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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浦珠

古典小说: 合浦珠  (清)攜李煙水散人著

  合浦珠序

  予謂,天下有情士女,必如綺琴引卓,蕭寺窺鶯。投彩箋之秀句,步氏傾心:寄組織之迥文,連波海過。以至漱園之詩,曲江之酒,方足爲風流情種,垂豔人齒。然而蒼梧之泣,竹上成斑:寤寐之求,河洲致詠。必其一往情深,隔千里而神合:百憂難挫,阻異域而相思。牡丹亭畔,有重起之魂,玉鏡臺前,無改弦之操。如是而後謂之有情,始不虛耳。若夫靜女其孌,貽彤管而躑躅:采蘭於洧,贈芍藥以夷猶。而或愆期于蕙蘆之阪,邀歡於風雨之晨。斯則鄭衛之風,淫蕩之匹,烏睹所謂金門雋彥,蘭閨婉秀者哉。

  予自早歲嗜觀情史。每至綠窗以菁藻摛毫,羅帳以珊瑚作枕,卻使君于桑陌,嫁碧玉于汝南,莫不攬茲豔異,代彼萱蘇。

  是以午夜燃脂,選校香奩之什:清晨弄墨,唯謄繡閣之文。不謂數載以來,萍蹤流徙。裘敝黑貂,徒存季子之舌:夢虛錦鳳,遐辭太乙之藜。而曩時一種風流逸宕之思,銷磨盡矣。忽於今歲仲夏,友人有以《合浦珠》倩予作傳者。予遜謝曰:“才子名姝,俱毓山川之秀氣,故以芝蘭爲性,琬琰爲才。至其相慕之殷,心同膠漆。若欲以蕪蔓枯槁之筆,摹繪婉孌靜好之情,是何異瞽目而論妍媸,將地貽識者之誚。”而友人固請不已,予乃草創成帙。

  蓋世不患無傾城傾國,而患無有才有情。惟深於情,故奇於遇。若謂今世必無奇人俠士,如古押衙、虯髯公者,乃拘孿之見也。是故煙花隊裏,不地冰雪之姿:錦繡園中,必生龍鳳之質。甚而當壚一笑,訂偶百年:天涯之遠,必逢帳魂。可起者始謂之情中之之至耳。世之君子,須信風流之種不絕,芳韻之事足傳,又何必考其異同,究其始末耶?

  目錄

  第一卷

  第一 回 梅花樓酒錢贈俠客

  第二 回 秋煙婢兩度醉春風

  第三 回 訪青樓誓締鴛鴦

  第四 回 陷羅網同窗急難

  第二卷

  第五 回 蠢頭顱枉尋風月

  第六 回 有心人巧竊花枝

  第七 回 傳情錦字爲憐才

  第八 回 觸怒權奸因卻婿

  第三卷

  第九 回 投蘭若俠客除凶

  第十 回 詠雪詩當壚一笑

  第十一回 因賽神計劫蘭閨秀

  第十二回 不深魂遺金鳳釵

  第四卷

  第十三回 金山寺冤魂現身

  第十四回 明月珠東床中選

  第十五回 小羅浮舊約重諧

  第十六回 春明門挂冠歸隱

  第一回 梅花樓酒錢贈俠客

  詞曰:

  韶光遲速,休名利關心,塵途碌碌。門外鶯啼,正值春江拖綠。襟懷瀟灑須去俗,締心友交芝蘭同馥。

  草堂清晝,彈琴話古,諷梅哦竹。

  憑世上雨雲翻覆,惟男兒倜儻,別開眉目。莫笑寒酸,自有文章盈腹。翠幃遙想人如玉,待他年眝伊金屋。晝哦窗下,賡詩花底,風流方足。

  ——右調《疏簾淡月》

  又詩曰:

  才子自應逑美媛,不須仙洞覓胡麻。

  請君試看明珠報,莫謂今無古押衙。

  說話人生七尺軀,雖不可兒女情長,英雄志短,然晉人有雲: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故才子必須佳人爲匹。假使有了雕龍繡虎之才,乃琴瑟乖和,不能覓一如花似玉、知音詠絮之婦,則才子之情不見,而才子之名亦虛。是以相如三弄求凰之曲,元稹待月西廂之下。千古以來,但聞其風流蘊藉,嘖嘖人口,未嘗以其情深兒女,置而不談。於今不及遠拾異聞,姑以耳目所及,演述成編,以爲風月場中談資一助。

  這段佳話,在明朝天啓中。有一錢生者,諱蘭字九畹,排行十一。原籍金陵人氏,其父中丞公,曆宦浙西。因見姑蘇風物清妍,山水秀麗,遂買宅於胥門內大街。蘭生五歲,中丞公即已棄世。其母魏夫人,有治家材,且嚴於規訓。蘭亦天性穎敏,至十歲便能屬文,通《離騷》,兼秦漢諸史。及年十七,即以案首入泮。雖先達名流,見其詩文,莫不嘖嘖讚賞,翕然推伏。蘭亦自負,謂一第易於指掌。其居金陵祖宅諱叫一鶴者,蘭之嫡堂叔也。以恩蔭現任山東郡守。蘭門第既高,又聲名藉甚。況生得眉秀神清,皎如玉樹。雖衛□、潘安,無以逾也。

  因此英郡縉紳巨族,咸欲得蘭爲婿。央媒議姻的,門無虛日。

  魏夫人因以年齒漸長,擇其門楣相對者,將欲許允。蘭以功名未就,力爲阻止。曾讀《嬌紅傳》,廢卷而歎道:“不遇佳人,何名才子?我若不得一個敏慧閨秀、才色雙全的,誓願終身不娶。”家有數婢,曰紅葉,曰秋煙,曰桂子,曰繡琴,皆十六、七歲的佳麗人也。然蘭無一當意者。群婢中惟秋煙尤覺豔麗,狡慧機警,能猜人意中事,蘭稍注念,往往因事雜人稠,亦未及向海棠枝上試腥紅。所與交遊,皆當世名流韻士。

  其同窗社友,最爲相知莫逆,惟有崔子文、李若虛兩個。每日會文,功課之暇,必與二人尋芳拾草,以飲酒賦詩爲樂。

  一日,值二月中旬,蘇人遊虎丘者,摯杯攜壺,紛紛接踵。

  又聞梅花樓酒肆甚佳,錢生遊興勃然,遂致柬邀訂崔、李。至期,二子以事阻不果。錢生悵然道:“俗哉二君,何乃此塵務相絆,誤我遊興。”有一書童,喚做紫蕭,在旁相勸道:“既崔、李二相公有事不來,趁此風日清美,相公何不自去隨喜。

  這叫做乘興而往,興盡則返,何必見責。”錢生點首微笑道:“不意汝亦能解說佳話。”遂攜枕頭錢,令紫蕭隨往。

  到了虎丘,果見畫船鱗次,羅綺如雲。乃覓幽勝之處,徘徊片晌,始詣梅花樓沽酒獨酌。只是樓中飲侶滿座,皆酒後喧語,俗氣逼粉,錢生不勝厭悶。持杯而起,倚窗遙望,見淡煙芳草之中,乃真娘墓也。因朗吟白香山之詩雲:真娘墓,虎丘道。不識真娘鏡中面,唯見真娘墓頭草。霜摧桃李風折蓮,真娘死時猶少年。脂膚荑手不牢固,世間尤物難留連。難留連,易銷歇。塞北花,江南雲。

  吟詠至再,興猶未已。乃問店家索取筆硯,向那粉壁之上,題著七言古體一篇。

  詩曰:

  春風處處黃鳥啼,桃花李花爭芳菲。

  花蔭笑語人不見,花外香塵暗拂衣。

  虎丘山寺鐘聲曉,虎丘山路生芳草。

  香車寶馬往來多,水色山光領略少。

  我來邀勝破春愁,拂衣獨酌梅花樓。

  樓中寂寂添幽緒,遙見真娘墓邊樹。

  翠鈿羅衫化作塵,墓門留待詩人句。

  鏡裏嬌容想昔時,只今煙嫋綠楊枝。

  可憐不是巫山雨,惱亂襄王起豔思。

  錢生題迄,自吟自笑,連飲數杯。俄而日已亭午,遂與紫蕭下樓。只見店主面紅耳漲,扯住了一個穿白的人,正在那裏喧沸。在旁觀看的,紛紛說道:“這也特殺奇哉,真正是個無賴棍徒,白撞酒食。”或笑或罵,或欲揮拳相向,或勸店家剝取衣服。觀那穿白的人,卻又面不改容,昂昂自若。錢生不解其故,向前詰問。店主道:“這人素昧平生,日昨忽到小店沽飲,算銀三錢,毫釐不還。說道寓在專諸巷內,待至明日來飲,一併還清。老掘萬分不肯,見他又不像個哄騙之徒,只得破格應允。到了今早,果然又來,老拙道他是個信實君子,仍與酒饌,大飲大嚼。誰料身邊原無半文。念小店貸本營生,那有酒肉與人白吃之理。不由老漢不怒從心起,爲此與他廝鬧。”錢生笑道:“事亦甚小,我看此友,不是尋常之輩,所欠若干,少頃與酒錢一齊算還,不消發話。”店主慌忙致謝道:“既承相公應認,老拙再有何言。”

  錢生一手攜了那人,重上樓來,施禮坐定,從容問道:“老丈眉宇軒軒,決非塵埃中人物,何故欠少酒債,致受小人之侮。”那人答道:“不才遨遊湖海,聞說蘇杭乃是天下名郡,故不遠而來。卻因盤桓日久,資斧空乏。近有故人,訂在虎丘相晤,故每日到此。無聊之際,沽飲三杯。叵耐店主不能識人,輒爾嘵嘵。”

  又問其居址姓名,那人道:“我浪迹萍蹤,何有定處。雖複姓申屠,其實並無名號,江湖上相知者,但呼爲申屠丈耳。”

  錢生見其談吐如流,肅然起敬道:“適間獨飲,殊覺意致索寞,不意邂逅間忽逢老丈,使人佳興倍添。”於是呼酒對酌。申屠丈仰首一看,忽見壁上題詩,墨迹初幹,擊節歎賞道:“此必郎君佳作,藻思綺句,不減庾、鮑。”錢生含笑不言。

  已而夕陽在山,紫蕭促歸,申屠丈即放杯起身,拱手作別。

  錢生牽袂懇留,必欲再飲。申屠丈道:“與君萍水相逢,謬承雅愛。但仆高陽酒徒也,一吸五鬥。如尊駕必欲入城,即此告辭。倘有僧舍可以借榻,願蔔其夜。”錢生大笑道:“老丈妙人也,方恨相見之晚。即十□□飲,尚可淹留,何況一夕乎。”

  申屠丈亦掀髯大笑道:“君雖書生,絕無一些酸腐氣,異日青雲事業,未可量也。”

  錢生便令紫蕭算還酒錢,並買佳肴數味,美酒一樽,借一幽雅禪房,剪燈細酌。申屠丈高談闊論,娓娓不倦。直至二更,方才就寢。次日早起,住持長老知是錢公子,不敢怠慢,急忙整治晨餐。

  二人梳洗方畢,對坐閒話。見一小沙彌走進,口中連說:“怪事,怪事。”錢生呼問其故,沙彌道:“适才打從梅花樓經過,聞說店主有銀二十餘兩,臨臥時放在枕頭底下,今早起來,分毫不見。只有老夫婦在房,又門戶不開,竟不知從何處去了。驚得店主目定口呆,沒做理會處,豈不是件怪事。”申屠丈見說,掩口而笑。錢生怪而問之,申屠丈道:“吾惡此老索酒錢甚急,聊戲之耳。”便向沙彌道:“汝去對那店主說,不須煩惱,銀子只在床側。右首小皮箱內。”錢生亦未相信。

  只見小沙彌去不多時,即便回來說:“銀子果在皮箱裏面。那店老又驚又喜,還說要來謝罪。”錢生與住持始信是實。暗暗驚異。須臾飯畢,謝了衆僧,便與申屠丈作別回家。申屠丈亦不致謝,但雲敝寓在專諸巷,左首第三宅內,明日午前,望君獨枉玉踐,再獲一談。”錢生唯唯而別。及抵家,值崔子文亦至。

  即告以遊虎丘得遇申屠丈,及店家失銀一事。子文道:“此乃方士弄術耳,何足爲異。”錢生不以爲然。

  次日,如期過訪。申屠丈早已倚門相候。延入客座,但聞異香芬鬱,沁入襟懷。其羅列器玩,無不珍奇。初不似客遊窘乏者。未幾進茶,其茶葉碧綠細嫩,香若蘭花。敘話多時,複邀入內室。只見陳設肴飲,皆是珍美味。青衣以琥珀杯斟酒,酒色殷紅,與杯相映。錢生雖是宦家,其筵席之盛,亦未能及此。

  酒過數巡,申屠丈道:“賓主對酌,無以爲歡,幸有女樂,令歌以侑酒。”言未畢,只見屏後輕移蓮步,走出兩個美人來,俱年十七八歲。一衣紅銷,一衣紫綃,去鬢翠蛾,輕盈窈窕,真國色也。紅綃妓以金蓮杯斟酒,奉與錢生,揚袂而歌曰:春風繞象床,春心滿洞房。憑誰寄語薄情郎。花既謝兮春晝長,早歸來兮勿徜徉。

  紅綃妓歌竟,紫綃妓以碧玉斟酒相勸。手按象板低低歌道:懶換春衫晝掩扉,看花幾度淚沾衣。

  別時羅帕空留篋,只看雕梁雙燕飛。

  歌畢,申屠丈道:“音雖下裏,不及陽阿薤露之曲。然郎君工於染翰,愧無珠玉,以寵斯伎。”錢生不能推卻,乃口占一絕雲:仙洞雙姝雲剪衣,能歌玉樹使人迷。

  嬌音若在花邊落,應遣流鶯不敢啼。

  申屠丈連聲讚賞道:“佳作佳作,所愧二女子歌匪金縷,有辱郎君口吐夜珠。”乃令二妓複以巨觥送酒。錢生以妓女立近身邊,羞澀不能即飲。紅綃妓乃高捧金卮,向著錢生嘴唇一灌而盡。

  申屠丈亦搏髀高歌曰:

  朝出去兮訪丹丘,暮歸來兮月滿樓。

  煙波浩浩兮山萬里,家四海兮任遨遊。

  申屠丈歌畢,又問錢生道:“清歌寂寥,不足以爲娛。欲作舞劍之戲,郎君願觀之乎?”錢生道:“願乞一觀。”只見申屠丈取出寶劍一口,擲在空中,其劍自能迴旋飛舞。倏又化作二劍,一舞于左,一舞於右。舞不多時,二劍又相湊而舞,作鬥格之勢。須臾,又變作六七劍,劍劍自舞。而有時往來間雜,無限錯綜轉折之妙。但覺寒光閃閃,悲悲淒淒。既而舞畢,仍是一劍在空。紫綃妓徐徐以手接之。

  于時,日轉西軒,暮霞零亂。錢生以不勝杯酌,堅欲告辭。

  申屠丈道:“歸路甚遠,亦不敢強留。只是區區天下有心人也,他日郎君或有緩急,不妨謀諸我。”錢生道:“仰辱厚誼,敢不服膺。只是老丈留在敝郡,可以不時奉候。萬一行旌別指,則山川間之,何以圖晤?”申屠丈道:“我明日便一帆遙指武陵,將渡錢塘,或走山陰、會稽,或探龍湫、雁蕩,果是行蹤未定。但郎君懷一欲見之意,自有會期。”錢生遂即起身謝別。

  申屠丈送至中庭,複問道:“郎君年將弱冠,未審雀屏曾中否?”

  錢生搖首道:“尚未受室。”申屠丈道:“以子才貌雙全,簪纓華裔,豈患無佳配哉。然而姻緣前數,只在赤繩一系,吾聞玄妙觀新來一梅山老人,能以神相知人過去未來之事,吾子何不竭誠投謁,以蔔前程。則姻事功名,一言可以了了。”錢生連聲應諾。直至門首,各道珍重而別。抵胥門,已昏暮矣。

  錢生少處書幃,未嘗親近美色。那一日,一見歌妓,不覺神魂飄蕩,幾不自持。明日會著崔子文、李若虛,告以所見,遂偕往訪之,則巳門房扃鎖。詢于鄰居,皆雲彼原僦居一月,今早已遷移他去矣。三子遂悵然而返。逾數日,生複邀崔、李同往玄妙觀,謁見梅山老人。那老人蒼姿白髮,骨格清奇,嶷然四皓之侶。錢生備陳求相之意,老人即便先看崔、李,口中嘖嘖道:“二足下神清相旺,甲科無疑。但目下文戰未利,一交眼運,必然高捷。”以後相到錢生,老人吃驚道:“這位錢兄,自然也是甲科了。只是目下就有一場災險,老夫意欲直陳,未知可否?”錢生道:“君子問災不問福,但請老丈直言,切勿隱諱。”那老人不慌不忙,說出幾句話來。

  管教:

  未來休咎姻緣事,只在神奇一相中。

  畢竟老人說出什麽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波瀾曲折,文亦有空中舞劍之妙。畢竟是慧心人方具慧眼。若崔子文,便與店主何異。

  第二回 秋煙婢兩度醉春風

  詩曰:

  別有柔枝惹斷腸,春風暗裏惜垂楊。

  花蔭略做鴛鴦偶,裙底深聞醬醋香。

  躡足輕輕投繡帶,殘更悄悄赴西廂。

  心驚只爲愁獅吼,幾度叮嚀莫顯揚。

  這一首詩,單道那偷婢的妙趣。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婢。這是爲何?蓋因人家有了美貌的侍兒,其妻妒悍的,則不敢偷。不妒的,亦不必偷。唯是妒不深而醋意亦複不淺,於是竈前廊下,潛竊口脂之香,捧水傳茶,輕摸酥潤之乳。欲近而不敢近,欲抛而不能抛,暗丟眼色,巧覓私期。較之長夜同眠,無人拘束的,更有情味。況且人家美婢,原不可少。假如有了一個美妻,又有幾個美婢跟隨,轉助其美。就如牡丹有了嬌花,必須綠葉。所以鄭康成家有掌箋奏的青衣。白樂天有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之詠。閒話休提。

  且說梅山老人先相了崔子文、李若虛,然後相至錢生,卻說道有些災難。錢生再四懇求直言,老人道:“細看尊相,必然是少年登第。但氣色昏滯,主有非罪之災,幽閉囹圄。雖不久就釋,要滿七七之期。此後更有客途一厄,雖不致損害,也有一場天大的虛驚。自此穩步雲梯,漸入佳境。然看足下今日來意,不特問那功名,兼且爲著內助。據觀尊相,應有三位賢美夫人。初求甚難,後亦甚易。尚當寬緩歲月,直待高中之後,方得完姻。吾有八句俚言,子須牢記,他日自有應驗。遂取小箋,提筆寫道:青年科第,文章率然。

  彼有淑女,遇珠則圓。

  雨花庵裏,桃葉渡邊。

  若逢四九,返爾林泉。

  寫畢,付與錢生,連囑保重。錢生便令從者,呈上謝儀。

  老人堅卻不受道:“且俟三君挂綠之後,然後領賞。”

  三人致謝離觀,于路中,錢生問道:“二兄以梅山風鑒若何?”若虛道:“此亦相士套語耳,何足憑信。”子文道:“九畹兄恂恂若處子,每日不離書館,安得有危厄之事。即此一言,足征其謬誕矣。”錢生道:“只怕人事不常,難以預定。”

  正說間,忽遇著同社陸希雲,問其何往?希雲道:“敝齋前海棠盛開,今日特屈二兄,暫輟牙籤詩以賞之。頃造九畹兄潭府,遇尊價紫蕭說,與崔、李二相公同到玄妙觀去了。小弟因即步來相候。”崔子文道:“賞花賦詩,正吾黨勝事。但有費主人物料奈何?”錢生道:“明日便是小弟治觴。”希雲道:“然則明後日又輪到崔、李二兄了。”說罷,四人皆大笑,隨即同詣陸子齋頭,看那海棠花。果然夭豔無比。子文道:“一睹此花,宛若西子在前,太真複出。”錢生笑道:“不意範大夫載去之後,李三郎楊浴之餘,複受仁兄清盼。”希雲道:“海棠雖好,尤賴三君名士賞鑒。”若虛道:“有此名花,就該有賢主人了。”

  調笑未畢,酒肴已備,即設席於花下,四人傳杯換盞,極盡歡噱。希雲道:“清飲不足以展懷,乞崔兄行一口令。”子文道:“我要海棠詩一句,中有一個花字。”即舉杯飲盡,念詩一句雲:“只恐夜深花睡去。”若虛道:“要罰三大杯。”

  子文不服道:“弟乃令官,豈有受罰之理。”若虛道:“遇知己,賞名花,可無佳令,乃效村學究所常道者,豈不該罰?”

  崔子文大笑,乃把杯連飲三爵,既而分韻賦詩。

  酒至半酣,希雲道:“青樓中,近有一仙人謫下,三兄亦曾相聞嗎?”三子道:“不知也,乞兄爲弟輩言之,其色藝何如?”希雲道:“那個妓女,年方破瓜,其容色姣媚,固已遠出尋常。加以詩畫棋琴,無不妙絕。雖門前之流水接軫,而矜色自高,罕有得其回眸一笑。我輩雖是酸措大,豈有名花在前,不爲品題,以作片時之樂。”若虛道:“兄言及此,使弟情興勃勃,便當訂期一訪。但不可與九畹偕行。”錢生道:“豈以弟非韻士,故獨見卻之深耶?”若虛道:“弟輩須髯如戟,若與玉山相並,不無形穢。弟恐洞中仙子,獨垂盼于錢郎耳。”

  子文道:“少年老成,莫如九畹。弟在十四五歲,即已情欲難遏。”希雲道:“錢兄家故多姬侍,安知無妖嬈兒偷近郎側。

  想那花蔭月底,牡丹芽已撥動久矣。”錢生舉杯道:“今後有不談席間事而涉於他事者,罰以巨觯”時已日暮,移席齋中,後猜枚擲色,酩酊而散,將已更餘矣。

  老夫人因冒風寒,早已睡熟。候生歸者,在外惟有老仆錢貞,書童紫蕭,在內惟秋煙諸婢。錢生進入臥房,未及呼茶,秋煙即以橄欖湯雙手遞至。蓋群婢中惟秋煙善察人意,姿態尤媚。若繡琴,則如牡丹初放,非不妖豔,而肉質頗肥。若桂子,宛如秋水泠泠,素梅近雪而清瘦可憐。至於紅葉,亦複身材嫋娜,秀髮修眉,所少者惟軀膚不白。其餘,若櫻桃、彩霞,則色之最下,不堪入目矣。

  是夜,生已半酣,因在席上被崔李二君百般諧謔,引得春心難遏。及歸臥室,值秋煙捧進茶來。見其雙臉膩霞,手腕如玉,轉覺欲火如焚,不能按納。乃令群婢皆寢,獨謂秋煙道:“我今夜醉甚,不能即睡,爾姑留此以伴我。”秋煙道:“往夜官人醉即熟寢,獨今夜不能即睡,何也?”錢生注目熟視,笑而答之道:“往時之醉醉於酒。今夕之醉醉於汝。”秋煙道:“語言顛倒,官人真醉矣。”錢生又問道:“春色惱人,欲眠不穩,信有之乎?”秋煙道:“在官人則有之,若奴輩無思無慮,惟恐玉漏相催,何不穩之有。”錢生道:“汝謂睡不能穩,亦有說乎?”秋煙道:“鴛鴦衾裏,尚少一個粉掐就玉琢成的小姐,免不得搗枕槌床,豈能眠穩。”錢生道:“今夜權以汝作小姐何如?”秋煙低鬟微笑,以手弄其裙帶。錢生即忙向前摟抱,秋煙半推半就,低低說道:“只恐柔枝不勝風雨。”錢生乃去其褻衣,撫摩之際,惟覺嫩蕊初枝,滑潤如綿。於是銀扣鬆開,奶胸全露,繡鞋高臥,纖指按腰。那管桃浪之翻殘,一任靈犀之歡合。兩意綢繆,不待言矣。

  錢生與秋煙之調戲也,群婢皆寢,獨繡琴假寐而不卸衣。

  蓋桂子、紅葉,俱年十五,情竇尚淺。惟繡琴最長,而芳心已盛。往常愛生俊雅風流,實有仰上之意。是夜見生獨留秋煙在房,不能無疑。乃悄悄潛立於紗窗之外,以覘其動靜。及其陽台即赴也,遂於窗縫窺之。只見生之下體,潔白如雪。初合之時,若艱澀而不能即進者。但聞秋煙口中作呻吟之聲,徐徐說道:“從容些。”錢生應道:“且耐片刻。”有頃,只見柳腰輕擺,玉箸頻抽。又聞生問秋煙道:“汝樂否?”秋煙搖道而不言。錢生道:“我但覺津津有味。”既而殘燈半明,不能備張。但聞帳鈎搖響,笑聲吟吟而已。斯時,繡琴已是十分情動,雖津唾屢咽,而裙褲之內,薔薇玉露,浸溢於旁。只得和衣而睡,亦不能窺其雨雲之畢矣。將至雞鳴,秋煙與生重訂來夜之期,潛歸寢榻。至曉,錢生約那崔、李,共設席于陸宅,以答敬希雲,兼不負海棠之盛。

  方早膳畢,錢貞報說鄭相公來望。錢生急忙整衣出迎,敘話良久。鄭秀才道:“近日有一名妓,來自維楊,年方二八,姿容技藝,件件皆精。所居就在胥門外。倘賢弟得暇,何不同去一訪。”錢生因爲有酒,約以異日。鄭秀才又道:“凡人讀書,雖不可不用功,亦不宜拘拘然如道學腐儒,終日正襟危坐。

  當此暮春和煦,便是聖門的曾點。也有俗乎沂,風乎舞雩之興。

  況在我輩或彳亢亍彳亢亍,或琳宮,不妨偷閒隨喜。惟在心有準繩,便不棄失正事。且以賢弟這樣敏慧絕倫,亦不必埋頭苦心,豈可以青年而便形如木偶。”錢生道:“先生所諭極是。”須臾換茶,鄭即起身別去。

  原來這鄭秀才,就是錢生的業師,諱叫文錦,字曰心如。

  雖有時名,爲人奸詭異常,見利忘義,專要誘人鬥賭,卻在內中取利,乃儒而小人者也。錢生自鄭業師去後,因崔子文遣價頻催,亦即赴酌。是晚,句聯五字之奇,饌罄八珍之美。知已暢懷,亦不必細話。

  且說秋煙姐,往常不情不緒,或停針凝想,或對月攢眉。

  雖是年及破瓜,亦爲賦情特甚。自爲錢生禦後,不覺姿容愈媚,笑靨時開。惟有繡琴,心懷不足,乘間詰之道:“往常,妹妹眉頭鎖翠,愁思居多。今日爲何,說也有,笑也有?”秋煙道:“憂樂乃人之常情,彼此異時,姐姐何消詰問。”繡琴道:“我前日聞官人在書房中讀書,口中頻誦兩句,道是‘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我不解書義問於官人,官人便解說道:‘有女者,是有個女子。懷春者,是思想丈夫。吉士是文雅的郎君。誘之,是哄誘女子做那件勾當。’我只道是官人戲言,由今看來,信不差也。”秋煙道:“想是姐姐芳心已動,故曉得不差。若妹子,年雖十七,並不知道懷什麽春。”繡琴道:“妹妹是個無思無慮、惟恐玉漏相催的,與我心動者原不相同。”秋煙知其諷刺有因,頓覺雙頰暈紅,面有慚色。繡琴道:“我和你自小進門,情厚如嫡親姊妹。誰料昨夜之事,便要瞞我。那曉得其間詳細,我已悉知了。”秋煙道:“豈敢瞞著姐姐,這樣事我並無心,只爲官人逼勒,沒奈何逆來順受。”繡琴道:“妹妹是有福之人,所以主人見愛。但不知,此事果有趣否?”秋煙低了頭,含笑不答。繡琴道:“只我兩人在此,又無別個,說亦何妨。”秋煙道:“起初時,內中疼痛緊澀,甚是難禁。以後便略略有些趣兒。”繡琴道:“這樣一個風風流流、唇紅面白的俊俏郎君,不知是那一個有福的小姐受享,卻被你先嘗了甜頭,只覺太便宜了些。”秋煙道:“既是姐姐十分羨愛,我今夜做個撮合山,也成就了你的好事何如?”繡琴斜覰了秋煙一眼,嘻嘻的笑道:“我逗你耍,你便要拖人下水。只怕你也難舍。”兩個調謔正濃,忽聞老夫人呼喚,遂各散去。

  且說,當晚錢生赴席,因有秋煙在心,便以魏夫人染恙爲辭,黃昏時候先別而歸。卻值老夫人病體稍痊,尚未安寢,只得進房問候。夫人道:“汝終日看花覓友,飲酒賦詩,卻不荒廢了正業。”錢生道:“兒亦懶于應酬,奈同社相邀,難以固卻。”夫人道:“既做了一人文士,那詩詞歌賦,原不可不曉。

  但聞先賢未第之時,未嘗不以舉業潛心,孜孜不倦,俾夜作晝,直待成名之後,方可尋章覓句,聊以養性陶情。今汝棄本務末,玩時貪日,措心於無用之地,不唯負爾母之訓,而何以慰先人於地下乎?”錢生道:“仰聆懿誨,敢不書紳。自今兒即杜門卻客矣。”

  言畢,急欲抽身辭出。老夫人偏又留住,將那家務細談,直到更闌,方得告歸寢室,連聲喚茶。秋煙心雖要往,惟恐繡琴嘲笑,反推櫻桃捧進。錢生道:“誰要你遞茶。老夫人正要安置,汝等自去侍候,只與我喚那秋煙來。”櫻桃便連聲叫喚,秋煙故意慢慢的不動身。繡琴戲道:“秋煙姐,不要誤了良時,正所謂佳刻已到也,雙雙請上床。”秋煙道:“姊豈無心,何獨見謔。”須臾又聞催喚,方走進房。只見生已盥手浴腳,便要秋煙上床同睡。秋煙推拒不肯,錢生乃雙手摟定道:“汝豈怪我耶?”秋煙道:“官人以千金之軀,即仕宦求婚,猶遴擇而不屑輕許。今乃愛一賤婢,奴所慮者,惟恐隔垣有耳,使風聲漏泄於老夫人知道,那時秋煙亦甘心受責,其如有玷於官人。

  ”錢生道:“我既作主,誰敢多言。即使老夫人他日知之,自有我在,決不致加罪於汝。當此千金一刻,你不要假惺惺,把那良時虛過。”遂即滅銀燈,下繡幌,解帶卸衣,共枕而睡。

  當晚雲雨之情,雖鴛鴦之在蘭苕,翡翠之在雲路,不足以喻其歡娛也。錢生屢屢笑問何如?秋煙嬌聲婉轉,態有餘妍,仍恐有人竊聽,但點首而巳。

  且不說羅帳歡情,再表繡琴姐,無限春心,勉強展衾而臥。

  矇矓之間,忽遇生來,連呼道:“秋煙,秋煙,我特來尋你。”

  遂抱住求歡。繡琴亦將錯就錯,不與分辯。剛赴陽臺,又值老夫人走到,遽然而寤,乃是南柯一夢。惟見幾上殘燈,半明半滅,窗上月光射進,照見床頭。孤衾寂寂,不覺長籲了數聲。

  正是:

  水簟斂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雲輕。

  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

  自此,錢生每與秋煙乘間邀歡,亦不必細述。只因魏夫人規責,果然繭足書窗。即有朋儕探望,亦托言他出。忽一日,陸希雲遣使致書,錢貞知是社友,特爲遞進。生接書,折開看雲:昨日花間良晤,足快千古。惜乎文旆速返,使花神寂寂,未免笑錢郎情薄也。遊雲青樓麗人,弟雖偶逢半面,然非佳公子,不足以邀其傾城一笑。特於翌午,煮茗焚香,以迓從者。牽伊綺袖,請聞子夜新歌:醉了霞杯,求吐青蓮妙句。恐誤芳辰,八行相訂。屆期□俟,莫滯高軒。

  錢生看畢,知道書中之意。就是前日席上所談的伎女,但不知與那鄭心如所話的,便是他否?即忙寫書回答。料因知己相招,不能推卻。要知去訪那伎女,果是如何?且待下回,便見分曉。

  妙在描敘歡情,偏以繡琴插入,遂添出無限光景。

  第三回 訪青樓誓締鴛鴦

  詩曰:

  天津橋下陽春水,天津橋上繁華子。

  馬聲回合青雲外,人影搖動綠波裏。

  綠波清回玉爲砂,青去離披錦作霞。

  可憐楊柳傷心樹,可憐桃李斷腸花。

  此日遨遊邀美女,此時歌舞宿娼家。

  娼家美女鬱金香,飛去飛來公子觴。

  的的朱簾白日映,娥娥玉顔紅粉妝。

  花際徘徊雙蛺蝶,池邊顧步兩鴛鴦。

  傾國傾城漢武帝,爲雲爲雨楚襄王。

  古來容光人所羨,況複今日遙相見。

  願作輕羅著細腰,願爲明鏡分嬌面。

  與君相向轉相親,與君雙棲共一身。

  願作貞松千歲古,誰論芳槿一朝新。

  百年同謝西山日,千秋萬古兆邙塵。

  ——右《公子行》

  話說陸希雲置酒妓館,適邀同盟諸子,故特致柬訂期,錢生即寫回書,付與來人去訖。畢竟是少年心性,見說是個絕色佳人,便不覺手舞足蹈,巴不得即時會面。到了次日清早起來,假託文會之期,先向夫人道:“昨承陸希雲遣人相報,今日同社諸子,訂在虎丘會文,晚間公分備酒,即于山房借榻,故特與母親說知。”魏夫人信以爲然,略不阻卻。到得飯後,陸希雲又遣價立等。只見錢生換了一套新鮮衣服,頭戴唐巾,足穿朱履,飄飄然好一個少年英俊,不類何郎嫻雅,勝如張緒風流。

  隨即叫了紫蕭跟去。正是:

  未爲折桂客,先作探花郎。

  卻說那妓女,原不是倚門獻笑、塗脂抹粉的一流。姓趙,名素馨字,曰友梅。鴇母叫做趙月兒。原是廣陵角妓,因犯了一件沒頭官事,所以攜家徙避蘇州。這趙友梅,年方二八,巧慧絕倫。言不盡嫋娜娉婷,真乃是天姿國色。既嫻琴畫,又善詩詞,時人往往以薛濤相比。然在平康中較論,則友梅固是濤之流亞。若友梅心厭綺羅,性甘淡泊。譬如蓮花,雖出於淤泥而纖埃不染,則又非薛濤之所能及也。自到姑蘇,未及二月,只見車馬紛紜,其門如市。然都是膏粱俗質,紈袴庸姿。每每歎道:“向聞姑蘇名郡,有多少才人賢士。乃今所見,不及所聞,豈以妾之命薄,故不能一遇歟。何爲有才有貌,高情脫俗者,竟寥寥也?”蓋其心惟欲覓一意中人,以終身相托。

  不料事有湊巧,恰值陸希雲作東,以延社友。當日,希雲先至其家,友梅道:“今日陸兄廣陳珍錯,所延的想必是知心契友,但不知佳客爲誰?”希雲即以崔、李二子對。友梅道:“僅此二客已乎?”希雲曰:“更有一佳士,乃我同窗盟友。

  才如班、賈,貌似潘、韓,甚不欲令友梅得見,然葉已邀之矣。

  俟其來,當令子魂醉耳。”友梅掩口而笑道:“是何等兒郎,能令予魂醉耶?弟不知貴社中,有個錢十一郎否?”希雲道:“卿何此之問?”友梅道:“數日前,有錢君的業師鄭心如者,偶在席間道及當今時髦,年少風流,惟有錢中丞之子。妾因而問其名字,並索其平日所作詩稿,蒙鄭君錄以見示。日來妾細味其詩,藻豔可擬梁隋,高曠不減李杜。觀其詩,足以想見其人,故爾問及。”希雲道:“我所雲佳士者,即十一郎也。不料卿亦如此羨想。然則今日之酒,竟爲友梅而設。”友梅聞言,不覺嫣然一笑,喜形於面。遂重臨鸞鏡,梳刷雲鬟。上身換了一領藕色花藕紗衫,內襯著大紅繡襖,下著一條鴛繡羅裙,裙低下露出那窄窄的一雲兒紅繡鞋。真個是天生麗質,絕世娥眉。

  又立時焚了一爐好香,將泉水烹茶以俟。

  未幾,只見紫蕭進來報,說相已到了。希雲即與友梅一階迎接。進入客座,生向希雲謝道:“前饗貴廚,令人齒頰皆香。

  昨日複承華翰相招,感渥至矣。愧無一臠爲答。”希雲笑道:“今日一觴,聊當胡麻飯引入劉郎,以會仙子。”便指錢生,向著友梅道:“此即卿所想念錢十一郎也。前日因詩而想人,今日見其人,又當想其詩矣。”友梅秋波一轉,以袖掩口而笑。

  錢生道:“初次幸逢,尚未曾詢及芳卿姓字,又何從得見鄙人拙句?”友梅微啓朱唇,低低答道:“乃尊師鄭心如錄以見示。”

  言畢,即以陽羨茶斟滿一盞,雙手奉與錢生,而雙目注視面上。

  錢生反覺羞恧,不能正看,惟時時偷眼而覰。兩人在座,恍若玉樹瓊枝,光彩相映。少頃,延入側邊一室。只見明窗淨几,瀟灑絕塵。中間挂唐六如美人圖一幅,幾上放金線草一盆,博山內焚沈水之香,畫屏前置菱花之鏡:錦瑟在床,玉簫挂壁。

  以至文房器具,靡不珍美。看玩未周,友梅即以素縑索詩。錢生不加思索,援筆即書:詩曰:鴛繡綃裙八幅裁,香風飄起盡簾開。

  趙家真個逢飛燕,疑是昭陽殿裏來。

  友梅道:“君詩才敏捷如此,真名下無虛士也。只是蒲柳陋姿,忒覺揄揚太盛。”希雲亦讚賞不已。錢生乃與友梅手談。

  局完,友梅輸了二子。直至日中,崔子文、李若虛方到,希雲先出迎迓。子文道:“九畹兄曾來否?”希雲未及答,錢生自側邊趨出道:“恭候久矣。”友梅亦即出來,相見畢,希雲道:“二君爲何來遲?”若虛道:“偶與子文,有一賤事,因以仁兄雅命難方,兼以趙卿芳姿未睹,是以撥冗而來。”子文道:“自與九畹花間一晤,悠焉半月,心之耿耿,一日三秋。”若虛道:“兩次造謁,閽者皆以他往爲辭。弟因書鳳於門,子亦見否?”錢生亦戲道:“若佳客至,弟即倒屣。如李若虛,正當閉門不納耳。”子文熟視友梅道:“久仰芳容,果然名不虛傳。”友梅道:“到蘇雖久,不意吳中之美,獨有崔君。”

  正閑敘間,侍兒芳英,以松蘿茶捧至。錢生正值口渴,一吸而幹。友梅即以手中茶分半盞與生。若虛笑道:“古詩有雲‘玉樓曾記聞香處,分得佳人半盞茶。’今目睹之矣。”友梅道:“文因病渴,玉川七碗。水厄之多,文士皆然。”言未既,一人掀簾鼓掌而入。視之,乃清士中善吹簫的賈文華也。希雲道:“老賈一來,不患寂莫矣。”文華坐未定,即談笑風生,引得滿座捧腹。時已過午,肴果俱齊,於是幾筵肆設,行令擲色,酒政肅然。

  已而令至賈文華,文華道:“今日相知在座,勝友如雲,何敢以俗令相混,貽諸君之一笑哉。仆吹簫人也,只索趙娘唱一套新時妙曲,請以薄技相助。”希雲道:“文化之言雖善,然必須行過一令,方敢請教妙音。”此日,友梅因九畹在席,加以崔、李數子,俱是風流人物,遂不推辭,唱出時曲《春閨怨》一套。賈文華便嗚嗚的吹簫相和。那友梅唱道:《步步嬌》:門掩梨花,燕子重來了。鸞鏡空留匣,春山久不描。羅袂生寒,曉風清峭。怨別已魂銷,恨啼鶯偏向紗窗鬧。

  《五供卷》:

  鱗稀雁少,欲寄回文,水遠山遙。淒爾琴瑟韻,折散鳳鸞交。想你淩雲雖賦,怎便得錦衣榮耀。只恐怕憔悴潘安鬢,空題司馬撟,潦到風塵,悶縈懷抱。

  《江兒水》:

  你那裏得失渾難測,我這裏深閨閉寂寥。全不記別時頻囑歸須早,到如今幾載無消耗。鳳城何處長安道,遍把欄杆倚靠。目斷天涯,只見萋萋芳草。

  《川撥棹》:

  從春到,萬千愁,只自曉。最難禁永晝清宵,最牽懷柳嫩花嬌。撇瑤琴,爐香懶燒。只落得溫羅衫珠淚抛,濕羅衫珠淚抛。

  《錦衣香》:

  靜幽幽簾櫳悄,急剪剪風纏繞。這幾時裙帶頻松,只爲腰圍瘦校玉容拚得爲君憔,還愁薄幸別戀紅綃。

  向歌樓舞館,只把那金釵買歡笑。因此忘歸期,野花雖好,也須念操持井臼,怎便把糟糠撇掉。

  《漿水令》:

  一聲聲花邊啼鳥,一絲絲煙拖柳梢,雙雙蛺蝶自相邀。可憐春色,虛度昏朝。空悒怏,歸信杳,那知辜負人年少。白頭詠,白頭詠,朱弦斷了。悔當日,悔當日,不阻征軺。

  《尾聲》:

  紅顔薄命,休把春風惱。要相會,除非夢裏招。

  直待歸鞍怨始消。

  友梅唱得詞句既清,音律又正,每一字幾盡一刻,其聲之杳渺淒婉,真能繞梁而遏行雲。及唱畢,聲音嫋嫋,猶不絕如縷。合座聞之,無不莞然頤解而贊其妙。若虛道:“曲亦備盡閨中怨念之懷,即唐詩所謂‘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之意。”子文道:“填詞雅麗,非俗筆所能,殆納川、伯虎之流歟?”友梅道:“非也,此乃金陵範公闇然所作。”錢生道:“范公乃敝年伯,今方蒞任開封,雖嫻於詞曲,芳卿何自而得之?”友梅道:“范公與斐司馬有隙,被司馬刻以政苛於虎,不協輿情,去秋即已解緩而歸,嘗過維揚,接妾以新曲十套,此乃十套之一也。”錢生憮然道:“范公爲人,正直清廉,到官只以琴鶴相隨,頗有政績,奈何中以苛猛,公論間安在哉。”子文道:“闇老猶可,若近日周老師蓼洲被逮,更覺駭聞。”希雲見二子談起朝政,遂以巨觴罰酒。錢生舉杯飲盡道:“仁兄見罰,敬如命矣。但聞友梅頗多佳制,願再飲一卮,以乞妙音。”賈文華道:“錢相公之言,最爲有理。趙娘幸弗以珠玉而有吝色。”友梅道:“妾於早春,偶制得《黃鶯兒》一闋,倘不見哂,願歌以佐觴。”衆道:“洗耳!”友梅乃唱道:《黃鶯兒》:草未入簾青。嫁東風碧草新,一分春色三分恨。

  羅衣淚湮,蛾眉翠、顰幽心。只許梅花問,欲銷魂。

  蕭蕭疏竹,窗外已黃昏。

  友梅唱畢,一座莫不稱佳。錢生道:“詞意蘊藉,字字清新,真所謂咳唾隨風,無非珠玉。”時近黃昏,崔、李爲著路遠,起身先別。希雲挽留不住,送至門首,崔子附耳而謂希雲道:“九畹兄年少風流,此煙花地,勿宜留之久坐,以惑其情。

  倘暮夜不能入城,兄當留歸一宿。”希雲道:“尊教極是。”

  遂一拱而別。錢生與友梅,雖亦送出,然因並肩私語,及門而止。賈文華是個伶俐的人,即遠遠立在一邊。但聞友梅道:“今夕之會,信非偶然。雖曰牆花,願言棲鳳。”錢生點頭唯唯。及見希雲進來,遂各就坐,此時,賓主只得四人,無非談鋒相接,酒兵對壘。飲至更餘,希雲已是醺醺沈醉,甚欲與生同歸。然看錢生,意不在酒,而有戀戀之色,但誦詩雲:“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又見友梅屢屢以目送生,眷願甚濃。亦哦詩以答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賈文華已會二人之意,乃謂希雲道:“今夕,才子佳人恰當爲匹。想陸相公必然回宅,小子亦即告辭,容俟明晨,再當面會。”希雲不得已,遂與文華向生作別。

  錢生欣然獨留,即令撤席。又命紫蕭寢於外室,攜了友梅的手,同入臥房。但聞蘭麝之香,襲於衣禁。至其床幔衾綢,俱是錦緞。生乃除去巾幘,卸下外衣。抱友梅置於膝上,越看其容,越覺美豔。撫其胸腹,柔滑如脂,肌膚潔白,瑩然如玉。

  不覺神情搖搖,恍若遊瓊台而睹仙子。於是解含羞之扣,吹帶笑之燈,以至雲鬢橫飛,星眸慵展。款款接唇,而玉腕輕挽:匆匆失笑,而香汗如珠。兩情浹洽,非寸穎所能摹寫也。既而夜分,錢生摟著友梅,問道:“觀子語言態度,頗有良家風範,胡爲失身平康,抑趙媼親生者耶?”友梅泣道:“奴本良家子,姓宋,名喚雲兒。父爲仇家所陷,斃於獄中。母氏驚憂,亦相繼而殞。妾時始年十歲,被惡叔騙賣,以致墮落火坑,含汙忍垢,迄今六載矣。妾每蓄從良之念,奈未獲其人。即使裙布荊釵,心之所願。若夫迎接送故,以歌舞取憐,則雖衣羅紈、味珍羞,非妾之素懷也。”言訖,淚如雨下,繡衾盡濕。錢生再三撫慰。

  友梅道:“妾觀郎君,不特豐容秀韶,抑且才情兼備,真妾向來所夢寐者。非不諒煙花賤質,不足以配君子,然願得爲小星,承侍巾櫛。朝來一見,便懷此意。因陸君等在座,未敢唐突。頃蒙問及,輒敢剖臆披衷,又未蔔郎君雅旨以爲何如?”

  錢生道:“辱卿厚愛,豈不知感。即以子爲正室,予所願也。

  卿是籠中之翼,我則堂有慈親,恐事多間阻,則如之何?”友梅道:“此亦不足爲慮,惟在君子一言許可,使妾無主風花,忽因春而有主。則雖仍鎖籠中,而此心有屬,便不如飄飄柳絮,浪逐東西耳。即君奉命萱堂,而依依膝下,再謀婉轉其垂慈。

  妾雖耳康被陷,而世不乏昆侖。不妨留心細訪,豈在一時。”

  錢生道:“卿既欲作遠圖,予當孰思長策。若卿願嫁我願娶,諒有同心,不待言矣。”友梅聽了,大喜道:“蒙若訂盟,則妾此身已爲君之身。若遭坎坷,不得相從,情甘一死以報君,決不改移。”二人說得情親,百般偎倚。這一夜,真是歡娛恨短,說不盡枕上深衷。正是:只睹蛾眉已可憐,又加情態苦纏綿。

  縱教鐵石難張主,何況郎君正少年。

  錢生與友梅,溫存了一夜。到次日起來,猶依依不捨。錢生恐母親查訪,只得硬著心腸,別了回家。才到家,李若虛恐他留連妓館,就來訪問。錢生接著,遂將友梅待他情意甚厚,並說再三立誓要嫁他一事,因求計於若虛。若虛艴然道:“兄乃伐閱門楣,豈患無名族閨秀。況春秋正富,急須努力芸窗,以取青雲事業。何得留意狎邪,而墮其邁往之志哉。且吾聞剪發誓盟,乃娼家哄人之局套,子亦何愚而墮其術中耶。時在盟契,輒敢諤諤正言。吾兄其熟思之。”錢生默然不應,李若虛亦即起身別去。正在悶悶不悅,忽見錢貞傳進一緘。接來視之,乃友梅所寄之書也。因即悄悄拆觀,其書曰:妾薄命,早失怙恃,以致變生骨肉,誤陷風塵。

  蓮性徒芳,素絲已染。雖紫塞之泣胡笳,猶不足以喻其玷辱。是以進前勸酒,何夕非悲:月下征歌,有聲皆恨。哀箜篌於春夜,掩紈扇於秋風。於茲六載矣。

  所悵者,無價之寶易來,而有心之郎難獲。歲月空淹,鉛華欲褪。雖質等山雞,曷敢棲棲以覓鳳。然身非柳絮,焉能汛汛以隨風。日者,仙駕惠臨,洵乃天作之合。願幸陪歡於杯酒,夢枕於陽臺。複承佳公子錫之盟言,訂以姻好。使章台之柳,足保長條,而合浦之珠,不愁群采。妾之鄙願,足矣,畢矣。但楚煙猶虛,洛川仍回。我心匪石,決不琵琶之別抱。話言在耳,尚祈皎日之無違。惟是,數日以來,便覺相思填臆,心搖搖而若失,意怏怏以如癡。顧安得即睹耿光,以慰其離緒乎?數行如晤,晤聊奏微枕。一絕附呈,統希清照。

  無限傷心豈爲春,玉容消瘦只因君。

  才郎不信相思苦,請驗裙腰透幾分。

  錢生覽畢,即喚來人,密語之道:“本欲即寫回書,因爲心緒不寧,且待明日,自令小價持奉,煩爲我轉致趙娘,不必憂慮,只在早晚,當圖面會。外酒銀三錢,聊代一飯。”來人不勝歡喜,再三致謝而去。錢生再將來書,仔細看玩。只見紫蕭進來報說:“鄭相公在外。”急忙趨迎,鄭心如已踱到廳上,遂請入書房坐定。

  那鄭心如滿面堆笑,即問道:“賢弟近來功課如何?今日可能少暇否?”錢生不待話完,即將到趙友梅家飲酒停宿,細細的述了一番。又將寄來的書,雙手遞與心如。心如接來,從頭至尾,朗誦了一遍。便滿口讚賞道:“妙甚,妙甚。我前日原對賢弟說,此女才色雙全,今看了這一封書,他的才情,也不在蘇孝關盼之下。自古道,千金買一笑。又道是,不惜傾人城,佳人難再得。今賢弟所不足者,非財也,何不再去盤桓幾時,然後慢慢的見機而動,謀爲側室?”錢生道:“不肖正有此意,惟恐老母罪責,是以躊躕未決。”心如道:“賢弟枉叫聰明,這樣小事,便不能籌畫。若以鄙意揆之,易如反掌。”

  錢生欣然問道:“先生計將安出?”鄭心如更如此如此,說出幾句話來。

  有分教,歡喜場中,幾惹出滅身之禍。要知其詳。且待下回分解。

  古來妓女,能具慧眼者,莫如紅拂之識李靖,築氏之識韓公。若趙友梅,一見錢生,便以終身相許,亦可謂女中丈夫。

  第四回 陷羅網同窗急難

  詩曰:

  世風雖日下,友道未全非。

  會社須同志,談文自合機。

  性情蘭共馥,肝膽雪交飛。

  試看扶危處,誰言管鮑希

  卻說錢生心戀友梅,問計于鄭心如。心如道:“子所慮者,惟在老夫人拘管太嚴。然而內外各別,易爲掩蔽。只說以虎丘肄業爲名,請於尊堂。倘或不允,子又說之道,在家讀書不如到虎丘去,其便有三。在家不無閒事纏擾,到彼山房閑寂,則性靜心專,其便一。在家賓客往來,難以峻拒,到彼則離城路遠,不致俗客相擾,其便二。在家孤陋寡聞,學問安有進益,若到彼則與同社商論經史,彼此磨礪,其便三。如此委曲細陳,則尊堂必然首肯。然後覓一心腹之仆,叫他隨去。”鄭心如說到此處,便呵呵大笑道:“那時節悉憑賢弟眠花臥柳,累月經時,又何患老夫人之罪責哉。”錢生道:“先生之言良是,但恐拙友來訪,說出不在虎丘,又怎麽處?”心如道:“此亦甚易,君家管門錢老,做人小心可托。賢弟只須以心曲告之,令他善言回復,便不致漏泄了。”錢生聽說,不覺滿心歡喜,遂留了酒飯,心如自作別而去。到了明日,悄然備下花紗二疋,玉簪一枝,金扇二把,並取金箋一方,寫書以答友梅。書道:記得前夜與卿相會,恍若臨月窟而睹嫦娥。笑語生芬,鬢鬟流豔,使人塵心頓去,而不覺沾沾色喜。

  想卿乃是閬苑仙姝,自合仙郎作匹,何獨眷眷於儂,即以終身許委。卿真有情哉。惜乎,鄙人未獲以金屋貯卿耳。歸來,蘭麝之香猶滿於衣袂。念及燈下嬌波,帳中巧笑,每夜夢魂栩栩,又未嘗不繞卿床褥也。昨日捧接瑤箋,兼獲佳什,真字挾飛霞,句含芳芷。展玩未終,鵲腦愈深矣。想在望前,即圖面晤,以罄種種。惟卿加餐自愛,弗致花容憔悴爲幸爾。外具色綃二端,玉簪一枝,畫扇二柄。物雖輕渺,而意實殷殷。

  惟卿一笑而留,佩愛不淺。並踵韻奉答,以伸鄙私。

  見說傷心不爲春,因儂憔悴更憐君。

  孰知寂莫書窗下,我已相思有十分。

  錢生寫訖,即時緘封,暗著紫蕭送去,隨即向魏夫人說知,要到虎丘讀書委曲,備言社友相拉的緣故。魏夫人果然依允,只有秋煙姐聞知,心中怏怏,又不敢阻卻。錢生又對管門的錢貞說明心事,囑他善於回復,並要瞞著夫人。那錢貞只要奉承主人歡喜,有何不肯。過了兩日,錢生便令紫蕭收拾書箱行李,並喚錢貞之子錢吉跟隨,又令紫蕭約會了鄭業師。話休繁絮。

  且說那鄭心如,曉得事已妥當,先一日走到趙家,向趙月兒備說錢公子家私巨萬,況年少不諳世事,可以哄騙。汝等只管設計需索,我在中間吹噓。倘哄得銀兩,十分之中,我要三分。趙月兒聽說,不勝歡喜,連聲應諾。這正是小人局套,不必細談。

  且說趙友梅,自接了錢生的回書,便懸懸相望。一日,曉妝初畢,只聽得窗外鵲聲喳噪。友梅暗暗祝道:“喜鵲喜鵲,倘我與錢郎,果有姻緣之分,你便連叫三聲。”那鵲兒果然不多不少,叫了三聲,即便飛去。友梅心中十分忻悅,正要換一件玄色羅衫,忽聞侍兒報說,錢相公來了。友梅慌忙出迎。相見方畢,恰值鄭心如亦到。心如料想,二人要說句衷腸話,便捧了一杯茶,自到庭中,看玩金魚。生與友梅,果然唧唧噥噥,把那衷曲細談。時已午後,趙鴇速忙整治酒肴款待。鄭心如西向而坐,生與友梅,並肩東向而坐,趙月兒打橫相陪。四人笑語諧謔,直飲至更闌,方才席散。

  是夜,旬有三日也。月色溶溶,幽輝半床。二人解衣就榻,行雲雨之情,更深於曩夕。一則得諧前約,不覺芳興之甚濃。

  一則幸續新歡,自然眷懷之愈熾。譬如鸞鳳之倒顛,雎鳩之戲狎。鬢雲膩枕,香汗沁衾,纏綿徹夜,喜可知也。既而天曉,起來櫛沐。友梅先爲錢生挽發,整好巾幘,然後解開雲窩,照鏡梳掠。錢生親爲別鬢,又以黛螺畫了那纖纖的翠眉。

  梳妝已畢,遂並著香肩,坐於碧紗窗下。忽見薔薇架上,飛來兩個鵲兒,連聲噪響。錢生戲以青梅抛去,友梅急止之道:“此靈鵲也。”即以昨日暗蔔之事相告。錢生道:“靈鵲雖能報喜,然今日得與卿卿相會者,乃鄭先生之力也。”友梅道:“君以尊師爲何如人?”錢生道:“篤實君子也。”友梅搖首道:“不謂君相與甚久,尚未知其品行。以爲小人則然,以爲君子則妾未之信也。”生愕然,驚問其故。友梅乃以鄭心如向鴇母所雲,一一爲生述之。錢生性極躁直,一聞其言,便即怏怏在心。自此鄭心如來,相待之禮,比前疏簡。每有事用,友梅開口,無不依允。若心如在旁贊勸,便堅執不從。然心如亦未知生之罪己也。

  過了數日,錢生買得花羅數端,心如極口贊妙,意欲秋風一疋。而錢生佯爲不知。又一日,要買龍泉餅,連呼錢吉,而錢吉他往。心如道:“何不便差紫簫?”錢生道:“他年少不諳世事,只恐被人哄騙。”心如默然久之,自思此言,必有來曆。然別無他人,意必友梅所譖。心中憤憤,便欲尋計中傷,自後留在心上,冷眼看生待他何如。但覺語言動靜,種種俱有嫉憎之意。遂勃然大怒道:“畜生無禮,我必有以報之。”不料錢生合當有事,那一日忽值裴公子來訪友梅,正是:情疏能取怨,樂極卻生悲。

  那裴公子是誰?是現任兵部尚書裴汝恒之子裴玄。其年天啓丙寅,正值東廠太監魏忠賢盜弄國柄。當時朝紳黨附爲奸者,亦難枚舉。內中單表兩個,一個是金陵人氏姓王號叫梅川,與錢中丞鄉會,俱是同年,現任太常寺少卿。因丁母憂,未曾起服。一個薊州人氏,就是大司馬裴汝恒。單說汝恒之子裴玄,目不辨叮因試官受屬,已曾領過鄉薦。于時,蘇州撫台姓狄,諱叫鶴雛,亦是忠賢門下,與裴司馬相厚。故裴公子特到姑蘇,要打抽豐,在此盤桓日久。聞得趙素馨,才貌雙全,乃青樓中第一個人物,因此特來相訪。恰值友梅立誓要嫁錢生,意在情濃之際,怎肯出來接見。趙鴇月兒,亦因錢生揮金如土,也不願那友梅出見裴公子,便再三辭卻:“小女臥病在床,不能起身。倘大爺未即返駕,容俟病痊,即當迎請。”

  那裴公信以爲然,只得有興而來,沒興而返。卻歡喜了鄭心如,正中機懷,訪知裴公子寓所,在城隍廟東房,即時別生回去,寫了一個晚生名柬,直到裴寓晉謁。那裴玄,因爲自己學問空疏,專喜與名士往還,故心如投刺,彼即欣然接見。敘話中間,心如以言挑之道:“近日敝郡遷來一個維揚名妓,喚做趙友梅,乃是天下絕色,未審尊旅無聊,亦嘗物色否?”裴玄道:“學生亦慕其名,适才相訪,卻值趙姬抱恙在床,竟不及一面,可謂無緣之極。”心如只是微笑。裴玄道:“足下笑而不言,卻是何意?”心如唯唯欲言而止者三。玄詰問不已,乃答道:“彼言有病者,謬也。只因敝郡有個錢生九畹,與友梅綢繆相愛,故不以台從爲意,而誑辭以病耳。”裴玄道:“只恐所聞未確?”心如道:“頃因遏訪,親見友梅博奕於後軒,豈敢道聽途說。只爲錢某即是晚生愚徒,所以承問,而不敢即對。”裴玄大怒道:“那賊娼妓不知有幾顆頭顱,敢於哄俺。

  只是錢某,也有耳目,豈不知蘇州有一裴生耶?乃敢妄自佔據而欺蔑如此。俺決不能默默無言。”心如道:“偶爾談及,不意有觸尊怒,反是晚生得罪了。”言罷,即告別而去。

  卻說裴玄,到了次早,寫一個待和帖子,答拜心如。遂出胥門,往趙友梅家來。怒悻悻走進客座,那些豪奴悍仆,不住的大呼小叫。嚇得趙鴇戰戰兢兢,不敢出頭。明知有人挑唆是非,只得央生衆後門而出,反向前門進去。那裴公子怒聲未絕,忽見錢生緩緩的踱進來,儀容秀雅,衣冠濟楚,也便霽容相見,揖遜而坐。錢生假意問了姓名鄉貫,裴玄亦即詢問家世。錢生道:“晚生姓錢,賤字九畹,先考錢某,與金陵王梅川老叔,鄉會俱是同年。”裴玄連忙打拱道:“原來令先尊即是錢老先生,與王梅老既系年家,便與捨下,也是通家了。乃未及一通名字,罪極罪極。”錢生道:“晚弟忝在東道主,尚未及烹伏洗壘,以享從者,罪亦不淺。但此間乃樂地也,想兄翁此來,欲從桃花扇底以聽宛轉之歌耳。乃觀尊容,反若慍怒何也?”

  裴玄道:“尀耐趙鴇,以病誑辭,不肯接見,因此小弟十分著惱。”錢生道:“聞說趙姬有恙,故今日某亦便路相問。料想妓家所慕,惟在金帛。雖庸俗之士,猶不敢抗違,何況貴價如翁兄。彼惟恐邀之而不來,詎有來而飾辭相拒之理。此必有人不悅趙姬,故成是見錦耳,望乞兄翁息怒。”裴玄笑道:“有人還說是吾兄鍾愛,所以避客。”錢生喟然道:“人之訛言,洵可畏也。不惟誣趙,而又無端媒孽及某,殊不知牆花路草,豈區區所能專主。自非兄翁明鑒,使晚弟幾亦開罪于門下矣。”

  那裴玄畢竟是北人性直,見生剖辯有理,便覺十分之怒,已去九分。然而欲見之意,必不能卻。於是友梅做裝病態,雲鬢不整,毀容易服而出。然其妖冶之姿,終不能掩。裴玄亦不住點頭稱美,喚過從者,取銀五兩,付與月兒備酒。錢生固推不肯道:“今日自然是晚弟治酌,少盡地主之情。”

  有頃,酒肴畢備,方欲送席,只見鄭心如亦至。那心如此來,卻是爲何?他只道裴公子有些舉動,好在內中取事。不料二人反歡若舊交,呆了一會,只得勉強與酌。是日,席上惟裴玄與生舉觴連飲,談笑自如。鄭心如酒量雖寬,反覺惴惴不安,面有慚色。友梅則佯推腹痛,雙眉皺綠,不發一言。酒行數巡,錢生道:“今日幸遇兄翁,不意友梅抱恙,致令賓主鬱鬱,無以盡歡。鄙意欲乞兄翁,作詩一律,以紀今日之會。家師與晚弟少不得搜索枯腸,以博大方一笑。”那裴玄,雖然是個舉子,原來腹內空虛,並無半點文墨。見說做詩,口中雖勉強應道是是,不覺耳根漲紅,心下十分著急。乃斜靠椅上,低頭不語。

  錢生雖是思索詩句,忙喚紫蕭捧過文房四寶。裴玄提筆在手,多時不能下。只見面如土色,搖頭閉目,口內不能吟哦之聲。

  心如也不思索,但含笑而已。生不能待,先援筆一揮而就。

  詩曰:

  翠簾窗紗竹蔭垂,流風入座展幽思。

  蘭亭可惜徒清詠,金谷何須羨異姿。

  燕子在樓名豈盼,捧心有恨姓疑施。

  最憐彩袖香初細,欲把霞杯勸酒遲。

  錢生吟畢,先送與裴玄請教。裴玄道:“錢兄自是目牛遊□,弟輩小才,何敢望旆。”乃援筆寫了數位,須臾又塗抹了。

  複寫,寫完又複塗抹。足有兩個時辰,方成四句,笑謂生道:“小弟平時做詩,也是敏捷的。不意今日多飲了幾杯,詩興便乾枯了。雖不辱命,只得半篇,聊以博笑而已。”乃先送與心如看過,然後遞生。生接來視之。

  詩曰:

  東風蕩蕩吹柳枝,詩不成來仔細思。

  座上如花一塊玉,酒中不語幾番癡。

  錢生朗誦一遍,假意贊道:“絕妙好詩,不減盛唐絕句,真所謂好物不須多也。”此時,友梅亦忍笑不住,只得以袖掩口,假作腹痛之狀。錢生又問心如道:“先生何爲輟筆?”心如道:“共探驪龍,吾子先得其珠,可謂出於藍而深于藍矣,使我何能措詠。”原來鄭心如不是不能成章,因見裴玄是個曳生之士,惟恐詩成,使他抱愧,所以假託不能。明明是奉承他的意思,正是極奸極巧之處。閒話休談。

  且說當晚裴公子甚欲停宿,因見友梅滴酒不飲,還認是真疾。到了黃昏時分,即起身回寓。友梅見他去了,方才放心。

  略飲數杯,與生安寢。一夜無話,只有鄭心如,回到家中,怏怏不快。躊躇了半夜,心生一計。到次日清晨,又詣裴寓求見。

  裴玄道:“鄭心老清早應臨,必有所諭。”心如道:“愚有一言,願得效忠於左右。惟恐執事訝其交淺言深,那不知者,又道是背後讒譖,是以口將言而囁嚅。然未知台意,亦欲相聞否?”

  裴玄急忙問道:“足下所言何謂也?”心如道:“便是那錢蘭的小畜生,雖系愚徒,其實氣傲可恨。昨日席上,強逼要人做詩,無非賣弄自己學問,卻又洋洋得意,毫無師長在目。至于友梅,何嘗有疾,偏令其假扮病容,以欺侮從事,使人心中實覺憤憤。”玄恍然而悟道:“君言是也。我一時昏昧,被其所賣。”心如道:“此猶事小,他曾拜從在周蓼洲門下,原是東林一黨。前蓼洲被逮進京,他買舟送至無錫,作詩相贈。有‘欲請上方劍,斬取佞臣頭’之句。”

  裴玄聽到此處,不待話完,即勃然大怒道:“那畜生如此放肆,若不殺之,何以雪我之恨。”心如道:“耳目甚近,願輕言些。”裴玄道:“我豈懼一孺子者哉。”乃及閘客穀期生商議。期生道:“要處置他,亦有何難。只消把周順昌召攀爲由,如此如此,他全便不能夠活了。”玄大喜道:“此計甚妙。”

  遂寫一書,送與宗師。又進見狄撫台,說是順昌口供,乞詳究其事。撫台即時批下牌來:“仰蘇州府速拘欽犯錢蘭,審明解報。”一日清晨,錢生方在梳洗,忽見府差四個,朱筆拘提,嚇得生與友梅,面面相覷,好似半青天打了一個霹靂。正是:長雖縲絏非其□,伯寮之愬如奈何。

  卻說李若虛,自別生後,終日在館讀書。忽一日有事,經過胥門,即往錢宅相探。錢貞回說:“家相公到雲間訪友去了。

  ”若虛半疑半信,怏怏而回。過了旬餘,又值便中詣問,錢貞回說如初。若虛心下狐疑,自想道:“我前日雖是語言太直,拂了他的意思。然亦是忠告善導,豈九畹以此憾我,故令閽者誑辭耶?”正在自言自語,只見崔子文疾趨而來。若虛迎住道:“崔兄何往?”子文喘息定了,方才答說:“要去會九畹兄。”

  若虛道:“有何事情,吾兄這等急遽?”子文道:“兄還未知,錢九畹已被宗師發下憲牌,仰學除名。頓承李正齋老師相喚,故小弟得知其詳,未審吾兄曾晤九畹否?”若虛大驚道:“小弟兩次過訪,那管門的老錢,俱以松江探友爲辭。今忽有此奇禍,弟與兄再去問個明白。既不然,請見錢老夫人,報知此信。”

  子文道:“甚善,甚善。”

  二人即詣錢宅,尋見老錢。老錢照前回答。子文正色道:“我二人此來,非爲別事,因你家相公被宗師發牌仰學,已把前程革去,竟不知犯著何罪,爲此特來相探。既不在家,煩汝通報老夫人,說我二人有事求見。”錢貞聽說,驚呆了半晌,只得吐出真情。若虛道:“既如此,我們且去會了九畹,便知分曉。”即離了錢宅,取路向趙友梅家來。未及裏許,遇見紫簫。忙問道:“相公何在?”紫簫道:“家相公在趙友梅家,今早忽被府差拘去,到得府前,又值太爺退堂,不問情由,竟把家主下了司獄司了。故家主特遣小人報知各位相公。”

  二人聽罷,驚得面色如土,竟不知所以得禍之由。遂同至李若虛家下,細問紫簫:“初至趙家,何人陪去?以後又與何人往來?”紫簫便以前後事情細訴一遍。子文沈思半晌方悟道:“是了,是了,那鄭心如原是衣冠禽獸,此必求謀不遂,即挑弄是非,而鼠牙構訟,則發難于裴玄耳。”又問:“相公進獄,曾有使用否?”紫簫道:“家主帶去資用已匱,幸得趙娘把私蓄五六十金,凡衙門上下,獄官禁卒,俱已納賄。頃小人來時,趙娘親到獄中探望。”若虛歡道:“妓女有情,亦不易得。”

  又謂紫簫道:“汝未可回去報知老夫人,俟我等會了陸相公,另有區畫。爾且再去獄前,會著錢吉,察探消息何如,即來回複。”紫簫應諾而去。二子正在商議間,陸希雲已到。

  畢竟陸生來有何議論?果能救得錢生否?姑俟下回解說。

  錢生能識一申屠丈,而不識一義師。失之於前,而疏之於後,是乃取禍之道也。盡態極妍。

  第五回 蠢頭顱枉尋風月

  詩曰:

  相見天日期,相思幾時歇?羅帳不同歡,紗窗空待月。過船決不抱琵琶,誰言婦性如楊花。君不見,趙娘一諾重丘山,至今貞操令人誇。

  話說陸希雲一到,崔、李即問道:“兄亦知九畹被陷之事嗎?”希雲道:“頃聞自紫簫,弟即往府前偵察,原來是裴蘇州爲著友梅之故,恨及九畹,故搜出蓼老口供,面見撫台,撫台即著太尊究問。弟恐中禍已深,卒難排解,二君何以策之?”

