫头来。人已足使,将采萧送给二娘,省得领他给贝锦的情。此非我的福来了么?从此后,我看他们偷了东两,又去赖谁?”喜儿道:“前日采艾生了孩子,便送给二娘。如今采萧作了贼,又要送给二娘。二娘房里,岂不成了个杂货店?我亦劝你们,从今后炼铁为金,化石成玉。养也养真孩子,偷也偷真物件罢。”春畹听了由又不得好笑。喜儿道:“前者两个对哭,次后一个哭一个笑,如今两个又对笑。哭亦由你们,笑亦由你们。真象一家人,不消说得。”春畹道:“你们五人,原是老夫人分派,就如采菽、采艾,彼此对换,还觉得与理不合,四娘如何肯将你给人?二娘换艾妹子之时,是因五娘不喜欢他,才合大娘商定,禀过夫人换的。

如何自家主得?”采萧道:“四娘行事,专要自主。仗那一片好嘴,有天大不是,会说得一些全无。”喜儿道:“这却是口才,只可惜错用了。”当下三个人下了九皋亭,又在九回廊散步。但见万丝杨柳,染得瓦缝绿鲜鲜。

一带海棠,映入栏干红丽丽。喜儿道:“这真海棠比你那鞋上绣的何如?”采萧道:“绣作如何比得上真的?”喜儿道:“春大姐是咱家绣花的国手,你若跟他学了,包管就比得。若如四娘念书,始勤终怠,济得甚事?”三人正说,索妈妈在东角门叫道:“春姑娘喜姑娘,大爷回来了。”于是三人方散。毕竟这一来有分教:萍飞茅树,群争溪涧之滋。艾密萧深,渐减芝兰之色。

第三十回

蛊婢淫鬟彰秽恶良姊义妹话幽微

一自声名传苎罗,捧心西子世间多。

浣纱守我真容度,废却胭脂弃黛螺。

却说李寡、红雨压倒采萧,自以为得计,益发做作不休。这日正值九月九日,耿朗生辰,云屏五人称贺已毕。男自众允以下,都在仪门外。女自和氏以下,都在仪门内。依次叩拜,次是枝儿等五个行礼,耿朗就筵间各赏些萸酒花糕。末后是叶儿等叩首,二十三个人我挨你,你挤我。及至拜毕起身,又这个踏着那个裙带,那个踏着这个项帕,纷扰多时,方才散出。是时屋内正无一个侍女,耿朗眼尖,见门槛边落一物件。走去看时,却是一枚广东人事,不觉大惊。因悄悄踢在背眼处,随即告知云屏五人,俱各诧异。当时六人同坐,枝儿和氏等出入往来,俱不知晓。多时李寡妇走来,两眼如铃,四处乱瞅。

猛然看见,挨身去取,已自拾在袖内。耿朗方叫道:“那是甚么好物件?你寡妇要他作甚?”李寡妇急得一字说不出。耿朗即令和氏等搜检,恰好裤带上又落下一枚。

耿朗怒道:“既作寡妇,不知羞耻。已自不堪,又引别人。理所不容,情真可恶!”于是令人取竹板来责问。

梦卿恐寡妇情急,混行攀扯,方要说给云屏,暂行劝止,俟过了今日,再作理会。谁知耿朗早有香儿的谗言在心,便大声道:“虽说一介老婢不足重轻,然使五房少女,尽皆效尤,成何体统?向来误听人言,坏却许多家法。今日须行己见,整立一切规模!”梦卿听了这样声口,分明是因己而发,恰与春畹所述采萧之言相符。遂又学了中秋故套,一字不说。李寡妇一生未受折磨,才打数板,俱已实供不讳。耿朗因向香儿道:“红雨既为所诱,卿当何以处之?”说罢以目视梦卿。梦卿推整衣裙,一若未闻。香儿气得面色如土。因又向云屏道:“卿主持一家,宁得碌碌无长,因人成事乎?”云屏气激满胸,再将李寡妇痛责,井将红雨重处,立时逐出。耿朗怒犹未消,一直往西一所而去,晚间在香儿房里,于是一连七八日未进东一所。

一同午后,梦卿在紫荆花下看丹棘解檐边铁马,耿朗忽地走来,说道:“明日四娘家送两个侍女来,一名涵霭,一名凝岚,已足用。本要将贝锦送回,是我将采萧更换,卿亦允否?”梦卿欢然依允。又过数日,秋雨晚作,梦卿方倚窗听芭蕉碎响。耿朗突然而至,且道:“知二娘寂寞,特来赏雨。”梦卿即命夏亭秋阶条几设榻,青裳丹棘行酒烹茶。耿朗连饮数杯,因笑道:“饮香醪,看名卉,已是人生快事。况又国色相对,各在芳龄,志愿足矣!今日必须如中秋夜,醉而后止。”梦卿道:“中秋好月,今日好雨。须畅怀以看菊花洗妆也。”耿朗见无别项言语,乃畅意大饮。须臾秉烛,花气越香,雨声渐大,因戏梦卿道:“吾为卿洗妆何如?”梦卿笑而不答。耿朗知其顺意,于是将梦卿拥入怀中,道:“今夜好时光,官人与你共度良宵何如?”梦卿笑而不答。耿朗遂将梦卿罗带宽解。顷刻罗裙落地,梦卿忙探纤手,将羞处遮掩,不容耿朗视之。耿朗趁着酒兴,自是忍禁不住,将梦卿横放绣榻,梦卿立时扯过绣被,将身儿遮住,道:“官人多日不曾行房中之事,作得轻缓试之,莫为之伤身!”耿朗道:“五房之中,惟二娘贴心相慰。”梦卿道:“身为贱妾,理当如此。”耿朗早将衣什褪尽,拱身趋帐,覆身上去,梦卿掰开双股,手扯尘柄,到行入内。耿朗着力相入。因适才饮酒过量,体虚力弱,不出三百余抽,已是汗水津津,力不能支,自然气喘吁吁,心性无以倾之。梦卿悟其力乏,遂翻身起来,着力帮衬。口中轻轻鸣哑,亦尝欢爱之趣。当下,耿朗仰身而卧,任梦卿桩套缩扣自如。梦卿因知其身心疲乏,轻轻套弄,不尽根,亦不使其阴中手段,不意尘柄胀大,将花心塞得满满实实,花心儿娇滴滴浮起,情不能禁,急耸臀儿,尘柄卜卜跳荡,阳精陡泄。梦卿静候承纳,花心急抖,精儿亦油油而流,时已交更,两下无限欢畅矣。次早欢洽如昨,色笑依常。因半个月不曾进房,走在各处一看,见东套间衣架上搭着一件染过衣服,便是中秋夜酒污的,只道梦卿有意又要借此谏劝,幡然变色,茶不饮,汤不用,怏怏然走了出去。梦卿看见这光景,茫然不知所以。及至看及绿绣,乃悟道:“何人之多疑以至于此!”因令侍女将衣收过,永不穿用。

光阴迅速,已是初冬,家家拜墓,烧送寒衣。梦卿托病在家,到晚大雪纷飞,梦卿令索妈妈早关了院门,冬阁放下窗帷,倚枕凝神,灯下独坐。听得侍女喧笑,见爱娘披了红毡套衣,戴着红毡斗笠进来道:“梦娘寂寞否?今为子作竟夜之谈何如?梦卿道:“日来食不甘,寝不寐,思子久矣,何来之晚那?爱娘道:“良夜正永,萧、艾辈可自便也。”于是喜儿、和儿提了灯笼回去,春畹、夏亭、秋阶、冬阁、青裳、丹棘、采萧、采艾,俱各自便。爱娘道:“女也不爽,士贰其德。静言思之,何以遣此?”梦卿道:“时运不齐,命涂多舛。惟有自裁自约而已!”爱娘道:“未也,裹足杜口,灵俏之心思益著。

抛珠捐玉,娟妍之态度尤彰。惟轻轻再至,涣涣重来,则多疑郎之惑瓦解矣!”梦卿垂泪道:“四娘何恨,五娘何仇。乃肆其无稽,诬人重罪乎?”爱娘道:“轻轻虽去,涣涣非遥。我与大娘行且图之,吾妹可静待也!”梦卿道:“寸中有限,万虑何穷,恐疑释之秋,即病革之日矣。总姐姐之善为护持,奈彩云之易散何!”爱娘道:“人本如寄,生死何伤?但疑释而后身死,身死则心安。

身死而疑犹存,死亦何益?且不知者见妹之死,必以为情理既虚,以死自谢,则郎君之疑无日可解,吾妹终抱不白之冤矣。若使我隐忍自守,奸人之计自穷,旧患渐泯,新患不生,是亦释疑之一道也。吾妹之自裁自约,其计已得,心思益著,态度尤彰之说,特虑吾妹持之不坚且久耳!”梦卿道:“吾姐视妹岂阴谋以邀宠,饰貌以求怜者哉?但恐殷殷悄悄,守之终身,而昧昧昏昏,尚如一日。

世无业镜,人少青泥。赧然之生,诚不如冥然之死也!”言毕泪下如雨。爱娘道:“生死命也,遇合时也。如以不遇而即言死,则先妹而死者,不知其几多矣,何吾未之多见也。素患难行乎患难,妹总不能取法乎上,亦何至如匹夫匹妇之自经于沟渎者哉!”梦卿听了收泪道:“姐姐所言,妹妹铭诸中矣!于时雪益大、风益冷,两人换了睡鞋,上炕围炉而坐。’爱娘见炕上铺了两副裳褥,锦绣光华,芳香畅满。因笑道:“此若令多疑郎看见,必将谓又有私约矣。”春畹又送两个绣枕来,爱娘又笑道:“妹妹既留我宿,何不为长枕大被,以相枕藉,尚如此分门立户,若处子之羞缩乎!”梦卿亦笑道:“同睡不妨,恐姐姐有李婆子骗红雨的物件耳!”爱娘因亦好笑。又道:“吾妹既破涕为笑矣,可不一饮乎!于是采萧、采艾暖酒,青裳、丹棘炙雉鹿以进。爱娘即命四人坐在炕下地炉前面。原来这东里屋,乃梦卿过冬卧房。在檐下烧起火来,屋内地炕无处不热,又一般铺了毡毡。是时四人掷羊轮骨决胜负以为酒令。采萧一连掷了四个“诡”,是输家。青裳一连掷了四个“骚”,丹棘一连掷了四个“背”,俱是不输不赢。末后春畹赶了来,一连掷了四个“真”,是赢家。爱娘道:“终是畹娘处处胜人,但这是小儿玩耍之法,你们何不取骰子来,每人一掷,输了罚酒。”当下五人使掷起骰子来。采萧掷了个“快活三”,自输两杯。采艾掷了个“咬牙四”,自输两杯。青裳掷了个“川七儿,”丹棘掷了个“五供养”,各输一杯。

未后春畹掷了“四个四”,爱娘道,好个将军挂印满堂红,大家各饮一杯。耍笑间已交四鼓,寒钟响滞,冻柝声希,浙飒飒风音戛树,扑苏苏雪片鸣窗。上宿的众氏、梁氏一齐道:“明日是上辈老公爷忌辰,奶奶们须素服早起,坐久了恐明日疲倦。于是二美就寝,群鬟方息。这一来正是:守有夫之寡,且看嫉女分争。抱不死之身,惟愿痴男一悟。

第三十一回

居别院香儿擅宠理家私平氏希权

李妹桃娘斗丽娟,只将情态献尊前。

谁知萼绿深山里,一种幽香倍可怜。

却说耿朗家人口既多,事务亦繁。云屏为人豁达简略,只可总其大纲。梦卿为人精细周详,正堪晰其条目。

两个人同心同意,上下相安,大小无事。今耿朗与梦卿反目,诸事不敢照管。只剩云屏一人,如何料理得来?却不肯叫别人帮助,故不免自家吃苦。且又替梦卿抱忿,郁郁不舒,以此身体便有些不爽。一日偶与梦卿闲坐,本要商议些事体,耿朗偏走了进来,香儿、彩云亦一齐来看。香儿捏着梦卿的衣服道:“二娘何不穿那红绒沿金银鼠袄子?”梦卿道:“天气太寒,不如这绿绒灰鼠的压风。”彩云亦道:“二娘戴这硕鼠套儿飘带,又无铃角,似觉太素。”梦卿道:“那两个貂鼠的尚待收拾,权将这素的戴他几日。”坐间耿朗闷闷无语,云屏亦道:“乘这几日无风无雪,四娘也好搬家了。”耿朗道:“收拾已妥,只候大娘分付。”云屏遂看历日,定于十一月初四。

因又向耿朗道:“今此各处收租人陆续将回,二娘熟手,还当帮我。”耿朗却似闻不闻的点头应允。云屏因命枝儿将帐目锁钥交付梦卿,梦卿仍命收在云屏房里。饭后各散回室,爱娘拉梦卿到自己卧楼下吃茶。因道:“你今日见他看你的光景否?”梦卿道:“无非是在我身上另留一番神耳!”爱娘笑道:“非也!你脸不施粉而越白,唇不施朱而越红,牙不刷而白整如银,发不沐而黑亮如漆。低眉而更觉眼媚,重裘而不显腰粗。比那两个大相上下,那人敢也有些回转。只是大娘今日又一举两失,四娘移徙,大娘一日不说破,四娘一日不得搬,落得消磨他的气性。至收租一事,原系二娘办理,何必再说,以启他人希望之心?适才你不收帐目的甚是。”是晚两人话至二更而散。到初十日,需有孚集齐二三十个家丁,和氏领人,需有孚管看,从东厢移入西一所,抬了一日方完。这西一所,南与看山楼相对。进得西角门,路北垂花门楼一座,门内西边游廊迎面正室三间,本名卧游轩。室后正楼三间,本名目耕楼。左右厢各三间,末一小角门通着一个大院。院内有向西百花厅一座,本名蕉鹿庵、百花台,台区本名松萝轩如斯亭。一架花木山石极其繁盛。香儿将前三间作公座,后三间作卧楼。东厢与众侍女居住,西厢收藏各色物件。现有侍女绿云,涵霭、凝岚、芊芊、贝锦五个,又买了一个小的起名宿秀,共六人。重换了两个上宿老婢,一个是于郊之姐,一个是童观之姑。一切帘帏帐幕,焕然一新。几榻屏床、灿然皆备。耿朗如至,则一呼百诺,歌笑喧哗,扑打谑浪,无所不至。又常请过彩云来竭力夸妍,尽心争媚。以此耿朗俱长在西一所之内,云屏、爱娘处只照常例息宿。而东一所,则裹足不入矣。香儿又私告彩云道:“妹妹文字又深,算法又清,收租一事,如何甘让二娘?教他作威作福,以显我们不济。我明日与官人说知,妹妹帮助大娘,岂不是好?”彩云亦甚愿意。时已冬至前后,收租人陆续皆来,梦卿总办,或令众允、需有孚收纳,或令众生、舒用会计。凡旧管新收,开除现在,无不明白登写,以备云屏查看。忽一日早间,枝儿忙忙走来说道:“大爷昨晚已将帐目锁钥都送给五娘掌管,大娘着我来请二娘说话。”梦卿即走到正楼下,云屏倚枕而坐,因向梦卿道:“缘我一时卧病,遂生出这些事体,教妹妹面上大不好看。”梦卿道:“既是家事,五个人谁不当承管?况且暂替,人人都可,有甚不好看处?就是大娘病好,亦不妨教五娘帮助。”云屏点头会意。谁知彩云得了这个权柄,作起威福。随有求、随有获。益千朋、贾三倍等,已在梦卿手内交明得赏令,又清查一番。南金、百朋、康年、方实等,俱新旧全完,却不行赏。于郊、方早、方至川、江之永等,新旧俱欠,亦不行罚。甘棠、冯市义已各完七八百金,只有陈欠二十两,反各责十板。

又听童氏之言,令童观催取西城房租亏空至四五十贯,恐不得主见,内外怀疑不定矣。自香儿搬入西一所之后,假山一带遂无人来往。云冷风寒,九回廊北,朱扉常常半掩。若遇太冷日子时,婆子连锁都不开。一日午后,耿朗偶从东厢穿入东一所,走到九回廊去推那朱门,却尚未开锁。侧耳细听,寂无人声。因从葡萄园走到萱花坪,过小桥穿游廊,来到北套间窗外,亦不闻有人声。又走至东边屋内北窗下,才听得采萧道:“一朵花未曾绣完,又已午错。”迟了一迟,采艾方答道:“冬至月只有梳头洗脸工。”再听时,又都无声了。重走到北套间窗外,轻轻掀起雨幕,用指尖戳了个小孔,往里一看,梦卿正在炕上假寐,双合杏眼,半闭樱唇,炉内起一条轻细香烟,身旁卧一枝雪白家豹。屋内寞寞寂寂,悄悄冥冥,比之西一所何啻城市村野之别,亦觉有些惨然。仍轻轻放下雨幕,再从葡萄园穿到九畹轩。时虽午后,风日晴明。见轩内走出个女子,轻盈飘渺,穿一身淡素衣裳,梳一个家常鬓髻。耿朗方疑何处美人,就近一看,乃是梦卿。欲言不言,泪下如雨。耿朗大惊,倏然不见,吓出一身冷汗,心内跳个不止,回到西一所,香儿、彩云见耿朗举止失度,颜色异常,问知情由,香儿道:“我尝说九畹轩有鬼狐作祟,俱都不信。今果真矣。”耿朗自此益发不窥东角门了。过了几日,采萧告梦卿道:“听说大爷要将屏风前大床移到西一所去,我想,这床能直几何?四娘虽爱,不妨另买。这分明是骑着脖子撒尿,欺人太甚。”梦卿道:“除却此身,都是外物。

爱便拿去,何必分争?”采萧又道:“这屋内物件,除了此床,都是随嫁妆奁,难道也可搬移不成?”梦卿笑道:“此话益发孩子气了,连奶奶们还都由大爷调度,何况这些物件?”于是教人开了朱扉的锁,以待取床。次日和氏忿然而来,告白移床一事。且说:“前数日奴婢已曾拦止,不知今日何故,又要起来。”梦卿因即令搬取。和氏要将毡褥留下,梦卿道:“这锦毡绣褥,是我依床作就,尚有八九成新,尽可铺设,若留在此,反为无用。”和氏尤加不快,不得已令人搬移而去。又过了几日,采艾又告梦卿道:“五娘在大娘房内清甚么旧日陈帐,说新帐难以凭信。”梦卿道:“陈帐乃李名所造,颇多舛错。新帐是我去年与旧帐细细查对,且与各项管事家人俱当面明白详细,另定此一本,可以永久遵行。”彼时不知将旧帐收在何处。因想了多时,教采艾在北套间书架后取下个大纸包,题封甚固。因叹道:“此无用之物,当时却如此收藏,今日竟有用矣。可知凡作事体,才有筹算,便要想到收局。才要举意,便需预备退步也。”于是即令采艾送给彩云。采艾不肯,转烦梁妈妈送到云屏房内而回。

再说耿朗,自偷看梦卿之后,日日令宿秀往东一所伺察梦卿,即至宿秀回来,不是说二娘闲坐,就是说二娘假睡。又说二娘教春大姐绣了一尊佛像,供在屋里,却无烛台花瓶,只有一个小铜香炉,烧些碎黄白香块,二娘又不礼拜,常常的闭目对坐。彩云道:“这正是长斋绣佛前了。”香儿道:“前者九畹轩的鬼物,安知不是二娘坐破天门,阳神出现也。”此是香儿、彩云擅宠希权最得意的时节,故顺口说出这不顺理言语。这一夜耿朗梦被两个校尉拿至一官府,在廊下候审。不多时,有官坐堂,其冠裳护卫一如狱帝模样。阶下许多人犯,皆原告也。狱帝问耿朗欲令抵罪,耿朗叩头乞免。旁一人道:“留他还有用处,将来安定一方,立功补罪亦可。”狱帝怒道:“怨气已重,如何解得?”旁又一人道:“耿朗有妻五人,令人追至,有愿替夫死者,则怨可解,而亦可望将来拯救之功矣。”狱帝方觉少霁。耿朗方自念:“公侯门第,一人有罪,而令幼女少妇出头露面,岂不可耻?”正愧悔间,而云屏、梦卿、爱娘、香儿、彩云五人已到。殿上问道:“汝夫有罪,谁肯替死?言未毕,梦卿应声而出。殿上命推出斩之,耿朗亦送出府门。梦卿回头道:“多疑郎,亦知梦卿有今日乎?”既而刑行刀举,而金光四射,雷霆大发,赤血喷来,豁然惊醒。这一来有分教:乾刚杵打不开欲阵千层,坤顺刀斩得破疑团万片。

第三十二回

温柔乡里疏良朋冷淡场中显淑女

屈身都只为纲常,薄命红颜谁见伤?

待得终风成永恨,犹将割骨报檀郎。

却说耿朗自九畹轩见鬼之后,益发看东一所如丰都地狱,连一眼也不敢瞧。时方腊月,大风时起,密雪常飞,日日与香儿、彩云寻欢取乐。忽侍女传进一封手启,乃季子章邀赏梅花,上写道:

绛雪亭梅花盛开,昨于雪中一诣。见其都郁清刚,真世外佳人也。兄能洗却铅华,为此公作主人否?

耿朗道:“此约断不可不赴。”彩云道:“又非庆贺筵席,有甚要紧?冻手冻足,还作这寒酸事体。”耿朗犹疑未决。香儿亦道:“这样天寒地冷,家中尽足快乐,何必去寻清苦!”耿朗乃写回笺辞却。季子章信道耿朗真病,即走马来看。耿朗只得作出不可以风的模样来接见。过了两日,公明达亦折简来邀,写道:

连日瑞雪,庭竹蔚然。足下不能为此君一枉驾耶?银鹿既往,伫俟德音。

耿朗又被香儿、彩云所阻,亦以疾辞。自此耿朗在家与香儿、彩云谑浪狎游,未免终朝累日。笙歌酒宴,时常彻夜连宵。于时云屏病已全愈,欲要解劝,难以说得。一日大雪,云屏在楼上设酒,邀梦卿、爱娘、香儿、彩云赏雪,彩云因将帐目交还云屏,云屏即令帮办。五个人方才坐定,耿朗亦走上楼来,道:“如此胜会,如何不令我知?”云屏道:“我这会,是宴好姊妹之会,不是撮合夫妻之会。若要告知,岂不是为你与二娘了?”耿朗道:“我与二娘,有甚不合?劳众卿费心。”爱娘笑道:“我们五个人,五份杯箸。官人是不速之客,坐位既与二娘相近,你两人暂且合用一用罢。”耿朗一则数月以疏远过甚,二则碍着云屏、爱娘,不好推辞,便将梦卿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爱娘拍手道:“谁说他两人不合!”因又向梦卿道:“二娘何不递个双杯?”梦卿于是又亲奉一杯,耿朗亦一饮而尽,即将原杯斟满送回。爱娘笑道:“大娘此会,究竟是撮合夫妻之会矣。”云屏道:“若果算作撮合,他们明日须还我一席。”爱娘因向耿朗道:“官人果肯还此席否?”耿朗道:“必然还,还!”爱娘因又向香儿、彩云道:“四娘、五娘肯作保官否?肯作时,须具个甘结来。”两个人俱是一齐笑允。爱娘又道:“二娘今晚须与官人商议,均均匀匀,各出一半,不要都派在官人身上。”是日大雪不寒,微醺即止,欢然终席,至晚方休。晚间耿朗在爱娘房内,爱娘使人邀来梦卿,三人同坐。爱娘道:“日间所言,二位何不面议?”耿朗不语,梦卿道:“姐姐代为一算可也。”爱娘道:“代算不难,妹妹能替我留此客乎?”因笑向耿朗道:“客官看此儿绿衣清雅,何若竹卿?素面温郁,何若梅妃?公真自命薄情,早觉扬州之梦耶!耿朗亦觉心动,但蛊惑日久,明而复暗,因命取酒连饮数杯,颓然睡倒。爱娘因留梦卿同榻,梦卿道:“不可!日间相会,亦是以色媚人。夜复相就,则是以淫自献。以色与淫强邀人之容己,难宽解于万一,如其不容,姐姐又何以处我!”爱娘怃然,梦卿辞去。次日耿朗又在香儿房里,公明达、季狸又合词来请。香儿作主,便令人辞却。谁知耿朗在家酒色过度,精神散耗,感冒风寒,一卧不起。云屏随请医生调理,日甚一日,医药无效,气息奄奄。康夫人求神问卜,告地呼夭。云屏、爱娘,神消气丧,渴废食忘。香儿、彩云恨人怨鬼,泪眼愁眉。梦卿昼看夜守,煎汤煮药,一连数日。因到自己房内更衣梳头,忽想道:“古来割股救病,十好八九,虽不可尽信,然至诚感神,理或不虚。且我一介妇人,生不为多,死不为少。若耿朗一死,则舅姑之血食绝矣。况老母幼妻,何所倚望?”想到此间,泪流不止。于是屏开侍女,走到北套间内,反闭了门。先备下许多棉布,然后取出一柄风快的佩刀,右手拿了,卷起左边翠袖,看着皮肉,又恐一时割不下。看到小指纤细,一断,不致有误。遂端向正北,大拜数拜,秘密祝道:“敢告上下神癨,今日燕梦卿割指以疗夫疾。如耿朗有救,祈垂鉴照,一剂速痊。若其无命,愿销寿算,以代夫死!祝毕,佩刀一挥,指落血出,昏伏于地。少时醒转,忙将小指拾起,约有一寸来长,却是三节割下两节。忙将地下血迹用棉布收净,又将病指裹好,换了一套旧衣。人不知鬼不觉,悄悄来到正楼下去看煎药,即将一段小指安放在内。煎好捧到耿朗床前,云屏、爱娘一边一个扶着坐定。梦卿送至嘴边,作数次服了下去,云屏、爱娘重又打发睡下。此后耿朗二目不睁,足睡了半天一夜。次早醒来,血气流通,精神顿长。康夫人急令请淳于裔来看,淳于裔来,进得门一眼看见,便大惊道:“奇哉!我昨日已说骨脱神幽,必死无疑。今日因何更换过来?”诊脉已毕,便对康夫人道:“老夫人大喜!兵部公病已全去。所欠者,气血两亏耳。

然亦不须用药,静养两三月,包管如初矣。但不知用何仙方,救得如此迅急?”康夫人道:“并无别方,还是太医之药力也。”淳于裔连连摇头道:“大奇!大奇!我那一点药,不过安众人之心,其实无用,断不至起死回生,此必有故,老夫人久而自知,我淳于裔亦可闻一异事。”说毕辞出,犹赞贺不已。斯时耿忻、耿憬、耿怀皆亲自来看,众亲友来往不绝。果然数日后饮食渐加,一旬后语言依旧。

时已腊月二十五日,与除夕不远。康夫人喜不可言,林云屏笑逐颜开,内外大小,无不欢跃,益发要庆贺新年,香儿又将西一所收拾起来。惟有梦卿平素已抱微恙,又因服事病人,日夜忧思,饮食越减。割指之后,虽喜耿朗病好,而自已手痛甚重。起先还可支持,至二十人日,便不能起身。恐误了祠堂拜祭,不得已告知康夫人、林云屏。云屏令人请淳于裔调治,梦卿极力辞止,誓不服药。除夕聚会,夫妻六个只少梦卿。三更后觉病势稍减,秉烛倚枕而卧。春畹私问道:“畹儿收拾得血汗棉布一包,衣裙一套,今见娘左手小指包裹,则姑爷之病,是因割指无疑了。奈何娘终瞒我?”梦卿道:“我与你姊妹一般,如何瞒你?因无可商议,故亦不必告知。你今虽亦知觉,然断不可唱扬,以生人的疑心,又招人的忌恨。”春畹听了,流泪道:“天乎!天乎!存心若此,而薄情郎茫然不知。鬼神安在哉!”梦卿急忙劝阻,春畹犹流泪不止。梦卿道:“自九月至今,三个月月事不来,腹内时时觉得蠕动。问之老妪,俱说是孕。老夫人大娘亦皆深知。倘天不我弃,或得一男子。但迩来气血虚弱,饮食不加,恐继后有人,而此身莫保。则后来之保护孩提,绵我血脉,皆惟春娘是赖,岂仅如区区割指一事哉!老夫人知春娘最深,大娘、三娘待我最厚,我去后必继我而居于此,切记者,事大娘、三娘,当如事我。而四娘、五娘,亦不可与之较量。官人三十后血气既定,必不至有如今日反目之事。春娘须委婉顺事,不可以才争宠,不可以色取怜。公明子通、季子章切不可令其折辱。此吾所望于春娘以补吾之所不足者也!”春畹垂泪受教,主奴两人,情谈半夜。红烛烧三,春更报五。朝天车马,传来爆竹声中。献瑞星云,动向桃符光里。群仆称贺,耿朗人朝。时宣德六年正月元日也。这一来有分教,天上麒麟,降作人间骐骥。闺中翡翠,变成海内鸾凤。

 

第三十三回

奋功名胄子从戎争节志文人讲武

冰心俏胆志封侯,不作春闺少妇愁。

袍甲一函今记取,羞将脂粉世间留。

却说自选用勋旧之后,一时怙宠席骄者种种不法。及至冯世才等得罪,那些公子方循分守常,各务正业。自整饬甲科之后,一时诽言横议者在在若狂。及至张大张等得罪,那些文士方知非悔过,不敢出言。雨顺风调,时和岁稔。乃有南阳别党逃入东海两仪山,招纳叛亡,屯收粮草,内立三关,外连海岛。有兄弟三人自立为王,长名彭倨,次名彭质,三名彭矫,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彭倨之妻名青姑,能吐一股青气,令人耳聋眼瞎,束手受死。彭质之妻名白姑,能放一道白虹,令人或饱或饥,闷馁而死。彭矫之妻名血姑,能喷一条血光,令人血尽精枯,脱阳以死。以此横行海上,沿海诸国,皆被患害。迩来渐渐侵入内地各镇,征剿屡受杀伤。朝庭震怒,拣派文武,命将兴师。封邯郸侯孟征为荡寇正将军,越国公胡继虞为左将军,郢国公冯志宁为右将军,成国公朱伸为前锋,宣宁侯曹大年、建平伯高品为后合。文有学士贺嘉、给事杨休、郎中富有、主事阴杰、耿朗,武有都尉胡兴、参将常顺、指挥吴蒙、守备克让、季狸等,随营听用。

孟征领旨,即聚众议起兵之策。其时勋旧子弟抽弓佩剑,在帐下效力者有郭汾阳、康宁、邓希禹、常胜等,诸人甲科子弟,投笔弃儒。在府前献策者有山镇、桓如虎、海晏、杨大烈等诸人,孟征俱用为战将谋士。一日置酒大会,将弁皆坐。孟征道:“彭氏跨山连海,剿除不易。朝臣有议戍者,不知可否?”言未尽,坐上一人道:“不可!不可!逆贼盘据形胜,沃野千里,蜂虿边鄙,显亢教化。堂堂天朝,万国宾服,岂容此余灰作孽!”孟征视之,乃偏将常胜也。又一人道:“两仪山上抗江淮,下通倭岛,火药军器之需,布帛服用之物,无一不备。若恣其生聚,恐养痈为患,后难图矣。”视之,乃谋士杨大烈也。邓希禹亦道:“西北塞外,风土薄劣,故可不取。今东南膏腴田园,且所产鱼盐,最为财赋之薮,弃以资贼,岂不可惜?”海晏道:“不但此也。若立戍兵,未为定制。以外省有限之饷,年年协济兵食,何所底止?且万一有惧罪弁兵,亡命穷民,以为逃逋之窟,遗害无穷,更非长久之计。”孟征道:“诸公所言,正合吾意。但海面辽阔,用兵必多。当如何调遣?”康宁道:“登莱水师三万有余,选其精者,可得二万。江淮各镇兵丁,内有明于舵梢者,可得三万。水师五万,亦足用矣。”桓如虎道:“水师五万外,再合沿海陆兵三万,俱令早集天津卫所,明公亲督各队,教之数月,将得兵心,兵知将意,逆寇不足平也。”孟征大悦,随即传檄各镇弁兵,俱于二月终齐集天津训练四个月,七月进剿。孟征以季狸智勇兼优,表如游击都督。以耿朗深识兵机,表为行军司马。是以耿朗日日不得在家,午后方回。云屏即与四房商议,制作行装,梦卿扶病而起。是夜,耿朗仍至香儿房中,彩云亦至。连日三人歌舞快乐,今日离别,不知此去几年,难免心头惆怅。香儿力劝美酒,亦比平日殷勤,至一更,三人俱都醉酒。耿朗左拥右抱,道:“不日便远征而去,常想往日缠绵,如何割舍得下?”香儿道:“既已注定,便无需留恋,放心去便是了。”言到深处,难免云雨一番。耿朗先将香儿剥得赤精条条,手探酥胸玉乳,春心施狂。香儿牝中奇痒无比,紧勾官人颈儿,腰臀狂摆,耿朗兴起,急投直矗矗尘柄于牝中。香儿极力承纳。霎时云狂雨骤。那香儿紧紧迎凑,耿朗趁了酒力,往来驰骤,淫水被入得唧唧有声。两美火盛情涌,液粘滑松。尘柄拱钻花房,不计度数。香儿呀呀欢叫,将臀儿高高掀起,花心探首,阴精大丢矣。耿朗又捣了百十度,仍不得泄。一旁彩云早看得眼热心跳,连忙褪了罗裙,掰开玉股,将情穴凑给耿朗。耿朗俯首细窥,却见情穴水浓,淋淋吸动,煞是可爱。遂将尘柄刺入,彩云忙呼痛杀。连抽了二百余。早已津流连榻。二人一冲一撞,美快无比。忽的彩云一阵哼妙,抖抖身子,阴精倾泄,耿朗按捺不住,亦阳精滚滚而出。三人相拥相抱,合装并枕而卧,天明时分,难免又是一阵连床大战,其乐趣无限。

且说梦卿有孕,然以情疏日久,不好骤加亲和。梦卿却以耿朗出征远方,自身又抱重恙,料得奏凯回家,不能再与会面。宿情旧爱,已不可期。拜母封妻,亦非所望。

怀了一片苦心,含了两行泪眼,尽力帮助云屏料理一切物事。又告知云屏,亲身作了一副贴身软甲,表里用素色锦绮,内衬油透?帛,中续油透丝绵,还恐难遮枪箭,乃将顶心头发,尽皆剪落。原来梦卿头发甚长,每立在妆台前面,直垂到地,还零三五寸。今剪去顶心,再将四围的又剪去半截,剩下者尚有四尺来长。恐人看破,因用假髻代替,将真头发并平素梳下的乱发,都一缕一缕横三竖四铺在油透丝绵之上,然后好好密缝。一连几夜,方才作完。

光阴如箭,早已二月初旬,孟征又聚众议事。偏将郭汾阳道:“今各镇兵丁,已大半聚集天津。若先命偏将数员,前去教演步伐娴熟,后来者便为师法。陆续到来,陆续教训,比及全军到齐,已皆粗有可观。再练数月,其锋可试矣。”孟征依言,即下令行军司马耿朗、游击季狸等于本月初十日先赴天津。令下,各人回家收拾起程。谋士山镇道:“闻得青姑乃冥光国之女,国主手下有头目四名:一个百流放,一个冲龙玉,一个梁峙,一个监生。俱颇敌惯战,名振诸国。白姑乃朱陵国之女,国主手下亦有头目四名:一个娄君明,一个文元明,一个吴元仙,一个元于真。俱足智多谋,名传四外。血姑乃黄罗国之女,国主手下有头目一名,叫作黄庭,勇冠三军,智压万国。三彭恃此三国以为援,故敢抗拒天朝。今若遣能言之士出使三国,三国既下,三彭皆束手就死矣。”盂征道:“彼既为婚姻,安肯降我?”山镇道:“又闻得三国国主本因三彭人材出众,故将三女匹配。今三婿三女同恶相济,国主甚是懊悔,众头目又各怀疑忌,乘此机会,故一说可成。”孟征道:“此计大妙,但三国之使,一时难得其人。”何山镇道:“某愿当冥光国一路,其朱陵、黄罗二国,某愿荐两人前往:一人姓宣名惠,涿郡人也。虽在科目案内缘赦得出,然其材可用,可当朱陵国之使。一人姓徐名无为,字大治,中山王曾孙也,可当黄罗国之使,”于是孟征即表山镇、宣惠、徐无为为行军都尉多带礼物,分往三国而去。初九日,耿朗戎服辞过孟征,回到私家,诸亲眷都来饯送。男亲则母舅康蕲春、姨父火信安、表叔吴安陆、吴副宪、岳丈捐主事衔任自立,妻舅原任侍郎郑文,妻弟林承祖、燕子知、燕子慧、宣继宗。女亲则蕲春肤夫人、信安康夫人、安陆胥夫人、岳母林夫人、燕夫人、宣安人、冉安人、杨安人、林承祖生母二夫人楚氏。本家则伯父耿忻、叔父耿憬、耿怀,伯母棠夫人、叔母荆夫人、合夫人,从弟月旋、月兄、服、?、鳷、月羲、月告、月令、緿等九个。内外家丁林立,侍女花攒,车轿盈门,人马塞巷,歌千舞万,肉山酒池。正午俱来,日夕方散。晚间云屏、梦卿、爱娘、香儿、彩云私下送行,五人以次把盏。耿朗向云屏道:“贼势虽狂,我兵亦盛。少则两暑,多则三霜,便可凯旋矣。驿递来往,鱼雁繁多。若有所言,不妨寄锦。下而调护群众,上而事奉高堂,卿为首,二娘次之。须自珍重,毋劳吾远念也。”说毕,递过一杯酒来,随又与梦卿递酒一杯。欲有所言,迟疑多时,却未道出。因又向爱娘道:“卿与大娘,亲系姊妹,与二娘情若金兰,一切烦茸,统宜协助。第三职任,非卿而谁?光阴转瞬,不久当谢卿之劳也!”说罢,递过酒杯。又递两杯与香儿彩云道:“春花秋月,卿固多情。海气山岚,我宁无恨?然既已许国,岂犹恋家?你两人思虑当除,饮食自重。众婢之情形宜谨,大娘之指示须听。离别在一时,欢聚在百岁也。”当下各干一杯。耿朗又道:“一家之内,和乃致祥。少有猜疑,甚非我所乐也。”座间梦卿忽地一阵腹疼,面目更色,云屏急令恃女扶归本室。因向耿朗道:“二娘孕已五个月,若得一男,当以何为名?”耿朗道:“兵法有云:顺道而动,天下为响。生女即名顺娘,生男即名耿顺,何如?”云屏依从。爱娘笑道:“顺心顺意,顺哥之名,应在今日矣。”是夜尽欢而止。

次日初十,耿朗戎服拜别母亲伯叔,亲戚又都来送。家丁惟清、惟寅、朱?、朱绣、安节、劳谦、升阶、马壮等,都装束得齐齐整整,带剑悬刀,外厢伺候。耿朗上马,众弟送至郊外,俱各令回。耿朗与季狸合在一处,人心勇跃,行色轩昂。相离长亭不远,有两匹马来迎,乃郑文公明达也。四人同至亭下,郑文公明达把盏,耿朗季狸同饮。郑文道:“贤契此去鹏飞九万,老夫伫候佳音。儿女恩轻君臣义重。慎毋分其志虑也。”又向季狸道:“子章子章,封侯万里在此举矣。”耿朗、季狸俱各称谢。耿朗向公明达道:“兄有何说?”公明达道:子章貌静而神安,非偏神气相,不久当仗节钺,分茅土,坐镇一方。瞞照貌粹而神清,然带一种不舒之色,必内有隐忧。锡圭赐土,在所不难,而破镜分钗,亦必不免。知而不言为不诚,言而不尽力不忠,吾能尽言之,瞞照能不介意否?”耿朗道:“公而忘私,国而忘家,子通谓我非丈夫耶?”乃满饮一觥。季狸道:“子通携琴来,何不鼓一曲相送?”公明达乃弹道:

倚长剑兮扫天狼,洗甲胄兮海之洋。

魑魅遁藏兮风不张,蛟龙效顺兮波不扬。

功成名遂归来兮,偕二子而徜徉。

弹毕大笑,耿朗、季狸又各饮数杯;上马投东而去。这一来有分教:一将成功,不用戈矛戍戊已。三彭受首,赢他铅汞守庚申。

第三十四回

婚孤儿良友为媒写遗肖情人作伴

谁教人间住不长,重来难遇杜兰香。

遗容一副留千古,春月秋花枉断肠。

却说耿朗去后,时际仲春。旭日方和,惠风初畅。耿月旋等以次定婚,云屏、爱娘、香儿、彩云随康夫人连日会亲,梦卿托病不出。耿怀在宴会间见燕子知年十六,燕子慧年十五,丰神俊逸,气度安详,因暗喜道:“祖圭可谓有子矣!况师友得人,他日必成令器。但好儿必须好妇,室家和平,则宗祧益盛。”于是亲身去访郑文,座间言及子知兄弟学业。郑文道:“自祖圭作古,义方训缺。

