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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幻梦

清·花月痴人撰

第一回警幻仙情圆风世因绛珠女魂游太虚境 

话说警勾仙姑专管人间才子佳人、痴男怨女夙孽沉沦。或以钟情未遂,夙恨难消;或遇好人妒害,分其鸾侣,以致抑郁而亡,仙姑必施幻术,续其前缘,消其夙恨,不使青衫涕泪,红粉飘零。

因前《红楼梦》中,贾宝玉、林黛玉这件公案,十余年间,宝玉、黛玉钟情似海,两意绸缪,愿同生死。原指望百年完聚,不料缘悭运蹇,遇着王熙凤怀私设毒,以成其谋。若宝、黛二人配偶,恐黛玉夺其家政之权。比时用了一计,趁宝玉疯迷之际,以金玉良缘冲喜一事说动贾母、王夫人,又乘宝玉痰迷,竟将薛宝钗撮合成婚。只顾其奸谋利己,顿将个娇研美艳、秀丽文娴的林黛玉,弄做泉台艳魄,月夜幽魂。当其绝命之时,香魂一缕,悠悠忽忽,不知所之。

凡人归阴,本坊土地将其魂魄引至本处城煌挂号,按生死簿查其一生功过,发往地府较对,上奏天廷。贤才仁德者归于上界,应隶仙籍者证入仙班,平庸者转世,作恶者押赴森罗殿,或入轮回,或入诸般地狱受罪。

却说此时,本方土地一见黛玉的魂飘渺而来,忙引至城煌庙挂号。值班鬼役看见土地引了一个绝美女魂前来,忙觑鬼眼一看。土地对鬼役道:“这是荣园府千金小姐,有大来头的,须要好生伺候,不得罗唣。”土地交代明白,即回去了。众鬼役左看右看,伸伸鬼舌头,做些鬼样,捣些鬼话。各种鬼形,不一面足。一个鬼道:“这位小姐,不知害什么病死的?”又一个道:“你瞧他的脸,就像出水荷花—般,只怕是害相思死的。”那一个道:“咱们去盘问他。”这个道:“不可,不可!刚才土地老儿交代的话,没听见吗?你去混闹,倘若这位小姐撒一个娇,喊叫起来,回了老爷,真正吃不了还兜着走呢!倒是问问他的住处姓名,替他回了上号.好等老爷开发他去。”

那个鬼走到黛玉面前,问道:“小姐系何处人?姓甚名谁?说明白了,好代小姐报。”黛玉道:“我系苏州人,姓林,名黛玉。、父亲号如海,没了十年,做过扬州巡盐史。”鬼役道:“小姐既系苏州人,如何跑到这里来?不要是走错了路?快回去罢!”黛玉道“此处是我外祖家,我系死在这里的。”鬼役道:“原来是这么着。小姐请待一会,咱们替你回判官老爷去。”可怜黛玉深闺弱质,初见鬼役,已吓得战战兢兢。又听说要报判官,更吓得站在一旁乱抖。‘

鬼役进去,见判官在堂上伺候城隆老爷查点案卷,向前跪禀道:“现有本城土地,带领女鬼一名,前来[搔]号。”判官道:“你等问过住处、姓名没有?”鬼役将黛玉回答的话说了,只见城隆老爷将惊堂一拍,大叫一声:“不好了!你们快些回避。”吓得判官、小鬼几个倒退。又见老爷一叠连声:“快请夫人出来,同我看小姐去。”一个回话的鬼役向众鬼道:“奇怪,奇怪!老爷并[没]有瞧见这位小姐的俊样儿,怎么就发起狂来了?”正在外面捣鬼,只听里面夫人带了侍女出堂。老爷忙道:“林家内侄女来了,咱们接他去。”

原来林公有个妹子,嫁与申家。这申公正直无私,未有子嗣,死后做了京都城隍。夫人与如海手足情深,听说侄女魂魄归阴,一面哭着出来,携黛玉进去。黛玉认着亲人,陡吃一掠。进了内堂,黛玉泣拜道:“侄女违别姑爹、姑妈十余年了,不料姑爹在此为神。可怜侄女孤苦无依,幸望垂悯,将侄女送到我爹妈那里去。”申公道:“这个自然。但是阴曹向例,先要到咱们苏州城隆处归籍,再得与令尊堂相见。”

申公当将黛玉魂灵,送至苏州城隍那里。查了册籍,苏州城隍向黛玉道:“小姐乃上界仙子临凡。今日去世,即有仙女来迎。今且送小姐回府。”随即命鬼役先去通报,又着女鬼伴送黛玉回家。

林公得知,忙与夫人道:“可怜女儿死了,他的魂来了。”夫人听说,大哭起来,同林公赶出外厢。黛玉一见,发起怔来。只听林公、夫人齐说道:“儿呀!你怎么不在人世了?”二人赶来,到了面前。黛玉心里明白,无如气急身惊,心酸腿软,不能趋步,只哭叫一声,扑跪在地,已痛倒了。慌得林公同夫人急忙扶起,叫侍女扶进内室。

夫人坐在炕上,将黛玉搂入怀中,林公同坐炕上,齐声叫道:“我的儿!醒来。”歇了好一会,黛玉方才舒气,呜呜咽咽,满面泪痕,道:“爹爹、妈妈,可知女儿死得好苦呀!”说着要下地来。夫人道:“你且歇歇再说话。”停了一会,林公道:“我自没后,上帝念我为人正直,将我补授城隍之职。已前同儿娘在四川耽搁了几年,后又在湖北耽搁几年。今已任满,告假在家,将来可转天曹。我一生的心事,指望儿长大成人,得—佳婿,方慰我爱儿之心。不料儿因何得病就夭亡了?今日到了跟前,儿呵!我一见你,心如刀割。”夫妻、母女,又痛哭起来。幸得侍女善言,百般解说,方才止哭。黛玉从贾夫人怀里起来,泣拜于地。夫人又拉黛玉坐在身旁。黛玉道:“爹妈在上面坐,容女儿坐在下面。”夫人道:“你就这么坐罢。”