  子文攘臂而起道:“既在同盟,便宜赴湯蹈火,以急其難。若逡巡畏縮,首鼠兩端,非丈夫也。”若虛道:“弟聞中丞公與白下王梅川是同年同門。今梅川亦在魏家門下,與老輩至厚。

  意欲煩希雲到彼一往,倘求得王太常一書,則事當冰解。”希雲即起身作別道:“小弟今晚便行,只是在城事體,兩兄須要主意。”若虛道:“兄自做兄的事,弟輩自做弟輩的事。”希雲既去,子文道:“弟亦別兄返舍,即遣小價報知合社朋友。

  兄于今晚,亦須寫好公呈二紙,明日辰時,俱在府前相會,一齊進去,求懇府尊。”若虛道:“既如此,弟當約了舍侄輩,明晨准在府前候兄。”

  原來錢九畹時望甚偉,兼以李、崔首倡,不論府學、且學、相知不相知,到了次早,在城秀才,無不畢集,約有二百餘人,乃進見東太尊。太尊推託:“上臺批發,本府不允專主。”衆人又一齊去求稟狄撫台,撫台看了公呈,不肯批准。子文挺身向前道:“生員錢蘭,力學好古,士行無玷。今乃以莫須有之事,而羅織以不可測之罪,致使衆論洶洶,莫不切齒不平。伏乞祖台,爲朝廷惜士,超豁無辜,恩均覆載。”撫台道:“錢生既系冤誣,日後自當寬宥。爾諸生何須群籲。”子文道:“昔孟軻有雲,無罪而戳民,則士可以徙。況今無罪而陷士,某等實切寒心,豈能袖手旁觀,不發一言,以彰公道。”狄撫台見衆論嘵嘵不已,厲聲道:“錢蘭既到官,其曲直自在官矣,諸生何必強辯,以取抗法之罪。獨不見顔佩韋之事乎?”若虛道:“前時蓼洲被逮,猶奉聖旨。況擊死官旗,故佩韋不免於難耳。若今日之事,惟在祖台犀照,便徹覆盆。況生員等既爲公舉,雖碎首殞身,有所不畏,又安知以佩韋爲鑒乎。”撫台見衆論不屈,只得准了公呈。子文等遂叩謝而出,複向衆朋友,一一致謝畢,自與若虛到司獄司,問慰錢生,不消細話。

  再說鄭心如,探知錢生系獄,十分中意,乃以探信爲由,直至獄中,對著錢生道:“賢弟無辜被陷,惜我綿力,不能代控奇冤。然觀裴孝廣之意,不只爲那友梅,因聞賢弟家道殷實,故有此舉。目今若得三百金送他。在我身上,足保無事。”錢生歎道:“身陷獄中,家母處尚無消息,又何從措辨此銀。”

  心如知事不諧,即往趙家說友梅道:“錢老夫人,以誘惑恨卿,裴公子複以裝病見罪。裴之勢焰卿所知也。若能與我三十金,則我以二十兩,密賂裴之門客穀期生,方免不測之禍。其十金,則以委囑錢之僮仆,庶無驅逐之憂。不爾,則禍不旋踵而至矣。”

  友梅知其設心誑騙,乃謝道:“承君雅念,爲妾深謀。第妾自錢郎被獄,方寸已失,惟冀彼之速脫,又何暇慮及於斯。”心如乃艴然而出。于中路,遇著賣花婦梅三姐,鄭向所狎熟也。

  因詢其何往?梅三姐道:“偶進胥門耳。”心如道:“胥門內錢秀才,被妓女趙友梅局騙不遂,暗唆裴公子訟于都堂。都堂即著本府拘審,今臨禁在司獄司已一月餘矣。汝往來其家,曾知之否?”梅三姐大駭道:“十一相公自在虎丘讀書,那有此話。”心如道:“千真萬真,我豈戲言。”梅三姐一聞此信,進得胥門,如飛的走入錢宅,報與老夫人知道。

  原來錢生在獄三十九日,那錢貞每日雖到獄中訊候,卻瞞著老夫人。家中大小,雖或相聞,俱被老錢致囑。兼以未知的確,亦不敢輕易亂傳。不料那日,梅三姐卻把鄭心如所話,備細說出。嚇得老夫人冷汗淋身,半日不能開口。急忙喚過錢貞詰問,錢貞不能隱匿,只是支吾說:“初去時,俱是鄭心如誘引,以後惹禍之由,老奴尚未知其詳。”老夫人便把錢貞痛駡了一場,卻又放聲大哭。秋煙姐在旁也不住淚如雨點。梅三姐與誘琴諸婢,俱來勸慰。老夫人收淚,向梅三姐殷勤致謝。又喚過錢貞道:“先老爺在日,待汝不保及臨沒之時,又再三囑託,撫我佳兒。今乃通同誘引,釀此奇禍。倘幼主少有差失,雖碎割汝肉,不足以償我之恨。”錢貞亦低頭含泣。夫人又道:“別樣官事,亦不足爲慮。豈不聞炎上之勢,雖楊左諸君,猶陷於羅網,而況于孤兒寡婦乎。吾且問你,經今月餘,只管彌縫不露,將幼主沈於獄底,作何了局?”錢貞道:“皆賴崔、李二相公出冤揭,動公呈。若奶奶要知端的,除非請來一問。”

  老夫人又即著人去請崔、李,又以禍起于趙友梅,便著錢貞喚集僮仆一十餘人,趕到趙家斯鬧,驅逐他即刻去。那些家僮,巴不得有事,奉了主母之命,少不得哄然蜂擁而去。不題。

  卻說崔、李請到,坐在前廳。老夫人於屏後道謝扶救之力,並問事體若何?崔、李便將前後事情,備說一番。因賀道:“恭喜佳郎公出獄,只等撫台病痊,即日無事。但細查禍之所起,皆出於鄭心如。俟九畹事平,晚侄輩還要約齊同社,鳴鼓而攻之。”老夫人道:“此皆不肖子自貽伊戚,兼老身失教之故,于心如何尤。”遂具酒飯款待,二子略飲數杯,即辭謝而去。

  原來錢生得脫狴犴,因清客賈文華,前在趙家陪飲之後,生贈以數金,賈甚德之。其後賈與裴玄,一面即契,留在寓中。

  一日閒話,偶及友梅之事,賈文華爲生辨剖甚悉。且言疏財好友,做人溫裕謙恭,亦茲不曾拜從蓼洲門下。玄聞之,頗悔輕信心如,又值崔子文私略門客穀期生,期生乘間屢白其冤。於是玄有寬釋之念矣。無何,陸希雲求得王梅川書至,書中剖悉諄諄,詞音懇切,玄乃致書撫台,令其宥放。不料生之厄運未滿,狄撫台忽然患病匝旬,及至發牌仰府時,又多了十餘日。

  錢生既釋,崔、李、陸三子,俟立于道左。相見之際,悲喜交集。屈指在獄日期,恰好四十九日。忽想起梅山之言,喟然而歎道:“梅山老人,信神人也。”三子亦各嗟異而別。須臾抵家,老夫人預置一杖,俟生歸,當撻之數十。及見生容顔憔悴,手軟不能杖下。惟跪而責之道:“爾母德涼,雖不能比數於三遷、畫荻之訓,然亦費了多少辛勤。冀汝成立,乃不能守身如三,而幾啖虎口。雖爾之自作自受,其何以衍宗祧,而慰垂白之母乎?”夫人說至此,不覺涕淚交下。錢生亦嗚咽不能對。既而夫人又謂生道:“汝之被禍,皆因含沙所射。今雖倖免,恐斯人尚不肯忘情於汝。金陵範闇然,汝父同年也。其夫人蘇氏與我恩若嫡親姊妹。日前曾有書來,備說謫官在家。

  我今晚寫下回書,汝明日即往南京。一則省慰年伯,一則在彼攻書。明年鄉試,若不得一第,休來見我。”生唯唯受命,至夜歸房。秋煙潛來話別,泣謂生道:“自承愛幸,便已身懷六甲,今官人遠行,歸期未蔔。倘後來生下,或男或女,夫人疑妾外私,而不肯相信奈何?”錢生乃取羅帕,題詩一絕,留與秋煙爲證。詩曰:瑞葉熊羆夢已留,海棠曾記試春風。

  欲知別後相思處,只在秋林煙影中。

  是夜,即留秋煙同寢。至曉,遣人密約友梅,欲與舟中一會。不料友梅遷去已久。錢生得報,愴然不樂,只得往請同社作謝,然後起程。恰值崔、李、陸三人俱至,言起金陵之往,皆扼腕不怡。將行,老夫人又握手叮嚀道:“竹林之下,願汝相親。綺陌之塵,慎勿再踐。還有一件,那王太常雖系年家,他近在寺人蔭下,更宜絕迹。”時桂子、紅葉諸婢,俱隨著老夫人送出,獨有秋煙泫然欲泣。惟恐夫人審問,先掩袂而歸。

  崔、李、陸買舟送過無錫,然後作別。正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客情。

  且把錢生按下不題。再表趙友梅,自從錢生系獄,情思恍惚,寢食俱忘。每每問蔔求籤,更以釵珥施於佛寺,祈生免禍。

  那一日,忽值錢老夫人差人喧鬧了一場,趙月兒不勝氣苦。又恐裴公子要來尋事,自想安身不牢,即忙雇了船隻,一直遷到杭州,租一所園房居祝在明聖湖邊岳王墳之左,正當山水勝處。余曾有西湖十詠,附錄爲證。

  詩曰:

  路入西泠照曙霞,氤氳香霧覆晴沙。

  孤山月落鍾初歇,古埠煙迷柳半遮。

  芳草欲迓遊子騎,好風將送泛湖搓。

  綠窗猶擁鴛衾臥,簾外聲聲喚賣花。

  ——右《蘇堤春曉》

  嫋嫋隨風萬縷輕,搖空似浪暗藏鶯。

  只緣夢綠嬌翻舌,豈爲啼紅巧弄聲。

  畫舫能傾遊客耳,香閨解動美人情。

  最愁春暮花如雪,老卻歌喉懶不鳴。

  ——右《柳浪聞鶯》

  涼飈滿院麥秋天,曆亂荷開照水妍。

  冶袖翻紅吳苑女,舞衣剪翠蕊珠仙。

  花心瀉露清銷暑,葉底披襟小泊船。

  一陣豔香心已醉,夕陽幾處送繁弦。

  ——右《曲院荷風》

  曲港花蔭間柳蔭,漣澗拍岸水深深。

  有時戲藻金梭擲,忽地吹波玉尺沈。

  貪餌恐爲漁父釣,穿蘋應避鷺鶿淳。

  非魚雖不知其樂,跳躍悠然足會心。

  ——右《花港觀魚》

  嶙峋對立直淩空,南北巍峨勢並雄。

  玉柱全撐青靄表,蓮花共透白雲中。

  月明黛色垂千仞,雨後嵐光積萬重。

  安得躋攀最高頂,掃開浮翳捫蒼穹。

  ——右《兩峰插雲》

  幽然夜色渚煙收,渺渺湖光漾碧流。

  錯落塔灑三個影,空明月湧一輪秋。

  纖雲已逐金風掃,燈水遙連玉宇福

  我欲扣舷歌古調,波心只恐老龍愁。

  ——右《三潭印月》

  塔影亭亭挂夕暉,小盧取次掩紫扉。

  一峰紫翠煙容達,列壑蒼黃樹色微。

  鳥宿亂隨浮靄去,馬嘶爭惹落花飛。

  笙歌半在南山路,多少遊人帶醉歸。

  ——右《雷峰夕照》

  雲深古刹隱南屏,向夕蒲牢遞遠音。

  催散玉樓歌舞宴,驚醒客邸利名心。

  疏聲遏籟天邊落,清響隨風月下沈。

  促得山僧歸去急,獨攜藜杖上遙岑。

  ——右《南屏晚鍾》

  萬頃澄波一派秋,冰蟾皎潔印中流。

  風來鷲嶺天香遠,雲散銀河兔影悠。

  寒照雨峰嵐翠重,光生十裏柳煙收。

  扣舷朗詠坡仙賦,直欲憑虛到玉樓。

  ——右《平湖秋月》

  一道修梁跨水隈,銀沙十裏映樓臺。

  疏林似剩瓊花片,荒蘇疑飛鷺羽來。

  晴日乍溶新水漲,曉風已卷凍雲開。

  如何策寒堤邊望,半是尋詩半探梅。

  ——右《斷橋殘雪》

  說這武林,洵爲山水名區。只因趙友梅心在錢生,那有情懷賞玩。每日間,禁不住兩行珠淚,丟不下一片愁腸。不覺香銷粉碎,非複疇昔之花容月貌矣。到得旬餘,便引動了闖寡門的清士,耽風月的狂童,怎奈友梅不言不笑,並沒有一點溫存意態,所以來的俱含慍而去。

  本郡有一個宦家之子,姓胡,字伯雅。爲人癡頑不韻,人都稱爲憨公子。也慕友梅之名,同一個門客,喚做常不欺。特來相訪,友梅關了房門,不肯接見。趙鴇貪他是個宦家,逼勒數次,只得出來相會。憨公子目不轉睛,看了又看,不住的贊道:“妙妙妙,佳佳佳。”常不欺道:“從來佳麗出在揚州。

  今見趙娘,果然名稱其實。”憨公子默坐了一會,忽然問道:“我小弟幼時,嘗聞家祖先尚書說,揚州有一個名妓叫做李端端。今友老也是揚州人,可曾相熟麽?”友梅不睬。常不欺便插口道:“話起那李端端,真個美貌非常。前年在下曾到揚州去,與他相好之極。”趙月兒在內,只聞二人敘話,並不見友梅介面,惟恐憨公子不悅,忙出來寒溫道:“拙女只因病後,故懶于言笑,大爺何不與常老爹把那棋枰,決一個勝負。”憨公子遂與常不欺對局。不欺一連佯輸了五六盤,憨公子道:“我的棋比你何如?”不欺道:“大爺這樣妙棋,不要說在下不敢爭先,便走遍了杭州一府,也尋不出一個敵手。”憨公子拍手大笑,整棋再著。常不欺又詐敗了兩局,值酒肴已備,擺列出來。憨公子把杯相勸道:“酒是引興之物,乞趙娘多飲幾杯,助助興兒。”友梅低了頭,只不做聲。憨公子道:“我們此來,無非取樂而已。若友梅這樣敖情而辟焉,請勿複敢見矣。”

  不欺道:“畢竟是才人之口,話出來,庶不鬱鬱乎文哉。”

  二人且說且飲,只有友梅,不勝懨懨,長歎了一聲,不覺掉下幾點淚來。憨公子怒道:“一人向隅,滿座不樂,這也可厭之極,可厭之極。”即便站起身來,拖了不欺就走。不欺曰:“大爺既不耐煩,不如到吳山腳下李一娘家裏去罷。”憨公子點頭道:“有理有理。”遂不終席而去。等得趙鴇出來挽留,去已久矣。

  你道友梅爲何不懼趙鴇?這等自由自主?只因生性聰明,那趙月兒愛惜如親生之女,自十四以至十六,三載之間,所獲纏頭,已不下千金,故月兒不加訶責,惟冀其改情易慮。其如萬般苦勸,委曲開陳,而友梅之心,不可轉也。當晚,憨公子不別而去,氣得月兒面皮紫漲,忍耐不住,便大怒道:“你這賊淫婦,原不受人擡舉。你到我家,雖已識得幾個字兒,我卻用了無限心機,把那書畫棋琴,件件教會。寒時便怕你冷,夏天便憂你熱。把你愛惜如掌上之珍,這是爲何?無非要你興旺門頭,使我暮年安享。誰料一見那錢十一的小冤家,便把魂靈兒落在他身上。終日價不情不緒,沒心沒想,只恐你有他心,他無你意。他是仕宦人家,少什麽金釵十二。要與他圖做夫妻,你也忒妄想了。你愛他有貌,我看他瘦削臉兒,也不能賽過二郎神。你羨他有才,只會做幾句歪詩,也不能比那七步曹子建。

  況今坐在獄中,犯了裴公子之怒,生死未蔔,你還要時刻挂念。

  只怕你害了失心瘋病了。不要說在蘇費用,即遷到臨安,每日賣柴糴米,難道是天上落下來的。我們開個門頭,一日無客,一日不活。天幸來了這個憨公子,你又不瞅不睬,使他含怒而去。怎不氣死我老娘也。”

  月兒話到此處,轉氣得手腳冰冷,直僵僵挺在椅上,只管喘息。停了一會,又道:“你這賤人,但知其一,未知其二。

  若從良是件美事,我做娘的亦不遲至今日了。只因有了丈夫,便要被他拘束,何如春風秋月,散誕自由。若富足家猶可,設或花費無窮,而家私有限,吃的是薤鹽,穿的是布素,又何如飫珍羞之味,服羅紈之衣。這還是一夫一婦,若不幸而做了那七十八,動不動被正妻藉辱,罵是娼根賤妓,其苦更有不可勝言者。況男子漢,心腸最狠。始初恩愛,果然似漆如膠,到得後來,別戀了新歡,便把你撇在腦後。那時節,進退兩難,噬臍何及。怎熬得那清宵寂寞,永晝淒淒。倒不如今日,憑你看中那個俊俏郎君,和他相處幾時,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其苦樂又不啻天壤之隔也。汝乃聰明人,亦何俟叨叨細說。只要你依了我,萬事全休。稍有不然,汝認得我皮鞭嗎?”

  友梅泣道:“兒見人多矣,其才情具足,未有如錢郎者。

  故一言已訂,雖九殞無悔,惟乞母親垂憐其意,不致深訶,則沾德無涯,而報恩有日。”月兒微微冷笑道:“好個自在話兒。

  我也不與你長舌廣說,只問你依也不依。”友梅瞪目應道:“一言已決,何必再問。”月兒不勝忿怒,乃以皮鞭,自肩至脛,撻至五六十。可憐潔白肌膚,寸寸皆青。損傷之處,血流如注。友梅惟哀聲呼痛而已,卻絕不改口。月兒再要打時,見他遍體皆傷,無處下手,只得假放手道:“今且饒你去細想,明日若還不知悔悟,我肯饒你,只恐皮鞭也不肯饒你。”因叫侍女芳英,扶他去睡。友梅到了房中,睡在床上,千思萬想道:“錢郎不知生死,冤家又苦苦相逼,你看這樣光景,料不能留得此身與錢郎會合。到不如拚著一死,以報錢郎罷了。”捱到人盡睡熟,竟取了一條長汗巾,懸梁自縊。

  不知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說。

  第六回 有心人巧竊花枝

  詩曰:

  自從銷瘦減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

  欲識舊時雲髻樣,開奴床上鏤金箱。

  卻說友梅命不該絕,恰值侍女芳英起來小便,此時殘燈尚明,於燈影之下,忽見友梅似打秋千的高挂在梁。驚得魂不附體,登時狂喊。那趙月兒在夢中驚覺,也不及披衣,赤身來救。

  即忙解巾放下,四肢雖冷,胸額猶溫。乃與芳英大聲呼喚,徐以姜湯灌進。直至二更,方才蘇醒。開眼一看,即轉身向裏。

  月兒愈恚道:“汝以死嚇我,我偏不怕。”連叫取那皮鞭來。

  友梅微歎道:“死尚不惜,又何懼乎皮鞭。”月兒雖說,見其肌肉皆傷,亦不敢下手。既而友梅長號一聲,仍複暈去。急得月兒又連聲呼叫,移時而醒。乃泣道:“兒自幼雖蒙恩育,數年以來,所獲金帛,亦足以償母矣。薄命之軀,惟求速死,卻又頻頻喚轉,何必相苦如此耶。”月兒亦無可奈何,只得回嗔作喜,溫言勸慰。到了清晨,轉覺身熱如火,昏昏沈沈,口中呻吟不絕。進以茶湯,即時嘔出。月兒自悔發怒之暴,心下著忙。於是延醫看視,親奉湯藥。將及半月,病雖稍可,奈容顔日漸贏瘦。月兒恐有不起,乃與之道:“昨有人自姑蘇來,言錢郎已脫桎梏,汝宜放寬心胸,以圖相會。今後惟汝是依,吾不汝強。”友梅聞說,信以爲然,不覺心境頓舒,飲食稍進。

  又將半月,方得平愈如初。

  且說錢塘門外有一開鹽肆的,姓程,名必孚,表字信之。

  原系徽州府休寧縣人氏,自祖上移居虎林,已五世矣。年方一十八,家累千金,娶妻林氏,姿色平平,而妒悍異常。必孚年少,頗狎昵於花街柳巷。一日偶經岳廟,聞人說道,張家園內住的趙友梅,維揚名妓也。必孚聞之,心動神飛,即時過訪。

  時友梅病體已痊,豐豔如舊。聞有客來,即掩房深匿。月兒自出接見,留坐待茶。必孚殷勤露其來意。月兒歎息道:“只怕程君無緣。”必孚愕然道:“小可但慕芳姿,不惜財帛,孰意老娘這般見棄,卻是爲何?”月兒乃以誓嫁錢生一事,細細訴說。必孚聽了,悵然自失者久之,乃道:“既如此,某亦不敢相強。惟獲一面,鄙願足矣。”月兒進內,曲勸至三,友梅閉了房門,終不肯出。必孚因以厚贈啖月兒,月兒凝思良久道:“翌日午前,妾與之博弈於廳下,君聽棋聲,即悄然闖進,我便擁持於後,不容趨避,則足以抱君之目矣。”必孚大喜,複諄諄然相約而別。

  至次日飯後,友梅不知其故,果與月兒對局于前廳。俄而程生自外趨入,友梅急欲避時,已被月兒雙手推住,自面至足,被程生看個仔細。因以挾持而見,雙臉斷紅,泫然欲淚,其怨恨之容,轉覺可憐。此時程生,神情飄漾,頃刻難持。正欲向前作揖,友梅已用力掙脫,翩然而逝矣。必孚莫能再睹,惘惘而歸。懷念之殷,幾忘寢食。

  有汪生者,諱允昌,亦徽郡籍,入泮於錢塘,必孚之表叔也。偶于途中相遇,汪生深詳其稍瘦,程以實告。且言姿色之美,目所未睹者。汪乃曆舉在杭名妓以擬之,皆曰非其倫。時有薛素素者,名重東吳。汪生又舉以爲問,必孚搖首道:“亦不如也。”汪生駭然道:“天下信有如此絕色?雖西子、王嬙,不足數矣。然彼既有屬意之人,吾侄作單相思,亦複何益?”

  必孚道:“侄有別墅,在湧金門外,意欲圖爲側室,不知以後如何。”汪生道:“婦人水性,既歸吾侄,諒無終拒之理。只恐趙鴇索價太高,吾當效張儀,爲了作說客可乎?”必孚道:“倘獲事成,侄以三十金爲壽。”汪生遂欣然別去。

  逾數日,即詣張園,向月兒備述其意。月兒正萌脫卸之念,惟恐不成,止索銀二百兩。汪生歸告必孚,必孚欣然領諾,於是擇吉成交。至期,月兒謬謂友梅道:“我與你自到臨安,忽已數月矣。坐吃山空,終非久計。意欲返轉姑蘇,只不知錢郎果然脫獄否?又不知汝之姻事若何?吾聞關聖簽靈應如響,且去此不遠,曷往祈諸?友梅不知是計,果即梳妝登轎。轎夫先已受囑,遂由小路,直往湧金門別墅。必孚預備酒肴蔬果,焚香燃燭以俟。更覓一能言孫嫗,以便臨時勸慰。

  俄而,肩輿已至,友梅出轎進門,擡頭一看,並非廟宇。

  只見燭火煌煌,大驚道:“爾輩何人?輒敢哄我至此。”程生自內趨出,深深揖道:“多承尊堂厚情,已將娘子嫁于程某,豈娘子有所未知耶?”友梅大怒道:“妾自有夫,君豈無婦,若依舊送歸則罷,否則吾以頭血濺爾之衣矣。”孫嫗笑而勸之道:“趙鴇不仁,豈能遂娘所欲。今程大爺真實君子也,允與不允,悉憑主裁。倘有商議,不妨緩爲之計,何必以彼爲歸,而視此如仇哉。”友梅沈吟了半晌,乃道:“既要留我在此,必須臥不同床,坐不同席。他日一遇錢郎,即便相從而去。計爾所費,加倍奉償,並不許異言推阻。”必孚聽其言辭剛勁,不能指語,惟鞠躬唯唯而已。

  夫妓以色事人者也。且以程生年甫妙齡,家非窮乏,乃立志不移,貞行皎皎。雖傳說所稱楊娼、李娃者,何以加焉。友梅自歸程之別業,因防閑甚謹,兼以利刀佩於腰間,遂使必孚不能相犯。然以錢生急難相會,愁心日益,珠淚時零,往往調玉軫以寄悲,托貞松而詠志。所作詩詞,不能備載。姑錄其《碧芙蓉》詞一闋:詞曰:晚雨梧梢,催起棲惶,一聲啼鳥。別鶴雖彈,此曲誰能曉?西湖水與淚爭流,兩峰雲比愁還少。花枝有主,寄語東風,不必空相繞。西樓閑倚遍,難禁入夜清悄。咫尺姑蘇,夢也如何?杏甫能夠幾夜?歡娛拾得來千回煩惱。重門深閑,憑誰寄信,相思宿債應難了。

  忽一日,與婢女輕紅,倚門閑立。只見一個相面先生,生得形容秀異,修髯如雪,頭戴方巾,身穿一領醬色布袍,手腕挂一面小紙牌,牌上寫道:“五錢一相。”從門首向東而去。

  友梅暗想:“此人一表非凡,且相價甚高,必非尋常相士。”

  急令輕紅向前相請。那先生即隨著輕紅,走進草堂。友梅深深的道了萬福道:“賤妾鼠目獐頭,敢辱先生神鑒。”先生道:“老夫相人,別有奇術,不比那走方的相士,專把達摩相訣,與那麻衣相法中幾句說話,胡亂哄人。只是一味直講,娘子休要見怪。”友梅道:“但求直言爲妙。”

  那先生即令友梅立正了,自上至下,凝神細看。又把雙指輪了一回,乃道:“娘子十歲以前,安穩無事,不消細說。單講十歲這一年,就該令尊、令堂一齊見背。從此蕭牆生難,離棄祖基,隱身羅網。今年貴庚十幾歲了?”友梅道:“妾是辛亥生的,今年一十六歲。”先生又將十指輪了一回,踴躍而起道:“恭喜,恭喜,目下就有異人提拔。雖不能做個正室,也是一位三品夫人。”友梅道:“賤妾運蹇,悉如先生所論,一向不差。若雲命有貴夫,現今身居坑坎,死亦只在旦夕,先生休要見謔。”先生道:“老夫據相直談,安肯戲言失實。”友梅道:“妾是維揚人,細聽先生口氣,亦像揚州。敢問尊姓大名?”先生道:“老夫果是鳳陽人氏,浪遊江湖,隱姓埋名已久,賤號只叫做梅山老人。”友梅忽然想起:“錢郎曾說有個梅山神相,莫非即是此翁?”便問道:“春間在蘇州玄妙觀中,有一位梅山長者,可是先生否?”梅山道:“即是老夫,娘子何以曉得?”友梅道:“不瞞先生,妾實淪身彳亢亍彳亢亍,與姑蘇錢中丞之子錢蘭有伉儷之約,彼時錢郎曾經相遇,故賤妾得知寶號。不意今日天幸相逢,並乞先生一言指示,妾與錢郎,果有重會之日否?”梅山道:“只憑一點貞心,自然鬼神呵護。命合有期,不須疑問。”

  言罷,即欲起身。友梅慌忙挽住,雙膝跪下道:“妾身雖脫勾欄,仍羅機檻,每爲狂且所逼,度日如年。自非先生闡破迷途,一言垂救,莫道斷釵重接,能諧琴瑟之和。只怕環佩空歸,難結鴛鴦之緣。”梅山道:“老夫四海爲家,一身流寓,有何異能脫子於厄。”友梅涕淚滂沱,牽衣不放。梅山亦覺淒然,乃安慰道:“子不須掉淚,我有一故人,幸亦雲蹤暫寄於此,他是英雄劍俠,專肯濟困扶危,與錢秀才也有一面之契。

  我去爲子懇求,諒他必能赤手相扶。只在八月十五二更時分,子其端坐以俟。”友梅便斂衽再拜,拔下金釵爲謝。梅山堅辭不受,揮手而去。

  友梅深幸得遇梅山,然以二更之約,猶疑信相半。忽見一人,推簾進來。視之,乃孫嫗也。友梅笑迎道:“孫老娘此來,莫非又作說客耶?”孫嫗道:“非也,恐娘廓處無聊,特來閑話耳。”於是坐談良久,嫗即從容諷道:“老身豈敢爲程郎遊說,特以娘終身之事籌之,莫若順從爲便。假使程郎蕭然四壁,家無擔石之儲,則不敢勸:即使家有金穴,而春秋已富,或貌甚不揚,則亦不敢勸:即使家富矣年少而容美矣。然娘是明媒正娶,不幸而做了斷釵破鏡,乃守節不移,此是綱常倫禮之正,則又不敢勸。今聞錢公子不過是一言之私訂,反不若程郎有二百金之聘儀,即思錢之情重,然以程郎待娘何如?至其家月餘,未嘗聞用強淩逼。每每市綾羅,購珠玉,委曲以奉娘歡,其情之眷眷,又何深也。若娘堅執不從,萬一程郎怨恨,將娘另嫁一個蠢劣兇惡之徒,那時節又怎能保全貞操。此是老身藥石之言,惟娘三思,勿貽後悔。”友梅謝道:“仰辱厚情,妾當銘骨不朽。若要土梗盟言,改弦易操,雖使儀、衍複生,吾志斷不能回矣。”孫嫗乃不悅而退。

  無何,已屆中秋,程生暗地著人,將菱藕、實兼炙鵝火肉、鮮魚、月餅之類,陸續送來。將晚,又著人送至湖白酒四瓿。友梅以葷肴瓿酒,一半賞與著房夫婦,一半饋于孫嫗,自己只吃藕菱實,烹茶而啜。是夜,萬里長空,毫無片雲遮蔽,俄焉推起一輪皎月,清光如晝,其杭城賞月之盛,真是家家弦管,戶戶笙歌。只有友梅凝妝靜坐,作《風吹柳》一章,寓意以謝程生:詩曰:灼灼園中花,詎無桃李姿。

  好風是何意?偏吹楊柳枝。

  相扶固雲陋,貞信恒自持。

  莫怨柳情薄,只因風吹遲。

  願爲華陰雀,銜環報恩私。

  友梅將素帕一方,題詩方訖。忽聞樵樓已打二更。四壁悄然,只有風聲唧唧。友梅歎道:“梅山之言謬矣。”俄而窗外一聲桐響,仰首視之,則見一人立於庭下。頭戴氈笠,身穿箭衣,年可四十,形軀秀偉。進前謂友梅道:“俺承梅山之托,特來相救。玉漏已半,幸勿遷延。”友梅且驚且喜,急搖手令其勿言,低聲應道:“有守房夫婦,寢于外廂。倘被知覺,反爲不美。”那人便不開口,背了友梅逾垣而出。其步履如飛,瞬息之間到了一個宅宇。

  原來那人,即在昭慶寺東賣雨傘的張仰坡隔壁,賃一所廳房作寓。友梅方進儀門,遙見堂上,列炬輝煌,丫鬟五六,簇擁著兩個美姬出來迎接。友梅見有內室,方才放心。那人進去,換了衣巾出來,重與友梅施禮。友梅再拜而謝道:“小妾不幸,陷身匪類,仰承君子,仗義相扶,使妾得與錢郎重遇,現出二天。願聞高姓大名,以便鏤之心骨。”那人答道:“俺有姓無名,但呼爲申屠丈。曩與錢郎,在虎丘梅花樓上,曾會識荊。

  昨晤梅山兄,備悉趙娘貞操卓然,使俺不勝欽敬。至於移花接柳,匡難除凶,乃區區恒事耳,何足沾齒。”言畢,即令擺列筵席,款待友梅。

  申屠丈自到後房飲酒,只留兩姬陪酌。既而斗轉參橫,將次雞鳴而息。次日,梅山老人亦來探望,友梅慌忙出謝。申屠丈因從容問道:“趙娘貞行,雖已略知一二,其與錢郎聚散始未,尚乞賜聞。”友梅便把前後事情,詳細說了一遍。申屠文聽罷,拍案大怒道:“裴玄那廝,危於朝露也,不必話了。至于趙鴇不仁,若不殺之,難消此恨。”友梅曰:“趙母恩養數年,亦不足怪,惟恨惡叔宋鈳,將奴哄賣爲娼,以致受諸荼毒,真堪痛入骨髓。”申屠丈便問:“宋鈳今在何處?”友悔道:“住在廣陵新城。因做人兇狠,人都稱爲宋黑虎。”申屠丈即喚:“真真兒何在?”喚聲未絕,忽見一人立在階下。身長七尺,腰闊數圍,鳳目彪形,黃須黑臉。向前聲喏道:“主公有何鈞諭?”申屠丈道:“今有廣陵宋鈳,爲人殘暴殄義,與爾匕首,爲我速取頭來。”真真兒應了一聲,霎時不見。申屠丈悄謂梅山道:“中原賊星甚熾,將來國祚傾危。道兄夜瞻乾象,亦蔔其數之遠近否?”梅山道:“只在二十年內,天下便當鼎沸。所恨老夫年邁,不及見君輩匡時之略矣。”

  二人閒話,未及兩個時辰,真真兒已回,手提一顆人頭,鮮血淋漓,擲於階上。申屠丈令友梅向前識認,友梅舉目一觀,嚇得魂驚心悸,移時不能開口,只把頭點。申屠丈向葫蘆內取藥一丸,傅在頭上,頃刻化爲清水。因謂友梅道:“我這真真兒,一日一夜能行萬里,俺令他把天下無義漢子,共誅了四十九人,連今日宋鈞,湊成五十。”友梅聞說,心益悚然,即斂衽致謝道:“妾承二位洪恩,既拯於陷溺,複雪其大仇。但妾在此,攪擾不安。倘即送往姑蘇,早晚得與錢郎相會,尤爲恩便,沒齒難忘。”申屠丈笑道:“趙娘不須性急,那錢郎雖脫囹扉,已被夫人遣往白下,只在冬初,更有一場大難。俺今訪友燕京,即於便路解救。子留敝寓,自有二妾奉陪。兼以梅山在邇,雖使程生追究,足保無虞。”友梅遂不敢再言。申屠丈忙令左右,置酒話別。既而半酣,二姬共聯一絕,以當驪歌。

  詩曰:

  陰雨丹楓晚送君,休將別淚染榴裙。

  一聲清肅卻何處?鶴背俄驚萬里雲。

  二姬吟畢,申屠丈斟滿巨杯,送與梅山。自亦立飲三爵,遂與友梅相別,梅山亦便起身送出。

  要知友梅與生,何時方會?申屠丈此去,如何救難?且待下回,便知分曉。

  友梅貞操,程生癡情,孫嫗巧舌,申屠大俠氣,俱一一畫出。

  山深而幽境不窮,林遠而芳葩吐媚,始足以見此回情致。

  第七回 傳情錦字爲憐才

  詞曰:

  香閨深掩暮雲低,家在鳳城西。好風吹起相思夢,因簫史,弄玉心迷。潛出繡幃一面,暗將錦字重題。

  怨歸心去逐鷓鴣啼,才子爲情羈。客中未及明珠聘,意惆悵,幾度沾衣。菡萏花須並蒂,鴛鴦鳥,詎孤棲。

  一一右詞寄《風入松》

  卻說錢生,自在無錫與崔、李、陸三於分袂,帶了紫簫,向前進發,一路淒淒涼涼。想起友梅,恩愛方深,忽被一場橫禍,以致兩下分離。又苦又恨,每每對月長籲,臨風墮淚。過了數日,方抵金陵。因天晚,不及入城,即向客寓過宿。次日咨訪店主,知范太守住在聚寶門內大街,令紫簫算還飯錢,沿路問至範宅。只見室宇蕭然,門可羅雀。那管門的,詢知蘇州錢公子,不敢怠緩,即忙請入前廳。一面著人進內通報,錢生徘徊細看,果然收拾精雅。中間挂一幅孫雪居寫的山陰訪戴圖,上有一匾是“芝秀堂”三字,乃雲間董玄宰先生題贈。瞻玩未完,範公已整衣出見。生以年侄,不敢當客禮,再三謙遜而坐。

  范公見生舉止安徐,儀容秀韶,心下十分愛重。寒暄方畢,又將家事一一細問。錢生言辭敏瞻,應答如流,範公益肅然起敬道:“憶自令先尊仙逝,老夫清酒臨吊。一見賢侄,不覺悠又長成如此。洵乃宗廟瑚璉,奚啻謝家玉樹。”錢生道:“老年伯宏猷碩望,正宜股肱明廷,何乃急流勇退,以尋竹塢花坪之樂。侄恐太傅不起,其如蒼生何?”範公道:“老夫蹇材拙運,故曆官二十年,僅至郡守。若再貪戀雞肋,豈不爲鄧禹笑人。

  況西河抱戚,老淚幾枯,益覺紫霞念長,紅塵計短矣。”錢生喚過紫簫,取出回書,雙手遞上。範公亦即傳命,請出夫人相見。

  少頃,蘇老夫人出來相會,錢生備致老母遣候之意。夫人亦殷殷致問起居。折開回書,與范會看畢。范公欣然而笑道:“若得賢侄在此下帷,使老夫朝夕得聆珠玉,尤爲深幸。”於是置酒款待,延生進內,飲於凝芳閣中。夫人亦出來陪敘,命侍女紅蕖行酒。錢生偷眼視之,輕霞暈頰,秀髮齊眉,也有幾分姿色。想起秋煙,不覺情意淒淒,幾欲淚下。

  範公酒量甚寬,見生能飲,其興益豪,乃以巨觥對酌,直到更闌,痛醉而散。即以閣之東廂爲生寢室。方生飲酒時,見繡簾邊,雲鬟半露,嬌豔非常,時來窺覰。錢生意是公之媵及歸房。紅蕖以茶捧至,因以訊之。紅蕖道:“此乃小姐珠娘也。”

  錢生又問:“芳春幾何?”答道:“十七。”複問:“受聘末?”紅蕖搖首含笑而去。錢生既已酩酊,又值心緒不佳,漸覺酒湧上來,和衣睡倒。俄而紅蕖踱至,喚醒生道:“小姐恐郎君酒後口幹,特奉涼瓜,以沁喉吻。”生笑謝道:“承小姐投我以木瓜,愧無瓊琚之報。煩小娘子爲我多多致謝。”紅蕖既去,錢生獨坐悄然,把殘燈剔亮,見幾上有花箋一幅,乃吮毫作詞一闋。

  詞曰:

  昨夜碧紗窗靜,拾得相思一枕夢。忽到羅浮,卻被紅兒推醒。心耿心耿,不見玉梅花影。

  ——右詞寄《如夢令》

  蓋寓懷友梅之意,折爲方勝,置於硯匣之下。至曉起來,與範公相見,同吃早膳畢,謂公道:“家叔推任山東,□□在邇,欲去一拜。”范公欣然遣□平引導。錢生去後,忽王太常遣使邀賞荷花。公不能辭,午前即去。

  原來範公,諱褧,止生一子一女,子名朝瑛。已在開封任上,患疾而亡,故公有西河抱戚之語。其女性敏慧,工琴書,真有班妃易安之才,生就沈魚落雁之色。因夫人初孕時,夢見仙女授以明珠一粒,故以夢珠爲名。及年三歲,有道人見之,謂乳媼道:“此子異日,敏巧絕人,有以明月珠爲聘者,方可妻之。”言訖,已失道人所在,公益奇之。是以遴選東床,最難愜意。既要才與貌兼,又須夜光照秉。雖巨族名門,屢求庚帖,而公莫之許也。其夜,錢生坐在席上,珠娘潛于簾縫窺之。

  退謂婢女蓮香道:“天下倩美之土,複有如錢郎者乎?”既而紅蕖來,備述錢生所問之語,珠娘笑道:“郎真狡獪,豈亦覰見我那?”後令紅蕖送瓜以覘生。及次日,錢生既去探叔,范公亦即赴席。珠娘瞞了夫人,與紅蕖悄悄的潛入生之臥房,見其琴劍書笥,文房器玩,無不珍美。忽于硯匣邊,有花箋微露。

  取而觀之,乃《如夢令》一闋,諷詠數四,知其別有寓托。然時方季夏,不能喻玉梅花影之句,乃展開花箋,楷書二絕於後。

  詩曰:

  靜幾明窗日到遲,牙籤相伴下帷時。

  江郎莫負生花筆,留向春閨學畫眉。

  其二:

  菡萏初開香滿池,何須更憶玉梅枝。

  彩箋詞比琴心怨,借問相思爲阿誰?

  寫畢,仍折爲方勝,藏於匣底而出。至暮生歸,記起前詞,恐爲範公所見、將欲藏於篋中。展開詞尾,忽見小楷數行,字畫端勁,真有顔筋柳骨,及細味其詩,則又暗托芳情,並寓規諷,心下狐疑,竟不知是何人所作。俄而紅蕖以瓜李送進,錢生即以箋詩問之。紅蕖笑到:“昨夜令妾送瓜的是誰,則做詩之人,從可知矣。”錢生驚喜道:“既是小姐的佳句,小生當珍爲至寶。饑則以爲食,渴則以爲茶,坐而哦,睡而諷矣。”

  紅蕖戲道:“見了詩句,就是這樣寒酸。若見了小姐的花容,只怕郎君還要咽許多饞涎哩。”言訖,帶笑而去。錢生複將二詩,吟哦了數遍。歎息道:“吾只道天下有才有色的佳人,只有一個趙友梅了。誰知又生一個范小姐,使小生獲睹此詩,好不僥倖也。”

  當夜無話,明日,公謂生道:“昨日王梅川邀請工部主事呂玄卿賞荷,並來邀我偶在席上,談及令先尊。他因說賢侄與裴孝廣有隙,前日特爲寫書勸解。如果有此事,賢侄既在敝居下帷,須去面謝。此老雖不可交,然禮亦不宜疏缺。”錢生雖受母戒,然以公命,即往投刺。只見門弟赫奕,僮仆如雲,往來車馬,絡繹不絕。等候了半日,方得進去。坐在廳上,又有一個時辰,方見梅川科頭跌足,手搖羽扇,慢慢的踱出來。及見錢生,又假意說:“容取巾服?”錢生一把拖住,梅川便拱手道:“溽暑中,衣冠久廢,只得欠禮了。”錢生婉款伸謝梅川,唯略敘寒溫而已。

  須臾茶畢,錢生起身告別,梅川亦不挽留。才下庭除,即一拱道:“幸恕褻衣,不及遠送了。”錢生意甚怏怏,殊悔多此一來。歸以語公,公哂道:“此乃小人得勢之態耳,何足介懷。”正在慨歎間,忽見一個長老進來謁見,公即降階而迎,相待之儀,十分恭敬。顧謂生道:“此位乃清蓮庵寂如上人,戒律清恪,乃方外椒蘭也。”錢生見其修眉方耳,瀟然有出世之姿,亦肅然起敬。那寂如長老,講起妙諦,滾滾如貫珠,真能使天花亂墜。臨別,袖中出一綠簿道:“小庵新塑一尊送子觀音,尚少數金,乞檀越助成善事,功德無量。”范公欣然允諾,又留吃素齋,然後別去。

  自此,錢生日在窗下,惟把友梅所寄之書,時時展誦。誦畢,又將夢珠二絕,又複吟哦。一連十餘日,送茶捧飯,俱是小婢山茶,而紅蕖久不見至。錢生悶悶不悅,作詩一絕,以寄幽懷。詩曰:欲寄相思少便鴻,新愁更比舊愁濃。

  羅幃咫尺猶難見,何況行雲無定蹤。

  卻說夢珠小姐,自那日窺見錢生之後刺繡渾慵,懷思不置。

  有時雕欄斜倚,脈脈無言。有時鸞鏡半窺,悠悠凝想。不覺眉山鎖翠,金釧俄松。惟有紅蕖深解其意,乃勸慰道:“小姐是千金豔質,老爺又選擇門楣,怕沒一個風流快婿,何乃注念錢郎,以致樵悴至此。”珠娘喟然長歎道:“是非爾所知也。我嘗誦詩,至‘桑中淇上’之約,未嘗不醜其行,豈肯躬蹈之乎。

  只因世人有才的未必有貌,有貌的未必有才。如錢郎之貌,固不待言矣。前日爹爹嘗把他的課藝進來,我細細覽閱,文辭秀雅,格局高華。黃鍾大呂之音,白雪陽春之調,以此出戰,誠掇巍科而有餘。若錢郎者,所謂昆山之壁,價值連城。北海之鵬程搏九萬者也。我每欲潛出一會,以觀其意。奈夫人嚴于拘束,跬步不離。雖婚姻之事,主在椿萱,然可托終身,亦須斟酌。當此之際,誠不能不爲之耿耿耳。”紅蕖道:“小姐敏心卓識,信非奴輩能窺。但夫人拘管雖嚴,何不潛賦一章,待紅蕖送去,以探錢郎之意何若?”珠娘凝思良久道:“汝言亦是。”

  乃以薛濤箋,賦七言近體一首。

  詩曰:

  倚遍雕欄每倦吟,近來愁壓黛眉深。

  花源已泛劉郎棹,銀漢休辜織女心。

  詎謂藍田無美璧,可能煙島擬文禽。

  玉人若喻詩中意,莫吝瓊瑤惠好音。

  紅蕖接詩欲行,珠娘又叮囑道:“切須謹慎,不可漏泄與夫人得知。倘錢郎有甚說話,急來回復。”紅蕖乘間走出凝芳閣來,錢生正在倚柱吚唔。見了詩箋,即展開細看。歎道:“吾固知小姐情深,若得爲比翼之鶼,連理之樹,餘之願也。

  但有一腔心事,必須當面訴聞。小姐既不吝瑤篇贈我,更不知有須臾之閑,使鄙人得睹芳容否?”紅蕖道:“郎君要見小姐,何不也做一詩,與我將去。”錢生即取碧筠箋,次韻一首,折做同心方勝,付與紅蓿紅蕖得了詩箋,即忙回報珠娘,珠娘接來視雲:書幌淒其久廢吟,粉垣雖隔兩情深。

  欲援綠椅聞芳耳,難托青鸞訴苦心。

  蘿蔓只慚依玉樹,雲街何日效鶼禽。

  彩軿肯自瑤台下,重倚朱欄待好音。

  珠娘又問道:“錢郎還有何言?”紅蕖道:“他道有一腔心事,必要與小姐面談。”珠娘笑道:“我亦欲圖一見,以決終身,其奈夫人何?”紅蕖笑道:“我有一計,只要用著蓮香,不知小姐以爲何如?”珠娘道:“汝有何策?第爲言之。”紅蕖道:“明日,老爺約定呂工部,要到牛首山燕子磯諸境隨喜,想必信宿而回。乘此機會,何不令蓮香假充小姐,與那錢郎一晤。面上雖有了幾點麻兒,只須多搽些粉,金蓮略大些,把那繡裙放下,也可隱瞞。小姐欲訴的衷腸,說與蓮香念熟。若錢郎說甚心事,只消含糊答應,以待小姐自己主裁,另行回話。

  只要把夫人陪住在房,待紅蕖伴著他,悄悄出去,此計何如。”

  珠娘莞然而笑道:“不謂汝倒有陳平之智。只怕蓮香不肯。”

  紅蕖道:“以小姐之命,諒他不敢違拗。”珠娘即時喚過蓮香,以此語之。蓮香點頭微笑,於是紅蕖複至書房,回復。

  次日清晨,範公果別生而出。將及黃昏時候,珠娘把那珠衫繡裙,重薰蘭麝。換與蓮香,妝束齊整,宛然是個閉月羞花的小姐。紅蕖跟著,嫋嫋娜娜的走出東廂來。錢生憑欄凝盼,但見月上梧梢,猶未見至。悵然道:“豈其謬耶?”俄聞竹屏之外,足音蹴然。只見紅蕖隨著小姐,已翩翩而至矣。錢生喜躍趨迎,深深一揖。堅欲迎入書館,蓮香固推道:“即此共談片晌罷。”遂拂石而坐。那蓮香,原有幾分姿色,兼以星月之下,轉覺婉然動人。錢生笑謝道:“小生以萱幃之命,覲候尊親。不意緣契三生,遂獲簾邊半面,然自料弇末之夫,何足以配仙質。忽承小姐贈以瑤箋,使鄙人喜出非常,感深五內。”

  蓮香述小姐之意以對道:“妾聞,婚姻之事,冰人言之,高堂主之,非兒女子所當私議。但以君子,惠中秀外,學究天人,信乃曠世難逢,何可失之當面。故不恥自媒,輒敢以蕪蔓之詞,謁其鄙誠。倘君子不棄葑菲,結以秦晉,妾得躬執箕帚,幸莫大焉。”錢生太息道:“過承小姐錯愛,豈不欲即求偕老。但心有隱憂,未敢輕許。”蓮香道:“郎君有何心事?不妨爲妾言之。”錢生道:“實不相瞞,小生與維揚妓女趙友梅曾有夫婦之約。今雖風流雲散,相會無期。然言猶在耳,若即寒盟,是乃鮮情薄幸之徒。不惟友梅罪責,即小姐亦必我尤矣。然執守前言,以負小姐一段美情,則又眷戀不忍。際此兩難,故欲面商之耳。”蓮香未知小姐之意,不敢妄對。但唯唯而已。紅蕖惟恐夫人呼喚,連聲促回。

  蓮香臨行,複謂生道:“門客許翔卿,與家尊至契,郎君若以作伐求之,則姻事可諧矣。”言訖,瓊佩珊珊,翻然而逝。

  錢生佇望久之,黯然魂失。因蓮香語意含糊,惟懼好事之不成也。乃以衷曲懇於翔卿,翔卿即轉達于範公。範公道:“錢郎才貌絕佳,可稱快婿。但弱息幼時,曾經異人相道,有以明月珠爲聘者,方是夫妻。故求婚雖多,老夫惟恐不是姻緣,未敢輕諾。若錢郎果有明珠,老夫無不依允。”翔卿又以公言複生。

  錢生雖系官家,然火齊木難,世不常有,聞之殊覺怏怏。俄而節屆中秋,範公設宴,以請呂工部,亦邀王太常相陪。呂玄卿自恃少年科甲,睥睨一座,旁若無人。然生亦軒軒霞舉,雅言雋語,辨若懸河。範公又欲顯生之才,授以紙筆,令生作詩。

  錢生承命,即書二絕。

  詩曰:

  長河澹澹碧雲收,秋色平分月到樓。

  莫謂勝情惟庚亮,於今不數晉風流。

  其二:

  遙空群籟靜無聲,雲外天香滿鳳城。

  可惜清樽雖共賞,嫦妲應笑未成名。

  初時王梅川待生甚倨,及見詩,方卓然獎異,遂欲以女妻生。次日親來謝宴,即浼公作伐。公欣然應允,遂以告生。錢生堅卻道:“煩老年伯善爲侄辭,此事斷難從命。”原來公與夫人、愛生才貌,甚欲得生爲婿。因以明珠一言,猶豫未決。

  及見錢生不允梅川,心中大喜。過了數日,梅川又遣人致書,公拆開視雲:弟初見九畹,以其年少輕佻,意甚忽之。及叨盛宴,耳其燦花之論,使弟爽然自失。以彼其才,異日燕台市駿,誠良樂之所急也。小女摽梅待賦,欲托紅絲。惟藉年兄執柯,則錢侄必無推阻。前已面抒鄙懷,未審鼎言轉致否?肅此再瀆,佇俟回音。

  範公回書,不與生看,即便寫書回復。又過了兩日,正與錢生講論經史,忽見門公慌忙報說,工部呂老爺來望。公謂生道:“玄卿此來,是爲吾侄姻事矣。”錢生道:“若爲姻事,全仗老伯委曲回之。”範公點頭而出,與玄卿相見。各敘寒溫畢,玄卿道:“王老先生有一淑愛及笄,欲招貴年侄九畹爲婿,特喚老先生作伐。此乃美事,何老先生回書推託。梅老十分不悅,今又央某進宅相求,惟老先生玉成爲妙。”範公道:“此因敝年侄以不奉母命爲辭,在仆豈能專主。”玄卿道:“既如此,可請九畹面談。”範公即著人請出錢生相見,邀玄卿到書房待茶。玄卿踱進書房,靠窗案上,有紅箋一幅。範公急欲收拾,已被玄卿看見。範公笑道:“此乃小女看月之作,不妨請政。”玄卿接來觀之,乃七言律一首。詩曰:碧梧金井暮煙收,露濯清輝照入樓。

  靈藥又逢銀兔搗,塵思不起素娥愁。

  羅衣借鑒簾須卷,團扇翻題句自幽。

  看到夜分人靜處,塞鴻遙送一聲秋。

  玄卿誦畢而贊道:“令愛有此詩才,不在班謝之下矣。”

  言未既,錢生肅容出見。玄卿道:“九畹兄高才絕俗,王小姐美貌無雙,此乃天付良緣。九畹兄不可固卻,以負王老先生一腔美意。”錢生答道:“謬承王老年伯厚愛,晚生焉敢推辭。

  但老母在堂,末曾請命。晚生自幼,又發一個癡想,不第春闈,誓不聘娶。況因先君早喪,家業飄零,雖有睹巢之思,實無白壁之聘。今以王老年伯,高門鼎族,何患無乘龍佳客,而必以某之學疏才淺、孑然瑣尾之士哉。”玄卿道:“既系年家,又是太常公門第,也不爲辱沒了兄。況聞春間被獄,若非王老先生出書解救,吾兄豈能安然無事。今以好意聯姻,故作客談推卻。目下梅翁,起服北上,不惟魏公待以腹心,又與裴司馬橋梓至厚。吾恐拂逆其意,禍不遠矣。”錢生道:“詩不雲乎,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今王老年伯,國之大臣,豈不欲令人克全倫禮,而忍以威勢劫之哉。”玄卿見生不允,又見範公默默無言,遂勃然變色而別。錢生退入書館,低首自思。友梅不知下落,珠娘姻事難成。欲歸則無顔見母,欲留又恐梅川尋事加害。左思右想,悶悶不悅。忽見紅蕖走至,以片紙付生道:“小姐所命也。”錢生接來一看,不覺變愁爲喜。

  要知范小姐紙上寫的是何言語?下回便見。

  轉接映伏,可謂心細於發。從來稗史所載,未聞有假小姐代見情郎者。紅蕖此計,真出人意表。

  第八回 觸怒權奸因卻婿

  詩曰:

  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複似波瀾。

  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

  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

  世事浮雲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

  ——右《酌酒與裴迪》

  話說錢生正在憂懣不悅,忽值夢珠小姐差紅蕖以數行持至。

  錢生接來細看,那紙上寫道:

  前夕晤君,聞已許聘趙氏。若然,妾願居其次。

  因家君自燕子磯回,雲在關帝廟中,遇一申屠丈,天下異人也。子若竭誠往謁,或者明珠可求。至於王太常,品行不端,但宜婉曲辭婚,慎勿直遂,以取莫怒。

  自今以後,妾之身付在君矣。幸亟圖之。

  錢生覽畢,不勝欣忭道:“小姐不但深情,兼有敏識。曩時申屠丈曾說,‘倘有緩急,不妨謀諸我。’那梅山老人又道:‘遇珠則圓。’這段姻緣,想有幾分可就。然非小姐裁示,幾乎忘矣。”遂帶了紫簫,直往燕子磯關帝廟訪問。廟祝道:“相公莫非姓錢麽?”錢生怪而問之。廟祝道:“申屠丈先生臨去時,囑付小道雲,三日後,有一位姑蘇錢秀才來訪,可對他說,須到東昌相會。”錢生大驚道:“申屠丈可謂神矣。”

  想起堂叔錢一鶴,正做東昌府知府,不如乘此機會,到彼省候,便可以從容尋問那申屠丈了。主意已定,回到書館,請見範公道:“不肖執意辭婚,梅川年伯,必然見罪。今有家叔蒞任東昌,意欲暫往省謁,俟王年伯服滿進朝,再當趨侍左右。”範公大悅道:“賢侄所見不差,但途中須要保重。”遂即庀藻作祖,至夜席散。

  錢生方進臥房,把那行李收拾。只見紅蕖潛至,持一錦囊付生道:“小姐聞君遠行,無由面別,特俾妾來,以此不腆爲贐。”錢生謝道:“煩乞小娘子,致意小姐。小生此去,倘或得了明珠,不時定聘。萬不可爲著小生,憂損花容。”乃撿視囊中,只有紋銀一鎰,其餘俱是金珠,約值三四百金。錢生把那琴劍書笥,留在其內,只把小姐所贈之資,並要用物件,俱放在皮匣中帶去。曉起別公,出門之際,回頭頻望,魂斷意迷,不覺潸然泣下。珠娘一聞生去,玉怨花愁,其相憶之情,亦不待言矣。

  再談呂主事,細述錢生推卻之意,回復梅川。梅川赫然大怒,玄卿笑道:“諒那腐儒薄福,豈能坦腹喬門,然在老先生,豈患無一嬌客,何必取此迂妄之人哉。比聞闇老有女,四德俱全,何不爲令郎公求此佳婦。”梅川道:“鄙意懷之久矣,因此公清奇簡傲,不近人情,又不知其女可稱淑媛否?”玄卿道:“日昨親見范小姐《望月》一詩,請爲老先生誦之。”遂朗詠一遍。梅川聽罷,欣然道:“有此美才,豈無麗質。但無人可做蹇修。”呂主事道:“聞有清士許翔卿,與范老先生至密,不若托彼爲媒,下官亦當從旁相懇。”梅川大喜。

  無何,已屆重陽,遣仆持柬,邀請許翔卿。翔卿接柬視之,上寫道:制侍生王芬頓首啓翔卿兄愛下:久懷雅致,未獲識荊。茲屆重九,敝園樓臺崇敞,願與君登高一談。君幸惠臨。不觳。

  翔卿暗忖道:“此公平昔勢利,矜己慢人,今特遣使邀我,其中必有緣故。欲要推辭,又恐見怪,只得隨了來使,具名拜謁。梅川一見翔卿,笑容可掬,直延進後園書室,備敘寒溫。

  少頃,擺列酒肴,賓主對坐。飲至半酣,梅川從容問道:“闇老老近日起居何以?”翔卿道:“范公琴酒陶情,頗得香山池上之樂。”梅川道:“聞有淑愛,才色無雙,桃夭未詠,意欲爲小兒求聘,吾兄試度其允否?”翔卿道:“只恐範公不敢仰攀。”梅川作色道:“翔卿何出此話?吾與闇老然,不惟同年,兼且累世通家。今以兒女聯姻,乃是一樁美事,故特奉迎玉址,煩爲小兒作伐。事成之日,柯儀必當重謝。”翔卿道:“既承明公鈞諭,敢不借口舌之勞,以締朱陳。俟與範公求得庚帖,即當回復。”梅川大悅,呼童斟酒,連敬數杯。臨別,梅川又道:“小兒親事,全仗尊力,並煩致意范翁,不可學那錢蘭小畜生,不識高低,故爲推卻。”翔卿唯唯,作謝而出。不敢遲緩,連夜往見範公。範公道:“彼特冰山作泰山,吾與往還,尚懼禍及,豈有以女締親之事。明日君去回復,只須依我,如此如此,以辭絕其意。”翔卿領諾,次曉即至王宅,求見梅川。

  梅川道:“許君清早惠臨,想必姻事得妥?”翔卿道:“執柯無力,惶恐惶恐。”梅川即變色而問道:“豈闇老然有所不允那?”翔卿道:“範公非敢不允,只因小姐三歲時,曾有異人相道,此兒福薄,議親不可太早,早則不壽,須到二十歲外,有以明月珠爲聘者,方是夫妻。故議親雖多,範公一概不敢許諾。特浼小可致謝厚忱。異日尚要踵間荊請。”梅川大怒道:“明明欺我,造此胡言。我今日方知,那錢生不允親事,也是他的主意。罷罷,拚我這窮太常,與他做一個對頭。”又叱翔卿道:“我好意作成汝做媒,誰料汝也不知人事,爲他捏造虛辭,特來誑我。”翔卿再欲開口,梅川已氣衝衝的踱進屏後去了。翔卿滿面羞慚,回達範公。範公道:“由他發怒,我巴不得與他絕交。”

  正在談論,忽見呂主事差人下書。公拆書細看,單爲王太常求親一事。中間指陳禍福,無非迫抑公允從的說話。範公擲書於地,微微冷笑道:“鄙哉玄卿,真小人也。我老范錚錚傲骨,豈爲社鼠恐嚇耶!”那遞書的在門首等候半日,不見回書,含怒而去,報與玄卿。玄卿十分不快,即時往見梅川。梅川道:“範褧老不允結親,毫無情面。我欲尋事害之,君謂計將安出?”

  玄卿道:“老先生榮行在即,俟進京之後,設計中傷,有何難哉。”梅川搖首道:“怎耐得這許多時。”玄卿道:“既要速行,更有一策。我聞裴大司馬,初爲淮揚鹽院,被闇然彈了一本,已成不解之仇。老先生何不捃摭其過,修書一封,送與司馬。則司馬必信公言,而老範難免不測之禍矣。”梅川大喜道:“此計妙絕。即央玄卿起稿,星夜遣人北上。且不說王、呂安排陷害,只可惜範公不知禍患臨身,猶以絕交爲幸。正是:竈突已煙上,燕雀猶未知。

  且說範公有一嫡侄,諱斐,字文甫,年逾弱冠,以恩例爲國子監監生。自朝瑛沒後,公即承繼爲嗣。一日,偶從府前經過,聞得衙役人喧傳說道:聖上差下校尉,要拿一位鄉宦。”

  範斐挨身相問,正問著王太常的家人。那家人也不認得範斐,隨口應道:“要拿做開封府太守的范闇然。”範斐聽了,大駭道:“那范太守居官清正,居鄉仁善,犯著何罪,聖上卻要拿他。”那人笑道:“這是朝廷的主意,我們那裏曉得。”範斐驚得面如土色,飛報範公。

  話猶未畢,只見許翔卿疾趨,揮汗而至道:“頃聞校尉到府,雖未開讀,外人紛紛,俱說爲著明公,雖未知真假,不得不來相報。”公方大驚道:“我任開封二年,雖無功德及於百姓,未嘗得罪於朝廷,不知皇上拿我,爲著何事?”正欲遣人偵揉,忽報呂爺來了,範公慌忙迎入。玄卿道:“闇老猶未知麽?適聞官旗到郡,卻爲著老先生。我想朝廷之上,權重的莫如大司馬裴公,與裴公至契的,莫如王梅老。今老先生遭此奇禍,據下官愚見,何不將令愛小姐,連夜送過王宅成親。待王老先生進京,求救于裴公,則天威可解,而身家可保。”範公道:“謹謝厚愛。若范某無罪,則聖明自然息宥,如果悖逆不法,這是獲罪于天子,豈媚於奧竈所能免乎。”玄卿道:“老先生只因性氣躁直,所以見妒於人,仕途坎凜。今當禍患已成,猶依然執拗,只恐廷尉未必於公,九重高而難籲。不聽仆言,悔無日矣。”範公道:“與其枉己以倖免,不如守正而待命。

  緹騎一來,某即含笑而去矣。”

  玄卿知事不諧,即起身告別。范公忙喚範斐商議道:“吾料禍根,必起于梅川求親不遂。此老奸險異常,我若被逮入都,家內無人,他還要尋計毒害。汝今晚帶領叔母妹妹,並汝妻子,悄然出城。明日五更,即雇船直走姑蘇,暫避在錢老夫人家下。”

  又向翔卿道:“君以家事清寒,斷弦未續。我有使女蓮香,每欲備奩贈君,遲遲未果。今臨不測之禍,死生難料,君可速喚肩與,從後門擡去,以遂我之初心。幸勿推卻。”翔卿頓首泣謝。公即進內,與小姐訣別道:“汝兄夭歿,所以承顔膝下者,惟汝一人。滿望贅婿,使我兩人暮年有靠。誰料誤聽明珠一語,遲延至今,竟以求聘不遂,遭了王賊之害。我今進京,萬一皇天憐我無罪,或得生還,與汝尚有相見之期。只怕群好布網,天欲絕我,或斃在獄中,或受刑西市,則我父子自今一別,永無再見之日了。我也無所囑,惟承事母親,比我在時尤宜孝順。

  待錢郎一歸,即諧伉儷。事夫敬姑,若能各盡其道,則汝父雖在九泉之下,庶幾瞑目矣。”小姐聽罷,登時哭仆在地,埂咽不能出聲。范公又謂夫人道:“本欲與卿,白頭相守,奈同林之鳥,大限各飛。若到姑蘇,切須照護女兒,伺錢郎東昌一回,不必明珠,即完了女兒姻事。至於家業,夫人自能料理,吾亦不及備細籲囑。”夫人道:“相公保重。”剛剛說得半句,即淚如雨注,放聲大慟。左右女婢,無一人不墜淚者。公雖天性剛烈,亦覺淒然傷感。分付未畢,校尉已至門首。小姐牽住公衣,大哭道:“爹爹爲孩兒被禍,孩兒不能學那緹索女,上書叫屈,不如死在膝下,做厲鬼以報冤。”範公再三撫慰道:“我爲父的,不得罪於國家,到京自能申辯,汝不必過爲無益之悲。”外邊催喚甚急,怎奈小姐牽住不放,公遂絕據而出。

  是夜,拘禁公館。次日,把聖旨宣讀,即以檻車,押赴長安。親戚故友,並無一人探望,惟有老仆金元,隨身服侍。可憐仁厚惇愨如公,見機而作,已退歸林下,猶不免於睚眥之辭。

  君子于此,每爲之三歎焉。夫人、小姐,當晚收拾細軟,同著范斐夫婦,一路悲傷,自向蘇州進發。翔卿得了蓮香,即諧花燭。蓮香泣道:“范爺爲人,剛方正直,所以小人嫉惡。今被逮入京,料必凶多吉少。平昔解衣衣君,推食食君,妾見其厚君者至矣。君獨漠然不以爲念耶?”翔卿歎道:“範公遇我甚厚,其如事關朝廷,力不能救耳。”過了數日,蓮香複說翔卿道:“王太常托君爲媒,君順了范爺而違逆其意。今范爺已被不測之罪,所謂唇亡齒寒,禍及己身耳。故爲君計,不如收拾到京,兼打探范爺消息。公私兩得,不識君能從否?”翔卿首肯道:“賢妻之言,深爲有理。”於是治裝北上不題。

  且說錢生,便默默然跟了紫簫,迤裏出城。只因思憶小姐,心裏遙思一回,忽念著老夫人,未審安否如何一回?又想起趙友梅,不知移徙何處?屈指秋煙懷孕已經七月。真是離愁種種,別緒悠悠。況此時恰值秋未冬初,西風蕭瑟,木葉紛脫:碧空嘹亮,每逢過雁哀鳴:黃菊凝霜,遙見孤村野店:滿目淒涼,越添情況。有昔賢一詩爲證。

  詩曰:

  衡門無事閉蒼苔,籬下蕭疏野菊開。

  半夜秋風江色動,滿山寒葉雨聲來。

  雁飛關塞霜初落,書寄鄉山客未回。

  獨坐高窗此時節,一彈瑤瑟自成哀。

  ——右《秋日即事》

  玉河楊柳已蕭蕭,羈思逢秋轉寂寥。

  親舍每疑雲外近,長安翻覺日邊遙。

  浮名肯似蓴鱸美,壯志寧隨皮肉消。

  自笑行藏渾未卜,巫陽堪問竟誰招。

  ——右《秋日書懷》

  離城約有十裏之外,忽聞樹林中有人問道:“錢居士何往?

  “錢生驚訝道:“此處並無相識,卻是何人喚我?”回頭一看,有些面熟,遂即下馬相見。只因遇上那人,使錢生幾乎化做橫亡之鬼。畢竟喚者何人?,且聽下回便知。

  第九回 投蘭若俠客除凶

  詩曰:

  山頭禪室挂僧衣,窗外無人溪鳥飛。

  黃昏半在山下路,卻聽鐘聲連翠微。

  ——右《過初池》

  說那喚生的果是何人?乃青蓮庵寂如長老也。錢生去心如箭,只在馬上拱手。那寂如長老隨上裏許,殷殷相懇道:“茅茨咫尺,請告一茶。”錢生感其意切,跳下雕鞍。寂如合掌和尚,錢生亦整衣而揖道:“不佞行色匆匆,過承上人見屈,浮生有幾,願偷半日之閑。但不知此去寶刹,還有多少路程?”