仆又疏懒性成,未能善诱。幸母仪能凛,师教克承。虽本材质之纯笃,抑亦祖圭之有灵也。”耿怀道:“某有二女,乃某妻合氏未胎双生,同年十六,不揣粗陋,欲恳孔章作伐,不知许否?”郑文道:“此义举也,兄之友谊既全,我之亲情亦尽,何乐如之!”耿怀大喜,郑文随即到郑夫人家商议。郑夫人道:“古人云:‘娶妇须择不如我家者’今耿氏虽好,终觉齐大非吾耦也。”郑文道:“不然,耿存忠家虽丰亨,而心同寒素。身虽阀阅,而性好耕读。且合夫人之母仪吾妹所见,二小姐之闺训吾姊所知。祖圭与存忠昔为好友,今作懿亲,不但我执柯者乐观其成,即地下之灵,必更欢喜不尽。”郑夫人听到此处,便垂泪道:“贤弟既有此心,我岂想不到此?但耿亲家知相女配夫,我亦须量家娶妇,还当从长商议。”郑文不敢再言,然又恐怕错过,只得将此话告知耿怀。耿怀随命合夫人到耿朗家与梦卿商议。梦卿一则爱两个小姑贤淑,二则敬叔父叔母忠厚,因亦令人去说,郑夫人方始依允。从此两家又结了一层亲。当时会亲行聘,云屏、爱娘、香儿、彩云俱随康夫人来往,梦卿仍托病不出。而内眷外亲,因耿朗远出,来与康夫人作伴过宿者,如棠夫人、荆夫人、合夫人、肤夫人、康夫人、胥夫人,林夫人、楚二娘、郑夫人、宣安人、冉安人,杨安人等,晚间都爱在梦卿房内安息。仆妇侍女人多嘴杂,都知耿朗与梦卿反目原由,人人俱替梦卿抱忿。又留神看梦卿左手小指,无日无夜常带着甲套。看梦卿满头青丝又短又少,全用那假发,因问及春畹,方知是为治病作甲割剪了去,因此人人又都嗟叹。

一日荆夫人、楚二娘都在梦卿房内过宿,荆夫人道:“侄妇夫妻之事如何?二伯母连影响亦不知觉。”梦卿道:“儿女私情,何敢上烦尊长。”荆夫人道:“若不明白,难道一世不和睦不成?”梦卿道:“暗昧事体,如何分辨得?必须日久自明,方不惹人谈笑。若必口巧舌能,就使辨得干净,然令丈夫怀羞,自己得志,亦非为妇之道,况且男子性气最易激发,万一羞恼成怒,则无益而反有害矣。”荆夫人道:“理固当然,却不免自家受苦。”梦卿道:“自家受苦事小,若是尊长不喜,丈夫不乐,姊妹有失,那事便大了。”楚二娘道:“二娘此时,正与我少年时同病。先尚书在日,亦曾如此。若非隐忍,安得到有目今?”梦卿道:“姨娘有命,所以能到今朝。若侄女恐未必有此寿算。”楚二娘道:“何以见得?”梦卿道:“侄女自幼多病,心思又窄,又不会说笑。那些千愁万虑,亦有时自解自宽,却不知怎地又兜上心来。不但如四娘、五娘的弹口琴,摸牙牌,放风筝,打秋千,无有情绪,连抚琴着棋都生疏了许多。如今精神短小,气力不加。有时暂卧,便昏昏沉沉,如醉如梦,恰似要死便死的光景,这如何是长寿的样子?”荆夫人道:“轻轻、涣涣的事体,俟侄儿来时,我即可以分晰明白。你目下不要挂念,只管保养自身,调和胎气要紧。”三人讲话多时,春畹送上酒果,爱娘亦来,于是四人分上下在灯前围坐。楚二娘拿了一枚密饯橄揽道:“闻得姑爷爱吃此物,我想,总然有些香气,却无甚意趣。”爱娘笑道:“俗语云,吃了橄榄,回过味儿来。姨母说他无意趣,我们却要他想味儿。

几个月参辰卯酉,如今又南北东西。回来时节,味儿必想得透也。”梦卿叹道:“待得甘香回齿颊,已轮岸蜜十分甜。恐姐姐空费一番心耳!”爱娘道:“解铃人是系铃人,妹妹前番样样都比人强,故容易招人忌嫉。后来件件都不及人,故可以免人口舌。看那人临去,疑已解去七八,所以不即和好者,不过少年性格,不肯先下气的缘故。你待他回来时,包管不解自明,你又何须如此认真?”荆夫人、楚二娘亦一起说道:“三娘所言甚是,如今少年人那一个肯认己错?你自宁心耐性,怕他不转意回心?嗣后诸事,俱学三娘,得快活处且自快活,倘老天加护,生一两个争气儿女,也不负到耿家一场。”梦卿听说,挥泪称谢。是夜四人同寝。次日荆夫人、楚二娘俱各回家,梦卿无事,因收拾旧日书箱,检出燕玉的小影一轴,不见则已,一看则音容宛在,抱恨终天。色笑难承,酬恩无日。痛母弟之伶订,悲己身之坎土禀。止不住泪如雨下,哽咽起来。哭至一个多时刻,春畹方才劝住。爱娘来看见了,便问道:“二娘眼皮红红的,想又是身上不爽?”春畹因告知看见小影一事,爱娘遂取来观看,便道:“这画得好,我虽未见伯父慈容,然平素曾听妹妹言讲。今日见此小像,俨然如我熟识一般,不料丹青有此妙笔。”春畹道:“此是我家姑奶奶自画。”爱娘惊道:“不知二娘有这样韵事,何故一向连春姨娘也不曾提起?连字都不甚写,何况作画?”爱娘道:“写字作画,虽非我辈正事,然借以消虑适情,亦不妨偶一为之。况又不至传扬于外,何必以自拘也?妹妹若不惮劳,祈为我画一小影何如?”梦卿道:“这个不难,只是传神稍有差池,便另是一人,与姐姐何涉?”爱娘道:“今看伯父小影,参之妹妹与二妹令弟仪容,大是相仿。可知伯父在时亦不过如此而已。妹妹何惜数日笔墨,而使我爱娘不自知其面目耶?”于是命喜儿在卧搂上备办笔砚,各色颜料,择日请梦卿开笔。梦卿一则感爱娘之情,二则慕爱娘之貌,欣然领命。爱娘又道:“我处处最不喜孤孑,又不愿与俗人为伍。妹妹既合我同心,何不将自己也画上作个伴侣?”梦卿不知爱娘有心,便亦应允。即于二月二十日起,日日饭后同爱娘在楼上商议如何布景,如何位置,如何取意,如何着色。直至三月初间,方才画完。

正是花容月貌,仿佛如生。轻款微笑,依稀欲活。爱娘紧紧收起,此事不但香儿、彩云一些不知,连云屏亦丝毫不觉。过了些时,梦卿将父亲小影送与子知、子慧两个兄弟。郑夫人得了亡夫小像,悲喜交加,命子知、子慧觅良工糊表,用锦囊香匣收贮。到后来逢时遇节,便展开瞻仰一番不提。再说梦卿自给爱娘画影之后,精神减少,饮食虚消。

康夫人只道初胎头产,少不得要受些苦处,日日令云屏劝食劝药,总在育婴保产上留心。一时送饮食的络绎不绝。

棠夫人送人参酒,荆夫人送莎木细粉,合夫人送桄榔白面,肤夫人送香糟茭白,康夫人送蜜饯决明,胥夫人送白鸽卵,林夫人送野鸡蛋,宣安人送酥烹水刁鸭,楚二娘送细煮乌雄鸡,冉安人送天津鲜鲤,青州大枣,杨安人送南海雌雄郎君子。又亏春畹领着鼎儿、养氏作羹汤,煮粥饭,俱与梦卿的口味相合,梦卿尚可勉强用些。”只是病原不一,医好这件,又生那件,急切难痊。云屏、爱娘几次要将那些闲言闲语告知夫人,一则怕夫人着恼,二则又被梦卿拦阻。梦卿虽是带病,仍然明妆雅服,从不蓬头垢面,恰好与所画伴爱娘的小影一丝不差。正是:保不灭之精光,还归天上。留无穷之雅丽,播向人间。

第三十五回

季子章转战三关燕梦卿重惊旧兆

全凭慧剑断三尸,悟彻尘缘不作痴。

事到头来浑是梦,炎凉空白费争持。

却说耿朗、季狸二月初十日前赴天津,至二月底,各处兵马都到,教演月余,已是孟夏四月。孟征祭纛兴兵,马步同行,水陆并进。来至两仪山口,守口贼将,乃冥光国头目百流放,防范甚紧,急切攻打不下。前部成国公用邓艾过阴平之计,令季狸率敢死士连夜攀藤附葛,悬索裹毡,绕出贼寨之后。五更时分,听得山外炮响,发一声喊,从内杀出。贼人正不知有多少军马。外边攻山口弁兵一鼓齐上,百流放背腹受敌,不战自乱,早失了山口,百流放被常胜射死。孟征进山,令都尉胡兴守住山口,接应富有运粮饷。各营兵将,杀向大渊关而来。守关贼将冲龙玉,乃冥光国头目,坚壁不出,相持经旬。季狸秘密告知朱伸,号令军中不许拆坏城外房屋,斫烧城外林木。凡贼众有出城樵柴汲水者,概不拦阻。如营中有搜得妇女牛马者,俱送至城下,听其认取。如是者数十日,朱伸督兵攻城,忽地城头火起,喊声大振,无数民兵,手执降旗,夺门混杀。外边朱伸督兵进城,在瓮城间恰好与冲龙玉撞在一处。但见降兵队内,一人翻身杀回,将冲龙玉一剑搠死。众视之,乃季狸也,遂夺了大渊关。孟征息马留主事阴杰、指挥吴蒙把守。又往绛宫关进发。这关守将乃朱陵国总目娄君明,闻得朱伸兵到,自以为以逸待劳,即刻领兵迎敌。两下相遇,不分主客,一齐混战。守备克让深入贼阵,不防被娄君明一流星锤打于马下。朱伸大怒,麾左右翼杀入。贼兵倒退,娄君明且战且走。黄昏左侧,来至关外。才待进城,猛然一声火炮,季狸从城濠边杀来。娄君明绕城而走,郭汾阳箭到,娄君明落马,众兵擒住,拿赴城下。招降了城内余寇,孟征大队入城。息了一夜,次日留参谋海晏,偏将康宁把守。又往前进,不数日到了地户关。这座关口十分险峻,守将黄罗国头目黄庭,多方预备,以此连攻不克。时方五月,薰风蒸铁甲,烈日炙征衣。孟征鼓励将士,一面令学士贺嘉撰写檄文,招谕城内户口。一面分拨邓希禹、郭汾阳等,分队攻城。一连又是数次,攻打不下。孟征聚众密议,季狸道:“前者大渊关贼将虽智,而入心不齐,故未失守。绛宫关人心虽一,而守将无谋,故乘破竹之势,一鼓可下。今此地户关地险城高,兵将合力,且当暑雨,彼逸我劳,故难取胜。然此关实贼人要害,若能得此,则进可以战,退可以守。总不能遽斩三彭,亦不致失天朝威望。倘迟延时日,三彭添兵助守;黄庭又生别计,则胜负未可知也。越、郢两国公水军想已渡出辽海,元帅遂令二国公在海洋依山结寨,一则塞三彭来路,一则断黄庭去径。

则地户关人心必虚,我可乘虚而入矣。”盂征依允,密令耿朗往会胡继虞、冯志宁,克期结寨。又复号令军中有能首登贼城者,官则超升,赏银千两。兵则擢用,赏银五百。一时各营各哨人马欢腾,弁兵用命。

这一晚乃六月六日,夜雨大作,雷电交加。季狸等竖起云梯,手执蛮牌,飞身登城。城上知觉,一连接棍,将季狸的蛮牌格落,棍梢压打左肩。季狸接着棍头,乘势翻上女墙,一剑将那人砍倒,一连又戳翻几个。后面邓希禹等接应,鱼贯而上。邓希禹身被数创,勇气愈加,喊声大举,城头大乱。比及黄庭来救,门已大开。朱伸督兵进城,两下拼命抵敌,直至天明,雨霁日出。黄庭要出海口,被冯志宁一军阻住,后面又为邓希禹所迫,不得已拔剑自杀,余众尽降。孟征查点,这一阵伤了战将十数员,兵丁五百余名,成国公朱伸亦死于乱军中。令贺嘉速写表文,将攻得三关,朱伸阵亡及保荐季狸、耿朗之处,申奏朝庭。又命耿朗亲会胡志宁、胡继虞,速整船只,以便入洋。派给事杨休,参将常顺,把守地户关,留建平伯高品总镇海口,提调三关,接济军需。其余将士,俱上船进攻海岛。这个捷音传入京中,无人不知,是时朝命已下,季狸加升副总兵,即补授朱伸前部之职。耿朗加升郎中,授为行军参议。

却说康夫人家,一则耿朗加官,二则梦卿得子,真是大小欢心,内外如意。这日晚间,爱娘绾了一个清水髻,簪了几朵茉莉花,又用团扇托了几朵来给梦卿。见梦卿坐在芭蕉窗内,便说道:“坐蓐以来,尚未满月,如何就这样贪凉?”梦卿道:“今日天气觉热,心内有些闷闷,故在此少坐片时。”爱娘因笑道:“后生家不知好歹,初产后便不依人的调养,难道忘了,‘不听老人言,牺惶在眼前’的话了么?”正说着鼎儿、养氏送了粥来,爱娘同梦卿齐吃。鼎儿道:“此粥是大娘看着煮的,三娘尝尝可还用得否?”爱娘又笑道:“清淡东西,正好调养产后的人。我是先学着吃些,省得将来不惯。”众人听了,亦一齐好笑。点灯后,云屏过来打发梦卿睡下,看着包好,耿顺嘱咐过奶娘,方才散去。二更后芭蕉外月色穿窗,床第间花香入梦。梦卿梦至一处,真是山明月秀,土软沙绵。沿山一带,茂林凌云蔽日,好似座叠翠屏风。

绕过树林,见一块燕石,石边一丛兰花,蜂衙不扰,蝶梦方酣,湛露常凝,卿云时护。石后种满萱草,芳馥堪闻,婀娜可爱。沐赤松子之沾濡,胜十八娘之潇洒。其余闲地,都是些荏苒柔矛,含烟带露,虽亦有香,而蚁子蛇儿又觉可厌。水内一派浮萍,忽东忽西,行散行聚,轻似彩霞,烂如云锦。梦卿坐在石上,但见那树林枝枝挺秀,叶叶生辉,賬乔异势,葛雃千条,不亢不随,堂堂正正。那一丛兰花,披风绿叶,长细而不柔。含露紫葩,清华而不艳。端庄幽静,世外仙姿。那一派萱草,居九般之仙品,夏首即芳。开六出之奇容,秋深不落。岂但忘忧,且能解毒。那些柔矛,纵横满地,披拂连天,细蕊呈娇,似同萱草争雄。微香矜异,如向兰花比美。那水内浮萍,团团碎碎,正正斜斜,随波流而上下。疏疏密密,止止行行,傍堤岸以徘徊。坐了多时,忽地山头放出一片白云,飞入碧落。霎时间铺满长空,雨随风至,势若盆倾。烟迷雾障,树林如晦。河水暴涨,泛上岸来。

那地上柔矛,随水亦长,转眼有二尺多高。那河内浮萍,飘飘荡荡,直至石下,把石边的兰花淹得东倒西歪。回头看石后萱草,虽未被水淹,但途路辽远,一时认不出归路。正在惊疑,忽喇一声响,如地裂天崩,一切树木兰花萱草柔矛浮萍等,化为乌有,却变作一块平田,春耕之后,青畦绿畹,历历分明。不觉吓了一身汗,醒来时晓风欲起,残月将垂,已是五更天气。梦卿抚枕自思,此梦恰与洪熙年间十二月内作的相同,大非吉兆。想了多时,恍然悟道:“是了,那树木分明是大娘真形,那萱草分明是三娘小照,那柔茅浮萍,分明是四娘五娘现身,那兰花分明是我的结果。一声响后,万样皆空,可见人生世上,寿夭穷通,终归乌有,又何必苦相争执哉!想至此间,顿觉身如槁木,心似死灰。长吁一声,怆然泪下。多时,晨鸡催曙,晓禽斗风,大崎山又透出一轮红日。梦卿梳妆已毕,倚枕而坐。汀烟送朝报来看,上面备叙季狸、耿朗战功,爱娘亦走来同看。梦卿使告知梦中事体,及前后两梦,符兆相同及醒后的感悟。

正说着,香儿、彩云谈笑而至,一齐说道:“数日未见二娘,反觉得光艳了好些。”爱娘道:“劳瘵人如何看得面貌?”香儿道:心宽体胖,二娘此生已得靠山,不似我等如风中蒿草,水上浮萍。”爱娘笑道:“条帚般大的孩儿,亦说在话下。若再大些时,莫不要顶上天去。”彩云道:“今年岁次辛亥,是属猪的。前者二娘未坐蓐之先,我梦在九畹轩前,见一个大白瞫猪,与一只白虎相斗。虎反败走,“想是应在顺哥身上。”爱娘道:“适才二娘说梦,如今五娘又说梦,可见都是梦中人,会了面便俱说些梦话,则顺哥不妨改作梦哥了。”香儿道:“不好。顺者,取一顺百顺之意。若改作梦字,岂不与镜中花水中月相似?”爱娘道:“不然。母亲名梦卿,儿子便名梦哥,索性梦了去,或者还得梦中滋味,比那分明在梦中强装作醒着的人,岂不胜似几分!况且梦字亦是个好字面,大娘便改作梦屏,我便改作梦娘;四娘、五娘便改作梦儿、梦云,又有何不可?”香儿听罢,看着春畹说道:“果如此说,他便是作春梦的人了。”众人亦齐好笑。这一来有分教:光明拳打破五蕴之皆空,智慧刀斩除三尸以尽去。

第三十六回

三尺剑借成功业一封书寄断心情

男儿自古夸从戎,谁信闺闱有战功?

遗恨当年书一纸,轻教香散海棠风。

却说孟征在海口息兵,令人送回朱伸灵枢。又令季狸搜山,耿朗祭海。耿朗因写家信一封,着朱伸的家丁带回,自己驾船出海口而去。再说季狸各处搜查,旬日之间,俱皆平定。一日单骑在海岸上闲走,忽见洋面上飞了一只船来,船头一条大汉声诺道:“子章别来无恙!”季狸视之,乃赫连照也。季狸下拜,赫连照道:“今日贤契统兵前部,正丈夫有力之秋。我之此来,特为助你。目今冥光、朱陵、黄罗三国,虽都听了山镇、宣惠、徐无为之言,按兵不出。而三姑妖术可惧。若除得三姑,则三彭不足擒矣。”季狸道:“三彭虎踞海岛,拥胜兵十数万,必护卫周详,不知三姑如何可以除得?”赫连照道:“贤契所佩剑,乃燕氏宝物也。借我一用,不过旬月间可致三姑之首于孟公矣。”季狸大喜,解剑奉上。赫连照又道:“此地颇险,贤契作速回营为是。”季狸上马,那只船已自去远。季狸徐徐而行,来至半途,恰遇耿朗祭海回营,便一同下马,在山崖前少坐。季狸道:“自入山以来,三月有余,身经大小数十战,中刀箭伤十余处,至今尚有未平复者,不知足下身体若何?”耿朗道:“前在大渊、绛官二关,并未身临行阵。惟在地户关日夜相杀,彼时火枪竹箭,迎面飞舞,实不可当。身上衣甲,尽多破裂,但未知怎的,竟未入肉?”季狸道:“焉有此理?”耿朗乃解衣与季狸看,果然无伤,季狸惊讶。及至看到护身软甲上又多有损坏痕迹,且闻得透鼻的兰麝粉腻之香,就破处撕开,谁知里面铺满了黑发,一片一片,又厚又密。更兼油帛相衬,所以将枪箭俱都滞住。季狸大惊道:“怪得身上不受伤,原来有此宝物,不知从何处得来?”耿朗道:“此系家内带至,正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季狸大加赞赏,坐了一回,各自进营缴令。过了数日,盂征得令,大小船只,尽数起行。季狸统定前军进发,一连夺了几座小岛。山镇、宣惠、徐无为三人,带了冥光、朱陵、黄罗三国的使臣及进贡表物来见。孟征即令三人领三国的使臣赴京,一面督季狸直捣三彭巢穴。是时孟秋已过,洋面生寒。所喜者日无阴晦,海不扬波,大小船只,鱼贯而进。起初三彭原依三国为援,今三国已纳款中朝,三彭势孤,人心不固,驾船出降者日日不绝。以此季狸尽知彼中底细,多备狗血秽物,以便破三姑邪法。三彭亦自恃有三姑,整兵迎战。是日西北风大作,中国的艨艟巨舰顺流而下,势若山崩,急如电转。贼船支持不住,被撞得七零八落,死伤无算。三彭得命,逃入岛中,负固不出,命三姑在深山作法。不想法未作成,俱各死在山内,首级俱被割去。

三彭慌乱不知所为,一怒统兵复战。是时岛中出降者益多,直叩先锋营献上首级宝剑,禀说道:“前日有异人下降,说三姑妖祸,吾杀之以救众人。故将首级传与众人,拿来投降。并宝剑一柄,以为信证。”季狸知是赫连照所为,慌忙传入中军。孟征大喜,将三颗首级号令行营,即将宝剑赐给季狸。乘三彭人心慌惑,加力攻取。杀气连天,军威大振。时值秋凉八月,鲸波怒吼,声添鼙鼓之呜呜,蜃雾狂飞,势助旌旄之烈烈。胡继虞所统,乃海岱精强。冯志宁所部,尽荆襄枭果。季狸所领,多沿海一带材官储将,中后两营,偏裨又多请缨投笔之徒。人人用命,个个争先。三彭岛虽地广粮足,怎当得官军有进无退,有死无生。外边岛屿多被取辱,孟征又令贺嘉草了一篇《歼厥渠魁胁从罔治》的赦文,传入岛内。以此贼人营中疑惧交加,向背各异矣,这且不提。

再说梦卿自先秋坐蓐以后,直至八月,病势有增无减。原先的火疾水症,一并齐来。名医罔效,良药无功。林云屏忧形于色,终日忽忽,如有所失。宣爱娘极力调护,不离左右,寝食俱废。任香儿对人则忧,背人则喜。平彩云人来己去,人去己来。正是各人心事各人自知,一时外亲内眷,来看病者门庭若市。冉安人亦看病来,因私向香儿说道:“燕家姑娘这样一个人,如何得此不起之症?可惜可惜!”香儿冷笑道:“可惜了人家,忘了自己。怪道作三朝办满月,都合那些势利鬼一般样的行走。”冉安人道:“这是何说?人望人好,阎王望鬼好。燕家姑娘若无好处,除了至亲,谁来作甚?如依你的话,竟是从房顶上开门了,何以去得?”香儿听说,心甚不喜。这日午后,梦卿偶觉精爽,倚枕而坐,爱娘相陪,梦卿道:“目今秋气正寒,海潮正盛,一月有余,未有信来,不知身体若何?”爱娘道:“初看朝报,说是克期出海,大约此时正是进攻之际。未有便人,安得有信?”两人正说未了,汀烟手托着一封书信,说道:“这是爷从出兵处寄来,内除给老夫人请安之外,五位奶奶并无书信,只有七言小诗四首,大娘看过,叫送过来与二娘、三娘看。”爱娘接过,见一副红笺细字,是与老夫人问安的,都是些平安慰问之语。又见一片桑白纸,行书有栗子大小,并无别项言语,只有绝句四首。梦卿道:“前者成国公战殁,我兵阵亡者既多,则受伤者想亦不少。今请安书内,写着身体无恙,仆马平安,屡经战斗,未有创伤,则慰心者,此数语足矣,原不必另费笔墨也。”说毕,再看那诗,其词曰:

刀枪林里日徘徊,旧国云山望帝台。

为问屏前金井下,海棠又得几枝开?

敷文宣武敢言劳,鼙鼓爱敲山月高。

为忆娘行不怕险,梦魂飞过海波涛。

得君任用便忘身,奉命香花祀海神。

寄语儿家休怅望,旌旄伫看返征轮。

高堂平赖众卿贤,莱子彩衣代舞鲜。

一纸云鸿千万里,好将情谊谢尊前。

看完,汀烟拿往西一所而去。梦卿道:“姐姐看他是何意思?”爱娘道:“前两首是怀思,后两首是慰谢。不过是于军务倥偬之中,走笔而成,有何别意?”梦卿道:“虽无别意,却有隐词。姐姐只就每句第三个字想去便知。”爱娘果然默诵一过,因笑道:“是将大娘与我及四娘、五娘的姓名隐藏在内,然既称夫妇,又远地寄信,自当词严义正,不该稍涉戏耍,这正是一马勺坏一锅,待怨那个?”梦卿道:“人是五个,诗只四首。可见那人记将小妹当作死之久矣!”说毕昏然迷去。爱娘、春畹几乎吓死,慌忙扶住。停了些时,方慢慢醒来。爱娘再三劝慰,梦卿道:“适才觉得凉气从脚根渐逼至腹下,以及胸前顶门。如有人一按,遂眼黑耳鸣,不省人事。若使此心把持不定,早已归于乌有矣!”说毕又息了一息,向爱娘道:“小妹之久不弄笔墨,原以解从前之失。今当永诀,不知肯借笔墨一用否?”爱娘遂令春畹取过纸笔,梦卿乃草书一绝道:

梦里尘缘几度秋,卿家恩意未能酬。

仙源悟处归宜早,去去人寰莫再留!

写完,搁笔端坐,瞑目不语。众人就近来看,已神消气散,奄然死去了。正是全受全归,不愧不怍。有分教:淑女之行,不传而传;萧郎之恨,欲解难解。

第三十七回

情侍密语畅兰闰情女幽魂惊虎帐

一曲阳春别有腔,后先唱和两无双。

他年贤月娄育能嗣,此夜情怀岂易降。

却说燕梦卿死后,林云屏悲伤过度,卧病在床。宣爱娘虽则勉强解劝,却更是同病相怜。悠悠忽忽,过了仲秋,又早重阳。家家饮菊酒,处处卖花糕。想起去年与梦卿评论菊花,借花自比,今日风景不殊,知心安在?由不得不痛入心肝。因对菊花作悲梦卿的诗一律道:

逸态幽香品独尊,分明当日旧精魂。

情缘未得陶淫久,爱誉空教罗瑞存。

璧玉不垂双翠袖,金风又到小朱门。

南阳总有延年术,手把霞觞不忍吞。

作完吟诵一番,越觉不快。散步走到梦卿住房的前面,但见鹦鹉栖风,声吞小院。芭蕉冻露,泪落空阶。物改人亡,伤心蒿目。春畹迎出门外,进了东一间屋内,金炉仍旧,徒令空烧。绣佛依然,谁复默对?爱娘见无人在旁,乃说道:“大娘和我议定,业经禀过夫人,你不必搬移他处,且仍在这东一所居住,好生照看顺哥。俟大爷回来时,自有区处。他在家日,就说过你不在四娘五娘之下,事皆前定,你须不可执扭了。”春碗以手拭泪道:“婉儿此心,只在二娘。今二娘既死,此心又在顺哥。并无别的念头,还望三娘原谅。”爱娘道:“二娘在日,早有此意,恐你不允,故未举行。如今你正好给二娘争一口气,以见得你娘儿们的好处。我与大娘虽无甚大病,然平日虚弱,过热过寒,子息料难指望。四娘、五娘,存心行事,恐不是个长寿人。总有男女,亦未必能振家声而壮门媚。

二娘虽有耿顺,却又先天不足,痘疹未出,亦难并无灾殃。有你继二娘之后,不但顺哥的教养成人都要在你身上,就是大娘与我及官人以后事体,还望你帮扶呢。”春碗低头不语。爱娘又走到西一间屋内去看顺哥。汀烟来禀道:“后日有住军营送恩诏的人起身。大娘叫告知三娘,须写一家信寄去。”爱娘随即到云屏房里,商量写寄家书不提。

且说耿朗奉令参赞前锋营军务,只一阵季狸便夺了三彭岛对面一个小岛。此岛乃三彭门户,耿朗大喜,就移寨在岛内驻扎。时值仲冬天气,日短夜长,那日晚与季狸计议军机。三更以后,耿朗独坐,施旗满壁,但闻更鼓之声。星月一天,不睹尘嚣之气。忽地一阵冷风,帐前灯火暗而复明。从灯后走出一人,穿一套浅淡衣裙,梳一个轻盈鬓髻,行同流雾,立似停云,虽不笑以不言,却如怨而如诉。瞪目视之,乃燕梦卿也。耿朗大惊,按剑叱道:“何处山精水怪,假形惑人!我有天子敕命,汝需速退!”言未毕,倏然不见。家丁进帐来问,耿朗托称魇寐。家丁扶入后帐安寝,耿朗又复入梦,见梦卿说道:“与君别后,无日不思。今冒险而来,欲一话别耳。”耿朗道:“卿不在家,欲别何往?”梦卿道:“妾自有去处,君不必知。但所不放心者,君之生平,性不自定,好听人言。现今数百口之家,尚被人播弄得七颠八倒。若后来自秉钧衡,安知不败名毁节?妾今日身将永别,不避忌讳,故敢直言无隐。至于君家幼子,君自爱之,妾不敢以儿女私情劳君寤寐也!”耿朗道:“卿既远来,何乃出此不祥言语?”梦卿道:“你看,大海茫茫,何处是岸?宜早思去路也!”言方毕,只见洪波万丈卷地飞来,耿朗豁然惊醒,却又是一梦。早起闷闷不乐,劳谦传进一封家信,却系母亲康夫人寄来。内中只说上下平安,并无别项言语,耿朗益信夜间之事是妖邪作祟,不以为意。原来康夫人恐耿朗知梦卿凶讣,生起悲伤,有妨公事,故教爱娘写信之时不提梦卿一字。再说耿朗一日战后偶换衣衫,见那软甲夹缝处有一指宽三寸长白绫带一条,取出看时,上有绵绣的六个字道:“妾燕梦卿手制。”不由自惊道:“原来此物出自梦卿!我说别人无此妙想,只是我与他参辰数月,起身时又不见他目蹙眉颦,曾怪他有些心懒,如不知竟藏此厚情。若论他才貌,原是五人中第一。初意不过恐他自是自大,要加些裁抑之功,不想到后来见了他面,就由不得生出气恼。我来时他已怀胎五个月,今已过期,如何信内并未言及?前者我那四首绝句,他若看破,未免又生一番悲思,却是我太过火处。此后若有便人,须另寄一首,以安其心。”此时耿朗谗语不闻,猜疑渐解,情缘既启,思念亦生。是夜之半,又复入梦。梦见三彭前来搦战,彭倨驾着青虬船,彭质驾着黄龙船,彭矫驾着朱雀船,后面海鳅战舰蚁聚蜂屯,鼓噪而进。这边耿朗、季狸放开水寨,分头迎敌。

季狸在左,耿朗在右,摇旗击鼓,勇气百倍。各哨船只以次进攻,箭弩并用,枪炮齐施。三彭抵敌不住,张慌败走。耿朗季狸乘胜追杀,三彭兄弟几乎被擒,急夺小舟逃命。忽地飓风大作,浪滚波翻,官船摇撼,把持不牢。旗帜随风,刀枪落水。耿朗、季狸大惊失色,官军胆落号呼震天。

三彭贼船素娴水性,乘势收转,围杀上来。耿朗挺长矛,季狸挥短剑,领着些不怕死的裨将舍命格斗。正在危急之际,猛见上流头无数巨舰冲风破浪而来,前面有两根素白引军旗,上绣车轮大金字,左边绣的是“绣旗女将”,右边绣的是“锦伞夫人”。耿朗一见,认作是三彭内亲三姑姊妹,益发慌惧,以为死在眼前,必无生理。及至相离不远,见中央坐纛上写着一个方丈大的“明”字,方知是官军前来策应,但不知这女将军是甚么姓氏。耿朗尽力杀出,冲过引军旗直至坐纛船下,见纛下坐着一位女元帅,全身甲胄,亲擂战鼓。仔细一看,并非别个,正是妻子梦卿。耿朗不由得叫道:“夫人!这支军马何处调来”?只见梦卿高声应道:“君但知读书万卷,不亚南面北城。那知这十万甲兵,亦是胸中自有。因君不能措用,故今日领来助此一战。势不宜迟,君需并力要紧。”耿朗便跳上大船,手拈长矛,指挥众兵,追拿三彭。是时三彭大败,各不相顾。梦卿的大船早将青虬船撞翻,彭倨落水,已被左右枭首。彭质的黄龙船斜刺急攻,要报彭倨之仇。这边梦卿一阵鼓响,硬弩强弓,箭如雨下,立将彭质射死。当下彭矫逃得无影无踪,耿朗要开船去寻,梦卿道:“三彭已死。其二,彭矫虽在,已成釜内之鱼,不怕他走上天去。且贼众降者极多,若重重悬赏,首级来降,耿朗大喜。正在指挥三军剿除余寇,猛听得梦卿大叫一声,七孔出血,抛了旗鼓,倒地而死。兵众无了旗鼓,登时散乱。

只见春畹顶盔贯甲,从舱内跳出,摇旗击鼓,军威复振。耿朗大谅,被鼓声一吓,醒却亦是梦。耿朗自想道:前者现形之后,梦见他时,说的话大是不祥。今日所梦,又倒地而死。大约二娘在家竟有些不妥,或是胎前,或是产后,俱不可知。况且家信内各房俱有些说话,而二娘独无,此分明是林、宣两人恐分了我的心,故不明言之耳。至于春畹亦顶盔贯甲,摇旗击鼓,大约此人将来必有大福泽,真不在四娘、五娘之下也。正是这一来有分教:多情多爱,全现出失意之悲。将信将疑,可渐开撄心之惑。

第三十八回

孟元帅力荐良臣康诰命痛思淑女

美人名将世希闻,说着芳踪齿亦芬。

一自揄扬逢伯乐,羡夸金甲与红裙。

却说耿朗自惊梦之后,着实思念梦卿。虽日日计议军机,却时时放心不下。光阴迅速,已是腊月。各营兵将,棋布星罗,将三彭围住。果然应了耿朗的梦,一阵成功,三彭授首。是时山镇、徐无为、宣惠俱已受职,奉天子命送朱陵、黄罗、冥光三处贡使还国。孟征一面分拨各营剿抚各处小岛,一面申奏捷音,内附荐举人材疏文一道,其略曰:

量器受官,君人之道。见危致命,臣子之心。自受命以来,夙夜忧俱,恐付托不效。乃六军不再举而功成,三彭名旋踵而授首者,皆陛下休养生息,人才杰出之所致也。臣部前锋总兵官季狸。祖居燕京,父始入泮,家非阀阅,族本寒微。以武学弟子员擒诛逆党,荐擢守备出征,累功历升副将。今三彭岛之捷,虽威望如胡继虞,练达如冯志宁,亦俯首让焉。若委以边陲,实国家之万里长城也。又臣中军参议郎中耿朗,耿再成之后,耿炳文之孙。家虽簪组,材实歧嶷。于录用支庶案内,筮仕兵曹。出征以来,参谋帏幄,策应疆场。抚众安民,昔朱伸曾以为胜已。招亡纳叛。今高品亦以为不如。若用以方面,洵盛世之一路福星也。人材不易,尝试维难。臣知而不言为不忠,见而不举为窃位,陛下安用此臣为哉?臣非敢效叔牙之举贤自代也,惟陛下之采择焉。

天子览奏,命阁臣论功。封季狸为武功显子、定海将军,镇守海口。留郭汾阳、邓希禹、桓如虎、杨大烈协镇各岛。其余贺嘉、杨休、富有、阴杰、胡兴、常顺、吴蒙、康宁、常胜、海晏俱随大元帅孟征。左将军胡继虞、右将军冯志宁、后将军曹大年、高品,参赞耿朗进京升用。

这道旨意传出,早有人报入耿家。康夫人以下无不欢喜,只有春畹越添伤感。泗国公耿忻听得耿朗被荐,不由自叹道:“儿子辈因人成事,亦得名闻天子耶?”及至闻得季狸首膺保举,乃大悦道:“吾知子章非池中物,自此西班内果又得一名流矣!”于是日日畅饮,自庆得人。

忽又想起梦卿,因又叹道:“耿朗少年无定,一旦荣华,恐非佳兆。使梦卿若在,或可医救几分。今已死去,又不得不替他过虑了。”于是又以酒自解。谁知耿忻毕竟年老多病,不胜酒力,旧病大发,不数日终于正寝。耿憬、耿怀料理丧事,云屏、爱娘、香儿、彩云一般儿穿孝,内亲外眷,俱来?祭。独有郑夫人以思念梦卿,卧病未起,遣子知、子慧兄弟前来助丧。康夫人见了子知、子慧,便想起梦卿。又想耿忻在日,逢时遇节,梦卿与云屏等一样同来,今日只剩得四个,好生凄楚,那哭耿忻的眼泪却是为梦卿落了。到出殡后,已是宣德八年正月下旬,孟征又上一遗表,其略曰:

臣以荫袭庸材,叨承重任。赖将士之力,克奏厥功。方期抚远安民,以酬高厚。讵意沉疴不起,医药无灵。尧阶舜陛,从此长辞。言念及此,痛也何如!所有善后事宜臣尽付之季狸,愿陛下亲之信之,则疏附御侮之效可计日而得矣。倘外国不靖,内民不安,祈治季狸之罪,以彰其慢。臣忠君有志,报主无期。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天子览奏大惊,诏封邯郸公,加太保。晋季狸为武功伯,遣官赍诏前赴东海。是时云屏病已痊好,因与爱娘商议,细将梦卿如何生产,如何病故,及春畹如何抚养耿顺之处,写信寄与耿朗不提。

却说香儿、彩云自梦卿死后,朝朝暮暮,笑逐颜开。虽在伯父孝堂中,全无哀泣之容。每有错误之举,云屏、爱娘几番谏劝,全然不听,两个人又不好再三开口。康夫人见香儿、彩云与云屏、爱娘情意不合,恐他四个参辰卯酉,家室不安,因再三训导。谁知香儿、彩云只革面面不革心,时当艳景撩情天气,惹恨风光,两个人病几天又好几天,乐几天又愁几天,真个是如痴如狂,可笑可恼。因想起梦卿在日,遇着可喜的事,从不见他大说大笑;遇着可忧的事,也不见他愁眼愁眉。总然身体清爽,从不见他催酒索茶,胡游乱走。就是疾病深沉,也不见他蓬头垢面,迟起早眠。那像香儿、彩云的举止?又见香儿、彩云于家人仆妇心爱者便连二连三的赏赐,丫环侍女心嫌者,就无好无歹的折磨。口中饮食总然日日珍馐,还要嫌酸说苦。身上梳妆任你般般珠玉,亦须换旧挑新。真个是自大自骄,无厌无止。因又想起梦卿在日,赏罚奴婢,从不自作威福。教导丫环,从不轻施责詈。俭所当俭,全无小户规模。丰所当丰,总是大家气度。那象香儿、彩云的心性,且说这一日,香儿忙及前阵子红雨滥行广东人事,遂去寻觅,却在阴解里寻得,那与彩云观看。彩云观罢,嘻笑不止,道:“四娘,这话儿如何用得?”香儿道:“观其式样,便与尘柄无异,想它的用处,且试一试看。”香儿噴道:“羞人答答的,如何能用?”彩云道:“官人不在,但用不妨!”香儿不依,道:“姑且试来看看。”彩云应允,果将角先生塞入牝中,轻缓送入,呀呀轻叫。香儿问道:“可受用否?”适便将角先生悉数没入,彩云一时竟答他不出。少顷,彩云方将角先生拔出,紧握端末,款款抽送,凤眼乜斜,身儿乱动,竟似被真家伙入也!香儿看得眼热,遂将彩云裤儿扯下,看那出入之势,见角先生大出大进,淫水四溢,少顷,彩云当不过,仰身而倒,香儿看他不敌,遂捉住角先生,极力帮衬,不出百十下,彩云乱叫一气,竟亦丢了矣。香儿心头暗暗吃惊,知角先生历害,却又不忍,牝中早作起怪来。遂将角先生拖出,塞入自家牝中,抽送不停,只因此间滑溜,角先生数次陷根,将香儿急煞,眼儿翻白,幸而知其性情,俯身相讨,角先生方肯探首。如此这般,不消一刻光景,花心饱尝角先生之趣,精儿汩汩而泄,爽利无比。二人这般作耍,早谱滋味,如何歇得下手?起初尚是晚间耍弄,后来甚不顾脸面,白日竟亦相拥相抱,对撞一回。时日一长,自然惊动邻房。康夫人终于知晓了,如何能教?只生出许多悲痛。一日晚间,康夫人偶然睡不着卧在床上。听得窗外低低有人说话,先是管茶的海氏道:“索婶娘,你把门户都锁了,正好与风姆姆安息去罢。西院的两位奶奶正在下棋,我和井姐姐还不知要等到几时。”索妈妈道:“等作什么?将茶水交给童大娘就是了。我没见待小主子比老主子还用心!”海氏道:“宁欺老,别欺小。小主子处处认真,如何大意得?”索妈妈道:“可惜二娘,好一匹绫子尺头儿短。

若多活些时,我们亦多受些好处。”海氏道:“正是好人不长寿,祸害几千年。”两人正说着,又听得风婆子亦插嘴道:“黄梅不落青梅落,象我这老朽,便替死了亦是愿意。”海氏道:“金砖何重,玉瓦何薄?西院待你极好,为何亦偏护二娘?”风婆子道:“哎呀!好狗护三邻,好人护三村。我虽年老,难道就捧着屁股作嘴不成?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还不报,时辰未到。你看他横行到几时?”索妈妈道:“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听。向灯的也有,向火的也有。人心隔肚皮,似你这疯疯颠颠,信口开河的,不怕太岁头上动土?”风婆子咂着嘴道:“我是上坟的羊,任凭他去了。那象你们捧着卵子过河。你看满院子内那一个不是你癣疮药的,自扫门前雪,那管他人瓦上霜。谁与谁有仇,定要送我棺材座子?除了绿姑娘穿青衣抱黑柱,那是不得不然,其余别人帮虎吃食的虽多,吃王莽的饭,干刘秀的事,却亦不少,怕他怎地?”三人正说着,又听得井氏走来说道:“天已二更了,是神的该归庙,是鬼的该归坟了。”海氏道:“还早呢!你也来赶个火儿。”井氏道:“不到高山,不显平地。今日听得外面商议,清明节要给二娘上坟。似这样平打米赛吃饭的勾当,你们愿意么?”风婆子、索妈妈、海氏一齐道:“怎么不愿意?瓜子儿不饱是人心,知恩报恩,自当如此。”井氏道:“前人洒土迷后人的眼,其实与二娘有何益处?”索妈妈道:“行下的春风望下的雨,若是别人,只怕要变王妈妈家的猫了。千里送鹅毛,物轻人意重。每人出不了百十文钱,便作成许多体面,岂不强似过东庙里拜佛,西庙里烧香?”井氏道:“众婶娘曾说这个事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风婆子道:“这又是那老歪刺骨扯淡的话了。如果有不愿意的,除非是又养汉又撇清,象李名的老婆。”井氏道:“正是,恐怕西院的不出。”海氏道:“胳膊扭不过大腿去,又都不是吃奶的孩子,难道连天日亦不知?”索妈妈道:“几个人出亦不多,不出亦不少。你修的你得,我修的我得,不修的不得。我们全不必管他。”是时四个人唧唧哝哝说了好一会方散。

康夫人在窗内句句听在心里,一夜无眠。次日有些不爽,饭食顿减。午后传进耿朗家信一封,云屏、爱娘、香儿、彩云俱各来看。信内先写问安,次写自己安妥,末写孟元帅病故,现在越国公领头队兵,郢国公领二队兵,宣宁侯领三队兵,建平伯领四队兵。自己因孟元帅保荐,已升佥都御史,领五队兵,陆续回京,大约六月内可以到家。外又有桃花笺一页,特谢梦卿作甲之情。复有小诗一首,其词曰:

身是燕山易水仙,争教梦寐不流连?