黛玉拭泪道:“自从那年雨村先生送女儿进京,一到外婆家,老太太见了女儿,抱着大哭。舅母、众姊妹们好容易将老太太劝住。女儿待老太太放了手,才一一拜见。宝玉哥哥、女儿都在一块儿,跟着老太大饮食起居,老太太极疼爱女儿。”贾夫人道:“老太太爱我如掌上之珠,见你思我,自然如此。两位舅父、舅母待你如何?”贷玉道:“一样疼爱。”贾夫人又问:“表兄弟姊妹等待你怎样?”黛玉道:“也都很好。惟有宝玉哥哥待我比别人更厚。”

贾夫人点点头,又道:“还有你珠大嫂子、琏二嫂子怎样呢?”黛玉道:“珠大嫂子极端厚待小姑子,最好。那琏二嫂子,见面时女儿吃了一惊,不知怎么样,心里有些怕他。”贾夫人道:“这是什么原故?”黛玉道:“女儿亦说不出所以然的道理来。”贾夫人道:“他待你怎么样呢?”篱玉道:“那些外面光景,像是好的。因为老太太疼我,要敷衍的好看。估量着他的心里,是时时忌克我的。”贾夫人道:“这么说来,他与你是面和心不和的?”黛玉一面答应,又淌眼泪。贾夫人道:“你合他可曾拌嘴赌气没有?”黛玉道:“我在那里十余年,上下众人,从来没有合人淘气的事。况且琏二嫂子为人尖酸利害,现管着家,只知趋奉老太太、二舅母两个人。老太太、二舅母因此最喜欢他。大众巴结他怕巴结不上,还有谁敢得罪他一点儿吗?”贾夫人沉吟了一会,道:“原来是这么着。”

林公道:“且慢问这些话。我倒要问问那里近来的家道,还是从前烈烈轰轰的势派不是?”凳玉道:“几年前,元把娘娘归省的时候,正是繁华极盛。近年来入不敷出,比以前差多了,很打饥荒呢!”林公叹气道:“难道你两位舅舅也不经心整理?将来颓堕下去,怎么处?那边东府里,大约鲁卫之政,不问可知。那些表兄们,那个有出息呢?”黛玉道:“东府珍大哥不肯认真治家,这边琏二哥总揽家务,倒难为他支持。”林公道:“这是大些的。那小些的,即如宝玉,可还好么?”黛玉见问,心中一刺,甚是踌躇。无奈父母动问,不敢掩饰,只得直说:“因为老太太钟爱,娇恤惯了,脾气有些乖张。”林公道:“他读书写字可肯用功?”黛玉道:“他天分聪明,能读书,大小字都写得好,只是不肯用苦功。二舅舅规矩虽严,未免一暴十寒。”林公道:“到底制艺如何?”黛玉道:“近来文章也做好了,二舅舅很喜欢。珠大哥家兰哥儿却肯攻书,将来大有出息。惟有环兄弟太不爱好,合家的人很嫌他。”

正在谈论,外面请林公说话,只得出去。这里夫人又问道:“老太太家有个侄孙女儿湘云丫头,可好么?”黛玉道:“湘云妹妹文才女工都好,性情爽直,老太太最疼他,时常来住着玩。还有二舅母家姨妈,带了男女蟠哥哥、宝钗姊姊、丫头香菱进京来,住在外婆家。那年元妃娘娘省亲,宁荣两府后首一带,差做省亲别墅,名大观园。其中亭台楼阁、馆院轩斋,以及四时花木、山石流泉、竹桥茅屋,建造的精巧异常。娘娘省亲之后,恐怕院宇荒芜,即有旨意,着众姊妹、大嫂子、二哥哥合女儿都住在园中读书。女儿住处名潇湘馆。后首又有大舅母的嫂子,带了女儿岫烟姊姊来投奔大舅母,住在园中。还有薛姨妈的侄女宝琴妹妹,珠大嫂的婶娘带了女儿纹姊姊、绮妹妹同伴来京,亦住在园中。那些姊妹合女儿极好。”夫人又问:“几位表姊妹如何呢?”黛玉道:“迎春姊姊忠厚本分,过于懦弱;探春妹妹聪明才干,算个尖儿;惜春妹妹亦聪慧过人。那些亲戚姊妹,都人才出众。”夫人道:“你们许多姊妹住在一块儿做些什么事?”黛玉道:“念书、写字、做诗,闲常做些针黹。老太太最高兴,常在园中饮酒赏花,很热闹。”