  寂如以手指道:“過了小橋,前面竹林之內,便是荒居。”遂攜手同行。不及半裏,已到庵前。柴扉之外,一泓碧水,桃柳成行,扉上一聯,是摘唐人詩內:“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之句。字畫遒勁,即範公所書也。進入巷門,但見曲徑清幽,朱欄窈窕。蓮座邊貝葉閑披,寶鼎中香煙遙散。好一個精雅禪室,有昔賢詩爲證。

  詩曰:

  不知香積寺,數裏入雲峰。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鍾?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那庵內有一老僧,曰智真者,寂如之師也。寂如以下,又有寂通、寂照、頭陀法雲,共有五個。惟寂如是揚州人氏,少習儒書,中年披剃。當下請生進去,與智真等一一相見畢,然後邀入方丈告茶。茶畢,又請入自己臥房。但見琴挂壁邊,拂懸窗左,紙帳竹床,事事清雅。智真長老忙令寂通,剪蔬治齋。

  錢生以衆僧禮意綢繆,只得從容坐下。

  常言道,“趨財奉富,莫如浮屠。”有錢喜舍,便是施主檀越,滿面笑容,殷勤接待:你若無錢施與,他便情意淡薄,相知的也不相知了。自己化緣,則雲僧來看佛面。若俗家吃了他一茶一果,雖以數倍奉酬,心猶未足。當日寂如與生,不過泛然一面,相知甚疏,爲何這等倍常款接?只爲范太守所許裝佛之銀,未曾見付。他以錢生與範公年家契厚,欲煩吹噓之力,所以極意奉承。

  須臾齋畢,寂如談起心事,相求轉促。錢生道:“極該遵命,奈有東昌之往,歸期尚遠,吾師便中入城,何不自往索之。”

  寂如聽說,一片趨奉之心,頓然厭冷,錢生亦即起身作別。

  不期紫蕭登廁,智真又拉生到後邊靜室,瞻禮那新塑的送子觀音。頭陀法雲,獨向齋堂收拾,見了皮匣,用手一提,覺道沈重有物。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疾忙招喚寂如,附耳私語。寂如笑而不言。你道那法雲,果是何等樣人?原來是個山東響馬,俗家姓伍,名彪,與寂如爲中表弟兄。半年前,官兵追捕甚急,暫向空門隱避。若論其謀命劫財,也不知做了幾千百遭。雖幸漏網,怎奈凶性不改。只爲錢生合當悔氣,被他見了皮匣,驟懷著不良之念,故喚寂如商議。誰知寂如又是佛口蛇心,極貪極毒。初時假意不肯,法雲道:“吾兄塑這一尊觀音,僅僅百金耳,乃沿門募化,舌敝口幹,不知走了多少腳步。今財物自送上門,反棄而不取,難爲智矣。”寂如道:“只是害他二命,予心不忍。”法雲道:“只消多誦幾卷經文,超度他速生陽世,便可以功罪相准了。”寂如道:“南無阿彌陀佛!但憑吾弟主意。”於是瞞了智真,又與寂照、寂通,約會停當,等待錢生要行,寂如抵死相留。錢生道:“多謝上人厚愛,敢不少祝但小生此往,急欲尋一故人,容俟異日返轡,再聆揮麈。”寂如又問:“尊友爲誰?”錢生道:“是江湖上一位異人,喚做申屠丈。”那寂如最有機智,探了口氣,便哄生道:“居士何不早說,那申屠丈向與貧衲至交,只在早晚,准來會過。方到東昌,居士既要見他,但須留在敝庵,何必崎嶇程路。”錢生信以爲實,忙令紫蕭,取銀髮回牲口。紫蕭打開銀包,約有十餘兩碎銀。寂如瞧見,轉覺動火。一面著人整治精潔素肴,開了一壇隔年陳酒。一面取出自己杜撰的打油詩句,向生請政。

  其詩不能備載,姑錄一二,以爲笑資雲。

  山行訪友(次弟寂通韻)

  日出東邊雨又飄,山前山後草蕭蕭。

  娃如小鼓花間響,竹似長槍風排搖。

  幾處田禾農笠戴,數家村店酒旗招。

  不知良友居何處?野衲來尋每問樵。

  春日即事

  芳草沿堤長,老晴三月天。

  桃花已紅落,梅子又清圓。

  曬衲小橋畔,搔頭曲徑邊。

  木魚聲未動,談笑自悠然。

  錢生閱未數章,不禁失笑。忽見紫簫進來,悄謂生道:“寂如的說話,未可深信。頃見寂通寂照,不住的交頭接耳。

  這個所在,荒村僻路,杳隔人煙。觀那頭陀,又生得面目兇惡,未知人心好歹。相公須要主意。”錢生亦驚訝道:“汝何不早說,今已薄暮,只得權宿一宵,明早去罷。”不移時,紅日沈西,晚鍾已動,寂如燃燭方丈,羅列素肴,請生赴酌。錢生酒量雖佳,乃是隔年窨下。初飲時,甘而香美,未及數杯,便覺頭目森然。寂通執壺,只管殷殷相勸。紫蕭在旁,頻以目示錢生,錢生會意,即起身告止。寂如直引到後邊客房安歇。錢生已是半酣,上床即寢。紫簫即於床側,和衣寢寐。但聞庭砌,寒蛩奏響,反側不能睡去。將及更餘,起身登廁。側耳靜聽,恍若磨刀之聲,心中惶惑。潛往聆之,只見頭陀法雲,坦裼蹲地,手中磨刀,有四尺餘長。驚得冷汗浹背,疾趨進房。搖喚生醒,告以所見。生從夢中驚起,魂魄俱喪。忙問道:“此有後門乎?”口中雖問,奈何牙齒岑岑相擊,雙足酸軟,寸步不能移徙。紫簫先已探知後路,負生於背,啓戶而逃。將及裏餘,遙望樹林中火光閃閃,趨往叩門。內有一婦,應聲而出,怪問道:“若輩中宵奔竄,恐非良善君子。”紫簫放生於地,搖手道:“汝勿揚聲,此乃家主,適爲賊僧劫害,暫向汝家躲避一宵,容當厚謝。”那婦人移火照生,乃一美麗少年也。輕舒玉腕,扶生進內,笑向生道:“妾家良人,重利遠出,使妾靜守孤幃,天遣郎君夤夜至此,所謂有緣千里能相會。郎君豈亦有意於斯乎?”

  原來此婦姓戚,頗有河間之行。寂如每欲私之,而戚氏固執不允。是夜愛生美貌,欲求倉卒之歡。錢生驚魂未定,豈複措意于殘花敗柳?俄聞喊聲至近,生與紫簫方欲出門避去,見法雲橫刀於前,寂如、寂照、寂通俱明火持杖,雜遝而至矣。

  戚氏以身蔽生,寂如因有宿憾,趨前一杖,法雲複刺一刀,可憐年少蛾眉,悠爾蘭摧玉碎。錢生雙膝跪下,哀聲懇道:“囊資自在寶刹,願乞饒命。”法雲叱吒一聲,揮刀即剁。錢生只得閉目待刃,但聞靮然一響,開眼視之,卻是法雲頭忽墜地。

  一人自梁上跳下,手執匕首,不滿一尺,往來飛刺,寂照、寂通俱迎刃而斃,只有寂如,不知去向。

  錢生細看那人,面黑須黃,形容古異,竟不知從何而來。

  又見屍首縱橫,鮮血飄流,毛骨俱寒,益深觳觫。那人向著錢生道:“郎君不須害怕,吾乃真真兒也。承主公之令特來相救。”

  乃以白練二方,使主仆各蔽其首,耳畔但聞江濤洶湧之聲,足下如躡浮雲,又如馮虛禦風,不待移步,而飄然自往。俄聞呼道:“至矣,至矣。”撤練一觀,乃是一所莊院門首。真真兒輕叩三下,其門自開。一人秉燭觀書,龍風姿容,江河劍俠。

  近前視之,其人非別,即梅花樓所遇之申屠丈也。

  錢生驚喜而拜道:“一自吳閶見教,迢隔仙凡,注想芝容,徒形夢寐。茲爲凶僧覬覦,皆因智之先幾,自非玄扈神威,幾乎魂歸冥漢矣。”申屠丈亦答拜道:“俺自虎林獲遇梅山,便欲訪友燕雲。因以敝事,在燕子磯逗留數日,極欲會郎一面。

  又值故人訂期於此,不意郎君受此一驚,雖命中所犯,然文星正現,豈凶禿所能加害也。但郎遠來訪某,必有所諭。”錢生備以明珠爲告。申屠丈拍惱數四道:“若諭別事,可以俄頃如命。至於夜珠,乃希世之寶,非購之賈胡,索之椒房勳貴,不可得也。然郎特來尋我,敢不竭力求之。此去東昌,程止四九,郎宜往省令叔,暫留府廨俟某一獲奇珍,便當面奉。”錢生聽見許允,非常欣喜。又問梅山行止,申屠丈笑道:“梅山亦爲郎君,用了多少心機。他日燕子樓成,慎勿忘那撮合山也。”

  錢生雖不喻其旨,然亦不及詳問而別。

  且說錢公一鶴字曰鳴臯。夫人米氏,一子錢菘,俱留在家。

  只攜琴書之任,蒞政期年,口碑載道,頗有杜召之擬五□之謳。

  一日,退堂閑坐,忽聞雲板傳進,姑蘇十一相公在外。鳴臯聞報,急忙請入衙中。相見已畢,各敘衷懷。鳴臯深以錢生遠臨爲快,細叩學問,談文折理,俱中肯綮,不勝歎服道:“一別數載,不意吾侄學業大成,鄧林之木,十霄可望,洵爲謝氏之惠連,非複吳下之阿蒙矣。”錢生亦備細問那起居近況,鳴臯道:“愚叔他無所樂,惟幸訟簡民安,日飲醇醪耳。”自此,生在衙中,倏忽月余,盼望明珠,久無消息。乃潛出私衙,觀探山川土俗。蓋東昌爲南北往來之所,過客如雲,車馬闐塞。

  流覽之際,忽遇清士賈文華。文華驚問道:“聞說台駕自往南畿,爲何卻在於此?”錢生道:“此系家叔敝治,特來省候。

  不知賈兄此行,爲著何事?”文華道:“某獲遇斐公子,刮目相看。近因大司馬促取進京,仆亦隨轅北上耳。”錢生笑道:“古人有雲,遊大人以成名。今文華得遇貴人提挈,甚喜甚善。

  但長安道中,紅塵千丈。得意濃時,便宜馬首向南,勿使閨中冷落,悵望那陌頭楊柳可也。”文華含笑而去。又一日,錢生步出城外閑行,聞土人說道,離城數裏,有陶府君別墅者,園亭卉石,頗爲幽雅。錢生即縱步尋之。數裏之外,果見園房一座,乃以數錢贈于管園人,方得進內。雖有竹亭月榭,然時值仲冬,光景蕭條,不堪娛覽。徙倚片時,聊以適興而已。既而轉身回出,忽見園左一家,粉壁上大書七字雲:白雲峰零沽美醞。

  錢生口吻枯渴,正有茗椀之思。因近前觀那店主,雖是市井中人,白須飄然,形相不俗。又觀其脯饌壺觴,十分精潔。

  遂入店中沽飲。白雲峰笑道:“相公像是南邊來的。江南好不繁華享用,我這裏野味村醪,恐不中意。”錢生亦笑道:“細觀盛肆,可謂精雅之極,聊買一壺,以消閒況。”於是斜倚朱欄,把杯徐酌。不多時,卻消盡了二壺。想起明珠未知何日方有,欲作一詩記懷。乃向白翁借取筆硯。雲峰道:“想是相公要吟佳句了?”忙進以桐葉之箋,松煙之墨。筆既兔穎,而硯亦端溪。錢生暗暗讚賞,即濡毫揮成一絕雲:詩曰:偶倩松醪浣俗塵,翩翩裘馬倦遊人。

  妝樓只盼明珠到,北海何須待化鯤。

  白雲峰道:“相公正要青雲高步,爲何反有何須化鯤之句?”

  錢生注目直視道:“翁亦知詩者耶?”白翁道:“老漢少時,頗解吟詠。近因年邁,筆硯遐疏矣。”錢生口中雖應,而心實未信。將歸,留銀一錠,並作下次酒資。自此,不時往來,與白翁漸漸契密。然亦未知錢生是五馬公之猶子也。鳴臯以生時時出遊,惟恐涉迹于平康巷陌,乃稍爲拘禁,而問生道:“汝來許久,我因衙門事情旁午,未及詢汝。年將二十,亦曾托媒行配乎?”錢生答以尚未。公又謂生道:“金須鍛煉,玉必琢磨,吾侄武庫雖充,亦不可久荒範耳。明秋又是文戰之期,倘能高捷棘闈,自然有女如玉。”錢生未敢語以明珠一事,惟頷之而已。

  時值歲闌,朔風凜冽,淒雨時蒙,遂不及再詣白翁酒肆。

  不覺殘冬已過,人日俄臨。是日,鳴臯被四府請晏,錢生以衙齋閑寂,又悄悄步出林間,向著壚頭剝啄數聲,雲峰久不出見。

  俄聞班竹簾內,嬌嬌滴滴的聲兒,應道:“來了!”應聲未了,氤氳香氣,沁入鼻端。正是兩處牽情,已惹相思無數:那知三生石上,重尋一笑姻緣。

  要知端的,且俟下回,次畢其說。

  筆墨淋漓,描敘殆盡。

  僧家不蠶而衣,不耕而食,正宜苦行焚修,以至三摩地位。乃世法太重,竟以大乘爲紙上空談,甚而飲酒食肉,覓利行奸。種種罪孽,更有過於俗家者。

  吾恐地獄中累累然俱是若輩也。聞至寂如謀害錢生,使人怒發上指。及至真真兒匕首行刺,又不覺欣然而笑矣。

  第十回 詠雪詩當壚一笑

  詩曰:

  雙袖蹁躚舞越羅,小娃十五解吳歌。

  酒壚休說臨邛好,閶闔門前花柳多。

  ——右《竹枝詞》

  西子湖頭賣酒家,春風搖蕩酒旗斜。

  行人沽酒唱歌去,踏碎滿街山杏花。

  ——右《竹枝詞》

  當日,錢生自尋白雲峰閒話,不意聘婷嫋娜,走出一位佳麗人來。錢生注目視之,神瑩秋水,態若朝雲,其他不能細數。

  只這秀髮堆鴉,金蓮一撚,便足魂銷。那女子啓一點朱唇,露兩行玉齒,逡巡問道:“郎君是欲沽飲麽?”錢生道:“非也,特來尋雲峰閑敘。敢問姐姐,還是白翁何人?”那女子道:“雲峰妾之家尊也。去冬有一位,做那偶情《松醪浣俗塵》之詩的,或是郎君否?”錢生道:“此乃酒後俚言,何勞記憶。”

  女便問生姓氏,所習何業?錢生謬答道:“姓孫,到此貿易。”

  隨問其青春幾許?那女於道:“虛度三五。”又問芳名,答道:“小字瑤枝。”錢生又問道:“餘自客歲,即向尊肆沽飲,往來匪朝夕矣。爲何不見姐姐?”瑤枝道:“因外大父有恙,適去相探耳。今日家君亦爲探望而去,想必抵暮方回。”錢生又問:“室中更有何人?”瑤枝道:“止有老母,近亦抱病伏枕。”

  錢生雖與昵敘良久,然一片芳心,自在友梅、夢珠,並非鍾情於瑤枝也。惟瑤枝獨欣羡生才。及生欲別,固留道:“尊寓在城,風寒路迂,請以屠蘇暖君凍足。”錢生笑道:“鄙人愧無玉柞臼,姐姐乃欲啜我以瓊漿耶。”方舉杯欲飲,而彤雲驟起,天昏欲晚,素雪既零,淒風凜冽。未幾,推扉一望,大地悉成縞素。錢生倚楹而喟,若有憂色。瑤枝道:“歸途既阻,妾家衾綢頗備,君何憂焉。”錢生道:“室無男子,而小生徘徊不去,將無瓜李之嫌,以貽尊君見罪。”瑤枝道:“無害也。

  “老父龍鍾,諒不能冒雪而歸。”乃令小鬢煽紅爐火,與生擁爐而坐。錢生道:“姐姐既知拙詠,必工染翰,可無佳作,以貺予懷?”瑤枝即爲呵凍,和生前韻一絕。

  詩曰:

  每恨桃源閉綺塵,無端輕別有情人。

  妾心只羨鴛鴦鳥,不敢投梭惱謝鯤。

  錢生覽詩大笑道:“詩誠妙絕,但不知謝鯤是誰?”瑤枝道:“遠則千里,邇則目前。苟有情種,妾便以終身許之矣。”

  錢生道:“小生固是有情者,可惜遇卿晚耳。”瑤枝默然。錢生又道:“清坐寂寥,局若以雪爲題,聯吟一律,可乎?”瑤枝道:“唯命。”

  詩曰:

  碎剪冰綃片片春,(生)

  瑤台多少散花人。(瑤)

  剡溪夜棹逵堪訪,(生)

  庾嶺寒葩色掩真。(瑤)

  十二珠簾非卷月,(生)

  三千銀島爭飛塵。(瑤)

  小橋漁笠渾如畫,(瑤)

  疑是南宮筆有神。(生)

  吟訖,瑤枝進內,侍奉湯藥。于時陰風淒淒,瞑色白合,銀釭既點,角枕橫施。瑤枝直待其母睡熟,方得步出中堂。見生向火而坐,急問道:“君伯寒耶?”即卸下綿半臂,與生禦冷。錢生謝道:“偶爾相逢,姐姐便鍾情如此,使小生何福消受。”瑤枝乃潔問道:“妾細哦君詩,並觀君言語動靜,的是名家仕胤,決非商賈中人也。願明以語我。”錢生笑而不言。

  瑤枝道:“妾固知之矣,君必欲終秘耶?”錢生乃以實告,且囑其隱而弗泄。瑤枝道:“君既宦家,必已問名貴族,但不知充下陳、備酒掃者,曾有幾人?”錢生憮然道:“尚乏齊眉,何雲姬媵。”乃以夢珠小姐月下相會,及尋申屠丈,求取明月珠一事,備陳顛末。瑤枝道:“細聽君言,則君與范小姐,均可謂有情人矣。第不知今後又遇一人焉,其有情亦如范小姐者,君肯以待范小姐之情以待其後見者乎?”錢生道:“餘情癡人也,每閱裨史,至君虞之負小玉,王生之負桂英,未嘗不掩卷三歎,而尤其辜恩薄幸。然世上又有一等,入秦樓而竊玉,過楚館而迷香,情欲搖搖而欣彼羨此者,則亦好色淫亂之徒耳,而非所謂深情之土也。若夫信誓旦旦,終始不渝,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生者,方謂之有情耳。使餘今而後又遇有情如范小姐者,欲我舍范小姐而從彼,則吾不能。若欲以待范小姐之情,以待之,則胡爲而不然。”瑤枝道:“妾聞待媒而嫁者,正也。

  擇美而從者,權也。竊觀郎君,器字不凡,溫然玉潤,誠騷雅之領袖,土林之翹楚也。故一觀豐儀,志念遂決。君雖無援琴之挑,妾實有銜玉之意。願獲托身姬侍,又未卜君子,肯分涓埃之情,少及於灌浣之賤乎?”

  錢生暗思,梅山老人曾許我以三位妻小,雖友梅、夢珠會合無期,然盟言也訂,或者第三室之緣,其在斯乎?”乃欣然許允。瑤枝即求設誓,錢生乃誓道:“生則同衾,死則共穴,泰山如礪,心炳日月。”誓畢,漏下已三鼓矣。燈火之下,細睹瑤枝,皓齒明眸,愈覺豔麗。乃笑道:“盟既訂矣,良宵難遇,請坐何爲?”瑤枝正色道:“妾之所以午夜會君者,誠爲百年之事也。今既蒙金諾,薦枕有日。雖鄙陋之軀,不足珍愛,然私諧萱幃以圖苟合,則妾亦淫蕩之人耳,君何取焉。”錢生道:“卿言是也。我雖熱中,姑忍制以待合巹耳。”直至雞鳴而息,終不及於亂。黎明雪霽,錢生賦詩爲別雲。

  詩曰:

  邂逅相逢即誓盟,何須跨鶴入瑤京。

  黃河莫道深無底,未及卿卿一片情。

  瑤枝亦次韻,以答生道。

  詩曰:

  休忘雪夜訂姻盟,作速觀光上玉京。

  今後馬嘶門外路,凝妝終日盼多情。

  吟訖,遂戀戀各道珍重而別。錢生進府,錢公慍而詰問,乃謬以尋謁申屠丈、求珠爲辭。嗚臯驚道:“那申屠丈乃是江湖仙俠,我雖聞其名,而未見其人,子何從而識面?又何因而求珠耶?”錢生備告以姻親一事。嗚臯道:“昔日裴航,得玉杵臼以聘雲英,至今述異者以爲美談。今吾侄亦欲尋明月珠以求範氏。倘婚姻果遂異日風流場中,又添一段佳話矣。但申屠丈既已許汝,只須靜以俟之,又何必恓恓西然而空騖於外哉。”

  錢生退至側邊書室,思念瑤枝,作小詞以述其事雲。

  詞曰:

  有女豔當壚,疑是來姑射。十五正芳年,一幅春風畫。不必奏求凰,便許終身嫁。此後問相思,又在青簾下。

  ——右調《生查子》

  錢生又見齋前梅花盛開,以懷友梅,作詩一絕。

  詩曰:

  曾記芳名是友梅,梅花獨向郡齋開。

  朝雲暮雨知何處?不入羅浮夢裏來。

  過了數日,鳴臯坐堂將退,忽見皂快稟稱,有一申屠丈要見老爺。嗚臯慌忙請入後堂,掩門相見。又喚錢生出會畢,申屠丈便向袖中,取出明珠付生道:“俺自郎君見托,直逾嶺海,尋見賈舶,以三十萬緡購得此珠。雖淹滯十旬,幸不辱命。在郎姻事可諧,而某報郎之心亦盡矣。”原來珠逾徑寸,光明圓潔,若黑夜放在室中,則一室皆明。昔惠王所雲照乘,季倫每以代燭,皆是物也。錢生捧珠踴躍,再拜而謝道:“萍水相逢,過叨恩渥,既起之於垂殞,又錫之以奇珍。銘骨鏤心,感何可既。”申屠丈又囑生道:“室家之事,固當勉圖。此外或遇閑花野草,亦須屏卻淫邪,以存陰騭,庶幾功名可成,而遐齡可保。郎宜珍重,俺從此別矣。”鳴臯與生牽袂懇留,申屠丈執意要行。錢生欷虛道:“此別之後,不知何時再會。”申屠丈道:“後會無期,難以輕約。或於便鴻,當稍附一信耳。”言訖,飄然策蹇而去。錢生即于次日黎明,辭別叔父,帶了紫簫,回詣金陵。鳴臯亦遣人護送,並修書一封,問候范公,爲生申說親事。

  錢生一到白下,即入城先訪許翔卿。許家回說,舊冬已到北京去了。錢生便由大街趨往範宅,但見門外悄無一人,門上封皮緊鎖。錢生茫然不解其故,遍處尋問,方遇一老蒼頭。蒼頭泣道:“家老爺不知爲著何事,忽被聖上拿問。去年十月間,已爲錦衣衛校尉拘往長安去了。”錢生又問夫人、小姐今莊何處?”蒼頭道:“當老爺臨去那一晚,夫孝小姐即隨著小相公出城,今亦不知去向。”錢生聽見,徬徨不寧,淒然欲泣。

  乃謂紫簫道:“我只道有了明珠,則姻期可以唾手。誰知又遭此變,如何是好?”紫簫道:“既范爺有了這件奇禍,即尋見了夫人、小姐,恐亦無濟幹事,不如原到東昌,再爲商議。”

  錢生曰:“汝言最是。”遂連夜出城,向客店中安歇一宵。次日五鼓,起身就路。不則一日,又到了東昌。嗚臯見生,驚問道:“吾侄去而複回?莫非親事不諧麽?”錢生說出範公被逮之事,鳴臯大駭道:“闇老已謝歸林下,那當事者猶放他不過,必欲羅織以罪,真可爲寒心矣。故仕宦之險,昔人喻以泛海,信不虛也。但吾侄姻事,將欲如何?”錢生道:“姻事且不須提起。竊料范年伯此去,輕則貶竄遐陬,重則竟有滅身之禍。愚侄放心不下,欲到京師,探聽消息。不知叔父以爲可否?”鳴臯道:“今日正是小人世界,子去探問,恐或被人偵知,不惟無益於公,抑且惹禍於己。況今科試在邇,我正欲爲汝斡旋前程,以向秋闈鏖戰。若到北都,豈不誤了科場大事。依叔愚見,還是不去罷。”錢生道:“不然,平居無事,則依附門牆。一朝有患,即掉首不顧,此乃小人澆薄之態耳,侄豈肯效之。況范年伯青眼盼睞,既已骨肉我矣。今日到京一望,亦情理所不能已者。且不肖此去,自當小心在意,決不惹禍,以貽叔父之憂。”鳴臯躊櫥半晌道:“汝既要去,我即著人,爲汝納了北監,以便在彼應試。須念三年辛苦。閑在寓中,再把經文,用心細繹,倘遇朱衣暗點,豈惟爾叔之喜,庶不辜爾母倚閶之望耳。”於是擇吉起程,鳴臯置酒錢別。臨歧再三囑付,前途謹慎。又作詩爲贈,有“不獨秋風聆鶚薦,馬蹄並望探花歸”之句。錢生俯首受教,揮淚而行。因期促意忙,不及向白翁一晤。

  將抵都門,已四月中矣。畢竟是皇都地面,風景繁妍。有多少劍履簪纓,鳴珂於丹陛,雕鞍紺巾完,擊鼓于通衛,以至龍樓鳳闕之崇華,四海九州之客旅。有先賢《長安春望》詩爲證。

  詩曰:

  南山睛望鬱嗟哦,上路春香玉輦過。

  天近帝城雙關迥,巳臨仙仗五雲多。

  鶯聲盡入新豐樹,柳色遙分太液波。

  漢主離宮三十六,樓臺處處起笙歌。

  錢生到京,尋一寓所,在國子監之左。其居亭主姓王,號季文,原籍姑蘇,以刀筆爲生涯,蓋訟師也。有女惠姑,年已二十有五,雖曾受聘,尚未於歸。生以桑梓之誼,且便於進監,故借寓焉。此時,王太常已起服進朝,連升二級,除授吏部左侍郎之職。錢生慮其猶宿舊憾,故從母姓,而改諱爲芳。自有鳴臯遣來之仆,投遞文書,照例納監,不必細談。生以鞍馬勞憊,在寓靜養數日,方到刑、兵二部,打探範公消息,忽於中途,湊巧遇著賈文華,便邀入酒樓敘晤。文華道:“台下進京,必有貴務?”錢生道:“不爲別事,只因金陵敝年伯,奉旨欽提,特來探候。”文華道:“若尊駕早到半月,便得相會。今範公已出京去了。”錢生道:“賈兄既知敝年伯出京消息,必知所以得禍之由了?願乞賜聞始末。”文華乃附耳謂生道:“只因范公有一小姐,新吏部王爺欲與聯姻,範公執拗不允,故王吏部致書裴爺,求他尋計中傷,不料裴爺正怪范公冷落,故假旨逮了進京。初意不過但恐嚇他一番,使他驚懼,從了主太常的婚姻便放耳。不料范公爲人耿直,寧死不從,欲要重處他。又因他在開封做太守清廉有名,故但謫到塞外去了。”錢生聽了,不勝嗟歎。文華飲罷,因有事別去。錢生悵然回到寓所,毫無外事。每日只是閉戶溫習經史,以圖上進。但客窗誦讀,殊覺寂寥。有詩細詠之道:枕疊殘書床系繩,照人無焰是弧燈。

  縱然異日青雲客,此際淒涼不啻僧。

  卻說王季文的女兒惠姑,因夫家無力未娶,琴瑟愆期,摽梅失望,未免花朝月夕,對景生情。又見錢生少年風雅,愈覺動心。又聽見他夜夜誦讀,如鶴唳,如蛩吟,聲聲感入肺腑。

  這一夜,按納不住,乘人睡熟,竟悄悄走至窗下竊聽,欲推門而入,門是關的,只得輕輕叩響。錢生聽了,忙掩卷問誰?卻又寂然。未幾,將欲展卷,又聞叩響,如前。生平素畏鬼,亦呼紫簫。而紫簫已垂頭熟睡,乃執燈自起啓扉。只見蕙姑,靜立於扉外,驚避進房。蕙姑亦尾後而入。錢生愕然道:“小娘子寅夜至此,有何見諭?”蕙姑道:“聞君靜夜讀書,特來作伴耳。”錢生道:“小生自有聖賢爲伴,請勿進內,男女之間,嫌疑不便。”蕙姑剔了燈煤,翻弄書帙,含笑而問道:“君乃風流名士,曾閱《西廂記》否?”錢生正容道:“此乃豔曲淫詞,豈入我輩之目。”蕙姑又雜以諧謔,多方誘生,而生終不能動。乃雙臉暈紅,含慍而退。自後,錢生防避甚密。一日,與王季文閒話,偶及蕙姑親事,始知其婿文長儒,乃順天府學,一貧如洗,不克糊口。錢生以叔鳴臯所付囊資有餘,且憐蕙姑之情,乃呼長儒,以五十金贈之。無何,已是八月初旬,錢生因試期已迫,謐慮凝神,擬經書題七個,做成七篇。及入場,《四書》題,悉如所擬,惟經題稍異耳。以後二三場,俱一揮而就,文藻燁然,若有神助。及揭曉,中在前列,鹿鳴宴畢,謝過座主房師,收拾行李,將欲南轅,適值鳴臯遣人以書付生。

  生啓緘視雲:

  閱鄉書,知侄果巳奪標,使我老懷浣慰。此後更宜著鞭,把長安花一朝看盡,而錦裏言旋,一副爾叔眷眷之望,尤爲至快也。我老矣,將營糟丘,投奔而隱。爾弟豚犬,不足爲言。所以紹青氈而有高門之慶者,獨在汝耳。時屆歲寒,燕山雪花如鬥,惟侄加餮自慎爲囑。外寄小菜數種,銀若干,以爲汝旦夕薪水之費,須逐件檢入。

  錢生得書,行蹤遂止。然中心怏怏,一片相思,愈深幾倍矣。欲知春試如何?下回便見。

  雪夜聯詠,各敘幽懷,雖使兩人面談,亦不過此。

  以風流俊士而遇當壚美豔,宜乎。兩情繾綣,契若瑟琴矣。然能守正不亂,及在燕寓,又能拒絕蕙姑,此所以情雖深而不入於淫蕩之一流也。

  第十一回 因賽神計劫蘭閨秀

  詩曰:

  南方淫祀古風俗,楚媼解唱迎神曲。

  槍槍銅鼓蘆葉深,寂寂瓊筵江水綠。

  雨過風清洲諸閑,椒漿醉盡神欲還。

  帝女淩空下湘岸,番君隔浦向堯山。

  月隱回塘猶自舞,一門依倚神之祜。

  韓康靈藥不復求,扁鵲醫方曾莫睹。

  逐客臨江空自悲,月明流水無已時。

  聽此迎神送神曲,攜觴欲吊屈原詞。

  ——右《夜聞賽神因題即事》唐《李嘉□》作卻說錢老夫人,自從生往白下,即備重禮,酬謝了崔、李、陸三子,又托崔子文置酒虎丘,以答報那動公呈的合學朋友。

  既而崔、李俱到外郡遊學,惟陸希雲不時到門訊候。老夫人膝下淒涼,少不得心中牽系,俱不必細說。

  且談秋煙姐,既切離思,又因懷娠,所以精神倦憊,情緒全無。聞啼鳥以驚心,愁眉常鎖。睹花枝而增慨,涕淚時流。

  惟有繡琴,十分中意,往往微言帶謔,冷笑含譏。秋煙每不能耐,亦以惡語相加,二人因而成隙。每一日早起,以人參湯進于夫人,夫人看見淚痕瑩頰,細爲詰問。秋煙遂把他事抵飾。

  繡琴知之,乃潛于夫人道:“向見秋煙與某童,戲於廂房。前晚又見秋煙,潛入錢吉房中,逾時而出。夫人聞而稍有疑意。

  又一日,秋煙要買繡線,尋見錢吉,將錢付與,因而閒話片晌。

  繡琴又以告夫人。夫人治家嚴肅,雖婢女,不容少有邪私。於是深信繡琴,而欲覓配以嫁秋煙。無何,乳腹漸高,夫人乃大怒,將呼杖而撻之。秋煙料難隱匿,以生所題羅帕詩奉進。夫人細玩,詩意清新,而筆迹可驗,即回噎作喜道:“既有此事,汝何不早言。若幸舉一男,亦一喜快也。”於是恩寵日隆,女紅盡輟。繡琴愈嫉焉,乃與桂子密謀傾擠,乘間竊其汗巾一條,置於錢吉枕底。吉妻見之,疑與秋煙有私,與吉爭吵,而以汗巾訴于夫人。及呼秋煙審鞫,秋煙茫然無以自明。夫人大怒道:“汝與賤奴通姦,輒敢污蔑爾主。遂以荊條撻之數十,即時祛出錢吉,而買藥墮胎,服藥三劑,胎竟不下。於是褫去衣裙,每日蓬首跣足,供役廚房,兼又褪詈兼至。自此,秋煙之苦,殆不可勝言矣。至冬,將欲臨蓐,繡琴先與夫人計議,俟其生下,即當淹溺。夫人又托梅三姐,尋配以出之。

  忽錢貞報進,南京范夫人、小姐與小相公俱到。夫人驚喜出迎。范夫人肩輿,已陸續而至。相見畢,彼此各敘間闊之情,一一問安。次及范公,范夫人泫然泣下,便訴出奸人傾陷,被朝廷提問一事。小姐觸著愁腸,掩面而泣。老夫人亦不勝傷感。

  次後問生何在?范夫人道:“賢郎在被難之前,已往山東省叔矣。”老夫人心下始安。治酒款待,雖殷殷勸慰,范夫人、小姐,終席不舉一觴,止啜薄糜而已。範斐既已安頓家小,即往京師探望,辭別而去。范夫人偶見秋煙,腹中懷孕,而困淬可憐,心頗疑之。因以訊夫人,夫人道:“言亦可醜,彼與狡童私媾,今將臨月耳。”隨喚秋煙,又羞辱了一場。

  且說夢珠小姐,自公被逮之後,時刻悲思,寢食俱廢。每夕焚香籲天,願得聖恩寬宥。范夫人雖十分憂鬱,惟恐苦傷小姐,時時安慰。其如玉慘花愁,終不能少解。嘗作憶父詩雲。

  詩曰:

  天恩何日釋南冠,歸雁雖多信尚寒。

  讀罷離騷重拭目,白雲何處是長安。

  珠娘以夜長難寐,獨於燈下觀書。耳中忽聞嗚嗚咽咽,婉轉悲啼,聲甚悽楚。訊之,乃秋煙也。喟然道:“我有天大憂愁,只得含悲忍泣。爾乃自罹其苦,胡爲徹夜號歎乎?”秋煙推扉而進,淚流滿面,終泣而對道:“奴有一腔苦衷,無可告訴。今天幸軒車遠至,願得少披肝隔,不識小姐亦肯垂聽乎?”

  珠娘道:“我本愁人,今見爾貌楚言哀,使我殊爲悲感,有何冤抑,不妨語我。”秋煙遂以錢生私呢之情,及臨別留詩,繡琴妒譖之事,委曲敘畢。因位道:“奴之一身不足惜,所恨讒言蔽明,心事莫白,以主人之胤而爲淫媾之私。倘蒙小姐肯賜片言,以白其誣,死而不惜。”珠娘聽知孕從生有,便懷湣愛之念。次日進見夫人,力爲辯悉,夫人道:“小姐不可信那花言佞口,我思之審矣,彼必先與賤奴通姦有孕,唯恐事泄,乃私主以籍口。故詩雖真而情則謬也。”小姐又反復言之,大人終不能信。但含笑而已。既而繡琴又與桂子有隙,歷數其短,以告夫人。窪子聞而大怒,始以謀竊汗巾,及偷出減妝內銀花數事,一一陳訴。夫人嚴爲鞫究。桂子之過是虛,而繡琴之事卻實。深悔誤信其言,呼秋煙而撫慰之道:“我屈汝,我屈汝。”

  即以繡琴發在梅三姐家。適有維揚客人,願出三十金,買以爲妾。梅三姐匿其半價,而以十五金,請命于夫人。夫人深恨之,不考其人之清濁,欣然依允。未幾,秋煙獲生一子,試其啼聲呱呱,卜爲英物。老夫人大喜,以生諱蘭,而古有“何物老嫗,生此甯馨兒”之語,遂命名曰寧馨。少不得三朝彌月,自有親鄰饋賀,俱不及細敘。老夫人以小姐前爲秋煙屢白其誣,至是繡琴事敗,深服其智識過人,又嘗於鏡奩內,得所作憶父一詩,詞意酸楚,感而墜泣。因歎道:“嬉笑之怒,甚於裂背,長歌之悲,過於慟哭。此語信然。”遂有爲生納聘之意,而難於啓齒。私訊紅蕖,紅蕖述范公臨行之語以對,夫人大喜。自後待小姐之意,愈爲恩密焉。

  光陰荏苒,不覺冬去春殘,悠爾又逢仲夏,範斐自塞上遣人回報,始知公已遣謫孤山,范夫人心中稍慰。惟珠娘,既有思父之孝思,複以錢牛杳無歸信,怨紅愁綠,綠眉時顰,待月迎風,愁城愈固。雖在喧嘩笑語之下,不無咨嗟歎息之聲。是以刺繡心灰,絲桐譜冷,時時托諸吟詠,以自遣其愁況雲:春日曉起紅蕖促看海棠因書即事詩曰:香閨曉日上窗紗,懶向妝台理鬢鴉。

  侍女不知心上恨,幾回催看海棠花。

  ——暮春詠懷

  冉冉朝煙溜碧蘿,啼鶯聲老奈愁何。

  憑欄悵望家千里,照鏡慵梳發一窩。

  風拂簷鈴催夢去,蝶隨柳絮繞簾過。

  可憐滿徑殘紅片,不及羅衫淚點多。

  因秋煙之事,慮生在外,又以花柳牽情,嘗試一絕雲。

  詩曰:

  紫燕雖歸信物受,成蔭綠樹亂煙飄。

  只怕春心渾未定,更隨明月聽吹蕭。

  其詩連篇累帙,不能盡載,茲選志一二,以見其愁怨恨聊之意焉。

  且說老夫人,以槐黃時近,科舉秀才,紛紛的俱向白門應試,不知生進得場否?心下不勝憂慮。忽一夜,夢見中丞公,笑容滿面,握手而言道:“吾兒鄉闈奏捷,當在丙子。那業師鄭文錦,原注定今科中式,只因文錦做了幾件虧心喪行之事,已把姓名褫革,吾兒在燕京旅邱,能拒絕蕙姑,不淫閨女,上帝以其操行清嚴,增壽一紀,又拔在今科連中,故特來與夫人報喜。”言未絕,但聞笙蕭細樂,一片喧沸。夫人因以問公,公道:“此正蕊珠放榜耳。”夫人道:“相公誤矣,今方七月,秀才尚未入場,怎雲放榜?”公笑道:“夫人有所未知,人間揭曉,須俟八月下旬,至於天上,只在七月望後,便把應中俊英姓名,俱已填定矣。”夫人再欲訴敘衷懷,卻被樹枝一絆,忽然驚醒。夢中之言,一句不忘。只以錢生該在南場赴試,爲何反在北京?猜疑不決。曉起,以告范夫人。范夫人道:“賢郎君掞藻摛葩,才高八斗,今秋奏捷不問可知,致使夫人得此奇夢,先爲之兆耳。”

  俄而三場考過,又早放榜之期。只見江上黃旗飛報,崔、李二生,俱獲捷了。同社中,惟陸希雲三報已捷。夫人望至月初,唱然歎道:“我兒竟在孫山之外矣。”蓋生雖在北場中選,只因鳴臯爲生納監,注了金陵祖籍,又把姓名改了魏芳,故報捷的,只到東昌任上,兼往金陵舊宅。直到十月中,鳴臯方有書至,說生已在北闈中式。夫人大喜道:“曩夕之夢,信不謬矣。”范夫人、小姐俱捧觴稱賀。秋煙聞了喜信,滿懷欣悅,不言可知。錢貞便欲豎立旗竿,夫人止住道:“偶爾僥倖,爲什麽驚天動地。且待春闈及第,豎亦未遲。”又有幾個靠勢家人,概不收納。既而陸希雲公事北上,老夫人饋送贐儀,並修書寄生,不提。

  且說鄭心如,自謗生之後,崔子文訴向同社,將欲群聲其罪,又被李若虛當面唾駡了幾番,心如恐失體面,只得走求朋友,向崔、李懇息。又請名家,肉袒致謝,其事方寢。只因此名一播,那姑蘇仕宦,悉知其奸險異常,再有誰人請薦。心如自覺無顔,避到臨安暫祝恰好遇著在城鄉宦,有胡禦史者,延請西席。那禦史是誰?即憨公子胡伯雅之父也,現任副都禦史,告病在鄉。因憨公子目不辨丁,要請名師指教。鄭心如訪知這個機會,即央門客常不欺薦引,且許以厚謝。不欺便力薦心如,心如又謄出幾篇窗稿,具名拜謁。胡禦史把文章細觀,擊節讚賞道:“清新藻麗,必中之才也。”因此館事一言而妥。

  心如既進館中,探取憨公子之性,每日功課,並不講書做文,只談論些嫖經賭訣,以至閨閫鄙褻之事,及在胡禦史面前,則又極口贊道:令郎公子虧其指授竅竅,近來文字,氣已食牛矣。

  兼以脅肩諂笑,慣會趨迎,故不但憨公子日漸投機,而胡禦史亦破格相款。自開繹帳,瞬息三載。其年暮春,胡禦史起官北上,憨公子要到虎丘遊玩,同了心如、不欺,隨即買舟至蘇,在虎丘寺內,假一僧僚作寓。于時,蘇人遊虎丘者,往來紛錯如織。上自衣冠士女,下至□屋裙釵,莫不靚妝麗服,連臂而至。真是歌吹爲風,粉汗爲雨。羅紈之盛,多於江畔之柳,可謂豔冶極矣。所以憨公子縱日騁懷,十分得意。每日與心如、不欺,觀看女客。看後則又數青論白,較其妍媸。至夜則飲酒啖肉,期於醉飽而已。究其胸中,不知山水爲何物耳。

  忽一日,有樓船艤岸。前艙靠窗站著豔婢四五,或輕搖紈扇,或笑指岸花,紛紛的嬌聲婉語。心如挽了憨公子之手,趨前指看道:“此船必有麗人矣。”俄而群婢先擁著兩位老者登岸,姿容俱極清雅。次有一個女子,年可二十,輕煙淡月,真所謂畫中人也。你道此船果是誰宦宅眷?原來即是錢老夫人。

  因范夫人、小姐思憶范公,故特置酒船中,與他解悶。那賣花婦梅三姐,亦與偕來。憨公子指手畫腳,正欲往來挨看,因是日遊人大多,夫人、小姐隨即下船而去。憨公子立在水涯,凝眸遙睇,直待那畫船去久,方回寓中,大聲道:“我今日害了相思病也。”因閉目靜想了一會,不住點頭道:“我得之矣,我得之矣。”原來憨公子人雖鄙陋,那眼睛卻有高低。乃向心如道:“適見樓船中那個女子,果是觀音出世,怎能設一計兒,向銷金帳裏,取其一樂?先生既是蘇人,必然知其姓氏。”心如道:“在城宦族頗多,何由認識?若要訪問,則亦易易耳。”

  憨公子又問所以訪識之由。心如道:“頃見賣花婦梅三姐,亦在船中,只須明日,喚來一問,則此女之姓氏可知矣。”憨公子大喜。

  次日,尋一識熟梅三姐者,托彼相喚。有頃,梅三姐來,心如便問:“日昨那一位年少而美麗者,可是誰宦之女?”梅三姐道:“乃是金陵范夫人的小姐,向來僑居錢宅,年方十九,名喚夢珠。”心如道:“原來是範闇然的女兒,此位是杭州胡大爺,因見了范小姐的美貌,十分愛羨,故特請爾相商,不知爾能出一奇謀,使胡大爺得近嫦娥否?”梅三姐搖首曰:“那范夫人操凜冰霜,冶家清肅,范小姐又端莊靜一,尋常不肯輕易一笑。昨日因錢夫人力勸,偶爾一遊。料想重門深閉,言不及外“雖有良平,無所用其智耳。”憨公子聽說,悶悶不怡,以手摩腹,繞廊而走。心如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公子既圖好事,何不先送酬金。”憨公子即忙取出五兩一錠,送與梅三姐。梅三姐推卻道:“無功可居,何敢受賜。”口中雖說,然見了一錠紋銀,未免心動。便又轉口道:“銀雖權領,不知尊意必欲如何?”心如道:“我聞牽引幽期,必須投其所好。

  故慕利者,可餌之以珠玉。懷春者,可誘之以風情。今範氏子生於宦族,則非財貨可邀。性既端貞,亦非淫邪可入。只煩三姐早晚往覘,俟彼稍有動靜,便來回復。那時我自有計。”梅三姐欣然領諾而去。

  俄而四月已盡,將屆端陽,梅三姐杳無回信,憨公子不勝焦躁。忽一日,將暮,聞叩門甚急。急忙開視,則梅三姐也。

  訊以所托若何?梅三姐道:“莫訝,久無回報,只因彼略無動靜耳。近錢老夫人以城居暑熱,特邀范夫人母子,移住尹山園房。日昨妾往訊候,值范夫人有恙,卜于巫者。巫者雲,必於十八日賽于五郎方愈。有此一事,特來回達。”心如大喜道:“果如爾言,那范小姐在我掌握之中矣。”憨公子忙問:“計將安出?”心如道:“彼既事神,我即假神以惑之。那尹山,乃郊曠之地。而賽神必至於夜,更煩梅三姐假以探疾,先至其家。我這裏只用數人,俱以殊墨徐面,選一身長而力巨的,衣以緋袍,扮如五郎模樣。將至黃昏時分,潛匿園中,當迎神之際,鈴角既喧,人又散亂。此時梅三姐暗中潛出,關會小姐所在,衣緋的排闥直進,背負而走。彼即知之而不敢追:即追矣,見此神形鬼狀,必不敢近。我這裏預先收拾行李,覓一快船泊岸,俟小姐一到,連夜開船,載至秀州,又於鴛湖左近,賃一所園房住下。直待範氏心諧意允,然後攜返臨安。人問時,詒以姑蘇娶來之妾,豈非神鬼莫測,而且易於反手。此計何如?”

  憨公子聽罷,哈哈大笑道:“妙計,妙計。”原來蘇俗祀神,最以賢聖爲重。相傳五月十八,乃其生日,其賽也,必用饅頭及三牲蔬果之物,巫者唱誦神歌,一人發喉,數人和之,其聲嘔啞可聽。及至椒酒屢進,則又搖技吹笛,與作樂相似。蓋其風俗然也。梅三姐既受約而去,又托常不欺先往嘉興尋寓,其餘自有跟隨懂仆,依計而行,不必細話。

  且說老夫人的別墅,在盤門之外,離尹山猶隔數裏。其園雖不十分寬敞,也有四房繡闥,竹樹亭池,洵爲避暑之所。那范夫人,因冒風邪,染成一疾。老夫人平素佞鬼,便令巫者蔔之,巫者附會其說,以爲觸犯神怒,必須虔誠禱禳,不然疾未能已也。蔔未幾,而疾瘳,愈信神祐之力。於是廣備醴牢,至十八夜,巫者登場,持鈴而謳。小姐焚香于庭,二夫人自在前廳閒話,其餘僕役懼繞場而觀。此時,憨公子所遣之人,已撬開園扉,分匿林蔭。手持瓦礫,向空亂撒。衆人驚喊道:“有鬼,有鬼。”巫者亦戰慄不寧。俄而衣緋者,暗與梅三姐關會,直趨中庭,背負小姐而走。諸匿者或作鬼號,或抛泥礫,披發執杖,隨後而趨,所以小姐雖極叫呼,而憧仆等俱股栗心悸,不敢向前。及紅蕖飛報夫人,拘喚衆人追趕,而珠娘已載入舟中,峭帆風迅,去之久矣。憨公子因以心如所囑,不可造次,遂獨放小姐于中艙,自與心如坐於艙首。珠娘惶駭不測,將欲赴水,怎奈防守甚多。是夜風便,黎明即抵南湖。時常不欺已貨下陶宦的園房一所,那管園馮二,只有夫婦兩個,年將五十,俱是揚州人氏。憨公子忙央馮嫗,扶起珠娘,已哭得眼皮紅腫,喉幹聲啠憨公子乃問心如道:“設或小姐不肯順從,教我如何答話?如何勸諭?”心如便教以如此如此,憨公子方才進前相見。珠娘叱之道:“汝等劫我至此,意欲何爲?”憨公子道:“特慕小姐丰姿,願爲夫婦耳。”珠娘大怒道:“我乃宦家之女,豈與爾等鼠狗爲匹。我頭可斷,我身必不能汙也。”憨公子道:“我乃杭郡胡伯雅,尚書之孫,禦史之子,也不爲辱沒了小姐。”珠娘厲聲道:“卻不道使君有婦,羅敷有夫。爾父、爾祖既爲顯宦,爾乃作此盜賊伎倆,真犬彘也。”憨公子道:“汝已在我殼中,若不從順,只怕插翅難飛,徒自苦耳。”珠娘低頭暗忖了一會,便笑道:“爾既要爲夫婦,妾亦不能違逆。

  但爾我俱是名家子女,豈可草草苟合。必須置辦香燭,喚一賓相,成了合巹之儀,方協於飛之願。不然,妾寧死不從耳。”

  憨公子大喜,忙與心如說知,遣人置備各色。珠娘又以發亂,催取梳具。及捧進梳匣,內有裁爪利刀。珠娘四顧無人,淚流滿頰,低低歎道:“我亦不難一死,只可恨錢郎盟約成虛,父母劬勞未報。罷罷,若再遲延,必遭奸賊之辱。我寧作貞魂,遊於地下耳。”乃取刀向頸一刺,血濺如流,登時身撲。憨公子已令人點香燃燭,進內催喚。只見珠娘刎死在地,睨而笑道:“癡人,癡人,把性命如此輕賤耶。”趨告心如,心如大驚。

  急向房中看驗是實,乃道:“三十六著,走爲上著。”遂與憨公子開了側門,驚竄逃走。管園馮二,喚到賓相,等候多時,自往裏邊呼問,行李雖在,悄無聲息。欣開竹簾,忽見珠娘橫撲於地。急忙走出園扉,四野尋望,杳無一個人影。跌腳叫苦道:“這場橫禍,怎了,怎了!”正在憂慌,剛值常不欺走到。

  馮二一把扭住道:“是爾借房,今又殺人在此,爾須償命。”

  常不欺愕然不辨其故,被馮二扯進房中,指著珠娘道:“你瞧,你瞧!”嚇得不欺冷汗淋身,半晌不能開口,低頭呆看。忽聞珠娘喉中哽咽有聲,以手撫額,猶覺溫暖。忙與馮嫗扶起在榻,以湯灌下,須臾蘇醒。

  原來小姐力弱,外邊皮肉雖傷,不曾損內,也是命不該絕,常不欺被馮二羈住不放,只得延醫調治。將及半月,漸漸平愈。

  珠娘始以不欺等,假鬼行劫,訴與馮嫗。因懇求道:“若得賢夫婦送返姑蘇,當以金帛重酬。”馮二夫婦,始初道是憨公子所娶之妾,至是方知搶劫來的。便假意要將不欺送官究治。不欺慌了,連夜遁去。

  要知馮二肯送歸小姐否?且聽下回再表。

  繡琴嫉譖秋煙,究竟秋煙無恙,而自身反遭遠鬻。

  故譖人者,適以自譖耳。

  憨公子一動一靜,悉受心如頤指,奈何不以詩書啓沃,反導以肆情滅理之事。憨公子固是木偶,而心如真小人也。

  文勢縱橫、極意摹寫,可惜以史遷筆法,措之於小說耳。

  第十二回 爲深情魂遺金鳳釵

  詩曰:(集唐)

  寂寞山窗掩白雲,(權德輿)

  春風應自怨黃昏。(韓偓)

  舞駕鏡匣收殘黛,(李商隱)

  環佩空歸月下魂。(杜甫)

  話說陸希雲,自赴公車,朔風凜冽,逼歲遙征。至明年正月,方抵京師。舍寓既定,便尋至生郏二人相見,握手道歡,希雲即以老夫人書信付生。錢生拆書細看,箋首無非慰問平安,並望春闈克捷之意。至中間,有范夫人、小姐抵舍逾年,相數晨夕,稍免寂寞之語。生方知小姐即主于家,欣然色喜。書尾又雲:“秋煙於去歲冬杪,幸獲弄璋,眉清目秀,器字不凡,今已彌歲矣。並此附聞數語。”錢生大喜,於是收攝精神,杜門不出。或值希雲在寓,擬題構文,講析經義,每至深夜而息。

  及三場畢後,希雲下第。錢生竟獲高捷。少不得雁塔書名,瑤林赴宴。既而希雲策蹇南歸,錢生造寓言別。希雲道:“前歲吾兄系獄,賈文華適在裴寓,爲兄辨剖甚悉。今賈生以穀期生所譖,發在刑部勘鞫,已半月矣。去家迢遠,誰爲救視。若吾兄肯向老裴一言申救,則老裴必然聽允,而賈生方有再蘇之機耳。”錢生喟然道:“吾曩遇文華,曾以微言規諷,惜乎彼不能喻,致有今日之事。雖在泛然一面,猶當力救,何況有德於弟,敢不領教乎。”希雲大悅,錢生以贐儀厚贈,直送至蘆溝橋,然後分袂。當入殿試,卷有班馬文章,鍾王字迹之批,因黼黻二宇有訛,乃置三甲,工部觀政。時王梅川正在銓部,又使人謂生雲:“若肯入贅,本部主事可得也。”錢生不從,遂不獲與選。然是時,朝綱日紊,錢生亦無仕意。因文華一事,特令長班持刺,往拜裴玄。玄見錢生已成進士,足恭款接,閑敘良久。錢生以文華爲懇。玄笑道:“我待彼厚而彼負我實甚。

  若他人言,弟決不從。今以兄命,當即宥釋之。”及玄回拜,錢生又極力言之。奈歸心甚急,不能候賈釋獄,乃留書一封,托王季文轉送裴玄。

  膏車秣馬,擇日出京,在路兼程迅發。將抵東昌,鳴臯先已遣人在驛迎候。進衙相見畢,鳴臯道:“自侄春闈報捷,使我喜而欣舞。即具病揭,辭諸撫台。雖蒙撫台慰留至再,士庶有借冠之請,然以恩蔭,曆官至二千石,願已足矣。況得賢侄步武前修,與宗有望,而鱸魚正美,轉覺歸興濃耳。故專俟錦旋,不日交印二府,與爾同返金陵。祭墓之後,爾便回家省母。

  不知侄意以爲何如?”錢生道:“叔父之命,敢不遵依。但不肖偶叨一第,何足爲榮。若以吾叔河清素望,方將折沖樽狙,奚即以歸隱爲急哉。”鳴臯道:“方今蕭牆隱不測之憂,四野有倒懸之苦。材非經濟,豈可尸位素餐。故不若拂衣而去,以棲遲于桑間十畝,吾志決矣,子無強勸。”少頃,同知張沁,理刑俞忠吉,鄉紳馮訥,俱來奉賀。當晚,鳴臯設宴,以請同寅,盡歡而散。次日,錢公便欲起身。錢生告以瑤枝訂姻一事,公笑而許之。生以便服,只帶紫簫跟隨,迤邐出城,來到白家門首。但見竹扉靜閉,叩喚數次,翁方啓扉而出。一見錢生,撲簌簌淚珠滾下。白嫗聞知,亦即出來,持生而哭道:“君害我兒,君害我兒。”錢生驚問其故。白翁道:“自從去年人日,君與吾女訂姻,一去之後,杳無資訊,致使小女思鬱而亡。今已七日了。教我白頭夫婦,再靠誰人?真害得我好苦也。”言訖,大哭。乃引錢生進內,靈柩即在壁邊。錢生撫棺一慟,昏絕於地。有唐崔護詩爲證。

  詩曰: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白翁夫婦慌忙呼喚,移時而醒。翁又取出瑤枝留詩一緘,錢生拆開視之,乃是集唐四絕,備述訣別之意。

  詩曰:

  離恨空隨江水長,(賈至)

  雁飛猶得到衡陽。(王昌齡)

  時時引領望天未,(孟浩然)

  獨把梅花愁斷腸。(李群玉)

  登高遠望自傷情,(長孫佐輔)

  北雁歸飛入冥冥。(賈至)

  幾度相思不相見,(楊巨源)

  黃鵬空囀舊春聲。(武元衡)

  螢囀高枝燕入樓,(張仲素)

  羅衣濕盡淚還流。(裴交泰)

  一朝惟悴無人問,(盧照鄰)

  夜夜孤魂月下愁。(杜牧)

  不如行路本無情,(長孫佐輔)

  夢逐東風到洛城。(武元衡)

  緘此貽君淚如雨,(李端)

  須知後會在來生。(白居易)

  錢生誦訖,止不住涕淚交下。白翁夫婦亦複捶胸大哭。錢生慰之道:“曩與令愛一言訂約,則夫婦之份已定,豈以人亡而失半子之禮,今某幸獲登第,以俟至姑蘇,稟過老母,即當遣人迎接。念死者不可複生,翁宜自遣,勿致過哀成疾。白翁方知錢生已成進土,乃收淚致謝。錢生忙令紫簫備設醑果作奠,又爲文以祭曰:嗚呼,黃泉一墜,悠悠古今。死生雖隔,不泯者情。憶卿之玉容兮,橫遙山而眉嫵,凝秋水而神瑩。

  想卿之藻思兮,組回文於機杼,含明月於胸襟。夫何,彼蒼既鍾卿以蕙心紈質,而獨靳予以遐齡。寶柱弦斷,玉蕭無聲。或亦雙成暫謫,向瑤台而遺返,諒非羿妻竊藥,奔月窟而長生。而何以逐彩雲以輕散,同朝煙以哦零。嗚呼,哀哉!記昔去年,邂逅而遇,觴浮柏葉,額盧梅馨。共薰爐以坐晚,援白雪而聯吟。爾既邀我爲伉儷之約,我亦許爾以山海之盟。本謂百年之好,諧於一夕。而庶幾綰鴛鴦之繡帶,並翡翠之芳衾。

  孰知疇昔之念,俱屬無妄。而百哀紛感,塑空帷於此辰。嗚呼,惜哉!江波洶湧兮,雌劍已失。夜台杳渺兮,別鶴徒嗚。婉然在床,仿容光而若見。曠焉隔世,想幽會而難尋。返魂之香莫致,種杏之術無靈。留鏡奩之殘黛,懸繐幌而淒清。嗚呼,歲寒則暑,日昃則盈。知有生之必死,奚惆悵而悲深。唯怨爾以蜉蝣之衣,瞬息而化。日及之萼,未開而傾。顧余尤不能無恨者,葉輕盟約,鼎視功名。竟淹留于京邸,而使爾悲懷以歿。是餘之罪也,又安得不屢歎而思卿。爾有父母,甘旨是承。爾之靈輀,移殯荒塋。茲似澗藻,聊既微忱。神爽有期,留珀枕以待夢。香魂如在,托環佩傳音。此餘謂死生雖隔,而不泯者情,殆思感之所或致,詎誕妄而不足憑者耶。

  錢生讀罷祭文,伏地而哭。雲峰感生情重,雙手扶起,殷殷相謝。是夜,即宿于白翁家。將至更餘,紫簫已是沈沈睡熟,錢生猶明燭獨坐。俄而一陣旋風,吹得燭火無光,半明半滅。

  又聞西北隅,有聲。錢生似夢非夢,忽見一個女子,縞衣紅裳,冉冉而至。大聲喝問道:“人耶?鬼耶?”那女子道:“妾乃瑤枝鬼魂也。自去春君別之後,日夕懸眸,竟無雁脛只字。及至秋闈,君易姓爲魏,自在北場中選,而妾不知,謂君下第。自此憂思抑鬱,一病而亡。日間承君賜奠,具見高情。

  趁此夜闌,特來鳴謝。”錢生平昔畏鬼,每夕必有二人旁臥,方得安寢。那夜因以情愛所牽,了無怖意。既而燭火漸明,細看瑤枝,丰姿如故。乃歡道:“朝來一聞訃變,使小生悲苦填膺。方恨無少君之奇術,不意姐姐竟能現形相會。”瑤枝道:“妾之此來,非敢以泉下餘魂,迷惑君意。只因與君有再世之緣,特來面托。”錢生驚喜道:“吾嘗閱《牡丹亭記》,至杜麗娘還魂之事,以爲若士寓言,而未敢輕信。今姐姐雲再世姻緣,莫非亦能返魂,而與予了卻前盟否?”瑤枝道:“妾見冥王,備以雪夜訂姻及伉儷未諧、愛鬱而亡的緣故,細細陳訴。

  冥王亦爲感惻。便令判官查複,判官先查君雲,‘錢某不染淫私,奉上帝之命,增壽一紀,今科已經聯捷,應有二位妻房,官至三品。又查至妾雲,瑤枝還有四紀陽壽,應在陰司四十九日,方得還魂,合爲錢某側室。目下天氣漸炎,只恐屋舍腐壞,乞著當境土地,即連寒冰護屍,方能轉回陽世,特此查複。’冥王即差鬼卒,送妾在南獄魏夫人帳下。蒙夫人授妾以靈液之丸,其丸以靈液草修合,草生大宛之西,條枝國弱水之旁,一千歲而抽葉,又一千歲而吐花,俟花褪之後,取葉搗爛,雜以犀珀爲丸。凡死者含之于口,雖在酷暑,肌肉不壞,至七晝夜而複生。昔東方朔爲虎傷足,西王母以草敷在傷處,頃刻而愈。

  即此草也。日昨,夫人正與少室仙株下棋,忽命妾雲:‘爾夫衣錦而歸,將到汝家探望,汝宜回去一見。’故妾今夜得以魂魄會君,乞君致語老父,俟終七之期,千萬開棺。妾得再回陽世,皆出於郎君之所賜也。”言訖再拜,錢生道:“若得姐姐再生,天大之喜,敢不牢記,以語尊翁。”瑤枝又再四叮囑,仍回西北隅,奄然而沒。錢生半信半疑,驚愕久之。忽火光一暗,瑤枝又在面前。錢生道:“姐姐去而複來,還有何言?”

  瑤枝道:“回生之事,世不常有。只恐家父未必信君,妾長眠時,老母以金鳳釵爲殉。今妾以欽留在君處,如果不信君言,即以此釵付之,則家父必然無疑矣。”乃向鬢旁拔釵付生,須臾一陣陰風。瑤枝回首,轉盼數次,隨風隱隱而散。錢生不勝神異,竟忘一宵之倦。俄而雞鳴於塒,東方已白矣。乃喚起雲峰,即以告之。雲峰笑道:”若得小女再生,實老朽萬分之幸也。但今仲夏天炎,不要說四十九日,只怕七日之間,已肌體朽腐矣。此必錢爺思憶小女,故得此奇夢耳。”錢生笑道:“令愛真有先見之明,特以鳳釵爲證。”雲峰取鉸細看,大驚道:“小女屬纊之時,寒荊曾以此釵爲殉。今有此奇事,則還魂之說,斷無疑了。嘗聞馮娟七月而重活,麗娘三載而複生。

  由此觀之,彼傳記所雲,信不誣矣。”正在嗟異,忽聞叩門甚急。原來是錢公遣人催接,錢生乃與白翁夫婦,約以後期,灑淚而別。回至衙中,向公借俸銀五十兩,遣使送與雲峰,以爲瑤枝回生藥餌之資。錢公急於離任,惟恐父老遮留。是夕先以琴書行李發出,次日五鼓,悄然出城。

  回至白下,錢生即到墓祭祖。又向族中,一一拜望畢,便過訪許翔卿。不料翔卿於一月前已到孤山,探候範公去了。錢生歎道:“翔卿高誼,真有古人之風。”遂辭別鳴臯,即日起程,回至姑蘇。但見陳府尊已曾送到進士:扁額,門第一新。

  此時,老夫人已稱爲太夫人了。登堂拜見。問安已畢。秋煙姐歡大喜地,抱了寧馨,出來迎接。寧馨見生,便笑嘻嘻的,要生懷抱。錢生細看寧馨,果然生得眉宇清秀,不勝欣喜。又請出范夫人相見。施禮未畢,范夫人便哭倒於地,秋煙姐慌忙以手攙扶。錢生驚訝不已,以問太夫人。太夫人備言:“避暑園在,於五月十八賽神之夜,忽有穿緋袍的直進中庭,背負小女而去,竟不知是人是鬼,迄今月餘,遍處尋訪,杳無蹤迹。”

  錢生聽罷,吃了一驚。移時,目不能瞬。既而泣道:“兒因求聘小姐,死裏逃生,尋得明珠。不料回轉白門,老年伯忽遭奸賊之害,已經奉旨北上。及兒進京探候,又值年伯出佐戌行,無由一面。後來伏睹母親慈諭,始知伯母、小姐避居家下,意謂僥倖一第,則姻事可以立就。不料又生此變,不由人不痛心也。”乃取出明珠,雙手奉與范夫人。夫人泣道:“小女尚無蹤影,怎敢收領此珠。”錢生道:“但請老伯母收下,小姐雖無下落,不肖白當遍處尋覓。”范夫人只得含淚而收。至夜,秋煙訴說繡琴之事,錢生亦爲痛恨。少焉,共入羅幃,邀雲覓雨,兩情縫倦,樂可知已,次日,先去拜謝了崔子文,以至陸希雲、李若虛,俱拜畢而回。

  方與范夫人商議,忽錢貞報進,有一姓常的,在外求見。

  那姓常的是准?原來即是常不欺。自那日脫離陶園,便欲附舟回去。行至半路,忽又想道:“都是鄭心如設計,劫了范小姐,卻又只顧自身脫去,把一場人命,幾乎使我李代桃僵。我今不免報知錢宅,一來說明心如兇惡,以消此恨。二來索些酬謝。”

  躊櫥半晌,便即轉身到蘇,問至胥門,恰值生方抵家,出來相見。問了姓宇,常不欺便把鄭心如設謀、賣花婦做腳,從頭至尾說出根由。錢生又喜又恨,拱手稱謝。因問道:“那賣花婦是誰?”不欺道:“叫做梅三姐。”話聲未絕,只見梅三姐穿了一套新衣,進來叫喜,錢生怒從心起,厲聲詰問。梅三姐看見常不欺在座,驚得面色通紅,不敢開口。錢生便即進內,稟知太夫人。太夫人大怒,忙呼婢婦,把那梅三姐剝去衣裳,亂棒捶擊。梅三姐料難隱瞞,只得招認。范夫人咬牙切齒,痛駡不已。複以利錐,刺其肩臂,流血至踵。當晚雇船二隻,一船范夫人與紅蕖諸嬸,一船生與不欺,連夜至蘇。但見園扉鎖閉,扉上粘一示諭曰:本宦示:照得南湖別墅,向著家人馮二管葺。近馮二盜竊器玩,並什物等件,於本月初五寅夜逃去。

  已經出捕緝拿外,如有無賴棍徒,到園騷擾,以致戕損花木者,定行送官,究治不貸。

  錢生念罷示諭,驚問不欺。不欺道:“我看那馮二,亦非良善之輩,此必陡起奸謀,把小姐載往別處去了。”錢生又遣人遍向鄰居查問,俱推不知。只得悵然返棹。是夜,泊船平望。

  將至二更,范夫人嗚嗚咽咽,悲啼未息。錢生亦反復不能睡去,起來靠窗而坐。忽聞鄰船,有一婦人唱道:山坡羊靜蕭蕭碧梧庭院,冷淒淒雕欄倚遍。

  悶懨懨銀箏漫扌芻,聲切切思繞天涯遠,端的是難消遣。盼雙星,獨不眠,秋風應把,應把黃昏怨。月色砧聲扭做愁腸一片。良緣,何日調和琴瑟弦。蒼天,恨入煙花誤少年。

  前腔:

  一行行屍鴻初見,一聲聲哀蛩似怨。一陣陣涼風繞窗,一點點月淚羅衫濺。最可憐,抱琵琶向綺遙,幾回羞把,羞把霞杯勸,怎得抛離舞衣歌扇。門前,不羨王孫車馬喧。池邊,只羨雙飛戲水鴛。

  那婦人唱得哀音宛轉,絕似孤鶴唳風,清猿泣月。錢生側耳靜聽,不待曲終,已青衫濕淚矣。料是娼妓之流,著人邀喚。

  那婦人隨即過船。錢生驚問道:“爾是維揚趙嫗麽?其婦仰首一看,亦驚訝道:“原來是姑蘇錢相公。”錢生即問友梅何在?

  趙月兒便把老夫人祛逐、及至臨安嫁與程生,細陳始末。錢生又問:“友梅嫁公,與程生相合否?”月兒道:“小女自嫁程生,不及兩月,忽然不見。那程生反到妾家要人,妾即向程索命。彼此汗訟年余,程已傾家破産,飄流遠去。妾亦不能度日,嫁與商人,今夜湖光蕩漾,月色橫空,想起少時光景,不勝傷感,因唱小女所度之曲,以解悶懷耳。”錢生叩舷而歎道:“嗟乎,我意友梅,尚有相見之日,今聽汝言,已做了斷雲浮梗,不獲與梨花問夢矣。”言訖,淚如雨下,目兒亦覺淒然,旋即起身告別,時已夜中。錢生促喚解維,風帆迅速,瞬息至家,便把憨公子等,訟於府尊。府尊立刻出牌,先把梅三姐拘到。

  不待用刑,梅三姐一一招出。府尊大怒,掣簽重責二校收禁獄中,以俟關到憨公子、鄭心如,一齊聽審。畢竟後來如何?

  且待下回解說。

  祭文備極思慕之情,感慨之念,絕似劉禹錫傷往賦。

  閱至幽魂夜遇,可驚可愕,亦真亦幻。

  第十三回 金山寺冤魂現身

  詩曰:

  夜色茫茫江畔月,含冤未散現魂魄。

  能使奸凶心膽寒,彭生如意皆此物。

  色莫羨兮財莫漁,每因財色喪其軀。

  男兒不做昧心事,磊落□與常人珠。

  卻說馮二之妻,因陶官在江北做官,雇爲乳母。以後任滿,帶回本郡,特著他管理別業,一分信任。不意馮二狠心難托,自那日假意告官,把常不欺嚇退之後,與妻商議道:“我想終年管守園房,怎能有個發迹之日。適值宅內託付玩器數件,約值百金。看那范小姐,又是姿容絕世,不如哄他,只說送返蘇州,連夜尋船載至維揚,或妓,或妾,少也賣他一二百兩,並把器行變易,做本營生,爾我後半世足以溫飽過日,爾意如何?”