清云卿月当同瑞,朗先班始影前。

诗内亦隐着燕梦卿三字,康夫人看见,益加伤感。这一来有分教:慈亲慈重慈不穷,无限慈心。妒女妒深妒难尽,许多妒意。

第三十九回

宣爱娘爱钟幼子燕梦卿梦慰慈亲

艳魄香魂何处栖,犹然午梦语低低。

须知麟子相关处,一片精光自不迷。

却说康夫人思念梦卿,日加羸瘦。亏得爱娘百般解劝,方能饮食如初。时又春色平分,电光欲见,顺哥生已八个月了。这日午间,春畹抱进上房,顺哥在祖母怀内伊伊唔唔,跳跳达达,好不有趣。云屏恐夫人力软,便接过去抱在怀内。爱娘又恐云屏力软,又抱了过去,耍了一回,方同春畹引逗着往东一所来。到西一间屋内给顺哥洗头,觉得头上有些白点,知是头疮初起,爱娘遂令人取了些杏仁、乌梅、核桃来,令春畹以次试验。

春畹先将杏仁烧成灰,用生油调好,涂在疮上,亦不见好。春畹因将核桃连着皮在灯上烧好,用碗扣在地下出了火毒,然后和了些轻粉,用生油调过,抹在疮上。果然灵妙,一两次便都消化。爱娘见疮已好,抱在怀内笑道:“早是不能作个秃子,不然岂不成奶地出家的小和尚了!”又因向春畹道:“这头疮若再发时,或用大腹子末填在鲫鱼肚内烧成灰,捣蒜擦上亦可。或先用盐水洗净,然后将猪骨髓和轻粉煨干为末,涂在上亦可,断不可令他发变了。”说毕,将顺哥抱在自己房内戏耍,从洋漆螺甸小食盒内,取出一个物件,形如鸡子,大于鹅蛋,递与春畹道:“这是鹤卵一枚,我从各处令人寻来。你拿去煮熟给他吃下,可以预解痘毒。出过痘疹,大家也觉放心。”过了两日,顺哥乍冷乍热,又笑又哭,从头至脚,皮里内外,隐隐约约,似要出痘的光景。春畹急告知云屏,云屏令人请了孙绳祖、淳于裔来看,服了两剂药,早红艳艳、大生生、鼓溜溜,周身上下,出了百余粒,爱娘大喜,知是鹤卵效验,又恐发表不透,多多预备诸班物件。到了第三日上,林夫人选莆田荔枝,宣安人送土番葡萄,荆夫人送通天黑兕角一双,合夫人送完好新蚌珠七粒。第六日上,肤夫人送大武生黄,康夫人送地羊活宝,胥夫人送珊瑚粉,棠夫人送玛瑙浆。至第九日、第十二日,送物件者源源不绝,比那作三朝办满月还觉热闹。这些时,白日里云屏不离左右,夜间爱娘与春畹同在西间屋内过宿。夏亭、秋阶、冬阁、青裳、丹棘、采萧、采艾轮流直更。云屏又命和氏率同众氏、梁氏分班上宿,查看众人勤懒。江氏、汤氏分班上宿,预备众人茶水。养氏、范氏分班上宿,预备众人饭食。索妈妈、毕妈妈分班上宿,照看东一所灯火。真如掌上珠匣中玉,百般保护。香儿、彩云见云屏、爱娘如此用心,便亦殷殷勤勤,走来走去,却又在背地里私下议论,香儿道:“这痘儿来头既正,只合好好将养,似此无明无夜,劳师动众的作甚?”彩云道:“正是,才七八个月,便这般事奉。若再长大些,又当何如?大娘、三娘,用情亦未免太过。”香儿道:“这亦怪不得,既和他娘好,就该爱他儿子。假如你我比大娘、三娘再加留心,傍人亦未必肯信。”彩云道:“傍人亦未必不信,只是有大娘、三娘,我们自好退后。”香儿道:“我看春畹素装淡服,好像个少年孀妇,顺哥恰似他亲生孩儿,形影相随。倘或将来官人若不收留,那时不僧不俗的好难看相。”彩云道:“以我看,他的俊俏聪明,举动言语,上下内外待他的光景,官人断无不收之理,你我倒不可轻待他。以好换好,免得将来人说忌妒。”此是两人的私话,且不必提。

且说康夫人因顺哥出痘,幸得云屏料理,爱娘调养,虽不致于悬心,然念他是无娘孩子,却常常到夜间不能合眼。一日午间,忽尔困倦,倚枕而寐。见梦卿侍立身傍。梦中知梦卿已死,乃惊问道:儿已去世,今从何来?”梦卿垂泪道:“儿生命薄,不能久侍慈帏,先归泉路,致使高堂时刻悲思。不孝之罪,万无可逭。今又以耿顺之故,千思万忖,彻夜不眠。儿魂虽愚,能不痛心?惟求我母自惜身体,断勿以儿为念。官人指日荣归,母子依然聚首。家庭乐事,正自无穷。人死不可以复生,徒悲何益?万一忧伤过度,寒暑为灾,是儿生不能报母恩于毫末,死又遗母痛于无涯。儿身虽死,儿心何安?”康夫人道:“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你死之后,我亦有宽解之法。怎奈触目伤心,如何便放得下去?大娘多病,我不忍诸事劳他。三娘协持家务,日夜殷勤,又尽心于我,亦觉太苦辛。而潇洒自遣,我看着亦还放心。惟有四娘娇慢无知,五娘游移无定,何时可以改悔?到是春碗,我久已存之在心。俟你丈夫来时,我自有区处。”梦卿道:“大娘、三娘,持家有法,事亲有道,寿命永久,可以无虞。

我母正好含饴弄孙,以乐天年。四娘、五娘虽偶有不率教之处,亦不过娇小痴懒,习惯自然。久而久之,气质变化,便可与大娘、三娘一般了。我母切不可困短失长,多生烦恼。亦不可督责太过,致伤两人之心。他两个聪明机兆,不比寻常,到则怕他彩云易散,香气易消。至于我姊妹生前虽有些葛藤,亦属缘法,当然并非全是他两人不是。春碗虽系奴婢,其存心行事,可在大娘、三娘之间。

中秋戏语,实乃天定。且其人福禄悠远,不啻加几十倍,我母日后自知。”康夫人道:“儿今日既可还家,何不常来以慰我念?”梦卿道:“阴阳隔绝,生死殊途,如何可以常来?今日是因我母思念太过,故梦中偶得相通。若说必要常来,又恐怕妄费心思了。况且妖狐恶鬼,往往假托人形,以求人间的祭享,我母亦不可不慎。”康夫人道:“俗说人死善者升天堂,恶者入地狱,果然真么?”梦卿道:“天堂地狱,阳世就有,何必阴间?即如茅御史,投身烟瘴,遗臭千年,那便是地狱。朱将军效命疆场,留劳百世,那便是天堂。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但看阳世循环,便知阴间报应。”夫人还要再问,梦卿垂泪道:“儿去矣,母亲保重!”说毕退步便走。夫人正待去拉,忽一阵冷风,猛然惊醒。但见曲砌边花影东移,回廊外日光西下。云屏、爱娘、香儿、彩云俱来侍候。晚饭屋内中间放了一张铁梨大高腿饭桌,桌北设着紫檀木软底太师椅,椅上铺着大红氆氇椅垫,上面搭着大红宫锦椅搭。康夫人坐定,鼎儿将各样肴馔挨次送到屋门口,采蘩、采艹频、采藻、采芹、采绿一件件放在桌子上。云屏送饭,爱娘递汤,香儿、彩云一边一个揎起袖子,露出白腻腻玉腕,黄灿灿金镯,拿着银镶牙箸让食。康夫人叫四个人陪着吃有趣,和氏便令人在左右两傍设下楠木高腿一字桌两张,桌子里边各设两个楠木大杌,杌上铺着紫洋毡杌垫。云屏坐在左边上首,爱娘坐在右边上首,香儿、彩云一左一右,俱在下首。吃饭中间,康夫人道:“这黄花鱼往年三月末才有,今年来得太早。初吃时肉细骨软,作好了也到有味。”爱娘道:“去年银鱼亦好,只好亏冬笋平常。

今春正月,面条鱼亦好,但作汤吃必须如腊月铁雀肉作法方妙。鼎儿、养氏调和的虽好,终不及。”香儿道:“我常说大娘是明明白白,三娘是潇潇洒洒。你如今竟成个书呆子了,怪道终日家蒙头蒙脑,如聋如瞽的光景。”当下两个又耍笑一番。只因这一来有分教:一已偏私,当不得生前月旦。群论公议,方足定死后春秋。

第四十回

老司礼祭设一坛众仆人哭分三奠

贤明久已著生前,死后应须遗爱传。

宦寺仆奴非易感,也教红泪入重泉。

却说自顺哥出痘之后,又早黄鸟呼春,青乌送风。雨开柳眼,露發桃腮,已是三月清明时候。耿家因耿忻、梦卿两个新坟,合族大小,无一人不到。午后方才进城回家,众允、需有孚已禀过次日与二娘拜扫。康夫人各给假一日,于是众家人自相酌量,那个在家,那个出城。次日先是众允、需有孚前往,才到得阳宅门前,见有一伙抬祭礼的在庄前伺候,物件十分丰厚。于郊便迎著说道:“这是司礼全老送来祭奠二娘的。来的管事大叔说,全大人即刻就来,故在此立等。”众允听得,便一面见过了管事的人,款待茶汤,一面教于郊、于野飞马到东华门四牌楼送信。少时见有几匹马从东而来,到面前正是全义,却把于郊、于野带转回来。众允、需有孚上前拜见,全义道:“你家二娘去世时,我因抱病,未得祭吊。今病少愈,备些礼物,以尽仰慕之诚。所以不敢起动你家主人,方才在半路见他兄弟走的慌张,是我问出来历,故此带回。正不知你两人为何都在此?”众允便将众仆祭奠之事告诉一番。全义道:“好好好,礼当、礼当!你家二娘,真是女中男子,我只知道他有德者必然有寿,谁知反到先自西去,可怪可怪!自出嫁后,未知他妇道如何,但看你们这一番举动,其行事又不问可知。我此来祭毕就走,故不须通知你家主人。你回家时,替我告罪可也!当下众允、需有孚请全义先在大厅上少坐,于郊、于野看从人收拾礼物。茶毕,全义先到梦卿坟上,但见一行行小小的青松,孤伶伶团团的黄土。无限端严气象,不假翁仲威仪。

一片昌盛机关,何用碑铭赞奖。全义绕坟数匝,感叹千番。从人献上祭物,全义向众允、需有孚道:“本意要烦个把翰林先生,纂篇祭文,却恐落了俗套。俺又不甚通文,教他们之乎者也呜呼哀哉的说些个不切实的浮言,反得罪了阴灵。就使摘得一两件好事来说,又未免挂一漏万,我心中亦不甚惬。况且你家二娘行事,亦不待语言文字而后显。到不如直直朴朴,学个乡里的人为妙。”说毕,恭恭敬敬拜了几拜。拜完,又向众允、需有孚道:“若论你家二娘,乃人世之英,国家之瑞,本当痛哭一场。但我虽是年老内家,究竟还属男子,且又非亲眷,亦要别些嫌疑。不哭罢!”说毕,侍立一旁,看着从人烧了楮镪纸蚨,撤了祭礼。又到阳宅内大厅上坐下,将祭物分给众人。又因向众允、需有孚道:“我出入禁地五六十年,妇女中好人只见你二娘一个。故自设为宫婢之日起,便留心护卫。谁知竟能遇赦还家,重结秦晋。这段阴鯫,我全某亦不小了!”说毕,又举袖大哭,一面哭,一面便叫从人牵马。众允、需有孚留饭,全义道:“我今日之来,本不要你家知晓。今已事完,又何必多扰?况且我又有病,亦不能久坐。”说毕,便上马而去。众允、需有孚送出大门,至正路上方回。

是时城内的男女大小陆续到来,将祭礼设了三桌,分作三次祭奠。头一次是众允、需有孚为首,领着严谨、金莺、白鹿、贺平、贺吉、众生、舒用、高廪、由颐、习坎、康爵、吴茂、黄润、高闳、金籶、门柝、豫防、言有序、言有物、随有求、随有获、方至川、江之永、于郊、于野、甘棠、冯市义等,百有余人,一齐拜倒。口内说道:“我们自有二娘以来,差使均匀,赏罚公正,小大有礼,内外无欺。正好仰报主德,以尽仆心。不想去世仙游,此恩何日能报?”说罢扶地大哭,真如婴儿之失母,孝子之丧亲。哭毕,退立坟院门外。第二次是和氏为首,领着风妈、索妈妈、鼎儿、海氏、姬氏、竏氏、甄氏、宪氏、冼氏、越氏等,六七十人,一同拜倒,口内亦说道:“二娘存心忠厚,作事周祥。不听谗言谗语,能分谁是谁非。以俭为主,常施主母仁慈。以勤率下,善体下人辛苦。名曰主奴,实同母女。我们无福,偏早升天。二娘你生为人,死为神。生聪明,死有灵。今日奴婢等一杯薄酒,两眼空泪,望二娘降临!退立二旁。第三次是采蘩为首,领着采苹、采藻、采癗、采葑、叶儿、苗儿、和儿、顺儿、蓁蓁、怡怡、芋芋、猗猗,及无名小侍女等二十余人,一班儿拜倒,亦轻轻说道:“二娘爱的是嘴稳手勤,好似亲娘。别人虽分门立户,二娘却一视同仁。从今后再不能蒙格外之恩了!”说罢亦一同举哀,真是远疑娇鸟林间语,近看轻红地下湿。哭完,退立坟后。和氏、越氏撤下祭物,众允、冯市义烧化纸钱,采蘩、猗猗一同回到阳宅,又各用过饭,以次进城。归至家,和氏将全义上坟之事告知康夫人,随令人致谢全义,又令人告知耿憬、耿怀及郑夫人三家。郑夫人自从梦卿死后,哀思太过,卧床不起。到这三月内,足足的七个多月,时方少愈。闻知此事,又免不了一番伤感。亏得子知、子慧两个劝解,然自此后比前大觉年老。凡是亲族人家,庆贺事体,俱令子知、子慧代己前往。郑文着实忧虑,因与郑夫人商议,将子知、子慧的婚事完成。一可代管家务,二可奉养老身。倘如万一或有不测,子知已十八,子慧已十六,两个媳妇又皆十七,男长女大,难以久待。况且耿存忠又告病在家,正好完此大事,郑夫人亦以为然。郑文遂又与耿怀商议,耿怀大喜,反求郑文作速催办。惟有子知、子慧两个,以梦卿比不得常人的姊弟,定要满了期服,然后再娶。又是郑文再三开谕,两个人方才应允。这且不提。

却说公明达数日不见子知兄弟,问及郑大伦,方知为娶妇一事拟议未定,不得入学。公明达乃叹息道:“世禄之家,鲜克有礼。自古为然,本无足怪。但子知、子慧受教于我,知而不言,则为师之过也。且子知兄弟原有服满之说,正可就此一念之正以充而大之也。郑夫人之病本因思念梦卿而得,就便娶妇,亦未必能解其母女之情。我不想耿存忠、郑孔章以秉礼君子,而教导后进者反不及全义、众允之合人心也!”说毕,怅然不乐。次日,子知兄弟进学,公明达乃取琴弹道:

猗欤全子,嘉名不虚兮。爱人以德,君子是居兮。羌卫生而吊死,洵可歌而可书兮。夫何大雅,曾巷伯之不如兮!

弹毕少顷,又弹道:

世有义仆兮,厥名曰允。生则知恩兮,死则知悯。嗟彼达人兮,不及兹春。不及春兮,夫复何哂!

子知、子慧听了琴歌,已能解释大意。再问郑大伦时,大伦便将昨日公明达叹息之言告知两人。兄弟两个作急进城,告知母舅郑文。郑文道:“我本为你母亲起见,一时性急,行此从权之事。其实自从三月末至六月终,其间不过百日,看你母亲光景,亦断不至于有故。今子通既以为不可,自索罢了。且再定日期,谅存忠亦无不允之理。只是我如此孟浪,倘无子通提醒,岂不见笑于人!”于是亲身告知郑夫人,一面写书作谢公明达。又亲身告诉耿怀,耿怀亦以为然。遂改期于本年八月内婚娶。

郑夫人从此自宽自解,病势虽不能大好,却亦不见加增。遇烦闷之时,即令人将春畹、顺哥接到家中,借以消遣。

再说全义,自给梦卿上坟之后,病势加添,不数日终于正寝。众允亦年近七旬,因前者彩云诸事更张,已郁郁抱病。今又复发,亦卧床月余而死。康夫人信了香儿的言语,教童观随需有孚协办管家事务,耿家自此人心多有不服矣。这以来有分教:宁馨儿几度生资雌扁鹊,胭脂虎百般计陷女程婴。

第四十一回

遇蛊毒萧推采艾觅邪术观唆童蒙

主作偏房运已衰,婢为侧室数犹奇。

小人女子真难养,佞癰无端又肆欺。

却说任香儿自梦卿死后,见云屏仍教春畹住在东一所内,心甚不乐。彩云私向香儿道:“官人在家,久已将春大姐看在眼中。况又有太太作主,大娘、三娘尚见机而行,你我何必空作恶人?”香儿听说,把眉尖儿逗了一逗,冷笑不语。到晚间上宿的童氏悄悄向香儿道:“自二娘去世以来,我们若到东一所,春大姐还是往常的举动。惟有那别的丫头,一个个借黄米还黑豆样子,好不达理。在春大姐面前,那一种小心,竟与事奉正经奶奶差不多,着实令人看不上眼。别人还有可恕,只那无耻无羞的采萧、采艾,放着正经旧主人毫不在意,却在那不三不四的身上一味讨好,可气可气!”香儿道:“前者与二娘上坟,你两个侄儿为何不去?”童氏道:“不瞒奶奶说,我那两个侄儿在老主人时,便服事太爷,原指望大爷发捷,他两人亦得好处。不想童观年幼老实,误受道士作弄,被二娘一句话打杂货行里。后来大爷出兵,连童蒙亦不带去。弟兄两个,随吃随穿,并无一点出息,拿什么去出官分金?”香儿道:“现今如何?”童氏道:“蒙奶奶洪恩,将两个踏入地里的人立刻提到天上。目今出息亦有,体面亦有,连我老婆子亦兴头多少!”香儿道:“他两个说我如何?”童氏道:“他两个说,知恩报恩,但有用他之处,无不尽心极力。”香儿听说,满心欢喜。

因又说道:“你看春大姐的事将来能成否?”童氏道:“为什么不成?大爷原有意在先,大娘、三娘又都撮合。舅太太、姨太太、亲家太太们又都夸奖,况且生的与二娘竟像一胎双生的姊妹。加着扶持小公子小心谨慎,已有十分成手。只恐将来得了地,与奶奶们有些不便。”香儿道:“他敢小视我不成?”童氏道:“他比不得二娘,他嘴里有,心里有,又灵利,又乖滑。笑笑在脸上,恼恼在心里,奶奶必须防备。”香儿道:“明枪好避,暗箭难防。终日耳鬓斯磨,如何防备得来?”童氏道:“先下手者为强,后下手者遭殃。须寻个好法子方妥。”香儿道:“姜是老的辣,这法子非你不可。”童氏便向香儿的耳边不知说些什么,香儿益加提防。

这日正值五月端阳,时当插艾节及浴兰,处处包菰,家家挂索。顺哥身穿彩衣,臂系灵符。先是春畹抱到爱娘房里,爱娘在顺哥的鼻孔耳窍上插些雄黄,以避瘟气。然后自己又抱到云屏房里,云屏将一串驱瘟紫金百宝香珠挂在顺哥胸前,随即同爱娘抱到康夫人上房,康夫人看着耍笑了一回,顺哥歪着身子要往外去,旁边采艾便接在怀内道:“咱看四娘、五娘去来!后面采萧跟着,到得香儿房里。顺哥看着香儿,咿咿唔唔,笑声不已。香儿接过手去,脸对脸儿亲了几个嘴,因说道:“作娘的无什么给你,有个艾虎儿,给你耍耍罢!”因将一个绝精的艾虎拴在顺哥的帏涎带上。复又抱在一张八仙桌子上戏耍。桌上盘内,恰有两个蒲叶迭成连蒂方胜粽子,被顺哥抓在手内,用嘴不住咂饣舌。香儿笑向采艾道:“这都春姨娘将此子养坏,看见食物,如此嘴馋。然这是冷货,给他吃不得,由他拿去作耍罢。”因又架着顺哥的手,说道:“你拿这粽子去与你二娘看,他是个巧人,看迭的好不好?”说毕,便将顺哥递给采艾。采艾接来,采萧一边引斗着出了西一所,又去看彩云。彩云早给顺哥作的大红罗衫,上面系着长命缕并彩帛作就的五毒及葱蒜玉瓜扁豆之类,忙取来与顺哥穿好,戏耍一回。顺哥又要往外去,采艾即从西厢抱到东厢。采萧随定,在晚翠亭,午梦亭、晚香亭各处闲走一周。然后过假山,又到九皋亭看菖蒲。两个粽于却落在水边。采萧道:“这点东西,四娘才说不用给他吃。如今拿了来,倘被大娘、三娘看见,不要说你我粗心。依我说,不如你吃了,倒是正经。”采艾道:“正是正是,何不咱俩分吃。”采萧道:“两个无半茶钟米,也值得推让。”说罢,用于接过顺哥,从鬓边拢下戴的石榴花来,拈着与顺哥看。这边采艾将粽子吃完,才一同进东一所不提。

再说这粽子乃童氏安排算计春畹的,不想被顺哥拿去。料想此计难成,因又与童观商议,另寻妙法。童蒙见童观又与那些僧道来往,恐再落炼汞圈套,苦苦拦住。童观便将香儿要摆布春畹的话明白告诉。童蒙道:“不可不可!二娘在日,我弟兄虽不得时,然却是自取。至于春大姐与我们何仇,定要害他?”童观笑道:“哥好糊涂!我协同需大叔管办家务,是谁的气力?今日四娘既有此事,我们用些力量,也算是报恩。俗话说得好,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将来春大姐得了宠,安知不似二娘,亦说我不好?”童蒙道:“四娘看待你我,实在无比,只是诸事不能作主,不过暂帮大娘、三娘,你我亦不可太作了靠山。”童观道:“这话却差了。四娘为人第一忌刻,第一隐细,若不乘此时拿住他一个把柄,将来只怕不得这好机会。况且大爷平素最得意四娘,倘大爷回家时,四娘三言两语,教哥哥替了需大叔的职,咱家岂不扬眉吐气?”童蒙道:“我非不知有此好处,但青天白日之下,如何下手害人?”童观又笑道:“我已有法在此,用三寸大桃木人一个,写上本人生年八字,再将本人用过衣饰一件,一并埋在所住门槛之下,众人践踏,不出百日,其人自死。现今本人八字俱已齐备,昨日姑娘说有春大姐绣鞋一双,正好取来一用。”童蒙道:“事已至此,但须机密方好。”童观道:“里面的事有姑娘调停,自然机密。你我正好坐听好音。”

过了些日,又是六月初间。大雨时行,当秦穆公三庚之始。温风已至,想葛稚川六甲之真。耿朗将次到家,内外俱都整洁。这日东角门已关之后,萤火初飞,蝠声方起。采艾偶在角门内行动,隔着门缝,见门外边似有人挖砖的样子。迟了好一会,才走了过去。随即挨到角门下,用手去摸门槛底下的砖,两边都是磨砖对缝,石灰砌住,只有当中一块,大觉活动。心内生疑,知有奇跷。回到房中,并不提起。次日极早起来,到门下一看,果然不像原砌的,又有些湿石灰糊抹。采艾拿绾头的宽万书簪儿去砖缝内拨取石灰,不多时拨出一大堆,砖儿益发活动。吃亏那砖是压在门槛之下,一半在里,一半在外,急切抽不出来。还是旁边的一块砖掀起,方将那砖儿抽出,早使得气喘樱唇,汗流蝉鬓。见那土松松的,再用簪去挖,约有二寸浅深,挖出一个纸包儿,约有三四寸大,软软的不甚沉重。采艾忙将砖灰收拾停妥,用脚踏稳,走到九回廊内。

打开一看,乃小绣鞋一双,木人一个,七孔插针。知是镇压之物,遂悄悄拿与春畹。春畹看见八字,不觉一惊,及看那绣鞋,分明是在玫瑰花下失去了的,又不觉心下大疑。因说道:“是那个与我不睦,下此毒手?”采艾道:“五房内贤愚不等,安知便无一两个见小的人?”春畹道:“祸福无门,惟人自招。大约还是我为人不好,才有此报应!”采艾道:“此事若告明大娘、三娘,怕究不出下镇压的人来!”春畹道:“同类相残,已自可惨。倘再有高似你我的行此丑事,莫不因一个侍女坏了一家的和好不成?况且大爷将近回家,内外大小,俱要以无事为贵,又何必妄自声张!”采艾道:“不声张,是吃哑巴亏了。”春畹道:“为奴作婢,什么叫作吃亏?镇压不死有人救解,便是命大福长,还要生甚闲事?好姐妹,相处一番,此一件事奉恳切休在人前提起!”采艾点头会意,春畹随将绣鞋收过,铜针木人俱皆烧毁。当日无事,到晚间采艾的粽子毒日久突发,吐泻不止。次日又吐泻一天,将一个活跳的人弄得一丝两气。春畹追问得病根由,采艾方说自从端午日在九皋亭吃粽子之后,便觉心内发闷,欲吐不吐,欲泻不泻光景。不想挨至昨夜,就大吐大泻起来。若再吐泻两三日,料想命不可保。春畹只得告知云屏,令人延医调治。医生说是中了饮食蛊毒,肺胃壅塞,一发之后,大人七天,小儿五日,疾成不救。今幸才得两朝,足可解释。因写下一个安肺净胃的汤头而去。

采萧又将吃粽子的始未告知春畹,春畹自思四娘虽与二娘不和,但在顺哥身上那一番小心在意,不像有残害光景。想这粽子,无非与那桃木人相似,总是我命中有救。不然前日镇压不死,今日顺哥毒发,亦是一死。从此后只是自加小心,求二娘的阴灵保护而已。这一来有分教:恕人责己,休休度量,终成主母尊荣。隐臭扬芳,蔼蔼襟怀,益笃冲儿福履。

第四十二回

彩云借物取新欢瞞照观容添旧恨

怜新忘旧亦人情,好丑终须有定评。

媚态饶他千样巧,管教难向图画争。

却说春畹自遭蛊毒镇压之后,在顺哥身上留一番小心,加一番防范。可喜者耿朗于六月中旬回家,拜看亲友,祭扫坟墓,今日会客,明日赴席。整忙了一个多月,至七月下旬方得稍闲。先是五房轮宿,今只有云屏、爱娘、香儿、彩云四房。悔前想后,睹物思人。有时走入东一所,又不免花前落泪,月下长吁。只是想起诗扇一节,却复委绝不下。这是他狐疑性成,无足怪者。一日在香儿房内过宿,严更初起,紫禁内漠漠疏钟。秋夜新凉,绿窗前淙淙细雨。两人饮酒,香儿又邀了彩云来作陪。

是时三个人坐在东一所移来的那座大床上,行酒的有汀烟、绿云,低唱的有箕芳、贝锦,宿秀跪在床沿上给耿朗捶背,但见杯斟桂露,心知节近中秋。蜡滴荷钱,不觉时将半夜。耿朗忽然笑道:“金钱儿当日若不念出李雅儿的诗句,冯士才等如何得有罪过?今日香卿所邀陪客,不知还如李雅儿否?莫将小生当作冯士才也!”香儿亦笑道:“我这妹妹自是百倍雅儿,只有郎君到有些象士才。”耿朗道:“何以见得?”彩云插嘴道:“缩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只缘心混混,所以面团团。我们虽未见冯士才如何模样,但与郎君门第相同,年岁相当,又与郎君相契,想其光景,亦与郎君无异了。”耿朗又笑道:“事不关心,关心者乱。我便是冯士才,再打你这李雅儿一次何如?”说罢,便抬左手去拉彩云,不防用力太猛,向后一仰,将宿秀靠下床去。两肩落地,双足朝天,裙子罩住了头,急切起不来,还是别人过来扶起,大家笑作一团。是时窗外雨声渐小,庭前夜气加寒。汀烟、绿云收去杯盏,香儿又教众侍女热了两壶酒,都往东厢去吃,屋内只剩了耿朗、香儿、彩云三个。耿朗扶在香儿肩背上,一支手揽着脖颈儿,说道:“好姐姐,亲一个嘴何如?”香儿因有彩云在旁,便双手推着道:“好没人样!”又望旁一闪,恰好耿朗扑空,反撞在彩云怀里,两个人都倒在香儿的卧床上。耿朗乱摸乱揉,又是一番好笑。及至立起身来,彩云笑向香儿道:“姐姐!这个贼偷了你的东西了,还不快搜一搜!”香儿真个去搜,耿朗却早在袖内摸出一支睡鞋来,道:“这不干我事,是适才你妹妹藏在我袖子里的。”香儿要夺,耿朗又高高举起,道:“你只望他要就是了。”香儿看着彩云道:“短命鬼,你须替我讨来!”彩云道:“这却不难。”因向耿朗道:“我说个笑话儿,你还他何如。”耿朗道:“无论诗词,不分新旧,只要贴切,我就还他。”彩云随即念道:“玉笋重重裹,金莲步步移。虽然长落地,也有向天时。”耿朗大笑道:“妙妙妙,如今就教他向天罢!”香儿听了亦笑道:“你两个作成圈套来戏弄我,我须不依。”耿朗道:“亲不亲,尽在我。依不依,怎由你?你若真不依时,我便硬脱你脚上穿的凤头鞋作鞋杯。”香儿此时已有些醉意,猛可的将耿朗向彩云身上一推,笑道:“你两个且亲一亲看!”彩云不防,几乎跌倒,恰好被耿朗抱住,反亲了好几个嘴。宿秀送茶来吃,香儿饮酒过多,又被热茶一冲,酒涌上来,开口大吐,睡在椅子上,再也动不得,涵霭、凝岚几个人总扶不起,还是耿朗用力抱在床上,替他脱去衣服。彩云又替他换了睡鞋,安排停妥,下床要走。

一面叫丫环点灯,一面令侍女取伞。耿朗仗着酒意,见无人在旁,强强的又亲了几个嘴。彩云极力挣脱出门,往西厢去了。众人俱皆离去,耿朗回首观望,止余香儿仰躺绣榻,昏昏而卧。却见香儿鼻息微微,眼睑紧闭,一股酒香,自樱口而出,耿朗看时,心中如刺,捱近玉体,俯身下去,欲偷亲一回,不料香儿并未真睡,见官人俯近,早开口相接,又将耿朗紧紧搂过,应承一回。耿朗愈加兴动,滚身上床,与香儿搂成一团,急急亲嘴咂舌,弄得卿卿有声。少时,香儿道:“自官人走后,贱妾不曾经历男女欢爱,今日便令妾身尽兴。”耿朗道:“所言极是。自官人出征以来,日思夜念,怎堪难忘?今夜相逢,故当极尽欢畅。”二人俱都久旷,又皆饮酒过量,满颊绯红,当下耿朗褪尽衣裳,便将硬极极的尘柄去香儿胯间乱戳一气,早被香儿捉住,硬塞入情穴中。耿朗躬腰相耸,尘柄尽根滑入,直捣花心。香儿道:“官人能征善战,其物亦坚猛无比,今夜莫不将妾身入死?”耿朗一头抽插,一头道:“只与你战败即收兵回营,定不忍入得你命丢。”香儿道:“妾身不死,反将官人命根用刑,可否受用?”耿朗道:“此话怎讲?难道几年不见,亲亲亦学得几手风月手段?”香儿不语,果然腰若柳曵,一连紧锁了几回,阴中淫水溢出,又紧紧相凑,上下摇窜,耿朗疲于应承,竟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约莫一千余抽,耿朗早已汗水洋洋,气喘吁吁,自叹不如。香儿这胭脂虎,愈加凶猛,纵上落下,桩套不止,口中淫词浪语不绝。少顷。二人俱意兴狂逞。香儿牝中美快无比,耿朗翻身而起,将香儿覆于肚下,尘柄投于牝中,磨磨研研,香儿将玉股高高竖起,尽露牝户。耿朗纵横深入,直捣花心。二人如在浮云之中。约莫一刻工夫,尘柄倏然长胀,其坚无比,香儿亦觉长了一寸,粗了一围,牝中间不容发,美快无比。欢畅至极,手舞足蹈,耿朗大冲大撞,香儿娇声息息,鬓乱钗坠,玉腕难举,二足相环,情穴淋淋的吸。口不能开,津液滴滴,绣榻尽湿。忽的香儿低低叫道:“亲亲官人,妾身欲有些好意思来了!”耿朗闻听大喜,手扪酥乳,耸身大击,又是十余回合,香儿大叫一声,牝中龛扣连连,阴精陡至。耿朗忍含不住,尘柄卜卜乱跳,脱牝而泄。次日耿朗进署,午后回家。新晴天气,一派秋情。见了香儿,真是蕉叶垂风,棠花醉雨,不觉好笑。

香儿迎着道:“昨夜你们串通一气,将人灌醉。不知怎样胡作做,直到如今,胳膊腿肚还是酸软。我看你今晚在西厢是怎个模样,我亦须瞧个热闹。”是夜耿朗、彩云果然俱各沉醉,香儿将彩云剥得赤条条,连缠足都不存留。

又将彩云的五色香囊汗巾系在耿朗腰间,彩云的双龙珠嵌软镯套在耿朗的腕上。次日早晨,彩云方知。两个人又都病酒,两三日不自在。

不觉过了中秋,与梦卿上过周年坟。耿朗期服已满,又是重阳。红叶吟霜,黄花酣雨。拜寿之后,爱娘同耿朗坐在楼上品茶。春畹抱了顺哥走上楼来,顺哥抱着一块花糕咂恬,耿朗要抱顺哥,却又不好去接。原来耿朗回家,深明断发割指之情。见了春畹,如见梦卿一般,大不过意。几番要向春畹亲近,春畹又避嫌疑。以此两个人反觉得碍脸。七月内,香儿在耿朗面前告说,请三娘移居东一所照看顺哥,是爱娘阻止。八月内康夫人令耿朗收春畹,仍令住在东所,又是春畹说二娘的孝服未除,不敢强从。到这九月内,尚在计议未绝。故耿朗益发不好亲近。爱娘见这形景,反催着春畹送顺哥到耿朗怀里。耿朗抱了好半日,春畹方才接去。午后爱娘邀云屏陪耿朗在梦卿旧日的窗下赏菊,春畹便同夏亭、秋阶将几盆上色菊花依式排开。采萧、采艾送酒,青棠、丹棘送菜。爱娘道:“菊花欠茂,可知春姨心绪不佳。想这酒菜,亦未是亲手调和。”云屏目视春畹而笑。耿朗饮酒中间,不觉叹道:“记得前岁九月与二娘赏菊,今日物在人亡,风景不殊,而感慨系之矣!”爱娘将顺哥抱在膝上道:“前岁赏菊,是和他母亲。今日赏菊,是看着儿子。一则以悲,一则以喜,亦可以半折了罢!”耿朗道:“今日个因其母以爱其子,固是悲中生喜。然见其子复思其母,又未免喜中生悲。”云屏听说,手指着春畹道:“你见了此人,还是喜,还是悲?”耿朗道:“有其主必有其奴,真觉可喜。有是奴方不负其主,更觉可悲。我在东海梦见二娘暴亡,其代二娘报旗鼓者,却是此人。可见事有先机,非人所得主也。”说完又向云屏、爱娘耳边各说了几句,两个人俱含笑应允。赏饮多时,云屏、爱娘各将七色鹤翎纹丝锁口的旁枝剪了几朵,拿去插瓶。是夜耿朗在爱娘房内过宿。

初更之后,万籁无声,细茗一瓯,名香半炷,两个人对坐围棋,耿朗用偷过阴平势,爱娘用夜夺昆仑势,临收局爱娘却赢了三子。耿朗笑着随口念两句道:“赚得郎君迷□□,笑揎红袖打双关。”棋罢,爱娘道:“我有一件物事,你看看可还好否?”因取出梦卿画的真容,用画叉插好,移烛就近耿朗。耿朗细细看去,吃一惊道:“这穿绿的分明是你,那穿蓝的恰是二娘。是那个妙手与你两人画此行乐图?可喜可喜,我正思再无与二娘相见之理,不想在这画上又睹此一面!梦卿梦卿!你在泉下不能瞑目,可知我在人间,徒自伤心么。”说毕,泪珠迸流。爱娘再三劝住,将梦卿如何画图之处细说一回。耿朗惊讶道:“二娘嫁来几年,只知他能诗,却不知他善画。今日看这用笔传神,分明又是吴道子一派,你看穿绿的丰神潇洒,眉宇间露一团活泼之气。你若自己记不得时,看了此画,比在镜子内还觉分明。看穿蓝的,恬淡幽闲,面目上大有不舒之色。较之北套间内九畹轩前,只少得一口气,便似活人。大奇大奇,我不信有此绝技,莫非是你说慌?”爱娘道:“书画两道,本可相通。古来善作画者,少有不善写字者也。君既认得二娘的字,便可认得二娘的画。若既认不得二娘的画,则二娘的字想来亦在认得不认得之间了。”耿朗迟了半晌道:“正是。四弟所拿扇子,至今我尚未知真是二娘写的否?但以四弟系自己骨肉,二娘自幼谨严,故我一向不好问得。”爱娘道:“早问则疑心早解,不问则终身不明。但恐你真知之后,免不了许多懊悔。”耿朗道:“宁可懊悔,断不可不真知。”爱娘道:“此事已有根柢可寻,我须给你个水落石出。”耿朗听说,心才稍安。时已漏下三鼓,喜儿收去图画,众倚女亦皆回避,爱娘在灯下卸妆。花保儿执住鬓发,指甲长急切解不开。耿朗在旁,替解了多时,方才摘下。因笑道:“是头油香,是脸粉香,是口脂香,毕竟是身上的肉香。香生于身者为麝,而麝之香在脐,却不知三娘的香是在脐上,是在脐下?”爱娘亦笑道:“脐上亦生香,脐下亦生香。只是有了香,我便不姓林,不姓宣,不姓水,亦要姓任了。”当夜两个人说说笑笑,共入鸳帏,同栖凤枕。这一来有分教:养儿以报母,长恨女之恨绪全消。爱妾而思妻,多情郎之情丝再续。

第四十三回

抚幼子继居侧室承先人再结同心

依样葫芦自古今,前人智逊后人深。

艾萧总减国香色,九畹千秋颂嗣音。

却说九月内耿朗与云屏、爱娘议定,梦卿期年已满,要纳春畹作妾儿,东一所妇女丫环俱宜另行调度一番。云屏、爱娘随即禀明康夫人,康夫人大喜,一面通知棠、荆、合三夫人,一面告明郑夫人,并知会过林、宣、任、杨各处。惟有香儿不喜,私向耿朗道:“春大姐既要服满三年,何不就成全他的心志?况且枝儿等与他平素是一般样,今日他骤然尊贵,于心里也有些不安。”耿朗笑道:“待满三年,亦无不可。只是内亲外眷,俱皆明白知晓,又复迟疑不行,反觉不好看了。至于枝儿等,比他原有玉石之分。就如你初来时,别人亦不过象春大姐般,待你怎样?今日里又是一种局面,难道你心内亦有些不安么?”香儿听得,再也不好开口。倏忽间已是腊尽春回,寒消律转。康夫人择于宣德九年正月十六日成其好事,先于正月初十日将夏亭配给众允的爱子众无悔,秋阶配给需有孚的爱子需吉。冬阁年小,送去服事郑夫人,采萧、采艾拨给云屏,青棠、丹棘拨给爱娘。新买的六个,拨给香儿一个,仍名红雨。拨给彩云一个,仍名轻轻。其余性澜、情圃、晓露、夕烟,拨给春畹。到了十五日,乃上元佳节。云屏将东一所内收拾得珠围翠绕,爱娘四个侍女打扮得柳媚花明,郑夫人又送些妆奁等物。至晚间耿朗在九畹轩放烟火,但见红裙作对,绿袖成行。宿雪未消,讶是桃魂欲吐。软风微动,浑疑柳魄初生。