贾夫人道:“若照这么样,你在那里,尽可逍遥自在,为什么一病就不能治呢?”黛玉一闻此语,那眼泪犹如断线之珠,直滚下来,一面哭道:“女儿虽有老太太疼爱,众姊妹同伴,终是孑然一身。见他们有父母兄弟姊妹的,回想我爹妈没了,只剩女儿一人,因此时常伤心落泪,竞哭伤了,长年多病,所以身子单弱,捱到于今,竟难治了。”贾夫人道:“你到底是个什么病:害了几时才死的呢?”黛玉道:“只有几天病。”夫人道:“怎么起的?你说给我听。”黛玉道:“有一天往上房去,走到园中,半路上听见个丫头啼哭。我问他为什么哭,他说:‘林姑娘,我告诉你,评评这个理。因为宝二爷病了,疯疯颠颠,总没有好,说是这几天要娶宝姑娘过来冲喜。白问了我姊姊一声:明儿娶过来了,咱们还是叫宝姑娘,还是叫宝二奶奶?这句话又没有说坏了什么事情,我姊姊就打了我一个耳聒子。你说可委屈死人?我问他为什么打我?他说:琏二奶奶那么吩咐着,不许人混说。这件事原是瞒着人,不把园里的人合潇湘馆的人知道。你没听见吗?在这里混说混问。我说谁告诉过我的吗?姊姊还要打我,才到这里来哭的。’说着还在那里哭。女儿听这话诧异,走到上房,只见宝玉哥哥傻笑,老太太、舅母、姊妹、嫂子们都不在那里。我只坐了一会,那些屋里的人,赶着催我回来了。刚到屋里,只觉心中一慌,头上一晕;喷出血来,几乎栽倒。紫鹃们急忙扶到炕上;从此吐血不止,医药罔效,捱了两三天就断气了。”说到这处,黛玉喉中硬咽,又痛哭起来。

贾夫人听罢,叹口气道:“暖!其中必有原故。我的儿,你不好明说,我已猜着被人坑死了。”于是黛玉越哭越惨,贾夫人又搂黛玉同哭,正没开交,只见林公进来道:“何苦又是这么样!”贾夫人即将刚才同黛玉问答的话述了一遍,林公亦甚恼怒。夫人道:“老爷;你可知道?琏二侄媳凤丫头本是个刁钻利害、很泼辣的东西,他见女儿比他聪明精细,又知书识字,恐将来配了宝玉,夺他掌家之权,故将巧语花言说动老太太合二嫂子,将他娘家的亲人宝丫头弄过来,与宝玉成亲,生生的将女儿终身大事拆散,陷了女儿一命。”便咬牙切齿向林公道:“老爷,你要想个法儿,将凤丫头这蹄子弄到这里来,糟蹋个死,出出咱们的气;才得甘休。”林公道:“凡人生死有数定的,倘他阳寿未终,如何能够把他拘来呢?你别着急,待我分头致书两处城隆,将女儿、风丫头的生死簿细细查,他们的前因后果方得明白。可怜女儿哭坏了,你们且静静的歇着,等查了簿子再说罢。”

林公一面差人查簿,夫人同黛玉又说别话。随后两处送到生死簿,抄底来看,上注:

王熙风,阳寿三十三岁。为人尖克悍妒,盘剥重利,弄权害人。拆人婚姻两次,被害者五人。’一次拆婚张金哥、崔姓,二次拆婚贾宝玉、林黛五,戏诱致死贾瑞,惨妒致死尤二姨。一生功微恶极,女中劫星。死后阴曹受诸般恶罪,贬人轮回。

林黛玉,阳寿十七岁。乃上界仙妹历劫临凡。为人聪慧贞淑,众范贤才。命犯劫星,病没时旋入尘凡,了其夙愿,夫荣子贵,偕老归真。

林公看罢,喜形于色,递与夫人、黛玉看后,一面说道:“女儿的前因后果,遭过魔劫,方有好处,这也罢了,天机不可泄漏,还要回归仙籍,再又临凡。且等一会,我还有许多最要紧的话,慢慢合你说。”

正在话别,突有仙女来催促黛玉起身,刻不待缓。因警幻仙姑那日从各司稽查册籍,屈指一算,对众仙女道:“目下正是绛珠妹子劫尽重生之期,他的魂灵已回苏州,父母相叙。”比即吩咐个仙女道:“尔等速即下界,将他魂灵引来。切勿刻延误事。”两仙女领命,纵起云光,一霎已到苏州林府,见了林公等,两仙女道:“我等奉警幻仙姑之命,迎接令爱小姐,速回太虚幻境,注册销籍,旋即回凡。仙姑叮嘱:刻勿迟延,要紧,紧。”

林公同夫人听罢,泪流满面,不禁伤心。黛玉听说,叫了一声,滚到夫人怀里,已昏晕过去。叫唤半响,方才苏醒。黛玉哭道:“女儿不到太虚幻境去,望爹爹写封告疏,求求仙姑,将女儿名字销籍,舍了女儿,在此长久侍奉爹娘罢。”—面说着,哭的惨不可闻。林公同夫人昏昏闷闷,亦痛哭不止。两仙女亦为陨涕。林公道:“儿呀!这是你命中注定的,我何能挽回天意呢?况且你此去回凡,完尔夙愿,正是苦尽甘来的时候,如何不去呢?”黛玉道:“女儿情愿在阴间过日子,强如在外婆家失了怙恃,伶仃之苦。”一面拉着父母衣襟痛哭,又道:“女儿才来末久,怎舍得违背爹娘又行那陷我的地方去呢?”贾夫人道:“你听我说:譬如你阳寿末终,此时我两人尚且不得与尔见面。你还在那里不死不活,又不得遂你的心事,白瞧着人家热闹。那个日子真不好过,又待如何呢?‘这么退一步想想,你就明白了。”林公道:“你可记得那年送你进京,你却难舍,自然也要硬着心肠走了。况且此去光景越过越好。我的儿,早些去罢。”黛玉紧紧拉着父母,那里肯放,哭得似醉似痴。两仙女道:“小姐,且到幻境,见了仙姑。那里有缩地法、返魂香、怀梦草。小姐若见亲人,将缩地法作起,就可以神灵叙会,时常相见,还不好吗?”黛玉听了,说道:“果然若得如此,我才放心。”仙女又催起身。黛玉无法,只得吞声含泪拜别了父母。两仙女将黛玉扶到中庭,仙抉一拂,登时御空而去。林公同夫人抬头仰望,洒了一回泪才罢。