  馮姬大喜道:“我亦正有此意,事不宜遲,遲則有變。”二人計議已定,那馮二自會操舟,便向鄰家借下船隻。馮嫗假作驚慌之狀以給珠娘道:“怎耐常不欺,又去報知憨公子,只在早晚,要與小姐成親。老身憐你是個宦門閨女,特令拙夫,尋一小船,今夜便送小姐回去。不知尊意若何?特來商議。”珠娘欣謝道:“若得賢夫婦如此用情,決當厚報。”馮嫗又道:“還有一件,吾由大路直到,唯恐憨公子以快船追襲。假自松江抄轉,方保無虞。只是在路,又要多行幾日。”珠娘道:“我又不諳程路,悉憑主裁。”當晚,馮二夫婦,只把細軟收拾,等至夜闌人靜,扶了珠娘下船,蘭橈迅舉:兼程進發。

  忽一日,已到鎮江,泊舟水涯。馮二正炊午飯,忽聞隔船有人間道:“二叔別來無恙?”馮二擡頭一看,乃是族侄馮肇,向在青蓮庵,披剃爲僧,即寂如也。自那夜與法雲、寂如等謀劫錢生,遂把戚氏擊死,畢竟寂如眼快,覰見真真兒,手持匕首,刺人如決飛鳥,他便回身走脫。雖幸漏網,不敢回庵。向與金山寺往持文友相熟,遂在寺中住歇。是日打從長洲抄化而回,剛與馮二相遇,便邀馮二過船。敍談良久,從容問道:“吾叔此行,仍欲住在揚州,或是暫時貿易。”馮二乃告以心事。寂如低頭想了一會,乃道:“吾叔載此尤物,易起人疑。

  況且到了維揚,未必便有售主。設或有人聘娶,或賣在樂戶,必須面看。萬一小姐烈性不從,叫喊起來,未免敗露。據侄愚意,倒有一條妙策,不知吾叔允否?”馮二欣然問計,寂如道:“住持文友,與我至密,悉知其爲人,酷好美色。不如今晚,泊船山下,侄與文友說合,包兌二百兩紋銀,待至夜深,把小姐哄入寺內。那時深房邃院,再有誰知吾叔得銀,又便於營運。

  此計何奴?”馮二大喜,遂點頭相約,各自開船過江。那揚子江,乃是東南天塹,但見:深沈巨浸,淼渺寒光。一望迷茫,四圍無際。煙收霧斂,隱隱的露出金焦兩點,宛在中央。雨霽虹銷,泛泛的飛來鷗鷺成群,爭依孤諸。不盡客航,幾葉峭帆。風乍卷,亂劃漁槳。一聲歎冷月初殘,恍見數層銀島,原來是雪浪搖空。忽聞萬馬賓士,卻便是怒濤推至。正是,鳥飛應畏墜,帆遠卻如閑。

  風帆迅速,不多時便抵金山。只見殿字嵬嶷,遠憑江勢,真一大觀也。有詩爲證。

  詩曰:

  水天樓閣影空空,化國何年此寄蹤。

  淮海西來三百里,大江中湧一孤峰。

  濤聲夜恐巢枝鳥,雲氣朝隨出洞龍。

  不盡登臨去帆疾,蒼茫遙聽隔煙鍾。

  寂如先進寺內,忙向文友說知。文友笑道:“若得美人,以供爾我衾枕之歡,此樂便是西方,何必更求蓮座。只是二百金,一時不能措辦奈何。”寂如道:“我有一計,雖雲太毒,然彼以不義而得,我以不義取之,亦不爲過。”文友欣問其說,寂如乃附耳低言,如此如此。文友大喜。時已傍晚,忙開隔年陳酒,整治鮮魚火肉,款待馮二。原來馮二最與曲生相契,嘗了酒味香甜,先已忻快。酒過數巡,文友取出紋銀一封,兌准十兩,與馮二看道:“以後一百九十兩,銀色悉照此封。須俟小姐進寺之後,一併兌奉。”馮二向來窮乏,驟然見了滿捧紋銀,轉覺精神飛舞。文友、寂如,忙以巨杯勸進。將至黃昏,馮二已不省人事,頹然而醉矣。寂如乃扶至江邊,馮二猶口中模糊道:“二百兩是足值的,快些兌銀,我欲開船趕路。”被寂如用力一推,頭重腳輕,翻身下水。可憐一念之貪,反以骸骨葬于江魚腹內。正所謂螳螂捕蟬,而不知又爲黃雀之所攫也。

  且說珠娘,在路數日,心頗憂疑,往往詰訊馮嫗,嫗惟委曲支吾。及渡江至寺,但聞江濤震蕩之聲,又以問嫗,嫗謬道:“此太湖也。”既而斜陽西下,天色漸瞑。馮姐道:“太湖乃盜賊之藪,幸有敝親在此,不妨借宿一宵,明日飯後,必至蘇矣。”小姐無可奈何,只得隨行上岸。進門數重,方抵一室,但見房攏清雅,屏帳鮮華,卻無一個女婦出見。心益憂疑。俄聞壁上彈指一聲,嫗即掀簾而出。于時寂如既推馮二于江,複賺嫗道:“二叔頃已醉臥在船,宜喚之速起,以便兌銀交付。”

  馮嫗方至江濱,不提防文友在側,雙手一推,寂如大呼道:“救人救人!”而洪濤拍岸,已隨波而逝矣。可憐馮嫗,亦死於非命。珠娘在房,值小童以酒肴捧進,擺下杯著三副。珠娘問道:“爾家何姓?”童笑道:“此乃金山寺也,娘子猶未知麽?”

  珠娘聽說,不覺魂魄俱喪,連聲叫苦道:“又隨奸計矣。”

  方欲掩門自盡,忽有年少婦人,自燈後趨出,將燈吹滅。此時,文友、寂如俱在馮二船中,把那器玩什物,細細收拾。於是點燭進房,遍體風騷,意謂小姐可以迫脅成歡。及見室中黑暗,用火一照,並無傾城美麗,只見一個婦人,披發滿背,面上鮮血淋漓,張口露牙,垂手而出。簾外刮起一陣陰風,頓把燭火吹息。二憎驚得毛骨俱寒,轉身奔赴於地。少頃起來,重向琉璃取火,指摩雙眼,振攝精神,揚聲秉燭而至,則見磷火煌煌,那婦人愁眉蹙額,坐於門首。耳畔但聞啾啾鬼哭,號呼索命之聲。二僧遍身欲火,渾如冷水一澆,惟口中咄咄,狂喊至曉,不得作行雲之夢矣。正是:只憑鬼婦銜冤哭,方保千金廉質全。

  且說臨安程信之,自八月十五,不見友梅,心中怏怏,如失重寶。疑爲趙鴇誘匿,具呈本府。趙鴇受了冤誣,也把人命狀詞,控告巡按。爲此構訟期年,信之家事日漸消乏。其年又遭回祿,遂致資本蕩然。在杭不能存立,只得安頓妻房,自到揚州,依附族叔。那族叔諱宏,號逸庵,自曾祖即爲鹽商,真有百萬之富。宏以舉人選官,任至四川成都都同知。長子必成,仍習祖業。次子必賢,肄業府庠,年方二十一歲,才貌兼優。

  信之自到廣陵二載,逸庵以其才識敏達,深爲器重。是年五月,至杭搬載家小,回至鎮江,夜半遇盜。信之墜水,幸以浮木得生。其妻林氏,及囊資什物,俱被劫去。信之袒跣號泣而歸,告在本府,出了捕文挨緝。當珠娘被誘入寺之夜,正值信之同了捕役,泊舟山畔,更衣入寺,禱于關帝,祈得六一八簽。

  簽曰:

  南販珍珠北販鹽,年來幾倍貨財添。

  勤君止此求田舍,心欲多時何日厭。

  信之念罷簽詩,茫然不解。又把被劫情由,備細禱告:“若與林氏果得相逢,只祈一簽上上。”須臾求出簽,乃是七十四。簽曰:崔巍崔巍複崔巍,履險如夷去複來。

  身似菩提心似鏡,長江一道放春回。

  信之看到第二句,以至未句,滿懷欣喜,遂即下船。是夜睡至二更,夢一少婦,血痕滿頰,近前哭訴道:“妾身戚氏,住在金陵城外青蓮庵之後,禍遭凶僧寂如謀奸不遂,將妾擊死。

  今寂如遁迹本寺東房,與住持文友,又欲姦污夢珠小姐,被妾現魂救衛,明日小姐之父范公,自塞上南歸,泊舟維揚。君能救出小姐,與范太守相會,並把寂如送官正法,以洗妾冤,則君破鏡必合,相遇有期。”信之驚愕不能言,惟唯唯而已。戚氏臨去,又囑道:“妾含冤不散,自隨寂如,迄今二載矣。因彼皈依釋氏,難以近身。今曉,彼又謀溺叔嬸,罪惡滔天。雖有佛力,不能庇護,故妾得以隨身索命。妾無範氏,則冤仇莫雪。範氏無我,則貞操不全。君若不遇妾與範氏,則夫婦不能完聚。牢記,牢記。”戚既叮嚀而退,程亦欠身而醒。但見白露拂江,半篷明月。思憶夢中戚氏所言,句句分明。又詳忖簽詩,與夢暗合。遂不能複睡。坐以至曉,喚起捕役朱敬山以語之。敬山道:“夢雖難憑,然明顯若此,不可不信。況且住持文友,曾經會過,但不知果有寂如否?君可進寺相訪,我等尾後,以觀動靜。”信之果以爲然,急起叩扉,謁見文友。又問起寂如,寂如亦便出來相會。只是二僧因爲鬼祟攪亂了一夜,方欲就枕,而信之適到,故眼色矇矓,神思倦憊。信之見了如此光景,暗暗驚異。乃與敬山遍向曲房靜室,細細邏察,卻是悄無影響。逗留逾時,方欲告別,忽見廊下一婦,拍手而笑。

  複以手招信之,轉身走入靠西室內。信之、敬山等,急忙隨後而入,那婦人悠又不見。惟正南張畫一幅,恍若畫上笑聲啞啠信之舉目直睇,但呼怪事。畢竟敬山乖覺,細看二僧,面容頓改,言語支離。便雙手扭住道:“爾等禿驢,做得好事。”忙令信之掀畫一看,內有小門。推門而進,又有精舍數間。窗外闌幹六曲,行過長廊,果有女於隱隱號泣。信之奮步向前。珠娘在內,聽得人聲喧嚷,又疑是二僧逼奸,忙以羅帶自縊。信之破扉而進,大呼道:“果是范小姐否?我等特來相救。”小姐背立,含泣而應道:“妾果範氏。君輩是誰?”信之道:“某等泊舟山畔,夜來得一奇夢,故知小姐被危。又知尊翁先生,今日必至維揚,乞小姐不須疑慮,作速登舟。”珠娘歎道:“妾以閨中弱質,奈何命運不辰,出頭露面,受盡摧挫。荷蒙君子仗義相扶,在妾有何面目,再立于人世乎。況家君遠困遐瞰,豈能即返。君請自爲正務,此地乃妾畢命之所耳。”信之道:“小姐差矣,若果失身凶禿,死固宜然。今不爲所犯,而必欲捐軀,則貞白之心,反不能顯暴於世矣。某因失偶相尋,愁腸如沸。故一聞小姐之事,不覺怒髮衝冠,出自誠心相救,豈小姐視如僧輩,而固爲拒卻乎。設或尊君未即相逢,某當多著女伴,送返尊居,幸勿疑某亦蓄他意也。”小姐乃收淚致謝。

  當信之苦勸時,朱敬山已把文友、寂如鎖在船中,招呼二十餘人,蜂擁上岸,把細軟什物,一切苟匣器皿,無不席捲下船。

  信之乃以自船中艙與小姐獨坐。將欲解維,合寺僧侶悉知,擁出江邊,沸聲諾究。朱敬山既有捕批,小姐又現在可證,遂不敢閑阻而退。

  是日風順,開船未幾,便至揚州,將船停泊。信之便到岸上,遍向座船逐一挨問,那裏有個南京范太守的船,只得走回,與朱敬山計議。敬山道:“若不解進府裏,被他先告一狀,反吃官司。只是到官,須要小姐面證。”珠娘在艙聽得見官二字,不覺號陶大哭。走出船頭,便欲赴水。左首船上,有一老者,驚問道:“那一位好似我家夢珠小姐?”珠娘回頭一看,認是老仆金元。大叫道:“金元救我!”金元便即扶腋過去,原來範公的船,與客船相似,故信之尋問不出。當下珠娘急問:“老爺那裏?”金元道:“老爺拜望太守未回。”言未畢,公已回至船首,見了珠娘,大驚道:“我兒爲何在此?”珠娘見公,牽衣大哭。便把被劫情由,細訴一遍。公亦垂淚道:“只道我爲父的受苦三年,誰知汝亦遭此危難。只是汝既被劫,爾母亦必苦壞矣。”珠娘曰:“母親只爲爹爹謫蹇,終日愁苦。今天幸賜還,想是朝紳出疏申辯。”範公搖首道:“那些權佞,眈眈虎視,在朝大臣,俱以身家爲重,誰敢撩須。我一到邊陲,自謂必死,全賴新主洪思,方遂首立之願。即如今日得會我兒,亦莫非雨露之所賜也。”言訖便令金元導至程船拜謝。信之說起:“二僧兇惡,頃已解府,尚欲借重鼎言。”範公道:“二凶叫甚名號?”信之道:“一喚文友,是本房住持。一喚寂如,向在青蓮庵中,因殺死戚氏,追命在山。夜來托夢,以救令媛小姐,即戚氏之鬼魂也。”範公切齒怒恨道:“那寂如受戒憨山,我向來敬禮,誰料兇暴至此。今既解去,我即刻進府,面見太尊。”遂怒氣衝衝,與信之作別。是時,揚州府知府,叫做李胤祥,因公是諫謫超遷,十分敬重。當日,範公再進賓館,備陳前事。李府尊大怒,立刻就把文友、寂如,重責四十,問成大辟。正所謂:禍福無門,惟人自招。

  你道範公爲何便得釋歸?只因天啓駕崩,崇偵以藩王繼兄而立。上在藩邸,悉知魏忠賢專擅國柄,謀爲不軌。故登極之後,便遣忠賢出守皇陵。忠賢危懼,到了山東飯店,自縊而亡。

  于時,凡爲魏黨所害,貶降在外者,悉復原職。然公只宜即往金陵,爲何留滯揚州?只因夫人、小姐在錢老夫人家下,故公先著範斐,同了許翔卿至京,修葺房屋,自來拜過府尊,然後取路至蘇。也是天意該與小姐相會。當晚,公自府中回船,珠娘接見道:“頃有信之之叔程公來拜,帕兒在此。”公方欲展閱,又值信之帶了兩個婢女來至船首,公慌忙迓入。信之道:“頃會家叔,道及小姐舟內無人,故家叔特著兩個粗婢,權爲服侍。並設蔬肴,以屈尊駕少敘。”範公道:“萍水相逢,謬承賢竹林如此厚誼,使老朽何以爲謝。但不知令叔尊號?”信之道:“家叔賤號逸庵。”範公驚喜道:“原來是逸庵兄,乃吾好友也。乍到匆匆,未及看謁,豈知即爲令叔。少間必當趨晤矣。”信之去後,公即往拜逸庵。相見畢,逸庵稱賀道:“恭喜,恭喜。”範公笑道:“弟三年出塞,骸骨偶歸,何喜之有。”逸庵道:“聖人當甯,魑魅潛形。而吾兄之公饋得雪,今日軒車榮返,固一喜也。令媛受磨涅而不磷淄,堅白之行,尤人所難,況乎數千里之隔,與兄一朝奇遇,又一喜也。”範公道:“小女得全陋質,皆出於戚氏陰護之力,令侄匡救之功。”

  言未訖,一人肅衣出見。逸庵命之拜公道:“此乃次小兒必賢也。”公視之,形軀端厚,眉目秀雅。試以學問,頗有根源。

  逸庵道:“弟有一事相懇,輒欲面談,不知可否?”範公道:“願聞台諭。”逸庵道:“仰慕令媛芳姿,欲爲小兒求聘,必俟仁兄鈞諾,然後敢通媒妁。”公乃告以明珠之故。逸庵大喜道:“若要別件珍寶,寒家未必預備。至於明珠之類,先人幸曾留下。”急忙進內,取出一顆。放在瑪瑙盤中,旋轉不定,光映一室。範公捧珠大悅,便以親事承允。逸庵道:“容伺揀選吉日,先以此珠獻媚。”范公欣然唯唯。是夜賓主酬酢盡歡。

  既而酒闌,談起舊事,公謂逸庵道:“猶憶昔年,弟自開封罷官,偶造貴郡,承兄偕名妓趙友梅,于時汲清風於芳澗,拾明月于幽林,呼酒快談,纏綿徹夜,友梅既度新聲,弟亦放歌相和。曾幾何時,而追憶此歡,忽已四載矣。不知羅浮春色,今無恙否?”逸庵歎道:“自兄別後,那趙姬便不知所往矣。”

  時夜漏將半,公執手謂信之道:“戚氏所雲,句句皆驗,獨於尊閫未有下落。然雲:救了小女,自然去鏡複合。意相會之期,其在敝郡乎?仆於明早挂帆,君宜繼至可也。”言畢,起身告別。次日渡江,只著金元到蘇,迎請夫人,自與小姐先返白下。

  要知程必賢姻事若何?下回便見。

  馮二以財殞命,寂如以色喪軀。從來圖財色而亡者,不可勝數。而世人營營貪之,不良可怪也。

  讀至珠娘被哄人寺,深慮無計可免。不意戚氏現身,竟使二凶膽寒魄喪。使人拍案叫絕。

  第十四回 明月珠東床中選

  詩曰:

  光熠熠以照物,勢規規而抱圓。西山之下,隨珠星而隱見。東海之上,逐明月而虧全。胡雲色奪琉璃,光射金王。鮫人位吳江之際,遊女弄漢臯之曲。在蜀郡而浮青,居石家而自綠。無*而至,有感必通。去映魏車之裏,來還合浦之中。垂輕簾而催粲,綴珠網之玲瓏。

  ——右《明珠賦》(採錄半篇)

  卻說範公,回至金陵,未及旬日,程逸庵已托表弟宋瑄爲媒,與程信之、程必賢。同來望。相見甫畢,宋瑄便令從者,以小金盒捧上明珠。範公笑道:“某前言已定,斷無二二。夜珍之賜,容待寒荊抵舍,方敢拜登。”宋瑄道:“家表兄迫于賤事,未及造府拜見,故先著晚生以珠馳奉。既承老先生金諾,則尊老夫人意必淚符,還望麾留,足奶厚誼。”范公乃欣然收領。遂館必賢等於宅西別業。又逾數日,老夫人方到。見公面容黎黑,驚喚道:“一別三年,相公須鬢俱皓然了。”珠娘出來,見禮方畢,與夫人抱頭而哭,公再三勸慰。夫人方收淚道:“女兒之事,問于金元,已知大略。只不知相公謫到邊塞,景況何如?”範公嗟歎道:“若說塞上風霜,其實悽楚。那杜遊擊孤軍出鎮,疲癃殘弱之兵,不滿二千,卻又當敵人之沖,刁鬥不息,每至胡笳群動,牧馬悲嘶、惟與杜君向南飲血,自揣此生必以馬革裹屍。誰料今日又得與夫人相見。”夫人道:“那裴、崔威勢,近日如何?”答道:“夫人猶未知麽?自先帝殯天,今上秉政之後,魏忠賢自縊而亡,全家貶徙嶺外。如今王梅川矢心策手,便把魏、裴彈了一本,又欲修睦於我,替我出疏辯冤,故王梅川得以原職閑祝聖上即升我爲苑馬寺少卿。

  我不欲爲官,所以致仕。”夫人又位道:“只可恨女兒無辜也受此一番磨難。”範公道:“我正爲女兒煙事,專待夫人歸來商議。”便把程逸庵求親,說了一遍,取出明珠,付與夫人。

  夫人大驚道:“相公臨別叮嚀,曾說錢生一歸,便諧花燭,不意錢生淹爵京邸,直待春闈奏捷而還。”公驚問道:“我閱南畿試錄,並無錢生姓名,爲何春試得捷?”夫人道:“他只慮王梅川妒害,故從了母姓,又改諱爲芳。”範公道:“三四內果然有一魏芳,但不知登第而歸,可有明珠否?”夫人道:“錢生到家,正值女兒進難,他一聞此信,悲思婉轉,便以明珠付我。我推卻不受,他道:‘小姐雖無下落,我畢竟要到處尋求。’妾感其意誠,只得收下。及前日金元來報,妾身起程之後,彼亦買舟後至。若又許了程家,何以回那錢生?相公此舉,忒覺孟浪矣。”範公想了一會道:“據夫人之意,何以處之?”夫人道:“依妾愚見,作速辭卻程翁,仍許錢生爲是。”

  範公道:“我與逸庵,相如情厚,況是親口許出。今明珠已收,程生已館於別業矣,怎能辭卻?”夫人道:“不然,我母子至蘇,感承錢夫人殷勤款待,及臨別之際,含淚相送,堅以姻親爲懇。況兼錢生付珠在前,程家議親在後。今若變易移心,不惟食言,而且負德矣。一公以事在兩難,悶悶不悅。方公與夫人談論時,珠娘在旁聽說許親程氏,便退至蘭閨,柳眉低鎖,杏臉生愁。歎了一口氣道:“悔不死于陶氏園中。”紅蕖聽了驚訝道:“小姐怎發此言?”珠娘道:“我與錢郎,雖不曾一面相親,然以詩箋傳意,又托蓮香訂盟月下。今錢郎幸得中了,果有明珠爲聘,事已萬分無疑。誰想程翁,亦以明珠,央媒來說,爹爹竟爾許允。把三載深情,一旦付之流水,使我忽然聞此,心如刀割。”紅蕖道:“說起錢爺情重,果然難得。自京邸回來,一聞小姐之事,便慘然不樂,既與夫人同至陶園尋覓,又把梅三姐送府追究。看他心意遑遑,頃刻不能放下。以後管家報說,老爺小姐已在楊州相會,便即眉歡眼笑,與夫人奉磕稱喜。其一往情深,愛念小姐如此。況又少年科甲,異日青雲偉業,不一可知。即使程生有其才,未必有其貌,有其一貌,亦不能有其情。豈以小姐天姿國色,竟與羔兒作配乎。趁今未曾下聘,還與夫人商議,尚可挽回。”珠娘道:“羞人答答的,怎好啓齒。事若不諧,有死而已。”話聲未絕,忽聞雲板傳進,蘇州錢爺已到。

  原來錢生,自夫人歸來,便把不欺厚贈而遣之。稟過太夫人,起身進京。一則賀問遷鶯,一則訂期納采。因先詣祖居探候鳴臯,款留信宿,是日方來謁見。范公以生既成進士,兼以風流旖旎,真所謂國土無雙也,殊悔多許程生。故相見之際,意其不安。是夜仍宿生於凝芳閣之東廂。生以物換星移,轉盼三載,而窗前之碧梧如故,竹色依然,感念舊懷,賦詩一律。

  詩曰:

  鳳凰城裏舊仙家,瑞溢門闌獲彩霞。

  綺閣仍披徐孺榻,星機重犯使君槎。

  當軒竹佩因風響,繞徑梧蔭帶月賒。

  追憶桃花曾識面,漫緣流水覓胡麻。

  翌日早起,夫人出來,殷殷然以擾宅爲謝。錢生亦深敘簡慢之罪。夫人忽見壁上新題,大加讚賞道:“構意清新,吐辭芬郁,誠文苑之風毛也。”錢生以明珠微露其意,夫人面容忽改,含糊不答。錢生心下狐疑,急忙持刺,往拜許翔卿。翔卿恭敬出逐,施禮畢,分賓主而坐,彼此敘了寒溫,錢生道:“前歲浼兄作伐,因乏明珠,磋跎至今,幸而求獲一丸,已面奉范伯母矣。再乞訂准,以便擇吉。”翔卿道:“過承厚愛,敢不執柯。所惜錢爺到底緣保”錢生驚問:“爲著何由?”翔卿道:“范爺前在維揚,與程逸庵當面訂姻,今程兄來已數日,將欲擇期行聘矣。”錢生癡呆了半晌,歎息道:“弟以求取夜珍,幾遭凶禿之手。真所謂劈洪波而探之于龍頷者也。不謂明珠雖得,事多齟齬。三載以來,也不知曆了多少淒風苦雨,今日滿望一言安就,誰知年伯將我遺落,無乃負小姐數年待字之意,而負錢生一片求聘之心乎。”翔卿道:“范公愛重錢爺,豈欲變更。只因金山寺中救出小姐,皆賴逸庵從侄之力,故不得已而許之。非公之本懷也。”錢生又力懇翔卿,婉轉爲計。

  翔卿方沈吟不語。忽見屏後鬢雲隱現,遣出小鬟,催喚翔卿。

  翔卿起身進去一會,忙忙出來,見生面如土色,支頤歎氣,乃抵掌而笑道:“錢爺暫省愁煩,某即刻進見範公,當圖別計,以卻逸庵,決不致錢爺有遺珠之恨。”錢生乃深深揖謝,又再四囑託而回至凝芳閣下,含愁獨坐。正在咄咄書空,只見紅菜走至。錢生慌忙迎進,歎息而謂之道:“我自前歲,承紅姐以詩箋傳遞,又與小姐一面之後,晨風夕雨,總助相思,明幌花簾,惟增悵慕。這一段癡情,真念可以動之鬼神。今日此來,恨不即刻便諧連理。誰知忽然改易,使我三載癡心,化爲春夢。

  雖是爾家老爺之故,在小姐亦以憐才一念,棄若飄風,獨不記月下之言乎?”紅蕖道:“錢爺不要錯怨小姐,自因老爺許了程家,我小姐眼眶橫淚,長歎一聲道:‘乍離虎穴,又遇風波,何妾緣之俚而命之薄也。’乃喚紅蕖,悄悄囑付道:‘我欲以數位密報錢郎,只爲愁滿肺腸,一辭莫措。惟汝爲我傳言致意,不可以薄命妾憂損情懷,亦不可以姻事難諧,急爲去就。且再從容,以觀老夫人主意若何。”錢生歎道:“若得小姐如此厚意,庶不在了錢九畹一片誠心。相煩紅姐,也把我苦衷轉達妝次。”紅蕖見生辭意淒惻,將欲掉下淚來,因安慰道:“錢爺請自保重,倘早晚老爺與夫人計議,一有好消息,妾即當走報也。”錢生慌忙深深一揖道:“若蒙紅姐見憐,沒齒不敢忘德。”

  二人正在喁喁細談,忽聞窗外履響,紅蕖奔逸而去。生以未罄所懷,悶悶不懌,吟五言一絕雲。

  詩曰:

  好事翻成夢,多愁只爲情。

  可憐吳紫玉,甯忍負韓生。

  既而傍晚,錢生和衣偃臥,紅蕖又來,輕輕推喚。錢生一躍而起道:“紅姐昏暮出來,必有好音見示。”紅蕖道:“頃刻見老爺在夢筆軒,與翔卿促膝細商。妾於隔垣側耳,雖不分明,然略聞語意。大約姻事可諧,爲此特來報知。”錢生喜添一倍,連連稱謝。到了次日飯後,範公請生出到前廳。只見宋瑄、程信之、程必賢、許翔卿俱到,一一施禮,依齒而坐。範公道:“老夫今日奉屈諸君,不爲別事,只因小女,擇婿十年,至今未果。曩歲九畹年侄,下帷敝舍,便欲以弱息委字,因惑于明珠一言,猶豫未決。及年侄取到明珠,老夫又爲含沙所中,待罪北關。嗣後小女阽危,幸遇程兄救至維揚。恰值老夫歸舟暫泊,所以遇複逸庵面訂秦晉,隨辱宋兄,持珠遠貺,得以絲蘿附托,固老夫萬分之幸也。誰想九畹錦族之日,先以明珠付在拙荊,日來又辱文篩自蘇而至,致使老夫數日思惟,不能裁決。若許了逸翁,則年侄又道付珠在前:如允了年侄,則逸翁又疑老夫欣慕進士了。故老夫愚意,不若限韻出題,求二位賢契,各吐珠玉。待老夫一筆謄寫,傳進小女,聽其選擇,庶彼此無言,而老夫可以免罪。不知宋、程兩兄,與翔卿以爲何如?”

  翔卿道:“明諭極是,此正昔賢雀屏絲幕之意也。”公即令人取出兩顆夜珠,放在幾上。又令人分授紙筆。錢生詩思泉湧,自謂穩中無疑。必賢亦以夙負詩名,欺生只知八股,正要賣弄才學。俱向公推遜道:“侄輩庸碌小巫,怎敢在班門試斧。”

  範公道:“賢契俱是詞壇領袖,休得太謙。”此日,信之雖然在座,因以己事惝恍,寂無一言。只有宋瑄,心下不悅。私謂翔卿道:“若非信之之力,小姐怎得保全。今日此舉,反爲錢君作嫁衣裳也。只可笑范先生,何不直言,回了逸庵,多此一番轉折。”翔卿道:“範公端人也,決無一毫私念,兄請勿疑。”

  二人自在一邊說話,公即以明珠爲題,令二生拈韻。錢生得了奇字,必賢得了難字。錢生情興勃勃,信筆一揮,恍若龍蛇飛舞。必賢思文翩翩,數行立草。猶如三峽倒流,須臾之間,二生詩俱脫稿,奉上範公。範公連聲歎賞,謄寫遞進。錢生既注目以盼佳音,必賢亦屏息以俟。忽報,吏部主爺來拜,範公急忙換了冠帶出迎。梅川進來,與宋瑄等,次弟見畢,獨與錢幸細細的寒溫了幾句。一眼覰見明珠,笑間道:“今日滿堂佳客,豈來自銅柱朱崖,爲何夜光爍目?”範公備語其故。梅川道:“不必論二位佳制,老夫一定要與錢郎作伐了。”言未畢,門上報進,錢爺來拜。原來鳴臯亦爲生親事,未知若何,特來拜望。範公即忙邀人,依次相見,不題。

  直說二詩傳進蘭房,珠娘焚香淨手,然後展視。先拈一首,卻是難字韻的。

  詩曰:

  夜深不惜月將殘,徑寸光凝一室寒。

  神女弄時遊漢曲,鮫人位處落金盤。

  酬恩肯借靈蛇用,無腔終從合浦還。

  莫謂暗投逢按劍,香閨明鑒辨何難。

  逐句吟哦了一遍,笑道:“詩非不工,乃學究語也。”放在一邊,又看一首,是奇字韻的。

  詩曰:

  分明盈掌質合規,曾探驪龍向碧漪。

  的礫露荷承盒捧,玲瓏珠網隔簾窺。

  日臨色更欺珍璨,日墜光能代月移。

  慚愧石家空秘綠,難從照乘擬珍奇。

  珠娘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禁讚歎道:“好詩,好詩,且勿論詠物精工,人所不及,即其鏤金爲句,琢玉爲辭。讀其詩,而斯人之深情逸韻,宛在眼底,正我向來寤寐不忘者,其殆錢郎之筆乎?”又反復朗詠數過,笑謂紅菜道:“此詩蓄意悠遠,非錢郎莫能作,非我亦莫能知也。”紅蕖道:“小姐目如犀火,自應辨識夜珍。然事系終身,亦宜慎擇,何以知其必是錢爺所作?”珠娘道:“彼雲曾探驪龍者,暗喻曾經會過,先有婚姻之約也。首聯托喻詠珠,頸聯表揚珠之光潔,雖有不即不離之妙,其實暗藏深意。未雲石家空秘綠者,昔日季倫有妾,名喚綠珠,今我亦名夢珠,故以照秉比我,而言石家之綠珠,不如照秉之珍奇也。自非敏手慧心,安能措詠。那一首則不然,前六句,無非借引故寶,後二句以珠自況,而欲取鑒於我。固知爲程生作耳。”紅蕖笑道:“小姐這樣聰明,真是掃眉才子。”珠娘看畢,便提起兔毫,細細圈點,藏在篋中。又把那一首選不中的,也向詩尾批了數句,著紅蕖傳出。範公接來,送與梅川。展開一看,乃是必賢所作,箋後批雲:中聯工整,結語冗雄,唯上清照乘,足以方斯雅制。惜乎起語卑弱,金石之聲微乖耳。

  梅川看罷,獎歎道:“批語極切。若以令媛爲試官,士無不公之歎矣。”又笑謂錢生道:“如今的金花彩緞謝媒儀,穩要送與老夫了。”錢生意氣揚揚,喜動眉字。惟程必賢勃然變色,垂首喪氣。宋蠧、信之俱覺無顔,便欲起身作別。範公一把留住,笑向梅川道:“若年兄肯爲小女作伐,小弟也要與令媛做媒。程生賢契,青年美才,誠可謂風流佳婿也。不識年兄肯以東床,留彼袒腹?”梅川欣然首肯。

  原來,必賢的才貌,雖亞於生,然亦百尺無枝,亭亭獨上。

  故梅川甚覺中意,一口許諾。范公大喜道:“既承梅翁厚情,弟即寫書,報達逸庵,暫屈宋兄留在敝舍,以看程君作入幕賓也。”鳴臯道:“今日不期而會,小侄終牽珠綠,程兄亦諧鳳偶。一雙兩好,奇情奇事,千秋之下,又成一段佳話矣。”因起身密語錢生道:“前日吾侄載來此婦,終日悲啼,他雲住在維揚,又與程生同姓,試以語之,或者是他族中,使渠夫婦完合,也是一樁美事。”錢生恍然醒起,乃問信之道:“吾兄還是久住揚州,或是臨安遷至?”信之道:“晚弟向居武林,依附家叔僅三載耳。”錢生又問道:“尊閫可是林氏,今無恙否?”

  信之慘然悲歎道:“拙妻果然姓林,向日移徙至揚,行次鎮江夜泊,忽爲綠林所劫,至今杳無消耗。”錢生笑道:“只在小弟身上,包兄珠還合浦,劍返延津。”信之愕然驚問。錢生道:“前日小弟進京,泊舟村岸,夜半忽聞哭聲隱隱,其聲低而甚哀,漸近江邊,將欲赴水。弟疑是人家婢妾,忙令舟子起身救祝細問其故,答道:‘妾身林氏,夫主姓程,因自杭州遷至維揚,氏夜遇盜,妾爲賊首所虜,無計可脫。今夕賊與同夥飲醉而歸,闔家睡熟,妾方能逾窗逃出,欲尋一死。幸值君子垂救。倘肯送至廣陵,生死不敢忘德。’又道:‘此地五六家,俱是餘黨,尊舟爲何獨泊於此。’弟聞而肅然惶懼,候至寺鍾初動,忙促開船。進京之後,留在家叔捨下。正欲擇暇送歸,不期遇兄。適聞所言,其事吻合,故知爲尊閫無疑矣。”

  信之又驚又喜,慌忙揖謝。範公大笑道:“梅翁得招快婿,老夫幸結絲蘿,誰料信之兄又得去珠複還,轉覺奇了。”梅川等亦無不稱異。信之想起戚氏夢中所言,愈加感歎。

  原來錢生一見信之,問了姓表,便覺驚疑。因以小姐在心,正懷得失之念,故未暇及此。以後倒是鳴臯提醒,然後問及。

  誰想果是信之之妻。也是事誠湊巧。當日梅川先別,隨後信之便與嗚臯同去,公退至內房,忙令小姐代作書稿,以達逸庵。

  小姐文不加點,信筆寫就。

  書曰:

  向弟之得歸也,惟幸濱死餘魂,重依日月。寧複知零丁弱息,亦寄命於豺狼。仰藉慶雲之庇,得逢令侄救免。反承台召賜飫□□,固已飽德飲醇之至矣。

  又辱兄翁,高誼謁如,不鄙葑菲,而以朱陳相約。忻荷之深,倍加銜感。及第抵舍,詢知賤內在蘇,敝年侄九畹,南宮戰勝而還,先以明珠付聘。故佳郎君玉趾方臨,而九畹亦自蘇繼至,使弟進退錐谷,罔知所以。不虞令侄舍陷入萑符,亦因九畹泊舟之便,救至敝邑。非令侄則小女不能瓦全,非九畹則令侄舍不能璧合,彼此相膏,正天意所以,兩全姻偶也。顧弟不能無欠者,深以有負厚愛。幸值敝同年梅翁淑援,幽閑窈窕,過於關雎,方足以副門下寤寐反側之求。特遣進魚布達,倘獲兄翁賜允,則小女得以苟且字姻,而異日百兩盈之。鳳台諧偶,聊托柯斧微愛,少償孟浪爽約之罪于萬一。統祈台命,臨毫主臣。

  覽書笑道:“寫得委曲詳懇,不容增減一字矣。”便即寫封。正欲遣人送去,只見信之同了林氏,笑容可掬,特來謝生。

  又與宋瑄、必賢作別先回。範公笑道:“歸見令叔,煩爲老夫婉轉致意。”信之欣然,唯唯而別。生亦辭公,回見鳴臯,置辦行聘之物。

  不則一日,逸庵回書許可,並即訂准納采日期。範公取出金盒明珠,同了宋瑄、程生,往拜梅川。梅川慨然留醺,將珠收下,次日,宋、程殷勤謝公而去。兩姓聯姻,無非遵行六禮,此不備載。

  只說錢生,自納聘之後,時因恩例,不必到部,已得選授浙江紹興府會稽縣知縣。公以籠仕在迹,卜吉贅生。當合巹之夕,命生作催妝詩,錢生提筆立就。

  詩曰:

  銀漢不須烏鵲渡,良媒只合謝明珠。

  鳳樓早把新妝辦,爲報三星已在隅。

  既而,銀燭熒煌,珠簾高卷,小姐金裝玉裹,打扮得好似天的帝女,兩行婢媵,簇擁出來。錢生烏紗皂靴,身穿大紅員領,參拜禮畢。外面大開喜筵。公與範、斐陪著王梅川、許翔卿二媒,及錢鳴臯等,內面鼓樂,送人洞房。生與小姐,同飲花燭之下。不多時,酒闌人散,珠娘卸了鳳冠霞披,錢生亦脫去袍靴,移燭近前,把小姐仔細一看。雖有沈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然與那年月夜所見,絕不相似,心下驚訝不定。

  便把前後事情,細細盤詰。珠娘道:“君以昔時所見的,比妾如何?”錢生道:“彼不如也。”珠娘笑道:“君誤矣。昔時會見者,即妾也。豈有一人容貌前後各別。”錢生道:“休言誑我。自與小姐一面之後,曉風夕月,在在相思,總不離於心目之間,那有面龐尚不能記真者。”珠娘道:“設或妾非小姐,花燭已成,何必多問那?”錢生顔色頓變,揪然不樂。珠娘乃笑道:“妾雖陋質,素以禮法自持,豈肯夜出閨房,以沾多露。

  只因慕君之才,君又固需一見,故不得已,特以侍女蓮香代會。

  其實非妾也。”生猶未信,珠娘解松衣領,出刀痕以示生。生方欣喜道:“好笑,我三載相思,竟在夢中也。”乃細述從前想慕之懷,珠娘亦訴被難之苦。少焉,解帶下幃,共人鴛鴦裳裏。真個是少年才子佳人,溫存旖旎,彼貪此愛,曲盡於飛之樂矣。”

  次日,恰值蓮香親來賀喜,夫人、小姐優禮相待。錢生見畢,細看面容,宛然如故。蓮香說起範公以詩選擇之事,因笑道:“那日妾在屏後,窺見錢爺面容不豫,拙夫又倉皇無計,故妾聊設此謀耳。”錢生謝道:“感領盛情。中心頌之,何日忘之。”退而有感,賦詩一絕。

  詩曰:

  國色從來識面難,洞房昨夜喜相看。

  三年一覺相思夢,錯認山茶是牡丹。

  錢生終以頸痕爲玷,問於醫者,醫者道:“昔有美妃,爲如意所傷。曾將獺髓爲膏,和珠粉以敷之,其瘢始滅。”錢生乃令人遍求白獺。過了數日,即感紅蕖之情,又以紫簫曾經同難,便將二人配合。又想起瑤枝,未知還魂果否?即著紫蕭,前往東昌,迎接白翁夫婦。不一日,紫蕭回報,臨清近遭流寇,城外居民各竄,遍處尋問,竟不知白公所在。錢生聽罷,不勝悵怏。忽聞報進,姑蘇賈文華椰一。便即慌忙出見,不知文華來,有何說話?且聽下回分解。

  溪回路轉,如入桃花源,別有境界。

  第十五回 小羅浮舊約重諧

  詩曰:

  香奩不獨夜珠明,才子風流事事成。

  人面桃花生死夢,章台柳色苦甘情。

  松蘿葉契心如一,雪月評章句共賡。

  驅犢豈須尋麈尾,吹簫請聽鳳和鳴。

  卻說錢生,以白雲峰不知去向,正在憂悶,忽聞報說,有一賈文華要見。忙欲出迎,只見文華已走進廳上,向著錢生連連揖謝。錢生道:“向日速於出京,不及候兄一面,以後音無資訊,鄙衷時爲怏怏。不知賈兄,幾時得釋?”文華道:“仰賴錢爺一言超豁,數日之後,幸即脫獄。及詣尊寓叩謝,不料錢爺已出京三日了。因有帳目未清,淹留半月。恰值聖上登基,裴孝廉已貶徙爲軍。谷期生亦爲仇家所殺。”錢生撫掌稱快。

  文華道:“仰托厚愛,無恩可答,今日特報一樁喜事,以贖賀遲之罪。”錢生笑道:“更有何喜,重煩遠報?”文華道:“聞得錢爺,向在東昌,曾與白家又有婚姻之約。今如夫人回生已久,錢爺爲何置之度外?”錢生驚問道:“這件事,小弟從未告人,不識吾兄何以知之?”文華道:“仆自北京回來,偶從桃葉渡邊經過,與白翁邂逅相遇。彼此問了鄉貫,敘話移時,不覺契密。那白翁便談及錢爺訂姻一事,又說道:‘小女幸已再生,只不知錢爺,爲何一去又無消息。’便把書信一封,著某持奉。仆抵家之後,即刻造府,不意台駕在京。因此特來相報。”便向袖中,將書取出。錢生接來,拆開一看,不覺喜動顔色。原來是七言古體詩一首:詩曰:憶昔相逢日暮陰,梅花靜掩繡戶深。

  桃燈共坐一窗雪,身未許郎先許心。

  伯勞飛燕兩分別,夜夜憑樓望明月。

  瑤琴聲斷蟲網多,翠幕荃菲香頓歇。

  未及邛山掩墓門,情通冥漠仍返魂。

  重見落梧秋雨暮,斷雁淒風桃葉渡。

  回生之事非渺茫,數行遙致胸中愫。

  盟言歷歷郎自知,憐取相思又一度。

  便留文華書房待飯,持詩以語小姐。小姐見詩,亦歡喜道:“文藻燁然,誠香奩佳句也。既有此事,何不迎聘至家,以完姻好,妾決不效那妒婦之態,使君作負心人也。”既而道:“君讀詩,必知綠衣黃裹之語,此事雖不敢阻抑,然勿使妾有積薪之歎爲幸。”錢生笑道:“夫人乃蘋蘩之主,譬如軍中元帥。若白氏女則偏裨小將,旦夕荷戈以受指麾耳。”小姐亦爲解頤。錢生又稟知范公,範公驚訝道:“還魂之事,世所罕聞,有此奇異,極應聘納。”錢生乃辦具聘儀,即浼文華爲媒,擇吉娶至。定情之夕,細看丰姿,妖豔如故。是夜,就在白氏房中,小姐談笑自如,略無醋意。瑤枝向生,細訴思念成疾,及幽魂夜會,以至回生始未。悲喜交集,因歎道:“今夕之緣,實出天意。回思往事,恍若夢寐耳。”既而笑道:“昔日若從君命,今夜白絞帕上,無以爲質矣。”生急摟之就寢,交會之歡,綢繆徹旦,唯恨玉漏相催,金雞嗚速耳。然生雖在極歡之際,每一感念友梅,不禁悲歎。

  時會稽縣書吏、皂快等,到京迎接,已十餘日矣。錢生乃擇吉起程,先至祖居,辭別叔父,然後拜辭范公,小姐與老夫人,免不得灑淚而別。不則一日,到了蘇州,至家參拜太夫人。

  禮畢,崔子文、李若虛同來拜賀,餞生倒履出迎。子文一見,執手而笑道:“金榜挂名,洞房花燭,人間樂事,都被吾兄占盡矣。”若虛道:“九畹不是凡人,當是玉皇香案吏,暫時滴下耳。”錢生道:“小弟學業未優,謬叨制錦,不知兩兄,何以教之?”子文道:“作令不難,只要愛民如於。不執一偏之見以折獄,則獄不冤:推不忍人之心以用刑,則刑不濫。”若虛道:“衙門吏役,雖是作弊太多,然以吾兄聰敏絕倫,不患爲人所欺,只患明察太過。”錢生謝道:“有辱大教,願書之座右,以當弦韋。”少頃,陸希雲亦至,錢生迎人坐定。忙命左右,備上酒來,序坐而飲。子文道:“今日此會,不減昔年海棠花下,可羨九畹兄,出宰名都,希雲兄掄魁秋榜,只我兩人,黑貂裘敝,猶刺蘇秦之一股,能無愧感。”錢生道:“梅山之言,既驗于弟,則吾兩兄,必在來科折桂矣。”四子各敘衷懷,直至薄暮而散。時寧馨年已三歲,生乙太夫人命名,不忍改易。因即取名嗣馨,聞子文有女,亦年三歲,遂托若虛爲媒,下了允定之禮。又差人至桃葉渡,迎接白翁夫婦,管守田房。自與家眷,刻日赴任。原來秋煙姐雖然生於,做人謙卑謹厚,小姐既有賬木之賢,瑤枝亦秉塞淵之性。故忙則佐理中饋,暇則品題花月,情分相投,猶如嫡親姐妹一般。所乙太夫人十分歡悅。方舟抵武陵,忽見陸希雲遣人趕至遞書,錢生接書開視,簡上寫著:日者,仁兄榮蒞,弟以賤事,偶往百花撇,不及歌驟駒爲送,欠甚欠甚。茲啓:賣花梅嫗,獲罪門下,雖決海波,流惡不盡。然細查首惡,實系心如。今嫗坐獄數月,染病垂危。倘獲海涵,使嫗苟全殘喘,則仁兄度量之宏,尤勝於文穆矣。異日弟躡山陰之屐,當造貴治,暫分半榻,以看河陽滿縣花也。臨楮神馳,餘不盡悉。

  錢生看畢,即寫回書,並寫書送與府尊,令將梅三姐釋放。

  生既到任,自有縣中堂規。及參。見上司,俱不必細述。按下不題。且說憨公子同了鄭心如,自在陶園,奔返臨安之後,仍在本郡,倚勢橫行,做那姦淫不法之事,總是鄭心如百方引誘。

  及蘇州府關文到杭,憨公子忙與心如商量,著人賄囑書吏,申文回復。又遣人至蘇,探聽消息。知是常不欺漏泄事機,遂與不欺絕交,不許上門。忽一日,要往會稽探望母舅,便與心如,買舟渡江。原來憨公子的舅氏,姓呂,號竹溪,越中望族也。

  不一日,到了母舅家裏。參見畢,呂竹溪欣然款留。一日,憨公子偶在門首閑立,忽見一年少婦人,身穿淡羅衫子,自溪畔烷紗而歸。那少婦生得如何?但見:纖眉嫵兮,垂垂春柳:美目盼兮,灩灩秋波。玉質冰姿,不假淡妝濃抹:杏唇蓮臉,盡堪豔舞嬌歌。何必緱山聆鳳曲,恍從青鳥見嫦娥。

  憨公子近前一看,便覺春心難遏。那婦人也嫣然一笑,屢以秋波回盼。慢慢的推扉進內。

  原來此婦孫氏女也。年方二十,其夫姓吳,字君美,幼時也曾讀書,後來家事消乏,因在衙門中,幫閒度日。其所居之房,正在呂宅門首。那一日浣紗暮歸,剛與憨公子相遇,引得憨公子心猿頓逸,意馬難拴。忙與心如言之。心如笑道:“此貧家婦,以餌啖之,易上鈎耳。”乃告以如此如此,憨公子大喜。自此不時往來窺瞷。又一日,孫氏汲水進門,憨公子忙以白竣汗中,裹銀一錠,投子孫氏足邊。孫氏但微微含笑。恰值君美徐步而歸,憨公子正在惶懼,只見孫氏輕舒玉腕,拾置袖中,又以告心如,心如喜道:“事可諧矣。”乃悄然置酒妓館,以邀君美。君美遲疑不赴,使人邀之至三,日中方至。自此,杯酒往還,相知漸密。一日,偶與心如閒話,心如道:“吾兄株守數椽,怎能發迹。不若尋些資本,出外經營。”君美歎道:“薪水尚有不繼,若要資本,從何而得。”心如道:“小弟爲兄籌之熟矣,早有一策,只是不敢直陳。”君美欣然請教。心如道:“公子胡伯雅,揮金如土,平昔所愛,唯在嬌姿。若吾兄肯以一枝春色,暫借騖棲,包在小弟身上,當以二百金相贈。”

  君美聽了,面色通紅,大怒而去。過了數日,心如方與呂竹溪分韻做詩,溪邊閑步。只見君美含笑而來,心如再三謝罪。

  君美道:“那日承諭,足感厚愛。但不肖夫婦,俱是良家兒女,惟恐醜聲播揚,被人恥笑。心如道:“只有爾知我知,外人怎得相聞。況胡公子自有嬌妻美妾,不過一遭兩次,便即歸去。

  既於尊閫無損,吾兄又白得一主大財,請自三思,小弟怎敢強勸。”君美甚以爲然,猶恐其妻不允,歸以告之。孫氏笑道:“可否在君,何必問我。”君美又悄然以會心如,且言所許之物。心如乃與憨公子計議,憨公子驚喜欲狂。次早進見舅妗,話以他事,貸銀二百兩,以付心如。心如止以二十兩付君美道:“公子客中,不及措備,今早已遣人至杭矣,准在五日內,必當如數找足。但事在今晚爲妙。”君美欣然須諾而去。迫至日哺,惟恐在家不雅,別向妓館取樂。孫氏明妝秉燭,俟至更餘,俄聞輕輕嗽響,急忙啓戶迎迓。那憨公子見了孫氏,也不敘一句風月之言,也不致半點溫存之態,惟覺欲火如焚,近前摟抱。

  孫氏亦已春意滿懷,偎身相呢。是夜雲雨之歡,如魚得水,直至雞嗚而出。自此,往來數夕,歡愛彌篤。心如極意趨奉,乃撰私情歌一首,俱以灰諧之語,形容狎呢之情,其歌最爲臉炙人口。選錄五絕于左。

  歌曰:

  藤蘿村裏是儂家,日暮江頭獨浣紗。

  莫把桃花輕擬妾,郎言妾貌勝如花。

  其二

  紫紫紅紅鬥豔塵,人生能遇幾回春。

  少年不做私情事,只恐春風也笑人。

  其三

  花間蛺蝶必雙飛,汀畔鴛鴦詎獨棲。

  紅日半窗歡未足,共郎枕上聽鶯啼。

  其四

  奴愛風流歡有情,佳期約定在三更。

  忽聞窗外低低喚,不著紅裙啓戶迎。

  其五

  夜深花影拂回廊,春色撩人思轉狂。

  願得郎心圓似月,清光常照阿奴床。

  憨公子雖昧文理,幸得歌意淺露,諷詠終篇,也不覺撫掌稱妙。然終是公子性格,初時未得孫氏,愛之如覓珍寶。及數夕之後,便覺情致闌珊。那吳君美早晚需促。心如揣知憨公子已有歸歇之意,便笑道:“吾前日與兄相約,止雲二數,未嘗許二百兩也。”君美失色道:“不肖雖極窘寒,豈肯以二十金,做此無恥之事。足下何乃侮弄如小兒耶。”心如亦發話道:“兄真妄人也,如今要娶一位與尊閫人物相似的,也只消二十金爲聘,況乎僅僅數夕,便已獲此重資,偏又得隴望蜀,何貪心之無厭也。”君美知爲心如所賣,不覺大怒,拂袖而起。然只恨憨公子敞此短行之事,而不知計皆出於心如也。剛出門,遇著縣吏沈思梅邀去。是夜,憨公子以明日歸吳,又持銀二兩,私贈孫氏,便與敍別。二人話至情濃之處,免不得重整風流。

  不期君美沈醉而歸,推門進內,不見孫氏,但聞房中笑聲啞啞,乃于門縫一張,只見其妻,卸下褻衣,露出雙股與白藕相似。

  憨公子立而就之,正在雲深雨密之際,君美按不住怒從心起,忙向廚下取刃,飛趕進房。憨公子看見勢頭兇猛,用手一推,那君美的刀已墜地,便疾趨而出。君美一面狂喊:“胡公子強奸!”一面奮力趕上,僅截其半裾,並落下朱履一隻。時方初更,左右鄰居,無不出門驚問。

  君美乘著酒興,把憨公子與孫氏如此云云,說了幾遍,又大罵不已。孫氏又苦又羞,一時氣憤,便持刀向喉邊一割,登時命斷。正是:未了陽臺雲雨情,俄驚霜刃血流腥。

  可憐少婦含羞死,不恨胡郎恨鄭生。

  有頃,衆鄰散去,君美回身進內。只見孫氏,鮮血淋漓,死在地上。這一驚,倒把酒都驚醒了。疾忙報知地方,一面央人寫下狀詞,準備趕縣告狀。此時,錢生到任數月。那一日,早堂放告。只見頭一張狀詞,就是強姦殺命事。又看首犯,是胡伯雅,第二名是鄭心如。正所謂冤家相遇,不覺勃然大怒,即著四衙驗屍,又差八名皂快,朱書肉臂,立刻聽審。不移時,差人把一干人犯,陸續拘到。心如早已探知,縣令是生。因爲珠娘事,不好進見。誰料忽遭此變,心中懷著鬼胎。只有憨公子,猶搖擺道:“他自殺死,與我何涉。況我是都禦史之子,呂工部之甥,諒一會稽縣令,豈能奈何我哉。”錢生先喚原告審問,君美哭訴強姦致死,及半裙只履爲證。又叫胡伯雅上來:“你卻怎麽說?”憨公子方欲辯剖,只見本縣鄉紳差人下書。

  一連四封,錢生概不啓視。拍案問道:“速速的從實說來!”

  憨公子也把前後事情,細述一遍。錢生大怒道:“一片胡說,不打不招。”乃令皂役,五板一換,重責三十。那憨公子自幼嬌養,怎能禁受刑法。打至二十,只得招認強姦是真。錢生便令畫供,援筆定招。

  判曰:

  審得孫氏之死,胡伯雅逼好之所致也。雅以錢塘甲族,探親至縣。窺見吳君美之妻孫氏少艾,輒起竊玉之意。瞷氏浣紗暮歸,遽爲調謔。而氏初無貪金慕貴之心,即時赤面唾駡。雅若稍知廉恥,當邀遊以去矣。何乃恃勢橫行,又於某夜,突入臥房,用強淩逼,致氏白壁爲砧,攖刃而斃。值美外歸,登時叫破地鄰,又獲其半裾只履爲證。夫雅以富貴之家,何患無蠻腰素口,邀楚岫之雨雲,舞袖歌喉,娛秦樓之風月者哉。

  而必垂涎于村姑荊婦,以取重辟之罪,豈能見尤於人。洵乃自作之孽,吾不能不伸三尺之法,以雪孫氏之冤於泉下也。鄭心如雖系師教無方,姑以不知情,免究。

  錢生因憨公子有了小姐之事,故信爲強姦。而不暇致詳,問成大辟。又料主謀必是心如,惟恐究出情由,一體問罪。因此拷打成招,竟把罪名,獨坐在憨公子身上。亦是錢生不念舊惡,待師之厚情也。審畢,方欲退堂。只見禮生稟說:“呂爺來拜。”那呂爺是誰?即工部主事呂玄卿也。因以裴黨,削職在家,與呂竹溪爲嫡堂弟兄,所居離城不遠。竹溪遣人馳報,隨即入城。在賓館相見畢,便以憨公子爲懇。錢生道:“這是令甥自取罪殃,本縣只知公斷,豈敢殉私。”玄卿又固求不已,錢生微笑道:“若使魏東敞無恙,裴司馬鈞諭,則令甥可以出罪,本縣可以改筆了。”玄卿面赤而去。

  且說鄭心如,出得縣門,心下想道:“這件事若究起根由,我亦難免桁楊。誰想九畹略不追究,反爲我脫卸乾淨。這分明是厚我之意了,不若乘機進見,說明此事,豁免了憨公子的重罪,方不負胡老先生知遇一番。”主意已定,急忙寫了一個名帖,央著禮生通報。只見禮生回說:“老爺不及相見,有一回帖在此。”心如展開一看,卻是一首詩詞。

  詩曰:

  舌憑三寸是非生,十載文章枉得名。

  附勢甘爲吠堯犬,趨財好似慕砄蠅。

  蘇州公子今何在?白下佳人質自馨。

  頃在公庭饒責撲,於斯便是酬師情。

  心如看罷,赧然有羞愧之意。歎一口氣道:“既生瑜何生亮。”只因心虛,悄然收拾囊資,也不與竹溪作別,竟自渡江回去。不題。

  卻說錢生,自將憨公子問罪之後,豪強斂迹,境內肅然。

  蒞政二年,真是一清如水。所以民稱三異,政聲藉藉。巡按考察,推生爲兩浙清吏之首。

  忽一日,方出坐堂,有白雲庵尼姑具呈,是爲雨花庵侵奪田界。錢生看了呈詞,陡然想起:梅山老人曾說,雨花庵裏,桃葉渡邊。那桃葉渡,果已應在白氏夫人。只不知雨花庵,或得與友梅相遇乎?正在躊躕,忽喧傳報進,行取上京。錢生即忙回衙,報知太夫人及小姐、瑤枝。於是擇日先發家眷起程,隨後交納印綬。離城一裏之外,換了方中便服,只帶紫蕭、錢吉跟隨,沿路問至雨花庵。約行三十余裏,方聞鐘聲隱隱,正是:蘭若知何處?小溪路欲迷。

  板橋蘿半縛,石凳草初齊。

  松老侵衣馥,猿多枝樹啼。

  遙聞鐘聲響,還在竹林西。

  不多時,到了庵前,冉冉綠蔭,但聞禽聲睆睆。推扉緩步而入,真所謂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延佇久之,有一美尼出見,號喚去凡。見生美雅風流,含笑問道:“敢問相公尊姓貴表?仙鄉何處?有何貴幹光臨敝刹?”錢生答道:“小生姓錢,姑蘇人也。偶因遊學至此,聞說上刹清幽,特來隨喜。”

  那去凡口中敘話,雙眼不住盼生。少頃,又一老尼無非出會。

  姿容清潔,年奇四十餘,乃去凡之師也。三人閑敘良久。錢生問道:“不知寶刹,如仙姑者共有幾位?”去凡道:“敝庵只有師弟兩人,此外惟一老頭陀耳。”錢生細細查問,並無友梅消息。因日暮程遙,不及下船,無非亦款留懇切。是夜獨宿禪房,以友梅無從訪覓,意極耿耿。既而月照高梧,方倚窗寂坐,只見去凡手攜麈尾,悄然而至。笑謂生道:“幽齋良夜,願共清談,以消此半窗明月何如?”錢生欣然道:“幸甚。”去凡道:“人謂天上神仙,不作塵凡之想。而何以雙娛月帳,贅劉阮於天臺?三降星軿,訪孝廉於少室?”錢生道:“此亦夙緣未斷耳。”去凡道:“近閱樂府,有玉簪傳奇,所載潘生私會妙常,豈空門中果有此風流之事乎?”錢生低首不答。去凡乃以小箋出示道:“有一偈語,敢求相公指教。”錢生手接觀看。

  偈曰:

  出家如雪藕,藕斷絲猶在。

  既雲色是空,如何受色戒。

  錢生看畢,知其意念著邪,戲改舊詩答之。

  詩曰:

  雲雨高唐此地非,好持半偈悟禪機。

  予心已似沾泥絮,豈逐春風到處飛。

  去凡看詩,知生秉正不回,悵然而退。次日早起,偶往殿後閑步,行盡曲廊,向東竹扉靜掩,上有額曰小羅福扉左壁上題詩一首,其外則有古梅數株。錢生疑是詠梅之作,近前細看。

  詩曰:

  春風處處黃鳥啼,桃花李花爭芳菲。

  看於終篇,愕然驚異道:“此詩乃我昔年題于梅花樓上的,卻是何人錄在此處?”因以詰問無非。無非道:“既是相公佳作,還要請問大名,並乞示以令先尊官諱。”錢生道:“小生諱蘭,賤字九畹,年方二十二歲。先君諱某,官至開府。”無非大喜道:“原來果是九畹相公。可憐尊夫人疑盼久矣。”錢生急問道:“可是趙友梅否?”無非道:“然,然,然!”遂急叩扉,內有雙鬟應聲出問。無非道:“火速報知,蘇州的錢相公來了。”話聲未絕,只見友梅,花鈿不整,常服素妝,迅步而出,抱生大哭道:“錢郎,錢郎,莫非夢中相會那?”正是:只道天涯遠,相思兩處深。

  寧知三載苦,惟隔會稽城。

  要知友梅怎得避迹空門,以與九畹相會?且聽下回解說。

  心如才固高,人品亦最下。得九畹詩,能不愧死。

  敍述會合處,用筆簡略,各臻其妙。

  第十六回 春明門挂冠歸隱

  詩曰:

  木蘭之枻沙棠舟,王簫金管坐兩頭。

  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

  仙人有待乘黃鶴,海客無心隨白鷗。

  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做淩滄洲。

  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

  ——右《江上吟》

  卻說錢生,見了友梅,如獲至寶,驚喜位下。因從容問道:“與卿別後事情,願聞埂向。”友梅便把自蘇至杭,被鴇母百端淩逼,及設計以嫁程生,細述一遍。錢生道:“那程生可是何等樣人物?”友梅道:“程生諱必罕,字信之,原籍徽郡,家累千金。”錢生驚異道:“原來就是程信之,一發奇了。只是既歸程氏,怎得脫離虎穴?”友梅又述遇見梅山老人,至八月十五,虧了申屠丈,救至寓所。”錢生感歎道:“原來保護賢卿,亦仗二公之力。”友梅道:“妾自至申屠丈寓所,幸有二姬作伴。梅山老人,亦時時過望。將及半年,申屠丈方自燕魯回來,爲妾備言,郎君要聘范氏小姐,求取明珠,幾爲凶僧所害。那時妾即懇求二公,送至金陵,與君相會。二公又說,錢郎萍蹤未定,功名未就,直至辛未暮春,方得相遇。遂攜二姬送妾,過了錢塘,直至會稽,留妾於此。既以百金爲贈,複以古體詩一篇,付妾道:‘此詩乃錢郎題于梅花樓者,子宜珍留,以爲異日相會之券。’自此,妾在庵中,深藉二師覆庇。

  然而盼時朝日,廓處無聊。每至子夜聞猿,曉窗聽雨,未嘗不黯然魂斷也。無限相思,候君面訴。誰料今日見君,徒有百憂幹緒,又不及抒其端倪矣。”言訖不勝悽楚。既而問生道:“郎君別來,作何景狀?夢珠小姐,親事成未?今日因何至此?

  試爲妾細道其詳。”生以兩闈聯捷,乃與范小姐成姻,從頭至尾,備細述了一遍。友梅驚喜道:“妾但聞縣尊姓魏,誰知即是君也。只是登第之後,就該上表改姓了。”錢生道:“曩因出京甚速,未暇及此。”無非、去凡聞知,即是本縣大尹,慌忙謝罪。錢生笑道:“我今去官,已稱越客矣。況卿等俱屬方外,何必以此俗套相拘。”少頃齋畢,令錢吉雇了一乘女轎,厚贈二尼,速急起程。無非、去凡直送至十裏之外,方與友梅灑淚而別。

  無何抵家,友梅先參拜了太夫人,然後與小姐、瑤枝及秋煙姐,以次相見。合家無不歡喜。錢生昏此,亦覺心滿意足,不敢遲留。次日挂帆長往,舟次維揚。因以友梅所囑,持銀三百兩,往謝程信之。信之方得友梅亡去之故,而知向雲許嫁錢郎者,即生也。是時,信之家漸豐裕,再三推辭不受。錢生又問起寂如二僧,信之道:“文友斃在獄中,那寂如已在去冬正法。”錢生欣然稱快,作別下船。

  不一日到了京師,考察之後,欽命山東巡按。那齊魯百姓,聞生出宰會稽,摘好除惡,邑有神明之號,所以豪民狡吏,竄伏如鼠。而銜冤抱痛之民,莫不伸首引項,若槁苗之待霖雨。

  生既按郡,果如陰風鳴縧,飛電爍目。向之強狡者,俯首就罪。

  而呻吟者,變爲歌謳矣,又以大獄,悉爲好吏弄其刀筆,於是不拈成案,平反一十餘事。既而巡曆方竣,忽錢吉報至,太夫人病人膏肓。錢生一聞此信,方寸已亂,遂不及複命,從駕歸蘇,日與三夫人侍奉湯藥。每夜裝北上,而校尉提問,已至姑蘇驛矣。

  原來朝廷祖制,凡繡衣代巡,須俟複命之後,方許回籍。

  那憨公子之父胡禦史,切齒恨生,借此爲由,動了一本。所以內閣票准,便著校尉拿究。起解之日,太夫人流淚相送。錢生勸慰道:“母親大病乍起,自宜珍攝,兒雖犯制,念居官清正,聖上自應思有。況有崔、李二子,新中在京,必然爲兒辯救,慎勿過爲憂鬱,有損慈顔。”三位夫人,亦各牽衣哭別。生與校尉,方抵山東境上,那些父老已紛紛的執香迎接,擁住不放道:“某等已有辯冤表章,上達天聽,且待本轉之後,方許老爺進京。”錢生堅卻道:“若是這般,顯是抗違聖旨。爾百姓不是愛我,反所以害我了。”乃從夜半,悄然過了省城,將抵長安。有庶吉土文長儒與行人崔子文、兵部觀政李若虛,連名具疏,爲生辯白。聖上省奏,左遷生爲東昌府司李。

  原來文長儒,即是王季文之婿,與崔、李同中進士。因在前歲,錢生贈以厚資,方得與蕙姑畢煙。夫妻十分感激,所以借此爲報。錢生人朝,謝了聖恩,隨即往拜文長儒。又詣催、李作謝,遂即走馬到任,著人至蘇,迎接家眷,不題。

  卻說賈文華,自向金陵報了白瑤枝回生之信,到家未幾,其妻張氏患病而亡。正懷失偶之悲,忽值本郡有一仕夫,在京作宦,寄書相召,文華趁此機會,湊銀二百餘兩,買了細緞,帶至京中發賣。一日到了東昌,偶從城外閑步,遇著妓女琴娘,新自揚州遷至。身材窈窕,也有六七分姿色。文華既注目而視,琴娘亦陪笑相迎。是夜,擺設東道,就被琴娘纏祝那文華原在風月場中著迹,頗暗采戰之術,把琴娘奉承得十分歡喜。自此,爾貪我愛,情好日篤。未及半年,已把二百兩細緞變賣幾盡。鴇母金鳳,窺見文華囊資已竭,終日饒饒,打雞罵犬,催促動身。文華欲去,奈不能割捨。欲留,又難禁絮龋正在進退兩難,忽聞人說,新到理刑就是前任巡按。文華聽了,暗暗歡喜。恰值錢生前呼後擁拜客回衙,遠遠望見文華,立在簷下,便悄然分付門子,請那賈相公到衙門相見。文華流落窮途,忽聽門子說,老爺相請。喜得滿面堆笑,急忙隨在轎後。少頃,進入後堂見畢,錢生道:“賈兄既到敝治,爲何不來見弟?”