康夫人看了一回,先归寝室而去。此时耿朗、云屏、爱娘、香儿、彩云坐在一处,云屏令人请了春畹来,笑道:“姨娘,如此良夜为何独坐?虽是初嫁,莫不也学小儿女害羞不成!”耿朗道:“平素他有执事,所以早来。今日没了执事,却不好自来了。”爱娘笑道:“明日要出嫁,今日自然要稳重些。但今夕此会,不可不来入伙。不然,未免有婢学夫人的讥诮。”春畹在傍不肯就坐,彩云起身强拉过来坐在肩下。耿朗笑道:“六妹妹自当坐在五姐姐之次,以后俱是如此最妙。”当下众侍女又放了几筒花,耿朗嫌放得不好,另教人新装了十二筒,自家亲放一筒金色花,然后依次俱亲身点放。云屏放一筒大牡丹,爱娘放一筒大木香,香儿放一筒落地桃,彩云放一筒落地梅,末后春畹放一筒大兰花,俱是小口。耿朗又放一筒金线钩银蛾,云屏又放一筒金海棠,爱娘又放一简洞口梨花,香儿又放一筒撒珍珠,彩云又放一筒三春柳,未后春畹又放一筒一丈兰,俱是大口。真乃奇非人力,巧夺天工。侍女仆妇,无不欢喜。爱娘道:“今日可谓给六娘送嫁了!”是夜尽兴而散。

次日十六,亲戚都来。云屏引着春畹拜过,然后春畹又与康夫人、云屏、爱娘、香儿、彩云行礼。肤夫人道:“看他举止容貌,竟与二娘无异。只是身子微高些,脸儿微红些,作个六娘,真作得过。”康夫人道:“他小姐在日,我与你外甥便不以侍女待他。一则在主人身上用心,二则在顺哥身上着意。今日作个偏房,后来自有好处。”荆夫人合众夫人无不点头称赞。末后棠夫人又道:“先夫在日,曾论二娘帮我,不想他到在先死去。使先夫若在,今日见了六娘亦必喜悦。”是日内外大小,亦皆欢宴到晚间。耿朗在春畹房内歇宿,性澜安好灯火,情圃备下茶汤,晓露、夕烟铺设已毕,爱娘送入,俱各回避。耿朗道:“我实有心在卿,卿却一味疏远。有时又似有情,有时又似无情何也?”春畹道:“妾辈虽蒙夫人慈命,朝夕服事,然上下之分当严,男女之别当讲,尽心竭力,故似有情。远避疑嫌,故又似无情也。”耿朗道:“这是自然之理,即如前岁在晚香亭避雨之时,就使通一情达一意亦何不可?又何必那样固执?”春畹道:“人非木石,谁能无情?一则关系家风,二则败坏行止。且作奴婢的若一有所私,便为主人所不齿,安得到有今日?”耿朗听了大加赞叹。又道:“国有国典,家有家法。明日在家人面前,须要存一番六娘体统。”春畹道:“妾蒙众位主母不弃,得侍枕席,已非所望,如何竟要同列?至于内外妇女,俱是旧日姐妹,六娘称呼,断不可受!”耿朗笑道:“前者已是固执,今番未免放荡。不允不允!”是夜,耿朗神魂飞越,兴发如火,遂轻解春畹绣衣,但见双乳雪白无比,小而挺硬,探手摩抚,爱不释手,细觑胯下嫩肉缝儿,光光肥肥,茎毫数根,把指挖入,紧紧窄窄,竟容不得一指。耿朗将玉体横陈,俯身上去,春畹含羞带怯,不肯相就。耿朗挺直尘柄,以之凑牝,磨研一回,春畹渐渐春心难束,肢儿摇摆不定。耿朗觑其颤肉坟起,丰腻无毛,然弟涌皆而深。耿朗急将尘柄投入牝口,竟不得而入,又吐唾抹于龟头,强投内里。春畹吟哦,痛彻腑肺,亦半身儿挺近,已进一寸。春畹娇声息喘,连呼痛杀!耿朗知其难过,轻劝相顶,又进了三寸有余。春畹探手相阻,耿朗止而不前,少时,春畹阴中有些动静,道:“官人,妾身个中有些酸痒,这是何故?”耿朗知其春兴发动,亦不答话,纵深一入。只闻得春畹哎哟一声,尘柄(尽)根而入。春畹将肢儿乱摇,双眼乱翻。耿朗捧定纤腰,长驱直入,一抽一插,尘柄虎虎生风,如鱼得水,卿卿有声。春畹道:“妾身初经风雨,牝中嫩肉,官人须怜爱些!”耿朗遂轻缓相入。少时,耿朗腾身下床,架起春畹金莲于肩,尘柄轻抵其牝。又将双指儿探入,狠挖花房。春畹既已破身,尚不疼痛,反倒酥麻。花心紧缩,淫水溢出,耿朗急把口接了,吮咂而咽,又吐丁香,轻卷慢撩,捋入情穴,吞食丽水。又去摩那花心。如此挑逗一番,春畹忍不得道:“亲亲官人,妾身魂煞了!。”耿朗方以此投入,大抽大送。春畹哗啦呀呀欢叫,乱耸肥臀,煞时莲瓣乱翻,淫水滔滔,大涌一刻光景,,牝中愈加作怪,精儿竟滚滚而出。耿朗含忍不住,双脚腾空,身子一挺,披靡而逝矣。几年缱绻,一夕绸缪。次日十七,内外家人俱要拜见六娘。春畹苦苦劝住,以明不敢并尊之意,这却不提。

再说云屏又恐春畹与枝儿、喜儿、绿云、汀烟四人难于动作,且伊等又都年大,不可久留,遂与耿朗说明,交需有孚在京城内或大贾,或世农,备下妆奁,以次嫁出。

又新买年小端正的女子五个,顶了采蘩、采苹、采藻、采芹、采绿的名字,将采蘩等五人亦交需有孚选在京的好人家,厚备妆奁嫁给。又在男仆内按其年岁大者,俱配给妻室。正是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和以致祥,家道乃盛。直至六月内,方才将这事办完。

是时薰风似火,畏日如汤。午后春畹在芭蕉窗下纳凉,身倚藤枕,不觉睡去。猛然一阵冷风,透入心骨,听得梦卿叫道:“六娘醒来!顺哥中了暑也!”春畹惊醒,睁眼看时,却是爱娘手内拿着一柄鹅翎翠扇,笑嘻嘻的立在面前。春畹慌忙站起,爱娘道:“姨娘好睡,扇了几扇,兀自不醒。”春畹道:“日长如年,闲窗独坐,故不觉睡去。”爱娘道:“睡乡中可曾见二娘否?”春畹道:“便是方才梦中听得二娘叫说顺哥中暑,所以一时警觉。”爱娘笑道:“适才声唤,是我因你心在二娘,连我也当作二娘了。”春畹道:“二娘在日,常对畹儿说,你日后服事大娘、三娘,当如事我。今日个言犹在耳,畹儿岂敢不遵?”爱娘又笑道:“从前是随群逐队,自然要低首下心。如今是立户分门,亦不妨扬眉吐气。似你这始终如一的,太觉得古道照人了。”春畹道:“上是旧主母,下是旧姐妹。负恩而轻慢君亲,得势而欺凌兄弟,畹儿虽至愚至陋,亦不肯甘心自处于披毛戴角之班也。大娘之恩,沦肌浃髓。三娘之德,刻骨铭心。只是半年以来,四娘、五娘从不多假词色,此实畹儿日夜忧惧,不知所措者也。

还求三娘长加教训!”爱娘道:“人若得失关心,是非介意,自然要拈斤播两,说白道黑的起来。若果我与人无忤无争、人又安能欺我害我?我合二娘相处一场,从无一些芥蒂。至于我在四娘、五娘身上,常存管鲍之心。他两人偏爱弄苏张之口,这亦是他自作之孽,于我何涉!如今仔细看他两个,不但与别人面是背非,就是他两个,亦不能久要不忘。将来五娘还可改弦易辙,只恐四娘是流而忘反的了。”春畹道:“我看四娘、五娘,待别人都不及待三娘,想三娘必有深知四娘、五娘的去处。再看三娘每日无灾无病,喜喜欢欢,莫不心内一些可愁的事体都没有不成!”爱娘道:“四娘便宜是图,虚华是尚。不和他争利,不向他斗靡,他自无如我何。五娘口不应心,言不逮行。然人要待他好,他亦必有好处还人。至于我的为人,若说无一可愁,那有许多可喜?只是人生百年,所乐者有限,所忧者无穷。若不寻些快事,岂不白白过了此生?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与其忧无益之忧,何如乐现成之乐!六娘嗣后须当放开怀抱,凡事随缘,切莫效二娘自讨苦吃也!”两人话言多时,春畹请爱娘在中间屋内乘凉。日虽西斜,暑气更盛。性澜用玛瑙杯盛了冰浸梅汤,送至爱娘面前。爱娘呷了几口,因笑道:“夜来甚热,六娘不吃梅汤,想有甚事体么?”春畹笑而不语。

情圃抱顺哥在廊檐前灯草厚褥上弄香瓜耍子,春畹教晓露取了枚苹婆果替换了香瓜,道:“香瓜虽则去暑,却能破腹。况且瓜瓤瓜子,沾在手上,亦须水洗。他见了水,又要胡闹了。”爱娘又笑道:“顺哥小儿爱水,却强似六娘大人怕冰。”正说着,耿朗从后边走来道:“那个怕冰?我散署从夫人房里到你楼下更衣,见玻璃缸内浸着两个黄脆御李,替你吃了一个,牙冷心寒,才将这热气去了一半。那个怕冰?”爱娘笑指春畹道:“我说的是他。”耿朗亦笑道:“霞飞鸟道,月满鸿沟。冰水自然是该当忌的。”爱娘道:“莫非是替六娘说谎?”耿朗道:“若说谎时,我亦不敢吃了。”当下三个人笑谈一会。是夜因林夫人中暑,云屏归宁,耿朗便宿在爱娘房里。这一来有分教:游穷欲海,全凭宝筏莲航。破尽疑团,不用唇枪舌剑。

第四十四回

偷鞋才子识原鞋觅扇佳人得旧扇

书扇佳人为扇亡,遗鞋美婢借鞋彰。

郎能自咎偷情事,何怪闺中有慢藏!

却说爱娘与春畹闲话之时,正是六月中旬。晚间若作些女工,转眼就是三四更天气。及至上床尚未睡足,北窗间日色早已发红。急忙梳洗,先到康夫人房内问安。辰时一同用过饭,康夫人道:“我那冰纱外罩且不待穿,你可不必赶作。”香儿道:“原来夜间还作生活,怪道有些眉困眼乏。只是你又有了身孕,亦不可如此太苦。”康夫人道:“我亦正为此说,因爱你的女工,是咱家第一,故才托你,不然早已交派甄氏、宪氏了。”春碗道:“畹儿自小随着二娘,无日不拈针弄线。到如今除了针线之外,益发更无别事。况且顺哥又必三更睡醒一次,正好借此消闲。”茶毕,爱娘等又都到云屏房里。正谈笑间,忽下了一阵暴雨。雨过后,各自回室。春畹因鞋走湿,另换了一双,将湿的晒在窗台上。恰好耿朗拜客回家,偶来窗前,看见了绣鞋,一边暗笑,一边说道:“六娘,似你们这鞋上绣的花草,亦有取意么?”春畹道:“取意极多,不能细数。即如春日必绣瑞香者,取其‘山中瑞彩一朝出,天下名花独见知’也。秋天必绣桂花者,取其‘好向烟宵承雨露,丹心一点为君开’也。几日深闺绣得成,只看人爱惜不爱惜耳!”耿朗道:“如果爱惜,为何樱桃树下,玫瑰花边,又被人偷去?”春畹笑道:“慢藏诲盗,自古皆然,妾实不妨有心人之戏弄也。”耿朗亦笑道:“你那双鞋,是我一时高兴收起。我昨日去找,又不知被谁所偷。”春畹道:“妇人下体贱物,拿去收在书房,亦觉不雅。况且初拿之时,已存了一番轻薄之心。今既失去,难道真要寻找不成?”耿朗道:“偷取之时,固不免于轻薄。但既爱惜收藏,便不肯又教人偷去,自然还要找来。”春畹道:“如果找来,又当何如?”耿朗道:“物因人贵。如果找得,必须还你,以表我爱惜的情怀。”春畹道:“目今如何寻法?”耿朗道:“我想,各房侍女俱要学你的绣法。我只消按名细问,不加责罚,大约可得。

再不然,将个人私囊细搜一番,亦无不得之理。”春畹道:“这却不可。知道的,说我女儿家不小心,鞋都被主人拿去燥脾。不知道的,必说我不守本分,恃宠撒娇,晓翠亭避雨是无私有弊了。”耿朗笑了道:“不妨,我收鞋时,曾告知过四娘,他还说你的鞋比他还小几分。他既不疑心,别人断无疑心之理。”春畹听了此话,暗想要将采艾在东角门下挖出来的原故告明耿朗,恐耿朗认真,查问出来,大家都有妨碍。况且内书房丫环如何到得?必是四娘拿了去作这把戏。莫若不声张,或可感悟。乃说道:“官人就要找,亦须暗查。如若唱扬,恐老夫人得知,定当怪妾懒散。”耿朗拿扇子打着春畹笑道:“我不知你这样乖觉,我却便要声张。”春畹道:“若真声张,只恐此后别人的物件便偷不去了。”耿朗笑道:“我便依你不声张,看还有物件偷得否。只是如今无可愉之人,这生活亦只好洗手不作了。”当下两人一笑而散。

耿朗果在各房内查问,云屏一毫不知,爱娘实在不知,彩云亦真不知,香儿推作不知,一时竟无找处。只有童氏心怀鬼胎,自想镇压之法,百发百中,如何到春大姐却不灵起来?从去年六月至今年六月,已经一年有余,毫无动静,莫不被人解破了?今夜偷着看看,便知端的。想定到了晚间一更后,走到东角门,将壁灯吹灭,弯着腰去掀门槛下砖块。合当有报,正遇着一个寸大青蝎,那毒针恰刺在手心上。这一痛直入心腹,奔进西一所卧在地上乱叫。

香儿急忙问时,童氏如中风一般,将去年如何埋鞋,今日如何被螫之故,胡叫胡说。香儿不敢再问,急用药涂治。谁知毒气太重,一时间膀背都青,五指俱紫。香儿不得已告知云屏,教童观领出延医用药。童氏到得外边,更加狂悖,在床上乱滚,胸高面铁,口鼻手指崩流黄水,三日而毙。云屏令和氏捡看童氏的箱笼,果然有些蹊跷物件,就知采艾在东角门下挖得六娘旧鞋,是童氏作的冤孽。因向爱娘道:“从前李家的弄把戏引坏红雨,今者童家的弄把戏陷害六娘。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别人房里如何没有些怪事?”爱娘道:“他房里只有需氏一人可靠,若再拨给一个老成的,或可匡救一二。”云屏随将自房内的乔妈妈补了童氏的缺,将春畹房内的良婆子换了需氏。此后香儿房内,上宿的是乔、良两个正气人。春畹房内,上宿的是众、需两个老陈人。香儿明知云屏是感悟他,心甚不安,又不敢推阻,好生不快。此时采艾得鞋的事,耿朗亦已得知,又向春畹要出鞋来认过,然只疑心童氏,不疑心香儿。因童氏已死,也不追问。反是众侍女因六娘失鞋,便个个都查看起物件来。采癗方才说出失落了二娘写的扇子,爱娘便向春畹道:“安知四叔所拿不是这一把?俟三婶母七月初旬生辰时,向涣涣要来则个。”到晚间,耿朗在爱娘房里,爱娘便说到梦卿如何与采癗写扇子,并采癗遗失扇子的原故,但不知官人可曾记得扇上的言词?”耿朗道:“顷刻之间,如何记得许多?只记得有‘凄枕孤帏寒醒梦’一句。”爱娘大笑道:“这原是五娘的旧词,因采癗求字太急,我便顺口念来,二娘写的。想是采癗收藏不谨,方被别人拿去。以我想,四叔不教你看,急忙袖起者,亦象你偷六娘的鞋,因得的不正气,怕人盘问,故不许人看。假使上面若有二娘的款字,四叔到不好不给你看了。俟七月初,我必向涣涣要来,以解你的疑惑。”耿朗恍然悟道:“正是,正是!这是我疑心太过处。况且我能偷鞋,人亦能偷扇子,两事相同,俱可发笑,那扇子不要也罢。”爱娘道:“不要扇子,不知失扇缘由。要来看了,再还他何妨?”耿朗只得依允。

过了几时,已到七月初间。康夫人领着云屏、爱娘、香儿、彩云、春畹往东华门而来。是时耿月旋等俱已成婚,耿月旋娶的是蕲春侯康□之女,耿月兄娶的是信安侯火炎之女,耿服娶的是安陆侯吴酉之女,耿?娶的是忠诚伯茹常之女,俱是亲上作亲。耿鳷娶的是礼部尚书高其节之女,耿月羲娶的是礼科给事中于飞之妹,耿月告娶的是兵部郎中闻斯兴之妹。惟耿月令耿緿虽已定亲,尚未过门。正是珠翠盈庭,钗钿满座,饭后无事,爱娘拉涣涣在无人处问及字扇一事。涣涣道:“四爷心爱的字画扇子极多,若湘竹白绫折迭写行书无款字的,只有一柄,原是采癗的,被我妹子蓁蓁拿了来,便落在四爷手内。不知有何好处,四爷视如至宝。如今三娘要他,不知又有何用?”爱娘便将耿朗疑心的缘故说与涣涣,涣涣大惊道::“这是二娘有恩于我,我反累及二娘也。采癗的扇子,蓁蓁不拿来借给我用,再无这些枝节。可恨一向不知,错误到今。总然目下明白了,亦不能面见二娘谢此罪过。三娘少待,我即取来。”不移时,将扇子拿到,爱娘看时,正是那写回文诗的旧扇。即交给随来侍女,晚间回家,拿与耿朗看,耿朗愧叹不已。爱娘叫过采癗来,责备道:“当日给你写此,原说不可遗失。如何反被蓁蓁拿去?倘如上面写有款字,或为外人所得,不但别个是私卖文君酒,连你亦难说不愉窥宋玉墙了。幸今日赃证俱明,你们都要小心仔细,切不可再容作贼的人仍蹈前非。”耿朗笑道:“自己不作贼,断无疑人作贼之理。

今鞋既归故主,这扇子正好作个遗念。”云屏道:“这扇子原可不必再给采癗,官人既要留作遗念,正好与兰花簪都交与六娘。簪既成双,扇亦不孤,亦可称物归故主了。”爱娘又笑道:“六娘第一归鞋,第二归扇,第三归簪。《论语》上‘管氏有三归’,今六娘亦有三归。六娘的心愿可曾足否?”这一来有分教:有情的死千古,能留千古之多情。无义者活一时,便作一时之不义。

第四十五回

俏丫鬟挥剑驱邪贤侍女弹琴解愤

季子摧锋逆首诛,公明操缦号通儒。

谁知闺阁尤能此,慷慨何曾逊丈夫。

却说耿朗自宣德九年正月十六日以春畹为妾之后,转眼两个年头。宣德宴驾,正统元年,耿顺时已六岁,春畹生一女名顺娘,亦交两岁。爱娘生一子名耿皇页,香儿生一子耿岳页,俱一岁。泗国公死后,朝廷选人承袭,耿朗因王振用事,上下之情不通,且自出征还朝,已逾三载,不见迁擢。而郎中李茂宏见机辞官,季子章又不日解兵回家,正好与公明达同作林下闲人。于是遂告病在家,闭门谢客。是时耿憬、耿怀亦皆病故,朝内无人。袭封一事,益发遢慢。时方三月,忽风忽雨天时,乍热乍寒节气。春畹新病未起,爱娘令丹棘、青裳夜间过来照看。

恰遇春雨成霖,连朝彻夜。到晚间闭上院门,放下窗幕,性澜煮茗,情圃焚香,春畹倚枕而坐,听丹棘说剑,青裳讲琴。因叹道:“想那年八月中秋,一个舞剑,一个弹琴,是何等风景?今日你我依然,二娘何在?匣中剑囊内琴,未知幼子能承受否?”丹棘、青裳道:“正是西屋剑,东屋琴,听说二娘最是爱惜。”春畹道:“剑原有两股,一股长的,名扬化,那年二月送与季武功。这西屋短的,名驱邪。琴亦有两张,一张大的,名宣幽,那年二月送与公明先生。这东屋小的,名解愤。人亡物在,睹物思人,那得不令人伤感!”丹棘、青裳又解劝一番。三更以后,雨益大,前庭后院,一派声响。紫荆树下,仿佛敲金。玫瑰丛边,依稀嘎玉。春畹就寝。众氏道:“连日内夹墙中梆铃稀少,童家兄弟既是协办管家,也该上心察问。”需氏道:“正是偷雨不偷月,今夜到要留心。”丹棘道:“你两个老人家不必挂怀,我夜间不甚困,正好听听动静。”众氏需氏道:“如此甚好。”四更以后,众人俱睡。

丹棘吹灭灯火,独坐在中间屋内。是时雨止,檐水不流,四壁寂寂,并无声气。夹墙中梆铃果然稀少,远远闻得街坊上更鼓,正在无聊之际,猛听得树叶上的水声滴点,既无风吹,好似人摇。隔窗孔望外细看,黑洞洞又不明白。

看了一会,水声亦住,觉得白灰墙下,似有喘息之象,心内便觉可疑。定了一定,看得又亮些。见窗前一块黑影,从东往西而去。心下知有几分蹊跷,随亦进了西里屋,听了听顺哥奶娘合暮雨俱各沉睡。走到窗前手盆架旁,立不多时,见窗纸一亮,窗幕外早滚下一个火球。蹲下身子,拔下钗儿拨那火球,那物件觉有栗子大小,气味甚劣。知是贼用的熏香,忙用细帕从手盆内沾湿,在火球上一拧,便将火球淹灭。方灭得一个,见窗幕一亮,又一连滚下两个,不慌不忙,亦依前法治了。再迟一会,已交五更。又下起雨来,觉窗幕乱摇,窗纸有声。窗上铁锁似用手拧的光景。近窗一看,果然不错。丹棘发怒,走到墙边,取下短剑,方才举步,猛然咯哒一声,锁已拧断。丹棘持剑向窗幕动处一戳,不戳时便罢,才一戳,只听得窗外叫声“哎呀”!窗棂乱动,脚步乱响,早将顺哥惊醒,奶娘暮雨亦醒。中间屋内上宿的众氏、需氏一齐声唤。丹棘方说“有贼!”需氏取火掌灯,性澜、情圃从东一间北檐下小屋内走出,青裳从东套间内走出,晓云从北套间内走出,见丹棘在西里屋手持短剑,便一齐问道:“贼在何处?”丹棘道:“贼已惊走,现有熏香在此。”春畹将顺哥抱在怀内,令丹棘在旁护卫。乃道:“深宅曲院,外贼如何轻来?我们且不可开门,只同声高叫,一则可以惊走余贼,二则东配楼上宿的必来接应,那时再开门不迟。”众氏、需氏便一齐高叫,果然上宿的雄壮妇女弓箭在前,棍棒在后,一面打起传牌,两分头前后并进。后厅前上宿的健丁,蛮牌闷棍,由东角门都进了东一所。前后声气相通,众氏方开庑座的后门。是夜耿朗在爱娘房里,爱娘等外边的救应。迎至萱草坪,乃同耿朗到春畹房内。”见西里屋的窗纸扯去一块,铁锁扭断,亦丢在一边,地下有水湿的香球三个。外边男仆照见窗外一溜血点,到院门边又是一堆血点。院门的锁,亦扭坏。出得院门九回廊的阶下,亦有些血迹。一直照去,九畹轩前又一堆浓血。顺着血点往东与葡萄园相近,一座墙边,那墙高七八尺,墙外有几间小屋,是堆柴草之所。屋后一带高墙,到高墙下见一个人卧在地上,已是半死,象是带了伤,登不上墙跌下来的光景。仔细一看,并非别人,却是童观。众人大惊,搜捡身上,还有香球小刀等物,耿朗大怒。少时天明,众人将童观抬出,耿朗细审童蒙,童蒙并不知情。耿朗用药调治童观,可惜剑伤入骨,两腿跌折,眼睛突出,七孔流血而死。童蒙只求不连累自己,买口棺木,抬出城外不提。耿朗不知童观是感私恩报私怨,要害顺哥,只说不是爱丫环就是想奶娘,故敢如此妄为。然人已死去,不必深究,将坐更的更夫重加处治,又将值日的门柝责罚,将童蒙逐出,用众允之子无悔,需有孚之子需吉为正副管家。”却说香儿,本以童观、童蒙为外援以李氏、童氏为内应。今死的死,去的去,声气不通,好不闷闷。又受童观这一惊,未免又加惶恐。

不觉过夏,又早逢秋。金风乍起,乃孙宝署吏之辰。王漏初迟,正褚渊弹琴之夕。这日宿秀来东一所闲耍,青裳道:“这几日四娘作甚活计?宿秀道:“气还生不了,有什么活计可作?绿姐姐已去,童妈妈已死,无了可心的,我们都是贩不是的客人。”青裳道:“四娘还舍得打你么?”宿秀道:“用人向前,不用人向后,原是四娘的性格。幸而童家已绝,不然又不知造多少非言。”青裳道:“他敢弄甚么是非么?”宿秀道:“当日四娘与二娘不和之时,绿姐姐无日不懈劝,童妈妈无日不调唆。终日家咂嘴咂舌,流眉流眼,他的鬼八卦我亦见过。大约这樱桃树北,穿廊后毛廊内,还有他的镇物。”青裳听了,便不再问。要将此事告知六娘,又因六娘平日不喜人传言递语,倘毛厕内若无踪迹,反觉得多事。若扔开了罢,实在心内又不服。宿秀去后,青裳走过萱草坪,见爱娘正和春畹坐在楼下看和儿收拾秋海棠,爱娘道:久不听青儿琴音,想是生疏了。”青裳道:“生疏到未必,只恐弹非其宜,反为不妙耳。”爱娘道:“今日气朗天清,不湿不燥,正得其时。幽庭深院,远隔红尘,正得其地。名花如海棠,美人如六娘,又得其物与人,四宜俱全,有何不妙”因教青裳自往东屋里去取琴。青裳取了琴,放在案上,端端正正坐下,缓缓的理起弦来,先弹一套《雁落平沙》,次弹一套《鹤鸣深谷》。爱娘、春畹听到入神,真乃飘飘欲仙。末弹一套《大江东去》,正在噌礝澎湃之际,忽铿然一声,第二弦中断。青裳因先有宿秀之言,今又目睹穿廊,故不觉指随心动,物为情摧。爱娘惊道:“青儿指下为何现出一团不平之气?莫不有甚积愤!”青裳道:“婢子原说恐非其宜,不想情之所触,果如其言。”爱娘笑道:“青儿敢有私乎?”青裳敛衽而起,将琴收过,便把宿秀所说,细细告知爱娘。爱娘道:“这些事体,我亦略有所闻。若果其然,则童氏死有余辜矣。”因同春畹带了青裳到厕内周围细看一回,不见有甚破绽。及至看到洗净桶的沟边有一块砖,觉得高些,用脚去蹴,又不活动,象是原砌上的。但沟内沟外,俱是油灰砌就,铁屑培干,惟有此一块灰色松浅,看其形状,虽有一两年之久,终不似别者的顺眼。青裳用鹰嘴小锄方掘起,砖下又有一片瓦,将瓦掀翻,又一层浮土,捧出浮土,早现出一个二寸大小的木匣。青裳不知好歹,一时手软,不敢去取。春畹急忙拾起,打开一看,内有两个木人,一男一女,背向背立着。男人身上,写耿朗年庚,女人身上,写梦卿年庚。春畹看毕,手足俱颤,面目更色。

爱娘与青裳扶到屋内,方转过气来。将木匣摔碎,恨道:“童氏可恨如此!不过因两个侄儿便敢作此不法。使老婢若在,我必生食其肉!前者童观作贼,明系特来行刺。

若非丹家妹子,我亦遭不白之冤矣。今此又是青妹破了镇物,于去世的虽无所济,于在世的却有所警。至于我,则又觉心悸。爱娘道:“事都已久,气也无益。

我看西边那人,外无外援,内无内助,谅不能成大害。你只须见机而动,包管无悔。只是人都说你的脸比二娘红些,今日着了气,恰似二娘白了。若在九畹轩,未免又令官人吃吓。此后若再着气,人不说你怀恼,反要说你争妍,也须检点方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理为情亏,又起无端之惑。福因祸积,反邀不次之封。

第四十六回

访蓬户良友雄谈侍翠帷淑姬丽语

仲春二日会重开,九月中旬情又来。

莫逆能联新缟纟宁,相思可念旧妆台。

却说季狸在东海三年,工商云集,士民安堵。至正统元年,冥光、朱陵、黄罗三国,又称兵寇边,复依次剿抚。

朝廷方议晋爵,而王振恶其功,征令入朝。季狸乃累表谢病,以伯爵休致。一时权贵,俱辞不见,只与公明达、耿朗来往。耿朗听了春畹的劝解,仆马衣服,俱加收敛。有时痴童驽骑,与公明达、季狸或远游西山,或近宿别墅。

在家则肆志诗书,放情酒奕,与五妻极尽家庭之乐。光阴迅速,又是正统二年正月。耿朗、季狸同访公明达,到得门前,见柴扉双闭,寂无人声,万枝木影纵横,一派禽音上下。门上一联春帖云:风吹晓漏经长乐,柳带晴烟出禁城。耿朗道:“此联大得太平郊居景象。”两个扣门,里边童子应客,主人出迎。见亭上春帖云:云里引来泉脉细,雨中移得药苗肥。延至小轩,见轩上春帖云:琴樽风月闲生计,金玉松筠旧岁寒。入轩坐定,季狸道:“小弟自谢病已无意功名,闻得阁臣又欲以边事起用。如果其然,又未知际遇若何。”公明达道:“圣主尚嫌蕃幕近,将军莫恨汉廷遥。其意味不过如此。”季狸道:“勤苦无妨,只须好收场耳。”分明达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气数如何定得?”季狸道:“成败利钝,难可逆料,但究竟何如?”公明达道:“旧庙荒凉时享绝,诸孙饥冻一官成。”季狸抚掌道:“不差不差”但既以身处世,便不必计算许多矣。”正说着,童子行酒,三人同饮。耿朗道:“小弟外遇军兴,内遭家变。处己则己心未安,待人则人心未协。不知何法,可以两全?”公明达道:“古人云:心不可不虚,不虚则不明。不可不实,不实则不诚。又云:君子忍人所不能忍,容人所不能容。又云:少言者不为人所忌,少行者不为人所短。此处己之诀也。古人云: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又云:克己然后可以制怒,顺理然后可以忘怒。又云:善气迎人,亲于兄弟。此待人之法也。”耿朗道:“处己待人,敬闻命矣。但遇事又当何如?”公明达道:“古人云:任我则情,情则蔽,蔽则昏矣。因物则性,性则神,神则明矣。

又云:见祥而为不可,则祥反为祸。见妖而迎以德,则妖反为福。又云:治大者不可以烦,烦则乱。治小者不可以怠,怠则废。此遇事之方也。”耿朗道:“小弟从征时,兄与先岳饯别,曾说我‘破镜分叙,亦必不免’,谁知第二内人果然谢世,不知兄长预先何以得知?”公明达笑道:“女子多思,妇人善病,据理推情,非真有异术也。”耿朗道:“燕氏自初嫁以来,耳未闻其有吁叹之声,目未见其有拂抑之色。不幸早世,虽不可谓中馈无主,亦可称内助乏人矣。”公明达道:“贤弟视以为侧室,公论未尝不以为正妻也。嘉名锡自枫宸,懿范扬于史馆。天下后世,孰不曰耿君原配哉!贤弟赋性多疑,此言若说在弟妇未死之前,贤弟未必不当作千金买赋的技量,今在事后,想言之者可无罪也。”耿朗叹道:“不然。

兄若不避猜嫌,早正其失,何致令女子辈至今笑人。”公明达道:“朋友数,斯疏矣。矧言及闺闼乎?出征之先,未尝无一二言相劝。但借事比喻,贤弟自不留心耳。”季狸在旁鼓掌大笑道:“事已久矣,人已去矣,兀自呶呶不休,真经生之见也。瞞照见事不明,知人不彻,戒于已往,以警将来,该罚一大杯。子通言于事后,失之机先,善道未能,空谈何补?该罚一大杯。我季公身不能谏,又阻人言,友谊无闻,何以谢过?亦该罚一大杯。”说毕,一齐大笑,是日三人大醉而散。晚间耿朗在春畹房内,见春畹绣床半倚,堪描春睡之容。宝髻重梳,可咏晚妆之句。真不亚梦卿之“比玉香犹盛,如花语更真”也。因乘醉扶着肩膀道:“你与二娘,还是姊妹,还是姑侄?如何相象得紧?”春畹见有了酒意,乃笑着道:“昔日二娘作的九□解醒汤,今日公明姆姆可曾作来尝了?”耿朗见春畹笑比花开,声如莺啭,益发撩动心怀,因口内念道:“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一边说着,一边取春畹的项帕揩嘴。春畹忙将帕儿双手呈过,耿朗接时,手碰春畹纤指,见指细似葱,完美无暇,料想二娘断指之后,如何疼痛,又如何以甲套掩之。悠般想,心底巨悸,将春畹细手摩玩不已,叹道:“今日便将六娘当回二娘,以恕吾怨。”于是将六娘拥入怀中,褪其罗衫。性澜知趣,退出廂屋,回身扣门。耿朗见无外人在旁,恣意揉摩,将春畹遍身抚了数回。复以口凑乳,含吮一回,春畹斜卧绣榻,任其所为。耿朗由上至下,使尽手段,百般挑逗,不想春畹一改前日,不动不摇,亦不低吟轻叹。耿朗不解,伏首问道:“今夜六娘缘何是块死木头?”春畹睁眼道:“官人既把妾身当二娘,妾身只得如此,只因二娘生性即是如此矣!”耿朗惊道:“六娘如何知晓?”春畹道:“二娘生前常以此法授之,意为妇人之道,床第不愿鲁莽造次,虽二娘已去,妾身如何能忘?”耿朗听罢,感叹一回,轻覆上身,微闭双目,只当身下人儿当作二娘。将尘柄轻缓入进,稍稍着力,春畹将玉股略张,情穴微露,尘柄早顺势滑入,再一着力,尽根没入,紧抵花心。春畹情兴焰炽,轻叫一声,亦不再言语,只任耿朗上下抽提,阴中水儿四溢,卿卿有声。耿朗大展雄具,钻伸缩进,刺笃乱吮,如禽啄食,如蛇吐信。春畹玉体难支,双眸紧合。约一千余度,二人渐近佳境,春畹阴中酥痒无比,耿朗其物亦长了二寸,粗了一围,愈加紧硬,金枪透垒,花心承纳,早已香汗遍襦,丽水四溅,耿朗抽提驰骤,声滚盈耳,龟头热痒,将春畹当二娘雅趣,泄了个汪洋大海。春畹熬不住,轻唤迭迭,阴精迸之如流矣。片刻后,春畹拭净秽物,整理衣襟。令性澜捧过唾壶,自家扶定,坐在床头。耿朗果作起呕来,呕了几口,漱过了,轻轻放倒在夹皮褥上,大睡不醒。春畹替他脱去衣履,盖好衾被,放下帐慢,自己坐在帐外,又教情圃预备茶羹。三鼓后,耿朗睡醒,春畹掀帐低问:“口渴否?”耿朗呷了几口苦茶,打了个噎气,鼻尖闻得不是头脂面脂口脂手脂的气味,那一种肉内的香,恰又似梦卿。乃又念道:“未酬前恨足,肯放此情松。”因又取项帕揩嘴。

春畹另从褥下拿出一条,道:“此条短些,正好用得。”耿朗道:“莫不嫌脏?”春畹笑道:“这正是新的。”耿朗道:“莫非是兴庆草织的么?”春碗道:“这正是二娘遗物。”耿朗道:“你模样行事,真是二娘,待顺哥确是亲生。将来顺哥成人,怕你不母以子贵!”春畹道:“嫡母则有大娘,生母则有二娘。以次则三娘四娘五娘,皆当受他孝顺。我不过一介侍女,何敢竟侧人母之列?”耿朗听说,将手望春畹胸前一拍,道:“好乖巧!一些亦不作大。你道我不能扶持你么?”春畹道:“官人扶持,本不待言。只恐萧根艾叶,有负深恩。惟望与大娘三娘四娘五娘都一般恩爱,再不要疑心,又生离异。”耿朗笑道:“你处处爱护二娘,当初为何不随二娘亦学些字画?“春畹道:“我若亦会写字,安知采癗等手内人人不各有一把扇子?又安知人人俱不能失落?”耿朗又笑道:“二娘若似你口舌利便,我亦不致疑心。”春畹道:“二娘非不善于言语,因为寡言寡笑,是妇人正理,故不肯多话。倘当初亦要数黑说白,分斤拨两起来,牝鸡乱鸣,成何家法?”当时两个人说至四鼓,耿朗酒已大醒,催春畹上床。”春畹方在妆台前摘去簪环,另绾头发,那头发亦约有五六尺长。耿朗道:“想二娘剪发之后,未必有这般长好了。”春畹道:“无甲可补,虽长何用?空费了腊雪榧皮以图观美。”一面说,一面步至床前,双手去扶绣枕。那双手白如春葱,嫩似柔荑。耿朗道:“想二娘割指之后,未必有这般便利了。”春畹道:“无药可煎,虽好何用?空费了腕钏甲套,以现华靡。”及至上得床时,不料绾发金簪脱落在耿朗枕旁,耿朗道:“幸不曾落在床下,不然这颗珠子怕不跌坏!”春畹道:“物亦有数,虽坏何妨?但恐被人拾去,又要别生事端。”耿朗道:“四娘、五娘俱会说话,不象你合三娘,句句都有来历。但事已过了,说也无益。你看我此后,还是从前行事否?人生光景,本自无多。何必狐疑,徒然吃苦?”两个人谈情既足,睡意亦生。翠帷中?雨尤云,朱户外晓风残月,已是五更天气。

耿朗家自泗国公、太仆卿、通政使相继去世后,声势减去六七。男亲内蕲春侯康□、信安侯火炎、安陆侯吴酉、侍郎郑文、主事衔任自立,女眷内蕲春肤夫人、安陆胥夫人、忠诚花夫人,世交内胡越国、冯郢国、孟邯郸、高尚书、贺学士、杨给事、于御史、闻郎中、阴主事,亦皆物故。耿朗以此应酬颇少,益图清净。时与二友五妻,寻那自然之乐。云屏每日和霭殷勤,料理一切内务。爱娘每日欢天喜地,凡事帮助云屏。彩云每日玩花鸟弄琴书,风流潇洒。春畹每日抚孤儿,调幼女,督课女工。惟有香儿,每日悠悠忽忽,千回百转,无限心机。只因这一来有分教:契友忠言,枉续了仲春二日,良姝密意,空继了九月中旬。

第四十七回

逞前技谋移东所思旧患出继伯家

梅至冬深发艳葩,菊因秋后有黄花。

文心苦处奇方见,始信天公是作家。

却说耿家自泗国兄弟死后,棠、康、荆、合四位夫人俱是寡居。只有棠夫人无儿无女,原要与康夫人住在一处,将产业均分。后因朝议要与泗国公立后承祀,故此棠夫人不便迁移。康夫人这边,仍照泗国公在日之例,令五房轮流去与伯母为伴,非止一日,又是正统三年,棠夫人与康夫人商议:“与其教众侄妇来往替换,莫若在五房内接一房去,犹如过继的一般。一则可以代办家务,二则可以日久相托。侄儿耿朗,仍按五房轮流息宿次序,前往伯母家过夜。又可以不时察查内外。”康夫人与耿朗俱皆应允,只是五房内除云屏不可出继外,惟有在爱娘、香儿、彩云、春畹四人中推出一人。香儿得了这个消息,先在康夫人面前百般献好,耿朗身上万种乞怜。又偏遇顺哥染患瘟疫,两个月方好,复传染了春畹,几乎不曾出事。这期间,管门户的索妈妈在九畹轩看见梦卿,一惊得病而亡。

香儿因借这个缘由,便道东一所方位与六娘顺哥年命不合,若不迁移,恐有大害。且又二娘灵魂屡见,必是葬地不利,亦宜斟酌。耿朗心中大疑,便令地理先生看了东一所,又去看梦卿的坟。那地理先生原是有名无实,一味奉承道:“土脉滋润,草木畅荣。来龙迢遥,结穴端正。