再言黛玉被仙女引出杳冥之际,惭见光明,倏忽已到太虚幻境。仙女指点道:“那高大牌坊里面就是仙宫了。”黛玉细看,但见:云容缥缈,树韵琳琅;数派飞流,千峰翠嶂。白石青苔,纤尘不染;琪花瑶草,芬馥常凝。心中惊异:果然仙境非凡。到了牌坊,抬头看见匾额,乃是:

  太虚幻景

  旁边对联道:

  因属情真能灭假,

  缘从心有莫愁无。

  再走进去,乃是一座高并云霄、金碧琉璃的宫殿。门外一匾,上书:

  觉迷慧岸

  旁首对联云:

  女怨男痴情到魔深心不泯,

  天高地厚历逢劫尽数犹宽。

黛玉看了,心中惕然,默会匾对的意旨,竟是成就自己的原故。天地恩厚如此,可谓大造化了。跟随仙女进了宫门,绕过配殿,行至正中,遇着仙姑迎来,携了黛玉进去,说道:“妹妹阔别了。”黛玉道:“弟子久谪人间,今日幸睹仙颜,顿舒夙念。”随即深深下拜。仙姑挽住,让黛玉坐下。仙姑道:“贤妹尘寰历劫十余年,春怅秋悲,泪尽罗巾,自怜幽独,身居锦绣之丛,命等飘零之叶。临风感叹,对影欷战。我为你踌躇熟矣。”黛玉道:“弟子沉沦凄楚,仰沐垂怜,中心快伙。”仙姑道:“今日引妹妹归来,一结前因,再成后果。我合你各处领略一番。”说毕,同黛玉到多情司、薄命司、堕泪司、断肠司、销魂司、顾影司、怅望司、凝想司、感月司、惜花司、悲风司、怨雨司等处,一一细看。又将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与看,黛玉颖悟非常,默识一遍,即已了然。又到殿后,见一门上悬着“绛珠仙阙”匾额,进去,则见白玉花栏围着那株仙草,指与黛玉道:“看你这草,光华耀目,香气沁心,欣欣向荣,正寓贤妹嘉祥之瑞。”又引至前后左右逛了一回,仍到原处,叫众仙女相见毕,入座摆上酒肴,无非蓬岛奇鲜,仙源玉醴,不必多赘。比将前后曲谱与黛玉对看,令众仙女将前次演与宝玉听的曲子一一歌完,又将新翻改换的数曲再复歌一遍。

歌曰:

[连理枝]这的是灵河仙草萎重生,那便是青埂神瑛暗复莹。十年魔障今消尽。打破了生关死劫,超脱了冤孽沉沦。才博得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固因他贞芳自戍,善行维诚。须知是穷通寿夭由天定,立志潜修却在人。看此日欢偕连理,相与乐长春。

[勾无常]美质绝纤瑕。性坚贞,气自华。晶莹似雪真无价。得良人爱他,恨凶人劫他。忽把个妙连城,空受强梁陷,幸神灵呵护交加。提出污泥中,寄人篱下。喜相逢,多情义士牢牵挂。这正:任良工,重经雕琢,与圭玉为侪。

[乐重生]西池玉蕊芬馥,娇红合藏金屋。如何摇落归空?恨只恨,莺嗔燕妒,更何堪,剥蚀顽虫。感凋残物化,觅艳无踪。幸阳春有脚返魂,香萼月下重逢。此日多情公子抚今追昔,默识芳容。合欢时,但领取灵根,苏换并敷荣。任是无言桃李,一样笑东风。

[煞尾]色本空中现,空明色更多。漫说道,寂静虚无干净也,转幻出空中楼阁势巍峨。又只见,锦绣繁华地,温柔安乐窝。都只为,人情缺陷长为恨,因此上、补出这玉润珠圆一曲歌。

黛玉听完,心中默会。此番黛玉魂游景况,与宝玉神游大同小异。黛玉心想:“原来真有此事。从前宝玉对我说过,曾梦到此处,如何饮酒听歌。我还半信半疑。今日身历此境,足见宝玉真不欺我。”仙姑道:“曲中意旨,贤妹参详。我已托渺渺真人带你下界还魂,毕你同神瑛侍者三生之愿。今赠你通灵符诀锦囊,付真人替你带去,内贮返魂香、怀梦草,用时佩在身上,升天入地,与鬼神相见,无所不通。待你绿满归真,再合你共赏仙众韶景。

黛玉正在留恋,只见渺渺真人到来,向仙姑稽首道:“我今引绛珠仙回阳,茫茫大士已指拨神瑛侍者去了。”说毕,仙姑同黛玉行至牌坊,又叮咛道:“贤妹历视诸册,此乃天机,切勿漏泄。”黛玉连连答应。只见真人将袍袖一拂,起朵艳云,托着黛玉魂灵,飘然而返。欲知怎样回阳,下回分解。

 

第二回愿遂三生珠辉洛浦缘成隔世玉粹蓝田 

话说真人送了林黛玉的魂回来,如何还阳,暂且少停,先要表他那夜陨命之时,正是薛宝钗于归之际。一家的人都在新房热闹,无人去报黛玉死信,且怕凤姐申饬。及至宝钗坐房、合卺、撒帐等事已毕,次日才回凤姐。凤姐来至潇湘馆一看,不免洒了几点泪,说了些掩人耳目的话,回来才把黛玉已经咽气回了贾母合王夫人。