  文華乃以心事備訴。錢生笑道:“文華頭顱如許,猶滯迹於花柳間那?從來鴇母不仁。只圖財貨。兄果鍾情此妓,不若娶以續弦,我向縣庫,借銀相贈。”文華連忙揖謝道:“多感錢爺厚情,誓當衛結。只恐金鴇執拗不從奈何?”錢生道:“此亦不妨,只消具一稟詞到廳,待我當面批與執照,又何慮金鴇不允。”文華又連揖而出。回告琴娘,琴娘大喜。次日瞞過金鳳,親自到廳具稟。錢生看了稟詞,就批道:妓者沈淪欲海,迷戀風情,寧辭棲鳳棲鴉。雖欲爲雲爲雨,而玳瑁筵前,兕觥勸酒,銷金帳裏玉臂作枕,良有以也。今某妓,志甘荊布,誓脫火坑。扃春風於繡榻,舞歇霓裳:卻夕月于青樓,歌停玉樹。此真醉之醒,而夢之覺者。合于執照,任其所從。

  錢生以文華所愛,必有丰姿,故令其具稟,略識春風一面。

  誰料見時,十分面熟。那琴娘,亦時時偷眼窺生。既有批照,金鳳無可奈何,只得許允。錢生果以百金贈文華,文華以五十金,娶了琴娘。也無心北上。將欲治任歸蘇,琴娘密訊文華道:“妾觀司李錢爺,絕似骨“門內住的十一相公。”文華驚問道:“子何以知之?”琴娘位道:“奴本錢宅青衣也,因與同伴有隙,觸了太夫人之怒,將奴出嫁,卻被梅三姐貪了重賄,哄賣爲妓。原名繡琴,故即改爲琴娘耳。”文華又謝錢生,備語其事。錢生道:“我亦道有些想像,原來果是繡琴。”嘗以語太夫人,太夫人顧左右婢女而笑道:“汝輩戒之,嫉妒者當受此報。”自此,生在東昌,三年任滿,便升吏部主事。又由中允,升了諭德。十余年間,官至侍郎,加尚書俸。富貴赫奕,莫之與□。錢生每自退朝之暇,則與三位夫人,焚香啜茗,評花詠月。有時分韻做詩,各欲誇奇鬥豔,體裁青藻,句落珠璣。那三位夫人,味同蘭茞。雖無嫉妒之心,而亦飄輕裾曳長袖,回波而逞媚,爭妍而取憐。小姐嗜琴,每一新調,有《紅窗影雙鳳飛》之曲。友梅喜畫,時時縱筆作遠峰瀑布,斷澗孤松,真有雲林墨氣。唯瑤枝則以巧言雅謔,使人絕倒。生亦縱橫談笑,紛壇酬和於其間。既而棋聲歇、爐篆銷、茶煙未散、梧月欲上之際,生乃枕小姐之肢,捫瑤枝之乳,命友梅度新聲爲宛轉之歌。而令秋煙槌背搔癢,高臥於北窗之下者。久之,則有美麗青衣,攜絳紗燈,兩兩來接,報道:“綺筵已設,金壺酒暖矣。”

  “夫生以一介書生,爲名進士,官居三品,享福至此,所謂騷壇領袖,風月總管非耶。然而,錢生亦非徒留連於詩酒美色。每遇朝廷大事,未嘗不垂紳正笏,諤諤敢言。平居,常以不能致君堯舜爲恥,則又可謂聖賢豪傑之後矣。其年癸未三月,大夫人八一懸幌壽誕,于時崔子文方升鴻腴寺少卿,李若虛亦以潮州知府任滿入都,陸希雲雖遭點額尚未南返,三子俱備了盛禮,登堂祝賀。錢生乃大排筵席,廣請朝紳。是夜,飲至更餘,痛醉而散。只見錢吉稟說:“日間有一老者,不衫不履,騎驢而來,要與老爺相見。門吏因爲堂有賓客,不敢通報。恰值小人遇著,那老者便把一個簡帖,著小人遞上老爺。”錢生接來,拆開一看,但見帖上七言律詩一首。

  詩曰:

  歌鳳何須笑楚狂,好將時事卜行藏。

  江湖只合盟鷗鷺,蘿薛爭知勝鷫來鳥。

  賊遇黃巢唐遂覆,權歸秋壑宋應亡。

  銅駝不日生荊榛,珍重姑蘇十一郎。

  ——九十一翁梅山老人奉

  錢生以一年積想,失之當面。悵怏不已,乃詳味詩中意思,是言天下將亂,不如歸隱。那一年,錢生正年三十六歲,又與“若逢四九,返爾林泉”之語相應。將詩向崔、李求教。崔、李之意,不約而同,遂與二子,邵日上表辭官。出了春明門,挂冠解綬,一同南歸。大學土魏藻德,與朝紳光時亨等,俱賦詩爲贈。時嗣馨已年一十八歲,天資敏慧,矢口成文,極爲時輩推重。錢生抵家之後,卜吉行聘,即於是秋,爲嗣馨完了伉儷。又以范公與叔父鳴臯俱近八旬,不堪迢隔,乃令白翁夫婦住在蘇州,自奉太夫人依!日遷往金陵,離城四十五裏,與祖塋相近,地名喚做錦鳳村。真個是山明水秀,足稱幽居。生乃因山傍水,起造園房一所,備極輪矣之美。但見:紅樓翠闈,繡闥雕甍。門前五柳搖金,窗外千竿嫩玉。林花春吐,池蓮夏開。靜坐處最喜幽禽弄舌,客到時自有美酒盈樽。小橋臥澗,遙通水畔荷亭:深徑埋香,轉入峰邊梅塢。正是:謝安舊住烏衣巷,裴度新開綠野堂。

  錢生正在修茸書院,忽見許翔卿來望,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道:“某近自蘭溪返掉,將渡錢塘,遇著一位長者,自稱申屠丈,修書一封,著某送上錢爺。”錢生啓緘看雲:自別音容,十有七載。予兩腳如車輪,終年仆仆作牛馬走耳。聞子三遇良緣,待詔金馬。梅山之神鑒不爽,而梅花樓一夕酒錢,予已效文魚之酬矣。茲者,天造逄剝,潢池之亂難弭。而煤山之禍已兆,子以老人一言,點醒歸隱丘園。甚善,甚善。今有真主已出,太平在迹,予亦自茲棲蹤海島,非敢效田橫自王,聊逞虯髯之故智耳。明年秋抄,吾事方成。子夫婦幸瀝酒遙賀。便中附候,申屠丈白。

  錢生看罷,喟然歎道:“主室如毀,中原瓦解,吾輩將來尚不知作何結果耳。”是時,闖賤李自成,雖得了河南一省,然齊魯之間,猶安然無事。錢生以書意不祥,諱而不言。至明年,甲申三月,果有彰義門之變,大行皇帝縊死煤山。始信申屠丈與梅山之語爲不妄矣。自此,隱在鄉中,捐粟募兵,保障一方。雖經鼎革,天下盜賊峰起,而錢生保全身家不失。向後多少朱門大廈,化爲灰燼。那些屠沽兒賣菜傭,反得滿身羅綺,一朝富貴。時來者高人青雲,運退者黃金變色。當此之際,不能無感耳。自後,生與範公,頻至庵中,與心如講論釋典。時賈文華還至金陵,與許翔卿同爲門客。崔、李、陸三子亦隱在長白山中,與生往來,信使不絕。生與三夫人唱和篇什,有《瑟琴集》行於世。每羨樂天爲人,故顔其堂曰:“希白堂”,自亦謂希白居士雲。

  收結處,煙雲嫋嫋。有“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之致。

合浦珠

古典小说: 合浦珠  (清)携李烟水散人着

  合浦珠序

  予谓,天下有情士女,必如绮琴引卓,萧寺窥莺。投彩笺之秀句,步氏倾心:寄组织之迥文,连波海过。以至漱园之诗,曲江之酒,方足为风流情种,垂艳人齿。然而苍梧之泣,竹上成斑:寤寐之求,河洲致咏。必其一往情深,隔千里而神合:百忧难挫,阻异域而相思。牡丹亭畔,有重起之魂,玉镜台前,无改弦之操。如是而后谓之有情,始不虚耳。若夫静女其娈,贻彤管而踯躅:采兰于洧,赠芍药以夷犹。而或愆期于蕙芦之阪,邀欢于风雨之晨。斯则郑卫之风,淫荡之匹,乌睹所谓金门隽彦,兰闺婉秀者哉。

  予自早岁嗜观情史。每至绿窗以菁藻摛毫,罗帐以珊瑚作枕,却使君于桑陌,嫁碧玉于汝南,莫不揽兹艳异,代彼萱苏。

  是以午夜燃脂,选校香奁之什:清晨弄墨,唯誊绣阁之文。不谓数载以来,萍踪流徙。裘敝黑貂,徒存季子之舌:梦虚锦凤,遐辞太乙之藜。而曩时一种风流逸宕之思,销磨尽矣。忽于今岁仲夏,友人有以《合浦珠》倩予作传者。予逊谢曰:“才子名姝,俱毓山川之秀气,故以芝兰为性,琬琰为才。至其相慕之殷,心同胶漆。若欲以芜蔓枯槁之笔,摹绘婉娈静好之情,是何异瞽目而论妍媸,将地贻识者之诮。”而友人固请不已,予乃草创成帙。

  盖世不患无倾城倾国,而患无有才有情。惟深于情,故奇于遇。若谓今世必无奇人侠士,如古押衙、虬髯公者,乃拘孪之见也。是故烟花队里,不地冰雪之姿:锦绣园中,必生龙凤之质。甚而当垆一笑,订偶百年:天涯之远,必逢帐魂。可起者始谓之情中之之至耳。世之君子,须信风流之种不绝,芳韵之事足传,又何必考其异同,究其始末耶?

  目录

  第一卷

  第一 回 梅花楼酒钱赠侠客

  第二 回 秋烟婢两度醉春风

  第三 回 访青楼誓缔鸳鸯

  第四 回 陷罗网同窗急难

  第二卷

  第五 回 蠢头颅枉寻风月

  第六 回 有心人巧窃花枝

  第七 回 传情锦字为怜才

  第八 回 触怒权奸因却婿

  第三卷

  第九 回 投兰若侠客除凶

  第十 回 咏雪诗当垆一笑

  第十一回 因赛神计劫兰闺秀

  第十二回 不深魂遗金凤钗

  第四卷

  第十三回 金山寺冤魂现身

  第十四回 明月珠东床中选

  第十五回 小罗浮旧约重谐

  第十六回 春明门挂冠归隐

  第一回 梅花楼酒钱赠侠客

  词曰:

  韶光迟速,休名利关心,尘途碌碌。门外莺啼,正值春江拖绿。襟怀潇洒须去俗,缔心友交芝兰同馥。

  草堂清昼,弹琴话古,讽梅哦竹。

  凭世上雨云翻覆,惟男儿倜傥,别开眉目。莫笑寒酸,自有文章盈腹。翠帏遥想人如玉,待他年眝伊金屋。昼哦窗下,赓诗花底,风流方足。

  ——右调《疏帘淡月》

  又诗曰:

  才子自应逑美媛,不须仙洞觅胡麻。

  请君试看明珠报,莫谓今无古押衙。

  说话人生七尺躯,虽不可儿女情长,英雄志短,然晋人有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故才子必须佳人为匹。假使有了雕龙绣虎之才,乃琴瑟乖和,不能觅一如花似玉、知音咏絮之妇,则才子之情不见,而才子之名亦虚。是以相如三弄求凰之曲,元稹待月西厢之下。千古以来,但闻其风流蕴藉,啧啧人口,未尝以其情深儿女,置而不谈。于今不及远拾异闻,姑以耳目所及,演述成编,以为风月场中谈资一助。

  这段佳话,在明朝天启中。有一钱生者,讳兰字九畹,排行十一。原籍金陵人氏,其父中丞公,历宦浙西。因见姑苏风物清妍,山水秀丽,遂买宅于胥门内大街。兰生五岁,中丞公即已弃世。其母魏夫人,有治家材,且严于规训。兰亦天性颖敏,至十岁便能属文,通《离骚》,兼秦汉诸史。及年十七,即以案首入泮。虽先达名流,见其诗文,莫不啧啧赞赏,翕然推伏。兰亦自负,谓一第易于指掌。其居金陵祖宅讳叫一鹤者,兰之嫡堂叔也。以恩荫现任山东郡守。兰门第既高,又声名藉甚。况生得眉秀神清,皎如玉树。虽卫□、潘安,无以逾也。

  因此英郡缙绅巨族,咸欲得兰为婿。央媒议姻的,门无虚日。

  魏夫人因以年齿渐长,择其门楣相对者,将欲许允。兰以功名未就,力为阻止。曾读《娇红传》,废卷而叹道:“不遇佳人,何名才子?我若不得一个敏慧闺秀、才色双全的,誓愿终身不娶。”家有数婢,曰红叶,曰秋烟,曰桂子,曰绣琴,皆十六、七岁的佳丽人也。然兰无一当意者。群婢中惟秋烟尤觉艳丽,狡慧机警,能猜人意中事,兰稍注念,往往因事杂人稠,亦未及向海棠枝上试腥红。所与交游,皆当世名流韵士。

  其同窗社友,最为相知莫逆,惟有崔子文、李若虚两个。每日会文,功课之暇,必与二人寻芳拾草,以饮酒赋诗为乐。

  一日,值二月中旬,苏人游虎丘者,挚杯携壶,纷纷接踵。

  又闻梅花楼酒肆甚佳,钱生游兴勃然,遂致柬邀订崔、李。至期,二子以事阻不果。钱生怅然道:“俗哉二君,何乃此尘务相绊,误我游兴。”有一书童,唤做紫萧,在旁相劝道:“既崔、李二相公有事不来,趁此风日清美,相公何不自去随喜。

  这叫做乘兴而往,兴尽则返,何必见责。”钱生点首微笑道:“不意汝亦能解说佳话。”遂携枕头钱,令紫萧随往。

  到了虎丘,果见画船鳞次,罗绮如云。乃觅幽胜之处,徘徊片晌,始诣梅花楼沽酒独酌。只是楼中饮侣满座,皆酒后喧语,俗气逼粉,钱生不胜厌闷。持杯而起,倚窗遥望,见淡烟芳草之中,乃真娘墓也。因朗吟白香山之诗云:真娘墓,虎丘道。不识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墓头草。霜摧桃李风折莲,真娘死时犹少年。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难留连,易销歇。塞北花,江南云。

  吟咏至再,兴犹未已。乃问店家索取笔砚,向那粉壁之上,题着七言古体一篇。

  诗曰:

  春风处处黄鸟啼,桃花李花争芳菲。

  花荫笑语人不见,花外香尘暗拂衣。

  虎丘山寺钟声晓,虎丘山路生芳草。

  香车宝马往来多,水色山光领略少。

  我来邀胜破春愁,拂衣独酌梅花楼。

  楼中寂寂添幽绪,遥见真娘墓边树。

  翠钿罗衫化作尘,墓门留待诗人句。

  镜里娇容想昔时,只今烟袅绿杨枝。

  可怜不是巫山雨,恼乱襄王起艳思。

  钱生题迄,自吟自笑,连饮数杯。俄而日已亭午,遂与紫萧下楼。只见店主面红耳涨,扯住了一个穿白的人,正在那里喧沸。在旁观看的,纷纷说道:“这也特杀奇哉,真正是个无赖棍徒,白撞酒食。”或笑或骂,或欲挥拳相向,或劝店家剥取衣服。观那穿白的人,却又面不改容,昂昂自若。钱生不解其故,向前诘问。店主道:“这人素昧平生,日昨忽到小店沽饮,算银三钱,毫厘不还。说道寓在专诸巷内,待至明日来饮,一并还清。老掘万分不肯,见他又不像个哄骗之徒,只得破格应允。到了今早,果然又来,老拙道他是个信实君子,仍与酒馔,大饮大嚼。谁料身边原无半文。念小店贷本营生,那有酒肉与人白吃之理。不由老汉不怒从心起,为此与他厮闹。”钱生笑道:“事亦甚小,我看此友,不是寻常之辈,所欠若干,少顷与酒钱一齐算还,不消发话。”店主慌忙致谢道:“既承相公应认,老拙再有何言。”

  钱生一手携了那人,重上楼来,施礼坐定,从容问道:“老丈眉宇轩轩,决非尘埃中人物,何故欠少酒债,致受小人之侮。”那人答道:“不才遨游湖海,闻说苏杭乃是天下名郡,故不远而来。却因盘桓日久,资斧空乏。近有故人,订在虎丘相晤,故每日到此。无聊之际,沽饮三杯。叵耐店主不能识人,辄尔哓哓。”

  又问其居址姓名,那人道:“我浪迹萍踪,何有定处。虽复姓申屠,其实并无名号,江湖上相知者,但呼为申屠丈耳。”

  钱生见其谈吐如流,肃然起敬道:“适间独饮,殊觉意致索寞,不意邂逅间忽逢老丈,使人佳兴倍添。”于是呼酒对酌。申屠丈仰首一看,忽见壁上题诗,墨迹初干,击节叹赏道:“此必郎君佳作,藻思绮句,不减庾、鲍。”钱生含笑不言。

  已而夕阳在山,紫萧促归,申屠丈即放杯起身,拱手作别。

  钱生牵袂恳留,必欲再饮。申屠丈道:“与君萍水相逢,谬承雅爱。但仆高阳酒徒也,一吸五斗。如尊驾必欲入城,即此告辞。倘有僧舍可以借榻,愿卜其夜。”钱生大笑道:“老丈妙人也,方恨相见之晚。即十□□饮,尚可淹留,何况一夕乎。”

  申屠丈亦掀髯大笑道:“君虽书生,绝无一些酸腐气,异日青云事业,未可量也。”

  钱生便令紫萧算还酒钱,并买佳肴数味,美酒一樽,借一幽雅禅房,剪灯细酌。申屠丈高谈阔论,娓娓不倦。直至二更,方才就寝。次日早起,住持长老知是钱公子,不敢怠慢,急忙整治晨餐。

  二人梳洗方毕,对坐闲话。见一小沙弥走进,口中连说:“怪事,怪事。”钱生呼问其故,沙弥道:“适才打从梅花楼经过,闻说店主有银二十余两,临卧时放在枕头底下,今早起来,分毫不见。只有老夫妇在房,又门户不开,竟不知从何处去了。惊得店主目定口呆,没做理会处,岂不是件怪事。”申屠丈见说,掩口而笑。钱生怪而问之,申屠丈道:“吾恶此老索酒钱甚急,聊戏之耳。”便向沙弥道:“汝去对那店主说,不须烦恼,银子只在床侧。右首小皮箱内。”钱生亦未相信。

  只见小沙弥去不多时,即便回来说:“银子果在皮箱里面。那店老又惊又喜,还说要来谢罪。”钱生与住持始信是实。暗暗惊异。须臾饭毕,谢了众僧,便与申屠丈作别回家。申屠丈亦不致谢,但云敝寓在专诸巷,左首第三宅内,明日午前,望君独枉玉践,再获一谈。”钱生唯唯而别。及抵家,值崔子文亦至。

  即告以游虎丘得遇申屠丈,及店家失银一事。子文道:“此乃方士弄术耳,何足为异。”钱生不以为然。

  次日,如期过访。申屠丈早已倚门相候。延入客座,但闻异香芬郁,沁入襟怀。其罗列器玩,无不珍奇。初不似客游窘乏者。未几进茶,其茶叶碧绿细嫩,香若兰花。叙话多时,复邀入内室。只见陈设肴饮,皆是珍美味。青衣以琥珀杯斟酒,酒色殷红,与杯相映。钱生虽是宦家,其筵席之盛,亦未能及此。

  酒过数巡,申屠丈道:“宾主对酌,无以为欢,幸有女乐,令歌以侑酒。”言未毕,只见屏后轻移莲步,走出两个美人来,俱年十七八岁。一衣红销,一衣紫绡,去鬓翠蛾,轻盈窈窕,真国色也。红绡妓以金莲杯斟酒,奉与钱生,扬袂而歌曰:春风绕象床,春心满洞房。凭谁寄语薄情郎。花既谢兮春昼长,早归来兮勿徜徉。

  红绡妓歌竟,紫绡妓以碧玉斟酒相劝。手按象板低低歌道:懒换春衫昼掩扉,看花几度泪沾衣。

  别时罗帕空留箧,只看雕梁双燕飞。

  歌毕,申屠丈道:“音虽下里,不及阳阿薤露之曲。然郎君工于染翰,愧无珠玉,以宠斯伎。”钱生不能推却,乃口占一绝云:仙洞双姝云剪衣,能歌玉树使人迷。

  娇音若在花边落,应遣流莺不敢啼。

  申屠丈连声赞赏道:“佳作佳作,所愧二女子歌匪金缕,有辱郎君口吐夜珠。”乃令二妓复以巨觥送酒。钱生以妓女立近身边,羞涩不能即饮。红绡妓乃高捧金卮,向着钱生嘴唇一灌而尽。

  申屠丈亦搏髀高歌曰:

  朝出去兮访丹丘,暮归来兮月满楼。

  烟波浩浩兮山万里,家四海兮任遨游。

  申屠丈歌毕,又问钱生道:“清歌寂寥,不足以为娱。欲作舞剑之戏,郎君愿观之乎?”钱生道:“愿乞一观。”只见申屠丈取出宝剑一口,掷在空中,其剑自能回旋飞舞。倏又化作二剑,一舞于左,一舞于右。舞不多时,二剑又相凑而舞,作斗格之势。须臾,又变作六七剑,剑剑自舞。而有时往来间杂,无限错综转折之妙。但觉寒光闪闪,悲悲凄凄。既而舞毕,仍是一剑在空。紫绡妓徐徐以手接之。

  于时,日转西轩,暮霞零乱。钱生以不胜杯酌,坚欲告辞。

  申屠丈道:“归路甚远,亦不敢强留。只是区区天下有心人也,他日郎君或有缓急,不妨谋诸我。”钱生道:“仰辱厚谊,敢不服膺。只是老丈留在敝郡,可以不时奉候。万一行旌别指,则山川间之,何以图晤?”申屠丈道:“我明日便一帆遥指武陵,将渡钱塘,或走山阴、会稽,或探龙湫、雁荡,果是行踪未定。但郎君怀一欲见之意,自有会期。”钱生遂即起身谢别。

  申屠丈送至中庭,复问道:“郎君年将弱冠,未审雀屏曾中否?”

  钱生摇首道:“尚未受室。”申屠丈道:“以子才貌双全,簪缨华裔,岂患无佳配哉。然而姻缘前数,只在赤绳一系,吾闻玄妙观新来一梅山老人,能以神相知人过去未来之事,吾子何不竭诚投谒,以卜前程。则姻事功名,一言可以了了。”钱生连声应诺。直至门首,各道珍重而别。抵胥门,已昏暮矣。

  钱生少处书帏,未尝亲近美色。那一日,一见歌妓,不觉神魂飘荡,几不自持。明日会着崔子文、李若虚,告以所见,遂偕往访之,则巳门房扃锁。询于邻居,皆云彼原僦居一月,今早已迁移他去矣。三子遂怅然而返。逾数日,生复邀崔、李同往玄妙观,谒见梅山老人。那老人苍姿白发,骨格清奇,嶷然四皓之侣。钱生备陈求相之意,老人即便先看崔、李,口中啧啧道:“二足下神清相旺,甲科无疑。但目下文战未利,一交眼运,必然高捷。”以后相到钱生,老人吃惊道:“这位钱兄,自然也是甲科了。只是目下就有一场灾险,老夫意欲直陈,未知可否?”钱生道:“君子问灾不问福,但请老丈直言,切勿隐讳。”那老人不慌不忙,说出几句话来。

  管教:

  未来休咎姻缘事,只在神奇一相中。

  毕竟老人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波澜曲折,文亦有空中舞剑之妙。毕竟是慧心人方具慧眼。若崔子文,便与店主何异。

  第二回 秋烟婢两度醉春风

  诗曰:

  别有柔枝惹断肠,春风暗里惜垂杨。

  花荫略做鸳鸯偶,裙底深闻酱醋香。

  蹑足轻轻投绣带,残更悄悄赴西厢。

  心惊只为愁狮吼,几度叮咛莫显扬。

  这一首诗,单道那偷婢的妙趣。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婢。这是为何?盖因人家有了美貌的侍儿,其妻妒悍的,则不敢偷。不妒的,亦不必偷。唯是妒不深而醋意亦复不浅,于是灶前廊下,潜窃口脂之香,捧水传茶,轻摸酥润之乳。欲近而不敢近,欲抛而不能抛,暗丢眼色,巧觅私期。较之长夜同眠,无人拘束的,更有情味。况且人家美婢,原不可少。假如有了一个美妻,又有几个美婢跟随,转助其美。就如牡丹有了娇花,必须绿叶。所以郑康成家有掌笺奏的青衣。白乐天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之咏。闲话休提。

  且说梅山老人先相了崔子文、李若虚,然后相至钱生,却说道有些灾难。钱生再四恳求直言,老人道:“细看尊相,必然是少年登第。但气色昏滞,主有非罪之灾,幽闭囹圄。虽不久就释,要满七七之期。此后更有客途一厄,虽不致损害,也有一场天大的虚惊。自此稳步云梯,渐入佳境。然看足下今日来意,不特问那功名,兼且为着内助。据观尊相,应有三位贤美夫人。初求甚难,后亦甚易。尚当宽缓岁月,直待高中之后,方得完姻。吾有八句俚言,子须牢记,他日自有应验。遂取小笺,提笔写道:青年科第,文章率然。

  彼有淑女,遇珠则圆。

  雨花庵里,桃叶渡边。

  若逢四九,返尔林泉。

  写毕,付与钱生,连嘱保重。钱生便令从者,呈上谢仪。

  老人坚却不受道:“且俟三君挂绿之后,然后领赏。”

  三人致谢离观,于路中,钱生问道:“二兄以梅山风鉴若何?”若虚道:“此亦相士套语耳,何足凭信。”子文道:“九畹兄恂恂若处子,每日不离书馆,安得有危厄之事。即此一言,足征其谬诞矣。”钱生道:“只怕人事不常,难以预定。”

  正说间,忽遇着同社陆希云,问其何往?希云道:“敝斋前海棠盛开,今日特屈二兄,暂辍牙签诗以赏之。顷造九畹兄潭府,遇尊价紫萧说,与崔、李二相公同到玄妙观去了。小弟因即步来相候。”崔子文道:“赏花赋诗,正吾党胜事。但有费主人物料奈何?”钱生道:“明日便是小弟治觞。”希云道:“然则明后日又轮到崔、李二兄了。”说罢,四人皆大笑,随即同诣陆子斋头,看那海棠花。果然夭艳无比。子文道:“一睹此花,宛若西子在前,太真复出。”钱生笑道:“不意范大夫载去之后,李三郎杨浴之余,复受仁兄清盼。”希云道:“海棠虽好,尤赖三君名士赏鉴。”若虚道:“有此名花,就该有贤主人了。”

  调笑未毕,酒肴已备,即设席于花下,四人传杯换盏,极尽欢噱。希云道:“清饮不足以展怀,乞崔兄行一口令。”子文道:“我要海棠诗一句,中有一个花字。”即举杯饮尽,念诗一句云:“只恐夜深花睡去。”若虚道:“要罚三大杯。”

  子文不服道:“弟乃令官,岂有受罚之理。”若虚道:“遇知己,赏名花,可无佳令,乃效村学究所常道者,岂不该罚?”

  崔子文大笑,乃把杯连饮三爵,既而分韵赋诗。

  酒至半酣,希云道:“青楼中,近有一仙人谪下,三兄亦曾相闻吗?”三子道:“不知也,乞兄为弟辈言之,其色艺何如?”希云道:“那个妓女,年方破瓜,其容色姣媚,固已远出寻常。加以诗画棋琴,无不妙绝。虽门前之流水接轸,而矜色自高,罕有得其回眸一笑。我辈虽是酸措大,岂有名花在前,不为品题,以作片时之乐。”若虚道:“兄言及此,使弟情兴勃勃,便当订期一访。但不可与九畹偕行。”钱生道:“岂以弟非韵士,故独见却之深耶?”若虚道:“弟辈须髯如戟,若与玉山相并,不无形秽。弟恐洞中仙子,独垂盼于钱郎耳。”

  子文道:“少年老成,莫如九畹。弟在十四五岁,即已情欲难遏。”希云道:“钱兄家故多姬侍,安知无妖娆儿偷近郎侧。

  想那花荫月底,牡丹芽已拨动久矣。”钱生举杯道:“今后有不谈席间事而涉于他事者,罚以巨觯”时已日暮,移席斋中,后猜枚掷色,酩酊而散,将已更余矣。

  老夫人因冒风寒,早已睡熟。候生归者,在外惟有老仆钱贞,书童紫萧,在内惟秋烟诸婢。钱生进入卧房,未及呼茶,秋烟即以橄榄汤双手递至。盖群婢中惟秋烟善察人意,姿态尤媚。若绣琴,则如牡丹初放,非不妖艳,而肉质颇肥。若桂子,宛如秋水泠泠,素梅近雪而清瘦可怜。至于红叶,亦复身材袅娜,秀发修眉,所少者惟躯肤不白。其余,若樱桃、彩霞,则色之最下,不堪入目矣。

  是夜,生已半酣,因在席上被崔李二君百般谐谑,引得春心难遏。及归卧室,值秋烟捧进茶来。见其双脸腻霞,手腕如玉,转觉欲火如焚,不能按纳。乃令群婢皆寝,独谓秋烟道:“我今夜醉甚,不能即睡,尔姑留此以伴我。”秋烟道:“往夜官人醉即熟寝,独今夜不能即睡,何也?”钱生注目熟视,笑而答之道:“往时之醉醉于酒。今夕之醉醉于汝。”秋烟道:“语言颠倒,官人真醉矣。”钱生又问道:“春色恼人,欲眠不稳,信有之乎?”秋烟道:“在官人则有之,若奴辈无思无虑,惟恐玉漏相催,何不稳之有。”钱生道:“汝谓睡不能稳,亦有说乎?”秋烟道:“鸳鸯衾里,尚少一个粉掐就玉琢成的小姐,免不得捣枕槌床,岂能眠稳。”钱生道:“今夜权以汝作小姐何如?”秋烟低鬟微笑,以手弄其裙带。钱生即忙向前搂抱,秋烟半推半就,低低说道:“只恐柔枝不胜风雨。”钱生乃去其亵衣,抚摩之际,惟觉嫩蕊初枝,滑润如绵。于是银扣松开,奶胸全露,绣鞋高卧,纤指按腰。那管桃浪之翻残,一任灵犀之欢合。两意绸缪,不待言矣。

  钱生与秋烟之调戏也,群婢皆寝,独绣琴假寐而不卸衣。

  盖桂子、红叶,俱年十五,情窦尚浅。惟绣琴最长,而芳心已盛。往常爱生俊雅风流,实有仰上之意。是夜见生独留秋烟在房,不能无疑。乃悄悄潜立于纱窗之外,以觇其动静。及其阳台即赴也,遂于窗缝窥之。只见生之下体,洁白如雪。初合之时,若艰涩而不能即进者。但闻秋烟口中作呻吟之声,徐徐说道:“从容些。”钱生应道:“且耐片刻。”有顷,只见柳腰轻摆,玉箸频抽。又闻生问秋烟道:“汝乐否?”秋烟摇道而不言。钱生道:“我但觉津津有味。”既而残灯半明,不能备张。但闻帐钩摇响,笑声吟吟而已。斯时,绣琴已是十分情动,虽津唾屡咽,而裙裤之内,蔷薇玉露,浸溢于旁。只得和衣而睡,亦不能窥其雨云之毕矣。将至鸡鸣,秋烟与生重订来夜之期,潜归寝榻。至晓,钱生约那崔、李,共设席于陆宅,以答敬希云,兼不负海棠之盛。

  方早膳毕,钱贞报说郑相公来望。钱生急忙整衣出迎,叙话良久。郑秀才道:“近日有一名妓,来自维杨,年方二八,姿容技艺,件件皆精。所居就在胥门外。倘贤弟得暇,何不同去一访。”钱生因为有酒,约以异日。郑秀才又道:“凡人读书,虽不可不用功,亦不宜拘拘然如道学腐儒,终日正襟危坐。

  当此暮春和煦,便是圣门的曾点。也有俗乎沂,风乎舞雩之兴。

  况在我辈或彳亢亍彳亢亍,或琳宫,不妨偷闲随喜。惟在心有准绳,便不弃失正事。且以贤弟这样敏慧绝伦,亦不必埋头苦心,岂可以青年而便形如木偶。”钱生道:“先生所谕极是。”须臾换茶,郑即起身别去。

  原来这郑秀才,就是钱生的业师,讳叫文锦,字曰心如。

  虽有时名,为人奸诡异常,见利忘义,专要诱人斗赌,却在内中取利,乃儒而小人者也。钱生自郑业师去后,因崔子文遣价频催,亦即赴酌。是晚,句联五字之奇,馔罄八珍之美。知已畅怀,亦不必细话。

  且说秋烟姐,往常不情不绪,或停针凝想,或对月攒眉。

  虽是年及破瓜,亦为赋情特甚。自为钱生御后,不觉姿容愈媚,笑靥时开。惟有绣琴,心怀不足,乘间诘之道:“往常,妹妹眉头锁翠,愁思居多。今日为何,说也有,笑也有?”秋烟道:“忧乐乃人之常情,彼此异时,姐姐何消诘问。”绣琴道:“我前日闻官人在书房中读书,口中频诵两句,道是‘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我不解书义问于官人,官人便解说道:‘有女者,是有个女子。怀春者,是思想丈夫。吉士是文雅的郎君。诱之,是哄诱女子做那件勾当。’我只道是官人戏言,由今看来,信不差也。”秋烟道:“想是姐姐芳心已动,故晓得不差。若妹子,年虽十七,并不知道怀什么春。”绣琴道:“妹妹是个无思无虑、惟恐玉漏相催的,与我心动者原不相同。”秋烟知其讽刺有因,顿觉双颊晕红,面有惭色。绣琴道:“我和你自小进门,情厚如嫡亲姊妹。谁料昨夜之事,便要瞒我。那晓得其间详细,我已悉知了。”秋烟道:“岂敢瞒着姐姐,这样事我并无心,只为官人逼勒,没奈何逆来顺受。”绣琴道:“妹妹是有福之人,所以主人见爱。但不知,此事果有趣否?”秋烟低了头,含笑不答。绣琴道:“只我两人在此,又无别个,说亦何妨。”秋烟道:“起初时,内中疼痛紧涩,甚是难禁。以后便略略有些趣儿。”绣琴道:“这样一个风风流流、唇红面白的俊俏郎君,不知是那一个有福的小姐受享,却被你先尝了甜头,只觉太便宜了些。”秋烟道:“既是姐姐十分羡爱,我今夜做个撮合山,也成就了你的好事何如?”绣琴斜觑了秋烟一眼,嘻嘻的笑道:“我逗你耍,你便要拖人下水。只怕你也难舍。”两个调谑正浓,忽闻老夫人呼唤,遂各散去。

  且说,当晚钱生赴席,因有秋烟在心,便以魏夫人染恙为辞,黄昏时候先别而归。却值老夫人病体稍痊,尚未安寝,只得进房问候。夫人道:“汝终日看花觅友,饮酒赋诗,却不荒废了正业。”钱生道:“儿亦懒于应酬,奈同社相邀,难以固却。”夫人道:“既做了一人文士,那诗词歌赋,原不可不晓。

  但闻先贤未第之时,未尝不以举业潜心,孜孜不倦,俾夜作昼,直待成名之后,方可寻章觅句,聊以养性陶情。今汝弃本务末,玩时贪日,措心于无用之地,不唯负尔母之训,而何以慰先人于地下乎?”钱生道:“仰聆懿诲,敢不书绅。自今儿即杜门却客矣。”

  言毕,急欲抽身辞出。老夫人偏又留住,将那家务细谈,直到更阑,方得告归寝室,连声唤茶。秋烟心虽要往,惟恐绣琴嘲笑,反推樱桃捧进。钱生道:“谁要你递茶。老夫人正要安置,汝等自去侍候,只与我唤那秋烟来。”樱桃便连声叫唤,秋烟故意慢慢的不动身。绣琴戏道:“秋烟姐,不要误了良时,正所谓佳刻已到也,双双请上床。”秋烟道:“姊岂无心,何独见谑。”须臾又闻催唤,方走进房。只见生已盥手浴脚,便要秋烟上床同睡。秋烟推拒不肯,钱生乃双手搂定道:“汝岂怪我耶?”秋烟道:“官人以千金之躯,即仕宦求婚,犹遴择而不屑轻许。今乃爱一贱婢,奴所虑者,惟恐隔垣有耳,使风声漏泄于老夫人知道,那时秋烟亦甘心受责,其如有玷于官人。

  ”钱生道:“我既作主,谁敢多言。即使老夫人他日知之,自有我在,决不致加罪于汝。当此千金一刻,你不要假惺惺,把那良时虚过。”遂即灭银灯,下绣幌,解带卸衣,共枕而睡。

  当晚云雨之情,虽鸳鸯之在兰苕,翡翠之在云路,不足以喻其欢娱也。钱生屡屡笑问何如?秋烟娇声婉转,态有余妍,仍恐有人窃听,但点首而巳。

  且不说罗帐欢情,再表绣琴姐,无限春心,勉强展衾而卧。

  蒙眬之间,忽遇生来,连呼道:“秋烟,秋烟,我特来寻你。”

  遂抱住求欢。绣琴亦将错就错,不与分辩。刚赴阳台,又值老夫人走到,遽然而寤,乃是南柯一梦。惟见几上残灯,半明半灭,窗上月光射进,照见床头。孤衾寂寂,不觉长吁了数声。

  正是:

  水簟敛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自此,钱生每与秋烟乘间邀欢,亦不必细述。只因魏夫人规责,果然茧足书窗。即有朋侪探望,亦托言他出。忽一日,陆希云遣使致书,钱贞知是社友,特为递进。生接书,折开看云:昨日花间良晤,足快千古。惜乎文旆速返,使花神寂寂,未免笑钱郎情薄也。游云青楼丽人,弟虽偶逢半面,然非佳公子,不足以邀其倾城一笑。特于翌午,煮茗焚香,以迓从者。牵伊绮袖,请闻子夜新歌:醉了霞杯,求吐青莲妙句。恐误芳辰,八行相订。届期□俟,莫滞高轩。

  钱生看毕,知道书中之意。就是前日席上所谈的伎女,但不知与那郑心如所话的,便是他否?即忙写书回答。料因知己相招,不能推却。要知去访那伎女,果是如何?且待下回,便见分晓。

  妙在描叙欢情,偏以绣琴插入,遂添出无限光景。

  第三回 访青楼誓缔鸳鸯

  诗曰:

  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

  马声回合青云外,人影摇动绿波里。

  绿波清回玉为砂,青去离披锦作霞。

  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

  此日遨游邀美女,此时歌舞宿娼家。

  娼家美女郁金香,飞去飞来公子觞。

  的的朱帘白日映,娥娥玉颜红粉妆。

  花际徘徊双蛱蝶,池边顾步两鸳鸯。

  倾国倾城汉武帝,为云为雨楚襄王。

  古来容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

  愿作轻罗着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

  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

  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

  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兆邙尘。

  ——右《公子行》

  话说陆希云置酒妓馆,适邀同盟诸子,故特致柬订期,钱生即写回书,付与来人去讫。毕竟是少年心性,见说是个绝色佳人,便不觉手舞足蹈,巴不得实时会面。到了次日清早起来,假托文会之期,先向夫人道:“昨承陆希云遣人相报,今日同社诸子,订在虎丘会文,晚间公分备酒,即于山房借榻,故特与母亲说知。”魏夫人信以为然,略不阻却。到得饭后,陆希云又遣价立等。只见钱生换了一套新鲜衣服,头戴唐巾,足穿朱履,飘飘然好一个少年英俊,不类何郎娴雅,胜如张绪风流。

  随即叫了紫萧跟去。正是:

  未为折桂客,先作探花郎。

  却说那妓女,原不是倚门献笑、涂脂抹粉的一流。姓赵,名素馨字,曰友梅。鸨母叫做赵月儿。原是广陵角妓,因犯了一件没头官事,所以携家徙避苏州。这赵友梅,年方二八,巧慧绝伦。言不尽袅娜娉婷,真乃是天姿国色。既娴琴画,又善诗词,时人往往以薛涛相比。然在平康中较论,则友梅固是涛之流亚。若友梅心厌绮罗,性甘淡泊。譬如莲花,虽出于淤泥而纤埃不染,则又非薛涛之所能及也。自到姑苏,未及二月,只见车马纷纭,其门如市。然都是膏粱俗质,纨袴庸姿。每每叹道:“向闻姑苏名郡,有多少才人贤士。乃今所见,不及所闻,岂以妾之命薄,故不能一遇欤。何为有才有貌,高情脱俗者,竟寥寥也?”盖其心惟欲觅一意中人,以终身相托。

  不料事有凑巧,恰值陆希云作东,以延社友。当日,希云先至其家,友梅道:“今日陆兄广陈珍错,所延的想必是知心契友,但不知佳客为谁?”希云即以崔、李二子对。友梅道:“仅此二客已乎?”希云曰:“更有一佳士,乃我同窗盟友。

  才如班、贾,貌似潘、韩,甚不欲令友梅得见,然叶已邀之矣。

  俟其来,当令子魂醉耳。”友梅掩口而笑道:“是何等儿郎,能令予魂醉耶?弟不知贵社中,有个钱十一郎否?”希云道:“卿何此之问?”友梅道:“数日前,有钱君的业师郑心如者,偶在席间道及当今时髦,年少风流,惟有钱中丞之子。妾因而问其名字,并索其平日所作诗稿,蒙郑君录以见示。日来妾细味其诗,藻艳可拟梁隋,高旷不减李杜。观其诗,足以想见其人,故尔问及。”希云道:“我所云佳士者,即十一郎也。不料卿亦如此羡想。然则今日之酒,竟为友梅而设。”友梅闻言,不觉嫣然一笑,喜形于面。遂重临鸾镜,梳刷云鬟。上身换了一领藕色花藕纱衫,内衬着大红绣袄,下着一条鸳绣罗裙,裙低下露出那窄窄的一云儿红绣鞋。真个是天生丽质,绝世娥眉。

  又立时焚了一炉好香,将泉水烹茶以俟。

  未几,只见紫萧进来报,说相已到了。希云即与友梅一阶迎接。进入客座,生向希云谢道:“前飨贵厨,令人齿颊皆香。

  昨日复承华翰相招,感渥至矣。愧无一脔为答。”希云笑道:“今日一觞,聊当胡麻饭引入刘郎,以会仙子。”便指钱生,向着友梅道:“此即卿所想念钱十一郎也。前日因诗而想人,今日见其人,又当想其诗矣。”友梅秋波一转,以袖掩口而笑。

  钱生道:“初次幸逢,尚未曾询及芳卿姓字,又何从得见鄙人拙句?”友梅微启朱唇,低低答道:“乃尊师郑心如录以见示。”

  言毕,即以阳羡茶斟满一盏,双手奉与钱生,而双目注视面上。

  钱生反觉羞恧,不能正看,惟时时偷眼而觑。两人在座,恍若玉树琼枝,光彩相映。少顷,延入侧边一室。只见明窗净几,潇洒绝尘。中间挂唐六如美人图一幅,几上放金线草一盆,博山内焚沈水之香,画屏前置菱花之镜:锦瑟在床,玉箫挂壁。

  以至文房器具,靡不珍美。看玩未周,友梅即以素缣索诗。钱生不加思索,援笔即书:诗曰:鸳绣绡裙八幅裁,香风飘起尽帘开。

  赵家真个逢飞燕,疑是昭阳殿里来。

  友梅道:“君诗才敏捷如此,真名下无虚士也。只是蒲柳陋姿,忒觉揄扬太盛。”希云亦赞赏不已。钱生乃与友梅手谈。

  局完,友梅输了二子。直至日中,崔子文、李若虚方到,希云先出迎迓。子文道:“九畹兄曾来否?”希云未及答,钱生自侧边趋出道:“恭候久矣。”友梅亦即出来,相见毕,希云道:“二君为何来迟?”若虚道:“偶与子文,有一贱事,因以仁兄雅命难方,兼以赵卿芳姿未睹,是以拨冗而来。”子文道:“自与九畹花间一晤,悠焉半月,心之耿耿,一日三秋。”若虚道:“两次造谒,阍者皆以他往为辞。弟因书凤于门,子亦见否?”钱生亦戏道:“若佳客至,弟即倒屣。如李若虚,正当闭门不纳耳。”子文熟视友梅道:“久仰芳容,果然名不虚传。”友梅道:“到苏虽久,不意吴中之美,独有崔君。”

  正闲叙间,侍儿芳英,以松萝茶捧至。钱生正值口渴,一吸而干。友梅即以手中茶分半盏与生。若虚笑道:“古诗有云‘玉楼曾记闻香处,分得佳人半盏茶。’今目睹之矣。”友梅道:“文因病渴,玉川七碗。水厄之多,文士皆然。”言未既,一人掀帘鼓掌而入。视之,乃清士中善吹箫的贾文华也。希云道:“老贾一来,不患寂莫矣。”文华坐未定,即谈笑风生,引得满座捧腹。时已过午,肴果俱齐,于是几筵肆设,行令掷色,酒政肃然。

  已而令至贾文华,文华道:“今日相知在座,胜友如云,何敢以俗令相混,贻诸君之一笑哉。仆吹箫人也,只索赵娘唱一套新时妙曲,请以薄技相助。”希云道:“文化之言虽善,然必须行过一令,方敢请教妙音。”此日,友梅因九畹在席,加以崔、李数子,俱是风流人物,遂不推辞,唱出时曲《春闺怨》一套。贾文华便呜呜的吹箫相和。那友梅唱道:《步步娇》:门掩梨花,燕子重来了。鸾镜空留匣,春山久不描。罗袂生寒,晓风清峭。怨别已魂销,恨啼莺偏向纱窗闹。

  《五供卷》:

  鳞稀雁少,欲寄回文,水远山遥。凄尔琴瑟韵,折散凤鸾交。想你凌云虽赋,怎便得锦衣荣耀。只恐怕憔悴潘安鬓,空题司马挢,潦到风尘,闷萦怀抱。

  《江儿水》:

  你那里得失浑难测,我这里深闺闭寂寥。全不记别时频嘱归须早,到如今几载无消耗。凤城何处长安道,遍把栏杆倚靠。目断天涯,只见萋萋芳草。

  《川拨棹》:

  从春到,万千愁,只自晓。最难禁永昼清宵,最牵怀柳嫩花娇。撇瑶琴,炉香懒烧。只落得温罗衫珠泪抛,湿罗衫珠泪抛。

  《锦衣香》:

  静幽幽帘栊悄,急剪剪风缠绕。这几时裙带频松,只为腰围瘦校玉容拚得为君憔,还愁薄幸别恋红绡。

  向歌楼舞馆,只把那金钗买欢笑。因此忘归期,野花虽好,也须念操持井臼,怎便把糟糠撇掉。

  《浆水令》:

  一声声花边啼鸟,一丝丝烟拖柳梢,双双蛱蝶自相邀。可怜春色,虚度昏朝。空悒怏,归信杳,那知辜负人年少。白头咏,白头咏,朱弦断了。悔当日,悔当日,不阻征轺。

  《尾声》:

  红颜薄命,休把春风恼。要相会,除非梦里招。

  直待归鞍怨始消。

  友梅唱得词句既清,音律又正,每一字几尽一刻,其声之杳渺凄婉,真能绕梁而遏行云。及唱毕,声音袅袅,犹不绝如缕。合座闻之,无不莞然颐解而赞其妙。若虚道:“曲亦备尽闺中怨念之怀,即唐诗所谓‘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之意。”子文道:“填词雅丽,非俗笔所能,殆纳川、伯虎之流欤?”友梅道:“非也,此乃金陵范公闇然所作。”钱生道:“范公乃敝年伯,今方莅任开封,虽娴于词曲,芳卿何自而得之?”友梅道:“范公与斐司马有隙,被司马刻以政苛于虎,不协舆情,去秋即已解缓而归,尝过维扬,接妾以新曲十套,此乃十套之一也。”钱生怃然道:“范公为人,正直清廉,到官只以琴鹤相随,颇有政绩,奈何中以苛猛,公论间安在哉。”子文道:“闇老犹可,若近日周老师蓼洲被逮,更觉骇闻。”希云见二子谈起朝政,遂以巨觞罚酒。钱生举杯饮尽道:“仁兄见罚,敬如命矣。但闻友梅颇多佳制,愿再饮一卮,以乞妙音。”贾文华道:“钱相公之言,最为有理。赵娘幸弗以珠玉而有吝色。”友梅道:“妾于早春,偶制得《黄莺儿》一阕,倘不见哂,愿歌以佐觞。”众道:“洗耳!”友梅乃唱道:《黄莺儿》:草未入帘青。嫁东风碧草新,一分春色三分恨。

  罗衣泪湮,蛾眉翠、颦幽心。只许梅花问,欲销魂。

  萧萧疏竹,窗外已黄昏。

  友梅唱毕,一座莫不称佳。钱生道:“词意蕴藉,字字清新,真所谓咳唾随风,无非珠玉。”时近黄昏,崔、李为着路远,起身先别。希云挽留不住,送至门首,崔子附耳而谓希云道:“九畹兄年少风流,此烟花地,勿宜留之久坐,以惑其情。

  倘暮夜不能入城,兄当留归一宿。”希云道:“尊教极是。”

  遂一拱而别。钱生与友梅,虽亦送出,然因并肩私语,及门而止。贾文华是个伶俐的人,即远远立在一边。但闻友梅道:“今夕之会,信非偶然。虽曰墙花,愿言栖凤。”钱生点头唯唯。及见希云进来,遂各就坐,此时,宾主只得四人,无非谈锋相接,酒兵对垒。饮至更余,希云已是醺醺沉醉,甚欲与生同归。然看钱生,意不在酒,而有恋恋之色,但诵诗云:“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又见友梅屡屡以目送生,眷愿甚浓。亦哦诗以答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贾文华已会二人之意,乃谓希云道:“今夕,才子佳人恰当为匹。想陆相公必然回宅,小子亦即告辞,容俟明晨,再当面会。”希云不得已,遂与文华向生作别。

  钱生欣然独留,即令撤席。又命紫萧寝于外室,携了友梅的手,同入卧房。但闻兰麝之香,袭于衣禁。至其床幔衾绸,俱是锦缎。生乃除去巾帻,卸下外衣。抱友梅置于膝上,越看其容,越觉美艳。抚其胸腹,柔滑如脂,肌肤洁白,莹然如玉。

  不觉神情摇摇,恍若游琼台而睹仙子。于是解含羞之扣,吹带笑之灯,以至云鬓横飞,星眸慵展。款款接唇,而玉腕轻挽:匆匆失笑,而香汗如珠。两情浃洽,非寸颖所能摹写也。既而夜分,钱生搂着友梅,问道:“观子语言态度,颇有良家风范,胡为失身平康,抑赵媪亲生者耶?”友梅泣道:“奴本良家子,姓宋,名唤云儿。父为仇家所陷,毙于狱中。母氏惊忧,亦相继而殒。妾时始年十岁,被恶叔骗卖,以致堕落火坑,含污忍垢,迄今六载矣。妾每蓄从良之念,奈未获其人。即使裙布荆钗,心之所愿。若夫迎接送故,以歌舞取怜,则虽衣罗纨、味珍羞,非妾之素怀也。”言讫,泪如雨下,绣衾尽湿。钱生再三抚慰。

  友梅道:“妾观郎君,不特丰容秀韶,抑且才情兼备,真妾向来所梦寐者。非不谅烟花贱质,不足以配君子,然愿得为小星,承侍巾栉。朝来一见,便怀此意。因陆君等在座,未敢唐突。顷蒙问及,辄敢剖臆披衷,又未卜郎君雅旨以为何如?”

  钱生道:“辱卿厚爱,岂不知感。即以子为正室,予所愿也。

  卿是笼中之翼,我则堂有慈亲,恐事多间阻,则如之何?”友梅道:“此亦不足为虑,惟在君子一言许可,使妾无主风花,忽因春而有主。则虽仍锁笼中,而此心有属,便不如飘飘柳絮,浪逐东西耳。即君奉命萱堂,而依依膝下,再谋婉转其垂慈。

  妾虽耳康被陷,而世不乏昆仑。不妨留心细访,岂在一时。”

  钱生道:“卿既欲作远图,予当孰思长策。若卿愿嫁我愿娶,谅有同心,不待言矣。”友梅听了,大喜道:“蒙若订盟,则妾此身已为君之身。若遭坎坷,不得相从,情甘一死以报君,决不改移。”二人说得情亲,百般偎倚。这一夜,真是欢娱恨短,说不尽枕上深衷。正是:只睹蛾眉已可怜,又加情态苦缠绵。

  纵教铁石难张主,何况郎君正少年。

  钱生与友梅,温存了一夜。到次日起来,犹依依不舍。钱生恐母亲查访,只得硬着心肠,别了回家。才到家,李若虚恐他留连妓馆,就来访问。钱生接着,遂将友梅待他情意甚厚,并说再三立誓要嫁他一事,因求计于若虚。若虚艴然道:“兄乃伐阅门楣,岂患无名族闺秀。况春秋正富,急须努力芸窗,以取青云事业。何得留意狎邪,而堕其迈往之志哉。且吾闻剪发誓盟,乃娼家哄人之局套,子亦何愚而堕其术中耶。时在盟契,辄敢谔谔正言。吾兄其熟思之。”钱生默然不应,李若虚亦即起身别去。正在闷闷不悦,忽见钱贞传进一缄。接来视之,乃友梅所寄之书也。因即悄悄拆观,其书曰:妾薄命,早失怙恃,以致变生骨肉,误陷风尘。

  莲性徒芳,素丝已染。虽紫塞之泣胡笳,犹不足以喻其玷辱。是以进前劝酒,何夕非悲:月下征歌,有声皆恨。哀箜篌于春夜,掩纨扇于秋风。于兹六载矣。

  所怅者,无价之宝易来,而有心之郎难获。岁月空淹,铅华欲褪。虽质等山鸡,曷敢栖栖以觅凤。然身非柳絮,焉能汛汛以随风。日者,仙驾惠临,洵乃天作之合。愿幸陪欢于杯酒,梦枕于阳台。复承佳公子锡之盟言,订以姻好。使章台之柳,足保长条,而合浦之珠,不愁群采。妾之鄙愿,足矣,毕矣。但楚烟犹虚,洛川仍回。我心匪石,决不琵琶之别抱。话言在耳,尚祈皎日之无违。惟是,数日以来,便觉相思填臆,心摇摇而若失,意怏怏以如痴。顾安得即睹耿光,以慰其离绪乎?数行如晤,晤聊奏微枕。一绝附呈,统希清照。

  无限伤心岂为春,玉容消瘦只因君。

  才郎不信相思苦,请验裙腰透几分。

  钱生览毕,即唤来人,密语之道:“本欲即写回书,因为心绪不宁,且待明日,自令小价持奉,烦为我转致赵娘,不必忧虑,只在早晚,当图面会。外酒银三钱,聊代一饭。”来人不胜欢喜,再三致谢而去。钱生再将来书,仔细看玩。只见紫萧进来报说:“郑相公在外。”急忙趋迎,郑心如已踱到厅上,遂请入书房坐定。

  那郑心如满面堆笑,即问道:“贤弟近来功课如何?今日可能少暇否?”钱生不待话完,即将到赵友梅家饮酒停宿,细细的述了一番。又将寄来的书,双手递与心如。心如接来,从头至尾,朗诵了一遍。便满口赞赏道:“妙甚,妙甚。我前日原对贤弟说,此女才色双全,今看了这一封书,他的才情,也不在苏孝关盼之下。自古道,千金买一笑。又道是,不惜倾人城,佳人难再得。今贤弟所不足者,非财也,何不再去盘桓几时,然后慢慢的见机而动,谋为侧室?”钱生道:“不肖正有此意,惟恐老母罪责,是以踌蹰未决。”心如道:“贤弟枉叫聪明,这样小事,便不能筹画。若以鄙意揆之,易如反掌。”

  钱生欣然问道:“先生计将安出?”郑心如更如此如此,说出几句话来。

  有分教,欢喜场中,几惹出灭身之祸。要知其详。且待下回分解。

  古来妓女,能具慧眼者,莫如红拂之识李靖,筑氏之识韩公。若赵友梅,一见钱生,便以终身相许,亦可谓女中丈夫。

  第四回 陷罗网同窗急难

  诗曰:

  世风虽日下,友道未全非。

  会社须同志,谈文自合机。

  性情兰共馥,肝胆雪交飞。

  试看扶危处,谁言管鲍希

  却说钱生心恋友梅,问计于郑心如。心如道:“子所虑者,惟在老夫人拘管太严。然而内外各别,易为掩蔽。只说以虎丘肄业为名,请于尊堂。倘或不允,子又说之道,在家读书不如到虎丘去,其便有三。在家不无闲事缠扰,到彼山房闲寂,则性静心专,其便一。在家宾客往来,难以峻拒,到彼则离城路远,不致俗客相扰,其便二。在家孤陋寡闻,学问安有进益,若到彼则与同社商论经史,彼此磨砺,其便三。如此委曲细陈,则尊堂必然首肯。然后觅一心腹之仆,叫他随去。”郑心如说到此处,便呵呵大笑道:“那时节悉凭贤弟眠花卧柳,累月经时,又何患老夫人之罪责哉。”钱生道:“先生之言良是,但恐拙友来访,说出不在虎丘,又怎么处?”心如道:“此亦甚易,君家管门钱老,做人小心可托。贤弟只须以心曲告之,令他善言回复,便不致漏泄了。”钱生听说,不觉满心欢喜,遂留了酒饭,心如自作别而去。到了明日,悄然备下花纱二疋,玉簪一枝,金扇二把,并取金笺一方,写书以答友梅。书道:记得前夜与卿相会,恍若临月窟而睹嫦娥。笑语生芬,鬓鬟流艳,使人尘心顿去,而不觉沾沾色喜。

  想卿乃是阆苑仙姝,自合仙郎作匹,何独眷眷于侬,即以终身许委。卿真有情哉。惜乎,鄙人未获以金屋贮卿耳。归来,兰麝之香犹满于衣袂。念及灯下娇波,帐中巧笑,每夜梦魂栩栩,又未尝不绕卿床褥也。昨日捧接瑶笺,兼获佳什,真字挟飞霞,句含芳芷。展玩未终,鹊脑愈深矣。想在望前,即图面晤,以罄种种。惟卿加餐自爱,弗致花容憔悴为幸尔。外具色绡二端,玉簪一枝,画扇二柄。物虽轻渺,而意实殷殷。

  惟卿一笑而留,佩爱不浅。并踵韵奉答,以伸鄙私。

  见说伤心不为春,因侬憔悴更怜君。

  孰知寂莫书窗下,我已相思有十分。

  钱生写讫,实时缄封,暗着紫萧送去,随即向魏夫人说知,要到虎丘读书委曲,备言社友相拉的缘故。魏夫人果然依允,只有秋烟姐闻知,心中怏怏,又不敢阻却。钱生又对管门的钱贞说明心事,嘱他善于回复,并要瞒着夫人。那钱贞只要奉承主人欢喜,有何不肯。过了两日,钱生便令紫萧收拾书箱行李,并唤钱贞之子钱吉跟随,又令紫萧约会了郑业师。话休繁絮。

  且说那郑心如,晓得事已妥当,先一日走到赵家,向赵月儿备说钱公子家私巨万,况年少不谙世事,可以哄骗。汝等只管设计需索,我在中间吹嘘。倘哄得银两,十分之中,我要三分。赵月儿听说,不胜欢喜,连声应诺。这正是小人局套,不必细谈。

  且说赵友梅,自接了钱生的回书,便悬悬相望。一日,晓妆初毕,只听得窗外鹊声喳噪。友梅暗暗祝道:“喜鹊喜鹊,倘我与钱郎,果有姻缘之分,你便连叫三声。”那鹊儿果然不多不少,叫了三声,即便飞去。友梅心中十分忻悦,正要换一件玄色罗衫,忽闻侍儿报说,钱相公来了。友梅慌忙出迎。相见方毕,恰值郑心如亦到。心如料想,二人要说句衷肠话,便捧了一杯茶,自到庭中,看玩金鱼。生与友梅,果然唧唧哝哝,把那衷曲细谈。时已午后,赵鸨速忙整治酒肴款待。郑心如西向而坐,生与友梅,并肩东向而坐,赵月儿打横相陪。四人笑语谐谑,直饮至更阑,方才席散。

  是夜,旬有三日也。月色溶溶,幽辉半床。二人解衣就榻,行云雨之情,更深于曩夕。一则得谐前约,不觉芳兴之甚浓。

  一则幸续新欢,自然眷怀之愈炽。譬如鸾凤之倒颠,雎鸠之戏狎。鬓云腻枕,香汗沁衾,缠绵彻夜,喜可知也。既而天晓,起来栉沐。友梅先为钱生挽发,整好巾帻,然后解开云窝,照镜梳掠。钱生亲为别鬓,又以黛螺画了那纤纤的翠眉。

  梳妆已毕,遂并着香肩,坐于碧纱窗下。忽见蔷薇架上,飞来两个鹊儿,连声噪响。钱生戏以青梅抛去,友梅急止之道:“此灵鹊也。”即以昨日暗卜之事相告。钱生道:“灵鹊虽能报喜,然今日得与卿卿相会者,乃郑先生之力也。”友梅道:“君以尊师为何如人?”钱生道:“笃实君子也。”友梅摇首道:“不谓君相与甚久,尚未知其品行。以为小人则然,以为君子则妾未之信也。”生愕然,惊问其故。友梅乃以郑心如向鸨母所云,一一为生述之。钱生性极躁直,一闻其言,便即怏怏在心。自此郑心如来,相待之礼,比前疏简。每有事用,友梅开口,无不依允。若心如在旁赞劝,便坚执不从。然心如亦未知生之罪己也。

  过了数日,钱生买得花罗数端,心如极口赞妙,意欲秋风一疋。而钱生佯为不知。又一日,要买龙泉饼,连呼钱吉,而钱吉他往。心如道:“何不便差紫箫?”钱生道:“他年少不谙世事,只恐被人哄骗。”心如默然久之,自思此言,必有来历。然别无他人,意必友梅所谮。心中愤愤,便欲寻计中伤,自后留在心上,冷眼看生待他何如。但觉语言动静,种种俱有嫉憎之意。遂勃然大怒道:“畜生无礼,我必有以报之。”不料钱生合当有事,那一日忽值裴公子来访友梅,正是:情疏能取怨,乐极却生悲。

  那裴公子是谁?是现任兵部尚书裴汝恒之子裴玄。其年天启丙寅,正值东厂太监魏忠贤盗弄国柄。当时朝绅党附为奸者,亦难枚举。内中单表两个,一个是金陵人氏姓王号叫梅川,与钱中丞乡会,俱是同年,现任太常寺少卿。因丁母忧,未曾起服。一个蓟州人氏,就是大司马裴汝恒。单说汝恒之子裴玄,目不辨叮因试官受属,已曾领过乡荐。于时,苏州抚台姓狄,讳叫鹤雏,亦是忠贤门下,与裴司马相厚。故裴公子特到姑苏,要打抽丰,在此盘桓日久。闻得赵素馨,才貌双全,乃青楼中第一个人物,因此特来相访。恰值友梅立誓要嫁钱生,意在情浓之际,怎肯出来接见。赵鸨月儿,亦因钱生挥金如土,也不愿那友梅出见裴公子,便再三辞却:“小女卧病在床,不能起身。倘大爷未即返驾,容俟病痊,即当迎请。”

  那裴公信以为然,只得有兴而来,没兴而返。却欢喜了郑心如,正中机怀,访知裴公子寓所,在城隍庙东房,实时别生回去,写了一个晚生名柬,直到裴寓晋谒。那裴玄,因为自己学问空疏,专喜与名士往还,故心如投刺,彼即欣然接见。叙话中间,心如以言挑之道:“近日敝郡迁来一个维扬名妓,唤做赵友梅,乃是天下绝色,未审尊旅无聊,亦尝物色否?”裴玄道:“学生亦慕其名,适才相访,却值赵姬抱恙在床,竟不及一面,可谓无缘之极。”心如只是微笑。裴玄道:“足下笑而不言,却是何意?”心如唯唯欲言而止者三。玄诘问不已,乃答道:“彼言有病者,谬也。只因敝郡有个钱生九畹,与友梅绸缪相爱,故不以台从为意,而诳辞以病耳。”裴玄道:“只恐所闻未确?”心如道:“顷因遏访,亲见友梅博奕于后轩,岂敢道听途说。只为钱某即是晚生愚徒,所以承问,而不敢即对。”裴玄大怒道:“那贼娼妓不知有几颗头颅,敢于哄俺。

  只是钱某,也有耳目,岂不知苏州有一裴生耶?乃敢妄自占据而欺蔑如此。俺决不能默默无言。”心如道:“偶尔谈及,不意有触尊怒,反是晚生得罪了。”言罢,即告别而去。

  却说裴玄,到了次早,写一个待和帖子,答拜心如。遂出胥门,往赵友梅家来。怒悻悻走进客座,那些豪奴悍仆,不住的大呼小叫。吓得赵鸨战战兢兢,不敢出头。明知有人挑唆是非,只得央生众后门而出,反向前门进去。那裴公子怒声未绝,忽见钱生缓缓的踱进来,仪容秀雅,衣冠济楚,也便霁容相见,揖逊而坐。钱生假意问了姓名乡贯,裴玄亦即询问家世。钱生道:“晚生姓钱,贱字九畹,先考钱某,与金陵王梅川老叔,乡会俱是同年。”裴玄连忙打拱道:“原来令先尊即是钱老先生,与王梅老既系年家,便与舍下,也是通家了。乃未及一通名字,罪极罪极。”钱生道:“晚弟忝在东道主,尚未及烹伏洗垒,以享从者,罪亦不浅。但此间乃乐地也,想兄翁此来,欲从桃花扇底以听宛转之歌耳。乃观尊容,反若愠怒何也?”

  裴玄道:“尀耐赵鸨,以病诳辞,不肯接见,因此小弟十分着恼。”钱生道:“闻说赵姬有恙,故今日某亦便路相问。料想妓家所慕,惟在金帛。虽庸俗之士,犹不敢抗违,何况贵价如翁兄。彼惟恐邀之而不来,讵有来而饰辞相拒之理。此必有人不悦赵姬,故成是见锦耳,望乞兄翁息怒。”裴玄笑道:“有人还说是吾兄钟爱,所以避客。”钱生喟然道:“人之讹言,洵可畏也。不惟诬赵,而又无端媒孽及某,殊不知墙花路草,岂区区所能专主。自非兄翁明鉴,使晚弟几亦开罪于门下矣。”

  那裴玄毕竟是北人性直,见生剖辩有理,便觉十分之怒,已去九分。然而欲见之意,必不能却。于是友梅做装病态,云鬓不整,毁容易服而出。然其妖冶之姿,终不能掩。裴玄亦不住点头称美,唤过从者,取银五两,付与月儿备酒。钱生固推不肯道:“今日自然是晚弟治酌,少尽地主之情。”

  有顷,酒肴毕备,方欲送席,只见郑心如亦至。那心如此来,却是为何?他只道裴公子有些举动,好在内中取事。不料二人反欢若旧交,呆了一会,只得勉强与酌。是日,席上惟裴玄与生举觞连饮,谈笑自如。郑心如酒量虽宽,反觉惴惴不安,面有惭色。友梅则佯推腹痛,双眉皱绿,不发一言。酒行数巡,钱生道:“今日幸遇兄翁,不意友梅抱恙,致令宾主郁郁,无以尽欢。鄙意欲乞兄翁,作诗一律,以纪今日之会。家师与晚弟少不得搜索枯肠,以博大方一笑。”那裴玄,虽然是个举子,原来腹内空虚,并无半点文墨。见说做诗,口中虽勉强应道是是,不觉耳根涨红,心下十分着急。乃斜靠椅上,低头不语。

  钱生虽是思索诗句,忙唤紫萧捧过文房四宝。裴玄提笔在手,多时不能下。只见面如土色,摇头闭目,口内不能吟哦之声。

  心如也不思索,但含笑而已。生不能待,先援笔一挥而就。

  诗曰:

  翠帘窗纱竹荫垂,流风入座展幽思。

  兰亭可惜徒清咏,金谷何须羡异姿。

  燕子在楼名岂盼,捧心有恨姓疑施。

  最怜彩袖香初细,欲把霞杯劝酒迟。

  钱生吟毕,先送与裴玄请教。裴玄道:“钱兄自是目牛游□,弟辈小才,何敢望旆。”乃援笔写了数字,须臾又涂抹了。

  复写,写完又复涂抹。足有两个时辰,方成四句,笑谓生道:“小弟平时做诗,也是敏捷的。不意今日多饮了几杯,诗兴便干枯了。虽不辱命,只得半篇,聊以博笑而已。”乃先送与心如看过,然后递生。生接来视之。

  诗曰:

  东风荡荡吹柳枝,诗不成来仔细思。

  座上如花一块玉,酒中不语几番痴。

  钱生朗诵一遍,假意赞道:“绝妙好诗,不减盛唐绝句,真所谓好物不须多也。”此时,友梅亦忍笑不住,只得以袖掩口,假作腹痛之状。钱生又问心如道:“先生何为辍笔?”心如道:“共探骊龙,吾子先得其珠,可谓出于蓝而深于蓝矣,使我何能措咏。”原来郑心如不是不能成章,因见裴玄是个曳生之士,惟恐诗成,使他抱愧,所以假托不能。明明是奉承他的意思,正是极奸极巧之处。闲话休谈。

  且说当晚裴公子甚欲停宿,因见友梅滴酒不饮,还认是真疾。到了黄昏时分,即起身回寓。友梅见他去了,方才放心。

  略饮数杯,与生安寝。一夜无话,只有郑心如,回到家中,怏怏不快。踌躇了半夜,心生一计。到次日清晨,又诣裴寓求见。

  裴玄道:“郑心老清早应临,必有所谕。”心如道:“愚有一言,愿得效忠于左右。惟恐执事讶其交浅言深,那不知者,又道是背后谗谮,是以口将言而嗫嚅。然未知台意,亦欲相闻否?”

  裴玄急忙问道:“足下所言何谓也?”心如道:“便是那钱兰的小畜生,虽系愚徒,其实气傲可恨。昨日席上,强逼要人做诗,无非卖弄自己学问,却又洋洋得意,毫无师长在目。至于友梅,何尝有疾,偏令其假扮病容,以欺侮从事,使人心中实觉愤愤。”玄恍然而悟道:“君言是也。我一时昏昧,被其所卖。”心如道:“此犹事小,他曾拜从在周蓼洲门下,原是东林一党。前蓼洲被逮进京,他买舟送至无锡,作诗相赠。有‘欲请上方剑,斩取佞臣头’之句。”

  裴玄听到此处,不待话完,即勃然大怒道:“那畜生如此放肆,若不杀之,何以雪我之恨。”心如道:“耳目甚近,愿轻言些。”裴玄道:“我岂惧一孺子者哉。”乃与门客谷期生商议。期生道:“要处置他,亦有何难。只消把周顺昌召攀为由,如此如此,他全便不能够活了。”玄大喜道:“此计甚妙。”

  遂写一书,送与宗师。又进见狄抚台,说是顺昌口供,乞详究其事。抚台实时批下牌来:“仰苏州府速拘钦犯钱兰,审明解报。”一日清晨,钱生方在梳洗,忽见府差四个,朱笔拘提,吓得生与友梅,面面相觑,好似半青天打了一个霹雳。正是:长虽缧绁非其□,伯寮之愬如奈何。

  却说李若虚,自别生后,终日在馆读书。忽一日有事,经过胥门,即往钱宅相探。钱贞回说:“家相公到云间访友去了。

  ”若虚半疑半信,怏怏而回。过了旬余,又值便中诣问,钱贞回说如初。若虚心下狐疑,自想道:“我前日虽是语言太直,拂了他的意思。然亦是忠告善导,岂九畹以此憾我,故令阍者诳辞耶?”正在自言自语,只见崔子文疾趋而来。若虚迎住道:“崔兄何往?”子文喘息定了,方才答说:“要去会九畹兄。”

  若虚道:“有何事情,吾兄这等急遽?”子文道:“兄还未知,钱九畹已被宗师发下宪牌,仰学除名。顿承李正斋老师相唤,故小弟得知其详,未审吾兄曾晤九畹否?”若虚大惊道:“小弟两次过访,那管门的老钱,俱以松江探友为辞。今忽有此奇祸,弟与兄再去问个明白。既不然,请见钱老夫人,报知此信。”

  子文道:“甚善,甚善。”

  二人即诣钱宅,寻见老钱。老钱照前回答。子文正色道:“我二人此来,非为别事,因你家相公被宗师发牌仰学,已把前程革去,竟不知犯着何罪,为此特来相探。既不在家,烦汝通报老夫人,说我二人有事求见。”钱贞听说,惊呆了半晌,只得吐出真情。若虚道:“既如此,我们且去会了九畹,便知分晓。”即离了钱宅,取路向赵友梅家来。未及里许,遇见紫箫。忙问道:“相公何在?”紫箫道:“家相公在赵友梅家,今早忽被府差拘去,到得府前,又值太爷退堂,不问情由,竟把家主下了司狱司了。故家主特遣小人报知各位相公。”

  二人听罢,惊得面色如土,竟不知所以得祸之由。遂同至李若虚家下,细问紫箫:“初至赵家,何人陪去?以后又与何人往来?”紫箫便以前后事情细诉一遍。子文沈思半晌方悟道:“是了,是了,那郑心如原是衣冠禽兽,此必求谋不遂,即挑弄是非,而鼠牙构讼,则发难于裴玄耳。”又问:“相公进狱,曾有使用否?”紫箫道:“家主带去资用已匮,幸得赵娘把私蓄五六十金,凡衙门上下,狱官禁卒,俱已纳贿。顷小人来时,赵娘亲到狱中探望。”若虚欢道:“妓女有情,亦不易得。”

  又谓紫箫道:“汝未可回去报知老夫人,俟我等会了陆相公,另有区画。尔且再去狱前,会着钱吉,察探消息何如,即来回复。”紫箫应诺而去。二子正在商议间,陆希云已到。

  毕竟陆生来有何议论?果能救得钱生否?姑俟下回解说。

  钱生能识一申屠丈,而不识一义师。失之于前,而疏之于后,是乃取祸之道也。尽态极妍。

  第五回 蠢头颅枉寻风月

  诗曰:

  相见天日期,相思几时歇?罗帐不同欢,纱窗空待月。过船决不抱琵琶,谁言妇性如杨花。君不见,赵娘一诺重丘山,至今贞操令人夸。

  话说陆希云一到,崔、李即问道:“兄亦知九畹被陷之事吗?”希云道:“顷闻自紫箫,弟即往府前侦察,原来是裴苏州为着友梅之故,恨及九畹,故搜出蓼老口供,面见抚台,抚台即着太尊究问。弟恐中祸已深,卒难排解,二君何以策之?”