真吉地也。至于东一所住宅,想是与夫人公子年命有碍,不然为何屡见怪异?”耿朗越发疑心,又令《周易》先生占算,那先生用三个金钱摇动,依次摆去,一连六次,口内念道:“折、折、折、折、单、折。”一一写在纸上后,又配了日月干支,乃攒着眉道:“卦得《比》之《蹇》鬼持世爻,恐有丧服之忧。”耿朗大加疑惧,香儿又私向耿朗道:“若论年命,三娘与我俱合。住的方向不对,住了这些年,并无一毫灾异。这分明是信者有,不信者无。然东一所毕竟有些蹊跷,地理说不好,占卜亦说不好,俗语云,宁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免得后来追悔。”耿朗道:“你与五娘,宜于东边。三娘、六娘,亦于西边。你四个何不对换了?”香儿道:“我原有此意,只是三娘、六娘,俱未想到。我要强强的去换,知道的说我一举两得,不知道的必说我欺大灭小,我所以在你面前并不敢提出一字。”耿朗道:“三娘、六娘,不是不知事的人,你何妨早言?可太强。鬼神疾病,乃人间常事。

倘或搬到西边来还是不吉利,岂不怪我多事!所喜者,西一所独门独院,又有花厅,又有花台,三娘爱清净好游戏,正该居住西厢内。南有花厅,北有高楼,六娘顺哥乳母侍女分开居住,你去时亦省却多少嘈杂。我这些话并非沽名讨好,亦不是舍己从人,不过为一家和顺而已。”耿朗深以为然,禀知康夫人,亦说有理。正在商议迁移,彩云亦私向耿朗道:“大伯母家除了大娘,是我们四个应去。三娘乃大娘帮手,六娘又有顺哥牵连,四娘早已与你说明,独有我一人无依无靠。西厢一所,已是居住不长。

翻手复手,又移甚么东厢?待我去后,六娘再移了过来,岂不省事?”香儿听见彩云要出继,心甚不忿。因向彩云道:“俗语云,日近日亲,日远日疏。你如何去得?六娘原是伯母心爱的,去了必然相投。况且顺哥已交八岁,未必就离不开,就便离不得,又何妨学他父亲,两处里住宿。彩云叹道:“你们都有情面,我如何比得!”香儿道:“你难开口,我替你说。”因又乘便向耿朗道:“伯母为人,又严肃,又精细。必须会说话,会行事,极聪明,极爽利的人,方能合式。且家下的男女内外,人多势众,又必须大方细致,宽严兼有的人才能料理。别者的总然一时强去,终久不能相投。”耿朗道:“若依此说,不是三娘,就是六娘了。”香儿攒着眉道:“大娘多病,三娘如何去得?顺哥还小,六娘亦去不得,我与五娘,虽不称伯母之意,究竟推脱不开,亦只好小心尽力,不给你丢脸足矣。”耿朗道:“你是去不成,就便他们,亦要由伯母自拣。”香儿道:“伯母若拣了六娘去,顺哥靠谁照管?”耿朗说:“那时再作计议。”香儿听得,好生欢喜。

时至八月中旬,棠夫人偶来,五房一齐承应,俱各珠翠缤纷,绮罗鲜丽。惟有春畹,内穿藕色纱衫,外罩月白鹤氅,系条容地皂色裙。轻轻黛眉,矮矮螺髻,两行翠羽,一股银钗,越显得一天风韵。棠夫人道:“六娘淡抹比浓妆分外好看。”康夫人道:“今日乃二娘忌辰,故他穿素”。棠夫人道:“素服甚是,但服制已满,亦当佩些物件。前者劳他绣了一尊观音,今日正好酬谢。”说毕,将带的一个白玉方胜儿亲手挂在春畹胸前。康夫人道:“伯母看六娘何如?”棠夫人道:“当日他伯父最喜二娘,今日我见六娘,亦是如此。缘分相投。自然觉好。”康夫人道:“伯母何不就过继了六娘?”棠夫人道:“这要他自己斟酌,不可抑勒。”当日妯娌两个,便拟定了春畹。到晚间,棠夫人回家。春畹独自一人在芭蕉月下,想起梦卿初来,是何等风景?今日香儿不容,又是何样局面?棠夫人的深情厚意,一时拗不得。顺哥儿的牵肠挂肚,一时摆不开。千回百转,虑后思前,不觉凄然泪下。

猛省的一人走至面前,叫道:“姨娘想是‘爱月夜眠迟’了!”仔细一看,却是爱娘。春畹道:“三娘记得日间之事乎?爱娘道:“我正为此而来,你却有何主见?”春畹道:“若说继续苹蘩,畹儿出身卑陋,还是着落众位主母。若说奉修菽水,畹儿素习勤劳,自当代替一行。现在四娘、五娘,俱不愿意。我若再要耽延,势必致有恩的反生嗔怪,有怨的又起风波。目前不妨,后必有患。想二娘尚然如彼,何有于我?况且官人日亲则情薄,日离则思长。我此去或者因大夫人抬举,不至有向隅之悲,亦未可定。只是顺哥,全要三娘了。”爱娘道:“我替你亦作此想,谁知你早参透。人生百岁,无不散之场,与其苦恼相随,何如冤家远避?就使二娘目今若在,亦必然是要跟随伯母。至于顺哥,正好两处住宿,想官人断无不允之理。”当夜计议到三更,至次日,棠夫人令人来讨春畹口信,春畹便慨然应允。云屏、爱娘又将顺哥一事告知耿朗,耿朗亦无不从,遂亲身禀明棠夫人。棠夫人分外欢喜,且说道:“有媳妇无孙儿,终觉寂寞。顺孙既来,便当长住,何必徒多往返!”于是择于十月吉日来接春畹、顺哥、顺娘三口。康夫人令两个奶娘与性澜、情圃四个人随了去,采萧、采艾重赏嫁出,采萧、采艾向春畹痛哭而别。春畹遵梦卿前言,将驱邪剑、解愤琴留给丹棘、青裳,又重酬过众氏、需氏。凡五房内旧日姐妹及顶名后来之人,并管茶管饭、管门户、管洒扫各项妇女,俱各按新旧,分别重轻,给与物件。将作侍女时得的费用,并作妾时支的分例,十成散去八九。是时爱娘因春畹已经出继,知心既远,越图清净,遂先移进西一所。香儿却暂住看山楼。香儿每日令宿秀来看东一所的纱灯锦幕绣褥花帘,及一切什物,有无缺损。春畹得知,便将留下的物件备细开单,送给香儿,以备查收。到得十月吉日,康夫人亲送春畹,春畹左手拉了顺哥,右手拉了顺娘,在大厅前与康夫人一同上轿。云屏、爱娘含泪送出,彩云因平日相好,亦觉难舍。晓露夕烟,哽咽不已。春畹各安慰了几句,然后上轿而行。到得泗国公府内,耿月旋等的娘子早已迎出仪门。春畹拜过棠夫人,棠夫人令家人等俱来拜见。是日作贺,晚间康夫人回家。次日香儿便往东一所搬移,耿朗还要令地理先生看一看出入的门户。香儿道:“东家之西,即西家之东,我从不信那些把戏。”耿朗道:“地理不讲,亦还可以。难道亦不令《周易》先生占算?”香儿道:“卜以决疑,不疑何卜?我更不相信那些胡话。”耿朗只得由他。香儿尽一日之力,俱皆搬妥。第三日,随着云屏、爱娘、彩云去看春畹,春畹已替棠夫人办管家务。香儿见春畹颐指气使,一呼百诺,又十番羡慕。因说道:“昔日伯父要请二娘管理家事,不想今日六娘到帮了伯母,可见有福的不在忙,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也。”春畹道:“这不过一时暂住,将来朝议定时,嗣后有人,我须仍回本家。”爱娘笑道:“好马不吃回头草,你既过继与伯母,顺哥便是伯父的嫡孙,还有甚么朝议?”香儿听到此处,又十分懊悔。正是:鼠肚鸡肠,只空恨弄巧成拙。凤毛麟趾,最可喜是真不假。

第四十八回

旧朋感义结新亲小妾叨恩成大妇

春来九畹眼重青,旧壤新膏醉?骿。

小草浮萍萧与艾,可曾混得素芳馨。

却说春畹自正统三年十月出继,事母无违,治家有法,待奴仆以恕,抚儿女以严。在棠夫人自以为得人,即亲族莫不曰贤妇。迨至正统四年正月,康夫人暴病身亡。春畹又帮云屏、爱娘料理丧务,从重从忧,不僭不滥。尽慎终之道,极事死之诚。以此耿朗甚加敬爱。彩云出身虽非阀阅,自幼曾读诗书。遇此大丧,颇能守礼。惟有香儿,生于市井,嫁人绮罗。训诲未闻,娇慢成性。耿朗以此甚不满意,又每将彩云居大的行事,教戒香儿。香儿自此与彩云不睦矣。下葬后,春畹仍回棠夫人府内。是时朝庭正查应与泗公为后之人,棠夫人便将顺哥来历开报。及至春畹令人走告耿朗,时已送入内阁了。

凡耿家内亲外眷,无不说梦卿好人,自当有些好报。而受抚孤之功者,则春畹也。谁知香儿先因居丧受了气闷,复因立后激于羞惭,卧病在床,累日不起。而耿朗在卧薪枕块中,正好没了越检荡闲的事体。鸟飞兔走,暑往寒来。才过十月,又是一周。正统五年正月吉日,棠夫人接了新旨一道:

泗公耿忻,备员亲卫,宣力有年。不进姬媵,终身无子。带砺莫承,忠勤可悯。伊妻棠氏,称有养孙耿顺。嫡母胎教,已著岐嶷。庶母义方,足资捍卫。以之承祀,堪伏宗党。即如所请,立耿顺为耿忻之后。

呜呼!以孙继祖,特颁惠典于人间。立嫡选贤,爰慰忠魂于地下。所有袭爵?封事例,该部速奏以闻。

此旨一下,兵部即备细奏入。朝廷嘉梦卿节孝,准其追封。又赞春畹劬劳,?为继母。亦照例给与封典,着耿顺于二十岁出仕上朝。香儿卧病日久,又得此信,益发气恨,遂转成了个弱症。入冬虽愈,却留下病根。过了新年,耿顺年已十一,亦从公明达读书。公明达尝向人说:“此儿血足荣肤,肤足饰肉,肉足冒骨,长短合度,真富贵相也。”一时慕势利之簪缨门第,爱儿女之礼乐人家,不是要择耿顺为婿,就是要聘顺娘为媳。耿朗起初原要给耿顺聘前任都尉现任都督胡兴之女,将顺娘许前任郎中现任司农富有之子。后因春畹说胡兴武而不文,男而惧内,其妻既悍,其女可知。富有家本素封,习于傲慢,既不好礼,又无义方,俱不可结亲。遍看亲友中莫若公明达、季狸,原系通家,其夫妇子女,素所深知。娶妇娶贤不娶贵,择婿择人不择家。公明达之子,季狸之女,真佳儿佳妇也。耿朗亦甚情愿,因禀明棠夫人,棠夫人无不依允。遂先请公明达作伐,聘季狸之女。季狸以耿顺系梦卿所生,春畹抚养,公明达教训,遂慨然应许,下过定礼。耿朗又请季狸作伐,公明达初犹不允。季狸再三追问,公明达方说:“我辈相知,原不必以婚姻为重。且幼年儿女,血气未定。万一稍有不谐,皆父母之过也。”季狸极力分析,方始应允,亦即行过礼。香儿私向耿朗道:“顺娘七岁既可许嫁,则耿岳页、耿皇页六岁,亦可议亲了。”耿朗不得已,先给耿,耿岳页定了亲,以安香儿病体。

一日棠夫人大设酒筵,普会亲族。旧亲则有信安康夫人,并棠家内眷,及林夫人、楚三娘、郑夫人、吉夫人、宣安人、冉安人、杨安人、耿月旋等的岳母。新亲则有季夫人、公明孺人、并耿岳页的岳母。本家棠夫人、荆夫人、合夫人,与云屏、爱娘、香儿、彩云,并耿,耿月旋等娘子。及耿,耿月令新娶的胡氏、耿眺新娶的冯氏。一共三四十人,总总祁祁,皆闺中之巨擘。佗佗委委,尽林下之白眉。便使令于墨娥,警鸿飞燕。备珍馐于膳祖,糓凤烹虬,酒至三巡,棠夫人朗朗的向众夫人说道:“六娘自正统三年十月过继,至今已经三载。妇道无亏,母仪有耀。前者朝廷降旨,立耿顺为先国公之孙。以燕侄妇为耿顺嫡母,以六娘为耿顺继母。嫡母继母,例俱受封。但六娘常以侧室自居,不敢作大。今日我在众夫人面前言明,免得他为难。”信安夫人道:“大夫人有何见教?”棠夫人道:“六娘是我请来养老的,就算我给侄儿娶的何如?今日此席,可当作会亲的酒筵么?”言未毕,众夫人一齐道:“正当如此,我们还要公贺!”林夫人、宣安人又道:“事出朝廷公议,并非一家私言。他人既不敢争,六娘如何敢却!”荆、合二夫人亦道:“伯母商议过继的时节,别人都不肯来,独六娘怜他孤单老病,甘心出继。今日的改正受封,这是他的好报了。”众夫人一齐又道:“改正受封,名正言顺,理之当然。但母家田氏无人,未免觉得寂寞。”季夫人、公明孺人亦一齐道:“以妾为妻,虽古法所禁。而母以子贵,实圣经所传。珠出于蚌,璧出于璞,又何重乎外家哉!郑夫人道:“梦卿能生子而不能养子,畹娘能养子而不能教子。畹娘既可作顺哥的继母,独不可作我的义女乎!”棠夫人鼓掌笑道:“怪得亲家许久不出门的人,今日竟应请而来,分明是为你令爱了!”于是即令春畹拜认母亲。旁边云屏、爱娘,以及胡小姐、冯小姐,拉的拉,推的推,春畹早拜了四拜,一面拜,一面早滴下泪来。上面林夫人、宣安人,以及荆夫人,合夫人,又扶住郑夫人,请他受拜。郑夫人亦含泪受了全礼。以后众夫人众小姐,又都与春畹分别大小。席间棠夫人又定下告祭家庙日期,日暮席散,爱娘留宿。春畹再拜爱娘道:“畹儿出身微贱,蒙三娘爱怜,弄假成真,至有今日。抚心自问,惭惧交加。死有愧于二娘,生有愧于三娘了!”爱娘笑道:“三娘之生,生不徒生。

二娘之死,死不徒死。生的为六娘,死的亦为六娘。是真有福的不在忙也。我曾说过,我和大娘,还望帮助你,如今你可信了。先作如夫人,自然要尽如夫人的理。今日作了大夫人,岂可不称大夫人之职?”春畹道:“畹儿出继三年,以小妇而行正妻之事。婢学夫人,二娘见之熟矣。请问大夫人的职怎样方算称得?”爱娘道:“官人近来的交接,未免又有些太滥。你既能劝他选妇择婿,何不劝他寡交?再者你的责任,看着渐渐的加重。他既把你改正受封,你又何难重兴家道?”春畹当下都一一领教。一宿已过,次日爱娘回家。是时正是正统六年也。

十月内,朝议定都北京,大赦天下。如永不许贷之冯世才、丁不识、邓通贤,皆蒙恩赦回家。那发配烟瘴之张大张、王尊王,流二千里的茹月桂、邬日杏,亦无不赦回。各念送程仪之情,俱来拜见,耿朗与之相交如初。

春畹因劝道:“二娘在日,曾说冯世才、丁不识、邓通贤是势利朋友,张大张、王尊王是酒肉朋友。临行送程仪一节,不过是慨人心之不古,挽友道之将坠,非特为冯、张诸人起见也。今日官人仍与相亲,恐这些人贤愚不等,或记恨怀惭,故触佞臣之忌怒。或亡廉丧耻,翻作权宦之爪牙。万一牵连,后悔何及!且官人有功未赏,辞病在家。正当躲避声名,不可招摇耳目。前者妾劝结婚季氏及公明者,不但取其家风醇正,子女端方,亦正为此耳!”耿朗听了,大觉悔悟。其时恰又遇泗国公府内管家病死,总办乏人。春畹因又劝道:“君家自李名死后,诸人越无条款。后来虽将松之盛唤来,又已年老,未能整顿。幸得众允、需有孚用心料理,重兴旧日规模,不想被童观惑乱。京东一带地亩,若非甘棠、冯市义,正不知败坏到怎样地位。现今众无悔、需吉,虽然勤劳能事,但年少气壮,不谙守分安常之理。所赖官人随事教训,以成其材。若耿顺年轻,习于富贵,必须老成谨慎的人,才能有益。甘棠、冯市义,二娘在日,曾说后来必得他两人之力,正应在今日了。官人若肯令他们来管家事,妾包管不在众允、需有孚之下”。耿朗听了,随即禀明棠夫人,即令甘棠、冯市义作泗国公府内正副管家。正是:□续承祧,谁言婢子不是夫人。婚男字女,既作小妻亦当大妇。

第四十九回

泗国府成遗爱府九皋亭作冷心亭

人事晨钟与暮砧,悲何弹剑喜何琴?

须知死后留遗爱,多是生前有冷心。

却说甘棠、冯市义自宣德四年管收租税,至正统六年已过了十三个年头。十月内来泗国府中作管家,不觉又是七年八月。正值梦卿忌日,棠夫人令春畹设立梦卿神主。

亲族们都来拜奠,如知心的楚二娘,感情的涣涣,亦亲送祭仪。夏亭,秋阶,黎明便来伺候。枝儿、喜儿、绿云、汀烟,结伴而至。采蘩、采艹频、采荇、采藻、采绿,逐队而来。次后耿朗家内的男女仆妇,除了有事的,无有不到。最可喜的是周详、周宣一双老者,俱年过八十,扶仗跪拜。金莺、玉燕、白鹿、青猿、贺平、贺安、贺吉、贺庆,八个少小夫妻,齐齐祝祷。是日烛焰薰天,香花匝地。

人人颂德,刊作口碑。个个感恩,记成心录。祭毕分福而散。是时耿顺年交十二,知识渐开,嗜好渐大。幸与母舅燕子知、燕子慧、郑大伦、林承祖、宣继宗同学,尚未见过那冯世才、张大张、乔邦贤辈一流匪类的行景。只是性情亦疏朗,才具亦高华。亦喜善武能文,亦好清歌妙舞。听见四娘、五娘的富丽繁华,不觉爱慕,要画依样葫芦。听见二娘的方正贤良,又不觉爱慕,要作承先孝子。这确是那性不自定的一派血脉了。春畹见此光景,便将房室内可爱的绮窗绣槛,俱暗暗的更改。奴仆内可爱的媚女妖童,俱暗暗的替换。器皿内可爱的玉箸金杯,俱暗暗的撤去。衣食内可爱的美锦奇珍,俱暗暗的检点。又将梦卿所爱的书籍,取给耿顺看。梦卿所爱的古迹,说给耿顺听。梦卿所爱的奴仆,分给耿顺使。

梦卿所爱的亲族,交给耿顺敬。以此耿顺不至于落了世俗的恶习。又遇着公明达爱梦卿的人品,十分教训耿顺,真是难得的严师。甘棠、冯市义爱梦卿的德行,诸凡辅弼耿顺,真是难得的义仆。耿,耿月旋等爱梦卿的贤淑,凡事推让耿顺,真是难得的伯叔。季狸等爱梦卿的节孝,凡事护蔽耿顺,真是难得的亲眷。不上一年,不但耿顺的爱恶比前大变,连泗国府内男女大小的爱恶,亦都变了。梦卿在日,最爱种芭蕉,栽紫荆,吃樱桃,看玫瑰。

故抱厦前有芭蕉、紫荆,庑坐后有樱桃、玫瑰。谁知自从香儿移入东一所,那些花木就象不爱活的一般,任你百样的爱惜培植,都渐渐的干枯了。连萱草坪前萱草,亦都枯死。有好事的家人连根刨去,种在梦卿的坟上。却又作怪,反倒发荣滋养,还如先前的茂盛。那些家下人便将芭蕉、紫荆、樱桃、玫瑰、萱草,都当作了召伯的甘棠,一技一叶,亦不许损坏。又在那无花木的空地上,盖了亭子一座,叩请公明先生写了一个匾额,乃‘遗爱’二字。

这遗爱的故事传出,就有那缙绅先生,林泉处士,或作遗爱亭的诗赋。或作遗爱亭的赞文,一时传遍京城。

朝廷叙东海之功,推用耿朗为副都御史,耿朗仍是告病在家。光阴茬苒,又到正统八年八月,凉风渐起,冷露初零。景物既更,情思亦改。耿朗偶然查点书房内物件,拣出了季子章邀看梅,公明达邀看竹的花笺来,手内拿了再三观玩。猛又想起梦卿的忌日将近,曾记得当日爱娘借梅竹劝我,说绿衣清雅,何若竹卿?素面温郁,何若梅妃?当日事去言留,人亡物在。可见人生世上,真如梦幻泡影,反不及这一片纸,千里万里,千年万年的流传不朽。厚爱难忘,浩叹不已。因向云屏、爱娘商议,将春畹所立梦卿神主迎入九畹轩。爱娘道:“伯母因过继了六娘,所以设立二娘神主,以便耿顺将来承祭。今若迎来,莫不教耿顺再行设立不成?我想官人百年以后,耿顺必然要立神主,与二娘同享就是。耿岳页、耿皇页将来岂有不祭二娘之礼?莫若另立二娘神主,先供在九畹轩何如?”耿朗尚在迟疑,还是香儿因移居东一所不时患病,且又不时梦见梦卿,遂催促着耿朗将九畹轩改作梦卿祠堂。一则邀丈夫之喜,二则去自己之疑。耿朗犹在未定,彩云道:“夫不祭妻,固是古礼。但以耿,耿皇页、耿,耿岳页而论,二娘又在所必祭。且有天子御赐的匾额,即另建一室供奉,尤属理之当然。有何思议?”耿朗大悦,即令众无悔、需吉雇催工匠,收拾九畹轩,将正室内的匾额移在轩中悬挂,依式作了神主。将九畹轩改名冷梅轩,九回廊改名冷竹廊,九皋亭改名冷心亭。取冬梅越冷越艳,冬竹越冷越青,贞心越冷越坚的意思。到了这一日,耿朗致祭,春畹领了耿顺亦来拜奠。祭毕,爱娘指着冷心亭的匾额说道:“冷梅冷竹的名色,不过是因我有竹卿梅妃的话,故借来以比二娘的人品,惟有这冷心二字,起得大有见解。我想,二娘当日让居东一所,不肯专理家私,使人名利之心可冷。后来分辨朋友的好歹,不教官人受冯、张之累,使人交游之心可冷。不与同类分是非,不与一家分彼此,使人争竞之心可冷。及至夫妻反目,犹然割指医病,使人爱憎之心可冷。孝义感动得宦官内侍,恩德感动得女子小人,使人抑郁之心可冷。且至于嗣有人,遇毒不能伤,遇邪不能害,使人毒恶之心可冷。总而言之,看得二娘的一生,则人人的心都当冷了。”云屏道:“我们的心,从此可冷。独有官人的心,是断乎不可冷的。”爱娘笑道:“想当日官人待二娘的那一副冷面孔,那一副冷心肠,实在令人心冷。今日又造这冷梅轩、冷竹廊、冷心亭供养这冷心娘娘。官人若肯作祠堂内香火道人,便称为爱冷道人何如?”耿朗亦笑道:“因我有冷面孔,冷心肠,便叫作爱冷道人。

卿家名为爱娘,不知还是爱冷,还是爱热?”爱娘道:“冷也爱,热也爱。只是爱热的时节多些。”彩云一旁笑道:“男子属阳,孤阳不生,故爱冷。女子属阴,孤阴不长,故爱热。阴阳和合,冷热均匀,三娘不必偏爱热,官人亦不必偏爱冷了。”正说话间,见冷梅轩下又有两个少妇拜倒,拜毕起身,乃是采萧、采艾,一齐说道:“去年六娘设立神主,我两人未得瞻拜。今日听得在此旧地又立神主,特来一拜,以答旧日之恩。”云屏留两人吃饭,晚间春畹未能回府,采萧、采艾亦一齐住下。夜静闲坐,采萧、采艾向云屏春畹说道:“我两个投身入府,自幼事奉夫人。后来二娘住居东院,大娘管理家私,老夫人将我两个分在四娘五娘房里。虽说奴婢们差使不多,衣食甚足,却不知招了多少憎嫌,失了多少喜爱,费了多少热心,见了多少冷脸。幸得二娘,把我们替换了。我们只说二娘有貌,有才,有德,必然有寿,那知空作了一场痴梦。想起那年五娘管事,四娘搬家,二娘卧病的旧景来,好不伤心。曾记得大娘、三娘费了多少心机,主人公并无一些回转。还是二娘割指治病,反到有恩有情。这也怪不得全大人的祭奠,家下人的痛哭了。老天有眼,童家鬼计不行,这便是二娘有灵有圣。我们见了小主人,就如见了二娘一般。无奈作妇女的嫁鸡随鸡,嫁犬随犬,不久的就随丈夫回南。这一去,未知今世里可能再得来见各位主母否?”两个人说着,泪流不止。春畹劝道:“离合悲欢,古来常事。父子母女,尚不得相守终身,何况主仆?至于咱相好姊妹,我旧年八月内立神主之时,那个无来到?今日方才一年,也有出外的,也有回家的,也有卧病的,也有死去的了。可见人在世上,好似大海浮萍。你们只好把这条肠子拉断了,自家保重罢!”两人听说,越发伤心。云屏亦劝道:“主仆的恩情,姊妹的欢好,忘是忘不了,断岂断得住?从南京到北京,程途不远,你们丈夫货南贩北,正好常通音信。”采萧道:“听得南京的人来说,李婆子嫁了南京的一个串戏教师,家内丰足,且又岁数比他还小。不想他那样一个人,后半世有这样一段安闲。”采艾道:“我丈夫说,秦淮涌翠楼白家名妓,就是咱府内的红雨。我想,红姐姐因一念之差,便流落行院。若见了我们,不知怎样的后悔!”春畹道:“甘棠、冯市义禀说,童蒙被逐无依,投到南京,作了道士。改悔前非,一意向善。今年盂兰会,特为二娘作了一坛道场。可见人若公平,不但受恩的感恩,就是未受恩的亦要感德。你两个这一回南,想来这遗爱冷心的故事,他三人亦可知道了。”当日春畹宿在云屏房里,采萧、采艾各有宿处。正是:深恩厚爱,依然旧日规模。后悔前思,顿改当年态度。

第五十回

三女观容赋悼亡众鬟斗物征留爱

知己相思尽断肠,群伦留爱倍情伤。

胜他风月三千首,赢却金珠十数箱。

却说采萧、采艾虽蒙云屏留宿,然香儿、彩云终是两个的旧主人。况且仇人又都远去,到底有些情意。至临睡时,采萧便走到香儿房内去宿,采艾便走到彩云房内去宿。各自提起旧事,并梦卿许多的好处。彩云终是读书人家的女子,听了采艾的话,不觉恍然自失,十分后悔。

香儿虽亦有些感动,怎奈忌妒春畹的上头,却又放不下梦卿。这且不提。次日早晨,爱娘又说梦卿画的小影工妙无比,于是云屏、香儿、彩云俱要观看,春畹便令人往泗国公府内立刻取到。一时各房内的新旧侍女聚在一处,将小影挂起。真个是骨相丝毫不差,眉目依稀欲活。众侍女有的说:“只少一口气,便是活人。”有的说:“若传流许多年,定成仙物。”看了多时,香儿因有病在身,不能久坐,便回东一所去了。坐间除了春畹,只有云屏、爱娘、彩云三个。云屏因说二娘既可留画,我们何不留诗?就写在上面,以作赞语何如?爱娘、彩云一齐应允。春畹即预备下笔砚,云屏提笔在手,说道:“二娘本系官人原配,反作偏房。受人挟制,与三娘因作诗成了金兰契友,却未能相守终身。生顺哥因出嗣,袭了带砺公侯,亦不过虚受封赠。九畹轩前,林亭未改,难逢倩女之魂。慈萱堂上,簪珥空存,不入老亲之梦。知己既远,血泪虚弹。二娘有知,当亦恻然也。”说毕,一挥而就,写成七律一首,其词曰:

侧室甘居意未投,无边忉怛几时休?

事夫徒结金兰侣,养子空能带砺侯。

九畹轩前魂寞寞,慈萱堂上梦悠悠。

芳樽和泪酬知己,曾入重泉一点否!

爱娘、彩云看毕,爱娘道:“我先与二娘在坟上相遇,次是五娘亦遇二娘在坟上。相遇俱是二娘撮合,三个人一齐嫁来。只说忘忧有草,能消暗地谗言。那知解愤无花,空费通宵密语。留句失簪,乃不误之误。听歌写扇,实不差之差。情真难已,命也何如?想官人在东海时节,他尚能千里入梦。如今曷不一通寤寐,以免我姊妹赋招魂耶!”当下泪随笔落,亦写出七律一首,其词曰:

夜台何处是卿家?满目萧条风雨赊。

莫道忘忧真有草,谁知解愤竟无花。

遗簪致诮情之误,题扇留疑命也差。

玉帐能随千里梦,归来曷莫到窗纱!

云屏、彩云看毕,彩云道:“数年以来,与二娘言合意不合。从前的寻欢取乐,空作了东施的效颦。今日见了他的遗容,越添惭愧。何况剪发割指,古今少有。音容何在,爱慕空存。我负二娘多多矣!只好在樱桃庭下,蕉叶窗前,仿佛其香魂而已!”一边说着,一边亦写成七律一首,其词曰:

数载绸缪总负卿,何时心目不屏营。

钗横短发金钿小,袖笼残肌玉钏轻。

惠重百朋留遗爱,思劳五夜愧违情。

樱桃浓湛芭蕉雨,一片凄凉薤露声!

云屏、爱娘看毕,仍将小影付与春畹。春畹才将小影卷起,收在匣内,不觉把一个花绣的香球从袖中滚落地下。爱娘拾来一看,绣的不是花草昆虫,是将宣德四年正月内集古才女诗五首绣在上面。字如绳翅大小,而点画分明,一丝不苟。末又绣着“乌衣女隐”四字。爱娘道:“不知是何时绣起?大费工夫了!”春畹道:“四年四月,五娘于归之后,闲暇无事,二娘便已绣出,赏给了畹儿。直至五年八月后,萧、艾二姐姐换到东一所,红雨、李婆出去的时节,方始成全了。如今已过了十来年头,每逢二娘的忌日,便带在身边,就犹如梦见二娘的魂,看见二娘的影一般,以表追远之意。”爱娘才待启齿,采萧、采艾一齐接口说道:“二娘的遗物,无人不有,三娘、二娘于未出嫁之时,便彼此相好,所以喜儿、和儿、顺儿受二娘赏赐最多,到得五娘于归以后,枝儿、叶儿、条儿、苗儿、采癗、采菽、采葑、绿云、红雨、采萧、汀烟、渚霞、采艾,以及老夫人房内的五个,得二娘赏赐亦更不少。到得轻轻、红雨放出,二娘房里换了采萧、采艾,添了青裳、丹棘。四娘房里添了涵霭、凝岚、宿秀,换了贝锦。五娘房里,换了采菽、箕芳,二娘亦是一般的赏赐。至二娘去世,采繁、采艹频、采藻、采芹、采绿、采萧、采艾、枝儿、叶儿、喜儿、和儿、绿云、汀烟,俱皆嫁出,所得赏亦都带去。条儿、夏亭、秋阶、渚霞,虽配了本府家人,却亦一时未便取来。除冬阁外,今只有苗儿、采癗、蓁蓁、青裳、丹棘、顺儿、采葑、怡怡、芊芊、涵霭、凝岚、贝锦、宿秀、猗猗、采菠、箕芳,十六个人,俱有二娘的遗念,不妨各取一件好的来,大家比较一回。”于是众恃女争先去取,不多时都皆取到。云屏、爱娘、彩云一同观看,青裳是小琴一张,就是叫作驱邪的,端的好一段良材,不亚冰清,恰如玉振。丹棘是短剑一口,就是叫作解愤的,端的好一股精铁,赛过寒光,真同照胆。采菽是绣佛一轴,就是东屋内供的,乃金丝制成,对之心清,观之意淡。猗猗是铁马一挂,就是前檐下悬的,乃玉片作就,玩之情幽,听之趣远。苗儿是熨斗一枚,铜色如银,花纹似绣,底可作镜,柄可为萧。

采顺是剪刀一把,裁金若纸,裂玉成泥,解愁旧物,并州古产。顺儿是牙尺一根,其白如粉,文成龙凤,外有套袋一条,非布非丝,非纸非皮。采葑是砧石一方,其黑如漆,声同钟磬。外有棒槌两具,似竹似木,似石似金。蓁蓁是镜子一奁,乃水晶磨就,光明洞彻,无半点尘埃。怡怡是梳子一套,乃玳瑁雕成,藻彩缤纷,有千层云雾。芊芊是翎扇一株,临风微动,炎暑全消。不是鸾羽编成,便是凤毛攒就。宿秀是蝇拂一柄,对影频摇,俗尘自远。不是虾须缚定,就是龙鬣缝来。贝锦是肩上的披帛一匹,万花竞秀,百蝶争春,世间从无见此神工。箕芳是裙下的响铃一串,律协宫商,音谐徵羽。宇内那有许多鬼斧。涵霭是珍珠镯一双,碎同蚊目,薄似冰纨,编排成一行诗字。凝岚是珊瑚坠一对,红比樱桃,大过芡实,刻画就四季花形。十六个人一件一件的都放在一处。云屏道:“三娘是贩宝货的客人,无物不晓。今日何不定一定高下?”彩云道:“小回回买来,老回回自当定价。”爱娘依次看完,因说道:“若以闺门而论,披帛、响铃、珍珠镯、珊瑚坠是贴身之物,当为第一。水晶镜、玳瑁梳、羽扇、蝇拂是日用必须,当为第二。熨斗、剪刀、牙尺、砧石,是断不可少,当为第三。琴、剑、铁马、绣佛,是可有可无,当为第四。然要禁止邪心,防检非常,清神寡欲,则琴、剑、铁马、绣佛,却是第一。若是修饰自己,整理夫家,补四德之全,则熨斗、剪刀、牙尺、砧石却是第二。至于可以作得服用,可以作得玩好,不妨朴素,又不妨华美的,则水晶镜,玳瑁梳、羽扇、蝇拂,却是第三。响铃、披帛、珍珠镯、珊瑚坠,虽富贵本来面目,未必不过于奢侈。却是第四。”因又向彩云道:“我作客人的是如此定了,好歹你作经纪的又有何说?切莫教老回回瞒了去!”彩云未及回答,采萧、采艾又说道:“木伯母、海婶娘,亦都有二娘的遗念,何不也取来看一看?只可惜红雨、李婆两个人得的物件不知流落在何处去了!正说间,只见新红雨慌慌张张来说道:“不好了!四娘不知怎的,抽起风来了!”云屏、爱娘、彩云、春畹一齐跑到香儿房里,只见香儿靠在人身上,似中了邪的一般,行哭行笑。四人看了,没个摆布。

一面令安节、劳谦往别业去请耿朗、一面令冼氏越氏往朝阳门去接冉安人。一面令言有序、言有物分头去觅孙绳祖、淳于裔,毕竟这一来有分教:多情才子,怜目下益想当初。重义佳人,聆新词顿忘旧恶。

第五十一回

才子情深真才子佳人义重果佳人

宠辱何曾损益吾,总堪回首一胡卢。

天堂地狱寻常事,庸向痴人话有无。

却说香儿本以红雨为心腹,李婆为耳目,初因梦卿来头正大,恐怕自己比不上,所以存了一番忧疑的心。后因云屏与梦卿相好,又撮合了彩云,所以又存了一番忌妒的心。再因棠、荆、合三位夫人及内亲外眷待梦卿特厚,所以又存了一番愤恨的心。又因逐出红雨,更换采萧,所以又存了一番羞恼的心。及至梦卿死后,康夫人不时想念,所以又存了一番不平的心。春畹作了偏房,诸凡得势。出继之后,反成正室,恐和自己为仇,所以又存了一番防备的心。你想,一个有限的精神,那当得无穷的费用?故数年以来,从无五日不病之时。牵延到正统八年八月,暑汗虽消,难止内伤之盗汗。金风既起,易生外感之贼风。呕吐方宁,痢疾大作。半粒不思,滴水莫下。冉安人知是禁口痢,难望生全。耿朗却二十分的着急,与淳于裔、孙绳祖百计千方的调治。不但粪中蛆、秋王瓜的法子是云入太空,就是皱面还丹、滴胆芝的汤头,亦是石沉大海。一连数日,见神见鬼。起初见康夫人责备他不循妇道,理应短命。复又见梦卿翠辇红旌,在云雾中忽来忽去。后又见童氏姑侄前来迎接。渐至玉池短气,银海无光。便花残月缺,玉碎珠沉了。生于永乐八年正月,卒于正统八年八月,享年三十四岁。千百样聪明,一朝云散。十数年恩爱,顷刻流星。室后樱桃,再入端阳之梦。庭前蕉叶,复回重九之肠。耿朗祭葬以礼,云屏等哭泣尽情。大概男女之间,情为第一,理居其次,理乃夫妇之正理,情是儿女之私情。耿朗与香儿私押处最多,故情亦最深。香儿在日,和云屏是无好无不好,和爱娘是有好有不好,和彩云是有好无不好,和梦卿是无好有不好。春畹是梦卿的后身,不妨以直极怨。但春畹记着梦卿的言语,不与四娘较量,这便是在家从父之义。

又见耿朗十分悲哀,且人已死了,说来反觉无味,这便是适人从夫之义。耿顺、耿岳页虽是异母,却是嫡亲弟兄。

若只衡长量短的,岂非令他弟兄不和?这便是夫老从子之义。有此三义,则待死后之香儿,不亚生前之梦卿。爱无母之耿岳页不亚缺娘之耿顺矣。

耿岳页耿皇页俱皆八岁了,耿岳页生了来的洒脱,耿皇页生了来的伶俐,耿朗请了一位老孝廉在家内训蒙。因无所归,就令住在大厅前西配厅后另一院内。东一所无人居住,耿朗收拾作了静室。将贝锦、箕芳配了家下旧人,红雨留给云屏,宿秀芊芊分给爱娘,涵霭、凝岚分给彩云。所有一应器皿,俱分在各房使用。冉安人思女太过,不半年亦即命终了。转眼过了残腊,是正统九年正月元日。

璇玑改度,七十二候之初。日月重新,三百六旬之始。松插朱户,竹爆雕栏。耿朗想起初二日是香儿生辰,去年此日他还同三娘赏腊梅花,饮竹叶酒,因耿岳页、耿皇页两个人踢健子打嘎儿吵闹起来,他还与三娘耍笑。晚间和彩云抓子儿、赶围棋,到三更方睡。今日个人亡物散,时是事更,好生伤感。一连数日,忽忽不乐。这一日,耿朗复邀云屏、爱娘、彩云同往高堂,共赏腊梅。三人兴致俱高,惟耿朗不言不语,各人把酒临风,忽彩云道:“今日天色看好,不知老爷意欲作何戏耍?”耿朗长叹一声,道:“想当年香儿在时,共饮竹叶酒,岂不畅意?如今人去物非,往事不堪回首!”既言如此,众人不再多言。是夜,耿朗邀彩云同宿。彩云惊异,道:“老爷白日不甚欢颜,夜里却亦有这份心思。”耿朗道:“心绪忧伤,积之于中,自然发之于外。”言罢,将彩云搂过,尽褪罗衫。彩云闻其适才所言,亦做些妖娆举动,勾他的性儿。二人相拥相抱,其情绵绵,其意浓浓。耿朗早将白日不快俱都忘却,姿意云雨。彩云大掰玉股,尽露花牝,任铁杆一般的尘柄出出入入。耿朗使些丹阳工夫,将纤腰紧搂,上下合力,一冲一撞,拱拱钻钻,拨弄花心。约莫半个时辰二人俱都诺尽滋味,彩云一头迎凑,一头吐过丁香,耿朗立时接应。自刻两处粘合,其美处之状无以言表。少时,耿朗忽觉情穴紧小,花心暗藏,心头诧异,问道:“亲亲,缘何阴中不如先时爽利?”彩云不语,反将玉股着力,内里紧狭,刹时耿朗阳物疼痛,连忙挣脱,如何脱得开?欲再深入,亦不得而进。正进退两难之时,彩云嘻嘻一笑,道:“恁般手段,老爷可消受得了?”耿朗喷骂道:“死娘子,又耍甚手段?如此难过,如何忍得!”彩云嘻笑不止,身儿一动,臂儿一摇,将尘柄愈发含紧,道:“老爷需哀求一回,安身才欲罢休!”耿朗道:“如何哀求?”彩云道:“在随老爷之意!”耿朗于是哀求道:“亲亲,放老爷畅行,便歇兵不战矣!”彩云不语,用刑不放。耿朗又道:“你且放行,老爷便与你痛杀一阵!”彩云听罢,方才罢手。耿朗如获恩赦,亦不食言,挥枪猛刺,力捣花心。彩云晰呀轻唤,娇啼不休,二人相持半会,干至二更之后,方才双双畅泄一回。正是交呷多时,思深意重,心舒意美,宛若双双升仙矣。才过八日,又是上元。云屏令康爵、甘临预备酒肴,令言有物、言有序、惟清、惟寅分头去请耿月旋兄弟及燕子知、燕子慧、林承租、宣继宗、郑大伦。不多时,十四个人俱各到来。席间兄弟郎舅,无一个外人。或言祭户遗风,或言观灯故事,或言唐帝之游凉州,或言汉家之建白马。酒后饭罢,又上了一回各色汤圆,方才散去。耿朗回至内室,乘醉酣睡,一连数日不快。已过送穷,又逢迎富。乃云屏生辰,早间供过太阳糕,亲眷都送寿礼来。闹闹热热,至晚方息。耿朗独不见有香儿娘家的人,对景思人,不免在暗地落泪。到得三月清明,家家拜扫,上过了祖先的正祭,独自一人,又出城来。暖日融天,和风扇物。绿杨树下,开蹴?之场。红杏墙边,立秋千之架。梦卿、香儿的坟虽在狙茔左近,相离着还有一里多路。耿朗当下从两人的坟上一直向南游去,五里远近,有新建的一所大寺院。周围有三四里宽,门上一块大匾,写《法藏寺》三个大字。并排三个门都是闭着,正门上挂一副黄漆对联,左边写“义天扫涤迷云净”,右边写“觉海澄明性月圆”。旁题“杨士奇书”四小字。左边墙上,又挂一张黄纸榜文,上写道:

如来所得法,无实无虚,为第一希有。所有众生,未尝得闻如是之经。加人入?,则无所见。今老僧信解受持,择于四月八日,为人解说。若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愿乐欲闻,以此为实。其福德不可思量矣。若复有人以色见声求,即为谤佛,应堕恶道。

耿朗看罢,又引动了作佛事追荐香儿的心肠,随令家人去打听寺内僧众好歹。行至半路,家人赶上,禀说:“法藏寺系三杨宰相捐俸重修,现在住持是上宗下寅法藏堂上第七代大和尚。今大发誓愿,于四月初八浴佛日,为众说法。那日若有十方贵官长者,赍持重赀,当面请求。虽七昼夜道场,亦可作得“。耿朗听了,一直进城到泗国府内过宿,与春畹商议,央宗寅和尚追荐香儿。春畹因为耿家祖传不用僧道,况且泗国公、太仆卿、通政使、康夫人、荆夫人、合夫人六次大丧,又都没用过。今日举行,断乎不可,只得委曲婉转的劝解。耿朗不依,又令甘棠、冯市义秘密的措办。甘棠、冯市义遵守家法,不敢更改。耿朗大恼。回至本家,又令众无悔、需吉办理。

众无悔、需吉虽不明拦,却支支吾吾的耽延到三月十六日,乃彩云生辰,春畹来拜寿,想着香儿与彩云最好,彩云若要阻止,耿朗必不疑心。乃将上项事告诉彩云。谁知彩云亦阻止不下,反到教彩云央求杨安人出名,只说受了冉安人之托,与义女作此一样好事。杨安人只得权且应允。过了些时,耿朗又催彩云,彩云因听了春畹的言语,大费踌躇。正是才子情深,过情则未免伤义。佳人义重,守义则恰似忘情。彩云见耿朗与春畹有些不喜,只得向云屏、爱娘说知,回家与杨安人商议。这日清晨,金籶备下轿马,朱?前引,洗氏、渚霞坐车后随。出城离家不远,见两乘青轿从西往东,正是相离四五步。彩云从玻璃镜内一看,那两乘轿的帘子,高高卷起,头一乘内是个青春妇人,第二乘内是个年老婆子,却都有些熟识,彩云便有些疑心。来到门前,早有杨安人家的仆妇出迎,方才知道那两乘轿内是轻轻胡婆。原来胡念庵早知轻轻有些姿色,后来谋娶轻轻到家作了二房。嫡妻病故,就立为正室。胡念庵原有些闺门不整,轻轻又有些风骚,看会烧香,登山入庙,以为凡常。胡念庵又有些惧内,一概不禁。且又仗着内眷拉扯,倒有些便宜。以此轻轻学了些汤剂,各处走通,与那富商人贾的小妻、羽士、尚人的外宅俱有些来往。人人欢喜,你帮我贴,就有些家私。久而久之,要改了此道罢,更有些不能。起初还谨谨密密,有些怕人。到后来,招招摇摇,竟有些得意。

当日是宗寅的认义姐姐,邀去看宗寅的小徒孙。”因天晚了,就在庙内过了一宿,次早进城,不防被杨安人家内的仆妇认出。杨安人又已令人访出宗寅的底细。彩云得知,便决意回复耿朗。午后耿朗来取回信,彩云随写了原由,先令取信的劳谦带回,写的是:

释宗寅昔助恶于叶大造,近援党于胡念庵。天堂有路,不因此辈而开。地狱多门,专为斯人而设。祸且将滋,福焉能祈?崇儒重道,租宗家法。自我弃之,多见其不可也。况前死者何薄,后死者何厚?事同施异,亦所不解!