贾母听说,大叫一声,晕倒在坑,醒回只得哭道:“我的儿,是我弄坏了你了。”人人解劝,痛哭不止,忙吩咐人:“快请好大夫来瞧!”众人说:“林姑娘已断了气,要回过来,万不能够。”贾母道:“胡闹的话!才病了两天,就死透了吗?”一叠连声叫人快请大夫,又嗔凤姐:“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凤姐道:“那时正是宝妹妹花轿进门,怎好回这话呢?”贾母一面哭着,叫人请大夫,要亲到潇湘馆去,慌得众人再三苦劝,才歪在炕上。因连日劳神,又淌多了泪,已昏沉睡着了。

王夫人趁空回房歇息,只见贾政垂头丧气,淌眼抹泪。见王夫人进来,便道:“实在可恨!”王夫人问:“恨什么?”贾政道:“你还问吗?可怜一个好甥女儿,生生的坑死他。将来到九泉之下,如何对得住姑太太!老太太原是最疼爱林丫头,我看他各样都好,只等宝玉大了,配与宝玉。你想想:放着这样人才不取,再往何处找呢?他的模样、心机、女工、书字,都比人强,为什么不配给宝玉做媳妇?我还怕宝玉赶他不上。于今反不中你们的意,倒把你们的亲戚宝丫头娶过来。难道宝丫头比林丫头还强些?”王夫人道:“这是合老太太商议办的,并非我一人作主。因为老太太取定宝丫头厚实稳重,嫌林姑娘身子单弱、惯使使小性儿的原故。”贾政道:“这么说,林丫头使性儿,坏过什么事情没有?”王夫人道:“这却没有。”贾政道:“若以身子坚实取人,珠儿媳妇、琏儿媳妇都非坚实的。咱们家择媳妇,总以德、言、容、工为上。我瞧林丫头,断乎不在宝丫头之下。儿女婚姻大事,你该先合我计算。于今你们商议定了,再叫老太太当面吩咐下来,我如何敢驳回呢?”王夫人被贾政说得哑口无言,只得回道:“事已如此,挽回不来。老爷要怜念林姑娘,发送上从重,体面些就是了。”贾政道:“这倒难为你想。过了五关再送文凭,林丫头也不知道领这空头情了;我告诉你,宝丫头亦非有寿的。那年做灯谜,说是‘恩爱夫妻不到冬’,我很不舒服。眼前只苦了林丫头。宝丫头虽娶’了过来,宝玉不愿意,还怕有别的原故。只好听你们闹去,我要打点动身的事了。”一面又淌泪。王夫人心里七上八下怄了一阵,暗暗抱怨凤姐,却又不好说明。

再表众人纷纷议论:老太太真个急糊涂了,死透的人如何还治得活?正在内外嘈杂,恰好门前的人看见来了一个跛足道人,、说道:“我要在府上化一个大大的善缘,布施布施,保佑你家姐儿们无病无灾,逢凶化吉。”门上人说:“我家现在死了一位小姐,老太太最疼爱他,人人舍不得,偏是你还来说这个话。”道人说:“我是来救小姐的。”门上人道:“已经死过一夜,今儿又过了一天,还救得活吗?”道人说;“漫说天半工夫,就是死过十天半月都能救得。”众人见他大言不惭,殆不理他。只见道人冷笑了一声道:“我说的话你们不信?且问你们:昨夜你家小姐断气的那个时辰,可是厅上新娘子进门的时候?”众人见他说得对针,有几分信了,尚在狐疑,道士又说:“你们且进去告诉:将小姐心前摸一摸,只怕—有些微温,鼻子里亦有微息了。若是这样,我有灵丹可救。若不然,我就去了。”当时林之孝正出来有事,闻知道人之言,甚属奇异,连忙回了贾琏。贾琏随即出来,邀道人进去。一面说道:“请师父少坐,就来奉陪。”贾琏进内,将道人的话一一回了贾母、王夫人,又道:“宁可信其有,不必料其无。何不着人即往园中去摸一摸瞧?”说罢,即出来,留住道人。贾母喜道:“阿弥陀佛!这是林丫头命有救星,遇着这位神仙来了。即叫鸳鸯去看。

鸳鸯闻黛玉死信,正在悲伤,想到园中去看,无如事冗不能分身。今得贾母之命,赶至潇湘馆,未及到门,先已哭泣。紫鹃陪着哭,又忙问道:“姊姊来做什么?”鸳鸯遂将贾母听说黛玉已死,尚不肯信,闹着叫人去请大夫,恰好门前来了一位道人,他说能医等语,细细告诉了紫鹃。紫鹃忙将手探入黛玉心前,仔细摸了一会,笑向鸳鸯道:“好了,好了!姊姊你再摸摸,竟有点子微热了。”鸳鸯复又摸了一摸,亦喜道:“果然有些热了。”两人又将黛玉鼻孔眼探探,亦觉有些呼吸的气息。紫鹃忙道:“托姊姊快去回老太太,姑娘可以回过来了,快请道人来救罢。”