  子文攘臂而起道:“既在同盟,便宜赴汤蹈火,以急其难。若逡巡畏缩,首鼠两端,非丈夫也。”若虚道:“弟闻中丞公与白下王梅川是同年同门。今梅川亦在魏家门下,与老辈至厚。

  意欲烦希云到彼一往,倘求得王太常一书,则事当冰解。”希云即起身作别道:“小弟今晚便行,只是在城事体,两兄须要主意。”若虚道:“兄自做兄的事,弟辈自做弟辈的事。”希云既去,子文道:“弟亦别兄返舍,即遣小价报知合社朋友。

  兄于今晚,亦须写好公呈二纸,明日辰时,俱在府前相会,一齐进去,求恳府尊。”若虚道:“既如此,弟当约了舍侄辈,明晨准在府前候兄。”

  原来钱九畹时望甚伟,兼以李、崔首倡,不论府学、且学、相知不相知,到了次早,在城秀才,无不毕集,约有二百余人,乃进见东太尊。太尊推托:“上台批发,本府不允专主。”众人又一齐去求禀狄抚台,抚台看了公呈,不肯批准。子文挺身向前道:“生员钱兰,力学好古,士行无玷。今乃以莫须有之事,而罗织以不可测之罪,致使众论汹汹,莫不切齿不平。伏乞祖台,为朝廷惜士,超豁无辜,恩均覆载。”抚台道:“钱生既系冤诬,日后自当宽宥。尔诸生何须群吁。”子文道:“昔孟轲有云,无罪而戳民,则士可以徙。况今无罪而陷士,某等实切寒心,岂能袖手旁观,不发一言,以彰公道。”狄抚台见众论哓哓不已,厉声道:“钱兰既到官,其曲直自在官矣,诸生何必强辩,以取抗法之罪。独不见颜佩韦之事乎?”若虚道:“前时蓼洲被逮,犹奉圣旨。况击死官旗,故佩韦不免于难耳。若今日之事,惟在祖台犀照,便彻覆盆。况生员等既为公举,虽碎首殒身,有所不畏,又安知以佩韦为鉴乎。”抚台见众论不屈,只得准了公呈。子文等遂叩谢而出,复向众朋友,一一致谢毕,自与若虚到司狱司,问慰钱生,不消细话。

  再说郑心如,探知钱生系狱,十分中意,乃以探信为由,直至狱中,对着钱生道:“贤弟无辜被陷,惜我绵力,不能代控奇冤。然观裴孝广之意,不只为那友梅,因闻贤弟家道殷实,故有此举。目今若得三百金送他。在我身上,足保无事。”钱生叹道:“身陷狱中,家母处尚无消息,又何从措辨此银。”

  心如知事不谐,即往赵家说友梅道:“钱老夫人,以诱惑恨卿,裴公子复以装病见罪。裴之势焰卿所知也。若能与我三十金,则我以二十两,密赂裴之门客谷期生,方免不测之祸。其十金,则以委嘱钱之僮仆,庶无驱逐之忧。不尔,则祸不旋踵而至矣。”

  友梅知其设心诳骗,乃谢道:“承君雅念,为妾深谋。第妾自钱郎被狱,方寸已失,惟冀彼之速脱,又何暇虑及于斯。”心如乃艴然而出。于中路,遇着卖花妇梅三姐,郑向所狎熟也。

  因询其何往?梅三姐道:“偶进胥门耳。”心如道:“胥门内钱秀才,被妓女赵友梅局骗不遂,暗唆裴公子讼于都堂。都堂即着本府拘审,今临禁在司狱司已一月余矣。汝往来其家,曾知之否?”梅三姐大骇道:“十一相公自在虎丘读书,那有此话。”心如道:“千真万真,我岂戏言。”梅三姐一闻此信,进得胥门,如飞的走入钱宅,报与老夫人知道。

  原来钱生在狱三十九日,那钱贞每日虽到狱中讯候,却瞒着老夫人。家中大小,虽或相闻,俱被老钱致嘱。兼以未知的确,亦不敢轻易乱传。不料那日,梅三姐却把郑心如所话,备细说出。吓得老夫人冷汗淋身,半日不能开口。急忙唤过钱贞诘问,钱贞不能隐匿,只是支吾说:“初去时,俱是郑心如诱引,以后惹祸之由,老奴尚未知其详。”老夫人便把钱贞痛骂了一场,却又放声大哭。秋烟姐在旁也不住泪如雨点。梅三姐与诱琴诸婢,俱来劝慰。老夫人收泪,向梅三姐殷勤致谢。又唤过钱贞道:“先老爷在日,待汝不保及临没之时,又再三嘱托,抚我佳儿。今乃通同诱引,酿此奇祸。倘幼主少有差失,虽碎割汝肉,不足以偿我之恨。”钱贞亦低头含泣。夫人又道:“别样官事,亦不足为虑。岂不闻炎上之势,虽杨左诸君,犹陷于罗网,而况于孤儿寡妇乎。吾且问你,经今月余,只管弥缝不露,将幼主沉于狱底,作何了局?”钱贞道:“皆赖崔、李二相公出冤揭,动公呈。若奶奶要知端的,除非请来一问。”

  老夫人又即着人去请崔、李,又以祸起于赵友梅,便着钱贞唤集僮仆一十余人,赶到赵家斯闹,驱逐他即刻去。那些家僮,巴不得有事,奉了主母之命,少不得哄然蜂拥而去。不题。

  却说崔、李请到,坐在前厅。老夫人于屏后道谢扶救之力,并问事体若何?崔、李便将前后事情,备说一番。因贺道:“恭喜佳郎公出狱,只等抚台病痊,即日无事。但细查祸之所起,皆出于郑心如。俟九畹事平,晚侄辈还要约齐同社,鸣鼓而攻之。”老夫人道:“此皆不肖子自贻伊戚,兼老身失教之故,于心如何尤。”遂具酒饭款待,二子略饮数杯,即辞谢而去。

  原来钱生得脱狴犴,因清客贾文华,前在赵家陪饮之后,生赠以数金,贾甚德之。其后贾与裴玄,一面即契,留在寓中。

  一日闲话,偶及友梅之事,贾文华为生辨剖甚悉。且言疏财好友,做人温裕谦恭,亦兹不曾拜从蓼洲门下。玄闻之,颇悔轻信心如,又值崔子文私略门客谷期生,期生乘间屡白其冤。于是玄有宽释之念矣。无何,陆希云求得王梅川书至,书中剖悉谆谆,词音恳切,玄乃致书抚台,令其宥放。不料生之厄运未满,狄抚台忽然患病匝旬,及至发牌仰府时,又多了十余日。

  钱生既释,崔、李、陆三子,俟立于道左。相见之际,悲喜交集。屈指在狱日期,恰好四十九日。忽想起梅山之言,喟然而叹道:“梅山老人,信神人也。”三子亦各嗟异而别。须臾抵家,老夫人预置一杖,俟生归,当挞之数十。及见生容颜憔悴,手软不能杖下。惟跪而责之道:“尔母德凉,虽不能比数于三迁、画荻之训,然亦费了多少辛勤。冀汝成立,乃不能守身如三,而几啖虎口。虽尔之自作自受,其何以衍宗祧,而慰垂白之母乎?”夫人说至此,不觉涕泪交下。钱生亦呜咽不能对。既而夫人又谓生道:“汝之被祸,皆因含沙所射。今虽幸免,恐斯人尚不肯忘情于汝。金陵范闇然,汝父同年也。其夫人苏氏与我恩若嫡亲姊妹。日前曾有书来,备说谪官在家。

  我今晚写下回书,汝明日即往南京。一则省慰年伯,一则在彼攻书。明年乡试,若不得一第,休来见我。”生唯唯受命,至夜归房。秋烟潜来话别,泣谓生道:“自承爱幸,便已身怀六甲,今官人远行,归期未卜。倘后来生下,或男或女,夫人疑妾外私,而不肯相信奈何?”钱生乃取罗帕,题诗一绝,留与秋烟为证。诗曰:瑞叶熊罴梦已留,海棠曾记试春风。

  欲知别后相思处,只在秋林烟影中。

  是夜,即留秋烟同寝。至晓,遣人密约友梅,欲与舟中一会。不料友梅迁去已久。钱生得报,怆然不乐,只得往请同社作谢,然后起程。恰值崔、李、陆三人俱至,言起金陵之往,皆扼腕不怡。将行,老夫人又握手叮咛道:“竹林之下,愿汝相亲。绮陌之尘,慎勿再践。还有一件,那王太常虽系年家,他近在寺人荫下,更宜绝迹。”时桂子、红叶诸婢,俱随着老夫人送出,独有秋烟泫然欲泣。惟恐夫人审问,先掩袂而归。

  崔、李、陆买舟送过无锡,然后作别。正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客情。

  且把钱生按下不题。再表赵友梅,自从钱生系狱,情思恍惚,寝食俱忘。每每问卜求签,更以钗珥施于佛寺,祈生免祸。

  那一日,忽值钱老夫人差人喧闹了一场,赵月儿不胜气苦。又恐裴公子要来寻事,自想安身不牢,即忙雇了船只,一直迁到杭州,租一所园房居祝在明圣湖边岳王坟之左,正当山水胜处。余曾有西湖十咏,附录为证。

  诗曰:

  路入西泠照曙霞,氤氲香雾覆晴沙。

  孤山月落钟初歇,古埠烟迷柳半遮。

  芳草欲迓游子骑,好风将送泛湖搓。

  绿窗犹拥鸳衾卧,帘外声声唤卖花。

  ——右《苏堤春晓》

  袅袅随风万缕轻,摇空似浪暗藏莺。

  只缘梦绿娇翻舌,岂为啼红巧弄声。

  画舫能倾游客耳,香闺解动美人情。

  最愁春暮花如雪,老却歌喉懒不鸣。

  ——右《柳浪闻莺》

  凉飚满院麦秋天,历乱荷开照水妍。

  冶袖翻红吴苑女,舞衣剪翠蕊珠仙。

  花心泻露清销暑,叶底披襟小泊船。

  一阵艳香心已醉,夕阳几处送繁弦。

  ——右《曲院荷风》

  曲港花荫间柳荫,涟涧拍岸水深深。

  有时戏藻金梭掷,忽地吹波玉尺沉。

  贪饵恐为渔父钓,穿苹应避鹭鹚淳。

  非鱼虽不知其乐,跳跃悠然足会心。

  ——右《花港观鱼》

  嶙峋对立直凌空,南北巍峨势并雄。

  玉柱全撑青霭表,莲花共透白云中。

  月明黛色垂千仞,雨后岚光积万重。

  安得跻攀最高顶,扫开浮翳扪苍穹。

  ——右《两峰插云》

  幽然夜色渚烟收,渺渺湖光漾碧流。

  错落塔洒三个影,空明月涌一轮秋。

  纤云已逐金风扫,灯水遥连玉宇福

  我欲扣舷歌古调,波心只恐老龙愁。

  ——右《三潭印月》

  塔影亭亭挂夕晖,小卢取次掩紫扉。

  一峰紫翠烟容达,列壑苍黄树色微。

  鸟宿乱随浮霭去,马嘶争惹落花飞。

  笙歌半在南山路,多少游人带醉归。

  ——右《雷峰夕照》

  云深古刹隐南屏,向夕蒲牢递远音。

  催散玉楼歌舞宴,惊醒客邸利名心。

  疏声遏籁天边落,清响随风月下沉。

  促得山僧归去急,独携藜杖上遥岑。

  ——右《南屏晚钟》

  万顷澄波一派秋,冰蟾皎洁印中流。

  风来鹫岭天香远,云散银河兔影悠。

  寒照雨峰岚翠重,光生十里柳烟收。

  扣舷朗咏坡仙赋,直欲凭虚到玉楼。

  ——右《平湖秋月》

  一道修梁跨水隈,银沙十里映楼台。

  疏林似剩琼花片,荒苏疑飞鹭羽来。

  晴日乍溶新水涨,晓风已卷冻云开。

  如何策寒堤边望,半是寻诗半探梅。

  ——右《断桥残雪》

  说这武林,洵为山水名区。只因赵友梅心在钱生,那有情怀赏玩。每日间,禁不住两行珠泪,丢不下一片愁肠。不觉香销粉碎,非复畴昔之花容月貌矣。到得旬余,便引动了闯寡门的清士,耽风月的狂童,怎奈友梅不言不笑,并没有一点温存意态,所以来的俱含愠而去。

  本郡有一个宦家之子,姓胡,字伯雅。为人痴顽不韵,人都称为憨公子。也慕友梅之名,同一个门客,唤做常不欺。特来相访,友梅关了房门,不肯接见。赵鸨贪他是个宦家,逼勒数次,只得出来相会。憨公子目不转睛,看了又看,不住的赞道:“妙妙妙,佳佳佳。”常不欺道:“从来佳丽出在扬州。

  今见赵娘,果然名称其实。”憨公子默坐了一会,忽然问道:“我小弟幼时,尝闻家祖先尚书说,扬州有一个名妓叫做李端端。今友老也是扬州人,可曾相熟么?”友梅不睬。常不欺便插口道:“话起那李端端,真个美貌非常。前年在下曾到扬州去,与他相好之极。”赵月儿在内,只闻二人叙话,并不见友梅接口,惟恐憨公子不悦,忙出来寒温道:“拙女只因病后,故懒于言笑,大爷何不与常老爹把那棋枰,决一个胜负。”憨公子遂与常不欺对局。不欺一连佯输了五六盘,憨公子道:“我的棋比你何如?”不欺道:“大爷这样妙棋,不要说在下不敢争先,便走遍了杭州一府,也寻不出一个敌手。”憨公子拍手大笑,整棋再着。常不欺又诈败了两局,值酒肴已备,摆列出来。憨公子把杯相劝道:“酒是引兴之物,乞赵娘多饮几杯,助助兴儿。”友梅低了头,只不做声。憨公子道:“我们此来,无非取乐而已。若友梅这样敖情而辟焉,请勿复敢见矣。”

  不欺道:“毕竟是才人之口,话出来,庶不郁郁乎文哉。”

  二人且说且饮,只有友梅,不胜恹恹,长叹了一声,不觉掉下几点泪来。憨公子怒道:“一人向隅,满座不乐,这也可厌之极,可厌之极。”即便站起身来,拖了不欺就走。不欺曰:“大爷既不耐烦,不如到吴山脚下李一娘家里去罢。”憨公子点头道:“有理有理。”遂不终席而去。等得赵鸨出来挽留,去已久矣。

  你道友梅为何不惧赵鸨?这等自由自主?只因生性聪明,那赵月儿爱惜如亲生之女,自十四以至十六,三载之间,所获缠头,已不下千金,故月儿不加诃责,惟冀其改情易虑。其如万般苦劝,委曲开陈,而友梅之心,不可转也。当晚,憨公子不别而去,气得月儿面皮紫涨,忍耐不住,便大怒道:“你这贼淫妇,原不受人抬举。你到我家,虽已识得几个字儿,我却用了无限心机,把那书画棋琴,件件教会。寒时便怕你冷,夏天便忧你热。把你爱惜如掌上之珍,这是为何?无非要你兴旺门头,使我暮年安享。谁料一见那钱十一的小冤家,便把魂灵儿落在他身上。终日价不情不绪,没心没想,只恐你有他心,他无你意。他是仕宦人家,少什么金钗十二。要与他图做夫妻,你也忒妄想了。你爱他有貌,我看他瘦削脸儿,也不能赛过二郎神。你羡他有才,只会做几句歪诗,也不能比那七步曹子建。

  况今坐在狱中,犯了裴公子之怒,生死未卜,你还要时刻挂念。

  只怕你害了失心疯病了。不要说在苏费用,即迁到临安,每日卖柴籴米,难道是天上落下来的。我们开个门头,一日无客,一日不活。天幸来了这个憨公子,你又不瞅不睬,使他含怒而去。怎不气死我老娘也。”

  月儿话到此处,转气得手脚冰冷,直僵僵挺在椅上,只管喘息。停了一会,又道:“你这贱人,但知其一,未知其二。

  若从良是件美事,我做娘的亦不迟至今日了。只因有了丈夫,便要被他拘束,何如春风秋月,散诞自由。若富足家犹可,设或花费无穷,而家私有限,吃的是薤盐,穿的是布素,又何如饫珍羞之味,服罗纨之衣。这还是一夫一妇,若不幸而做了那七十八,动不动被正妻藉辱,骂是娼根贱妓,其苦更有不可胜言者。况男子汉,心肠最狠。始初恩爱,果然似漆如胶,到得后来,别恋了新欢,便把你撇在脑后。那时节,进退两难,噬脐何及。怎熬得那清宵寂寞,永昼凄凄。倒不如今日,凭你看中那个俊俏郎君,和他相处几时,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其苦乐又不啻天壤之隔也。汝乃聪明人,亦何俟叨叨细说。只要你依了我,万事全休。稍有不然,汝认得我皮鞭吗?”

  友梅泣道:“儿见人多矣,其才情具足,未有如钱郎者。

  故一言已订,虽九殒无悔,惟乞母亲垂怜其意,不致深诃,则沾德无涯,而报恩有日。”月儿微微冷笑道:“好个自在话儿。

  我也不与你长舌广说,只问你依也不依。”友梅瞪目应道:“一言已决,何必再问。”月儿不胜忿怒,乃以皮鞭,自肩至胫,挞至五六十。可怜洁白肌肤,寸寸皆青。损伤之处,血流如注。友梅惟哀声呼痛而已,却绝不改口。月儿再要打时,见他遍体皆伤,无处下手,只得假放手道:“今且饶你去细想,明日若还不知悔悟,我肯饶你,只恐皮鞭也不肯饶你。”因叫侍女芳英,扶他去睡。友梅到了房中,睡在床上,千思万想道:“钱郎不知生死,冤家又苦苦相逼,你看这样光景,料不能留得此身与钱郎会合。到不如拚着一死,以报钱郎罢了。”捱到人尽睡熟,竟取了一条长汗巾,悬梁自缢。

  不知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说。

  第六回 有心人巧窃花枝

  诗曰:

  自从销瘦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

  欲识旧时云髻样,开奴床上镂金箱。

  却说友梅命不该绝,恰值侍女芳英起来小便,此时残灯尚明,于灯影之下,忽见友梅似打秋千的高挂在梁。惊得魂不附体,登时狂喊。那赵月儿在梦中惊觉,也不及披衣,赤身来救。

  即忙解巾放下,四肢虽冷,胸额犹温。乃与芳英大声呼唤,徐以姜汤灌进。直至二更,方才苏醒。开眼一看,即转身向里。

  月儿愈恚道:“汝以死吓我,我偏不怕。”连叫取那皮鞭来。

  友梅微叹道:“死尚不惜,又何惧乎皮鞭。”月儿虽说,见其肌肉皆伤,亦不敢下手。既而友梅长号一声,仍复晕去。急得月儿又连声呼叫,移时而醒。乃泣道:“儿自幼虽蒙恩育,数年以来,所获金帛,亦足以偿母矣。薄命之躯,惟求速死,却又频频唤转,何必相苦如此耶。”月儿亦无可奈何,只得回嗔作喜,温言劝慰。到了清晨,转觉身热如火,昏昏沉沉,口中呻吟不绝。进以茶汤,实时呕出。月儿自悔发怒之暴,心下着忙。于是延医看视,亲奉汤药。将及半月,病虽稍可,奈容颜日渐赢瘦。月儿恐有不起,乃与之道:“昨有人自姑苏来,言钱郎已脱桎梏,汝宜放宽心胸,以图相会。今后惟汝是依,吾不汝强。”友梅闻说,信以为然,不觉心境顿舒,饮食稍进。

  又将半月,方得平愈如初。

  且说钱塘门外有一开盐肆的,姓程,名必孚,表字信之。

  原系徽州府休宁县人氏,自祖上移居虎林,已五世矣。年方一十八,家累千金,娶妻林氏,姿色平平,而妒悍异常。必孚年少,颇狎昵于花街柳巷。一日偶经岳庙,闻人说道,张家园内住的赵友梅,维扬名妓也。必孚闻之,心动神飞,实时过访。

  时友梅病体已痊,丰艳如旧。闻有客来,即掩房深匿。月儿自出接见,留坐待茶。必孚殷勤露其来意。月儿叹息道:“只怕程君无缘。”必孚愕然道:“小可但慕芳姿,不惜财帛,孰意老娘这般见弃,却是为何?”月儿乃以誓嫁钱生一事,细细诉说。必孚听了,怅然自失者久之,乃道:“既如此,某亦不敢相强。惟获一面,鄙愿足矣。”月儿进内,曲劝至三,友梅闭了房门,终不肯出。必孚因以厚赠啖月儿,月儿凝思良久道:“翌日午前,妾与之博弈于厅下,君听棋声,即悄然闯进,我便拥持于后,不容趋避,则足以抱君之目矣。”必孚大喜,复谆谆然相约而别。

  至次日饭后,友梅不知其故,果与月儿对局于前厅。俄而程生自外趋入,友梅急欲避时,已被月儿双手推住,自面至足,被程生看个仔细。因以挟持而见,双脸断红,泫然欲泪,其怨恨之容,转觉可怜。此时程生,神情飘漾,顷刻难持。正欲向前作揖,友梅已用力挣脱,翩然而逝矣。必孚莫能再睹,惘惘而归。怀念之殷,几忘寝食。

  有汪生者,讳允昌,亦徽郡籍,入泮于钱塘,必孚之表叔也。偶于途中相遇,汪生深详其稍瘦,程以实告。且言姿色之美,目所未睹者。汪乃历举在杭名妓以拟之,皆曰非其伦。时有薛素素者,名重东吴。汪生又举以为问,必孚摇首道:“亦不如也。”汪生骇然道:“天下信有如此绝色?虽西子、王嫱,不足数矣。然彼既有属意之人,吾侄作单相思,亦复何益?”

  必孚道:“侄有别墅,在涌金门外,意欲图为侧室,不知以后如何。”汪生道:“妇人水性,既归吾侄,谅无终拒之理。只恐赵鸨索价太高,吾当效张仪,为了作说客可乎?”必孚道:“倘获事成,侄以三十金为寿。”汪生遂欣然别去。

  逾数日,即诣张园,向月儿备述其意。月儿正萌脱卸之念,惟恐不成,止索银二百两。汪生归告必孚,必孚欣然领诺,于是择吉成交。至期,月儿谬谓友梅道:“我与你自到临安,忽已数月矣。坐吃山空,终非久计。意欲返转姑苏,只不知钱郎果然脱狱否?又不知汝之姻事若何?吾闻关圣签灵应如响,且去此不远,曷往祈诸?友梅不知是计,果即梳妆登轿。轿夫先已受嘱,遂由小路,直往涌金门别墅。必孚预备酒肴蔬果,焚香燃烛以俟。更觅一能言孙妪,以便临时劝慰。

  俄而,肩舆已至,友梅出轿进门,抬头一看,并非庙宇。

  只见烛火煌煌,大惊道:“尔辈何人?辄敢哄我至此。”程生自内趋出,深深揖道:“多承尊堂厚情,已将娘子嫁于程某,岂娘子有所未知耶?”友梅大怒道:“妾自有夫,君岂无妇,若依旧送归则罢,否则吾以头血溅尔之衣矣。”孙妪笑而劝之道:“赵鸨不仁,岂能遂娘所欲。今程大爷真实君子也,允与不允,悉凭主裁。倘有商议,不妨缓为之计,何必以彼为归,而视此如仇哉。”友梅沈吟了半晌,乃道:“既要留我在此,必须卧不同床,坐不同席。他日一遇钱郎,即便相从而去。计尔所费,加倍奉偿,并不许异言推阻。”必孚听其言辞刚劲,不能指语,惟鞠躬唯唯而已。

  夫妓以色事人者也。且以程生年甫妙龄,家非穷乏,乃立志不移,贞行皎皎。虽传说所称杨娼、李娃者,何以加焉。友梅自归程之别业,因防闲甚谨,兼以利刀佩于腰间,遂使必孚不能相犯。然以钱生急难相会,愁心日益,珠泪时零,往往调玉轸以寄悲,托贞松而咏志。所作诗词,不能备载。姑录其《碧芙蓉》词一阕:词曰:晚雨梧梢,催起栖惶,一声啼鸟。别鹤虽弹,此曲谁能晓?西湖水与泪争流,两峰云比愁还少。花枝有主,寄语东风,不必空相绕。西楼闲倚遍,难禁入夜清悄。咫尺姑苏,梦也如何?杏甫能够几夜?欢娱拾得来千回烦恼。重门深闲,凭谁寄信,相思宿债应难了。

  忽一日,与婢女轻红,倚门闲立。只见一个相面先生,生得形容秀异,修髯如雪,头戴方巾,身穿一领酱色布袍,手腕挂一面小纸牌,牌上写道:“五钱一相。”从门首向东而去。

  友梅暗想:“此人一表非凡,且相价甚高,必非寻常相士。”

  急令轻红向前相请。那先生即随着轻红,走进草堂。友梅深深的道了万福道:“贱妾鼠目獐头,敢辱先生神鉴。”先生道:“老夫相人,别有奇术,不比那走方的相士,专把达摩相诀,与那麻衣相法中几句说话,胡乱哄人。只是一味直讲,娘子休要见怪。”友梅道:“但求直言为妙。”

  那先生即令友梅立正了,自上至下,凝神细看。又把双指轮了一回,乃道:“娘子十岁以前,安稳无事,不消细说。单讲十岁这一年,就该令尊、令堂一齐见背。从此萧墙生难,离弃祖基,隐身罗网。今年贵庚十几岁了?”友梅道:“妾是辛亥生的,今年一十六岁。”先生又将十指轮了一回,踊跃而起道:“恭喜,恭喜,目下就有异人提拔。虽不能做个正室,也是一位三品夫人。”友梅道:“贱妾运蹇,悉如先生所论,一向不差。若云命有贵夫,现今身居坑坎,死亦只在旦夕,先生休要见谑。”先生道:“老夫据相直谈,安肯戏言失实。”友梅道:“妾是维扬人,细听先生口气,亦像扬州。敢问尊姓大名?”先生道:“老夫果是凤阳人氏,浪游江湖,隐姓埋名已久,贱号只叫做梅山老人。”友梅忽然想起:“钱郎曾说有个梅山神相,莫非即是此翁?”便问道:“春间在苏州玄妙观中,有一位梅山长者,可是先生否?”梅山道:“即是老夫,娘子何以晓得?”友梅道:“不瞒先生,妾实沦身彳亢亍彳亢亍,与姑苏钱中丞之子钱兰有伉俪之约,彼时钱郎曾经相遇,故贱妾得知宝号。不意今日天幸相逢,并乞先生一言指示,妾与钱郎,果有重会之日否?”梅山道:“只凭一点贞心,自然鬼神呵护。命合有期,不须疑问。”

  言罢,即欲起身。友梅慌忙挽住,双膝跪下道:“妾身虽脱勾栏,仍罗机槛,每为狂且所逼,度日如年。自非先生阐破迷途,一言垂救,莫道断钗重接,能谐琴瑟之和。只怕环佩空归,难结鸳鸯之缘。”梅山道:“老夫四海为家,一身流寓,有何异能脱子于厄。”友梅涕泪滂沱,牵衣不放。梅山亦觉凄然,乃安慰道:“子不须掉泪,我有一故人,幸亦云踪暂寄于此,他是英雄剑侠,专肯济困扶危,与钱秀才也有一面之契。

  我去为子恳求,谅他必能赤手相扶。只在八月十五二更时分,子其端坐以俟。”友梅便敛衽再拜,拔下金钗为谢。梅山坚辞不受,挥手而去。

  友梅深幸得遇梅山,然以二更之约,犹疑信相半。忽见一人,推帘进来。视之,乃孙妪也。友梅笑迎道:“孙老娘此来,莫非又作说客耶?”孙妪道:“非也,恐娘廓处无聊,特来闲话耳。”于是坐谈良久,妪即从容讽道:“老身岂敢为程郎游说,特以娘终身之事筹之,莫若顺从为便。假使程郎萧然四壁,家无担石之储,则不敢劝:即使家有金穴,而春秋已富,或貌甚不扬,则亦不敢劝:即使家富矣年少而容美矣。然娘是明媒正娶,不幸而做了断钗破镜,乃守节不移,此是纲常伦礼之正,则又不敢劝。今闻钱公子不过是一言之私订,反不若程郎有二百金之聘仪,即思钱之情重,然以程郎待娘何如?至其家月余,未尝闻用强凌逼。每每市绫罗,购珠玉,委曲以奉娘欢,其情之眷眷,又何深也。若娘坚执不从,万一程郎怨恨,将娘另嫁一个蠢劣凶恶之徒,那时节又怎能保全贞操。此是老身药石之言,惟娘三思,勿贻后悔。”友梅谢道:“仰辱厚情,妾当铭骨不朽。若要土梗盟言,改弦易操,虽使仪、衍复生,吾志断不能回矣。”孙妪乃不悦而退。

  无何,已届中秋,程生暗地着人,将菱藕、实兼炙鹅火肉、鲜鱼、月饼之类,陆续送来。将晚,又着人送至湖白酒四瓿。友梅以荤肴瓿酒,一半赏与着房夫妇,一半馈于孙妪,自己只吃藕菱实,烹茶而啜。是夜,万里长空,毫无片云遮蔽,俄焉推起一轮皎月,清光如昼,其杭城赏月之盛,真是家家弦管,户户笙歌。只有友梅凝妆静坐,作《风吹柳》一章,寓意以谢程生:诗曰:灼灼园中花,讵无桃李姿。

  好风是何意?偏吹杨柳枝。

  相扶固云陋,贞信恒自持。

  莫怨柳情薄,只因风吹迟。

  愿为华阴雀,衔环报恩私。

  友梅将素帕一方,题诗方讫。忽闻樵楼已打二更。四壁悄然,只有风声唧唧。友梅叹道:“梅山之言谬矣。”俄而窗外一声桐响,仰首视之,则见一人立于庭下。头戴毡笠,身穿箭衣,年可四十,形躯秀伟。进前谓友梅道:“俺承梅山之托,特来相救。玉漏已半,幸勿迁延。”友梅且惊且喜,急摇手令其勿言,低声应道:“有守房夫妇,寝于外厢。倘被知觉,反为不美。”那人便不开口,背了友梅逾垣而出。其步履如飞,瞬息之间到了一个宅宇。

  原来那人,即在昭庆寺东卖雨伞的张仰坡隔壁,赁一所厅房作寓。友梅方进仪门,遥见堂上,列炬辉煌,丫鬟五六,簇拥着两个美姬出来迎接。友梅见有内室,方才放心。那人进去,换了衣巾出来,重与友梅施礼。友梅再拜而谢道:“小妾不幸,陷身匪类,仰承君子,仗义相扶,使妾得与钱郎重遇,现出二天。愿闻高姓大名,以便镂之心骨。”那人答道:“俺有姓无名,但呼为申屠丈。曩与钱郎,在虎丘梅花楼上,曾会识荆。

  昨晤梅山兄,备悉赵娘贞操卓然,使俺不胜钦敬。至于移花接柳,匡难除凶,乃区区恒事耳,何足沾齿。”言毕,即令摆列筵席,款待友梅。

  申屠丈自到后房饮酒,只留两姬陪酌。既而斗转参横,将次鸡鸣而息。次日,梅山老人亦来探望,友梅慌忙出谢。申屠丈因从容问道:“赵娘贞行,虽已略知一二,其与钱郎聚散始未,尚乞赐闻。”友梅便把前后事情,详细说了一遍。申屠文听罢,拍案大怒道:“裴玄那厮,危于朝露也,不必话了。至于赵鸨不仁,若不杀之,难消此恨。”友梅曰:“赵母恩养数年,亦不足怪,惟恨恶叔宋钶,将奴哄卖为娼,以致受诸荼毒,真堪痛入骨髓。”申屠丈便问:“宋钶今在何处?”友悔道:“住在广陵新城。因做人凶狠,人都称为宋黑虎。”申屠丈即唤:“真真儿何在?”唤声未绝,忽见一人立在阶下。身长七尺,腰阔数围,凤目彪形,黄须黑脸。向前声喏道:“主公有何钧谕?”申屠丈道:“今有广陵宋钶,为人残暴殄义,与尔匕首,为我速取头来。”真真儿应了一声,霎时不见。申屠丈悄谓梅山道:“中原贼星甚炽,将来国祚倾危。道兄夜瞻干象,亦卜其数之远近否?”梅山道:“只在二十年内,天下便当鼎沸。所恨老夫年迈,不及见君辈匡时之略矣。”

  二人闲话,未及两个时辰,真真儿已回,手提一颗人头,鲜血淋漓,掷于阶上。申屠丈令友梅向前识认,友梅举目一观,吓得魂惊心悸,移时不能开口,只把头点。申屠丈向葫芦内取药一丸,傅在头上,顷刻化为清水。因谓友梅道:“我这真真儿,一日一夜能行万里,俺令他把天下无义汉子,共诛了四十九人,连今日宋钧,凑成五十。”友梅闻说,心益悚然,即敛衽致谢道:“妾承二位洪恩,既拯于陷溺,复雪其大仇。但妾在此,搅扰不安。倘即送往姑苏,早晚得与钱郎相会,尤为恩便,没齿难忘。”申屠丈笑道:“赵娘不须性急,那钱郎虽脱囹扉,已被夫人遣往白下,只在冬初,更有一场大难。俺今访友燕京,即于便路解救。子留敝寓,自有二妾奉陪。兼以梅山在迩,虽使程生追究,足保无虞。”友梅遂不敢再言。申屠丈忙令左右,置酒话别。既而半酣,二姬共联一绝,以当骊歌。

  诗曰:

  阴雨丹枫晚送君,休将别泪染榴裙。

  一声清肃却何处?鹤背俄惊万里云。

  二姬吟毕,申屠丈斟满巨杯,送与梅山。自亦立饮三爵,遂与友梅相别,梅山亦便起身送出。

  要知友梅与生,何时方会?申屠丈此去,如何救难?且待下回,便知分晓。

  友梅贞操,程生痴情,孙妪巧舌,申屠大侠气,俱一一画出。

  山深而幽境不穷,林远而芳葩吐媚,始足以见此回情致。

  第七回 传情锦字为怜才

  词曰:

  香闺深掩暮云低,家在凤城西。好风吹起相思梦,因箫史,弄玉心迷。潜出绣帏一面,暗将锦字重题。

  怨归心去逐鹧鸪啼,才子为情羁。客中未及明珠聘,意惆怅,几度沾衣。菡萏花须并蒂,鸳鸯鸟,讵孤栖。

  一一右词寄《风入松》

  却说钱生,自在无锡与崔、李、陆三于分袂,带了紫箫,向前进发,一路凄凄凉凉。想起友梅,恩爱方深,忽被一场横祸,以致两下分离。又苦又恨,每每对月长吁,临风堕泪。过了数日,方抵金陵。因天晚,不及入城,即向客寓过宿。次日咨访店主,知范太守住在聚宝门内大街,令紫箫算还饭钱,沿路问至范宅。只见室宇萧然,门可罗雀。那管门的,询知苏州钱公子,不敢怠缓,即忙请入前厅。一面着人进内通报,钱生徘徊细看,果然收拾精雅。中间挂一幅孙雪居写的山阴访戴图,上有一匾是“芝秀堂”三字,乃云间董玄宰先生题赠。瞻玩未完,范公已整衣出见。生以年侄,不敢当客礼,再三谦逊而坐。

  范公见生举止安徐,仪容秀韶,心下十分爱重。寒暄方毕,又将家事一一细问。钱生言辞敏瞻,应答如流,范公益肃然起敬道:“忆自令先尊仙逝,老夫清酒临吊。一见贤侄,不觉悠又长成如此。洵乃宗庙瑚琏,奚啻谢家玉树。”钱生道:“老年伯宏猷硕望,正宜股肱明廷,何乃急流勇退,以寻竹坞花坪之乐。侄恐太傅不起,其如苍生何?”范公道:“老夫蹇材拙运,故历官二十年,仅至郡守。若再贪恋鸡肋,岂不为邓禹笑人。

  况西河抱戚,老泪几枯,益觉紫霞念长,红尘计短矣。”钱生唤过紫箫,取出回书,双手递上。范公亦即传命,请出夫人相见。

  少顷,苏老夫人出来相会,钱生备致老母遣候之意。夫人亦殷殷致问起居。折开回书,与范会看毕。范公欣然而笑道:“若得贤侄在此下帷,使老夫朝夕得聆珠玉,尤为深幸。”于是置酒款待,延生进内,饮于凝芳阁中。夫人亦出来陪叙,命侍女红蕖行酒。钱生偷眼视之,轻霞晕颊,秀发齐眉,也有几分姿色。想起秋烟,不觉情意凄凄,几欲泪下。

  范公酒量甚宽,见生能饮,其兴益豪,乃以巨觥对酌,直到更阑,痛醉而散。即以阁之东厢为生寝室。方生饮酒时,见绣帘边,云鬟半露,娇艳非常,时来窥觑。钱生意是公之媵及归房。红蕖以茶捧至,因以讯之。红蕖道:“此乃小姐珠娘也。”

  钱生又问:“芳春几何?”答道:“十七。”复问:“受聘末?”红蕖摇首含笑而去。钱生既已酩酊,又值心绪不佳,渐觉酒涌上来,和衣睡倒。俄而红蕖踱至,唤醒生道:“小姐恐郎君酒后口干,特奉凉瓜,以沁喉吻。”生笑谢道:“承小姐投我以木瓜,愧无琼琚之报。烦小娘子为我多多致谢。”红蕖既去,钱生独坐悄然,把残灯剔亮,见几上有花笺一幅,乃吮毫作词一阕。

  词曰:

  昨夜碧纱窗静,拾得相思一枕梦。忽到罗浮,却被红儿推醒。心耿心耿,不见玉梅花影。

  ——右词寄《如梦令》

  盖寓怀友梅之意,折为方胜,置于砚匣之下。至晓起来,与范公相见,同吃早膳毕,谓公道:“家叔推任山东,□□在迩,欲去一拜。”范公欣然遣□平引导。钱生去后,忽王太常遣使邀赏荷花。公不能辞,午前即去。

  原来范公,讳褧,止生一子一女,子名朝瑛。已在开封任上,患疾而亡,故公有西河抱戚之语。其女性敏慧,工琴书,真有班妃易安之才,生就沉鱼落雁之色。因夫人初孕时,梦见仙女授以明珠一粒,故以梦珠为名。及年三岁,有道人见之,谓乳媪道:“此子异日,敏巧绝人,有以明月珠为聘者,方可妻之。”言讫,已失道人所在,公益奇之。是以遴选东床,最难惬意。既要才与貌兼,又须夜光照秉。虽巨族名门,屡求庚帖,而公莫之许也。其夜,钱生坐在席上,珠娘潜于帘缝窥之。

  退谓婢女莲香道:“天下倩美之土,复有如钱郎者乎?”既而红蕖来,备述钱生所问之语,珠娘笑道:“郎真狡狯,岂亦觑见我那?”后令红蕖送瓜以觇生。及次日,钱生既去探叔,范公亦即赴席。珠娘瞒了夫人,与红蕖悄悄的潜入生之卧房,见其琴剑书笥,文房器玩,无不珍美。忽于砚匣边,有花笺微露。

  取而观之,乃《如梦令》一阕,讽咏数四,知其别有寓托。然时方季夏,不能喻玉梅花影之句,乃展开花笺,楷书二绝于后。

  诗曰:

  静几明窗日到迟,牙签相伴下帷时。

  江郎莫负生花笔,留向春闺学画眉。

  其二:

  菡萏初开香满池,何须更忆玉梅枝。

  彩笺词比琴心怨,借问相思为阿谁?

  写毕,仍折为方胜,藏于匣底而出。至暮生归,记起前词,恐为范公所见、将欲藏于箧中。展开词尾,忽见小楷数行,字画端劲,真有颜筋柳骨,及细味其诗,则又暗托芳情,并寓规讽,心下狐疑,竟不知是何人所作。俄而红蕖以瓜李送进,钱生即以笺诗问之。红蕖笑到:“昨夜令妾送瓜的是谁,则做诗之人,从可知矣。”钱生惊喜道:“既是小姐的佳句,小生当珍为至宝。饥则以为食,渴则以为茶,坐而哦,睡而讽矣。”

  红蕖戏道:“见了诗句,就是这样寒酸。若见了小姐的花容,只怕郎君还要咽许多馋涎哩。”言讫,带笑而去。钱生复将二诗,吟哦了数遍。叹息道:“吾只道天下有才有色的佳人,只有一个赵友梅了。谁知又生一个范小姐,使小生获睹此诗,好不侥幸也。”

  当夜无话,明日,公谓生道:“昨日王梅川邀请工部主事吕玄卿赏荷,并来邀我偶在席上,谈及令先尊。他因说贤侄与裴孝广有隙,前日特为写书劝解。如果有此事,贤侄既在敝居下帷,须去面谢。此老虽不可交,然礼亦不宜疏缺。”钱生虽受母戒,然以公命,即往投刺。只见门弟赫奕,僮仆如云,往来车马,络绎不绝。等候了半日,方得进去。坐在厅上,又有一个时辰,方见梅川科头跌足,手摇羽扇,慢慢的踱出来。及见钱生,又假意说:“容取巾服?”钱生一把拖住,梅川便拱手道:“溽暑中,衣冠久废,只得欠礼了。”钱生婉款伸谢梅川,唯略叙寒温而已。

  须臾茶毕,钱生起身告别,梅川亦不挽留。才下庭除,即一拱道:“幸恕亵衣,不及远送了。”钱生意甚怏怏,殊悔多此一来。归以语公,公哂道:“此乃小人得势之态耳,何足介怀。”正在慨叹间,忽见一个长老进来谒见,公即降阶而迎,相待之仪,十分恭敬。顾谓生道:“此位乃清莲庵寂如上人,戒律清恪,乃方外椒兰也。”钱生见其修眉方耳,潇然有出世之姿,亦肃然起敬。那寂如长老,讲起妙谛,滚滚如贯珠,真能使天花乱坠。临别,袖中出一绿簿道:“小庵新塑一尊送子观音,尚少数金,乞檀越助成善事,功德无量。”范公欣然允诺,又留吃素斋,然后别去。

  自此,钱生日在窗下,惟把友梅所寄之书,时时展诵。诵毕,又将梦珠二绝,又复吟哦。一连十余日,送茶捧饭,俱是小婢山茶,而红蕖久不见至。钱生闷闷不悦,作诗一绝,以寄幽怀。诗曰:欲寄相思少便鸿,新愁更比旧愁浓。

  罗帏咫尺犹难见,何况行云无定踪。

  却说梦珠小姐,自那日窥见钱生之后刺绣浑慵,怀思不置。

  有时雕栏斜倚,脉脉无言。有时鸾镜半窥,悠悠凝想。不觉眉山锁翠,金钏俄松。惟有红蕖深解其意,乃劝慰道:“小姐是千金艳质,老爷又选择门楣,怕没一个风流快婿,何乃注念钱郎,以致樵悴至此。”珠娘喟然长叹道:“是非尔所知也。我尝诵诗,至‘桑中淇上’之约,未尝不丑其行,岂肯躬蹈之乎。

  只因世人有才的未必有貌,有貌的未必有才。如钱郎之貌,固不待言矣。前日爹爹尝把他的课艺进来,我细细览阅,文辞秀雅,格局高华。黄钟大吕之音,白雪阳春之调,以此出战,诚掇巍科而有余。若钱郎者,所谓昆山之壁,价值连城。北海之鹏程搏九万者也。我每欲潜出一会,以观其意。奈夫人严于拘束,跬步不离。虽婚姻之事,主在椿萱,然可托终身,亦须斟酌。当此之际,诚不能不为之耿耿耳。”红蕖道:“小姐敏心卓识,信非奴辈能窥。但夫人拘管虽严,何不潜赋一章,待红蕖送去,以探钱郎之意何若?”珠娘凝思良久道:“汝言亦是。”

  乃以薛涛笺,赋七言近体一首。

  诗曰:

  倚遍雕栏每倦吟,近来愁压黛眉深。

  花源已泛刘郎棹,银汉休辜织女心。

  讵谓蓝田无美璧,可能烟岛拟文禽。

  玉人若喻诗中意,莫吝琼瑶惠好音。

  红蕖接诗欲行,珠娘又叮嘱道:“切须谨慎,不可漏泄与夫人得知。倘钱郎有甚说话,急来回复。”红蕖乘间走出凝芳阁来,钱生正在倚柱吚唔。见了诗笺,即展开细看。叹道:“吾固知小姐情深,若得为比翼之鹣,连理之树,余之愿也。

  但有一腔心事,必须当面诉闻。小姐既不吝瑶篇赠我,更不知有须臾之闲,使鄙人得睹芳容否?”红蕖道:“郎君要见小姐,何不也做一诗,与我将去。”钱生即取碧筠笺,次韵一首,折做同心方胜,付与红蓿红蕖得了诗笺,即忙回报珠娘,珠娘接来视云:书幌凄其久废吟,粉垣虽隔两情深。

  欲援绿椅闻芳耳,难托青鸾诉苦心。

  萝蔓只惭依玉树,云街何日效鹣禽。

  彩軿肯自瑶台下,重倚朱栏待好音。

  珠娘又问道:“钱郎还有何言?”红蕖道:“他道有一腔心事,必要与小姐面谈。”珠娘笑道:“我亦欲图一见,以决终身,其奈夫人何?”红蕖笑道:“我有一计,只要用着莲香,不知小姐以为何如?”珠娘道:“汝有何策?第为言之。”红蕖道:“明日,老爷约定吕工部,要到牛首山燕子矶诸境随喜,想必信宿而回。乘此机会,何不令莲香假充小姐,与那钱郎一晤。面上虽有了几点麻儿,只须多搽些粉,金莲略大些,把那绣裙放下,也可隐瞒。小姐欲诉的衷肠,说与莲香念熟。若钱郎说甚心事,只消含糊答应,以待小姐自己主裁,另行回话。

  只要把夫人陪住在房,待红蕖伴着他,悄悄出去,此计何如。”

  珠娘莞然而笑道:“不谓汝倒有陈平之智。只怕莲香不肯。”

  红蕖道:“以小姐之命,谅他不敢违拗。”珠娘实时唤过莲香,以此语之。莲香点头微笑,于是红蕖复至书房,回复。

  次日清晨,范公果别生而出。将及黄昏时候,珠娘把那珠衫绣裙,重熏兰麝。换与莲香,妆束齐整,宛然是个闭月羞花的小姐。红蕖跟着,袅袅娜娜的走出东厢来。钱生凭栏凝盼,但见月上梧梢,犹未见至。怅然道:“岂其谬耶?”俄闻竹屏之外,足音蹴然。只见红蕖随着小姐,已翩翩而至矣。钱生喜跃趋迎,深深一揖。坚欲迎入书馆,莲香固推道:“即此共谈片晌罢。”遂拂石而坐。那莲香,原有几分姿色,兼以星月之下,转觉婉然动人。钱生笑谢道:“小生以萱帏之命,觐候尊亲。不意缘契三生,遂获帘边半面,然自料弇末之夫,何足以配仙质。忽承小姐赠以瑶笺,使鄙人喜出非常,感深五内。”

  莲香述小姐之意以对道:“妾闻,婚姻之事,冰人言之,高堂主之,非儿女子所当私议。但以君子,惠中秀外,学究天人,信乃旷世难逢,何可失之当面。故不耻自媒,辄敢以芜蔓之词,谒其鄙诚。倘君子不弃葑菲,结以秦晋,妾得躬执箕帚,幸莫大焉。”钱生太息道:“过承小姐错爱,岂不欲即求偕老。但心有隐忧,未敢轻许。”莲香道:“郎君有何心事?不妨为妾言之。”钱生道:“实不相瞒,小生与维扬妓女赵友梅曾有夫妇之约。今虽风流云散,相会无期。然言犹在耳,若即寒盟,是乃鲜情薄幸之徒。不惟友梅罪责,即小姐亦必我尤矣。然执守前言,以负小姐一段美情,则又眷恋不忍。际此两难,故欲面商之耳。”莲香未知小姐之意,不敢妄对。但唯唯而已。红蕖惟恐夫人呼唤,连声促回。

  莲香临行,复谓生道:“门客许翔卿,与家尊至契,郎君若以作伐求之,则姻事可谐矣。”言讫,琼佩珊珊,翻然而逝。

  钱生伫望久之,黯然魂失。因莲香语意含糊,惟惧好事之不成也。乃以衷曲恳于翔卿,翔卿即转达于范公。范公道:“钱郎才貌绝佳,可称快婿。但弱息幼时,曾经异人相道,有以明月珠为聘者,方是夫妻。故求婚虽多,老夫惟恐不是姻缘,未敢轻诺。若钱郎果有明珠,老夫无不依允。”翔卿又以公言复生。

  钱生虽系官家,然火齐木难,世不常有,闻之殊觉怏怏。俄而节届中秋,范公设宴,以请吕工部,亦邀王太常相陪。吕玄卿自恃少年科甲,睥睨一座,旁若无人。然生亦轩轩霞举,雅言隽语,辨若悬河。范公又欲显生之才,授以纸笔,令生作诗。

  钱生承命,即书二绝。

  诗曰:

  长河澹澹碧云收,秋色平分月到楼。

  莫谓胜情惟庚亮,于今不数晋风流。

  其二:

  遥空群籁静无声,云外天香满凤城。

  可惜清樽虽共赏,嫦妲应笑未成名。

  初时王梅川待生甚倨,及见诗,方卓然奖异,遂欲以女妻生。次日亲来谢宴,即浼公作伐。公欣然应允,遂以告生。钱生坚却道:“烦老年伯善为侄辞,此事断难从命。”原来公与夫人、爱生才貌,甚欲得生为婿。因以明珠一言,犹豫未决。

  及见钱生不允梅川,心中大喜。过了数日,梅川又遣人致书,公拆开视云:弟初见九畹,以其年少轻佻,意甚忽之。及叨盛宴,耳其灿花之论,使弟爽然自失。以彼其才,异日燕台市骏,诚良乐之所急也。小女摽梅待赋,欲托红丝。惟藉年兄执柯,则钱侄必无推阻。前已面抒鄙怀,未审鼎言转致否?肃此再渎,伫俟回音。

  范公回书,不与生看,即便写书回复。又过了两日,正与钱生讲论经史,忽见门公慌忙报说,工部吕老爷来望。公谓生道:“玄卿此来,是为吾侄姻事矣。”钱生道:“若为姻事,全仗老伯委曲回之。”范公点头而出,与玄卿相见。各叙寒温毕,玄卿道:“王老先生有一淑爱及笄,欲招贵年侄九畹为婿,特唤老先生作伐。此乃美事,何老先生回书推托。梅老十分不悦,今又央某进宅相求,惟老先生玉成为妙。”范公道:“此因敝年侄以不奉母命为辞,在仆岂能专主。”玄卿道:“既如此,可请九畹面谈。”范公即着人请出钱生相见,邀玄卿到书房待茶。玄卿踱进书房,靠窗案上,有红笺一幅。范公急欲收拾,已被玄卿看见。范公笑道:“此乃小女看月之作,不妨请政。”玄卿接来观之,乃七言律一首。诗曰:碧梧金井暮烟收,露濯清辉照入楼。

  灵药又逢银兔捣,尘思不起素娥愁。

  罗衣借鉴帘须卷,团扇翻题句自幽。

  看到夜分人静处,塞鸿遥送一声秋。

  玄卿诵毕而赞道:“令爱有此诗才,不在班谢之下矣。”

  言未既,钱生肃容出见。玄卿道:“九畹兄高才绝俗,王小姐美貌无双,此乃天付良缘。九畹兄不可固却,以负王老先生一腔美意。”钱生答道:“谬承王老年伯厚爱,晚生焉敢推辞。

  但老母在堂,末曾请命。晚生自幼,又发一个痴想,不第春闱,誓不聘娶。况因先君早丧,家业飘零,虽有睹巢之思,实无白壁之聘。今以王老年伯,高门鼎族,何患无乘龙佳客,而必以某之学疏才浅、孑然琐尾之士哉。”玄卿道:“既系年家,又是太常公门第,也不为辱没了兄。况闻春间被狱,若非王老先生出书解救,吾兄岂能安然无事。今以好意联姻,故作客谈推却。目下梅翁,起服北上,不惟魏公待以腹心,又与裴司马桥梓至厚。吾恐拂逆其意,祸不远矣。”钱生道:“诗不云乎,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今王老年伯,国之大臣,岂不欲令人克全伦礼,而忍以威势劫之哉。”玄卿见生不允,又见范公默默无言,遂勃然变色而别。钱生退入书馆,低首自思。友梅不知下落,珠娘姻事难成。欲归则无颜见母,欲留又恐梅川寻事加害。左思右想,闷闷不悦。忽见红蕖走至,以片纸付生道:“小姐所命也。”钱生接来一看,不觉变愁为喜。

  要知范小姐纸上写的是何言语?下回便见。

  转接映伏,可谓心细于发。从来稗史所载,未闻有假小姐代见情郎者。红蕖此计,真出人意表。

  第八回 触怒权奸因却婿

  诗曰: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复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右《酌酒与裴迪》

  话说钱生正在忧懑不悦,忽值梦珠小姐差红蕖以数行持至。

  钱生接来细看,那纸上写道:

  前夕晤君,闻已许聘赵氏。若然,妾愿居其次。

  因家君自燕子矶回,云在关帝庙中,遇一申屠丈,天下异人也。子若竭诚往谒,或者明珠可求。至于王太常,品行不端,但宜婉曲辞婚,慎勿直遂,以取莫怒。

  自今以后,妾之身付在君矣。幸亟图之。

  钱生览毕,不胜欣忭道:“小姐不但深情,兼有敏识。曩时申屠丈曾说,‘倘有缓急,不妨谋诸我。’那梅山老人又道:‘遇珠则圆。’这段姻缘,想有几分可就。然非小姐裁示,几乎忘矣。”遂带了紫箫,直往燕子矶关帝庙访问。庙祝道:“相公莫非姓钱么?”钱生怪而问之。庙祝道:“申屠丈先生临去时,嘱付小道云,三日后,有一位姑苏钱秀才来访,可对他说,须到东昌相会。”钱生大惊道:“申屠丈可谓神矣。”

  想起堂叔钱一鹤,正做东昌府知府,不如乘此机会,到彼省候,便可以从容寻问那申屠丈了。主意已定,回到书馆,请见范公道:“不肖执意辞婚,梅川年伯,必然见罪。今有家叔莅任东昌,意欲暂往省谒,俟王年伯服满进朝,再当趋侍左右。”范公大悦道:“贤侄所见不差,但途中须要保重。”遂即庀藻作祖,至夜席散。

  钱生方进卧房,把那行李收拾。只见红蕖潜至,持一锦囊付生道:“小姐闻君远行,无由面别,特俾妾来,以此不腆为赆。”钱生谢道:“烦乞小娘子,致意小姐。小生此去,倘或得了明珠,不时定聘。万不可为着小生,忧损花容。”乃捡视囊中,只有纹银一镒,其余俱是金珠,约值三四百金。钱生把那琴剑书笥,留在其内,只把小姐所赠之资,并要用对象,俱放在皮匣中带去。晓起别公,出门之际,回头频望,魂断意迷,不觉潸然泣下。珠娘一闻生去,玉怨花愁,其相忆之情,亦不待言矣。

  再谈吕主事,细述钱生推却之意,回复梅川。梅川赫然大怒,玄卿笑道:“谅那腐儒薄福,岂能坦腹乔门,然在老先生,岂患无一娇客,何必取此迂妄之人哉。比闻闇老有女,四德俱全,何不为令郎公求此佳妇。”梅川道:“鄙意怀之久矣,因此公清奇简傲,不近人情,又不知其女可称淑媛否?”玄卿道:“日昨亲见范小姐《望月》一诗,请为老先生诵之。”遂朗咏一遍。梅川听罢,欣然道:“有此美才,岂无丽质。但无人可做蹇修。”吕主事道:“闻有清士许翔卿,与范老先生至密,不若托彼为媒,下官亦当从旁相恳。”梅川大喜。

  无何,已届重阳,遣仆持柬,邀请许翔卿。翔卿接柬视之,上写道:制侍生王芬顿首启翔卿兄爱下:久怀雅致,未获识荆。兹届重九,敝园楼台崇敞,愿与君登高一谈。君幸惠临。不觳。

  翔卿暗忖道:“此公平昔势利,矜己慢人,今特遣使邀我,其中必有缘故。欲要推辞,又恐见怪,只得随了来使,具名拜谒。梅川一见翔卿,笑容可掬,直延进后园书室,备叙寒温。

  少顷,摆列酒肴,宾主对坐。饮至半酣,梅川从容问道:“闇老老近日起居何以?”翔卿道:“范公琴酒陶情,颇得香山池上之乐。”梅川道:“闻有淑爱,才色无双,桃夭未咏,意欲为小儿求聘,吾兄试度其允否?”翔卿道:“只恐范公不敢仰攀。”梅川作色道:“翔卿何出此话?吾与闇老然,不惟同年,兼且累世通家。今以儿女联姻,乃是一桩美事,故特奉迎玉址,烦为小儿作伐。事成之日,柯仪必当重谢。”翔卿道:“既承明公钧谕,敢不借口舌之劳,以缔朱陈。俟与范公求得庚帖,即当回复。”梅川大悦,呼童斟酒,连敬数杯。临别,梅川又道:“小儿亲事,全仗尊力,并烦致意范翁,不可学那钱兰小畜生,不识高低,故为推却。”翔卿唯唯,作谢而出。不敢迟缓,连夜往见范公。范公道:“彼特冰山作泰山,吾与往还,尚惧祸及,岂有以女缔亲之事。明日君去回复,只须依我,如此如此,以辞绝其意。”翔卿领诺,次晓即至王宅,求见梅川。

  梅川道:“许君清早惠临,想必姻事得妥?”翔卿道:“执柯无力,惶恐惶恐。”梅川即变色而问道:“岂闇老然有所不允那?”翔卿道:“范公非敢不允,只因小姐三岁时,曾有异人相道,此儿福薄,议亲不可太早,早则不寿,须到二十岁外,有以明月珠为聘者,方是夫妻。故议亲虽多,范公一概不敢许诺。特浼小可致谢厚忱。异日尚要踵间荆请。”梅川大怒道:“明明欺我,造此胡言。我今日方知,那钱生不允亲事,也是他的主意。罢罢,拚我这穷太常,与他做一个对头。”又叱翔卿道:“我好意作成汝做媒,谁料汝也不知人事,为他捏造虚辞,特来诳我。”翔卿再欲开口,梅川已气冲冲的踱进屏后去了。翔卿满面羞惭,回达范公。范公道:“由他发怒,我巴不得与他绝交。”

  正在谈论,忽见吕主事差人下书。公拆书细看,单为王太常求亲一事。中间指陈祸福,无非迫抑公允从的说话。范公掷书于地,微微冷笑道:“鄙哉玄卿,真小人也。我老范铮铮傲骨,岂为社鼠恐吓耶!”那递书的在门首等候半日,不见回书,含怒而去,报与玄卿。玄卿十分不快,实时往见梅川。梅川道:“范褧老不允结亲,毫无情面。我欲寻事害之,君谓计将安出?”

  玄卿道:“老先生荣行在即,俟进京之后,设计中伤,有何难哉。”梅川摇首道:“怎耐得这许多时。”玄卿道:“既要速行,更有一策。我闻裴大司马,初为淮扬盐院,被闇然弹了一本,已成不解之仇。老先生何不捃摭其过,修书一封,送与司马。则司马必信公言,而老范难免不测之祸矣。”梅川大喜道:“此计妙绝。即央玄卿起稿,星夜遣人北上。且不说王、吕安排陷害,只可惜范公不知祸患临身,犹以绝交为幸。正是:灶突已烟上,燕雀犹未知。

  且说范公有一嫡侄,讳斐,字文甫,年逾弱冠,以恩例为国子监监生。自朝瑛没后,公即承继为嗣。一日,偶从府前经过,闻得衙役人喧传说道:圣上差下校尉,要拿一位乡宦。”

  范斐挨身相问,正问着王太常的家人。那家人也不认得范斐,随口应道:“要拿做开封府太守的范闇然。”范斐听了,大骇道:“那范太守居官清正,居乡仁善,犯着何罪,圣上却要拿他。”那人笑道:“这是朝廷的主意,我们那里晓得。”范斐惊得面如土色,飞报范公。

  话犹未毕,只见许翔卿疾趋,挥汗而至道:“顷闻校尉到府,虽未开读,外人纷纷,俱说为着明公,虽未知真假,不得不来相报。”公方大惊道:“我任开封二年,虽无功德及于百姓,未尝得罪于朝廷,不知皇上拿我,为着何事?”正欲遣人侦揉,忽报吕爷来了,范公慌忙迎入。玄卿道:“闇老犹未知么?适闻官旗到郡,却为着老先生。我想朝廷之上,权重的莫如大司马裴公,与裴公至契的,莫如王梅老。今老先生遭此奇祸,据下官愚见,何不将令爱小姐,连夜送过王宅成亲。待王老先生进京,求救于裴公,则天威可解,而身家可保。”范公道:“谨谢厚爱。若范某无罪,则圣明自然息宥,如果悖逆不法,这是获罪于天子,岂媚于奥灶所能免乎。”玄卿道:“老先生只因性气躁直,所以见妒于人,仕途坎凛。今当祸患已成,犹依然执拗,只恐廷尉未必于公,九重高而难吁。不听仆言,悔无日矣。”范公道:“与其枉己以幸免,不如守正而待命。

  缇骑一来,某即含笑而去矣。”

  玄卿知事不谐,即起身告别。范公忙唤范斐商议道:“吾料祸根,必起于梅川求亲不遂。此老奸险异常,我若被逮入都,家内无人,他还要寻计毒害。汝今晚带领叔母妹妹,并汝妻子,悄然出城。明日五更,即雇船直走姑苏,暂避在钱老夫人家下。”

  又向翔卿道:“君以家事清寒,断弦未续。我有使女莲香,每欲备奁赠君,迟迟未果。今临不测之祸,死生难料,君可速唤肩与,从后门抬去,以遂我之初心。幸勿推却。”翔卿顿首泣谢。公即进内,与小姐诀别道:“汝兄夭殁,所以承颜膝下者,惟汝一人。满望赘婿,使我两人暮年有靠。谁料误听明珠一语,迟延至今,竟以求聘不遂,遭了王贼之害。我今进京,万一皇天怜我无罪,或得生还,与汝尚有相见之期。只怕群好布网,天欲绝我,或毙在狱中,或受刑西市,则我父子自今一别,永无再见之日了。我也无所嘱,惟承事母亲,比我在时尤宜孝顺。

  待钱郎一归,即谐伉俪。事夫敬姑,若能各尽其道,则汝父虽在九泉之下,庶几瞑目矣。”小姐听罢,登时哭仆在地,埂咽不能出声。范公又谓夫人道:“本欲与卿,白头相守,奈同林之鸟,大限各飞。若到姑苏,切须照护女儿,伺钱郎东昌一回,不必明珠,即完了女儿姻事。至于家业,夫人自能料理,吾亦不及备细吁嘱。”夫人道:“相公保重。”刚刚说得半句,即泪如雨注,放声大恸。左右女婢,无一人不坠泪者。公虽天性刚烈,亦觉凄然伤感。分付未毕,校尉已至门首。小姐牵住公衣,大哭道:“爹爹为孩儿被祸,孩儿不能学那缇索女,上书叫屈,不如死在膝下,做厉鬼以报冤。”范公再三抚慰道:“我为父的,不得罪于国家,到京自能申辩,汝不必过为无益之悲。”外边催唤甚急,怎奈小姐牵住不放,公遂绝据而出。

  是夜,拘禁公馆。次日,把圣旨宣读,即以槛车,押赴长安。亲戚故友,并无一人探望,惟有老仆金元,随身服侍。可怜仁厚惇悫如公,见机而作,已退归林下,犹不免于睚眦之辞。

  君子于此,每为之三叹焉。夫人、小姐,当晚收拾细软,同着范斐夫妇,一路悲伤,自向苏州进发。翔卿得了莲香,即谐花烛。莲香泣道:“范爷为人,刚方正直,所以小人嫉恶。今被逮入京,料必凶多吉少。平昔解衣衣君,推食食君,妾见其厚君者至矣。君独漠然不以为念耶?”翔卿叹道:“范公遇我甚厚,其如事关朝廷,力不能救耳。”过了数日,莲香复说翔卿道:“王太常托君为媒,君顺了范爷而违逆其意。今范爷已被不测之罪,所谓唇亡齿寒,祸及己身耳。故为君计,不如收拾到京,兼打探范爷消息。公私两得,不识君能从否?”翔卿首肯道:“贤妻之言,深为有理。”于是治装北上不题。

  且说钱生,便默默然跟了紫箫,迤里出城。只因思忆小姐,心里遥思一回,忽念着老夫人,未审安否如何一回?又想起赵友梅,不知移徙何处?屈指秋烟怀孕已经七月。真是离愁种种,别绪悠悠。况此时恰值秋未冬初,西风萧瑟,木叶纷脱:碧空嘹亮,每逢过雁哀鸣:黄菊凝霜,遥见孤村野店:满目凄凉,越添情况。有昔贤一诗为证。

  诗曰:

  衡门无事闭苍苔,篱下萧疏野菊开。

  半夜秋风江色动,满山寒叶雨声来。

  雁飞关塞霜初落,书寄乡山客未回。

  独坐高窗此时节,一弹瑶瑟自成哀。

  ——右《秋日即事》

  玉河杨柳已萧萧,羁思逢秋转寂寥。

  亲舍每疑云外近,长安翻觉日边遥。

  浮名肯似莼鲈美,壮志宁随皮肉消。

  自笑行藏浑未卜,巫阳堪问竟谁招。

  ——右《秋日书怀》

  离城约有十里之外,忽闻树林中有人问道:“钱居士何往?

  “钱生惊讶道:“此处并无相识,却是何人唤我?”回头一看,有些面熟,遂即下马相见。只因遇上那人,使钱生几乎化做横亡之鬼。毕竟唤者何人?,且听下回便知。

  第九回 投兰若侠客除凶

  诗曰:

  山头禅室挂僧衣,窗外无人溪鸟飞。

  黄昏半在山下路,却听钟声连翠微。

  ——右《过初池》

  说那唤生的果是何人?乃青莲庵寂如长老也。钱生去心如箭,只在马上拱手。那寂如长老随上里许,殷殷相恳道:“茅茨咫尺,请告一茶。”钱生感其意切,跳下雕鞍。寂如合掌和尚,钱生亦整衣而揖道:“不佞行色匆匆,过承上人见屈,浮生有几,愿偷半日之闲。但不知此去宝刹,还有多少路程?”