耿朗看到此处,把另寻高僧的心亦休了。况且梦卿的来历正,人品好,又与林、宣、平三人相和,得伯母叔母的优待。虽因红雨一时反目,然于妇道益加小心,故死去日久,老夫人犹不能忘。现今春畹又作了正室,我岂可教守义佳人笑我多情才子!于是晚间彩云回来,耿朗见了,一笑而止。彩云随令人回复了春畹,春畹方始放心。不数日,已是四月初间。蝼蝈初鸣,蚯蚓方出。碧树之流莺已老,虹梁之语燕咸归。因修祖坟,于郊于野两个进城。回话己毕,说:“法藏寺大说龙华,要作四十九日道场,连轻轻都要斋众一日。”这一来有分教:凶医蛊婢,受骈首之诛。贼道淫僧,现分身之法。

第五十二回

凶医蛊婢败奸谋贼道淫僧遭恶报

医巫僧道隐奸魁,奸者终成淫盗媒。

国宪王章不到处,方知天网自恢恢。

却说轻轻到了四月八日,乔妆倩服,带着胡婆知会过同伙信女,往法藏寺听经。胡念庵备下五香浴佛水,同着炼汞道士,知会过同伙善男,往法藏寺浴佛。是日满城内招提焕彩,兰若生辉。男迎八字佛,女祠九子母。

耿朗家虽不煎香浴佛,却亦煮豆结缘。这教作随缘随分,从俗从宜。是日法藏寺昙花铺地,贝雨清尘。主坛的把戒律高张,将法器并陈。听讲的则男女不分,惟富贵是问。宗寅和尚青田比卢紫袈裟,正午升坛,跌坐而坐。未开讲之先,口内先朗朗念四句偈道:“今朝正是四月八,净梵王宫生悉达,吐水九龙天外来,棒足莲花随地发。”念罢,又喝道:“一瓣旃檀熏法界,几枝优钵放龙城。且听老僧一言,大众同归于默。”是日讲《大磐若经》中第五百七十七卷,梁朝昭明太子所立三十二分。讲毕,散讲释迦牟尼出身。宗寅道:“释迦周朝四月八日降生,四月八日成道。四月八日转大法轮,四月八日入于涅磐,降生于迦维卫,成道于摩竭提,说法于波罗奈,入灭于拘尸那。释迦牟尼即是能仁寂默,能仁者不住那畔,寂默者不住今时,乃圆应之号也。”讲毕只见善男座上一人问道:“佛有父母,亦有兄弟妻子么?”宗寅合掌答道:“佛有三妃,长妃名明女,次妃名华色,三妃名鹿野。佛弟名难陀,佛子名罗云。”答毕,只见信女座上一人问道:“佛说法时,信女亦有留名的么?”宗寅合掌答道:“有末利夫人,韦提夫人,舍脂夫人,德餯夫人。”答毕,只见又一善男问道:“何为人死六验?”宗寅又合掌答道:“人死从下冷至心者生人道,冷至头者生天道。从上冷至腰者生鬼道,冷至膝者生畜道,冷至足者生地狱。若无学之人,或八处暖顶上暖而已。”答毕,只见又一信女问道:“何为七事受胎?”宗寅又合掌答道:“有相触成胎者,有下精成胎者,有取衣成胎者,有摩脐成胎者,有见色成胎者,有闻声成胎者,有嗅香成胎者。”一时善男信女,个个欢喜,留下的布施如岳积山堆。是日晚间,宗寅与道士、轻轻、胡念庵在内园小亭上坐商初九等日,如何启发金帛。二更以后,小童子禀道:“客堂内有一信士求见。”宗寅正待喝止,只见一个人直进亭来,向四人施礼,四人只得答礼坐定。见那人儒巾儒服,身长九尺,面若削瓜。半部虎须,一双圆眼,四人不觉悚然起敬。那人问念庵道:“尊兄大号?”念庵道:“小弟胡氏,名谈,幼通儒术,长业岐黄。能回指下之春,善治世间之病。”那人道:“是位太医了。失敬失敬!”又问轻轻道:“夫人尊姓?”轻轻道:“妾身薄氏,乃念庵正室。专通祝祷,兼理婴儿。秉南岳夫人之真,修九安仙妃之道。”那人道:“是位太巫了。少礼少礼!”又问宗寅道:“禅师何说?”宗寅道:“北宗正派,七代单传。绍般若之心禅,阐菩提之密谛。”那人道:“好好禅门名宿,俺来不虚矣!”又问道士道:“炼师何说?”道士道:“理参龙虎,修契龟蛇。蕴九转之仙丸,善三天之要术。”那人道:“妙妙!玉籍仙踪,相见何晚哉!但是古之人不为良相,即为良医。今之人或假此名为奸为盗,以我想不作这医生也罢。古之人医巫并用,卜蓍独精。今之人借梦与妖,乘机卖色,以我想不作这巫女也罢。古之释子明心见性,锐志慈仁。今之释子指佛吃穿,滋意淫盗。以我想不作这和尚也罢。古之羽流,守一抱元,逍遥世外。今之羽流,烧铅炼汞,混浊人间。以我想,不作这道士也罢。”四人听了,忿忿不悦。一齐说道:“古之儒者,穷理尽性,止于至善。今有一等人,冠儒冠,服儒服,人面兽心,背常乱理,或闺门不整,或淫义不分,自家早得罪了周公孔子,反来责备别人。

却不识羞!”那人呵呵大笑道:“周程不作,世乏真儒。皆这些凶医蛊婢,贼道淫僧,惑世侮民之所致也。”四人一齐大声道:“你这厮既来听讲,便当皈依。却敢胆大如此,即当送在卫里,加倍吃苦!”那人亦大声道:“甚好甚好!”且将你四人先送一个所在去现身说法,不强如在此讲经!”一言未毕,只见亭外早进来了几个彪形大汉,不由分说,鹰拿燕雀一般,四个人吓得哑口无言,下亭出门去了。一时寺内,除小童被杀,其余无一知者。

次日黎明,满寺内见杀死小童,不见了和尚道士念庵、轻轻,一齐各处寻找。及至开了山门,只叫得连声苦也,原来四个人一排儿都向山门跪着,绑缚在桩撅上面,衣服脱在一边,血流满地,将死不活。每人面前,粉牌一个。念庵面前写的是“凶医一名,举足生事,下指杀人。是以断其足,复断其手。”轻轻面前写的是:“蛊婢一名,淫眼兴妖,簧唇作祸。是以去其眼,复去其唇。”宗寅面前写的是:“淫僧一名,诸善不向,淫恶独行。是以破其面,复破其阴。”道士面前写的是:“贼道一名,迷人渔色,唆炼谋财。是以抽其筋,复抽其舌。”众人急忙解开,已都僵硬了。两条腿屈在下面,还是跪着的形景。

这是他们恶贯已满,报应如此。一时传满京城,有司只得出文捕拿凶手。先将四人收埋。

是日耿朗在家与云屏、爱娘、彩云闲坐,众无悔将此事传告进来,耿朗大加诧异。彩云道:“早是不曾教这秃厮作佛事,不然不但被旁人笑话,恐四娘的阴灵亦不欢喜。”爱娘道:“死后有僧道超度,便可出地狱上天堂。若作僧道的,自然再无不升天之理。谁知今日,死天堂空说梦里,活地狱恰在眼前。现身说法,可称作觉行圆满,四大菩萨了。”云屏道:“此等人虽然脱了天讨,脱不了人诛。逃了国法,逃不了公论。真令人可恨可笑!”耿朗道:“无君子不养业障。这些人虽是弄幻术,制春方,下镇物,炼假银,作那下地狱罪过,亦只因那些情女痴男,甘受他们局骗。若果情出于正,总然稍有失检点的去处,恰好是才子佳人的美谈,又何暇管他们的天讨人诛,国法公论!”正说着,耿顺从外边走来,云屏道:“这早晚是从家内来,是从公明伯父处来?”爱娘道:“昨日六娘有些不爽,今日好未?”彩云道:“六娘亦曾听见法藏寺的事体么?”耿顺道:“今日回家,母亲病已全好,正是今早,冯市义禀说法藏寺事体,母亲还说,这些医巫僧道,受人诛比受天讨的尤彰,遭公论比遭国法的更重。以儿想来,受人诛则天讨终虚,遭公论则国法安在?虽说乱臣赋子,人人得而诛之,而补偏救弊,草野之微权,究不及正本清源,朝廷之大典也!”耿朗听了,默默不语。爱娘令人叫耿岳页、耿皇页来见哥哥,一个要哥哥弹琴,一个要哥哥舞剑。是时耿顺年已十四,长成四尺以上身材,文学既通,又有些气力。公明达因他性好丝竹,遂教他弹琴以陶性淑情,耿顺所以通晓律吕。季狸因他性好弓马,遂教他舞剑,以练身防物,耿顺所以明白解数。当下被缠不过,爱娘遂教育棠、丹棘取了琴剑来。耿顺先弹琴,听其声高如神鳌鼓浪,低若空谷流泉。长类三峡波涛,远较九天珠玉。柔比朱楼紫燕,润疑翠柳黄鹏。清似金笙落月,圆同玉笛横秋。后舞剑,看其势,进犹天马脱羁,退仿秋蛇赴穴。

起观鹏奋三霄,伏视蛟藏九地。急过骤雨归鸦,迅是平岗走兔。转惊电掣四围,立悚山峙五岳。耿岳页、耿皇页听得眼笑眉开,看得手舞足蹈。青裳、丹棘一齐说道:“此琴此剑,原系二娘旧物。今日虽在奴婢身边,后来难免不流于下贱。大公子既然善弹善舞,奴婢情愿献还,以明不敢亵渎之意。”耿顺便欣然收下。时虽初夏,暴热难当。

耿顺弹琴舞剑之后,不觉汗流满面。云屏重与他除去头巾,另绾了发髻,换插上一根水晶兰花小簪。彩云给了一把朝鲜棕竹红笺折迭扇子,耿顺方觉清凉。只为这一来分明教:伉俪相思,缘良朋而益著。瑟琴恩爱,资佳物以长深。

第五十三回

宝剑瑶琴归旧主花簪诗扇获新评

宝物天生焕人文,由来宜聚不宜分。

绮纨空负名家子,富丽风流属翠裙。

却说青裳、丹棘自将琴剑还给耿顺,便立志不嫁,随着爱娘以托永久。当日耿顺得了琴剑簪扇,亦都交给六娘。不多几日,斗改已初,日移参位。黄雀风来,已成梅夏。濯枝雨过,又是麦秋。端午这一日,耿朗家户挂灵符,门插艾叶。一时亲眷送来的长命索,辟兵缯,朱符赤印及新萝卜、新王瓜、新扁豆、新茄子,无一不备。耿朗与云屏、爱娘,彩云分题限韵。耿朗作《蒲剑》诗,云屏作《蜩琴》诗,爱娘作《艾簪》诗,彩云作《菰扇》诗。

末后耿顺亦来,耿朗令耿顺依题和韵。又令耿岳页、耿皇页用心誊写。真是夫妇熙熙,父子融融,兄弟恰恰、家庭中之乐事也。耿朗正待教青裳、丹棘取酒来饮,恰好公明达、季狸来访。耿朗倒履相迎,正室相待。茶后耿朗引着在冷竹廊、葡萄园、萱草坪、百花台、晓翠亭、午梦亭,晚香亭、揽秀轩各处游赏一回,仍在正室内小饮。耿朗令耿顺将《蒲剑》、《蜩琴》、《艾簪》、《菰扇》诗取出,与两个人来看。公明达道,从前读过三夫人题壁之作,似乎不及二夫人的和韵。今看这《艾簪》诗,要压倒《蜩琴》《菰扇》两章了。不知二夫人可另有遗稿?”耿朗道:“二内人未嫁时,原喜作诗。自全司礼保奏之后,便不好吟咏。”季狸道:“大约二夫人不以诗赋为急务,故可作亦可不作。三夫人以文词为游戏,所以人名、药名,一字至七字等体,亦都作到。”耿朗道:“正是。二内人的笔墨,我见的亦不多。只有白扇一柄,写得最好。就是全司礼那样的奏请,茅都堂那样的阻抑,亦不见有甚么感慨词句。”公明达道:“瞞照这《蒲剑》诗,气象豪华,兴致不浅。若将蒲剑借作真剑来用,不必坐守庚申,三尸自除了。”季狸道:“前说二夫人有写扇一柄,何不借来一看?”耿朗随令耿顺从六娘处取至,两个人看毕,一齐道:“书法如渊月沉珠,露花濯锦。只此吉光片羽,已足价重连城,不必以多为贵也。”耿朗道:“二内人有遗物四件:小剑一口名驱邪,小琴一张名解愤,画壁题诗的兰簪一对,与这诗扇一柄。真可称为四美。”两个人一齐道:“驱邪解愤既有其名,必有其实,自是人间美物。惟以簪作笔,大有奇思。只可惜银钩铁画在墙上,都被那蜗篆苔痕泯没了。

若使此诗画在宫里,必用碧纱笼罩,岂非宫闱中一段佳话?因书以见其人,因人以重其书。不但全司礼始终玉成,即茅都堂亦始终玉成之也。昔日我两人所得琴剑,虽皆见诸实用,犹不如此琴此剑,物不离主,邪真可驱,愤真可解也。”当下三人畅饮,耿顺侍坐。因请问道:“古人之琴,以陶淑性情名者,有闭邪、有正合、有鸣廉、有安道。以形色体势名者,有绿绮、有覆杯、有焦尾、有吐绶。以声音韵调名者,有绕梁、有应谷、有跃鲂、有霹雳。以物类比象名者,有白鹄、有蝉翼、有丛竹流风、有霜霄铁马。

古人之剑以快利名者,有画影、有昆吾、有断水、有流光。以威武名者,有照胆、有灭魂、有定光、有辟邪。以形势名者,有龙泉、有鱼肠、有玉具、有火精。以事类名者,有岳镇、有八服、有五方、有定国。不知先母所留琴剑,可与这些琴剑比并得否?”公明达季狸一齐说道:“令堂所留琴剑,原是古来名物。

至我两人所得,俱已见诸实用。要当奉还贤契,另立荣名,以光其先也。”耿顺道:“小子仰荷二大人教训,将来处则秉铎中邦,出则立功外国。当另有建白,何必拘拘然籍物而后显哉!”公明达道:“不然。睹先人之杯蒱,尚有口泽之思。况琴剑非杯倦可比,岂不足以作冷梅轩的宗器么?”季狸道:“穷则修身,虽弹琴鼓瑟亦须讲御侮之材。达则兼善,虽带剑弯弧,亦必明弦歌之化。琴与剑,正我辈不可一时去身者也。”耿顺道:“二大人既如此说,吾儿即拜赐可也!”耿顺随即拜受,公明达、季狸当日即遣人将琴剑取来还了耿顺。正是”人重新情,物归旧主。”耿朗心怀大畅,与公明达季狸推杯痛饮多时。三个人亦分题拈韵。公明达作白杏子诗,要叶“缁”字,季狸作白樱桃诗,要叶“黧”字,耿朗作白桑椹诗,要叶”卢“字,俱不许酒过一杯。三个人正待下笔,只见耿顺又再拜而言道:“言情则恐犯忌讳,咏物亦未免拘泥。三大人既诗兴勃然,何不将母亲所遗花簪字扇题咏一番,俾余小子以奉不朽!”公明达、季狸一齐鼓掌道:“正是,正是!人必有所不能自己而情见于诗,虽说随缘,而偶然一吟,游戏而入乎三昧,亦不宜刻画太工而失风人之旨也。既有花簪字扇为题,我们自当各赋长篇,以遂伯宣之请。但瞞翁亦复下笔,终要涉于悼亡,竟是我两人各赋一题,瞞翁自作白杏子三诗如何?”耿朗首肯,当下三个人再润管城,重斟天禄。耿顺又问道:“闻得诗赋体制不一,吟咏性情,总合言志者谓之诗。采摭事物,詀华布体者谓之赋。幽忧愤诽,寓之比兴者谓之骚。

感触事类,托于文章者谓之辞。累如贯珠,抑扬咏言者谓之歌。步骤如法,斐然成章者谓之行。品秩前后,叙而推之者谓之引。声音杂比,高下短长者谓之曲。非鼓非钟,歌出自然者谓之谣。吁嗟慨叹,悲忧深思者谓之吟。苏李而上,高简古淡,谓之古。沈宋而下,法律精切,谓之律。

不知三大人今日用何体制?”公明达道:“我性爱简淡,还是作古体。令岳总提六军,御侮万里,自当作律。

令尊或词或曲,听其自便。”耿顺肃然退立。于是三个人各饮数杯,振笔直书。公明达是咏花簪五言古风,季狸是赋诗扇七言排律,耿朗是作白杏子、白樱桃、白桑椹三调诗余,真乃笔不停挥,文不加点。五言古风,先叙以簪代笔之奇,次赞其如篆如隶,胜过了弄粉调脂,转无用而成有用。次叹其经雨经风,空费了钩银画铁,化有形而为无形。

次又赞其工之巧不伤雅,次又叹其色之久不改常。末则结言簪终不是笔,未免用非其宜。但君子不器,不独可以代笔也。真是听之者不厌,言之者无罪,乃一首绝妙古风。七言排律先赞书法之工,次叙纸扇朴素而墨妙入神,大有林下之风。次明铁笔端严,而临观起敬,胜过闺中之秀。次又叙人因字显,未免以才而掩其德。次又明字以人重,实又因德而爱其才。末结言以才掩德,则德之不见重为可叹。因德爱才,则才之未见售为可惜。真是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乃一首绝妙排律。诗余三首,白杏子调用《薄命女》,白樱桃调用《误佳期》白桑椹调用《长相思》。比拟既工,义旨亦美。真乃三首绝妙诗余。三人传看,互相修饰。公明达季狸将古风排律都付与耿顺,耿顺欢然拜受,随遣人将宣幽琴、扬化剑、花簪古风、诗扇排律,俱送给六娘收藏。三人洗盏更酌,申刻晚餐毕,公明达、季狸辞去。

耿朗回后,时方暴热,晚间更甚。耿朗饮酒过多,便坐在楼前梧桐树下。树影照满,东楼西楼的阴凉,遮了半个院子。耿朗还说燥热,催令海氏冰茶,又令木妈在楼下夹道内掣动七轮海?扇,一阵一阵的茉莉香风,凉透了芍药栏杆。新红雨捧过茶来,一连饮了三四碗,方觉畅快。看见红雨,又想起香儿,肚内的酒往上一涌,踉踉跄跄,走到屋内睡下,一宿不提。次早正在病酒,郑夫人令仆妇送来十二色上好肴馔,四色糖食,四色炸食,四色蒸食,四色咸食。又传郑夫人的话道:“端阳令节,本要请大三五六四位姑奶奶一叙。因四姑奶奶的周年未满,不便燕会。令奴婢送些食物与三位姑奶奶下酒,六姑奶奶处亦已遣人送去了。”云屏、爱娘、彩云因请耿朗同用,耿朗勉强饱食一顿,未免有些内伤外感。病几日好儿日,不觉月余。

温风已至,大雨时行。山川郁其如火,难寻飞雪之方。天地赫以为炉,不见食冰之鼠。偏遇杨安人病故,彩云久侍汤药,哭泣方殷。耿服于炎天赤日中行来行去,料理丧事,受了些暑毒。伏日之后,又染了些湿潮。及至叶下庭梧,烟消院柳,正好诗成蟋蟀,赋作海棠。不想彩云垂危大病,连爱的无心连爱,乞巧的无心乞巧。医亦不效,药亦不灵。还是海氏说道:“五娘素不喜茶,自今年夏天以来,茶水过多,或者是水滞亦未见得?”木妈妈亦说道:“我先未随大娘来时,我女儿柴姐亦因暑毒伤水,出了一身白泡,恰与五娘今日的病症相同。”耿朗得知,便依海氏木妈之言,与医生商酌调理。果然见效,到中元节便大有起色。耿岳页耿皇页一班小儿们,虽是蒿子灯,荷叶灯,依旧戏耍,然却不及往年的闹热。正是有分教:恨入藩郎之鬓,倩女魂来。悲闻宋玉之辞,萧郎疾作。

第五十四回

水深火热病萧郎梦想魂思逢倩女

百忧中感外形劳,邪病合将鬼物遭。

断发割指谁再继,只留战袄付儿曹。

却说耿朗依海氏、木妈之言,治好了彩云的病,自家却不爽快起来。因有暑毒,用些发散的药。又疑心亦有水滞,亦用些通利的药。谁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反到成了大病。时方八月,断得新壶,堪供晨饭。剥来细枣,可备秋尝。过了香儿的周年,耿月旋等都来与耿朗作除服的燕会。耿朗扶杖而起,耿月旋等谈天说地,与耿朗解闷。

耿朗道:“古来名人早死的,林杰十七岁,夏侯称十八岁,袁著十九岁,邢居实二十岁,王寂二十一岁,何炯二十二岁,王弼二十三岁,王延寿二十四岁,袁耽二十五岁,祢衡二十六岁,卫筁二十六岁,郦炎二十八岁,王勃二十九岁,阮瞻三十岁,欧阳建三十一岁,卢询三十二岁,贾谊三十三岁,谢瞻三十四岁,王洽三十五岁,谢緿三十六岁,谢惠连三十七岁,王肃三十八岁,王三十九岁,嵇康四十岁。愚兄才德不及诸君,而得此重病,大约不起了。”耿月旋等劝道:“兄长行事待人,亦不是短命的。不过是以食火当作暑毒,错服了药剂。以虚涨当作水滞,错解了病根耳。听得马壮、任勇两个人说,攻取大渊关绛宫关地户关的时节,作下劳疾,想是偶然发作,若小心些自可不妨。”耿朗点头道:“劳疾果是有些,但自去年八月以来,不知怎的,诸事灰心。想到四老爷哭燕岳父的祭文,把功名心灰了。想到任家送四娘为妾的事,把财帛心灰了。想到大老爷病中遗言,及今年杨岳母病故事体,把儿女心灰了。想到公明、子通、季子章与六娘之言,把恩爱心灰了。心既灰,则神消气沮,岂非将死之兆乎?”耿月旋等又道:“兄长之病,起于去年八月。本由思念而得,若将心放开,则诸病自然可去,何至于死?意念不杂,则神自清气自壮。诸事高兴,何至灰心?若说古来名人早死的多,则那作太玄博士的庄周,作都录司命的郭璞,作西河侯的陶侃,作北明公的季札,作蓬莱都监的陶潜,作阎浮提王的寇准,作遮须国王的曹植,作芙蓉城主的石介,作真官的韩愈,作奎宿的苏轼,作雷部掌事的刘景文,作地下曹司的沈文通,亦各终享其寿,且又与日月长存,山川不朽,安知不同这些人一般,又何必以死生介意,自添其病!”耿朗听了点头,道:“弟等所言,真金石语也。昨夜自想,亦是此意,我自安心将养罢了。”自此耿朗在家连家务亦都不管,思衣则衣,思食则食,果然心广体胖,不上半个月已好八九。只是身体弱了,见不得折磨。若遇刮风,休说是拔木扬沙的,要在重帏密帐中居住,就是泛兰转蕙的,亦要在洞房曲室里躲藏。若遇下雨,休说是倾盆倒井的要在岑楼峻阁上去潮,就是沐柳洗花的,亦要在大厦高堂前避湿。若遇天气凉些,便如折棉冻酒的寒冷。若遇天气暖些,便如灼石流金的炎热。十五这一日,白露初来,清风始至。早晨耿朗坐在正楼的小隔屋内,用龙眼汤漱过口,吃了半钟莲子。外边由颐、黄流将祭祠堂及送亲眷的礼物都送进来过目。耿朗看着云屏整顿祭祠堂的菜果,爱娘分拨送亲眷的礼仪,彩云手内托着一块松仁鹅油月饼,让耿朗尝。爱娘道:“官人是老病,不似你少年人,才病起就吃这硬头货。”彩云笑着便让爱娘,爱娘道:“这团圆饼姨娘吃多了,让你罢。”耿朗听了,亦觉好笑。已刻,耿朗、云屏、爱娘、彩云一同用饭。耿朗呷了几口燕窝汤,吃了几块蒸鸭肉,几片细蜂糕,几匙香粳饭,放下箸了。彩云用箸托了一段八宝香肠,送在爱娘的碗内,道:“这个不是硬头货。”爱娘吃着,便道:“硬虽不硬,只是好几个月未曾尝他,如今亦不爱。”云屏听了,看着彩云嘻嘻的微笑。饭毕,天气暖些,耿朗移在隔屋外正楼东,第二间下南窗内床上坐了,看了几篇《本草》,与云屏爱娘彩云摸宣和牌耍子。恰遇耿岳页的岳母家送来榆次西瓜十个,云屏爱娘彩云各令人切开一个来尝,真是其大如斗,其黄如金,其肉如砂,其甜如蜜。各吃了几茶匙,拣了两个令人送给春畹。午后耿朗想酒吃,便饮了两小盏药酒。爱娘斟了一大杯递给彩云道:“这个比不得酸黄酒,大家都可尝些。”

彩云笑着接过去,又摸了一会牌。申刻,耿朗独自一个吃粥,几碟下饭,无非是些火腿、风鱼、糟鸭、熏雀之类。晚间祀月之时,春畹令人送来酒肴五碗,与耿朗的两碗,一样是糟蒸桃花吐铁,一样是酥炙黄食鹌鹑。

其余三碗,一碗是云屏爱吃的南煎十香豆腐,一碗是爱娘爱吃的北焖五料鲜鱼,一碗是彩云爱吃的京式百果猪肚,潞酒汾酒各一瓶。爱娘笑道:“似这般补肾益中之物,六娘调和得最好。明日官人到了那边,身体益发要充足了。”是夜金风漠漠,玉漏迟迟。银汉横空,晶盘挂午。耿朗赏了一回月睡了。云屏、爱娘、彩云坐至四更方歇。

次日耿朗到泗国公府内,先见了棠夫人,陪着坐了一日,傍晚回到春畹房里,自此在泗国府内养病。一日看见梦卿的小影,勾起了香儿,又不觉得梦寐颠倒,魂魄迷离。春畹千方解劝,百计开脱,耿朗全然不悟。看到唐诗有“上穷碧落下黄泉”之句,益发胡思乱想起来。因想到天地间聪明人死了,灵光不昧,年深日久,可成地仙。由地仙而天仙,由天仙而神仙者,邀游四大,周遍三千,无处不列。听得神仙所居,有三十六洞天,安知他两个不在其内?于是思路如此,梦魂亦是如此。一合眼便云车风马,处处飘遥。山山梦到,俱不曾遇见。又想神仙所居,又有七十二福地,或者他两个却在那里。于是思想如此,梦魂又是如此。一合眼,便红旌翠羽,山山寻访,处处梦到,亦不曾遇见。俗语说得好,以虚致虚,以邪招邪,每夜间不是梦见被火烧了,就是梦见被水淹了,不然就是被刀兵伤了。有时梦见通政使泗国公前来责备,有时梦见任自立、杨安人前来缠混,都亏有公明达、季狸两个人来冲散了。惊惊恐恐,忽忽悠悠,睡亦不安,卧亦不宁。春畹衣不解带,成夜相守,爱娘、彩云俱来作伴。这一日夜间,耿朗睡醒,约有四五更天气。林边蟾影犹明,案上羏脂半灭。茶炉内麝烟漠漠,药鼎下炭火微微。看火丫环垂头而睡,添香侍妹隐几而伏。耿朗掀起窗幕,望窗上一看,但见桐枝上下,蕉叶横斜。恍恍惚惚,有环佩之声。仿仿佛佛,有眉目之影。越看越真,越瞧越象,却非别个,正是香儿。耿朗大喜,两手双摩睡眼,正要去开窗锁。忽的窗子外金铃大吠,一阵风人影不见,只剩有桐枝蕉叶。耿朗叹口气,放下窗幕,才转回身来。见身边一个人侧卧在那里,衣服的芬馥,鬓发的芳香,真钻入鼻里来。仔细再看,腰支的柔细,口气的轻秀,又是香儿。这一乐无比,急用两手去搂。紧紧抱住,口唤四娘,浑身乱摸,惊得那人坐起,耿朗还不放手。原来不是香儿,却是春畹。春畹一边绾头发,一边教性澜剪灯花,情圃添香炭。爱娘、彩云一齐来问,春畹笑说缘由。爱娘笑道:“我们若有福,都死在官人头里,官人亦是这样思想。六娘你好呆,官人既将你当作四娘,你何不就假充四娘,一则见四娘虽死了还能有情,二则见你现在活着的亦更有意。总然有些不好看相处,谁还说你不老成么?”爱娘这些话虽似取笑,实是讥讽。言外见得死者无知,焉能有情?抛开活着的恩义不讲,却想无知的情分,岂不是徒耗精神!说春畹呆,正是说耿朗呆也。耿朗听了,有些悔悟。次日云屏来了,大家又都细细宽解,耿朗方才放下。不想,果然梦亦无了。又将息了许多日,便复旧如初的好起来。一时亲眷都送食物与耿朗,起病酒则有南和酒、麻姑酒、金华酒、葡萄酒。茶则有鹤岭茶、缙云茶、蒙顶茶、仙茅茶。果品则有东昌枣、密罗柑、肃宁桃、永平梨。肉食则有泰和鸡、固始鹅、滦州鲫鱼、上海黄雀,及各处土产。耿朗爱性澜、情圃的温柔清雅,便教他两个同青棠、丹棘一般,日日照料饮食,不离左右。正是:性情得正,哀乐合宜。分明教多情才子,暂且忘情。切莫道重义佳人,忽然不义。

第五十五回

不用流连思往事且将风雅继当年

时移病异事应殊,淑女何曾慢厥夫。

不信但观遗肖里,相亲相爱粲双姝。

却说性澜、情圃日日服事耿朗,故耿朗病好,两个人亦随了回来。过了八月,又逢九月九日,棠夫人令春畹来与耿朗拜寿起病,耿朗大设私宴,在百花台和云屏、爱娘、彩云、春畹赏菊。倚女苗儿、顺儿、轻轻、采癗、采葑、采菽、蓁蓁、芊芊、怡怡、猗猗、晓烟、夕露、涵霭、凝岚、宿秀、红雨十几个人,先将黄菊,次将白菊,再将紫菊,后将红菊,都移在百花台下。这百花台却不甚高,方圆有五六丈大小,四面部有栏杆。台阶上面,方亭一座,足容二三十人。若怕日光雨气,将亭檐四面的布帐支开,就遮住满台。当日上面设下了各色酒肴,夫妻五人,团团而坐。云屏要清心,吃竹叶酒。爱娘要通经,吃通草酒。彩云要补虚,吃青蒿酒。春畹要明日,吃菊花酒,惟耿朗吃人参酒。饮酒中间,云屏要行酒令,爱娘道:“今日是给官人起病,又赏菊花。菊有黄白紫红四色,我们就以黄白紫红为令,请官人监令。如有偏护,一并受罚。譬如黄字的两句话,十四个字内,头一个黄字要药名,第二个黄字要病症名,第三个黄字要食物名,第四个黄字要酒名。再每句头两个用虚字,共四个虚字,以成文理。如有说不出的,听监令官罚酒。”云屏、彩云、春畹俱各依允。于是耿朗斟一杯人参酒,递给云屏。云屏因说道:“不用黄连医黄疸,且将黄鲴醉黄精”。耿朗道:“好,好!黄精酒善能壮筋益髓,说得去。”随将人参酒递给爱娘。爱娘道:“不用白茯医白淋,且将白果醉白石。”耿朗道:“好,好!白石酒善能补肾去湿,说得去。”便将人参酒递给彩云。彩云道:“不用紫草医紫疫,且将紫苏醉紫酒。”耿朗道:“虽明犯了酒字,却不在罚例。紫酒善治中风鼓胀,亦说得去。”又将人参酒递给春畹,春畹道:“不用红花医红痢,且将红杏醉红毛。”耿朗道:“妙,妙!红毛酒人人皆知,不象黄精白石,要下注解。去得去得。”仍将人参酒转递云屏,云屏道:“这番要改令了:每句要七字成文,仍按黄白紫红。前三字要菊花名,后三字要曲牌名。说不出者,听令官罚酒。”因说道:“洒金黄似黄金缕。”耿朗道:“妙,妙!两个黄字用的有意思。”遂将人参酒递给爱娘。爱娘道:“玉版白生白苹香。”耿朗道:“好,好!但不及大娘的妥当。”将人参酒递给彩云。彩云道:“福州紫若紫云堆。”耿朗道:“妙,妙!比初次强过许多了。”将人参酒递给春畹。春畹道:“状元红醉红娘子。”耿朗道:“妙,妙!状元红是菊花名,又是酒名。红娘子是曲牌名,又似人名。有趣有趣!我再出一令,亦按黄白紫红顶针续麻,头三个字或诗词或成语或人名或物名俱可,后七个字要成一句恬,押出黄白紫红四字,必须与上三字文理相通为妥。”说毕,递人参酒与云屏。云屏因说道:“黄花地,西风酣战晓霜白。”说毕,递人参酒与爱娘,爱娘接着“白”字说道:“白霜降,烟凝晚景秋山紫。”说毕,递人参酒与彩云。彩云接着“紫”字说道:“紫葡萄,一杯醉卧帐绡红。”说毕,递人参酒与春畹,春畹接着“红”字又押到“黄”字上道:“红窗听,疏钟斜月响昏黄。”说毕,仍送人参酒与云屏。耿朗拍手笑道:“好,好!不但下七字与上三字相连,就是将八句合笼了来,亦是一串,而下恰象十言绝句一首。但只一件,若如此行起令来,成天家亦罚不着一口酒了。还是各饮两杯,再行令亦好。”于是每人各斟各饮,大家因讲起了往事。

耿朗道:“想当年茅御史究审科场,虽说牵扯,却亦实心。富郎中勘问棍徒,虽太风力,却是守法。如今茅富两人都死了,亦不用论他谁是谁非,且将那案件的原由给宣舅耿顺作个警戒。”云屏道:“记得那年母亲与姑母舅母吃酒,我和三娘看雪,顺哥的乳名早先定了。如今亦不用叹那日月如棱,且将五叔叔茹表妹两口儿亦生男育女的事看起来,不由人不想那去世的舅母。”彩云道:“想那年四娘的爱念书,三娘的爱戏耍,实在令人可喜。

如今亦不用想昔日的快乐,且将耿岳页耿皇页的聪明怜俐一看,不觉令人又叹又爱。”爱娘道:“燕舅亲事,是郑母舅作媒人。二娘小影,是楚姨娘作经纪。如今两个老人家都没了,亦不用想郑母舅的好酒,楚姨娘的多病。且将郑表弟的酒量,林舅爷的病躯比较一番,真是象爷的似爷,象娘的似娘。”春畹道:“畹儿出身侍女,作了配房,又蒙抬举,立为侧室。家主母收为义女,大夫人认作儿妇。如今亦不用虚说感戴,且将耿顺抚养成人,才不愧在东一所及泗国府内一场。”耿朗道:“这些往事已过不来,赞的亦不用赞,叹的亦不用叹了。且将这现在的高兴快乐一番罢!”说毕,领着丹棘、青裳、性澜、情圃先往百花厅去收拾入冬的花卉。

台上只有云屏、爱娘、彩云、春畹同坐。云屏道:“昔日在九畹轩相扑戏耍,已成了一段风流佳活。今日三娘何不再想个风流事儿耍耍?”爱娘道:“我常见他们无事的时节,将锦缎作成小球儿,有钟口大小,用手拍着,随起随落,以起落的次数多的为赢,亦到有趣,名叫拍绣球。又有将雪白活鸡毛儿用绒绳捆在大厚钱眼上,用脚踢起,随身乱转,亦有好些名色,名叫踢毽子。又有将绫绢剪成蝴蝶,或拴在铜丝上,或拴在马尾上,用扇子扑打起来,就象活的一般,名叫扑蝴蝶。又有抢气球的,名叫抢行头。这四样,大约他们都有学到上好的了,今日正好试试。”于是令采癗、蓁蓁、苗儿、顺儿四个人,俱穿了黄色衫子,用黄色披帛系住了腰,卷起袖子,站在黄菊花丛中,拍那小黄绣球。又令芊芊、采葑、怡怡、晓烟四个人,俱穿了白色衫子,用白色披帛系住了腰,搂起裙子,站在白菊花丛中,踢那大白毽子。又令夕露、涵霭、凝岚、猗猗俱穿了紫色衫子,用紫色披帛系住了腰,卷起袖子,站在紫菊花丛中,扑那紫绫蝴蝶。又令轻轻、采菽、红雨、宿秀俱穿了红色衫子,用红色披帛系住了腰,搂起裙子,站在红菊花丛中,抢那大红行头。一派莺喧燕笑之声,哄天动地。云屏、爱娘、彩云、春畹在台上看时,但见那小黄绣球,拍的好象一朵一朵的黄菊花,飞起飞落。初间是自己拍自己的,后来你拍我的,我拍你的,拍到密处有千万朵黄菊飞舞。但见那大白毽子,踢的好象一朵一朵的白菊花,忽高忽低。初间是一个人踢一个,后来一个人踢两三个,踢到忙处,有千万朵白菊飘荡,但见那紫绫蝴蝶,扑的好象一朵一朵的紫菊花,翻上翻下。初间是一扇慢似一扇,后来一扇紧似一扇。扑到急处,不知有多少紫菊洒落。但见那大红行头,抢的好象一朵一朵的红菊花飘来飘去。初间是四个人轮流抢,后来四个一齐抢。