鸳鸯去了,紫鹃忙将留玉装裹的衣裳换去。解开怀时,不看则已,一经看见,惊喜非常。却是为何?原来黛玉从胎里带来一件至宝,除幼时父母奶妈之外,再无人见过,后来惟紫鹃侍浴才见过的。乃是心前一颗红珠,如梧于大。此并非痣,是颗智珠。佛门法相,舍利于现于顶上,智珠怀在胸前。黛玉这颗智珠,在心前半含半吐,乃生成一种慧相。宝玉的玉衔于口内而生,黛玉的珠嵌于心前而生。一刚一柔,一动一静,昭然合乎《易》理。此乃二人天假其奇,地毓其秀,乾坤钟灵之气,父母秉授之资,具此美质,所以生生死死,终结成了珠玉深缘,迥非寻常金玉可比。况乎金锁系人力所制,更非天地造化功用之比也。今紫鹃看见珠色改变,所以大喜。以前黛玉常病之时,珠色淡红。此刻突见珠色如大红宝石一般,光华射目,定是佳兆,心中更喜。

再说鸳鸯忙忙赶到上房,回贾母道:“林姑娘的心前我才摸来,果真有些热了,鼻子里也有气了。这位道人竟是个活神仙。”贾母听说,喜的连忙嚷道:“快请神仙老爷进园瞧去。”当即有人出来说了。贾琏笑道:“怎么师父能如此先知?真正大造化了。”于是邀请道人进园看视,暂且按下。

却说城限庙鬼役时常弄鬼想发财,邀了个老鬼,踅在荣府门前探望。正在鬼张鬼致窥看,忽见真人引黛玉魂灵前来。那小鬼迎至跟前,想捣鬼话,被真人劈面一指,跌在地上乱爬。老鬼忙将小鬼拖到一边,说道:“我看你怎么了?”小鬼道:“罢了,罢了!弄不成鬼了。刚才被他一指,眼睛里金星乱迸,鬼火都戳出来了。你到底是个多年鬼灵精,可有什么好鬼法?教给我些,好去弄鬼。”老鬼道:“鬼法一言难尽,全靠要奸鬼,又要知鬼、贴鬼,会说鬼话,做鬼脸,施鬼计,都要齐全,才能够弄鬼。若弄的不好,被人识破机关,骂了,打了,撵了,糟蹋了,算是个无用冒失鬼,一辈子弄不成鬼了。”小鬼道:“咱们到这里来,原想弄钱使用。”老鬼道:“咱们来商议。”恰好遇见土地,问知黛玉回阳一事。老鬼道:“我有个主意:你就去回老爷,讨差到苏州林老爷那里,报个喜信。只说咱们这几天常在荣府门前探信,看见真人引着小姐魂灵进荣府回生,特来禀告的。林老爷知道了,还怕没重赏吗?”小鬼说:“实在你的见识比我强。”随即回明原委,讨了公文,往苏州林府报信。小鬼意昂昂,向老鬼道:“幸亏听了你的话,依了你的计。此去若得了赏,回来咱们大伙儿打酒喝。”老鬼说:“你可知道?于今世事,全仗鬼道才行得去。”

不言鬼役捣鬼。再说真人一至荣府;先将黛玉魂灵送到潇湘馆中,对着尸身,把袍袖一拂,魂已归窍。然后再到门前,故意找人说话,被贾琏延人。此时,又邀至潇湘馆来看过。真人向腰间解下葫芦,取出一九仙丹,如挂元大,又取七颗小的。其大的系用绛珠草的根配药制成,先固其本质;再用茎叶制成小的,后益其菁华。此乃仙家传授,所以此后,黛玉彩华精粹,比凡人不同,真人将丸药递与贾涟道:“先将这丸大的用无根水化开,灌入口中,不过一时,即可张目说话。小的每早亦用无根水吞服一丸,七日后,不但体气复元,精神加倍,而且益智消灾,延龄艳貌。但是七日之内,除贴身伏侍的人以[外],一切亲人都不可见,恐怕混扰其神,闭门静养要紧。”真人嘱咐毕,取出个锦建交与紫鹃,替黛玉挂在衣襟之内,再同贾谁出来闲话。

这里如法调治吃药后,紫鹃坐在旁边静候。果然数刻工夫,只见黛玉星眸微展,慢启朱唇,似有欲言之状,鼻子里哼了一声,停了一会,叫声“嗳唷!”喜得紫鹃念佛不迭,忙叫道:“姑娘!姑娘醒来了!这会儿觉着心里怎么样?”又停了一会,黛玉展眸一看,见紫鹃贴在身旁,便叫:“紫鹃妹妹!我这不是做梦吗?”紫鹃道:“清清白白醒回来了,如何是做梦呢?”黛玉定神一想,身已还魂,遂将死去的景况细细追溯,一一默记,心中豁然顿悟,乃对紫鹃道:“妹妹,我是已死,今得回阳,三生有幸。有许多话,慢慢告诉你。”紫鹃道:“姑娘别劳了神。侥幸已回过来,真真天大的喜事。且躺着,静静的养息养息就好了。”一面取杯温水。服侍黛玉漱口,又喝了半杯开水。一面叫个妈于赶往上房报信,又在妈子耳边说了几句话。

那妈子赶来,回贾母道:“林姑娘叫声‘嗳唷’,开着眼说话了。”只见贾母连连念佛,一面说:“好了,好了!我说林丫头再死不了的,如何呢?”妈子又道:“紫鹃姑娘叫回老太太、太太合琏二奶奶:林姑娘已回过来,他一人合小丫头照应不来,雪雁姑娘若没有什么事,还求老太太们思典,放他回去,待林姑娘好了,又叫他上来。”其时凤姐在旁,不待贾母开口,便道:“这话老太太有什么不依呢?横竖雪雁在这里白闲着。”即刻叫那妈子帮着雪雁携了东西,回潇湘馆去。一面凑趣说道:“到底是老祖宗的福气大,见识高。人人都说林妹妹那个样儿,万不能再活的了。怎么老祖宗神通广大,闹着请大夫,竟把个有道行的真仙请出来了,可是再想不到的事。王道土请吕祖拿妖,很有请仙的神通,咱们老祖宗比王道士还强呢!”说得人人大笑。贾母笑道:“凤丫头,你少高兴些。你林妹妹回过来了,提防他来取你的荆州!”凤姐道:“且别说玩话,快些告诉外面去。”贾母道:“可是的。我倒喜欢的糊涂了,快去告诉琏儿,再求求神仙,把你林妹妹治好了要紧。”