  寂如以手指道:“过了小桥,前面竹林之内,便是荒居。”遂携手同行。不及半里,已到庵前。柴扉之外,一泓碧水,桃柳成行,扉上一联,是摘唐人诗内:“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之句。字画遒劲,即范公所书也。进入巷门,但见曲径清幽,朱栏窈窕。莲座边贝叶闲披,宝鼎中香烟遥散。好一个精雅禅室,有昔贤诗为证。

  诗曰: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那庵内有一老僧,曰智真者,寂如之师也。寂如以下,又有寂通、寂照、头陀法云,共有五个。惟寂如是扬州人氏,少习儒书,中年披剃。当下请生进去,与智真等一一相见毕,然后邀入方丈告茶。茶毕,又请入自己卧房。但见琴挂壁边,拂悬窗左,纸帐竹床,事事清雅。智真长老忙令寂通,剪蔬治斋。

  钱生以众僧礼意绸缪,只得从容坐下。

  常言道,“趋财奉富,莫如浮屠。”有钱喜舍,便是施主檀越,满面笑容,殷勤接待:你若无钱施与,他便情意淡薄,相知的也不相知了。自己化缘,则云僧来看佛面。若俗家吃了他一茶一果,虽以数倍奉酬,心犹未足。当日寂如与生,不过泛然一面,相知甚疏,为何这等倍常款接?只为范太守所许装佛之银,未曾见付。他以钱生与范公年家契厚,欲烦吹嘘之力,所以极意奉承。

  须臾斋毕,寂如谈起心事,相求转促。钱生道:“极该遵命,奈有东昌之往,归期尚远,吾师便中入城,何不自往索之。”

  寂如听说,一片趋奉之心,顿然厌冷,钱生亦即起身作别。

  不期紫萧登厕,智真又拉生到后边静室,瞻礼那新塑的送子观音。头陀法云,独向斋堂收拾,见了皮匣,用手一提,觉道沉重有物。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疾忙招唤寂如,附耳私语。寂如笑而不言。你道那法云,果是何等样人?原来是个山东响马,俗家姓伍,名彪,与寂如为中表弟兄。半年前,官兵追捕甚急,暂向空门隐避。若论其谋命劫财,也不知做了几千百遭。虽幸漏网,怎奈凶性不改。只为钱生合当悔气,被他见了皮匣,骤怀着不良之念,故唤寂如商议。谁知寂如又是佛口蛇心,极贪极毒。初时假意不肯,法云道:“吾兄塑这一尊观音,仅仅百金耳,乃沿门募化,舌敝口干,不知走了多少脚步。今财物自送上门,反弃而不取,难为智矣。”寂如道:“只是害他二命,予心不忍。”法云道:“只消多诵几卷经文,超度他速生阳世,便可以功罪相准了。”寂如道:“南无阿弥陀佛!但凭吾弟主意。”于是瞒了智真,又与寂照、寂通,约会停当,等待钱生要行,寂如抵死相留。钱生道:“多谢上人厚爱,敢不少祝但小生此往,急欲寻一故人,容俟异日返辔,再聆挥麈。”寂如又问:“尊友为谁?”钱生道:“是江湖上一位异人,唤做申屠丈。”那寂如最有机智,探了口气,便哄生道:“居士何不早说,那申屠丈向与贫衲至交,只在早晚,准来会过。方到东昌,居士既要见他,但须留在敝庵,何必崎岖程路。”钱生信以为实,忙令紫萧,取银发回牲口。紫萧打开银包,约有十余两碎银。寂如瞧见,转觉动火。一面着人整治精洁素肴,开了一坛隔年陈酒。一面取出自己杜撰的打油诗句,向生请政。

  其诗不能备载,姑录一二,以为笑资云。

  山行访友(次弟寂通韵)

  日出东边雨又飘,山前山后草萧萧。

  娃如小鼓花间响,竹似长枪风排摇。

  几处田禾农笠戴,数家村店酒旗招。

  不知良友居何处?野衲来寻每问樵。

  春日即事

  芳草沿堤长,老晴三月天。

  桃花已红落,梅子又清圆。

  晒衲小桥畔,搔头曲径边。

  木鱼声未动,谈笑自悠然。

  钱生阅未数章,不禁失笑。忽见紫箫进来,悄谓生道:“寂如的说话,未可深信。顷见寂通寂照,不住的交头接耳。

  这个所在,荒村僻路,杳隔人烟。观那头陀,又生得面目凶恶,未知人心好歹。相公须要主意。”钱生亦惊讶道:“汝何不早说,今已薄暮,只得权宿一宵,明早去罢。”不移时,红日沉西,晚钟已动,寂如燃烛方丈,罗列素肴,请生赴酌。钱生酒量虽佳,乃是隔年窨下。初饮时,甘而香美,未及数杯,便觉头目森然。寂通执壶,只管殷殷相劝。紫萧在旁,频以目示钱生,钱生会意,即起身告止。寂如直引到后边客房安歇。钱生已是半酣,上床即寝。紫箫即于床侧,和衣寝寐。但闻庭砌,寒蛩奏响,反侧不能睡去。将及更余,起身登厕。侧耳静听,恍若磨刀之声,心中惶惑。潜往聆之,只见头陀法云,坦裼蹲地,手中磨刀,有四尺余长。惊得冷汗浃背,疾趋进房。摇唤生醒,告以所见。生从梦中惊起,魂魄俱丧。忙问道:“此有后门乎?”口中虽问,奈何牙齿岑岑相击,双足酸软,寸步不能移徙。紫箫先已探知后路,负生于背,启户而逃。将及里余,遥望树林中火光闪闪,趋往叩门。内有一妇,应声而出,怪问道:“若辈中宵奔窜,恐非良善君子。”紫箫放生于地,摇手道:“汝勿扬声,此乃家主,适为贼僧劫害,暂向汝家躲避一宵,容当厚谢。”那妇人移火照生,乃一美丽少年也。轻舒玉腕,扶生进内,笑向生道:“妾家良人,重利远出,使妾静守孤帏,天遣郎君夤夜至此,所谓有缘千里能相会。郎君岂亦有意于斯乎?”

  原来此妇姓戚,颇有河间之行。寂如每欲私之,而戚氏固执不允。是夜爱生美貌,欲求仓卒之欢。钱生惊魂未定,岂复措意于残花败柳?俄闻喊声至近,生与紫箫方欲出门避去,见法云横刀于前,寂如、寂照、寂通俱明火持杖,杂沓而至矣。

  戚氏以身蔽生,寂如因有宿憾,趋前一杖,法云复刺一刀,可怜年少蛾眉,悠尔兰摧玉碎。钱生双膝跪下,哀声恳道:“囊资自在宝刹,愿乞饶命。”法云叱咤一声,挥刀即剁。钱生只得闭目待刃,但闻靮然一响,开眼视之,却是法云头忽坠地。

  一人自梁上跳下,手执匕首,不满一尺,往来飞刺,寂照、寂通俱迎刃而毙,只有寂如,不知去向。

  钱生细看那人,面黑须黄,形容古异,竟不知从何而来。

  又见尸首纵横,鲜血飘流,毛骨俱寒,益深觳觫。那人向着钱生道:“郎君不须害怕,吾乃真真儿也。承主公之令特来相救。”

  乃以白练二方,使主仆各蔽其首,耳畔但闻江涛汹涌之声,足下如蹑浮云,又如冯虚御风,不待移步,而飘然自往。俄闻呼道:“至矣,至矣。”撤练一观,乃是一所庄院门首。真真儿轻叩三下,其门自开。一人秉烛观书,龙风姿容,江河剑侠。

  近前视之,其人非别,即梅花楼所遇之申屠丈也。

  钱生惊喜而拜道:“一自吴阊见教,迢隔仙凡,注想芝容,徒形梦寐。兹为凶僧觊觎,皆因智之先几,自非玄扈神威,几乎魂归冥汉矣。”申屠丈亦答拜道:“俺自虎林获遇梅山,便欲访友燕云。因以敝事,在燕子矶逗留数日,极欲会郎一面。

  又值故人订期于此,不意郎君受此一惊,虽命中所犯,然文星正现,岂凶秃所能加害也。但郎远来访某,必有所谕。”钱生备以明珠为告。申屠丈拍恼数四道:“若谕别事,可以俄顷如命。至于夜珠,乃希世之宝,非购之贾胡,索之椒房勋贵,不可得也。然郎特来寻我,敢不竭力求之。此去东昌,程止四九,郎宜往省令叔,暂留府廨俟某一获奇珍,便当面奉。”钱生听见许允,非常欣喜。又问梅山行止,申屠丈笑道:“梅山亦为郎君,用了多少心机。他日燕子楼成,慎勿忘那撮合山也。”

  钱生虽不喻其旨,然亦不及详问而别。

  且说钱公一鹤字曰鸣皋。夫人米氏,一子钱菘,俱留在家。

  只携琴书之任,莅政期年,口碑载道,颇有杜召之拟五□之讴。

  一日,退堂闲坐,忽闻云板传进,姑苏十一相公在外。鸣皋闻报,急忙请入衙中。相见已毕,各叙衷怀。鸣皋深以钱生远临为快,细叩学问,谈文折理,俱中肯綮,不胜叹服道:“一别数载,不意吾侄学业大成,邓林之木,十霄可望,洵为谢氏之惠连,非复吴下之阿蒙矣。”钱生亦备细问那起居近况,鸣皋道:“愚叔他无所乐,惟幸讼简民安,日饮醇醪耳。”自此,生在衙中,倏忽月余,盼望明珠,久无消息。乃潜出私衙,观探山川土俗。盖东昌为南北往来之所,过客如云,车马阗塞。

  流览之际,忽遇清士贾文华。文华惊问道:“闻说台驾自往南畿,为何却在于此?”钱生道:“此系家叔敝治,特来省候。

  不知贾兄此行,为着何事?”文华道:“某获遇斐公子,刮目相看。近因大司马促取进京,仆亦随辕北上耳。”钱生笑道:“古人有云,游大人以成名。今文华得遇贵人提挈,甚喜甚善。

  但长安道中,红尘千丈。得意浓时,便宜马首向南,勿使闺中冷落,怅望那陌头杨柳可也。”文华含笑而去。又一日,钱生步出城外闲行,闻土人说道,离城数里,有陶府君别墅者,园亭卉石,颇为幽雅。钱生即纵步寻之。数里之外,果见园房一座,乃以数钱赠于管园人,方得进内。虽有竹亭月榭,然时值仲冬,光景萧条,不堪娱览。徙倚片时,聊以适兴而已。既而转身回出,忽见园左一家,粉壁上大书七字云:白云峰零沽美酝。

  钱生口吻枯渴,正有茗椀之思。因近前观那店主,虽是市井中人,白须飘然,形相不俗。又观其脯馔壶觞,十分精洁。

  遂入店中沽饮。白云峰笑道:“相公像是南边来的。江南好不繁华享用,我这里野味村醪,恐不中意。”钱生亦笑道:“细观盛肆,可谓精雅之极,聊买一壶,以消闲况。”于是斜倚朱栏,把杯徐酌。不多时,却消尽了二壶。想起明珠未知何日方有,欲作一诗记怀。乃向白翁借取笔砚。云峰道:“想是相公要吟佳句了?”忙进以桐叶之笺,松烟之墨。笔既兔颖,而砚亦端溪。钱生暗暗赞赏,即濡毫挥成一绝云:诗曰:偶倩松醪浣俗尘,翩翩裘马倦游人。

  妆楼只盼明珠到,北海何须待化鲲。

  白云峰道:“相公正要青云高步,为何反有何须化鲲之句?”

  钱生注目直视道:“翁亦知诗者耶?”白翁道:“老汉少时,颇解吟咏。近因年迈,笔砚遐疏矣。”钱生口中虽应,而心实未信。将归,留银一锭,并作下次酒资。自此,不时往来,与白翁渐渐契密。然亦未知钱生是五马公之犹子也。鸣皋以生时时出游,惟恐涉迹于平康巷陌,乃稍为拘禁,而问生道:“汝来许久,我因衙门事情旁午,未及询汝。年将二十,亦曾托媒行配乎?”钱生答以尚未。公又谓生道:“金须锻炼,玉必琢磨,吾侄武库虽充,亦不可久荒范耳。明秋又是文战之期,倘能高捷棘闱,自然有女如玉。”钱生未敢语以明珠一事,惟颔之而已。

  时值岁阑,朔风凛冽,凄雨时蒙,遂不及再诣白翁酒肆。

  不觉残冬已过,人日俄临。是日,鸣皋被四府请晏,钱生以衙斋闲寂,又悄悄步出林间,向着垆头剥啄数声,云峰久不出见。

  俄闻班竹帘内,娇娇滴滴的声儿,应道:“来了!”应声未了,氤氲香气,沁入鼻端。正是两处牵情,已惹相思无数:那知三生石上,重寻一笑姻缘。

  要知端的,且俟下回,次毕其说。

  笔墨淋漓,描叙殆尽。

  僧家不蚕而衣,不耕而食,正宜苦行焚修,以至三摩地位。乃世法太重,竟以大乘为纸上空谈,甚而饮酒食肉,觅利行奸。种种罪孽,更有过于俗家者。

  吾恐地狱中累累然俱是若辈也。闻至寂如谋害钱生,使人怒发上指。及至真真儿匕首行刺,又不觉欣然而笑矣。

  第十回 咏雪诗当垆一笑

  诗曰:

  双袖蹁跹舞越罗,小娃十五解吴歌。

  酒垆休说临邛好,阊阖门前花柳多。

  ——右《竹枝词》

  西子湖头卖酒家,春风摇荡酒旗斜。

  行人沽酒唱歌去,踏碎满街山杏花。

  ——右《竹枝词》

  当日,钱生自寻白云峰闲话,不意聘婷袅娜,走出一位佳丽人来。钱生注目视之,神莹秋水,态若朝云,其它不能细数。

  只这秀发堆鸦,金莲一捻,便足魂销。那女子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玉齿,逡巡问道:“郎君是欲沽饮么?”钱生道:“非也,特来寻云峰闲叙。敢问姐姐,还是白翁何人?”那女子道:“云峰妾之家尊也。去冬有一位,做那偶情《松醪浣俗尘》之诗的,或是郎君否?”钱生道:“此乃酒后俚言,何劳记忆。”

  女便问生姓氏,所习何业?钱生谬答道:“姓孙,到此贸易。”

  随问其青春几许?那女于道:“虚度三五。”又问芳名,答道:“小字瑶枝。”钱生又问道:“余自客岁,即向尊肆沽饮,往来匪朝夕矣。为何不见姐姐?”瑶枝道:“因外大父有恙,适去相探耳。今日家君亦为探望而去,想必抵暮方回。”钱生又问:“室中更有何人?”瑶枝道:“止有老母,近亦抱病伏枕。”

  钱生虽与昵叙良久,然一片芳心,自在友梅、梦珠,并非钟情于瑶枝也。惟瑶枝独欣羡生才。及生欲别,固留道:“尊寓在城,风寒路迂,请以屠苏暖君冻足。”钱生笑道:“鄙人愧无玉柞臼,姐姐乃欲啜我以琼浆耶。”方举杯欲饮,而彤云骤起,天昏欲晚,素雪既零,凄风凛冽。未几,推扉一望,大地悉成缟素。钱生倚楹而喟,若有忧色。瑶枝道:“归途既阻,妾家衾绸颇备,君何忧焉。”钱生道:“室无男子,而小生徘徊不去,将无瓜李之嫌,以贻尊君见罪。”瑶枝道:“无害也。

  “老父龙钟,谅不能冒雪而归。”乃令小鬓煽红炉火,与生拥炉而坐。钱生道:“姐姐既知拙咏,必工染翰,可无佳作,以贶予怀?”瑶枝即为呵冻,和生前韵一绝。

  诗曰:

  每恨桃源闭绮尘,无端轻别有情人。

  妾心只羡鸳鸯鸟,不敢投梭恼谢鲲。

  钱生览诗大笑道:“诗诚妙绝,但不知谢鲲是谁?”瑶枝道:“远则千里,迩则目前。苟有情种,妾便以终身许之矣。”

  钱生道:“小生固是有情者,可惜遇卿晚耳。”瑶枝默然。钱生又道:“清坐寂寥,局若以雪为题,联吟一律,可乎?”瑶枝道:“唯命。”

  诗曰:

  碎剪冰绡片片春,(生)

  瑶台多少散花人。(瑶)

  剡溪夜棹逵堪访,(生)

  庾岭寒葩色掩真。(瑶)

  十二珠帘非卷月,(生)

  三千银岛争飞尘。(瑶)

  小桥渔笠浑如画,(瑶)

  疑是南宫笔有神。(生)

  吟讫,瑶枝进内,侍奉汤药。于时阴风凄凄,瞑色白合,银釭既点,角枕横施。瑶枝直待其母睡熟,方得步出中堂。见生向火而坐,急问道:“君伯寒耶?”即卸下绵半臂,与生御冷。钱生谢道:“偶尔相逢,姐姐便钟情如此,使小生何福消受。”瑶枝乃洁问道:“妾细哦君诗,并观君言语动静,的是名家仕胤,决非商贾中人也。愿明以语我。”钱生笑而不言。

  瑶枝道:“妾固知之矣,君必欲终秘耶?”钱生乃以实告,且嘱其隐而弗泄。瑶枝道:“君既宦家,必已问名贵族,但不知充下陈、备酒扫者,曾有几人?”钱生怃然道:“尚乏齐眉,何云姬媵。”乃以梦珠小姐月下相会,及寻申屠丈,求取明月珠一事,备陈颠末。瑶枝道:“细听君言,则君与范小姐,均可谓有情人矣。第不知今后又遇一人焉,其有情亦如范小姐者,君肯以待范小姐之情以待其后见者乎?”钱生道:“余情痴人也,每阅裨史,至君虞之负小玉,王生之负桂英,未尝不掩卷三叹,而尤其辜恩薄幸。然世上又有一等,入秦楼而窃玉,过楚馆而迷香,情欲摇摇而欣彼羡此者,则亦好色淫乱之徒耳,而非所谓深情之土也。若夫信誓旦旦,终始不渝,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生者,方谓之有情耳。使余今而后又遇有情如范小姐者,欲我舍范小姐而从彼,则吾不能。若欲以待范小姐之情,以待之,则胡为而不然。”瑶枝道:“妾闻待媒而嫁者,正也。

  择美而从者,权也。窃观郎君,器字不凡,温然玉润,诚骚雅之领袖,土林之翘楚也。故一观丰仪,志念遂决。君虽无援琴之挑,妾实有衔玉之意。愿获托身姬侍,又未卜君子,肯分涓埃之情,少及于灌浣之贱乎?”

  钱生暗思,梅山老人曾许我以三位妻小,虽友梅、梦珠会合无期,然盟言也订,或者第三室之缘,其在斯乎?”乃欣然许允。瑶枝即求设誓,钱生乃誓道:“生则同衾,死则共穴,泰山如砺,心炳日月。”誓毕,漏下已三鼓矣。灯火之下,细睹瑶枝,皓齿明眸,愈觉艳丽。乃笑道:“盟既订矣,良宵难遇,请坐何为?”瑶枝正色道:“妾之所以午夜会君者,诚为百年之事也。今既蒙金诺,荐枕有日。虽鄙陋之躯,不足珍爱,然私谐萱帏以图苟合,则妾亦淫荡之人耳,君何取焉。”钱生道:“卿言是也。我虽热中,姑忍制以待合卺耳。”直至鸡鸣而息,终不及于乱。黎明雪霁,钱生赋诗为别云。

  诗曰:

  邂逅相逢即誓盟,何须跨鹤入瑶京。

  黄河莫道深无底,未及卿卿一片情。

  瑶枝亦次韵,以答生道。

  诗曰:

  休忘雪夜订姻盟,作速观光上玉京。

  今后马嘶门外路,凝妆终日盼多情。

  吟讫,遂恋恋各道珍重而别。钱生进府,钱公愠而诘问,乃谬以寻谒申屠丈、求珠为辞。呜皋惊道:“那申屠丈乃是江湖仙侠,我虽闻其名,而未见其人,子何从而识面?又何因而求珠耶?”钱生备告以姻亲一事。呜皋道:“昔日裴航,得玉杵臼以聘云英,至今述异者以为美谈。今吾侄亦欲寻明月珠以求范氏。倘婚姻果遂异日风流场中,又添一段佳话矣。但申屠丈既已许汝,只须静以俟之,又何必恓恓西然而空骛于外哉。”

  钱生退至侧边书室,思念瑶枝,作小词以述其事云。

  词曰:

  有女艳当垆,疑是来姑射。十五正芳年,一幅春风画。不必奏求凰,便许终身嫁。此后问相思,又在青帘下。

  ——右调《生查子》

  钱生又见斋前梅花盛开,以怀友梅,作诗一绝。

  诗曰:

  曾记芳名是友梅,梅花独向郡斋开。

  朝云暮雨知何处?不入罗浮梦里来。

  过了数日,鸣皋坐堂将退,忽见皂快禀称,有一申屠丈要见老爷。呜皋慌忙请入后堂,掩门相见。又唤钱生出会毕,申屠丈便向袖中,取出明珠付生道:“俺自郎君见托,直逾岭海,寻见贾舶,以三十万缗购得此珠。虽淹滞十旬,幸不辱命。在郎姻事可谐,而某报郎之心亦尽矣。”原来珠逾径寸,光明圆洁,若黑夜放在室中,则一室皆明。昔惠王所云照乘,季伦每以代烛,皆是物也。钱生捧珠踊跃,再拜而谢道:“萍水相逢,过叨恩渥,既起之于垂殒,又锡之以奇珍。铭骨镂心,感何可既。”申屠丈又嘱生道:“室家之事,固当勉图。此外或遇闲花野草,亦须屏却淫邪,以存阴骘,庶几功名可成,而遐龄可保。郎宜珍重,俺从此别矣。”鸣皋与生牵袂恳留,申屠丈执意要行。钱生欷虚道:“此别之后,不知何时再会。”申屠丈道:“后会无期,难以轻约。或于便鸿,当稍附一信耳。”言讫,飘然策蹇而去。钱生即于次日黎明,辞别叔父,带了紫箫,回诣金陵。鸣皋亦遣人护送,并修书一封,问候范公,为生申说亲事。

  钱生一到白下,即入城先访许翔卿。许家回说,旧冬已到北京去了。钱生便由大街趋往范宅,但见门外悄无一人,门上封皮紧锁。钱生茫然不解其故,遍处寻问,方遇一老苍头。苍头泣道:“家老爷不知为着何事,忽被圣上拿问。去年十月间,已为锦衣卫校尉拘往长安去了。”钱生又问夫人、小姐今庄何处?”苍头道:“当老爷临去那一晚,夫孝小姐即随着小相公出城,今亦不知去向。”钱生听见,彷徨不宁,凄然欲泣。

  乃谓紫箫道:“我只道有了明珠,则姻期可以唾手。谁知又遭此变,如何是好?”紫箫道:“既范爷有了这件奇祸,即寻见了夫人、小姐,恐亦无济干事,不如原到东昌,再为商议。”

  钱生曰:“汝言最是。”遂连夜出城,向客店中安歇一宵。次日五鼓,起身就路。不则一日,又到了东昌。呜皋见生,惊问道:“吾侄去而复回?莫非亲事不谐么?”钱生说出范公被逮之事,鸣皋大骇道:“闇老已谢归林下,那当事者犹放他不过,必欲罗织以罪,真可为寒心矣。故仕宦之险,昔人喻以泛海,信不虚也。但吾侄姻事,将欲如何?”钱生道:“姻事且不须提起。窃料范年伯此去,轻则贬窜遐陬,重则竟有灭身之祸。愚侄放心不下,欲到京师,探听消息。不知叔父以为可否?”鸣皋道:“今日正是小人世界,子去探问,恐或被人侦知,不惟无益于公,抑且惹祸于己。况今科试在迩,我正欲为汝斡旋前程,以向秋闱鏖战。若到北都,岂不误了科场大事。依叔愚见,还是不去罢。”钱生道:“不然,平居无事,则依附门墙。一朝有患,即掉首不顾,此乃小人浇薄之态耳,侄岂肯效之。况范年伯青眼盼睐,既已骨肉我矣。今日到京一望,亦情理所不能已者。且不肖此去,自当小心在意,决不惹祸,以贻叔父之忧。”鸣皋踌橱半晌道:“汝既要去,我即着人,为汝纳了北监,以便在彼应试。须念三年辛苦。闲在寓中,再把经文,用心细绎,倘遇朱衣暗点,岂惟尔叔之喜,庶不辜尔母倚阊之望耳。”于是择吉起程,鸣皋置酒钱别。临歧再三嘱付,前途谨慎。又作诗为赠,有“不独秋风聆鹗荐,马蹄并望探花归”之句。钱生俯首受教,挥泪而行。因期促意忙,不及向白翁一晤。

  将抵都门,已四月中矣。毕竟是皇都地面,风景繁妍。有多少剑履簪缨,鸣珂于丹陛,雕鞍绀巾完,击鼓于通卫,以至龙楼凤阙之崇华,四海九州之客旅。有先贤《长安春望》诗为证。

  诗曰:

  南山睛望郁嗟哦,上路春香玉辇过。

  天近帝城双关迥,巳临仙仗五云多。

  莺声尽入新丰树,柳色遥分太液波。

  汉主离宫三十六,楼台处处起笙歌。

  钱生到京,寻一寓所,在国子监之左。其居亭主姓王,号季文,原籍姑苏,以刀笔为生涯,盖讼师也。有女惠姑,年已二十有五,虽曾受聘,尚未于归。生以桑梓之谊,且便于进监,故借寓焉。此时,王太常已起服进朝,连升二级,除授吏部左侍郎之职。钱生虑其犹宿旧憾,故从母姓,而改讳为芳。自有鸣皋遣来之仆,投递文书,照例纳监,不必细谈。生以鞍马劳惫,在寓静养数日,方到刑、兵二部,打探范公消息,忽于中途,凑巧遇着贾文华,便邀入酒楼叙晤。文华道:“台下进京,必有贵务?”钱生道:“不为别事,只因金陵敝年伯,奉旨钦提,特来探候。”文华道:“若尊驾早到半月,便得相会。今范公已出京去了。”钱生道:“贾兄既知敝年伯出京消息,必知所以得祸之由了?愿乞赐闻始末。”文华乃附耳谓生道:“只因范公有一小姐,新吏部王爷欲与联姻,范公执拗不允,故王吏部致书裴爷,求他寻计中伤,不料裴爷正怪范公冷落,故假旨逮了进京。初意不过但恐吓他一番,使他惊惧,从了主太常的婚姻便放耳。不料范公为人耿直,宁死不从,欲要重处他。又因他在开封做太守清廉有名,故但谪到塞外去了。”钱生听了,不胜嗟叹。文华饮罢,因有事别去。钱生怅然回到寓所,毫无外事。每日只是闭户温习经史,以图上进。但客窗诵读,殊觉寂寥。有诗细咏之道:枕叠残书床系绳,照人无焰是弧灯。

  纵然异日青云客,此际凄凉不啻僧。

  却说王季文的女儿惠姑,因夫家无力未娶,琴瑟愆期,摽梅失望,未免花朝月夕,对景生情。又见钱生少年风雅,愈觉动心。又听见他夜夜诵读,如鹤唳,如蛩吟,声声感入肺腑。

  这一夜,按纳不住,乘人睡熟,竟悄悄走至窗下窃听,欲推门而入,门是关的,只得轻轻叩响。钱生听了,忙掩卷问谁?却又寂然。未几,将欲展卷,又闻叩响,如前。生平素畏鬼,亦呼紫箫。而紫箫已垂头熟睡,乃执灯自起启扉。只见蕙姑,静立于扉外,惊避进房。蕙姑亦尾后而入。钱生愕然道:“小娘子寅夜至此,有何见谕?”蕙姑道:“闻君静夜读书,特来作伴耳。”钱生道:“小生自有圣贤为伴,请勿进内,男女之间,嫌疑不便。”蕙姑剔了灯煤,翻弄书帙,含笑而问道:“君乃风流名士,曾阅《西厢记》否?”钱生正容道:“此乃艳曲淫词,岂入我辈之目。”蕙姑又杂以谐谑,多方诱生,而生终不能动。乃双脸晕红,含愠而退。自后,钱生防避甚密。一日,与王季文闲话,偶及蕙姑亲事,始知其婿文长儒,乃顺天府学,一贫如洗,不克糊口。钱生以叔鸣皋所付囊资有余,且怜蕙姑之情,乃呼长儒,以五十金赠之。无何,已是八月初旬,钱生因试期已迫,谧虑凝神,拟经书题七个,做成七篇。及入场,《四书》题,悉如所拟,惟经题稍异耳。以后二三场,俱一挥而就,文藻烨然,若有神助。及揭晓,中在前列,鹿鸣宴毕,谢过座主房师,收拾行李,将欲南辕,适值鸣皋遣人以书付生。

  生启缄视云:

  阅乡书,知侄果巳夺标,使我老怀浣慰。此后更宜着鞭,把长安花一朝看尽,而锦里言旋,一副尔叔眷眷之望,尤为至快也。我老矣,将营糟丘,投奔而隐。尔弟豚犬,不足为言。所以绍青毡而有高门之庆者,独在汝耳。时届岁寒,燕山雪花如斗,惟侄加餮自慎为嘱。外寄小菜数种,银若干,以为汝旦夕薪水之费,须逐件检入。

  钱生得书,行踪遂止。然中心怏怏,一片相思,愈深几倍矣。欲知春试如何?下回便见。

  雪夜联咏,各叙幽怀,虽使两人面谈,亦不过此。

  以风流俊士而遇当垆美艳,宜乎。两情缱绻,契若瑟琴矣。然能守正不乱,及在燕寓,又能拒绝蕙姑,此所以情虽深而不入于淫荡之一流也。

  第十一回 因赛神计劫兰闺秀

  诗曰:

  南方淫祀古风俗,楚媪解唱迎神曲。

  枪枪铜鼓芦叶深,寂寂琼筵江水绿。

  雨过风清洲诸闲,椒浆醉尽神欲还。

  帝女凌空下湘岸,番君隔浦向尧山。

  月隐回塘犹自舞,一门依倚神之祜。

  韩康灵药不复求,扁鹊医方曾莫睹。

  逐客临江空自悲,月明流水无已时。

  听此迎神送神曲,携觞欲吊屈原词。

  ——右《夜闻赛神因题即事》唐《李嘉□》作却说钱老夫人,自从生往白下,即备重礼,酬谢了崔、李、陆三子,又托崔子文置酒虎丘,以答报那动公呈的合学朋友。

  既而崔、李俱到外郡游学,惟陆希云不时到门讯候。老夫人膝下凄凉,少不得心中牵系,俱不必细说。

  且谈秋烟姐,既切离思,又因怀娠,所以精神倦惫,情绪全无。闻啼鸟以惊心,愁眉常锁。睹花枝而增慨,涕泪时流。

  惟有绣琴,十分中意,往往微言带谑,冷笑含讥。秋烟每不能耐,亦以恶语相加,二人因而成隙。每一日早起,以人参汤进于夫人,夫人看见泪痕莹颊,细为诘问。秋烟遂把他事抵饰。

  绣琴知之,乃潜于夫人道:“向见秋烟与某童,戏于厢房。前晚又见秋烟,潜入钱吉房中,逾时而出。夫人闻而稍有疑意。

  又一日,秋烟要买绣线,寻见钱吉,将钱付与,因而闲话片晌。

  绣琴又以告夫人。夫人治家严肃,虽婢女,不容少有邪私。于是深信绣琴,而欲觅配以嫁秋烟。无何,乳腹渐高,夫人乃大怒,将呼杖而挞之。秋烟料难隐匿,以生所题罗帕诗奉进。夫人细玩,诗意清新,而笔迹可验,即回噎作喜道:“既有此事,汝何不早言。若幸举一男,亦一喜快也。”于是恩宠日隆,女红尽辍。绣琴愈嫉焉,乃与桂子密谋倾挤,乘间窃其汗巾一条,置于钱吉枕底。吉妻见之,疑与秋烟有私,与吉争吵,而以汗巾诉于夫人。及呼秋烟审鞫,秋烟茫然无以自明。夫人大怒道:“汝与贱奴通奸,辄敢污蔑尔主。遂以荆条挞之数十,实时祛出钱吉,而买药堕胎,服药三剂,胎竟不下。于是褫去衣裙,每日蓬首跣足,供役厨房,兼又褪詈兼至。自此,秋烟之苦,殆不可胜言矣。至冬,将欲临蓐,绣琴先与夫人计议,俟其生下,即当淹溺。夫人又托梅三姐,寻配以出之。

  忽钱贞报进,南京范夫人、小姐与小相公俱到。夫人惊喜出迎。范夫人肩舆,已陆续而至。相见毕,彼此各叙间阔之情,一一问安。次及范公,范夫人泫然泣下,便诉出奸人倾陷,被朝廷提问一事。小姐触着愁肠,掩面而泣。老夫人亦不胜伤感。

  次后问生何在?范夫人道:“贤郎在被难之前,已往山东省叔矣。”老夫人心下始安。治酒款待,虽殷殷劝慰,范夫人、小姐,终席不举一觞,止啜薄糜而已。范斐既已安顿家小,即往京师探望,辞别而去。范夫人偶见秋烟,腹中怀孕,而困淬可怜,心颇疑之。因以讯夫人,夫人道:“言亦可丑,彼与狡童私媾,今将临月耳。”随唤秋烟,又羞辱了一场。

  且说梦珠小姐,自公被逮之后,时刻悲思,寝食俱废。每夕焚香吁天,愿得圣恩宽宥。范夫人虽十分忧郁,惟恐苦伤小姐,时时安慰。其如玉惨花愁,终不能少解。尝作忆父诗云。

  诗曰:

  天恩何日释南冠,归雁虽多信尚寒。

  读罢离骚重拭目,白云何处是长安。

  珠娘以夜长难寐,独于灯下观书。耳中忽闻呜呜咽咽,婉转悲啼,声甚凄楚。讯之,乃秋烟也。喟然道:“我有天大忧愁,只得含悲忍泣。尔乃自罹其苦,胡为彻夜号叹乎?”秋烟推扉而进,泪流满面,终泣而对道:“奴有一腔苦衷,无可告诉。今天幸轩车远至,愿得少披肝隔,不识小姐亦肯垂听乎?”

  珠娘道:“我本愁人,今见尔貌楚言哀,使我殊为悲感,有何冤抑,不妨语我。”秋烟遂以钱生私呢之情,及临别留诗,绣琴妒谮之事,委曲叙毕。因位道:“奴之一身不足惜,所恨谗言蔽明,心事莫白,以主人之胤而为淫媾之私。倘蒙小姐肯赐片言,以白其诬,死而不惜。”珠娘听知孕从生有,便怀愍爱之念。次日进见夫人,力为辩悉,夫人道:“小姐不可信那花言佞口,我思之审矣,彼必先与贱奴通奸有孕,唯恐事泄,乃私主以籍口。故诗虽真而情则谬也。”小姐又反复言之,大人终不能信。但含笑而已。既而绣琴又与桂子有隙,历数其短,以告夫人。洼子闻而大怒,始以谋窃汗巾,及偷出减妆内银花数事,一一陈诉。夫人严为鞫究。桂子之过是虚,而绣琴之事却实。深悔误信其言,呼秋烟而抚慰之道:“我屈汝,我屈汝。”

  即以绣琴发在梅三姐家。适有维扬客人,愿出三十金,买以为妾。梅三姐匿其半价,而以十五金,请命于夫人。夫人深恨之,不考其人之清浊,欣然依允。未几,秋烟获生一子,试其啼声呱呱,卜为英物。老夫人大喜,以生讳兰,而古有“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儿”之语,遂命名曰宁馨。少不得三朝弥月,自有亲邻馈贺,俱不及细叙。老夫人以小姐前为秋烟屡白其诬,至是绣琴事败,深服其智识过人,又尝于镜奁内,得所作忆父一诗,词意酸楚,感而坠泣。因叹道:“嬉笑之怒,甚于裂背,长歌之悲,过于恸哭。此语信然。”遂有为生纳聘之意,而难于启齿。私讯红蕖,红蕖述范公临行之语以对,夫人大喜。自后待小姐之意,愈为恩密焉。

  光阴荏苒,不觉冬去春残,悠尔又逢仲夏,范斐自塞上遣人回报,始知公已遣谪孤山,范夫人心中稍慰。惟珠娘,既有思父之孝思,复以钱牛杳无归信,怨红愁绿,绿眉时颦,待月迎风,愁城愈固。虽在喧哗笑语之下,不无咨嗟叹息之声。是以刺绣心灰,丝桐谱冷,时时托诸吟咏,以自遣其愁况云:春日晓起红蕖促看海棠因书即事诗曰:香闺晓日上窗纱,懒向妆台理鬓鸦。

  侍女不知心上恨,几回催看海棠花。

  ——暮春咏怀

  冉冉朝烟溜碧萝,啼莺声老奈愁何。

  凭栏怅望家千里,照镜慵梳发一窝。

  风拂檐铃催梦去,蝶随柳絮绕帘过。

  可怜满径残红片,不及罗衫泪点多。

  因秋烟之事,虑生在外,又以花柳牵情,尝试一绝云。

  诗曰:

  紫燕虽归信物受,成荫绿树乱烟飘。

  只怕春心浑未定,更随明月听吹萧。

  其诗连篇累帙,不能尽载,兹选志一二,以见其愁怨恨聊之意焉。

  且说老夫人,以槐黄时近,科举秀才,纷纷的俱向白门应试,不知生进得场否?心下不胜忧虑。忽一夜,梦见中丞公,笑容满面,握手而言道:“吾儿乡闱奏捷,当在丙子。那业师郑文锦,原注定今科中式,只因文锦做了几件亏心丧行之事,已把姓名褫革,吾儿在燕京旅邱,能拒绝蕙姑,不淫闺女,上帝以其操行清严,增寿一纪,又拔在今科连中,故特来与夫人报喜。”言未绝,但闻笙萧细乐,一片喧沸。夫人因以问公,公道:“此正蕊珠放榜耳。”夫人道:“相公误矣,今方七月,秀才尚未入场,怎云放榜?”公笑道:“夫人有所未知,人间揭晓,须俟八月下旬,至于天上,只在七月望后,便把应中俊英姓名,俱已填定矣。”夫人再欲诉叙衷怀,却被树枝一绊,忽然惊醒。梦中之言,一句不忘。只以钱生该在南场赴试,为何反在北京?猜疑不决。晓起,以告范夫人。范夫人道:“贤郎君掞藻摛葩,才高八斗,今秋奏捷不问可知,致使夫人得此奇梦,先为之兆耳。”

  俄而三场考过,又早放榜之期。只见江上黄旗飞报,崔、李二生,俱获捷了。同社中,惟陆希云三报已捷。夫人望至月初,唱然叹道:“我儿竟在孙山之外矣。”盖生虽在北场中选,只因鸣皋为生纳监,注了金陵祖籍,又把姓名改了魏芳,故报捷的,只到东昌任上,兼往金陵旧宅。直到十月中,鸣皋方有书至,说生已在北闱中式。夫人大喜道:“曩夕之梦,信不谬矣。”范夫人、小姐俱捧觞称贺。秋烟闻了喜信,满怀欣悦,不言可知。钱贞便欲竖立旗竿,夫人止住道:“偶尔侥幸,为什么惊天动地。且待春闱及第,竖亦未迟。”又有几个靠势家人,概不收纳。既而陆希云公事北上,老夫人馈送赆仪,并修书寄生,不提。

  且说郑心如,自谤生之后,崔子文诉向同社,将欲群声其罪,又被李若虚当面唾骂了几番,心如恐失体面,只得走求朋友,向崔、李恳息。又请名家,肉袒致谢,其事方寝。只因此名一播,那姑苏仕宦,悉知其奸险异常,再有谁人请荐。心如自觉无颜,避到临安暂祝恰好遇着在城乡宦,有胡御史者,延请西席。那御史是谁?即憨公子胡伯雅之父也,现任副都御史,告病在乡。因憨公子目不辨丁,要请名师指教。郑心如访知这个机会,即央门客常不欺荐引,且许以厚谢。不欺便力荐心如,心如又誊出几篇窗稿,具名拜谒。胡御史把文章细观,击节赞赏道:“清新藻丽,必中之才也。”因此馆事一言而妥。

  心如既进馆中,探取憨公子之性,每日功课,并不讲书做文,只谈论些嫖经赌诀,以至闺阃鄙亵之事,及在胡御史面前,则又极口赞道:令郎公子亏其指授窍窍,近来文字,气已食牛矣。

  兼以胁肩谄笑,惯会趋迎,故不但憨公子日渐投机,而胡御史亦破格相款。自开绎帐,瞬息三载。其年暮春,胡御史起官北上,憨公子要到虎丘游玩,同了心如、不欺,随即买舟至苏,在虎丘寺内,假一僧僚作寓。于时,苏人游虎丘者,往来纷错如织。上自衣冠士女,下至□屋裙钗,莫不靓妆丽服,连臂而至。真是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江畔之柳,可谓艳冶极矣。所以憨公子纵日骋怀,十分得意。每日与心如、不欺,观看女客。看后则又数青论白,较其妍媸。至夜则饮酒啖肉,期于醉饱而已。究其胸中,不知山水为何物耳。

  忽一日,有楼船舣岸。前舱靠窗站着艳婢四五,或轻摇纨扇,或笑指岸花,纷纷的娇声婉语。心如挽了憨公子之手,趋前指看道:“此船必有丽人矣。”俄而群婢先拥着两位老者登岸,姿容俱极清雅。次有一个女子,年可二十,轻烟淡月,真所谓画中人也。你道此船果是谁宦宅眷?原来即是钱老夫人。

  因范夫人、小姐思忆范公,故特置酒船中,与他解闷。那卖花妇梅三姐,亦与偕来。憨公子指手画脚,正欲往来挨看,因是日游人大多,夫人、小姐随即下船而去。憨公子立在水涯,凝眸遥睇,直待那画船去久,方回寓中,大声道:“我今日害了相思病也。”因闭目静想了一会,不住点头道:“我得之矣,我得之矣。”原来憨公子人虽鄙陋,那眼睛却有高低。乃向心如道:“适见楼船中那个女子,果是观音出世,怎能设一计儿,向销金帐里,取其一乐?先生既是苏人,必然知其姓氏。”心如道:“在城宦族颇多,何由认识?若要访问,则亦易易耳。”

  憨公子又问所以访识之由。心如道:“顷见卖花妇梅三姐,亦在船中,只须明日,唤来一问,则此女之姓氏可知矣。”憨公子大喜。

  次日,寻一识熟梅三姐者,托彼相唤。有顷,梅三姐来,心如便问:“日昨那一位年少而美丽者,可是谁宦之女?”梅三姐道:“乃是金陵范夫人的小姐,向来侨居钱宅,年方十九,名唤梦珠。”心如道:“原来是范闇然的女儿,此位是杭州胡大爷,因见了范小姐的美貌,十分爱羡,故特请尔相商,不知尔能出一奇谋,使胡大爷得近嫦娥否?”梅三姐摇首曰:“那范夫人操凛冰霜,冶家清肃,范小姐又端庄静一,寻常不肯轻易一笑。昨日因钱夫人力劝,偶尔一游。料想重门深闭,言不及外“虽有良平,无所用其智耳。”憨公子听说,闷闷不怡,以手摩腹,绕廊而走。心如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公子既图好事,何不先送酬金。”憨公子即忙取出五两一锭,送与梅三姐。梅三姐推却道:“无功可居,何敢受赐。”口中虽说,然见了一锭纹银,未免心动。便又转口道:“银虽权领,不知尊意必欲如何?”心如道:“我闻牵引幽期,必须投其所好。

  故慕利者,可饵之以珠玉。怀春者,可诱之以风情。今范氏子生于宦族,则非财货可邀。性既端贞,亦非淫邪可入。只烦三姐早晚往觇,俟彼稍有动静,便来回复。那时我自有计。”梅三姐欣然领诺而去。

  俄而四月已尽,将届端阳,梅三姐杳无回信,憨公子不胜焦躁。忽一日,将暮,闻叩门甚急。急忙开视,则梅三姐也。

  讯以所托若何?梅三姐道:“莫讶,久无回报,只因彼略无动静耳。近钱老夫人以城居暑热,特邀范夫人母子,移住尹山园房。日昨妾往讯候,值范夫人有恙,卜于巫者。巫者云,必于十八日赛于五郎方愈。有此一事,特来回达。”心如大喜道:“果如尔言,那范小姐在我掌握之中矣。”憨公子忙问:“计将安出?”心如道:“彼既事神,我即假神以惑之。那尹山,乃郊旷之地。而赛神必至于夜,更烦梅三姐假以探疾,先至其家。我这里只用数人,俱以殊墨徐面,选一身长而力巨的,衣以绯袍,扮如五郎模样。将至黄昏时分,潜匿园中,当迎神之际,铃角既喧,人又散乱。此时梅三姐暗中潜出,关会小姐所在,衣绯的排闼直进,背负而走。彼即知之而不敢追:即追矣,见此神形鬼状,必不敢近。我这里预先收拾行李,觅一快船泊岸,俟小姐一到,连夜开船,载至秀州,又于鸳湖左近,赁一所园房住下。直待范氏心谐意允,然后携返临安。人问时,诒以姑苏娶来之妾,岂非神鬼莫测,而且易于反手。此计何如?”

  憨公子听罢,哈哈大笑道:“妙计,妙计。”原来苏俗祀神,最以贤圣为重。相传五月十八,乃其生日,其赛也,必用馒头及三牲蔬果之物,巫者唱诵神歌,一人发喉,数人和之,其声呕哑可听。及至椒酒屡进,则又摇技吹笛,与作乐相似。盖其风俗然也。梅三姐既受约而去,又托常不欺先往嘉兴寻寓,其余自有跟随懂仆,依计而行,不必细话。

  且说老夫人的别墅,在盘门之外,离尹山犹隔数里。其园虽不十分宽敞,也有四房绣闼,竹树亭池,洵为避暑之所。那范夫人,因冒风邪,染成一疾。老夫人平素佞鬼,便令巫者卜之,巫者附会其说,以为触犯神怒,必须虔诚祷禳,不然疾未能已也。卜未几,而疾瘳,愈信神佑之力。于是广备醴牢,至十八夜,巫者登场,持铃而讴。小姐焚香于庭,二夫人自在前厅闲话,其余仆役惧绕场而观。此时,憨公子所遣之人,已撬开园扉,分匿林荫。手持瓦砾,向空乱撒。众人惊喊道:“有鬼,有鬼。”巫者亦战栗不宁。俄而衣绯者,暗与梅三姐关会,直趋中庭,背负小姐而走。诸匿者或作鬼号,或抛泥砾,披发执杖,随后而趋,所以小姐虽极叫呼,而憧仆等俱股栗心悸,不敢向前。及红蕖飞报夫人,拘唤众人追赶,而珠娘已加载舟中,峭帆风迅,去之久矣。憨公子因以心如所嘱,不可造次,遂独放小姐于中舱,自与心如坐于舱首。珠娘惶骇不测,将欲赴水,怎奈防守甚多。是夜风便,黎明即抵南湖。时常不欺已货下陶宦的园房一所,那管园冯二,只有夫妇两个,年将五十,俱是扬州人氏。憨公子忙央冯妪,扶起珠娘,已哭得眼皮红肿,喉干声啠憨公子乃问心如道:“设或小姐不肯顺从,教我如何答话?如何劝谕?”心如便教以如此如此,憨公子方才进前相见。珠娘叱之道:“汝等劫我至此,意欲何为?”憨公子道:“特慕小姐丰姿,愿为夫妇耳。”珠娘大怒道:“我乃宦家之女,岂与尔等鼠狗为匹。我头可断,我身必不能污也。”憨公子道:“我乃杭郡胡伯雅,尚书之孙,御史之子,也不为辱没了小姐。”珠娘厉声道:“却不道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尔父、尔祖既为显宦,尔乃作此盗贼伎俩,真犬彘也。”憨公子道:“汝已在我壳中,若不从顺,只怕插翅难飞,徒自苦耳。”珠娘低头暗忖了一会,便笑道:“尔既要为夫妇,妾亦不能违逆。

  但尔我俱是名家子女,岂可草草苟合。必须置办香烛,唤一宾相,成了合卺之仪,方协于飞之愿。不然,妾宁死不从耳。”

  憨公子大喜,忙与心如说知,遣人置备各色。珠娘又以发乱,催取梳具。及捧进梳匣,内有裁爪利刀。珠娘四顾无人,泪流满颊,低低叹道:“我亦不难一死,只可恨钱郎盟约成虚,父母劬劳未报。罢罢,若再迟延,必遭奸贼之辱。我宁作贞魂,游于地下耳。”乃取刀向颈一刺,血溅如流,登时身扑。憨公子已令人点香燃烛,进内催唤。只见珠娘刎死在地,睨而笑道:“痴人,痴人,把性命如此轻贱耶。”趋告心如,心如大惊。

  急向房中看验是实,乃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遂与憨公子开了侧门,惊窜逃走。管园冯二,唤到宾相,等候多时,自往里边呼问,行李虽在,悄无声息。欣开竹帘,忽见珠娘横扑于地。急忙走出园扉,四野寻望,杳无一个人影。跌脚叫苦道:“这场横祸,怎了,怎了!”正在忧慌,刚值常不欺走到。

  冯二一把扭住道:“是尔借房,今又杀人在此,尔须偿命。”

  常不欺愕然不辨其故,被冯二扯进房中,指着珠娘道:“你瞧,你瞧!”吓得不欺冷汗淋身,半晌不能开口,低头呆看。忽闻珠娘喉中哽咽有声,以手抚额,犹觉温暖。忙与冯妪扶起在榻,以汤灌下,须臾苏醒。

  原来小姐力弱,外边皮肉虽伤,不曾损内,也是命不该绝,常不欺被冯二羁住不放,只得延医调治。将及半月,渐渐平愈。

  珠娘始以不欺等,假鬼行劫,诉与冯妪。因恳求道:“若得贤夫妇送返姑苏,当以金帛重酬。”冯二夫妇,始初道是憨公子所娶之妾,至是方知抢劫来的。便假意要将不欺送官究治。不欺慌了,连夜遁去。

  要知冯二肯送归小姐否?且听下回再表。

  绣琴嫉谮秋烟,究竟秋烟无恙,而自身反遭远鬻。

  故谮人者,适以自谮耳。

  憨公子一动一静,悉受心如颐指,奈何不以诗书启沃,反导以肆情灭理之事。憨公子固是木偶,而心如真小人也。

  文势纵横、极意摹写,可惜以史迁笔法,措之于小说耳。

  第十二回 为深情魂遗金凤钗

  诗曰:(集唐)

  寂寞山窗掩白云,(权德舆)

  春风应自怨黄昏。(韩偓)

  舞驾镜匣收残黛,(李商隐)

  环佩空归月下魂。(杜甫)

  话说陆希云,自赴公车,朔风凛冽,逼岁遥征。至明年正月,方抵京师。舍寓既定,便寻至生郏二人相见,握手道欢,希云即以老夫人书信付生。钱生拆书细看,笺首无非慰问平安,并望春闱克捷之意。至中间,有范夫人、小姐抵舍逾年,相数晨夕,稍免寂寞之语。生方知小姐即主于家,欣然色喜。书尾又云:“秋烟于去岁冬杪,幸获弄璋,眉清目秀,器字不凡,今已弥岁矣。并此附闻数语。”钱生大喜,于是收摄精神,杜门不出。或值希云在寓,拟题构文,讲析经义,每至深夜而息。

  及三场毕后,希云下第。钱生竟获高捷。少不得雁塔书名,瑶林赴宴。既而希云策蹇南归,钱生造寓言别。希云道:“前岁吾兄系狱,贾文华适在裴寓,为兄辨剖甚悉。今贾生以谷期生所谮,发在刑部勘鞫,已半月矣。去家迢远,谁为救视。若吾兄肯向老裴一言申救,则老裴必然听允,而贾生方有再苏之机耳。”钱生喟然道:“吾曩遇文华,曾以微言规讽,惜乎彼不能喻,致有今日之事。虽在泛然一面,犹当力救,何况有德于弟,敢不领教乎。”希云大悦,钱生以赆仪厚赠,直送至芦沟桥,然后分袂。当入殿试,卷有班马文章,钟王字迹之批,因黼黻二宇有讹,乃置三甲,工部观政。时王梅川正在铨部,又使人谓生云:“若肯入赘,本部主事可得也。”钱生不从,遂不获与选。然是时,朝纲日紊,钱生亦无仕意。因文华一事,特令长班持刺,往拜裴玄。玄见钱生已成进士,足恭款接,闲叙良久。钱生以文华为恳。玄笑道:“我待彼厚而彼负我实甚。

  若他人言,弟决不从。今以兄命,当即宥释之。”及玄回拜,钱生又极力言之。奈归心甚急,不能候贾释狱,乃留书一封,托王季文转送裴玄。

  膏车秣马,择日出京,在路兼程迅发。将抵东昌,鸣皋先已遣人在驿迎候。进衙相见毕,鸣皋道:“自侄春闱报捷,使我喜而欣舞。即具病揭,辞诸抚台。虽蒙抚台慰留至再,士庶有借冠之请,然以恩荫,历官至二千石,愿已足矣。况得贤侄步武前修,与宗有望,而鲈鱼正美,转觉归兴浓耳。故专俟锦旋,不日交印二府,与尔同返金陵。祭墓之后,尔便回家省母。

  不知侄意以为何如?”钱生道:“叔父之命,敢不遵依。但不肖偶叨一第,何足为荣。若以吾叔河清素望,方将折冲樽狙,奚即以归隐为急哉。”鸣皋道:“方今萧墙隐不测之忧,四野有倒悬之苦。材非经济,岂可尸位素餐。故不若拂衣而去,以栖迟于桑间十亩,吾志决矣,子无强劝。”少顷,同知张沁,理刑俞忠吉,乡绅冯讷,俱来奉贺。当晚,鸣皋设宴,以请同寅,尽欢而散。次日,钱公便欲起身。钱生告以瑶枝订姻一事,公笑而许之。生以便服,只带紫箫跟随,迤逦出城,来到白家门首。但见竹扉静闭,叩唤数次,翁方启扉而出。一见钱生,扑簌簌泪珠滚下。白妪闻知,亦即出来,持生而哭道:“君害我儿,君害我儿。”钱生惊问其故。白翁道:“自从去年人日,君与吾女订姻,一去之后,杳无信息,致使小女思郁而亡。今已七日了。教我白头夫妇,再靠谁人?真害得我好苦也。”言讫,大哭。乃引钱生进内,灵柩即在壁边。钱生抚棺一恸,昏绝于地。有唐崔护诗为证。

  诗曰: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白翁夫妇慌忙呼唤,移时而醒。翁又取出瑶枝留诗一缄,钱生拆开视之,乃是集唐四绝,备述诀别之意。

  诗曰:

  离恨空随江水长,(贾至)

  雁飞犹得到衡阳。(王昌龄)

  时时引领望天未,(孟浩然)

  独把梅花愁断肠。(李群玉)

  登高远望自伤情,(长孙佐辅)

  北雁归飞入冥冥。(贾至)

  几度相思不相见,(杨巨源)

  黄鹏空啭旧春声。(武元衡)

  萤啭高枝燕入楼,(张仲素)

  罗衣湿尽泪还流。(裴交泰)

  一朝惟悴无人问,(卢照邻)

  夜夜孤魂月下愁。(杜牧)

  不如行路本无情,(长孙佐辅)

  梦逐东风到洛城。(武元衡)

  缄此贻君泪如雨,(李端)

  须知后会在来生。(白居易)

  钱生诵讫,止不住涕泪交下。白翁夫妇亦复捶胸大哭。钱生慰之道:“曩与令爱一言订约,则夫妇之份已定,岂以人亡而失半子之礼,今某幸获登第,以俟至姑苏,禀过老母,即当遣人迎接。念死者不可复生,翁宜自遣,勿致过哀成疾。白翁方知钱生已成进土,乃收泪致谢。钱生忙令紫箫备设醑果作奠,又为文以祭曰:呜呼,黄泉一坠,悠悠古今。死生虽隔,不泯者情。忆卿之玉容兮,横遥山而眉妩,凝秋水而神莹。

  想卿之藻思兮,组回文于机杼,含明月于胸襟。夫何,彼苍既钟卿以蕙心纨质,而独靳予以遐龄。宝柱弦断,玉萧无声。或亦双成暂谪,向瑶台而遗返,谅非羿妻窃药,奔月窟而长生。而何以逐彩云以轻散,同朝烟以哦零。呜呼,哀哉!记昔去年,邂逅而遇,觞浮柏叶,额卢梅馨。共熏炉以坐晚,援白雪而联吟。尔既邀我为伉俪之约,我亦许尔以山海之盟。本谓百年之好,谐于一夕。而庶几绾鸳鸯之绣带,并翡翠之芳衾。

  孰知畴昔之念,俱属无妄。而百哀纷感,塑空帷于此辰。呜呼,惜哉!江波汹涌兮,雌剑已失。夜台杳渺兮,别鹤徒呜。婉然在床,仿容光而若见。旷焉隔世,想幽会而难寻。返魂之香莫致,种杏之术无灵。留镜奁之残黛,悬繐幌而凄清。呜呼,岁寒则暑,日昃则盈。知有生之必死,奚惆怅而悲深。唯怨尔以蜉蝣之衣,瞬息而化。日及之萼,未开而倾。顾余尤不能无恨者,叶轻盟约,鼎视功名。竟淹留于京邸,而使尔悲怀以殁。是余之罪也,又安得不屡叹而思卿。尔有父母,甘旨是承。尔之灵輀,移殡荒茔。兹似涧藻,聊既微忱。神爽有期,留珀枕以待梦。香魂如在,托环佩传音。此余谓死生虽隔,而不泯者情,殆思感之所或致,讵诞妄而不足凭者耶。

  钱生读罢祭文,伏地而哭。云峰感生情重,双手扶起,殷殷相谢。是夜,即宿于白翁家。将至更余,紫箫已是沉沉睡熟,钱生犹明烛独坐。俄而一阵旋风,吹得烛火无光,半明半灭。

  又闻西北隅,有声。钱生似梦非梦,忽见一个女子,缟衣红裳,冉冉而至。大声喝问道:“人耶?鬼耶?”那女子道:“妾乃瑶枝鬼魂也。自去春君别之后,日夕悬眸,竟无雁胫只字。及至秋闱,君易姓为魏,自在北场中选,而妾不知,谓君下第。自此忧思抑郁,一病而亡。日间承君赐奠,具见高情。

  趁此夜阑,特来鸣谢。”钱生平昔畏鬼,每夕必有二人旁卧,方得安寝。那夜因以情爱所牵,了无怖意。既而烛火渐明,细看瑶枝,丰姿如故。乃欢道:“朝来一闻讣变,使小生悲苦填膺。方恨无少君之奇术,不意姐姐竟能现形相会。”瑶枝道:“妾之此来,非敢以泉下余魂,迷惑君意。只因与君有再世之缘,特来面托。”钱生惊喜道:“吾尝阅《牡丹亭记》,至杜丽娘还魂之事,以为若士寓言,而未敢轻信。今姐姐云再世姻缘,莫非亦能返魂,而与予了却前盟否?”瑶枝道:“妾见冥王,备以雪夜订姻及伉俪未谐、爱郁而亡的缘故,细细陈诉。

  冥王亦为感恻。便令判官查复,判官先查君云,‘钱某不染淫私,奉上帝之命,增寿一纪,今科已经联捷,应有二位妻房,官至三品。又查至妾云,瑶枝还有四纪阳寿,应在阴司四十九日,方得还魂,合为钱某侧室。目下天气渐炎,只恐屋舍腐坏,乞着当境土地,即连寒冰护尸,方能转回阳世,特此查复。’冥王即差鬼卒,送妾在南狱魏夫人帐下。蒙夫人授妾以灵液之丸,其丸以灵液草修合,草生大宛之西,条枝国弱水之旁,一千岁而抽叶,又一千岁而吐花,俟花褪之后,取叶捣烂,杂以犀珀为丸。凡死者含之于口,虽在酷暑,肌肉不坏,至七昼夜而复生。昔东方朔为虎伤足,西王母以草敷在伤处,顷刻而愈。

  即此草也。日昨,夫人正与少室仙株下棋,忽命妾云:‘尔夫衣锦而归,将到汝家探望,汝宜回去一见。’故妾今夜得以魂魄会君,乞君致语老父,俟终七之期,千万开棺。妾得再回阳世,皆出于郎君之所赐也。”言讫再拜,钱生道:“若得姐姐再生,天大之喜,敢不牢记,以语尊翁。”瑶枝又再四叮嘱,仍回西北隅,奄然而没。钱生半信半疑,惊愕久之。忽火光一暗,瑶枝又在面前。钱生道:“姐姐去而复来,还有何言?”

  瑶枝道:“回生之事,世不常有。只恐家父未必信君,妾长眠时,老母以金凤钗为殉。今妾以钦留在君处,如果不信君言,即以此钗付之,则家父必然无疑矣。”乃向鬓旁拔钗付生,须臾一阵阴风。瑶枝回首,转盼数次,随风隐隐而散。钱生不胜神异,竟忘一宵之倦。俄而鸡鸣于埘,东方已白矣。乃唤起云峰,即以告之。云峰笑道:”若得小女再生,实老朽万分之幸也。但今仲夏天炎,不要说四十九日,只怕七日之间,已肌体朽腐矣。此必钱爷思忆小女,故得此奇梦耳。”钱生笑道:“令爱真有先见之明,特以凤钗为证。”云峰取铰细看,大惊道:“小女属纩之时,寒荆曾以此钗为殉。今有此奇事,则还魂之说,断无疑了。尝闻冯娟七月而重活,丽娘三载而复生。

  由此观之,彼传记所云,信不诬矣。”正在嗟异,忽闻叩门甚急。原来是钱公遣人催接,钱生乃与白翁夫妇,约以后期,洒泪而别。回至衙中,向公借俸银五十两,遣使送与云峰,以为瑶枝回生药饵之资。钱公急于离任,惟恐父老遮留。是夕先以琴书行李发出,次日五鼓,悄然出城。

  回至白下,钱生即到墓祭祖。又向族中,一一拜望毕,便过访许翔卿。不料翔卿于一月前已到孤山,探候范公去了。钱生叹道:“翔卿高谊,真有古人之风。”遂辞别鸣皋,即日起程,回至姑苏。但见陈府尊已曾送到进士:扁额,门第一新。

  此时,老夫人已称为太夫人了。登堂拜见。问安已毕。秋烟姐欢大喜地,抱了宁馨,出来迎接。宁馨见生,便笑嘻嘻的,要生怀抱。钱生细看宁馨,果然生得眉宇清秀,不胜欣喜。又请出范夫人相见。施礼未毕,范夫人便哭倒于地,秋烟姐慌忙以手搀扶。钱生惊讶不已,以问太夫人。太夫人备言:“避暑园在,于五月十八赛神之夜,忽有穿绯袍的直进中庭,背负小女而去,竟不知是人是鬼,迄今月余,遍处寻访,杳无踪迹。”

  钱生听罢,吃了一惊。移时,目不能瞬。既而泣道:“儿因求聘小姐,死里逃生,寻得明珠。不料回转白门,老年伯忽遭奸贼之害,已经奉旨北上。及儿进京探候,又值年伯出佐戌行,无由一面。后来伏睹母亲慈谕,始知伯母、小姐避居家下,意谓侥幸一第,则姻事可以立就。不料又生此变,不由人不痛心也。”乃取出明珠,双手奉与范夫人。夫人泣道:“小女尚无踪影,怎敢收领此珠。”钱生道:“但请老伯母收下,小姐虽无下落,不肖白当遍处寻觅。”范夫人只得含泪而收。至夜,秋烟诉说绣琴之事,钱生亦为痛恨。少焉,共入罗帏,邀云觅雨,两情缝倦,乐可知已,次日,先去拜谢了崔子文,以至陆希云、李若虚,俱拜毕而回。

  方与范夫人商议,忽钱贞报进,有一姓常的,在外求见。

  那姓常的是准?原来即是常不欺。自那日脱离陶园,便欲附舟回去。行至半路,忽又想道:“都是郑心如设计,劫了范小姐,却又只顾自身脱去,把一场人命,几乎使我李代桃僵。我今不免报知钱宅,一来说明心如凶恶,以消此恨。二来索些酬谢。”

  踌橱半晌,便即转身到苏,问至胥门,恰值生方抵家,出来相见。问了姓宇,常不欺便把郑心如设谋、卖花妇做脚,从头至尾说出根由。钱生又喜又恨,拱手称谢。因问道:“那卖花妇是谁?”不欺道:“叫做梅三姐。”话声未绝,只见梅三姐穿了一套新衣,进来叫喜,钱生怒从心起,厉声诘问。梅三姐看见常不欺在座,惊得面色通红,不敢开口。钱生便即进内,禀知太夫人。太夫人大怒,忙呼婢妇,把那梅三姐剥去衣裳,乱棒捶击。梅三姐料难隐瞒,只得招认。范夫人咬牙切齿,痛骂不已。复以利锥,刺其肩臂,流血至踵。当晚雇船二只,一船范夫人与红蕖诸婶,一船生与不欺,连夜至苏。但见园扉锁闭,扉上粘一示谕曰:本宦示:照得南湖别墅,向着家人冯二管葺。近冯二盗窃器玩,并什物等件,于本月初五寅夜逃去。

  已经出捕缉拿外,如有无赖棍徒,到园骚扰,以致戕损花木者,定行送官,究治不贷。

  钱生念罢示谕,惊问不欺。不欺道:“我看那冯二,亦非良善之辈,此必陡起奸谋,把小姐载往别处去了。”钱生又遣人遍向邻居查问,俱推不知。只得怅然返棹。是夜,泊船平望。

  将至二更,范夫人呜呜咽咽,悲啼未息。钱生亦反复不能睡去,起来靠窗而坐。忽闻邻船,有一妇人唱道:山坡羊静萧萧碧梧庭院,冷凄凄雕栏倚遍。

  闷恹恹银筝漫扌刍,声切切思绕天涯远,端的是难消遣。盼双星,独不眠,秋风应把,应把黄昏怨。月色砧声扭做愁肠一片。良缘,何日调和琴瑟弦。苍天,恨入烟花误少年。

  前腔:

  一行行尸鸿初见,一声声哀蛩似怨。一阵阵凉风绕窗,一点点月泪罗衫溅。最可怜,抱琵琶向绮遥,几回羞把,羞把霞杯劝,怎得抛离舞衣歌扇。门前,不羡王孙车马喧。池边,只羡双飞戏水鸳。

  那妇人唱得哀音宛转,绝似孤鹤唳风,清猿泣月。钱生侧耳静听,不待曲终,已青衫湿泪矣。料是娼妓之流,着人邀唤。

  那妇人随即过船。钱生惊问道:“尔是维扬赵妪么?其妇仰首一看,亦惊讶道:“原来是姑苏钱相公。”钱生即问友梅何在?

  赵月儿便把老夫人祛逐、及至临安嫁与程生,细陈始末。钱生又问:“友梅嫁公,与程生相合否?”月儿道:“小女自嫁程生,不及两月,忽然不见。那程生反到妾家要人,妾即向程索命。彼此汗讼年余,程已倾家破产,飘流远去。妾亦不能度日,嫁与商人,今夜湖光荡漾,月色横空,想起少时光景,不胜伤感,因唱小女所度之曲,以解闷怀耳。”钱生叩舷而叹道:“嗟乎,我意友梅,尚有相见之日,今听汝言,已做了断云浮梗,不获与梨花问梦矣。”言讫,泪如雨下,目儿亦觉凄然,旋即起身告别,时已夜中。钱生促唤解维,风帆迅速,瞬息至家,便把憨公子等,讼于府尊。府尊立刻出牌,先把梅三姐拘到。

  不待用刑,梅三姐一一招出。府尊大怒,掣签重责二校收禁狱中,以俟关到憨公子、郑心如,一齐听审。毕竟后来如何?

  且待下回解说。

  祭文备极思慕之情,感慨之念,绝似刘禹锡伤往赋。

  阅至幽魂夜遇,可惊可愕,亦真亦幻。

  第十三回 金山寺冤魂现身

  诗曰:

  夜色茫茫江畔月,含冤未散现魂魄。

  能使奸凶心胆寒,彭生如意皆此物。

  色莫羡兮财莫渔,每因财色丧其躯。

  男儿不做昧心事,磊落□与常人珠。

  却说冯二之妻,因陶官在江北做官,雇为乳母。以后任满,带回本郡,特着他管理别业,一分信任。不意冯二狠心难托,自那日假意告官,把常不欺吓退之后,与妻商议道:“我想终年管守园房,怎能有个发迹之日。适值宅内托付玩器数件,约值百金。看那范小姐,又是姿容绝世,不如哄他,只说送返苏州,连夜寻船载至维扬,或妓,或妾,少也卖他一二百两,并把器行变易,做本营生,尔我后半世足以温饱过日,尔意如何?”

  冯姬大喜道:“我亦正有此意,事不宜迟,迟则有变。”二人计议已定,那冯二自会操舟,便向邻家借下船只。冯妪假作惊慌之状以给珠娘道:“怎耐常不欺,又去报知憨公子,只在早晚,要与小姐成亲。老身怜你是个宦门闺女,特令拙夫,寻一小船,今夜便送小姐回去。不知尊意若何?特来商议。”珠娘欣谢道:“若得贤夫妇如此用情,决当厚报。”冯妪又道:“还有一件,吾由大路直到,唯恐憨公子以快船追袭。假自松江抄转,方保无虞。只是在路,又要多行几日。”珠娘道:“我又不谙程路,悉凭主裁。”当晚,冯二夫妇,只把细软收拾,等至夜阑人静,扶了珠娘下船,兰桡迅举:兼程进发。

  忽一日,已到镇江,泊舟水涯。冯二正炊午饭,忽闻隔船有人间道:“二叔别来无恙?”冯二抬头一看,乃是族侄冯肇,向在青莲庵,披剃为僧,即寂如也。自那夜与法云、寂如等谋劫钱生,遂把戚氏击死,毕竟寂如眼快,觑见真真儿,手持匕首,刺人如决飞鸟,他便回身走脱。虽幸漏网,不敢回庵。向与金山寺往持文友相熟,遂在寺中住歇。是日打从长洲抄化而回,刚与冯二相遇,便邀冯二过船。叙谈良久,从容问道:“吾叔此行,仍欲住在扬州,或是暂时贸易。”冯二乃告以心事。寂如低头想了一会,乃道:“吾叔载此尤物,易起人疑。

  况且到了维扬,未必便有售主。设或有人聘娶,或卖在乐户,必须面看。万一小姐烈性不从,叫喊起来,未免败露。据侄愚意,倒有一条妙策,不知吾叔允否?”冯二欣然问计,寂如道:“住持文友,与我至密,悉知其为人,酷好美色。不如今晚,泊船山下,侄与文友说合,包兑二百两纹银,待至夜深,把小姐哄入寺内。那时深房邃院,再有谁知吾叔得银,又便于营运。

  此计何奴?”冯二大喜,遂点头相约,各自开船过江。那扬子江,乃是东南天堑,但见:深沉巨浸,淼渺寒光。一望迷茫,四围无际。烟收雾敛,隐隐的露出金焦两点,宛在中央。雨霁虹销,泛泛的飞来鸥鹭成群,争依孤诸。不尽客航,几叶峭帆。风乍卷,乱划渔桨。一声叹冷月初残,恍见数层银岛,原来是雪浪摇空。忽闻万马奔驰,却便是怒涛推至。正是,鸟飞应畏坠,帆远却如闲。

  风帆迅速,不多时便抵金山。只见殿字嵬嶷,远凭江势,真一大观也。有诗为证。

  诗曰:

  水天楼阁影空空,化国何年此寄踪。

  淮海西来三百里,大江中涌一孤峰。

  涛声夜恐巢枝鸟,云气朝随出洞龙。

  不尽登临去帆疾,苍茫遥听隔烟钟。

  寂如先进寺内,忙向文友说知。文友笑道:“若得美人,以供尔我衾枕之欢,此乐便是西方,何必更求莲座。只是二百金,一时不能措办奈何。”寂如道:“我有一计,虽云太毒,然彼以不义而得,我以不义取之,亦不为过。”文友欣问其说,寂如乃附耳低言,如此如此。文友大喜。时已傍晚,忙开隔年陈酒,整治鲜鱼火肉,款待冯二。原来冯二最与曲生相契,尝了酒味香甜,先已忻快。酒过数巡,文友取出纹银一封,兑准十两,与冯二看道:“以后一百九十两,银色悉照此封。须俟小姐进寺之后,一并兑奉。”冯二向来穷乏,骤然见了满捧纹银,转觉精神飞舞。文友、寂如,忙以巨杯劝进。将至黄昏,冯二已不省人事,颓然而醉矣。寂如乃扶至江边,冯二犹口中模糊道:“二百两是足值的,快些兑银,我欲开船赶路。”被寂如用力一推,头重脚轻,翻身下水。可怜一念之贪,反以骸骨葬于江鱼腹内。正所谓螳螂捕蝉,而不知又为黄雀之所攫也。

  且说珠娘,在路数日,心颇忧疑,往往诘讯冯妪,妪惟委曲支吾。及渡江至寺,但闻江涛震荡之声,又以问妪,妪谬道:“此太湖也。”既而斜阳西下,天色渐瞑。冯姐道:“太湖乃盗贼之薮,幸有敝亲在此,不妨借宿一宵,明日饭后,必至苏矣。”小姐无可奈何,只得随行上岸。进门数重,方抵一室,但见房拢清雅,屏帐鲜华,却无一个女妇出见。心益忧疑。俄闻壁上弹指一声,妪即掀帘而出。于时寂如既推冯二于江,复赚妪道:“二叔顷已醉卧在船,宜唤之速起,以便兑银交付。”

  冯妪方至江滨,不提防文友在侧,双手一推,寂如大呼道:“救人救人!”而洪涛拍岸,已随波而逝矣。可怜冯妪,亦死于非命。珠娘在房,值小童以酒肴捧进,摆下杯着三副。珠娘问道:“尔家何姓?”童笑道:“此乃金山寺也,娘子犹未知么?”