抢到快处,不知有多少红菊乱滚。拍的、踢的、扑的、抢的,一阵紧,一阵慢,作出好些故事。又见那穿黄的袖子里放出了黄菊花瓣儿,穿白的袖子里放出了白菊花瓣儿,穿紫的袖子里放出了紫菊花瓣儿,穿红的袖子里放出了红菊花瓣儿。那一派香气,直冲上台来。台下十六个人好似十六个散花天女,忽然搅作一团,黄白紫红,纷纷滚滚。黄绣球、白毽子、紫蝴蝶、红行头,一齐抛在台的布幔上面,崩出了黄白紫红菊花瓣儿,如花雨相似,连云屏爱娘彩云春畹亦象在菊花丛中的一般。又听得一声笑,黄的归黄的,白的归白的,紫的归紫的,红的归红的,都上台来领赏。云屏将竹叶酒赏了穿黄的,爱娘将通草酒赏了穿白的,彩云将青蒿酒赏了穿紫的,春畹将菊花酒赏了穿红的。十六个人领赏下台,将移了来的四色菊花先黄后白,后紫后红,一盆一盆,都还到百花厅去。云屏、爱娘、彩云、春畹下台看那菊花,连一枝一叶亦无损坏。云屏道:“怪得三娘说他们学的好,果然不差,比九畹轩相扑有趣多了。”彩云道:“这百花台,分明是三娘的阅兵台。若不是时常操演,难得这样的熟练。”春畹道:“虽是三娘有兴致,亦是他们爱戏耍。若是畹儿此时还作丫环,只恐要违误军令了。”爱娘笑道:“六娘当日与渚霞相扑的文雅,若是今日,只好抽陀罗,打嘎嘎,放空钟耍子罢了。”一齐笑着来到百花厅,耿朗指着丹棘、青裳、性澜、情圃道:“他四个预备了菊花瓣儿,亦该有赏。”爱娘随将人参酒赏了四人。云屏道:“性澜、情圃既已长随了官人两处住宿,六娘身边却少了亲随。采菽宿秀年纪尚小,且都敬重六娘,六娘亦喜爱他两个。”采菽、宿秀听了此话,亦不等耿朗春畹应允,便叩头谢恩。采菽说:“今日又吃旧锅里的饭。”宿秀说:“今日方得遂了本心了!”是夜,耿朗在云屏房中,倾议白日百花台之乐。至一更,爱娘、彩云、春畹俱至大娘房中,围榻而坐。各人面前置一独凳,陈一酒盏。与白日相同,云屏饮竹叶酒,爱娘吃通草酒,彩云吃青葱酒,春畹吃菊花酒,惟耿朗一人吃人参酒。五人互行酒令,约二更,俱皆烂醉。耿朗见众夫人东倒西歪,房内酒气熏然,又见彩云、春畹衣裳不整,不觉动了心性,趁着酒兴,先将春畹搂过,连亲了几个嘴,春畹酒醒,喷道:“众娘子俱在,羞人答答的,速放手。”耿朗不依,老着脸儿凑过,扯去春畹罗衫,抱至榻上,覆身上去,就欲云雨。不想彩云昏醉,寻榻就眠,捱向绣榻,耿朗顺热拉扯一处,亦扯去绣衫,摩其双乳。却见鼓篷篷百般可爱。连亲了几口,腰间话儿早已硬梆梆卜卜乱跳,于是将春畹玉股掰开,不及细觑,上了身儿,春畹兴动,探手捻捉住阳物,塞入牝中,耿朗纵上挺下,干得卿卿有声。一旁彩云观得眼热,乳儿又被耿朗把住,于是扒于老爷身上,着力帮衬,春畹正极力迎凑,不想身上陡觉沉重,不知何故,探手相推,却又推之不去,耿朗那话儿又尽根没入,紧抵花心,将阴内塞得胀鼓鼓的,当下惊问道:“老爷,缘何恁般沉重?”耿朗方将彩云推下。彩云不依,又探手捻那尘柄,那物却正狠钻花房,如何亦扯它不出。耿朗见五娘兴发,不忍弃之,将尘柄抽出,与他痛入一回,连抽了三五十度,方回身再战春畹,如此这般,轮番交请,早将云屏、爱娘惊醒。二人知趣,悄然退出,走三娘房中暂居一夜,不提。且说耿朗酒醉,又皆力战二位娘子,不出半个时辰,便倾颓于床,二位娘子自身相就,轮番上马,套桩一阵,香汗淋淋,情穴激张,不出半个时辰双双大丢阴精矣。耿朗已丢之数回,昏然而眠。自此采菽、宿秀立志不嫁,都随了春畹。耿朗又将年大的侍女俱交众无悔、需吉,厚备妆奁,拣在京好人家聘嫁。再选家下人的清秀女子,都顶替了众环的名字。晚间,春畹因棠夫人未尝说教过宿,便带了采菽、宿秀回府而去。这一来有分教:分明教多病郎君,难再遇风流佳会。钟情女子,永不违节义真盟。

第五十六回

弟兄郎舅大登科父子夫妻同贵显

艾萧去尽见良田,佳种根深自有年。

始信幽香真不灭,黄封青史两长悬。

却说采菽、宿秀自到泗国府后,房宿移缠,箕星改度。既经冬至,复历嘉平。又是正统十年三月,朝廷策试天下贡士,赐商辂等及第。于是燕子知、燕子慧、耿?、耿鳷俱中了进士,燕子知、耿?在翰林院学习。燕子慧、耿鳷试用南京主事。正是弟兄郎舅,并茂联芳。林承祖、宣继宗、郑大伦、耿服,俱以举人拣选候补知县。

八个人虽官秩大小不等,内外不一,却皆受了朝廷的禄位。耿朗大开东一所作贺,不用优伶,只清谈畅饮。坐间耿朗道:“我自十五专心学业,本要攻一科名。不想以元勋支庶,筮仕西曹。后来因病解职,至今二十余年。那徐无为等六十三人,无一存者。只有我一个,兀自进退两难,不足为人轻重,可见荫袭比不得科甲。”燕子知道:“朝廷用人,取荫袭者,以其大族世臣,晓习故事,本同休戚者也。用科甲者,以其后进新材,通达治体,可备雇问者也。安见得科甲胜似荫袭?去年李时勉年伯休致之时,曾说’汝辈取进士不难,只不要作没廉耻进士。’先岳父赞先姊云:‘女子如此,我辈无所用之矣!’弟辈初登一第,百无一长。追想前言,不觉汗下。”耿?道:“宣德五年元夜,若非公明先生、季武城相招,家兄未必不遭张、王之累。则荫袭科甲,各有好歹,未易相优劣也。”燕子慧道:“自洪熙以来,士风三变。家父典试后,文有张、王,武有丁、邓,此一变也。东海之役,文有山、海,武有郭、汤,此二变也。今次衡文者为厂臣所迫,不取通显,只取寒素,故我辈得缀榜末耳。”耿鳷道:“若使家兄久显乌台,舍侄早列宿卫,必然有所不合。不但我兄弟科甲难登,连二家兄三家兄的恩荫,亦恐未必。家兄连姻公明先生、季武城者,正是此意。”当日莫逆相对,尽欢而散。燕子慧、耿鳷打点上南京赴任,郑夫人随子知在京。林承祖、宣继宗、郑大伦、耿服四个人不上二年,亦皆选补知县。林夫人、宣安人随子出京,涣涣亦随耿服去了。

时至正统十二年正月,彩云生得一子,起名耿颧。因他素有劳症,坐蓐之后,又不小心,遂至病重身亡,享年三十八岁。耿朗哭泣过度,照香儿之礼殡葬。耿朗家本丰厚,又得了香儿、彩云两处绝户,产业自当舒心快意。谁知应了一句俗言--财多身弱。到正统十三年,闽浙贼民反乱,朝议欲用季狸、耿朗前往镇守,幸得王振阻止。延至正统十四年,朝廷信用王振之言,命絣王守国,亲领人马五十万北征也先。七月十六日起身,大兵出关。连日风雨,人无斗志。前锋平乡伯陈怀战没,八月十三日成国公朱勇在鹞儿岭阵亡。十五日回至土木,敌人大至。兵无水草,不战自乱,也先遂虏正统北去。护卫将军樊忠捶杀王振,奋力战死。一时尽节者大学士曹鼐、大司农壬仿、大司马邝野、英国公张辅、西宁侯朱瑛、武进伯朱冕等多人。十六日边报到京,九月初六日代宗即位。至景泰元年正月,定襄伯郭登大败也先于栲栳山,京城始定。朝廷还给季狸、武功伯东海大行台官爵,永镇海口。

是时耿顺年已二十,云屏又以惊悸卧病,耿朗急与爱娘、春畹商议,与耿顺完婚。季狸甚喜,即定于二月初五日过门。事完之后,季狸携带家口上任去了。公明达亦择日娶媳妇,顺娘到家,见妻室贤淑,子孝妇顺,此身再无别事。乃拜别亲知,不知去向。耿朗在家,怀念良朋,追思众美,原自无聊,忽朝廷降下一道诏旨:“副都御史耿朗托病年久,怀宝自甘,非纯臣义也。诏书到日,速宜就职。”耿朗只得趋朝谢恩,一时贺客临门,胜于昔日。忙忙乱乱,闹闹热热,把思想彩云的心亦冷了。历夏经秋,无日得闲,冬季之月,朝廷又一道诏旨:“泗国公耿顺,着随朝听用。追赠生母燕氏为泗国节孝夫人,封继母田氏为泗国夫人。”正是夫妻父子,一门荣贵。礼部又推元年覃恩,封云屏为淑人,荫耿皇页为承务郎,封爱娘为宜人。虽品级不同,却都受了朝廷的封诰。又遇棠夫人八十寿诞,遂在泗国府大设筵宴,普会亲属。前厅男客,序齿而坐。翰林燕子知坐了首席,其余小蕲春侯,小信安侯,小安陆侯及棠夫人之侄,俱依次而坐。耿朗、耿月旋、耿月兄、耿?、耿月羲、耿月告、耿月令、耿緿、耿顺,俱是主人。耿岳页,耿皇页年俱十五,亦皆在坐。梨园开场,演《六国封相》全本。真是金玉交辉,貂蝉满座。后堂女眷郑夫人为首,其余依次而坐。棠老夫人、林云屏、宣爱娘、田春畹、耿月旋妻康氏、耿月兄妻火氏、耿?妻茹氏、耿月羲妻于氏、耿月告妻闻氏,耿月令妻胡氏、耿緿妻冯氏耿顺妻季氏相陪,梨园开场演《宫花报喜》全本。真是冠帔相接,珠翠盈前。日暮梨园下场,众亲谢席方散。耿朗与云屏爱娘亦各回家。晚间棠老夫人向耿顺道:“今日此举,虽说可喜,却有可叹的三件:想洪熙元年,你父荫授观政之时,前厅作主人的是先国公为首。如今连你两位叔祖都不在了,此一可叹也。后堂作主人的是我为首,如今只剩了我一个,此二可叹也。那时你外祖母是新亲,如今亲戚内是他旧了,此三可叹也。看你母舅表叔和家内的叔父婶母,一般的壮年,你与孙媳并众孙儿一样的青春,岂不可爱?只是大江后浪催前浪,过去的不再来了!”说毕,又向春畹道:“我儿以为何如?”春畹道:“儿只有一喜,喜的是两位老夫人亲见孙孙成人,不负教养一场。”棠夫人笑道:“我儿所叹者,不言可知。至于所喜的,实亦不出乎此。”婆媳正说到情深,忽然侍女传禀,众无悔飞马来说,大老爷回家忽染痰症,正在垂危。

春畹一面叫众无悔当面问明,一面安顿了棠夫人,一面带了儿子媳妇来看耿朗。见耿朗痰满咽喉,眉眼歪邪,口不能言,流泪而已。云屏、爱娘早已令人遍寻医药,不但良医如淳于裔、孙绳祖无一存者,连名医如伊士义的亦不见了。待得医药齐备,耿月旋等都来。已是仙游世外矣。

享年四十,正应了嵇康四十的谶语。耿朗一生安逸,毫无颠险。贵虽未久,亦至陪卿。富不无穷,可称巨万。极享用之奢,尽闺房之乐。四男一女,裕后多人。虽活四十年,胜过了贫贱的八十岁。其死于紧痰火,比那扌寿枕捶床的又强似十分,所欠者材智耳!耿顺哭泣守丧,是时需吉已死,众无悔又忽病重,耿月旋令甘棠、冯市义料理丧务。耿?写就遗表,随时奏入。朝廷嘉耿朗东海之功,加赠左都御史。于是云屏、爱娘亦例封夫人。卜日安葬,将梦卿、香儿、彩云都合葬了。

一时远亲讣音难到,直至景泰二年夏月,郑大伦已升知州,回京安葬吉夫人灵枢。林承祖宣继宗亦行取到京,一同哭拜耿朗坟墓。郑大伦又去祭拜姑父,重赏了老仆安大。过了月余,林、宣二人俱升了南京部属,林老大人因女儿寡居,又且多病,心腹侍女俱皆嫁人,放心不下,遂留了老丫环瑞儿、早春,服事云屏。宣老夫人因外甥年小已得官职,恐怕有童观一流的人引诱坏了,遂留下了访得茅大刚口号的家丁作了耿皇页亲随,又可以长往南京传递音信。一切停妥,林宣两家便起身前去。后来林、宣两位老夫人俱死在南京,此是后话不提。比及林承祖、宣继宗到南京时,燕子慧、耿鳷都升进了北京,各哭奠耿朗一番,燕子慧又得与母兄相聚。耿鳷在南京买得柴姐母女,知是任自立死后放出家人,遂送了来服事耿岳页。惟有耿服、季狸两处,去的太远,吊问不到。将及一年,方有书来拜祭。耿服的来人说,本县拿了一伙大案,流寇内有两人,一个叫桃旺,就是本家逃人。一个叫贝大,是胡念庵家丁。桃旺因行窃妓女金钱儿家,刃伤虔婆帮闲数口,投托入伙。贝大因胡婆勾引伊妻骆氏与念庵有奸,念庵死后,遂杀了胡婆入伙。现在本县处决,四老爷亦要升京官了。季狸的来人说,上年得出洋私船,系任自立妻弟已故冉官商的货物。原任运使水泽启弊于前,原任同知宣惠失察于后,俱有罪过,季大人都已开脱了。

此时耿朗家奴婢已死去了七八,内里换了需吉的母亲,外边换回了甘棠、冯市义。比耿朗在日,还觉整齐,这一来有分教:以合为分,谁知异姓真姊妹。以分为合,胜过同胞好弟兄。

第五十七回

守贞义重三姊妹分产情联四弟兄

德才并茂义情兼,些子莲心苦愈甜。

姊妹弟兄相翕合,多猜嫌处绝猜嫌。

却说耿朗病没,过了一周,又是景泰三年。云屏四十四岁,爱娘四十五岁,春畹四十二岁。耿顺年交二十二,耿岳页、耿皇页年俱十七,耿颧年亦六龄。耿顺等貌虽秀雅,毕竟都是男子。惟有云屏、爱娘、春畹虽称半老,若自外人看起来,只不过象三十上下之人。因此帷簿之间,比耿朗在日多加一番严密。是时耿月兄已升作京官,因妻火氏与妯娌不睦,遂析产分居。耿月旋家妯娌亦皆析产分居,故耿月旋等之子耿争页、耿由页、耿颉、耿□、耿噩页、耿鼎页、耿□、耿颈、耿颤、耿颅,或仕或不仕,皆不如耿顺兄弟的和好了。到得耿,耿由页等之子耿信、耿□等之后,并不能如一矣。耿朗在日,曾请得一个孝廉作门馆先生,耿朗死后,年已古稀,且无归着,所以仍在那西配厅另一所内居住。谁知那先生精力虽衰,雄心尚在。景泰四年十二月内,云屏等三年服满,少不得与亲族内眷有些应酬。不想被这先生偷看过几次,未免诚敬之忱与爱慕之私交战于中,互相胜败。又遇景泰五年清明时候,早间耿,耿皇页、耿,耿岳页、耿颧去会耿顺上坟拜扫,春畹亦来会云屏、爱娘。在大厅前上轿。又被先生在门缝中饱看了一回。情之所致,作了诗余一首,调用《瑶台第一层》,其词曰:

林下风流真闺秀,争夸尺寸长。五云屏畔,凌风玉貌,耀日容光。轿衣轻罩,障面半开,不怕春凉。问年华,正夭桃饱露,仙李浓香。

回肠,选声择韵,密情幽爱寄瑶章。是他多爱,是侬无计,难近帏房。眼前如万里,荷顾盼,故作俦张。凤求凰,惜相如焦尾,宣意娘行。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那首词早传入人耳。有的说文人游戏,风流罪过。有的说老不知羞,妄惹愆尤。有的说女奴侍妾,难保无私。有的说冶容诲淫,经言不谬。这些人虽未说到林宣的品行何如,到底与林、宣有些干碍。此时耿顺兄弟皆要羞辱先生,春畹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是真难假,是假难真。

看他词意,是因偷看而作,别无隐情。我们若将小题大作,知道的说我寡妇孤儿,时势当然。不知道的,必说我护短藏私,羞恼成怒。只须如此如此,你我既不认真,先生自必后悔,众论亦必冰消矣。”云屏、爱娘当下去意,即照春畹的言词行事。果然那先生自悔作词之非,又作绝句一首,其诗曰:

交道于今较水凉,贤东两世荷包荒。

自惭唐突无端语,地下相逢羞盂尝。

一时讥诮林、宣两人者,见了此诗,俱皆闭口无言。而云屏等自此以后益加谨慎,虽一言一动,都象未出阁的女子,因此又作了耿氏的一番美谈。只有火氏、康氏等因分产不均,多生事体,将东华门四牌楼两处宅室,弄得七零八落,不成局面。棠夫人虽则在堂,年老病多,子侄家事亦不能照管,只好付之长叹而已。然却因此卧病,云屏、爱娘长来问安。春畹向两人道:“东华门四牌楼,二处俱系一母同胞,尚且离散若此。若我家的顺、皇页、岳页、颧四个人,到得大娘、三娘百年以后,各顾其妻子,亦不知作何光景。”爱娘道:“人无百年不散之局,盛必有衰,天地不能偏其栽培,祖宗亦不能庇其子孙也!”云屏道:“理虽如此,但子孙的好歹,亦由祖父的贻谋。六娘素称妥人,今日虑及到此,必有一番妥当的办法,何不说来大家商议。”春畹道:“耿顺年虽弱冠,却已身列朝班。人情物理,何所不知?耿皇页、耿岳页两人,去成婚之日只少三载。颧哥最小,离就傅之期亦仅四年。与其追悔于后,莫若预定于前。就如今日众家叔叔的离异,便是个合而必分的样子。若象当年长房二房三房四房分居各爨、终身和好,又岂非以分为合的对证?此事若出自他人之口,未免有私。惟大娘嫡母,可以行得。”云屏、爱娘听了,一齐点头无语。过了数日,云屏、爱娘来与春畹共定分产之事。议定除耿顺自幼出继长房。泗国府内房屋已有万间,地土已有千顷,奴仆已有几百口,且又身受封爵,官高禄厚,已强过三弟几倍,分毫不取外,将耿朗的产业均匀三股,分给耿岳页、耿皇页、耿颧三人。将耿朗原住宅室并北城一带房屋分给耿岳页、朝阳门外任外祖家宅室并东城一带房屋,分给耿岳页。西直门外水外祖家宅室并西城一带房屋,分给耿颧。又将松之盛的儿子及宅后所住家丁分给耿岳页。众无悔的儿子及宅左所住家了分给耿皇页。需吉的儿子及宅右所住家丁分给耿颧。又将京南霸州一带地亩分给耿皇页。京东蓟州一带地亩分给耿皇页。京西易州一带地亩分给耿颧。至于内里的侍女仆妇并现有的金银、钱帛、器皿、衣服、车马、玩好等物,亦是三股均分。云屏亲笔写下三张分单,押了手字。第一张写耿岳页,第二张写耿皇页,第三张写耿颧,又都教耿顺钤用图记。又议定云屏、爱娘在时,三个人仍是同爨。云屏、爱娘死后,方准分居。分居之时,须依六娘照分单逐件细细分给。春畹又教将耿朗在日节剩杂费银两分作五分,两分预备林、宣的丧葬,三分预备岳页、皇页、颧的婚娶。棠夫人闻知甚是欢喜,因又说道:“以分为合,正是成全他小兄弟的好处,却亦是他姊妹三人义气相投,才有这一番深意,我死后亦可免牵挂六娘与耿顺了。”自此,棠夫人卧病不起,医巫罔效,延至夏末秋初,正应了一句俗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家去。遂于景泰五年七月命终,享年八十四岁。耿顺以孙代子,春畹以妇代夫,颜色之戚,哭泣之哀,不但耿月旋、耿月兄等无一字褒贬,就是火氏、康氏那些人,亦无半句讥评。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棠夫人自景泰五年七月病故后,至天顺元年七月,已满三年。季小姐怀孕,于天顺二年六月生得一子,取名耿佶。后来克承先业,佑启后昆,俱不必题。再说当时曹吉祥、石亨等,倚仗夺门迎驾之功,招权纳贿,就有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当作靠山,竭力奉承。内中耿顺的亲族亦有劝耿顺与曹石来往者,春畹便拦阻道:“天下者,乃当今之天下。景泰崩后,自当复位。顺天应人,何劳众人去迎?以上皇之尊,近居南内,一切禁门,何时不可出入,又何劳众人去夺。

况且这些人不过萤火之光,行其欺昧,倘遇云开日见,独断当阳,则怕自身不保,那有工夫去管别人?若说走通曹、石,可免未来之祸,则闭门杜口,又安知不享自有之福?”耿顺听了,便学他父亲回避王振的故事,停支俸禄,告病在家,裁省日用,收管家人。上而事奉林、宣、田三母,下而和好岳页、皇页、颧三弟。正是:勤除自己门前雪,懒管他家瓦上霜。这一来有分教:不飞则已,一飞戾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第五十八回

祭中元春畹伤生悲重九云屏谢世

来去人生类转环,小星独见彩衣班。

余田饶有国香在,落叶空林自改颜。

却说耿顺自生耿佶,一家欢喜非常。作三朝,办满月,十分闹热。谁知伤因喜至,乐极悲生。本月十五,节又中元。小户大家,俱都拜扫。是日云屏、爱娘、春畹仍是会齐,一同上坟。春畹因得了孙儿,在棠夫人、耿朗坟前痛哭两场。回至半途,恰又在燕御史坟前经过。春畹独自拜过坟墓,又看那各处的林亭,想起当年与夏亭、秋阶、冬阁随着小姐来坟上时,看他们在何处放烟火,在何处打秋千,在何处抖风筝,在何处斗花草,在何处捕蝴蝶,在何处招蚂螂,在何处粘蜩蝉,在何处挖蟋蟀,少年情事,宛然如昨。转眼间好似一场春梦。看坟人奉上茶水,春畹饮毕,又到梦卿昔日题诗的所在。但见那墙上石灰,光如玉版,亮似银盏。棠花照旧红,蕉叶依然绿,与昔日光景一毫不差,又不觉凄然泪下。又望北看见一带新墙,数间新屋,丛丛矮树,细细小山的去处,知是全内相移葬的佳城。春畹令恃女铺了拜褥,远远的拜道:“老公公生前正直,死后灵明。家小姐受恩未报,今日当令耿顺走拜墓下。但既告病在家,不便招摇耳目。无奈何,春畹替拜了罢?”拜毕,犹自流连不舍。

性澜、情圃再三劝解,方坐桥回家。才进城,便有家人迎着禀道:“季亲家太爷在任病重,副将不善调度,海寇猖撅,朝内有人举荐大爷前往署理,若朝命一下,便要起身了。”春畹得知,即刻到家向耿顺道:“此莫非又是曹、石奸计?你若仍以病辞,他必以托病规避题参。你若出头应命,他又必以少年喜事劾奏。况且曹、石两家子弟现俱拥兵列镇,何必用此闲散世职?你须索由他罢了。”不两日,果然有旨宣耿顺入朝。才到东华门,早有边报,奏到季狸病已大愈,指挥各镇大奏胜功。用耿顺不着,耿顺依旧回家。曹、石因参耿顺:“今日闻命趋朝,可见从前患病是假,理宜革退,以警愚顽。但平素奉职尚无大恶,着罚俸禄十年,家居省过,候旨起用。”耿顺得了此旨,正好韬光养晦,自在逍遥。春畹却因中元上坟出城受了早寒,又遇发汗过多,正合着”汗为病之媒,风为汗之本”的话,成了一个疟疾。卧床一月有余,至八月中秋以后方始平复。云屏、爱娘接去过重阳佳节,爱娘笑道:“四十八,养个母癞瓜。今日的花糕菊酒,恰好改作汤饼会了。”云屏当真的教侍女取了各色菊酒,各色花糕,与一切肴撰,在百花台与爱娘、春畹赏菊。只见依栏绕砌,或栽盆内,或种畦间,换却东篱淡泊,作成金谷风流。

真是酒美花香,人正在金翠团里。饮酒中间,爱娘取了白菊一朵,插在春畹的鬓边,道:“白菊可以延年益寿,六娘虽是半边人,却有了孙孙,就戴枝素花,谅亦无妨。”春畹道:“想那年九月中旬,二娘令我送给大娘、三娘玉绣球,可惜那一种上品,如今竟不见了。”言未毕,只见云屏叹息道:“正统九年九月九日,是与官人起病。今年九月九日,又与六娘起病。他们四个先后辞世,如今只剩你我三人,又皆半老。景物一般,心情顿改。总觉得当年是枫影流丹,桐荫迭绿。今日是蕉寒碎雨,竹冷凄风。从今以后,又不知谁留谁去,谁有谁无?古人云:‘明年此日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安得不令人伤感!”说毕,泪珠儿不觉乱滚。爱娘、春畹亦都凄怆。三个人回至正楼下,才用过饭,忽地猛风骤起,真乃涛鸣阶下,雷转檐头。铁马敲残,金钩击断。将庭左边梧桐的正干枝尖吹为两截。爱娘随令家丁收拾,云屏益发不乐。一夜未睡,至次日昏昏沉沉的一天,晚间醒来道:“才梦见二娘坐了轿来按我,说官人与四娘、五娘反目,屡次要送回娘家。因有了儿子,难以遽绝,务要我去和解。我说,你又有子有孙,且系受聘在先,何难料理定须要我?他必不依。一定教去。又说,告诉宣家姐姐田家妹妹,俟猪鼠之年,再行相见。大约我亦不久于人世了,我誓不服药,我死后诸事从俭,切不可招摇耳目。你两人亦不必过于伤心,我到耿家,虽无生男育女,却在嫡母之位,不愁祭享。所恨者,空生一世,碌碌无能,不及六娘处处用心耳。”爱娘、春畹千方百计劝进药饵,再不依允,遂于第三日终于正寝,享年五十岁。爱娘、春畹扶尸大痛,一面讣闻亲友,一面料理丧事。因遵云屏临终之言,一切外事俱皆从俭。

又有曹、石之党参耿顺道:“耿顺虽已出嗣,而林氏实其本生。且诸弟幼弱,名为分居,却乃专擅。今丧葬从薄,心术可知。祈正其罪,以为不孝不友者之戒。”奏入,众论沸然。有的说,刘景升儿子豚犬耳,作事愦愦,诚不及前人,何足置齿牙间哉!有的说,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恶而婉,美而狠,耿顺之谓也。有的说,人言纷纷,何所信?耿伯宣被参而神守举止有如平日,吾知其所由来矣。有的说,吾闻伯宣之居丧也,食不二味,居不重席,泣之目尽肿。纷纷之论,不足以尘明德。因为有这些议论,当事的一时不能断决。又有林承祖、宣继宗代为辩驳,方得无事。而林、宣却以此忤了当事的人,遂致终身不得大用。这是后事不提。

再说爱娘自云屏死后,独自一人领着三个儿子度日。长接了春畹来住在一处,朝夕相聚,不亚当年,此时爱娘住在康夫人的屋内,将三楼东配楼西配楼,东一所的九畹轩、九回廊、九皋亭、葡萄园、萱花坪,西一所的目耕楼、卧游轩、如斯亭、蕉鹿庵,百花台,东厢的晓翠亭、午梦亭、晚香亭,西厢的揽秀轩、看山楼等处,重加修整。又将云屏、梦卿、香儿、彩云的小影,俱都挂在各人原住的屋内。一日午后,春畹独自在萱花坪闲走,顺步过桥南,从游廊来到樱桃树下,玫瑰丛边。时乃天顺三年,春末夏初时候。樱桃又见垂珠,玫瑰复将吐秀。想起当年晾绣鞋挂金铃,多少情事,不觉令人心孔欲迷,眼皮发绉。又走到西内屋的窗外,才待揭起雨幕,觉得窗内似有鼻息的光景,又觉得有脚步的光景,仿仿佛佛,又象用火箸在炉内添香的光景。忽然一阵微微的香气透出窗外,春畹吃一大惊,暗道:“莫非真有魂魄以栖于此?得见一面,死亦可乐!”便将纸窗用手戳破,“望里一看,得见西壁上灰尘细细,南窗外日影溶溶。急忙忙蜘蛛结网,漫腾腾苉赢依墙,春畹见此光景,不觉得一声长叹。立了多时,又走到庑座的门前,只见门框上铜环犹在,隔扇边铁线依然。又仿佛二娘坐在屏风前大床上面,只听不见剪刀牙尺的声音,在栏干上坐了片刻,再从东游廊绕到前边的院门之外,望里一看,但见后种的荆花,难比前时的茂盛,新栽的蕉叶,未如旧日的青葱。珠帘高卷,不闻鹦鹉呼茶。绣户虚闻,但见乌衣唤婢。忒楞楞风吹窗纸,仿佛琴声。荡悠悠日射檐钩,依稀剑影。户外徒悲此日,房中空处多年,春畹一发流连,含泪难舍。正在徘徊,忽听得东角门边有人叫道:“春姑娘,大爷回来了!”春畹回头看时,却是爱娘。爱娘道:“我看你淡淡梳妆,漠漠独立,大有二十年前光景,我才唤你,你不要想痴了,适才有季亲家燕舅爷两处远信寄至,我和你一同去拆了看来。”这一来有分教:奇男继美,有子又且有孙。淑女贻谋,难兄更兼难弟。

第五十九回

识火攻永镇海疆解梦事双归林下

三尸虽早绝庚申,七魄灵明未易泯。

淑女贻谋能锡类,全归又见出风尘。

却说爱娘、春畹看过季狸来书,方知季狸病已大愈,现在无事安居。看过燕家来书,方知子知兄弟两个俱都奉旨调京,随教耿顺各给回信。过了几日,又见朝报上又有季狸的奏疏,其略曰:

窃臣猥以闾阎鄙陋,仰邀畿纤辅渐磨。学文于臣父季三思,未窥厥奥。习武于臣师赫连照,仅得其肤。前用微劳泗国公封章于始,后因未识大司马列奏于终。

拔自偏裨,委以重镇。布恺泽于崎山,小草长林,重沐天家之雨露。扬仁风于渤海,丸泥勺水,尽登王室之版图。蒲谷迭颁,节旄再仗。君恩有加无已,臣力誓死靡他。不期卧病三旬,竟至失机五善。乃天子不加诛,宰臣不见斥,恩施益厚,悚惧弥深。叨及下询,敢不上告。夫三彭岛,内阻重山,林幽石险。外环大海,雾障烟迷。其咽喉不渡一舟,而汊港可藏千艘。实边陲之要地,形胜所急图也。臣思与令多谈水战,不如详议火攻。谈水战而主与宾势足相当,议火攻而我与贼智堪独胜。盖风云沙线,水师巧妣于鲛人。而筒炮锐枪,岛匪材惭于王卒也。水战弁兵,臣已多方训练。火攻器具,臣曾照式增修。

伏愿或田或渔,假臣时日。则青粱紫稻,可免郡国之输将。为剿为抚,从臣指挥。则白叟黄童,毋烦传邮之累系矣。将见觐群侯于若谷,来三献于扶桑。睹兹覆载之中,有不梯航而至者哉!

爱娘、春畹看毕,过了数日,内阁传出一道诏旨,说道:方今甘凉作乱,拟遣季狸西征。但念久镇东海,在在熟悉。近阅所奏,甚合机宜。虽小过之难辞,亦大功之莫掩。着加少保衔,效黔宁王沐英故事,永镇海口,勿得更移。”季小姐得知,虽则放心,然却不甚欢喜。又过了数目,又见朝报上有燕子知兄弟的奏疏,其略曰:

先臣玉待罪谏垣,奉职无状,弃废终身。臣兄弟过蒙拔擢,猥以菲材,并登清要,承以梦事下询,敢不竭忠以对。夫天子之梦,必上通于天,下验于人,而与阴阳相感召者也。梦为鱼,梦为韄,说者必谓《诗》有之:“众维鱼矣,实维丰年。蒠维韄矣,室家溱嗪。”作为丰亨裕大之说以侈上心,不知泥于古而不证于今。言之无实,曷若弗言。欺佞之咎,孰大于是!迩来阴雨稠密,连月不开。以阳极之时而阴盛若此,其咎岂待言哉!臣愚以为:鱼,阴物也,臣下之象也。韄,军器也,戈兵之象也,《洪范》传之言,夏侯胜之语,是其明征也。愿陛下陟用忠良,黜其佞癰。撤乐减膳,以迓天休。则杲杲之日不出,??之阴不散,乞将臣付法司,以谢天下。

爱娘、春畹看毕,过了数日,内阁又传出一道诏旨,说:“燕子知、燕于慧无汉儒之醇,而有汉儒之诬。无宋儒之真,而有宋儒之拘。京职甫授,便尔蚩蚩。外任久居,必多目贵目贵。著停俸家修,再候录用。”是时乃天顺五年四月也,天久沉阴,物多霉变。爱娘、春畹在高堂大厦之中,兀自重茵而坐,迭床以居。正是时方首夏,恰似初秋。地本幽燕,有如闽浙。众待女翻箱倒柜,各人收拾自己物件。那些大衣大裳,收在干燥地方的,俱还照旧不坏,惟有那小衣服如抹胸、半背、披帛、汗巾,以及膝裤、小鞋之类,偶不小心,俱都霉变了。红紫色变为黄色,黄色变为白色,白色变为灰土黑色。至于黑色过湿,长些绿翳,反成绿色。绿的久了,又变成红翳。真乃花花绿绿,烂如云锦。还有好看的,黄沾了绿,成了葱心色。黑沾了黄,成了沉香色。红沾了黑,成了深酱色。至于红色与白色相染,成了粉红色。白色与绿色相染,成了碧白色。一块一块,或大或小。如玳瑁斑,如屋漏痕。众侍女见了,亦有笑的,亦有恼的,闹作一团。春畹于是亦收拾那不常用的物件。泗国府内的铜器如夏靡尊、伊陟飠、伯礒彝、扶苏卣,皆几筵贵物,俱不用收拾。玉器如孟尝君环、西周公瑗、朱虚侯璧、东平王蠧,皆匣椟珍藏,亦不用收拾。字画如李斯篆、程邈隶、道于人物、王维山川,皆耿顺时常观玩,亦不用收拾。弓箭如青檀弓、鸟号弓、大羽箭、短翎箭,皆耿顺时常演习,亦不用收拾。惟有甲胄一项,平时用不着,必须收拾。当下令家童逐件都晒在后厅月台之上。耿顺挨次看去,内有一副百炼精金锁子犀背青丝七蟒水攻火战步斗马争百姓软甲,乃耿再成随太祖高皇帝平定天下时旧物。耿顺心中甚爱,便穿起来试了一试,果然轻软便利,于是将别的盔甲修整了仍都照旧收起,却将这一副安放在内书房里,以便时常观玩,以见不忘勤苦之意。

你说凡事都有个先兆,耿顺今日不因不由,穿起甲来。那知不过数日,便就用得着他。你道怎生用得着?原来石亨、曹吉祥同有迎驾大功,石亨恃宠,招权纳赂,天下的都司及三边将领,多出门下。其侄石彪,在外有功。朝廷降旨调石彪进京,石彪不从。朝廷遂将石彪下狱,于是石亨心颇怨望,又有妖人童先作为妖书,石亨乃兴心谋反,于天顺三年十月内捕获死在监里。曹吉祥见石亨已死,心不自安,其侄曹钦亦因迎驾之功,封为昭武伯。凶暴杀人犯事,乃与曹吉祥商议,纠合那些受过恩惠的人,一同造反。曹吉祥令人邀了曹钦之兄都督曹铎,曹钦之弟都督曹,都指挥曹□,曹钦的妻侄恭顺侯吴瑾,及都指挥完者秃亮,指挥皮儿马哈麻等,会饮密谋。曹钦又听了山阴人冯益的话,自古宦官得天下者,惟有曹操。曹操乃中常侍曹腾之后,曹节的一家。自家却又姓曹,安知不是曹操之后,合当要代朱家的天下!曹铎、曹、曹□贪图富贵,又系本家,自然顺从。吴瑾、完者秃亮、皮儿马哈麻等,彼此心知,惧皆佯许。曹钦文虑自家的藩汉骑兵不多,难以成事。恰好甘凉叛乱,征西兵丁现调在京城之内,领兵的是兵部尚书马昂,怀宁伯孙镗,择于七月初二日寅时起马。这马昂、孙镗与曹家亦有来往,到临期再劫此两人。若少有迟回,即令壮士杀死,夺了他的兵,不怕大事不成。是以亦定于七月初二日举事。议定吴瑾带领禁兵,在禁门外把守。曹钦兵马一到,即杀散兵卒,并堵截别人的救应。门内是完者秃亮皮儿马哈麻宿卫,以作内应。曹钦兵马一到,即开门放入。内里曹吉祥带领心腹,秘密分付,曹钦兵马一到,一面诛除异己,一面逼迫让位。外边曹钦领曹□带着敢死壮士,候马昂孙镗起身,以送行为名,立夺其兵。曹铎领一支藩汉攻长安东门,曹领一支藩汉攻长安西门,以要劫朝内文武。征西兵是七月初二日寅时起马,曹钦亦定于是日子时吴瑾报信,丑时夺兵,寅时进门。比及天明,大事定矣。

这些时却不长阴天了,到得六月晦日,曹钦将所有心腹密会一处,又议道:“初二寅时,就在明日下半夜了。可恼燕家小子臭口乱谈,可喜季狸不统征西兵将,乘时顺势,自必成功。事定后富贵功名与诸君百世共之。”是日痛饮相贺,午日少斜,忽然一阵大风,自西而东。其声如千军万马,又如鬼哭神号,还带着血臭气。人人俱惊,曹家叔侄兄弟自以为朱家屠灭之象,昂然不惧。这一来有分数:大憝元恶,难逃斧钺之诛。纯孝精忠,永受旗常之赐。

第六十回

春畹贻簪深诫子伯宣试剑勇勤王

双簪岂必传无穷,一剑宁须立大功。

总为伊人明孝义,些些微物与神通。

却说六月三十日,春畹与季小姐在南檐下乘凉,春畹坐一架香檀银藤软底方床,季小姐坐一张紫楠金棕圆围宽椅。几个侍女摇扇,几个侍女卷帘。几个侍女分冰,几个侍女献果。正在爽快之际,忽然西风大作,始而夺热生凉,继则扬尘飘瓦。银蒜觉轻,金钩不挂。帘珠飞舞,簪玉横斜。风过处窗上帘栊吹落,将季小姐头上玉簪打作数节。春畹急叫侍女取了一枝金簪,绾住季小姐头发。风定尘息,整顿衣物,看那枝金簪,正是梦卿的兰花簪儿,春畹叹道:“这两枝簪子,我原要留作从葬之宝。不想今日忙中拿出,又戴在媳妇头上。这却是合当留在人间,不要还归天上了。”于是将那一枝亦取出,一并插在季小姐鬓边。是时耿顺亦因风大到上房来看母亲,春畹因指着兰花簪儿道:“去世二夫人半生坎坷,皆因此物而起。今日给了你夫妻,你夫妻须要见其物想其人,想其人更想其时与其事,须要和好终身,不可因小失大。耿顺道:“母亲义方之教,儿已承聆多年。自今以往,敢有错失以增忧!”春畹道:“你妻子的心性醇谨似大娘,不怕他不会持家。行事圆活似三娘,不怕他不会待人。只怕他似二娘不肯多言,或者似我不敢多言,亦未可定。古人有听妇言而兴,不听妇言而亡者,你须不要拘泥。耿皇页、耿岳页、耿颧气质虽各不同,而心地却还相近。耿岳页好戏游而不荒废,耿岳页好繁华而有节制,耿颧好交结而慎去取,各有所长,你须取其所长,护其所短。终身和好,兄弟之道得矣。