贾琏闻知里面传说的话,连忙叩谢真人,心中盘算:这个谢仪要格外从厚才好。正在踌躇,真人道:“大檀越不用操心且待七日后,看我这药果有效验,再来领谢。只是还有一说:府上人众,祸福无常,眼前又有灾校。”贾琏忙问:“人口又有妨碍么?”真人道:“贵公子大不利。”贾涟问:“系何人?敢求指示!”真人道:“你家失玉之人,记不得了吗?”贾琏这一惊不小,忙问:“舍弟宝玉莫非有故?”真人道:“就在顷刻。”贾琏哀告道:“还求师父拯救。”真人.道:“你只记着:事虽危险,不必惊慌,三日内定有救星。”贾琏发急道:“师父就是救星,何不大发慈悲?还叫弟子舍近求远吗?”真人不答,一面起身。贾琏赶忙来拉,真人将身一摇,即不见了。吓得贾琏目瞪口呆,正在狐疑,只听里面一片吵嚷之声,人人哭道:“不好了!不好了!了不的了!宝二爷死过去了。”

贾琏意乱心惊,泪流满面,直奔新房而来。只见贾母躺在炕上,闭目喘气。众人围着,捶的捶,摩的摩,乱叫。王夫人哭昏发晕,靠在椅上,亦系众人围着叫唤。宝钗如泪人一般。袭人栽倒地下发厥。凤姐又哭又痛,又急又怄,又怕又悔,竟弄得无地自容,又要张罗贾母、王夫人。其他秋纹、麝月、平儿、鸳鸯、玉钏等,爱慕宝玉,都如众星拱月,今宝玉一亡,哭得人人如丧考妣,失魄亡魂。此一场大哭,上下众人哀声震地。

贾琏心中暗付:“可怪!这道人虽有先知之明,既救了一个,此刻又见死不救,莫非宝兄弟命该绝了?”想罢亦痛哭起来。外面贾政闻知,焙茗[跟]进新房。一见宝玉尸卧,哭得顿足捶胸,喉干气阻。一面到贾母身边伺候,又看看王夫人,贾政此时不知所之。焙茗望着宝玉,碰了几个头,爬到外间地上乱滚,哭叫道:“二爷没了,我也不要命了。”惹得众人更哭得狠。举家沸腾,无人能劝。

正在难解难分,犹幸贾琏一想,止住哭,向贾政道:“老爷且别哭。”贾政道:“你说什么?”因为一片哭声搅嚷,说话听不清切。贾琏跺足道:“你们哭的轻些,我这里回老爷的话都听不见了。”众人才哭得轻些,‘贾琏再说:“侄儿想起刚才道人的话来。他已知宝兄弟有此厄难,再三叮嘱,不必惊慌,三日内定有救星。”贾政道:“你林妹妹亏他救治回来,我喜欢的了不得。不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刻宝玉又是这么着,道人的话可拿得定呀?”贾链道:“他还说七日后再来。”贾政摇头道:“七日后他竟不来,又怎样呢?”贾琏道:“此人有些神通。他说有救星,自有效验,且瞧着罢。”贾政又问道:“宝玉早间还不至怎样,如何这会儿就变了?”麝月忙回道:“宝二爷先前已发过一回厥,谁知这会儿变成这个样了。”贾政哭叹不止,贾琏再三解劝,才出去歇息。

再说园中诸姊妹得信,探春、惜春、李纨并众姊妹等,大伙儿轰到新房。见了宝玉这个样,探春、惜春抚住床栏,哭得哀哀欲绝,李纨并众妹妹亦陪着大哭,先在这里的众人又重新哭起,竟做了个眼泪大会,可以替宝玉涤虑洗心。此时凤姐怕贾母、王夫人哭伤,忙叫人端了参汤来。贾母、王夫人、宝钗、探春等各喝了些,稍住哭声。只见秋纹回道:“袭人喊叫不醒,怎么好?”凤姐道:“痴丫头!把他扶到炕上躺着,再瞧罢。”大家哭闹了一阵,惟有守着宝玉,并无他法。

却说事是并行。宝玉完姻之时,黛玉咽气;黛玉回阳之际,宝玉落魂。当其宝钗过门的时候,宝玉虽然失玉疯颠,因有与黛玉成亲的话喜溢心胸,精神陡长。及至合卺时,揭了盖头,看见新人乃是宝钗,并非黛玉,心中反复,一怄一急,竟如黛玉听了傻大姐的话,将本性迷住了,忙叫袭人间道:“今日娶的是林妹妹,怎么又不是的?林妹妹到底在什么地方?”袭人左右支吾,弄得宝玉昏愦更甚,呆呆的躺在床上出神。大家屏息静坐,到了早晨,宝玉忽然走到里间一看,只见宝钗丽服盛牧,端坐不语。宝玉知是移花接木之计,此时心中一搅,面色改变,忙出外间,叫了一声:“林妹妹!”又大叫一声:“啊呀!”哭倒床上,四肢冰冷,厥过去了。慌得众人手足无措。袭人逆料其情,只是心中叫苦。贾母、王夫人泪流满面,因系好日子,又不便放声大哭。宝钗与宝玉尚未成亲,拘于羞涩,在里间,心中暗急。众人围着,一筹展。