  珠娘听说,不觉魂魄俱丧,连声叫苦道:“又随奸计矣。”

  方欲掩门自尽,忽有年少妇人,自灯后趋出,将灯吹灭。此时,文友、寂如俱在冯二船中,把那器玩什物,细细收拾。于是点烛进房,遍体风骚,意谓小姐可以迫胁成欢。及见室中黑暗,用火一照,并无倾城美丽,只见一个妇人,披发满背,面上鲜血淋漓,张口露牙,垂手而出。帘外刮起一阵阴风,顿把烛火吹息。二憎惊得毛骨俱寒,转身奔赴于地。少顷起来,重向琉璃取火,指摩双眼,振摄精神,扬声秉烛而至,则见磷火煌煌,那妇人愁眉蹙额,坐于门首。耳畔但闻啾啾鬼哭,号呼索命之声。二僧遍身欲火,浑如冷水一浇,惟口中咄咄,狂喊至晓,不得作行云之梦矣。正是:只凭鬼妇衔冤哭,方保千金廉质全。

  且说临安程信之,自八月十五,不见友梅,心中怏怏,如失重宝。疑为赵鸨诱匿,具呈本府。赵鸨受了冤诬,也把人命状词,控告巡按。为此构讼期年,信之家事日渐消乏。其年又遭回禄,遂致资本荡然。在杭不能存立,只得安顿妻房,自到扬州,依附族叔。那族叔讳宏,号逸庵,自曾祖即为盐商,真有百万之富。宏以举人选官,任至四川成都都同知。长子必成,仍习祖业。次子必贤,肄业府庠,年方二十一岁,才貌兼优。

  信之自到广陵二载,逸庵以其才识敏达,深为器重。是年五月,至杭搬载家小,回至镇江,夜半遇盗。信之坠水,幸以浮木得生。其妻林氏,及囊资什物,俱被劫去。信之袒跣号泣而归,告在本府,出了捕文挨缉。当珠娘被诱入寺之夜,正值信之同了捕役,泊舟山畔,更衣入寺,祷于关帝,祈得六一八签。

  签曰:

  南贩珍珠北贩盐,年来几倍货财添。

  勤君止此求田舍,心欲多时何日厌。

  信之念罢签诗,茫然不解。又把被劫情由,备细祷告:“若与林氏果得相逢,只祈一签上上。”须臾求出签,乃是七十四。签曰:崔巍崔巍复崔巍,履险如夷去复来。

  身似菩提心似镜,长江一道放春回。

  信之看到第二句,以至未句,满怀欣喜,遂即下船。是夜睡至二更,梦一少妇,血痕满颊,近前哭诉道:“妾身戚氏,住在金陵城外青莲庵之后,祸遭凶僧寂如谋奸不遂,将妾击死。

  今寂如遁迹本寺东房,与住持文友,又欲奸污梦珠小姐,被妾现魂救卫,明日小姐之父范公,自塞上南归,泊舟维扬。君能救出小姐,与范太守相会,并把寂如送官正法,以洗妾冤,则君破镜必合,相遇有期。”信之惊愕不能言,惟唯唯而已。戚氏临去,又嘱道:“妾含冤不散,自随寂如,迄今二载矣。因彼皈依释氏,难以近身。今晓,彼又谋溺叔婶,罪恶滔天。虽有佛力,不能庇护,故妾得以随身索命。妾无范氏,则冤仇莫雪。范氏无我,则贞操不全。君若不遇妾与范氏,则夫妇不能完聚。牢记,牢记。”戚既叮咛而退,程亦欠身而醒。但见白露拂江,半篷明月。思忆梦中戚氏所言,句句分明。又详忖签诗,与梦暗合。遂不能复睡。坐以至晓,唤起捕役朱敬山以语之。敬山道:“梦虽难凭,然明显若此,不可不信。况且住持文友,曾经会过,但不知果有寂如否?君可进寺相访,我等尾后,以观动静。”信之果以为然,急起叩扉,谒见文友。又问起寂如,寂如亦便出来相会。只是二僧因为鬼祟搅乱了一夜,方欲就枕,而信之适到,故眼色蒙眬,神思倦惫。信之见了如此光景,暗暗惊异。乃与敬山遍向曲房静室,细细逻察,却是悄无影响。逗留逾时,方欲告别,忽见廊下一妇,拍手而笑。

  复以手招信之,转身走入靠西室内。信之、敬山等,急忙随后而入,那妇人悠又不见。惟正南张画一幅,恍若画上笑声哑啠信之举目直睇,但呼怪事。毕竟敬山乖觉,细看二僧,面容顿改,言语支离。便双手扭住道:“尔等秃驴,做得好事。”忙令信之掀画一看,内有小门。推门而进,又有精舍数间。窗外阑干六曲,行过长廊,果有女于隐隐号泣。信之奋步向前。珠娘在内,听得人声喧嚷,又疑是二僧逼奸,忙以罗带自缢。信之破扉而进,大呼道:“果是范小姐否?我等特来相救。”小姐背立,含泣而应道:“妾果范氏。君辈是谁?”信之道:“某等泊舟山畔,夜来得一奇梦,故知小姐被危。又知尊翁先生,今日必至维扬,乞小姐不须疑虑,作速登舟。”珠娘叹道:“妾以闺中弱质,奈何命运不辰,出头露面,受尽摧挫。荷蒙君子仗义相扶,在妾有何面目,再立于人世乎。况家君远困遐瞰,岂能即返。君请自为正务,此地乃妾毕命之所耳。”信之道:“小姐差矣,若果失身凶秃,死固宜然。今不为所犯,而必欲捐躯,则贞白之心,反不能显暴于世矣。某因失偶相寻,愁肠如沸。故一闻小姐之事,不觉怒发冲冠,出自诚心相救,岂小姐视如僧辈,而固为拒却乎。设或尊君未即相逢,某当多着女伴,送返尊居,幸勿疑某亦蓄他意也。”小姐乃收泪致谢。

  当信之苦劝时,朱敬山已把文友、寂如锁在船中,招呼二十余人,蜂拥上岸,把细软什物,一切苟匣器皿,无不席卷下船。

  信之乃以自船中舱与小姐独坐。将欲解维,合寺僧侣悉知,拥出江边,沸声诺究。朱敬山既有捕批,小姐又现在可证,遂不敢闲阻而退。

  是日风顺,开船未几,便至扬州,将船停泊。信之便到岸上,遍向座船逐一挨问,那里有个南京范太守的船,只得走回,与朱敬山计议。敬山道:“若不解进府里,被他先告一状,反吃官司。只是到官,须要小姐面证。”珠娘在舱听得见官二字,不觉号陶大哭。走出船头,便欲赴水。左首船上,有一老者,惊问道:“那一位好似我家梦珠小姐?”珠娘回头一看,认是老仆金元。大叫道:“金元救我!”金元便即扶腋过去,原来范公的船,与客船相似,故信之寻问不出。当下珠娘急问:“老爷那里?”金元道:“老爷拜望太守未回。”言未毕,公已回至船首,见了珠娘,大惊道:“我儿为何在此?”珠娘见公,牵衣大哭。便把被劫情由,细诉一遍。公亦垂泪道:“只道我为父的受苦三年,谁知汝亦遭此危难。只是汝既被劫,尔母亦必苦坏矣。”珠娘曰:“母亲只为爹爹谪蹇,终日愁苦。今天幸赐还,想是朝绅出疏申辩。”范公摇首道:“那些权佞,眈眈虎视,在朝大臣,俱以身家为重,谁敢撩须。我一到边陲,自谓必死,全赖新主洪思,方遂首立之愿。即如今日得会我儿,亦莫非雨露之所赐也。”言讫便令金元导至程船拜谢。信之说起:“二僧凶恶,顷已解府,尚欲借重鼎言。”范公道:“二凶叫甚名号?”信之道:“一唤文友,是本房住持。一唤寂如,向在青莲庵中,因杀死戚氏,追命在山。夜来托梦,以救令媛小姐,即戚氏之鬼魂也。”范公切齿怒恨道:“那寂如受戒憨山,我向来敬礼,谁料凶暴至此。今既解去,我即刻进府,面见太尊。”遂怒气冲冲,与信之作别。是时,扬州府知府,叫做李胤祥,因公是谏谪超迁,十分敬重。当日,范公再进宾馆,备陈前事。李府尊大怒,立刻就把文友、寂如,重责四十,问成大辟。正所谓:祸福无门,惟人自招。

  你道范公为何便得释归?只因天启驾崩,崇侦以藩王继兄而立。上在藩邸,悉知魏忠贤专擅国柄,谋为不轨。故登极之后,便遣忠贤出守皇陵。忠贤危惧,到了山东饭店,自缢而亡。

  于时,凡为魏党所害,贬降在外者,悉复原职。然公只宜即往金陵,为何留滞扬州?只因夫人、小姐在钱老夫人家下,故公先着范斐,同了许翔卿至京,修葺房屋,自来拜过府尊,然后取路至苏。也是天意该与小姐相会。当晚,公自府中回船,珠娘接见道:“顷有信之之叔程公来拜,帕儿在此。”公方欲展阅,又值信之带了两个婢女来至船首,公慌忙迓入。信之道:“顷会家叔,道及小姐舟内无人,故家叔特着两个粗婢,权为服侍。并设蔬肴,以屈尊驾少叙。”范公道:“萍水相逢,谬承贤竹林如此厚谊,使老朽何以为谢。但不知令叔尊号?”信之道:“家叔贱号逸庵。”范公惊喜道:“原来是逸庵兄,乃吾好友也。乍到匆匆,未及看谒,岂知即为令叔。少间必当趋晤矣。”信之去后,公即往拜逸庵。相见毕,逸庵称贺道:“恭喜,恭喜。”范公笑道:“弟三年出塞,骸骨偶归,何喜之有。”逸庵道:“圣人当宁,魑魅潜形。而吾兄之公馈得雪,今日轩车荣返,固一喜也。令媛受磨涅而不磷淄,坚白之行,尤人所难,况乎数千里之隔,与兄一朝奇遇,又一喜也。”范公道:“小女得全陋质,皆出于戚氏阴护之力,令侄匡救之功。”

  言未讫,一人肃衣出见。逸庵命之拜公道:“此乃次小儿必贤也。”公视之,形躯端厚,眉目秀雅。试以学问,颇有根源。

  逸庵道:“弟有一事相恳,辄欲面谈,不知可否?”范公道:“愿闻台谕。”逸庵道:“仰慕令媛芳姿,欲为小儿求聘,必俟仁兄钧诺,然后敢通媒妁。”公乃告以明珠之故。逸庵大喜道:“若要别件珍宝,寒家未必预备。至于明珠之类,先人幸曾留下。”急忙进内,取出一颗。放在玛瑙盘中,旋转不定,光映一室。范公捧珠大悦,便以亲事承允。逸庵道:“容伺拣选吉日,先以此珠献媚。”范公欣然唯唯。是夜宾主酬酢尽欢。

  既而酒阑,谈起旧事,公谓逸庵道:“犹忆昔年,弟自开封罢官,偶造贵郡,承兄偕名妓赵友梅,于时汲清风于芳涧,拾明月于幽林,呼酒快谈,缠绵彻夜,友梅既度新声,弟亦放歌相和。曾几何时,而追忆此欢,忽已四载矣。不知罗浮春色,今无恙否?”逸庵叹道:“自兄别后,那赵姬便不知所往矣。”

  时夜漏将半,公执手谓信之道:“戚氏所云,句句皆验,独于尊阃未有下落。然云:救了小女,自然去镜复合。意相会之期,其在敝郡乎?仆于明早挂帆,君宜继至可也。”言毕,起身告别。次日渡江,只着金元到苏,迎请夫人,自与小姐先返白下。

  要知程必贤姻事若何?下回便见。

  冯二以财殒命,寂如以色丧躯。从来图财色而亡者,不可胜数。而世人营营贪之,不良可怪也。

  读至珠娘被哄人寺,深虑无计可免。不意戚氏现身,竟使二凶胆寒魄丧。使人拍案叫绝。

  第十四回 明月珠东床中选

  诗曰:

  光熠熠以照物,势规规而抱圆。西山之下,随珠星而隐见。东海之上,逐明月而亏全。胡云色夺琉璃,光射金王。鲛人位吴江之际,游女弄汉皋之曲。在蜀郡而浮青,居石家而自绿。无*而至,有感必通。去映魏车之里,来还合浦之中。垂轻帘而催粲,缀珠网之玲珑。

  ——右《明珠赋》(采录半篇)

  却说范公,回至金陵,未及旬日,程逸庵已托表弟宋瑄为媒,与程信之、程必贤。同来望。相见甫毕,宋瑄便令从者,以小金盒捧上明珠。范公笑道:“某前言已定,断无二二。夜珍之赐,容待寒荆抵舍,方敢拜登。”宋瑄道:“家表兄迫于贱事,未及造府拜见,故先着晚生以珠驰奉。既承老先生金诺,则尊老夫人意必泪符,还望麾留,足奶厚谊。”范公乃欣然收领。遂馆必贤等于宅西别业。又逾数日,老夫人方到。见公面容黎黑,惊唤道:“一别三年,相公须鬓俱皓然了。”珠娘出来,见礼方毕,与夫人抱头而哭,公再三劝慰。夫人方收泪道:“女儿之事,问于金元,已知大略。只不知相公谪到边塞,景况何如?”范公嗟叹道:“若说塞上风霜,其实凄楚。那杜游击孤军出镇,疲癃残弱之兵,不满二千,却又当敌人之冲,刁斗不息,每至胡笳群动,牧马悲嘶、惟与杜君向南饮血,自揣此生必以马革裹尸。谁料今日又得与夫人相见。”夫人道:“那裴、崔威势,近日如何?”答道:“夫人犹未知么?自先帝殡天,今上秉政之后,魏忠贤自缢而亡,全家贬徙岭外。如今王梅川矢心策手,便把魏、裴弹了一本,又欲修睦于我,替我出疏辩冤,故王梅川得以原职闲祝圣上即升我为苑马寺少卿。

  我不欲为官,所以致仕。”夫人又位道:“只可恨女儿无辜也受此一番磨难。”范公道:“我正为女儿烟事,专待夫人归来商议。”便把程逸庵求亲,说了一遍,取出明珠,付与夫人。

  夫人大惊道:“相公临别叮咛,曾说钱生一归,便谐花烛,不意钱生淹爵京邸,直待春闱奏捷而还。”公惊问道:“我阅南畿试录,并无钱生姓名,为何春试得捷?”夫人道:“他只虑王梅川妒害,故从了母姓,又改讳为芳。”范公道:“三四内果然有一魏芳,但不知登第而归,可有明珠否?”夫人道:“钱生到家,正值女儿进难,他一闻此信,悲思婉转,便以明珠付我。我推却不受,他道:‘小姐虽无下落,我毕竟要到处寻求。’妾感其意诚,只得收下。及前日金元来报,妾身起程之后,彼亦买舟后至。若又许了程家,何以回那钱生?相公此举,忒觉孟浪矣。”范公想了一会道:“据夫人之意,何以处之?”夫人道:“依妾愚见,作速辞却程翁,仍许钱生为是。”

  范公道:“我与逸庵,相如情厚,况是亲口许出。今明珠已收,程生已馆于别业矣,怎能辞却?”夫人道:“不然,我母子至苏,感承钱夫人殷勤款待,及临别之际,含泪相送,坚以姻亲为恳。况兼钱生付珠在前,程家议亲在后。今若变易移心,不惟食言,而且负德矣。一公以事在两难,闷闷不悦。方公与夫人谈论时,珠娘在旁听说许亲程氏,便退至兰闺,柳眉低锁,杏脸生愁。叹了一口气道:“悔不死于陶氏园中。”红蕖听了惊讶道:“小姐怎发此言?”珠娘道:“我与钱郎,虽不曾一面相亲,然以诗笺传意,又托莲香订盟月下。今钱郎幸得中了,果有明珠为聘,事已万分无疑。谁想程翁,亦以明珠,央媒来说,爹爹竟尔许允。把三载深情,一旦付之流水,使我忽然闻此,心如刀割。”红蕖道:“说起钱爷情重,果然难得。自京邸回来,一闻小姐之事,便惨然不乐,既与夫人同至陶园寻觅,又把梅三姐送府追究。看他心意遑遑,顷刻不能放下。以后管家报说,老爷小姐已在杨州相会,便即眉欢眼笑,与夫人奉磕称喜。其一往情深,爱念小姐如此。况又少年科甲,异日青云伟业,不一可知。即使程生有其才,未必有其貌,有其一貌,亦不能有其情。岂以小姐天姿国色,竟与羔儿作配乎。趁今未曾下聘,还与夫人商议,尚可挽回。”珠娘道:“羞人答答的,怎好启齿。事若不谐,有死而已。”话声未绝,忽闻云板传进,苏州钱爷已到。

  原来钱生,自夫人归来,便把不欺厚赠而遣之。禀过太夫人,起身进京。一则贺问迁莺,一则订期纳采。因先诣祖居探候鸣皋,款留信宿,是日方来谒见。范公以生既成进士,兼以风流旖旎,真所谓国土无双也,殊悔多许程生。故相见之际,意其不安。是夜仍宿生于凝芳阁之东厢。生以物换星移,转盼三载,而窗前之碧梧如故,竹色依然,感念旧怀,赋诗一律。

  诗曰:

  凤凰城里旧仙家,瑞溢门阑获彩霞。

  绮阁仍披徐孺榻,星机重犯使君槎。

  当轩竹佩因风响,绕径梧荫带月赊。

  追忆桃花曾识面,漫缘流水觅胡麻。

  翌日早起,夫人出来,殷殷然以扰宅为谢。钱生亦深叙简慢之罪。夫人忽见壁上新题,大加赞赏道:“构意清新,吐辞芬郁,诚文苑之风毛也。”钱生以明珠微露其意,夫人面容忽改,含糊不答。钱生心下狐疑,急忙持刺,往拜许翔卿。翔卿恭敬出逐,施礼毕,分宾主而坐,彼此叙了寒温,钱生道:“前岁浼兄作伐,因乏明珠,磋跎至今,幸而求获一丸,已面奉范伯母矣。再乞订准,以便择吉。”翔卿道:“过承厚爱,敢不执柯。所惜钱爷到底缘保”钱生惊问:“为着何由?”翔卿道:“范爷前在维扬,与程逸庵当面订姻,今程兄来已数日,将欲择期行聘矣。”钱生痴呆了半晌,叹息道:“弟以求取夜珍,几遭凶秃之手。真所谓劈洪波而探之于龙颔者也。不谓明珠虽得,事多龃龉。三载以来,也不知历了多少凄风苦雨,今日满望一言安就,谁知年伯将我遗落,无乃负小姐数年待字之意,而负钱生一片求聘之心乎。”翔卿道:“范公爱重钱爷,岂欲变更。只因金山寺中救出小姐,皆赖逸庵从侄之力,故不得已而许之。非公之本怀也。”钱生又力恳翔卿,婉转为计。

  翔卿方沉吟不语。忽见屏后鬓云隐现,遣出小鬟,催唤翔卿。

  翔卿起身进去一会,忙忙出来,见生面如土色,支颐叹气,乃抵掌而笑道:“钱爷暂省愁烦,某即刻进见范公,当图别计,以却逸庵,决不致钱爷有遗珠之恨。”钱生乃深深揖谢,又再四嘱托而回至凝芳阁下,含愁独坐。正在咄咄书空,只见红菜走至。钱生慌忙迎进,叹息而谓之道:“我自前岁,承红姐以诗笺传递,又与小姐一面之后,晨风夕雨,总助相思,明幌花帘,惟增怅慕。这一段痴情,真念可以动之鬼神。今日此来,恨不即刻便谐连理。谁知忽然改易,使我三载痴心,化为春梦。

  虽是尔家老爷之故,在小姐亦以怜才一念,弃若飘风,独不记月下之言乎?”红蕖道:“钱爷不要错怨小姐,自因老爷许了程家,我小姐眼眶横泪,长叹一声道:‘乍离虎穴,又遇风波,何妾缘之俚而命之薄也。’乃唤红蕖,悄悄嘱付道:‘我欲以数字密报钱郎,只为愁满肺肠,一辞莫措。惟汝为我传言致意,不可以薄命妾忧损情怀,亦不可以姻事难谐,急为去就。且再从容,以观老夫人主意若何。”钱生叹道:“若得小姐如此厚意,庶不在了钱九畹一片诚心。相烦红姐,也把我苦衷转达妆次。”红蕖见生辞意凄恻,将欲掉下泪来,因安慰道:“钱爷请自保重,倘早晚老爷与夫人计议,一有好消息,妾即当走报也。”钱生慌忙深深一揖道:“若蒙红姐见怜,没齿不敢忘德。”

  二人正在喁喁细谈,忽闻窗外履响,红蕖奔逸而去。生以未罄所怀,闷闷不怿,吟五言一绝云。

  诗曰:

  好事翻成梦,多愁只为情。

  可怜吴紫玉,宁忍负韩生。

  既而傍晚,钱生和衣偃卧,红蕖又来,轻轻推唤。钱生一跃而起道:“红姐昏暮出来,必有好音见示。”红蕖道:“顷刻见老爷在梦笔轩,与翔卿促膝细商。妾于隔垣侧耳,虽不分明,然略闻语意。大约姻事可谐,为此特来报知。”钱生喜添一倍,连连称谢。到了次日饭后,范公请生出到前厅。只见宋瑄、程信之、程必贤、许翔卿俱到,一一施礼,依齿而坐。范公道:“老夫今日奉屈诸君,不为别事,只因小女,择婿十年,至今未果。曩岁九畹年侄,下帷敝舍,便欲以弱息委字,因惑于明珠一言,犹豫未决。及年侄取到明珠,老夫又为含沙所中,待罪北关。嗣后小女阽危,幸遇程兄救至维扬。恰值老夫归舟暂泊,所以遇复逸庵面订秦晋,随辱宋兄,持珠远贶,得以丝萝附托,固老夫万分之幸也。谁想九畹锦族之日,先以明珠付在拙荆,日来又辱文筛自苏而至,致使老夫数日思惟,不能裁决。若许了逸翁,则年侄又道付珠在前:如允了年侄,则逸翁又疑老夫欣慕进士了。故老夫愚意,不若限韵出题,求二位贤契,各吐珠玉。待老夫一笔誊写,传进小女,听其选择,庶彼此无言,而老夫可以免罪。不知宋、程两兄,与翔卿以为何如?”

  翔卿道:“明谕极是,此正昔贤雀屏丝幕之意也。”公即令人取出两颗夜珠,放在几上。又令人分授纸笔。钱生诗思泉涌,自谓稳中无疑。必贤亦以夙负诗名,欺生只知八股,正要卖弄才学。俱向公推逊道:“侄辈庸碌小巫,怎敢在班门试斧。”

  范公道:“贤契俱是词坛领袖,休得太谦。”此日,信之虽然在座,因以己事惝恍,寂无一言。只有宋瑄,心下不悦。私谓翔卿道:“若非信之之力,小姐怎得保全。今日此举,反为钱君作嫁衣裳也。只可笑范先生,何不直言,回了逸庵,多此一番转折。”翔卿道:“范公端人也,决无一毫私念,兄请勿疑。”

  二人自在一边说话,公即以明珠为题,令二生拈韵。钱生得了奇字,必贤得了难字。钱生情兴勃勃,信笔一挥,恍若龙蛇飞舞。必贤思文翩翩,数行立草。犹如三峡倒流,须臾之间,二生诗俱脱稿,奉上范公。范公连声叹赏,誊写递进。钱生既注目以盼佳音,必贤亦屏息以俟。忽报,吏部主爷来拜,范公急忙换了冠带出迎。梅川进来,与宋瑄等,次弟见毕,独与钱幸细细的寒温了几句。一眼觑见明珠,笑间道:“今日满堂佳客,岂来自铜柱朱崖,为何夜光烁目?”范公备语其故。梅川道:“不必论二位佳制,老夫一定要与钱郎作伐了。”言未毕,门上报进,钱爷来拜。原来鸣皋亦为生亲事,未知若何,特来拜望。范公即忙邀人,依次相见,不题。

  直说二诗传进兰房,珠娘焚香净手,然后展视。先拈一首,却是难字韵的。

  诗曰:

  夜深不惜月将残,径寸光凝一室寒。

  神女弄时游汉曲,鲛人位处落金盘。

  酬恩肯借灵蛇用,无腔终从合浦还。

  莫谓暗投逢按剑,香闺明鉴辨何难。

  逐句吟哦了一遍,笑道:“诗非不工,乃学究语也。”放在一边,又看一首,是奇字韵的。

  诗曰:

  分明盈掌质合规,曾探骊龙向碧漪。

  的砾露荷承盒捧,玲珑珠网隔帘窥。

  日临色更欺珍璨,日坠光能代月移。

  惭愧石家空秘绿,难从照乘拟珍奇。

  珠娘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禁赞叹道:“好诗,好诗,且勿论咏物精工,人所不及,即其镂金为句,琢玉为辞。读其诗,而斯人之深情逸韵,宛在眼底,正我向来寤寐不忘者,其殆钱郎之笔乎?”又反复朗咏数过,笑谓红菜道:“此诗蓄意悠远,非钱郎莫能作,非我亦莫能知也。”红蕖道:“小姐目如犀火,自应辨识夜珍。然事系终身,亦宜慎择,何以知其必是钱爷所作?”珠娘道:“彼云曾探骊龙者,暗喻曾经会过,先有婚姻之约也。首联托喻咏珠,颈联表扬珠之光洁,虽有不即不离之妙,其实暗藏深意。未云石家空秘绿者,昔日季伦有妾,名唤绿珠,今我亦名梦珠,故以照秉比我,而言石家之绿珠,不如照秉之珍奇也。自非敏手慧心,安能措咏。那一首则不然,前六句,无非借引故宝,后二句以珠自况,而欲取鉴于我。固知为程生作耳。”红蕖笑道:“小姐这样聪明,真是扫眉才子。”珠娘看毕,便提起兔毫,细细圈点,藏在箧中。又把那一首选不中的,也向诗尾批了数句,着红蕖传出。范公接来,送与梅川。展开一看,乃是必贤所作,笺后批云:中联工整,结语冗雄,唯上清照乘,足以方斯雅制。惜乎起语卑弱,金石之声微乖耳。

  梅川看罢,奖叹道:“批语极切。若以令媛为试官,士无不公之叹矣。”又笑谓钱生道:“如今的金花彩缎谢媒仪,稳要送与老夫了。”钱生意气扬扬,喜动眉字。惟程必贤勃然变色,垂首丧气。宋蠧、信之俱觉无颜,便欲起身作别。范公一把留住,笑向梅川道:“若年兄肯为小女作伐,小弟也要与令媛做媒。程生贤契,青年美才,诚可谓风流佳婿也。不识年兄肯以东床,留彼袒腹?”梅川欣然首肯。

  原来,必贤的才貌,虽亚于生,然亦百尺无枝,亭亭独上。

  故梅川甚觉中意,一口许诺。范公大喜道:“既承梅翁厚情,弟即写书,报达逸庵,暂屈宋兄留在敝舍,以看程君作入幕宾也。”鸣皋道:“今日不期而会,小侄终牵珠绿,程兄亦谐凤偶。一双两好,奇情奇事,千秋之下,又成一段佳话矣。”因起身密语钱生道:“前日吾侄载来此妇,终日悲啼,他云住在维扬,又与程生同姓,试以语之,或者是他族中,使渠夫妇完合,也是一桩美事。”钱生恍然醒起,乃问信之道:“吾兄还是久住扬州,或是临安迁至?”信之道:“晚弟向居武林,依附家叔仅三载耳。”钱生又问道:“尊阃可是林氏,今无恙否?”

  信之惨然悲叹道:“拙妻果然姓林,向日移徙至扬,行次镇江夜泊,忽为绿林所劫,至今杳无消耗。”钱生笑道:“只在小弟身上,包兄珠还合浦,剑返延津。”信之愕然惊问。钱生道:“前日小弟进京,泊舟村岸,夜半忽闻哭声隐隐,其声低而甚哀,渐近江边,将欲赴水。弟疑是人家婢妾,忙令舟子起身救祝细问其故,答道:‘妾身林氏,夫主姓程,因自杭州迁至维扬,氏夜遇盗,妾为贼首所虏,无计可脱。今夕贼与同伙饮醉而归,阖家睡熟,妾方能逾窗逃出,欲寻一死。幸值君子垂救。倘肯送至广陵,生死不敢忘德。’又道:‘此地五六家,俱是余党,尊舟为何独泊于此。’弟闻而肃然惶惧,候至寺钟初动,忙促开船。进京之后,留在家叔舍下。正欲择暇送归,不期遇兄。适闻所言,其事吻合,故知为尊阃无疑矣。”

  信之又惊又喜,慌忙揖谢。范公大笑道:“梅翁得招快婿,老夫幸结丝萝,谁料信之兄又得去珠复还,转觉奇了。”梅川等亦无不称异。信之想起戚氏梦中所言,愈加感叹。

  原来钱生一见信之,问了姓表,便觉惊疑。因以小姐在心,正怀得失之念,故未暇及此。以后倒是鸣皋提醒,然后问及。

  谁想果是信之之妻。也是事诚凑巧。当日梅川先别,随后信之便与呜皋同去,公退至内房,忙令小姐代作书稿,以达逸庵。

  小姐文不加点,信笔写就。

  书曰:

  向弟之得归也,惟幸滨死余魂,重依日月。宁复知零丁弱息,亦寄命于豺狼。仰藉庆云之庇,得逢令侄救免。反承台召赐饫□□,固已饱德饮醇之至矣。

  又辱兄翁,高谊谒如,不鄙葑菲,而以朱陈相约。忻荷之深,倍加衔感。及第抵舍,询知贱内在苏,敝年侄九畹,南宫战胜而还,先以明珠付聘。故佳郎君玉趾方临,而九畹亦自苏继至,使弟进退锥谷,罔知所以。不虞令侄舍陷入萑符,亦因九畹泊舟之便,救至敝邑。非令侄则小女不能瓦全,非九畹则令侄舍不能璧合,彼此相膏,正天意所以,两全姻偶也。顾弟不能无欠者,深以有负厚爱。幸值敝同年梅翁淑援,幽闲窈窕,过于关雎,方足以副门下寤寐反侧之求。特遣进鱼布达,倘获兄翁赐允,则小女得以苟且字姻,而异日百两盈之。凤台谐偶,聊托柯斧微爱,少偿孟浪爽约之罪于万一。统祈台命,临毫主臣。

  览书笑道:“写得委曲详恳,不容增减一字矣。”便即写封。正欲遣人送去,只见信之同了林氏,笑容可掬,特来谢生。

  又与宋瑄、必贤作别先回。范公笑道:“归见令叔,烦为老夫婉转致意。”信之欣然,唯唯而别。生亦辞公,回见鸣皋,置办行聘之物。

  不则一日,逸庵回书许可,并即订准纳采日期。范公取出金盒明珠,同了宋瑄、程生,往拜梅川。梅川慨然留醺,将珠收下,次日,宋、程殷勤谢公而去。两姓联姻,无非遵行六礼,此不备载。

  只说钱生,自纳聘之后,时因恩例,不必到部,已得选授浙江绍兴府会稽县知县。公以笼仕在迹,卜吉赘生。当合卺之夕,命生作催妆诗,钱生提笔立就。

  诗曰:

  银汉不须乌鹊渡,良媒只合谢明珠。

  凤楼早把新妆办,为报三星已在隅。

  既而,银烛荧煌,珠帘高卷,小姐金装玉裹,打扮得好似天的帝女,两行婢媵,簇拥出来。钱生乌纱皂靴,身穿大红员领,参拜礼毕。外面大开喜筵。公与范、斐陪着王梅川、许翔卿二媒,及钱鸣皋等,内面鼓乐,送人洞房。生与小姐,同饮花烛之下。不多时,酒阑人散,珠娘卸了凤冠霞披,钱生亦脱去袍靴,移烛近前,把小姐仔细一看。虽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然与那年月夜所见,绝不相似,心下惊讶不定。

  便把前后事情,细细盘诘。珠娘道:“君以昔时所见的,比妾如何?”钱生道:“彼不如也。”珠娘笑道:“君误矣。昔时会见者,即妾也。岂有一人容貌前后各别。”钱生道:“休言诳我。自与小姐一面之后,晓风夕月,在在相思,总不离于心目之间,那有面庞尚不能记真者。”珠娘道:“设或妾非小姐,花烛已成,何必多问那?”钱生颜色顿变,揪然不乐。珠娘乃笑道:“妾虽陋质,素以礼法自持,岂肯夜出闺房,以沾多露。

  只因慕君之才,君又固需一见,故不得已,特以侍女莲香代会。

  其实非妾也。”生犹未信,珠娘解松衣领,出刀痕以示生。生方欣喜道:“好笑,我三载相思,竟在梦中也。”乃细述从前想慕之怀,珠娘亦诉被难之苦。少焉,解带下帏,共人鸳鸯裳里。真个是少年才子佳人,温存旖旎,彼贪此爱,曲尽于飞之乐矣。”

  次日,恰值莲香亲来贺喜,夫人、小姐优礼相待。钱生见毕,细看面容,宛然如故。莲香说起范公以诗选择之事,因笑道:“那日妾在屏后,窥见钱爷面容不豫,拙夫又仓皇无计,故妾聊设此谋耳。”钱生谢道:“感领盛情。中心颂之,何日忘之。”退而有感,赋诗一绝。

  诗曰:

  国色从来识面难,洞房昨夜喜相看。

  三年一觉相思梦,错认山茶是牡丹。

  钱生终以颈痕为玷,问于医者,医者道:“昔有美妃,为如意所伤。曾将獭髓为膏,和珠粉以敷之,其瘢始灭。”钱生乃令人遍求白獭。过了数日,即感红蕖之情,又以紫箫曾经同难,便将二人配合。又想起瑶枝,未知还魂果否?即着紫萧,前往东昌,迎接白翁夫妇。不一日,紫萧回报,临清近遭流寇,城外居民各窜,遍处寻问,竟不知白公所在。钱生听罢,不胜怅怏。忽闻报进,姑苏贾文华椰一。便即慌忙出见,不知文华来,有何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溪回路转,如入桃花源,别有境界。

  第十五回 小罗浮旧约重谐

  诗曰:

  香奁不独夜珠明,才子风流事事成。

  人面桃花生死梦,章台柳色苦甘情。

  松萝叶契心如一,雪月评章句共赓。

  驱犊岂须寻麈尾,吹箫请听凤和鸣。

  却说钱生,以白云峰不知去向,正在忧闷,忽闻报说,有一贾文华要见。忙欲出迎,只见文华已走进厅上,向着钱生连连揖谢。钱生道:“向日速于出京,不及候兄一面,以后音无信息,鄙衷时为怏怏。不知贾兄,几时得释?”文华道:“仰赖钱爷一言超豁,数日之后,幸即脱狱。及诣尊寓叩谢,不料钱爷已出京三日了。因有帐目未清,淹留半月。恰值圣上登基,裴孝廉已贬徙为军。谷期生亦为仇家所杀。”钱生抚掌称快。

  文华道:“仰托厚爱,无恩可答,今日特报一桩喜事,以赎贺迟之罪。”钱生笑道:“更有何喜,重烦远报?”文华道:“闻得钱爷,向在东昌,曾与白家又有婚姻之约。今如夫人回生已久,钱爷为何置之度外?”钱生惊问道:“这件事,小弟从未告人,不识吾兄何以知之?”文华道:“仆自北京回来,偶从桃叶渡边经过,与白翁邂逅相遇。彼此问了乡贯,叙话移时,不觉契密。那白翁便谈及钱爷订姻一事,又说道:‘小女幸已再生,只不知钱爷,为何一去又无消息。’便把书信一封,着某持奉。仆抵家之后,即刻造府,不意台驾在京。因此特来相报。”便向袖中,将书取出。钱生接来,拆开一看,不觉喜动颜色。原来是七言古体诗一首:诗曰:忆昔相逢日暮阴,梅花静掩绣户深。

  桃灯共坐一窗雪,身未许郎先许心。

  伯劳飞燕两分别,夜夜凭楼望明月。

  瑶琴声断虫网多,翠幕荃菲香顿歇。

  未及邛山掩墓门,情通冥漠仍返魂。

  重见落梧秋雨暮,断雁凄风桃叶渡。

  回生之事非渺茫,数行遥致胸中愫。

  盟言历历郎自知,怜取相思又一度。

  便留文华书房待饭,持诗以语小姐。小姐见诗,亦欢喜道:“文藻烨然,诚香奁佳句也。既有此事,何不迎聘至家,以完姻好,妾决不效那妒妇之态,使君作负心人也。”既而道:“君读诗,必知绿衣黄裹之语,此事虽不敢阻抑,然勿使妾有积薪之叹为幸。”钱生笑道:“夫人乃苹蘩之主,譬如军中元帅。若白氏女则偏裨小将,旦夕荷戈以受指麾耳。”小姐亦为解颐。钱生又禀知范公,范公惊讶道:“还魂之事,世所罕闻,有此奇异,极应聘纳。”钱生乃办具聘仪,即浼文华为媒,择吉娶至。定情之夕,细看丰姿,妖艳如故。是夜,就在白氏房中,小姐谈笑自如,略无醋意。瑶枝向生,细诉思念成疾,及幽魂夜会,以至回生始未。悲喜交集,因叹道:“今夕之缘,实出天意。回思往事,恍若梦寐耳。”既而笑道:“昔日若从君命,今夜白绞帕上,无以为质矣。”生急搂之就寝,交会之欢,绸缪彻旦,唯恨玉漏相催,金鸡呜速耳。然生虽在极欢之际,每一感念友梅,不禁悲叹。

  时会稽县书吏、皂快等,到京迎接,已十余日矣。钱生乃择吉起程,先至祖居,辞别叔父,然后拜辞范公,小姐与老夫人,免不得洒泪而别。不则一日,到了苏州,至家参拜太夫人。

  礼毕,崔子文、李若虚同来拜贺,饯生倒履出迎。子文一见,执手而笑道:“金榜挂名,洞房花烛,人间乐事,都被吾兄占尽矣。”若虚道:“九畹不是凡人,当是玉皇香案吏,暂时滴下耳。”钱生道:“小弟学业未优,谬叨制锦,不知两兄,何以教之?”子文道:“作令不难,只要爱民如于。不执一偏之见以折狱,则狱不冤:推不忍人之心以用刑,则刑不滥。”若虚道:“衙门吏役,虽是作弊太多,然以吾兄聪敏绝伦,不患为人所欺,只患明察太过。”钱生谢道:“有辱大教,愿书之座右,以当弦韦。”少顷,陆希云亦至,钱生迎人坐定。忙命左右,备上酒来,序坐而饮。子文道:“今日此会,不减昔年海棠花下,可羡九畹兄,出宰名都,希云兄抡魁秋榜,只我两人,黑貂裘敝,犹刺苏秦之一股,能无愧感。”钱生道:“梅山之言,既验于弟,则吾两兄,必在来科折桂矣。”四子各叙衷怀,直至薄暮而散。时宁馨年已三岁,生以太夫人命名,不忍改易。因即取名嗣馨,闻子文有女,亦年三岁,遂托若虚为媒,下了允定之礼。又差人至桃叶渡,迎接白翁夫妇,管守田房。自与家眷,刻日赴任。原来秋烟姐虽然生于,做人谦卑谨厚,小姐既有账木之贤,瑶枝亦秉塞渊之性。故忙则佐理中馈,暇则品题花月,情分相投,犹如嫡亲姐妹一般。所以太夫人十分欢悦。方舟抵武陵,忽见陆希云遣人赶至递书,钱生接书开视,简上写着:日者,仁兄荣莅,弟以贱事,偶往百花撇,不及歌骤驹为送,欠甚欠甚。兹启:卖花梅妪,获罪门下,虽决海波,流恶不尽。然细查首恶,实系心如。今妪坐狱数月,染病垂危。倘获海涵,使妪苟全残喘,则仁兄度量之宏,尤胜于文穆矣。异日弟蹑山阴之屐,当造贵治,暂分半榻,以看河阳满县花也。临楮神驰,余不尽悉。

  钱生看毕,即写回书,并写书送与府尊,令将梅三姐释放。

  生既到任,自有县中堂规。及参。见上司,俱不必细述。按下不题。且说憨公子同了郑心如,自在陶园,奔返临安之后,仍在本郡,倚势横行,做那奸淫不法之事,总是郑心如百方引诱。

  及苏州府关文到杭,憨公子忙与心如商量,着人贿嘱书吏,申文回复。又遣人至苏,探听消息。知是常不欺漏泄事机,遂与不欺绝交,不许上门。忽一日,要往会稽探望母舅,便与心如,买舟渡江。原来憨公子的舅氏,姓吕,号竹溪,越中望族也。

  不一日,到了母舅家里。参见毕,吕竹溪欣然款留。一日,憨公子偶在门首闲立,忽见一年少妇人,身穿淡罗衫子,自溪畔烷纱而归。那少妇生得如何?但见:纤眉妩兮,垂垂春柳:美目盼兮,滟滟秋波。玉质冰姿,不假淡妆浓抹:杏唇莲脸,尽堪艳舞娇歌。何必缑山聆凤曲,恍从青鸟见嫦娥。

  憨公子近前一看,便觉春心难遏。那妇人也嫣然一笑,屡以秋波回盼。慢慢的推扉进内。

  原来此妇孙氏女也。年方二十,其夫姓吴,字君美,幼时也曾读书,后来家事消乏,因在衙门中,帮闲度日。其所居之房,正在吕宅门首。那一日浣纱暮归,刚与憨公子相遇,引得憨公子心猿顿逸,意马难拴。忙与心如言之。心如笑道:“此贫家妇,以饵啖之,易上钩耳。”乃告以如此如此,憨公子大喜。自此不时往来窥瞷。又一日,孙氏汲水进门,憨公子忙以白竣汗中,裹银一锭,投子孙氏足边。孙氏但微微含笑。恰值君美徐步而归,憨公子正在惶惧,只见孙氏轻舒玉腕,拾置袖中,又以告心如,心如喜道:“事可谐矣。”乃悄然置酒妓馆,以邀君美。君美迟疑不赴,使人邀之至三,日中方至。自此,杯酒往还,相知渐密。一日,偶与心如闲话,心如道:“吾兄株守数椽,怎能发迹。不若寻些资本,出外经营。”君美叹道:“薪水尚有不继,若要资本,从何而得。”心如道:“小弟为兄筹之熟矣,早有一策,只是不敢直陈。”君美欣然请教。心如道:“公子胡伯雅,挥金如土,平昔所爱,唯在娇姿。若吾兄肯以一枝春色,暂借骛栖,包在小弟身上,当以二百金相赠。”

  君美听了,面色通红,大怒而去。过了数日,心如方与吕竹溪分韵做诗,溪边闲步。只见君美含笑而来,心如再三谢罪。

  君美道:“那日承谕,足感厚爱。但不肖夫妇,俱是良家儿女,惟恐丑声播扬,被人耻笑。心如道:“只有尔知我知,外人怎得相闻。况胡公子自有娇妻美妾,不过一遭两次,便即归去。

  既于尊阃无损,吾兄又白得一主大财,请自三思,小弟怎敢强劝。”君美甚以为然,犹恐其妻不允,归以告之。孙氏笑道:“可否在君,何必问我。”君美又悄然以会心如,且言所许之物。心如乃与憨公子计议,憨公子惊喜欲狂。次早进见舅妗,话以他事,贷银二百两,以付心如。心如止以二十两付君美道:“公子客中,不及措备,今早已遣人至杭矣,准在五日内,必当如数找足。但事在今晚为妙。”君美欣然须诺而去。迫至日哺,惟恐在家不雅,别向妓馆取乐。孙氏明妆秉烛,俟至更余,俄闻轻轻嗽响,急忙启户迎迓。那憨公子见了孙氏,也不叙一句风月之言,也不致半点温存之态,惟觉欲火如焚,近前搂抱。

  孙氏亦已春意满怀,偎身相呢。是夜云雨之欢,如鱼得水,直至鸡呜而出。自此,往来数夕,欢爱弥笃。心如极意趋奉,乃撰私情歌一首,俱以灰谐之语,形容狎呢之情,其歌最为脸炙人口。选录五绝于左。

  歌曰:

  藤萝村里是侬家,日暮江头独浣纱。

  莫把桃花轻拟妾,郎言妾貌胜如花。

  其二

  紫紫红红斗艳尘,人生能遇几回春。

  少年不做私情事,只恐春风也笑人。

  其三

  花间蛱蝶必双飞,汀畔鸳鸯讵独栖。

  红日半窗欢未足,共郎枕上听莺啼。

  其四

  奴爱风流欢有情,佳期约定在三更。

  忽闻窗外低低唤,不着红裙启户迎。

  其五

  夜深花影拂回廊,春色撩人思转狂。

  愿得郎心圆似月,清光常照阿奴床。

  憨公子虽昧文理,幸得歌意浅露,讽咏终篇,也不觉抚掌称妙。然终是公子性格,初时未得孙氏,爱之如觅珍宝。及数夕之后,便觉情致阑珊。那吴君美早晚需促。心如揣知憨公子已有归歇之意,便笑道:“吾前日与兄相约,止云二数,未尝许二百两也。”君美失色道:“不肖虽极窘寒,岂肯以二十金,做此无耻之事。足下何乃侮弄如小儿耶。”心如亦发话道:“兄真妄人也,如今要娶一位与尊阃人物相似的,也只消二十金为聘,况乎仅仅数夕,便已获此重资,偏又得陇望蜀,何贪心之无厌也。”君美知为心如所卖,不觉大怒,拂袖而起。然只恨憨公子敞此短行之事,而不知计皆出于心如也。刚出门,遇着县吏沈思梅邀去。是夜,憨公子以明日归吴,又持银二两,私赠孙氏,便与叙别。二人话至情浓之处,免不得重整风流。

  不期君美沉醉而归,推门进内,不见孙氏,但闻房中笑声哑哑,乃于门缝一张,只见其妻,卸下亵衣,露出双股与白藕相似。

  憨公子立而就之,正在云深雨密之际,君美按不住怒从心起,忙向厨下取刃,飞赶进房。憨公子看见势头凶猛,用手一推,那君美的刀已坠地,便疾趋而出。君美一面狂喊:“胡公子强奸!”一面奋力赶上,仅截其半裾,并落下朱履一只。时方初更,左右邻居,无不出门惊问。

  君美乘着酒兴,把憨公子与孙氏如此云云,说了几遍,又大骂不已。孙氏又苦又羞,一时气愤,便持刀向喉边一割,登时命断。正是:未了阳台云雨情,俄惊霜刃血流腥。

  可怜少妇含羞死,不恨胡郎恨郑生。

  有顷,众邻散去,君美回身进内。只见孙氏,鲜血淋漓,死在地上。这一惊,倒把酒都惊醒了。疾忙报知地方,一面央人写下状词,准备赶县告状。此时,钱生到任数月。那一日,早堂放告。只见头一张状词,就是强奸杀命事。又看首犯,是胡伯雅,第二名是郑心如。正所谓冤家相遇,不觉勃然大怒,即着四衙验尸,又差八名皂快,朱书肉臂,立刻听审。不移时,差人把一干人犯,陆续拘到。心如早已探知,县令是生。因为珠娘事,不好进见。谁料忽遭此变,心中怀着鬼胎。只有憨公子,犹摇摆道:“他自杀死,与我何涉。况我是都御史之子,吕工部之甥,谅一会稽县令,岂能奈何我哉。”钱生先唤原告审问,君美哭诉强奸致死,及半裙只履为证。又叫胡伯雅上来:“你却怎么说?”憨公子方欲辩剖,只见本县乡绅差人下书。

  一连四封,钱生概不启视。拍案问道:“速速的从实说来!”

  憨公子也把前后事情,细述一遍。钱生大怒道:“一片胡说,不打不招。”乃令皂役,五板一换,重责三十。那憨公子自幼娇养,怎能禁受刑法。打至二十,只得招认强奸是真。钱生便令画供,援笔定招。

  判曰:

  审得孙氏之死,胡伯雅逼好之所致也。雅以钱塘甲族,探亲至县。窥见吴君美之妻孙氏少艾,辄起窃玉之意。瞷氏浣纱暮归,遽为调谑。而氏初无贪金慕贵之心,实时赤面唾骂。雅若稍知廉耻,当邀游以去矣。何乃恃势横行,又于某夜,突入卧房,用强凌逼,致氏白壁为砧,撄刃而毙。值美外归,登时叫破地邻,又获其半裾只履为证。夫雅以富贵之家,何患无蛮腰素口,邀楚岫之雨云,舞袖歌喉,娱秦楼之风月者哉。

  而必垂涎于村姑荆妇,以取重辟之罪,岂能见尤于人。洵乃自作之孽,吾不能不伸三尺之法,以雪孙氏之冤于泉下也。郑心如虽系师教无方,姑以不知情,免究。

  钱生因憨公子有了小姐之事,故信为强奸。而不暇致详,问成大辟。又料主谋必是心如,惟恐究出情由,一体问罪。因此拷打成招,竟把罪名,独坐在憨公子身上。亦是钱生不念旧恶,待师之厚情也。审毕,方欲退堂。只见礼生禀说:“吕爷来拜。”那吕爷是谁?即工部主事吕玄卿也。因以裴党,削职在家,与吕竹溪为嫡堂弟兄,所居离城不远。竹溪遣人驰报,随即入城。在宾馆相见毕,便以憨公子为恳。钱生道:“这是令甥自取罪殃,本县只知公断,岂敢殉私。”玄卿又固求不已,钱生微笑道:“若使魏东敞无恙,裴司马钧谕,则令甥可以出罪,本县可以改笔了。”玄卿面赤而去。

  且说郑心如,出得县门,心下想道:“这件事若究起根由,我亦难免桁杨。谁想九畹略不追究,反为我脱卸干净。这分明是厚我之意了,不若乘机进见,说明此事,豁免了憨公子的重罪,方不负胡老先生知遇一番。”主意已定,急忙写了一个名帖,央着礼生通报。只见礼生回说:“老爷不及相见,有一回帖在此。”心如展开一看,却是一首诗词。

  诗曰:

  舌凭三寸是非生,十载文章枉得名。

  附势甘为吠尧犬,趋财好似慕砄蝇。

  苏州公子今何在?白下佳人质自馨。

  顷在公庭饶责扑,于斯便是酬师情。

  心如看罢,赧然有羞愧之意。叹一口气道:“既生瑜何生亮。”只因心虚,悄然收拾囊资,也不与竹溪作别,竟自渡江回去。不题。

  却说钱生,自将憨公子问罪之后,豪强敛迹,境内肃然。

  莅政二年,真是一清如水。所以民称三异,政声藉藉。巡按考察,推生为两浙清吏之首。

  忽一日,方出坐堂,有白云庵尼姑具呈,是为雨花庵侵夺田界。钱生看了呈词,陡然想起:梅山老人曾说,雨花庵里,桃叶渡边。那桃叶渡,果已应在白氏夫人。只不知雨花庵,或得与友梅相遇乎?正在踌蹰,忽喧传报进,行取上京。钱生即忙回衙,报知太夫人及小姐、瑶枝。于是择日先发家眷起程,随后交纳印绶。离城一里之外,换了方中便服,只带紫萧、钱吉跟随,沿路问至雨花庵。约行三十余里,方闻钟声隐隐,正是:兰若知何处?小溪路欲迷。

  板桥萝半缚,石凳草初齐。

  松老侵衣馥,猿多枝树啼。

  遥闻钟声响,还在竹林西。

  不多时,到了庵前,冉冉绿荫,但闻禽声睆睆。推扉缓步而入,真所谓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延伫久之,有一美尼出见,号唤去凡。见生美雅风流,含笑问道:“敢问相公尊姓贵表?仙乡何处?有何贵干光临敝刹?”钱生答道:“小生姓钱,姑苏人也。偶因游学至此,闻说上刹清幽,特来随喜。”

  那去凡口中叙话,双眼不住盼生。少顷,又一老尼无非出会。

  姿容清洁,年奇四十余,乃去凡之师也。三人闲叙良久。钱生问道:“不知宝刹,如仙姑者共有几位?”去凡道:“敝庵只有师弟两人,此外惟一老头陀耳。”钱生细细查问,并无友梅消息。因日暮程遥,不及下船,无非亦款留恳切。是夜独宿禅房,以友梅无从访觅,意极耿耿。既而月照高梧,方倚窗寂坐,只见去凡手携麈尾,悄然而至。笑谓生道:“幽斋良夜,愿共清谈,以消此半窗明月何如?”钱生欣然道:“幸甚。”去凡道:“人谓天上神仙,不作尘凡之想。而何以双娱月帐,赘刘阮于天台?三降星軿,访孝廉于少室?”钱生道:“此亦夙缘未断耳。”去凡道:“近阅乐府,有玉簪传奇,所载潘生私会妙常,岂空门中果有此风流之事乎?”钱生低首不答。去凡乃以小笺出示道:“有一偈语,敢求相公指教。”钱生手接观看。

  偈曰:

  出家如雪藕,藕断丝犹在。

  既云色是空,如何受色戒。

  钱生看毕,知其意念着邪,戏改旧诗答之。

  诗曰:

  云雨高唐此地非,好持半偈悟禅机。

  予心已似沾泥絮,岂逐春风到处飞。

  去凡看诗,知生秉正不回,怅然而退。次日早起,偶往殿后闲步,行尽曲廊,向东竹扉静掩,上有额曰小罗福扉左壁上题诗一首,其外则有古梅数株。钱生疑是咏梅之作,近前细看。

  诗曰:

  春风处处黄鸟啼,桃花李花争芳菲。

  看于终篇,愕然惊异道:“此诗乃我昔年题于梅花楼上的,却是何人录在此处?”因以诘问无非。无非道:“既是相公佳作,还要请问大名,并乞示以令先尊官讳。”钱生道:“小生讳兰,贱字九畹,年方二十二岁。先君讳某,官至开府。”无非大喜道:“原来果是九畹相公。可怜尊夫人疑盼久矣。”钱生急问道:“可是赵友梅否?”无非道:“然,然,然!”遂急叩扉,内有双鬟应声出问。无非道:“火速报知,苏州的钱相公来了。”话声未绝,只见友梅,花钿不整,常服素妆,迅步而出,抱生大哭道:“钱郎,钱郎,莫非梦中相会那?”正是:只道天涯远,相思两处深。

  宁知三载苦,惟隔会稽城。

  要知友梅怎得避迹空门,以与九畹相会?且听下回解说。

  心如才固高,人品亦最下。得九畹诗,能不愧死。

  叙述会合处,用笔简略,各臻其妙。

  第十六回 春明门挂冠归隐

  诗曰:

  木兰之枻沙棠舟,王箫金管坐两头。

  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

  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

  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做凌沧洲。

  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右《江上吟》

  却说钱生,见了友梅,如获至宝,惊喜位下。因从容问道:“与卿别后事情,愿闻埂向。”友梅便把自苏至杭,被鸨母百端凌逼,及设计以嫁程生,细述一遍。钱生道:“那程生可是何等样人物?”友梅道:“程生讳必罕,字信之,原籍徽郡,家累千金。”钱生惊异道:“原来就是程信之,一发奇了。只是既归程氏,怎得脱离虎穴?”友梅又述遇见梅山老人,至八月十五,亏了申屠丈,救至寓所。”钱生感叹道:“原来保护贤卿,亦仗二公之力。”友梅道:“妾自至申屠丈寓所,幸有二姬作伴。梅山老人,亦时时过望。将及半年,申屠丈方自燕鲁回来,为妾备言,郎君要聘范氏小姐,求取明珠,几为凶僧所害。那时妾即恳求二公,送至金陵,与君相会。二公又说,钱郎萍踪未定,功名未就,直至辛未暮春,方得相遇。遂携二姬送妾,过了钱塘,直至会稽,留妾于此。既以百金为赠,复以古体诗一篇,付妾道:‘此诗乃钱郎题于梅花楼者,子宜珍留,以为异日相会之券。’自此,妾在庵中,深藉二师覆庇。

  然而盼时朝日,廓处无聊。每至子夜闻猿,晓窗听雨,未尝不黯然魂断也。无限相思,候君面诉。谁料今日见君,徒有百忧干绪,又不及抒其端倪矣。”言讫不胜凄楚。既而问生道:“郎君别来,作何景状?梦珠小姐,亲事成未?今日因何至此?

  试为妾细道其详。”生以两闱联捷,乃与范小姐成姻,从头至尾,备细述了一遍。友梅惊喜道:“妾但闻县尊姓魏,谁知即是君也。只是登第之后,就该上表改姓了。”钱生道:“曩因出京甚速,未暇及此。”无非、去凡闻知,即是本县大尹,慌忙谢罪。钱生笑道:“我今去官,已称越客矣。况卿等俱属方外,何必以此俗套相拘。”少顷斋毕,令钱吉雇了一乘女轿,厚赠二尼,速急起程。无非、去凡直送至十里之外,方与友梅洒泪而别。

  无何抵家,友梅先参拜了太夫人,然后与小姐、瑶枝及秋烟姐,以次相见。合家无不欢喜。钱生昏此,亦觉心满意足,不敢迟留。次日挂帆长往,舟次维扬。因以友梅所嘱,持银三百两,往谢程信之。信之方得友梅亡去之故,而知向云许嫁钱郎者,即生也。是时,信之家渐丰裕,再三推辞不受。钱生又问起寂如二僧,信之道:“文友毙在狱中,那寂如已在去冬正法。”钱生欣然称快,作别下船。

  不一日到了京师,考察之后,钦命山东巡按。那齐鲁百姓,闻生出宰会稽,摘好除恶,邑有神明之号,所以豪民狡吏,窜伏如鼠。而衔冤抱痛之民,莫不伸首引项,若槁苗之待霖雨。

  生既按郡,果如阴风鸣绦,飞电烁目。向之强狡者,俯首就罪。

  而呻吟者,变为歌讴矣,又以大狱,悉为好吏弄其刀笔,于是不拈成案,平反一十余事。既而巡历方竣,忽钱吉报至,太夫人病人膏肓。钱生一闻此信,方寸已乱,遂不及复命,从驾归苏,日与三夫人侍奉汤药。每夜装北上,而校尉提问,已至姑苏驿矣。

  原来朝廷祖制,凡绣衣代巡,须俟复命之后,方许回籍。

  那憨公子之父胡御史,切齿恨生,借此为由,动了一本。所以内阁票准,便着校尉拿究。起解之日,太夫人流泪相送。钱生劝慰道:“母亲大病乍起,自宜珍摄,儿虽犯制,念居官清正,圣上自应思有。况有崔、李二子,新中在京,必然为儿辩救,慎勿过为忧郁,有损慈颜。”三位夫人,亦各牵衣哭别。生与校尉,方抵山东境上,那些父老已纷纷的执香迎接,拥住不放道:“某等已有辩冤表章,上达天听,且待本转之后,方许老爷进京。”钱生坚却道:“若是这般,显是抗违圣旨。尔百姓不是爱我,反所以害我了。”乃从夜半,悄然过了省城,将抵长安。有庶吉土文长儒与行人崔子文、兵部观政李若虚,连名具疏,为生辩白。圣上省奏,左迁生为东昌府司李。

  原来文长儒,即是王季文之婿,与崔、李同中进士。因在前岁,钱生赠以厚资,方得与蕙姑毕烟。夫妻十分感激,所以借此为报。钱生人朝,谢了圣恩,随即往拜文长儒。又诣催、李作谢,遂即走马到任,着人至苏,迎接家眷,不题。

  却说贾文华,自向金陵报了白瑶枝回生之信,到家未几,其妻张氏患病而亡。正怀失偶之悲,忽值本郡有一仕夫,在京作宦,寄书相召,文华趁此机会,凑银二百余两,买了细缎,带至京中发卖。一日到了东昌,偶从城外闲步,遇着妓女琴娘,新自扬州迁至。身材窈窕,也有六七分姿色。文华既注目而视,琴娘亦陪笑相迎。是夜,摆设东道,就被琴娘缠祝那文华原在风月场中着迹,颇暗采战之术,把琴娘奉承得十分欢喜。自此,尔贪我爱,情好日笃。未及半年,已把二百两细缎变卖几尽。鸨母金凤,窥见文华囊资已竭,终日饶饶,打鸡骂犬,催促动身。文华欲去,奈不能割舍。欲留,又难禁絮龋正在进退两难,忽闻人说,新到理刑就是前任巡按。文华听了,暗暗欢喜。恰值钱生前呼后拥拜客回衙,远远望见文华,立在檐下,便悄然分付门子,请那贾相公到衙门相见。文华流落穷途,忽听门子说,老爷相请。喜得满面堆笑,急忙随在轿后。少顷,进入后堂见毕,钱生道:“贾兄既到敝治,为何不来见弟?”

  文华乃以心事备诉。钱生笑道:“文华头颅如许,犹滞迹于花柳间那?从来鸨母不仁。只图财货。兄果钟情此妓,不若娶以续弦,我向县库,借银相赠。”文华连忙揖谢道:“多感钱爷厚情,誓当卫结。只恐金鸨执拗不从奈何?”钱生道:“此亦不妨,只消具一禀词到厅,待我当面批与执照,又何虑金鸨不允。”文华又连揖而出。回告琴娘,琴娘大喜。次日瞒过金凤,亲自到厅具禀。钱生看了禀词,就批道:妓者沉沦欲海,迷恋风情,宁辞栖凤栖鸦。虽欲为云为雨,而玳瑁筵前,兕觥劝酒,销金帐里玉臂作枕,良有以也。今某妓,志甘荆布,誓脱火坑。扃春风于绣榻,舞歇霓裳:却夕月于青楼,歌停玉树。此真醉之醒,而梦之觉者。合于执照,任其所从。

  钱生以文华所爱,必有丰姿,故令其具禀,略识春风一面。

  谁料见时,十分面熟。那琴娘,亦时时偷眼窥生。既有批照,金凤无可奈何,只得许允。钱生果以百金赠文华,文华以五十金,娶了琴娘。也无心北上。将欲治任归苏,琴娘密讯文华道:“妾观司李钱爷,绝似骨“门内住的十一相公。”文华惊问道:“子何以知之?”琴娘位道:“奴本钱宅青衣也,因与同伴有隙,触了太夫人之怒,将奴出嫁,却被梅三姐贪了重贿,哄卖为妓。原名绣琴,故即改为琴娘耳。”文华又谢钱生,备语其事。钱生道:“我亦道有些想象,原来果是绣琴。”尝以语太夫人,太夫人顾左右婢女而笑道:“汝辈戒之,嫉妒者当受此报。”自此,生在东昌,三年任满,便升吏部主事。又由中允,升了谕德。十余年间,官至侍郎,加尚书俸。富贵赫奕,莫之与□。钱生每自退朝之暇,则与三位夫人,焚香啜茗,评花咏月。有时分韵做诗,各欲夸奇斗艳,体裁青藻,句落珠玑。那三位夫人,味同兰茞。虽无嫉妒之心,而亦飘轻裾曳长袖,回波而逞媚,争妍而取怜。小姐嗜琴,每一新调,有《红窗影双凤飞》之曲。友梅喜画,时时纵笔作远峰瀑布,断涧孤松,真有云林墨气。唯瑶枝则以巧言雅谑,使人绝倒。生亦纵横谈笑,纷坛酬和于其间。既而棋声歇、炉篆销、茶烟未散、梧月欲上之际,生乃枕小姐之肢,扪瑶枝之乳,命友梅度新声为宛转之歌。而令秋烟槌背搔痒,高卧于北窗之下者。久之,则有美丽青衣,携绛纱灯,两两来接,报道:“绮筵已设,金壶酒暖矣。”

  “夫生以一介书生,为名进士,官居三品,享福至此,所谓骚坛领袖,风月总管非耶。然而,钱生亦非徒留连于诗酒美色。每遇朝廷大事,未尝不垂绅正笏,谔谔敢言。平居,常以不能致君尧舜为耻,则又可谓圣贤豪杰之后矣。其年癸未三月,大夫人八一悬幌寿诞,于时崔子文方升鸿腴寺少卿,李若虚亦以潮州知府任满入都,陆希云虽遭点额尚未南返,三子俱备了盛礼,登堂祝贺。钱生乃大排筵席,广请朝绅。是夜,饮至更余,痛醉而散。只见钱吉禀说:“日间有一老者,不衫不履,骑驴而来,要与老爷相见。门吏因为堂有宾客,不敢通报。恰值小人遇着,那老者便把一个简帖,着小人递上老爷。”钱生接来,拆开一看,但见帖上七言律诗一首。

  诗曰:

  歌凤何须笑楚狂,好将时事卜行藏。

  江湖只合盟鸥鹭,萝薛争知胜鹔来鸟。

  贼遇黄巢唐遂覆,权归秋壑宋应亡。

  铜驼不日生荆榛,珍重姑苏十一郎。

  ——九十一翁梅山老人奉

  钱生以一年积想,失之当面。怅怏不已,乃详味诗中意思,是言天下将乱,不如归隐。那一年,钱生正年三十六岁,又与“若逢四九,返尔林泉”之语相应。将诗向崔、李求教。崔、李之意,不约而同,遂与二子,邵日上表辞官。出了春明门,挂冠解绶,一同南归。大学土魏藻德,与朝绅光时亨等,俱赋诗为赠。时嗣馨已年一十八岁,天资敏慧,矢口成文,极为时辈推重。钱生抵家之后,卜吉行聘,即于是秋,为嗣馨完了伉俪。又以范公与叔父鸣皋俱近八旬,不堪迢隔,乃令白翁夫妇住在苏州,自奉太夫人依!日迁往金陵,离城四十五里,与祖茔相近,地名唤做锦凤村。真个是山明水秀,足称幽居。生乃因山傍水,起造园房一所,备极轮矣之美。但见:红楼翠闱,绣闼雕甍。门前五柳摇金,窗外千竿嫩玉。林花春吐,池莲夏开。静坐处最喜幽禽弄舌,客到时自有美酒盈樽。小桥卧涧,遥通水畔荷亭:深径埋香,转入峰边梅坞。正是:谢安旧住乌衣巷,裴度新开绿野堂。

  钱生正在修茸书院,忽见许翔卿来望,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道:“某近自兰溪返掉,将渡钱塘,遇着一位长者,自称申屠丈,修书一封,着某送上钱爷。”钱生启缄看云:自别音容,十有七载。予两脚如车轮,终年仆仆作牛马走耳。闻子三遇良缘,待诏金马。梅山之神鉴不爽,而梅花楼一夕酒钱,予已效文鱼之酬矣。兹者,天造逄剥,潢池之乱难弭。而煤山之祸已兆,子以老人一言,点醒归隐丘园。甚善,甚善。今有真主已出,太平在迹,予亦自兹栖踪海岛,非敢效田横自王,聊逞虬髯之故智耳。明年秋抄,吾事方成。子夫妇幸沥酒遥贺。便中附候,申屠丈白。

  钱生看罢,喟然叹道:“主室如毁,中原瓦解,吾辈将来尚不知作何结果耳。”是时,闯贱李自成,虽得了河南一省,然齐鲁之间,犹安然无事。钱生以书意不祥,讳而不言。至明年,甲申三月,果有彰义门之变,大行皇帝缢死煤山。始信申屠丈与梅山之语为不妄矣。自此,隐在乡中,捐粟募兵,保障一方。虽经鼎革,天下盗贼峰起,而钱生保全身家不失。向后多少朱门大厦,化为灰烬。那些屠沽儿卖菜佣,反得满身罗绮,一朝富贵。时来者高人青云,运退者黄金变色。当此之际,不能无感耳。自后,生与范公,频至庵中,与心如讲论释典。时贾文华还至金陵,与许翔卿同为门客。崔、李、陆三子亦隐在长白山中,与生往来,信使不绝。生与三夫人唱和篇什,有《瑟琴集》行于世。每羡乐天为人,故颜其堂曰:“希白堂”,自亦谓希白居士云。

  收结处,烟云袅袅。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