至于内外长幼不分,则亲疏必混。贤否是非太明,则好歹易判。亲疏混则益我者有人,而损我者亦有人。好歹判则感我者有人,而怨我者亦有人。是又当恕之以情,遣之以理。

现在你位列上公,身膺厚禄,虽说明哲保身,不遗后累,然食人之食必当忠人之事。国家太平,还可碌碌犹人。一有缓急,亦当立些微劳。一不负朝廷,二不愧宗祖,三不亏生育也。”正说间,爱娘令人将新鲜莲子、菱米、胡桃、荸荠都剥得干干净净,用冰拌匀,大碗盛着送了来,说:“这四件是刚才在树上池中采取的,知六夫人这里有现成女贞酒,今日天气亦热,正好用些甜酒,将这凉物解一解烦暑。”又说道:“与六夫人好几日不见了,明日要来同住些时。”春畹一面令来人回去,请三夫人明日早来,现有公明亲家处送来口北新羊,正待三夫人作过厅的享用。一面教侍女取出女贞酒一瓶,与耿顺、季小姐同饮,当日晚景不提。至次日乃七月初一日也,爱娘辰刻即来,春畹迎入,用毕早饭。巳刻在池边观看莲花,都是些十丈分香,夜舒黄金上品。春畹令侍女采出白莲藕数支,说:“这亦可与女贞酒同吃,聊解一时之热。”爱娘道:“来日苦少,去日苦多。就如此莲,自今以往,叶益大,根益长,子渐老,花渐凋,香亦去矣!”春畹道:“花虽凋,子虽老,幸宿根尚在,灵鋂犹存,再来面目,香色依然,终不似桃李之一谢无余也。”爱娘道:“灵根所钟,香自不绝。但再来时未知能相识否?恐造化不作此刻板文章何!”于是两个人又加一番缱绻,午刻饮女贞酒,看青裳、丹棘、性澜、情圃在轩下投壶。未刻日色已斜,天气稍热,在各处散步。申末酉初,厨娘将那肥羊割烹停妥,逐样送上,共有四五十品,爱娘、春畹饱食以毕。历戌过亥,两人已皆熟寝。交到子刻,已是初二日了。有那坐更妇女摸宣和牌耍子,四个人言定各探取三张,成一牌名者,便为赢家。自子至丑,或输或赢,各自不一。末后一次,一个道:“我是正马军。”一个道:“我是七星剑。”一个道:“我是将军挂印。”一个道:“我是剑行十道。”都是赢家。时已寅刻,爱娘、春畹亦皆醒来,忽地耿顺走至窗外,说道:“满街人奔马跑,工部赵大人披甲飞马,大呼:‘曹太监作反,要杀贼者快来!’儿今虽系待罪,实是有名人员。君父有急,不可不赴。”春畹道:“去,去!全孝全忠,正在此时!家内自有我作主,断不辱你。”耿顺当下便穿了那副百炼精金锁子犀背素丝七蟒水攻火战步斗马争百胜软甲,手提着燕夫人的双剑,率精壮义仆数十名走马出府。从那人多之处走去,恰好与赵荣遇在一处。赵荣大喜道:“泗公来得甚好,昨日晚间,吴恭顺已将逆谋密奏天子,现在禁门俱各紧闭,料那曹吉祥已被拿了。内应既无,外寇可平。你我先到东华门接应吴瑾一番可也。”于是赵荣、耿顺领了从义人役,径奔东华门而来。行至半途,有人嚷道:“指挥逯杲被贼杀了!”耿顺听说,纵马向前,离门不远,有无数蕃汉一齐高叫道:“别走了吴瑾!别走了吴瑾!”耿顺手挥双剑,杀入蕃汉队里。蕃汉散而复合,正在相持,又有人嚷道:“恭顺侯吴瑾坠马入沟,已被乱箭射死了。这不是吴瑾,拿他何用!”耿顺大怒,黑影里见一人人高马大,手内拿刀,知是贼人头目。大咤道:“我耿泗国也!”说罢,一剑斫去,那人用招格住,说道:伯宣,我曹氏有功无罪,今日举兵,原为除残去暴,你何苦出头相拒。

我曹□平素敬你是个好人,你不可不知进退。”耿顺大骂道:“好反叛,罪不容诛。还敢多嘴!”又一剑斫去?曹□知非耿顺对手,挥动左右,一拥齐上。后边赵荣赶来,一冲两段。恰好耿顺与曹□撞个满怀,手起一剑,斫下头来。耿顺手内提了曹□的首级,叫道:“曹□已死,你众人何故甘作逆党?早早散去,省得朝廷究问。若执迷不悟,人人都死!”赵荣亦嚷道:“天子有旨,只杀贼首,余俱赦罪。现在兵部尚书马昂,怀宁伯孙螳督兵就到,你们还不早散!”众蕃汉虽则善战,然已无主,便哄然散去。耿顺、赵荣直至门下,见城门紧闭,方才放心。令从义人役把住南北巷口,凡有弃刀抛甲者,俱是良民,不准杀戮。时已天色微明,见城楼下两个人全身甲胄,大声道:“我乃指挥完者秃亮、皮儿马哈麻也,现已奉旨,将曹吉祥拿了。内患已无,你们文武须速拿曹钦要紧。”耿顺、赵荣听说大喜。只见正南上火气冲天,喊声震地,波喧浪吼,又逢地陷东南。电掣星飞,再遇天崩西北。赵荣守住东华门,耿顺飞马来到御河桥边,正与孙镗相遇。分兵一半,孙镗去救大明门,耿顺来救长安东门。比及到时,曹钦、曹铎、曹铉知事已泄,曹□已死,三个人攻烧长安东西门,杀害文武都御史。寇深已被杀死,大学士李贤身带重伤,耿顺兵到救出。曹铉夺路而走,耿顺一骑赶上,用剑戳于马下,从军拿了。马昂在长安西门,亦将曹铎活捉。曹钦直走大明门,兵无纪律,四处纵横。幸得孙镗令军士沿街大叫:“一切居民不许开门!”所以百姓并无伤损一个。曹钦且战且走,直奔入自家宅内。那些从逆的枭勇,自知下赦,尽力死斗。马昂、孙镗、耿顺将宅子围得铁筒相似,三个人率众抢入,拿的拿,杀的杀。一枝必斩,那管他皓首红妆。寸草不留,都化作青磷白骨。只可惜不曾活拿住曹钦。午后事定,朝廷下诏,将曹吉祥、曹铎、曹铉及冯益等凌迟,曹钦尸身碎磔。重赏军兵,追封死节忠良。

升赏勤王文武,令征西弁兵将息三日,然后起程。改命马昂将中军,孙镗将左军,耿顺将右军,同往甘凉立功。

耿顺乃家居省过候旨起用之人,今日若不出头,朝廷亦未必追究。再若贪生怕死,顾子恋妻,亦难出来了。或春畹少有迟回,则观望之间,亦竟不出来了。谁知春畹贤母,不肯陷子于不义。耿顺孝子,不肯陷身于不忠,提剑前往,奋不顾身。乃一遇赵荣,不遭吴瑾之死。再遇孙镗,且救李贤之生。皆天之默佑也。斩曹□,擒曹铉。虽非正凶,功亦可观。右军之命,朝恩亦綦重矣。后来威镇西凉,名扬东海,皆今日一忠之报也。当日耿顺回家,拜安二母,收拾衣装,于第三日祭纛发马。正是:能文善武,既无愧于严君。克孝全忠,应有光于贤母。

第六十一回

丹棘青裳思旧主性澜情圃上新坟

莺老花残秋色凋,无边风景暗中消。

侍儿留取余音在,一度悲歌一寂寥。

却说耿顺于七月初二日寅刻出门后,春畹将家下妇女聚在一处,若曹贼事成,便合门烧死。又令家人了望,初时见街上人来马往,如电掣星飞。次后来旗竖旌悬,如蜂屯蚁聚。再后来由分而合,自北而南。末又见正南上烟似云奔,声如潮涌。多时又见一起一起的报马,沿街大声传说“曹□被杀了!”“曹铉活捉了!”“曹铎生擒了!”“曹钦全家都死了!”又见各巷口俱有官兵把守,传说贼首既诛,余皆免死。又传说东华门大沟内捞出一个中箭死尸,却是公侯装束。看一次禀一次,听一次亦禀一次。

爱娘、春碗又喜又忧,春畹急令家丁出外探问,爱娘却因惊得病,睡在床上。迨得耿顺回家,方才下床勉强饮食。谁知自此便时常闷闷,不似从前的爽快了。耿顺出去后,爱娘长与春畹同居,所以丹棘、青裳、性澜、情圃得以聚在一处。此时除采菽已死,还有宿秀,终身处女,不愿嫁人,春畹分外怜借。是冬耿顺同马昂、孙镗平定甘凉,直至天顺七年正月,方才宁静。朝廷特留耿顺镇守,五年更换。耿顺时方三十三岁,正在壮年。封疆重寄,指挥谋客三千。边塞鸿图,进退雄兵百万。军不甲,马不鞍,何凭长城万里。女得织,男得耕,真乃福星一路。春畹在家日复一日,人无系日长绳。年续一年,世乏延年妙药。转眼间已是成化三年。耿顺自天顺七年正月起,过天顺八年、成化元年、二年,至三年十二月,方满五年。未到十二月回京之时,宣妇人爱娘已于成化三年三月初三日大睡不醒,终于正寝,享年六十岁。春畹令耿皇页承重,耿岳页护丧,耿颧司书司货,以杉木为棺,外用灰漆,内用沥青,设魂巾,立铭旌。二日小敛,三日大敛,四日成服,三月下葬。不动鼓吹,不作佛事。比及耿顺到家,已是期年小祥了。耿顺在外,于闻讣之日,就位成服,哭奠如礼。是时丹棘、青裳亦归入泗国府内,因思爱娘,却又想起梦卿,且又感激春畹,乃作了《燕田颂》一篇,以见感慕之意。其颂曰:

天生明哲,有开必先。泗国二母,曰燕曰田。成终启始,希圣希贤。莫为之后,莫为之前。胎教尔尔,保傅然然。休扬帝里,德布穷边。生者获美,死者蒙妍。有光有赫,带砺千年。

两人作颂之后,美衣美食,安然无事。到得爱娘再周大祥之月,乃成化五年四月也。丹棘以无疾而终。春畹与爱娘上过坟,将耿皇页、耿岳页、耿颧叫在面前,取出云屏亲写分单,照单命三人分收家产。又将埋林、宣两人及他三个婚娶余剩的资财,亦三股均分,择日挪移,三个人垂泪听从。成化六、七、八三年,耿顺以提督十二团营兼掌都察院。九、十、十一、十二四年,以兵部尚书兼锦衣卫。耿顺年已四十六岁,春畹年已六十六岁。耿顺因位高禄厚,恐乐极悲生,乃告病终养在家,事奉春畹。已过三年,于成华十六年正月内,春畹无疾而终。临终时对耿顺道:“我本侍妾,得至斯极。且又年登七十,死亦何悲?所喜者,你已年近五旬,名位年齿,俱过先人,不负主母生育一场。顺娘嫁得君子,儿女成立,不愧耿家所出。我死于地下,亦可以见二娘矣!”言毕,含笑闭目而逝。耿顺、季小姐涕泣血流,哀毁骨立。耿顺闻丧于朝,以继母服齐衰三年。一时内亲外眷,无不从厚吊祭。只有性澜、情圃哭泣过度,于田夫人未葬之前,相继吐血而死。死之日,各留《哀歌》一篇,性澜的《哀歌》道:

风作冷兮雪生寒,哲人没兮谁承欢。目液竭兮摧心肝,地不阔兮天不宽。年登百兮亦何难,甫七十兮乃盖棺。德莫名兮恩莫殚,相从去兮心可安。兰久枯兮畹已残,何汨汨兮性之澜!

情圃的《哀歌》道:

一自入侯门,不作眉容妩。谁知乔木恩,恨不亲为乳。此生孺慕心,从兹竟何补。日月自昭垂,山川自今古。惟有耿耿怀,劫烧不可数。哭断目中津,泪湿泉下土。哀哉九畹兰,谁复种情圃!

到得田夫人三月下葬成坟之期,耿顺将两篇《哀歌》放在纸堆上,一同烧化。只见那两片黑灰,在地下旋了几旋,滴溜溜一直飞入九天云外。时乃四月首夏,风力甚微,却似有人吹送的一般。耿家的男女大小,一齐说道:“夫人有灵,性、情二老姨亦来上坟了!”说毕人家又哭一番。自此耿顺守制在家,将御赐燕夫人的匾额移在泗国府祠堂内供奉。又将燕夫人所留双剑、二琴、诗扇、花簪,煮药的指骨,作甲的头发,自画的小像,及众人作的诗歌,都作成本匣锦套,手卷册页,收藏在宅中一座小楼上。又编辑林,燕、宣、任、平五人的诗文,各自写成一部。林夫人的名为《梧桐阁集》,燕夫人的名为《九畹轩集》,宣夫人的名为《看山楼集》,亦都收在楼上,楼下便作藏书之所。一夜冬夜初长,耿顺偶想十三子二十四家及一百二十种内都有火战之语,随令人掌了灯火自去检看,不想那拿灯女子不小心,误将烛坠落,落在书套上面,渐渐引大。比及二更以后,耿顺就寝,已烧成大块,延及书架,直至天花板。到四更时候,北风忽作,火借风威,一烘而起。从窗眼檐孔中一条一条,如金蛇乱舞,似赤燕争飞。耿顺惊起看时,已成了一座火焰山模样。早有健壮家丁数十名运物抢水,摘窗棂打门扇,那火被水一激,又被风一拽,轰轰声响,烟气冲天。家丁努力向前,楼下物事还可十救一二,惟楼上珍藏,实在万不得一。耿顺急得措手顿足,叹息不止。有那胆大家丁,驾起长梯,直进楼檐。不防火焰一燎,早焦了须眉。

烟气一冲,早熏了喉咙。眼不能开,气不能出。又加一段段坏椽,一片片残瓦,飞打将来,只得倒退,耿顺越急得汗流满面,望火生悲。五更以后,救火官兵到来。人多势众,又是会家,将火灭了,已是东方大亮。耿顺发放过众兵役,仍率家丁打扫余火。可怜一座画栋雕梁,变作了空阶破壁。楼下抢出来的书籍,亦有全套成灰的,亦有外破内整的,亦有烧去半边的,亦有仍然出烟的,还有一半水湿的。至于楼上的木匣、锦套、手卷、册页,俱全无踪影。耿顺惟有自恨自怨,望空落泪而已。因想五位夫人的诗集及众人的歌诗并诗扇小影,原是纸物,自不消说。那琴亦是朽木,亦不奈烧。就是指骨头发,一经烈火,自然无余,惟宝剑是铁之母,金簪是金之精,岂无形迹可寻,又教家丁细细检看。众家丁直将楼基翻转过来,亦不见有滴珠余沥,耿顺亦只好罢手。有人说,林、燕、宣、任、平五个人,灵心巧性,出口成章,未必不泄鬼神之机,此一烧乃造化忌才之意。有人说,五个人有如此容貌,必有十分情思。零膏冷翠,难免轻薄的指摘。此一烧,又是造化爱才之心。又有人说,丹棘、青裳一《颂》,性澜、情圃二《歌》,想来不及五个人的诗集,反得流传世上,可见好物不坚牢了。只因这一来有分教:孝思不匮之情,不免联情于众弟。孺慕无穷之恨,仍看写恨于嫠奴。

第六十二回

后苑喜邀群士子前庭情话老佳人

兄弟翕和乐友于,主奴欢洽共瞿瞿。

只缘二母贻谋远,泗国箕裘永不逾。

却说耿顺自小楼被烧,郁郁不乐,日与耿皇页等相聚消忧解闷。过了二十七个除服之期,又是成化十九年春初之日,仍在小楼的旧基上又盖楼一座。这日无事,令人邀了耿皇页、耿岳页、耿颧来看花饮酒。午后公同议定,用唐人七言诗为令,第一次要酒字在首,第二次要酒字在第二,第三次要酒字在第三。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要酒字在第四、第五、第六、第七。如一人说得是,余三人各饮一杯。说得不是,自罚两杯。若直一句说不出,自罚三杯。四人每个七次,四七二十八次,饮酒二十一杯,每杯半斤,二十一杯,共酒十斤半。任你中等酒量,亦是醉了。当下四人登楼,季小姐亲看厨娘整治肴馔。四人各宽饮一杯,然后行令。耿顺起令道:“酒花荡漾金樽里”。说毕,耿顺、耿岳页、耿颧各饮一杯,将令杯送给耿皇页。耿皇页道:“酒债寻常行处有。”说毕,耿顺、耿岳页、耿颧各饮一杯,将令杯送给耿岳页。耿道:“酒狂又引诗魔发。”说毕,耿顺、耿皇页、耿颧各饮一杯,将令杯送给耿皇页。耿皇页道:“酒旗翻处亦留钱。”说毕,耿顺、耿岳页、耿颧各饮一杯,将令杯还给耿顺。第二次,耿顺说的是:“美酒清歌曲房下。”耿皇页说的是:“樽酒留欢醉始归。”耿岳页说的是:“酌酒与君君自觉。”耿皇页说的是:“把酒看花心自知。”四个人饮酒如前。第三次,耿顺说的是:“小槽酒滴珍珠红。”耿皇页说的是:“几时酒盏曾抛却。”耿岳页说的是:“松花酒熟傍看醉。”耿颧说的是:“一樽酒尽青山暮。”四人又饮酒如前。一连三次,每人共饮酒九杯。止令少息,换下的酒肴季小姐令人将剩多的送到前庭,给宿秀吃。是时宿秀年纪老,又深知耿家故事,所以季小姐厚待。楼上另换新肴,耿顺又起令道:“金美酒满座春。”说毕,耿皇页三人各饮一杯,耿皇页接令道:“一生杯酒作神仙。”说毕,耿岳页三人各饮一杯。

耿岳页接令道:“玉壶春酒正堪携。说毕,耿颧三人各饮一杯。耿颧接令道:“春山载酒远相随。”说毕,耿顺三人各饮一杯。此是第四次了。第五次,耿顺说的是:“雪满长安酒价高。”耿皇页说的是:“莫厌饬多酒入唇。”耿岳页说的是:“眼底桃花酒半曛。”耿颧说的是:“寒食山中酒复春。”第六次耿顺说的是:“闭向春风倒酒瓶。”耿皇页说的是:“护落生涯浊酒知。”耿岳页说的是:“雪下文君沽酒市。”耿颧说的是:“杨柳州边载酒船。”一连又是三次,每人又吃酒九杯,一齐大笑道:“可喜一个不曾错令,一个亦不曾多酒。”于是又止令少息。每人用过点心一两枚。耿顺又起令道:“暖风迟日浓如酒。”说毕,耿皇页、耿岳页、耿颧各饮一杯。耿皇页接令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说毕,耿岳页、耿颧、耿顺各饮一杯。耿岳页接令道:“佳期笑把斋中酒。”说毕,耿颧、耿顺、耿皇页各饮一杯。耿颧收令道:“柳絮送人莺劝酒。”说毕,耿顺、耿皇页、耿岳页各饮一杯收令。内中有饮不足的,又散饮数杯。

按下后苑快乐,且说宿秀在前庭正被些小丫环围着戏弄。送酒食的仆妇说道:“你老偌大寿数,还和这小厮们相耍!”宿秀道:“哎呀!我少年时亦是如此。”仆妇道:“先前的热闹,可还能说么?”宿秀道:“说他作甚?说他正是话长。”仆妇道:“有菜有酒,恰该闲谈。”宿秀于是坐了,吃着酒说一番家丁的齐整,说一番妇女的周全。仆妇道:“听说当日,五房各有景致,不知是何样景致?”宿秀道:“那正楼就是林夫人的住房,东西有配楼,暖阁凉台,俱在其内。楼前梧桐树两棵,有五六尺粗,四五丈高。夏日秋天绝好,茂叶阶下,芍药两畦,有二百多本。一色大红,开的时节,满院芬香。楼后有竹子几百根,叫作凤尾竹。叶长一尺,宽五寸。冬日雪后,分外碧绿。林夫人爱齐整,你说齐整不齐整?东一所便是咱家大爷生母燕夫人的卧房了,亭廊山水,无一不有。

卧房前芭蕉七八棵,有丈数高下,坛子粗细,叶子比簸箕还大。太湖石一块,可卧可坐,奇奇怪怪,有千百个连环透明的窟窿,正对着右边的紫荆树。那树虽不甚高,却古气得好看。屋后樱桃树四棵,红红绿绿,挂上金铃,又甚好听。燕夫人爱清雅,你说这清雅不清雅。第三位便是宣夫人了,住在萱草坪北的小楼内。咱家后园新盖的楼,便是照那个楼的样子,只是少那敞阁暖炕的巧妙。楼前二亩大一块萱花,又可吃,又可戴。花开之时,蝴蝶蜻蜓早晚不绝。东边又有葡萄园,园内绿葡萄、白葡萄、马乳葡萄、琐琐葡萄,各样都有。熟的时节,无大无小,无一个吃不着。宣夫人爱活泼,你说这活泼不活泼。所以如今二爷亦是那样活泼的性格。我自入府,便在四娘屋内。四娘便是任夫人了。任夫人最爱热闹,无日不耍笑,无夜不耍笑。百花厅内,百花亭外,无花不有。使不了的芀蔻粉,用不了的蔷薇露。你说热闹不热闹。如今三爷却不会热闹,一毫亦不像任夫人,真真奇怪。平夫人本住在西直门外,最爱闲散。看山楼的敞亮,揽秀轩的清爽,架上有鹦鹉,盆内有金鱼。春天和暖,无论草本木本,种得有条有款。冬日清冷,无论草香木香,熏得又暖又温。有时亦饮酒,有时亦着棋。常与姊妹们说说笑笑,你道闲散不闲散?四爷如今最好寻山问水,傍柳随花,恰好是平夫人的性格。”仆妇道:“我们不幸去世的田夫人,当年是何光景?”宿秀道:“田夫人亦不过与你我一班,只他好一个行事,好一个说活,好一个针黹,好一个脸面。

四位老夫人和姑大太、舅太太、姨太太,亲家太太,无一个不说好。果然便有那样的好处,就是四娘五娘背地里亦说他好,我如今想来果然真好。”仆妇道:“听说当年,外边的男人,内里的女人,都各有款项,就合咱府内一般。惟有丫环侍女最多,果然真么?”宿秀闭着二目道:“怎么不真,你想想,连老夫人共是六处,五房内又各有陪房,怎么不多,记得起初老夫人房内有采蘩,采苹、采荇、采藻、采癗。林夫人房内有枝儿、叶儿、条儿、苗儿、采芹、蓁蓁。燕夫人房内有夏亭、秋阶、冬阁、采菽、猗猗。宣夫人房内有喜儿、和儿、顺儿、采封、怡怡。任夫人房内有绿云、红雨、采萧、芊芊。平夫人房内有汀烟、渚霞、采艾、轻轻。后燕夫人房内又有丹棘、青裳,宣夫人屋内又有晓烟、夕露,任夫人房内又有我与涵霭、凝岚、贝锦,平夫人房内又有箕芳等,你说多不多?”仆妇道:“丹、青、性、情四位,如何又是通房?”宿秀笑道:“通房就是妾的别名。因为无有描眉梳鬓,无有育女生男,故叫作通房。丹青二人,原本各有好处。又因燕夫人贴身使令,不许避讳,所以作了通房。性、情二人,因随田夫人,亦是贴身使令,不许避讳,所以亦作了通房。你不见现在的四位爷待他四人都有体面。”仆妇笑道:“你老既未作通房,如何又不嫁人?”宿秀道:“罢,罢!作通房的人,浅了不是,深了不是。又要得主公的心,又要得主母的心,真真难难。

至于嫁人,亦无甚大好处。我们作侍女的,随着吃好的穿好的,无虑无忧,安闲惯了,若嫁个人,好歹难定。至好不过个买卖人,再不然仍是家人仆童。况且嫁娶由人,未必能遂心遂意。几见那有职分人,肯婚侍女?再者嫁夫找主,不过是为吃为穿。作侍女有吃有穿就罢了,难道真个都在那被窝中的事儿么!”宿秀一面说,一面吃酒。话多,酒亦多了。仆妇坐在宿秀身后,嚷了一声,猛将宿秀搬了一个金斗,轻轻的放在地下,一溜烟飞也似的跑了。宿秀一则年纪已老,二则吃酒过多,三则身体又胖,仰卧在地,酒又往上一涌,脚蹬手扑,一时再起不来。那仆妇急忙去扶,谁知力气小,正在你拉我扯之间,恰好耿皇页、耿岳页、耿颧酒散,从内里走出,见宿秀这样光景,一齐笑道:“宿老姐今日醉了!”。宿秀起初不防,吃了一吓。次后小顽皮笑着跑了,又是一气。末后见了耿皇页、耿岳页、耿颧,又是一急。三事加功,口里说不出,手指着那些小丫环,不住的翻眼。仆妇扶着坐在地上,却已口流涎沫,鼻眼歪斜,得了痰火病症。不数日,呜呼哀哉尚飨矣。这一来有分教:耆老无传,只剩得梨园一戏。闺情莫考,空留了盲女三弹。

第六十三回

缇萦再见演梨园金谷重悲弹瞽女

孝义声容优孟传,繁华景况寄丝弦。

人间好事谁经久,风在平原月在川。

却说宿秀既死,耿家旧事,无人传说。却有能说者,亦是耳闻者,并非目见。只有两个人目亦曾见,耳亦曾闻,身虽陷入青楼,心实恋于朱户。你道这两个兀自是谁?一个乃李婆,一个乃红雨也。李婆嫁的梨园教师,乃当时名手,演出许多新戏。后因深知梦卿事体,遂演成《赛缇萦》戏文一本。又因耿朗现在,尚未盛行。后来李婆教师俱死,耿朗亦不在了,遂作兴起来,由南而北,至成化二十三年京城内演唱的始多。红雨自流落烟花,遂名传六院。数年后又收了几个养女,赚得钱财,颇足养老。不幸五十岁上双目失明,乃脱了乐籍,散了众妓。因北京重修,复加富庶,于是回到北京,以说弹词度日。自家纂了《小金谷》一篇,那些名门大家的夫人小姐,无不爱听。弘治初年,连岁丰收,士民乐业,北直隶广平府西南有一县,名为邯郸县。这县风俗最重报赛,于弘治三年九月秋成之后,居民攒钱唱戏谢秋,便赁得李婆家所教的一般梨园。是日看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下万人,看演《赛缇萦》新戏开场。先是一个角巾软带蓝袍白须老者,科白道:“在下姓字不传,自号优伶于宝。言辞堪取,人称谐谑董孤,演成孝义《赛缇索》,粉饰升平真喜瑞。文成八阕,亏小子指点悉心。律协五首,请老官观听留意。”白毕下场,众梨园次第演来。第一出名《荫勋》,乃演耿朗拜官、燕玉作贺之事也。耿朗系正生,燕玉系正净,其余角色全用。系正生单唱,前半因众亲贺喜道达功名之远大,后半因燕玉之议婚,道达夫妇之久长。第二出名《诏狱》,乃演燕玉待罪,茅球承审之事也。燕玉系正净,茅球系副净,其余丑杂角色。系正净单唱,前半因人攀扯,抒泻英雄志气。后半因女遭殃,发脱儿女情怀。第三出名《入奏》,乃演梦卿上疏,耿怀代奏之事也。梦卿系正旦,耿怀系外角,其余旦杂角色。系外角单唱。前半未奏之先,一片怜爱神情。后半既奏之后,全是可惜光景。第四出名《出官》,乃演全义奏除梦卿被赦之事也。全义系副外,梦卿系正旦,其余生旦杂末角色。

系列外单唱,前半捧册奏言,大有正直之风。后半传恩下告,全无傲慢之角。第四出名《却聘》,乃演梦卿不嫁郑氏辞媒之事也。梦卿系正旦,夫人系老旦,其余小旦贴旦角色。系老旦单唱,前半礼物纷纷,污不了自己清白。后半媒人累累,乱不了女儿节义。第六出名《践盟》,乃演耿朗再娶梦卿为妾之事也。耿朗系正生,梦卿系正旦,其余角色全用。系正旦单唱,前半亲迎潇洒,真是西园之公子。后半合?幽闲,不愧南国之佳人。第七出名《征饯》,乃演耿朗从军五妻送行之事也。耿朗系正生,梦卿系正旦,林、宣系贴旦,任、平系小旦,其余皆老旦、小生、杂末角色。系众旦合唱,而科白俱各自不同。第八出名《归神》,乃演梦卿告终,春畹哭主之事也。告终系正旦唱,哭主系贴旦唱,其余接引使者用净副,地下仙曹用外,蒿里丈人用末,童男女用小生小旦,鬼卒用丑杂。

一部八阕,合杂欢悲,曲尽其妙。局外的那些男女老少,悲的悲喜的喜,散场回家,眼中还似有珠翠之客,耳中还似有鼓板之声。夜间睡不着,还呢呢喃喃的讲论。

这《赛缇萦》原是南曲,不数年间,南北相杂,将一部妙文演得大坏。不但别人的角色不准,连耿朗梦卿都变作小生小旦。有司官恶其轻薄,禁止北曲不准演唱,而南曲因之失传矣。当时红雨因邯郸人爱看《赛缇萦》必然亦爱听《小金谷》,遂亦在这县北城外买了几间房子住下,后来便死在邯郸县。因为主顾家多,到得厚葬美地。此是后话不提。

这日又逢谢秋之期,本地乡人,约红雨弹词。有那看过《赛缇萦》的,无不来听《小金谷》。红雨轻拨三弦,款款唱道:

蕉鹿浮生欢几何?光阴苒荏隙中过。

玉楼那个看花久,金谷谁家醉月多!

才子钟情情泮涣,佳人赋命命蹉跎。

红裙正气凌勋旧,翠袖英风振甲科。

圣上知名颁奖劝,群伦向义动吟哦。

只缘粉壁联盟句,陡起香闺同室戈。

萱树北堂方畅遂,蓬滋西院早阿那。

胭脂虎哮鸳鸯阵,浪荡蜂迷翡翠窝。

淑女诚堪操井臼,良朋虚教宴松萝。

泗公片语招嗔恚,杨姥一言惹怒诃。

悄致遗簪犹作孽、疑从题扇又成魔。

移鬟本为姑嫜喜,赠婢翻乖琴瑟和。

假势希权排尽力,争妍固宠计尤颇。

鸾藏蠖伏甘逃避,鸱舞?张任寝讹。

日日忧思萦五内,宵宵怨慕敛双蛾。

闲邪未获良人解,照胆先因征妇磨。

不惜冰肤投妙剂,敢辞鬟发剪轻罗。

凄其泪咽门前骑,柔软肠回海上□。

养子英邀衣灿烂,望夫空写像婆姿。

半缄薄癰恩真断,万里芳魂恨已□。

义仆同悲彰敬爱,狂童独忤肆摧搓。

承宗借使非春畹,封国宁须属顺哥。

善述徽音词凛凛,虔遵懿范貌佗佗。

婚男嫁女惩豪仕,奉悦脱簪诫艳婆。

敏慧应曾学问字,丰姿争教赖鸣珂。

小妻遂尔调钟鼓,庶母偏能咏寥莪,

远佞持身思豹隐,勤王袒臂奋鹰摩。

二难既奏燕田颂,两美复赓梦畹歌。

丹棘青裳蝇附骥,性澜情圃浪随波。

人传往事淡如画,我忆当年泪似梭。

阁锁梧桐霜湛湛,阶埋芍药雪皤皤。

针穿七夕成虚巧,符戴端阳治假疴。

竹径孰闻啼碧鸟,兰丛适见长青莎。

银铃罢紧樱桃树,绣履休藏玫瑰窠。

萱草坪边花没砌,葡萄园里叶垂坡。

飞残蝴蝶余蚊蚋,散去蜻蜒剩蝌蝌。

鹦鹉帘栊缺玳瑁,秋千庭院葬琼誾。

佳醪饮竭抛仙鳵、宝炬烧阑灭绛荷。

揽秀夏寒云,看山秋冷雨滂沱。

妆名妄擅梅容粉,眉品徒夸黛色螺。

五院荒凉更局面,一身流落历江河。

朝朝暮暮劳怀想,岁岁年年遇坎坷。

帝阙重添新壮丽,太行未改旧巍峨。

贫穷分定凭颠沛,富贵时忙类顷俄。

曲槛层窗羞荜户,湘裙巫鬓让渔蓑。

白杨万古陪翁仲,黄土终天瘗俊娥。

故老凭临伤悄悄,孩童伫立笑呵呵。

自浇七鬯浆和酒,可晓泉台醒与酡?

不是遨游回北地,分明寤寐警南柯。

莺俦燕侣奚归也,留我盲儿志黍禾!

红雨唱毕,众人无不赞叹。内中有一老人,亦长出了一口气道:“哀哉哀哉!数十载风流,今日归于何所?当年侣伴,今日更有何人?茫茫大块,落落双丸,恰不出我吕仙化!”众人视之,乃吕公祠炼师童养正也。一齐道:“童炼师世外闲人,妙绝清修,何不为红老姑点破前缘?”红雨手按三弦,侧耳问道:“尊驾何人?为何亦说侣伴二字!”那道士道:“新来面目,你我两不相同。旧日行藏,彼此何须相掩?莺老花残,凄凉属你红雨。云间鹤逸,悠游剩我童蒙。与作同归,无须空泪落也。”红雨道:“怎地?你就是童蒙!当日曾不见面交谈,怪得听不出声音。我今年近八十,早晚入土,你的年纪料亦不小了。”童蒙道:“我自正统元年出府,到达弘治四年,已过五十六个春秋,今年八十六了。幸得修养之法,眼不花,耳不聋,鼻不涕,牙不摇,手不颤,腿不软,头不眩,腰不驼,这却是俺出家的好处。以你这样年纪,又有些产业,何不投托善地,亦作一出家人,以完此局。红雨立起身来道:“我本孤身,出家不难。今蒙指点顿觉心开,再不作此靡靡之音,以动人感慨矣!”于是将三弦放下,投托善地而去。当下众人有能弹词者,便将三弦拾起。然那一篇《小金谷》词儿,却不记得,所以后人无有再唱的了。这一来有分教:邯郸县里,埋两名局外闲魂。吕祖祠边,警一个梦中上客。

第六十四回

养正焚修隆一祠伯宣梦警邯郸道

道岸登来路不遥,趾离况复又相招。

黄粱梦境黄粱梦,一片白云向碧霄。

却说童蒙被逐出府,倚仗素日蓄积,以酒消愁,不想与天禄缘浅,酒病随生。于是断了酒去游彳亢亍院,不二年间,财帛既尽,色病又来。无颜在京,糊口外省。幸得相识引进,当了一名长随。赚了许多赀财,打算娶妻度日。谁知与人合气厮打,误伤人命,财物消花,遇赦方免。以后饥寒艰险,苦不可言。所喜者,存心忠厚,不肯为恶。五十岁时,遇一异人,说他有些仙骨,传给密诀。童蒙领受,便当了道士。养息十年,游访十年,又遇异人,说他收缘在风雷隆一仙宫,遇顺而化,所以七十岁上,来到邯郸县北吕公祠内焚修。这吕公祠,乃唐开元七年道士吕翁以青瓷枕授卢生作梦之处,因当时作了一场大梦,黄粱饭尚未煮熟,故称之曰黄粱梦。到大明永乐年间,赐名凤雷隆一仙宫,往来行人祈梦的不少。童蒙在隆一祠专以利济为心,内修无二。惟那“遇顺而化”四个字,参解不来。至弘治七年,一日午后,本县令人来说:“明日东海总制泗国公耿大人进京,路过要在隆一祠祈梦,庙祝须打扫恭候。”养正听了,恍然大悟。一面令行童各处洒扫,一面自家沐浴,留下颂子四句,端坐而化。行童禀明知县,知县亲来看过踪迹,次日远出郊迎。原来弘治三年季狸病故,朝廷命耿顺暂总军务。于是耿顺奉命镇守海口,经过那两仪山、大渊关、绛官关、地户关各处要隘,又看查海口及小岛三彭岛险要,并探望朱陵、黄罗、冥光三国来路,方知当年战阵之功,运筹之力,勋旧甲科各得其人。又想起燕夫人作甲警梦之事,恨不能亦作一梦,以见亲娘的面目。所以到弘治七年入朝路过邯郸,要在吕公祠内祈梦。当日知县迎至界上,禀明养正事迹,并献上颂子,其言曰:

山高自有本,流长自有源。

反本与穷源,须从乃母言。

耿顺亦不能解。来到祠内,拜过仙象,坐在静室,自思颂子言词,大有来历:“我之祈梦,本为先母而来,看‘须从乃母言’一句,莫不真能梦见?此不但吕公有灵,连童道士亦都可异。”是夜斋戒,独坐在烛下听那兵卒传夜,及风声水韵,一派光景,与海外无异。漏至三下,酣然睡熟。梦至一处,深水长桥,高槐大路。转过桥见一府门,石猊欲怒,霜戟生寒,坐着两个人:左边的紫肥满髯,右边的白胖微须。下阶迎接道:“老奴众允需有也。”送至二重门,瑶阶钅口砌,朱户金钉,门上匾额大书“蓝田旧府”四字,亦坐着两个人:左边的额阔须长,右边的腮圆眼细。认得是甘棠、冯市义。又迎送至三重门,一代墙高,双关户掩。环响处青裳、丹棘出迎,说:“夫人久等。”耿顺随入,里边白玉为栏,珊瑚作柱。两廊森列,一殿巍峨。上了七层阶级,方至檐下。又有性澜情圃引进帘中。耿顺亦不及问他们来历,见殿内珠光辉耀,翠影缤纷,两旁无数侍女,中间坐着一位夫人,不过二十余岁,仙容宛尔,神色融然。耿顺一时不知所措,只听得夫人道:“顺哥年未七十,便苍老如此!”耿顺茫无以应。夫人背后转过一人,说:“子不识母,真千古恨事。今幸一见,还不下拜!”耿顺看时,却是田夫人。因说道:“母亲原来在此,儿不得见者十五年矣!”田夫人道:“十五年不见者,汝之假母。六十四年未见者,乃汝之真母也。此正坐者即是母。”耿顺仔细端详,果然与小楼上被烧的小像及诸人平日所说不差分毫,不觉屈拜倒,满面泪流。夫人亦叹道:“汝从前事体,我已尽知。此后遭逢,不须预讲,好寻退步可也。”于是赐坐,耿顺便坐在田夫人之下。因告小楼被焚,先人宝物俱遭回禄,实为大罪。夫人道:“人且不能长享其春秋,物又何能恒留于宇宙?理数如斯,于汝何罪!”耿顺又问:“如何不见大娘、三娘、四娘、五娘?”夫人道:“你不见这是蓝田旧府?他四人各有住处。田夫人原系此府之佐,故亦在此。因你思念过切,我故令童养正引你。你要反本穷源,须寻自家本来面目。功不可居,名不可久。汝从我言,虽沧海重新,桑田再变,亦可无恙也。”言毕,命宿秀、采菽赐与酒果。耿顺见两人俱是少年女子,因问两人如何此等模样?夫人道:“此正本来面目也。”又命丹棘、青裳、性澜、情圃捧大镜与耿顺照看,耿顺见四个人都变了少年女子,而田夫人亦变作二十上下之人,又看镜内自己,眉清目秀,面白唇丹,飘然一妙龄男子,乃私心自喜,“有此年貌,何功不可就,何名不可成哉!”思未竟,夫人含怒道:“小子无知,又生妄念耶!如此劳于心焦于思,安有丰于面盎于背之理?”遽命左右送出,耿顺欲留不得。仍是性澜、情圃、丹棘、青裳、甘棠、冯市义、众允、需有孚,一层层送出。出得府门,却迷了前边路径。见一道士、皓素须眉,昂臧身体,手执麈尾自称:“养正伴送主公。”走到前来的深水去处,却不见了长桥。道士将麈尾一掷,化成一条鳌背,耿顺纵步上桥,回头不见了道士。那桥两头一卷,把自己托在九天云上。下视万顷波涛,淼无涯际,虚飘飘立脚不住,从上坠将下来。耳内只听得风水之声,三魂七魄早从耳窍内飞出。自分必死,谁知落在平地。心头乱跳,冷汗满身,睁眼看时,见一灯照耀,半榻清虚,兀自卧在吕公祠内。听了听夜风转大,远水尤喧,梆柝分明,还是三更天气。暗自惊讶:“当日卢生一梦,黄粱未熟,今日我这一梦,尚是三更。吕公真有灵,养正真异人也!”半夜无眠,次日先写了一道致仕本章,令人递送进京,嘱托知县,将童道士埋在吕公祠之后,第三日方离了邯郸。比及耿顺缓缓进得京城,朝廷已因他年老多病,且又宣力有年,曾经立功阃外,准其休致。所遗泗国公爵,令耿佶袭替。

耿顺休致后,不理人事。平时故吏将佐,一概谢绝。隐居西山,虽耿估亦不知其定在。有时骑一小驴,随二奚童宿雾眠云,亦不知其定向。西山内招提别业,大半俱是中官休沐之场,亦不知有泗国公在内。过了弘治正德两朝,至嘉靖八年,九十九岁而卒。后人看到此间,皆以为梦卿节孝之报,又皆以为梦卿之心至此可平矣。不知人生贵贱修短,本自然之数。古今来强似过梦卿,比梦卿贱而且短者,不知多少。古今来不及耿顺,比耿顺修而且贵者又不知多少。气运造化谁为之主?处治斯人至于如此者,恐天地亦不自知也。然则人本无也,忽然而有。既有矣,忽然而无论其世,不过忽然一大账簿。诵其诗,读其书,令人为之泣,令人为之歌者,亦皆忽然之事也。呜呼!两间内乘坚策肥者若而人。鸠形枵腹者若而人,粉白黛绿者若而人,锥髻赤足者若而人,诵诗读书者若而入,贩南货北者若而人,总皆梨园中人,弹词中人,梦幻中人也。岂独林哉,兰哉,香哉!世间不乏林兰香之人,亦不乏林兰香之事。特以为有,则世之耳所耳,目所目者,未免为耳目所使。若以为无,则世之耳不耳,目不目者,又未免失耳目之官。总之经洪熙、宣德、正统、景泰、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八朝,一百余年,特为儿女子设一奇谈,则设此奇谈者,将以己为梨园外弹词外梦幻外之人欤?人或信之,吾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