那知宝玉的魂一径来到园中,仿佛仍从怡红院里出来。一出院门,遇着晴宝。宝玉拉住晴宝的手,问道:“几年不见你,你从那里来的?”晴宝道:“林姑娘叫我来合二爷说话。”宝玉道:“我正要去瞧他。”晴宝道:“不必去了!林姑娘才叫我来合二爷说。他于今回去了,叫二爷好生的过罢。”宝玉道:“他为什么要回去?;晴宝道:“他见你娶了宝姑娘,他还在这里做什么呢?自然要回去了。这会儿只怕已经走了。”宝玉一听此言,如万箭攒心,放了晴雯飞跑。来至潇湘馆,听得里面哭声,忙进房一看,只见紫鹃哭得泪干喉哑,黛玉尸卧床上。遂一头扑向床沿,抚着黛五的尸嚎啕大场,一面叫道:“林妹妹!你怎么撇下我去了?这是我坑了你了!为何不早定主意?今日被人弄到这般田地。咱们生生死死总要在一块儿的。”说罢又哭。只听耳边有人说:“好了,好了!回过来了。”又听道:“我的儿!怎样了?什么魇住了?”像贾母、王夫人的声音。醒来一看,依稀是梦,却疑是真。又捶胸哭道:“可怜林妹妹为我死了,我也要死了。”

贾母、王夫人听说,十分诧异,心中甚是懊悔:此事办得勉强。宝钗、袭人心事更重。凤姐忙向宝玉道:“宝兄弟,你好生歇着罢!今日是你们的好日子,怎么胡思乱想?梦中哭哭喊喊,醒来还是这么着,人家瞧着要笑话你。”宝玉道:“因为林妹妹死了,我才这样。”凤姐道:“没有的话!这是你疑心做梦罢咧。林妹妹这两天吃了药,倒好了些,怎么说他死了?仔细他知道了,可真要恼的。”宝玉听说有理:“我方才却系做梦。”众人劝他起来,坐了一会,又躺着闭目凝思,甚是安静。大家这才放心,叫丫头:“你们小心伺候!”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因连日辛苦,十分困倦,见宝玉已安静,各人散去歇息。’只有两个小丫头在房门口伺候,更是睡眼朦胧,东歪西倒。宝钗、袭人亦在里间假寐。丫头们多走开了。

忽有前《红楼梦》中所表—贾政在赵姨娘房中说话,他听说“宝玉”二字,慌忙进园报与宝玉知道,叫宝玉小心的那个小丫头,因这几天派他合两个老妈子看屋子,末得过来赶热闹。此时王夫人回房,他便偷空来到新房看热闹,谁知鸦没鹊静的。走到房中,只见宝玉躺着。又往里间来,见宝钗歪在炕上打盹,天然一个睡美[人]。望着嬉嬉的笑笑,又看着宝玉笑笑,又忙跑到潇湘馆来。却是为何?原来他心里估摸着:大众姑娘们此时不知怎样热闹!谁知如此寂静,亦甚诧异。欲往潇湘馆,请黛玉到新房来,同宝玉玩玩。一者讨了宝玉的好,自己又顺便逛逛。直到那里,反怔住了。紫鹃见是他,问:“你来做什么?”他便信口诌道:“我来瞧瞧林姑娘。”紫鹃哭道:“可怜林姑娘死了!难为你记挂着。”这丫头也哭了一阵,说道:“林姑娘这么个美人似的人儿,可惜死了,我实在舍他不得。”说着又哭。紫鹃道:“你回去罢!恐怕上头找你。”那丫头回来,心中想道:“怎么林姑娘死了,里头还不知道?别人不知道罢了,必要告诉宝二爷。”此人向来在宝玉面前献勤,宝玉很喜欢他,所以赶来报信。进来的时候,众人还末醒,刚值宝玉翻身,这丫头悄悄的向宝玉道:“宝二爷,告诉你:我方才进园去逛,走到林姑娘屋里,只见他穿着装裹的衣服,躺在炕上,已经死了。紫鹃姊姊喉咙都哭哑了。”宝玉听说,急血上攻,心一荡,神一散,色一变,目一翻,叫不出声,一痛而绝。这丫头见机而作,一溜青烟,无人知道。

里间袭人醒时,出外间来,一见宝玉如此,忙在身上逐细一摸,大叫一声:“不好了!奶奶快来。”宝钗此时,顾不得新娘关目,忙同袭人坐在床沿叫唤。殊不知此回发厥,比前不同。以前面不改色,四肢柔软;今则面色死白,通身僵硬,真绝气矣。于是全家大小争来看视,闹得搅海翻江。再系贾琏进来,传说道人的话,三日内定有救星,贾母等只有哭着捏着静候,这且按下。

但说宝玉一灵真性出了凡胎,直上丹霄,随着行云,驭空而去,飘到太虚幻境才落下来。只见大士、真人已在那里。宝玉赶向前施礼道:“弟子不知因何到此,得遇二位仙师。”大士、真人道:“你今梦抑而亡,已结生前事业,正好归真。但是你合绛珠仙情报未断,凤孽未消。警幻仙姑怜念你二人,一个朝啼慕哭,春怅秋悲;一个心热情痴,生连死结。着你两人重复回阳,仍借此躯,以完凤愿。免得另生他处,转折多端。待你们功成行满,偕老归真,那时同赏仙壶日月、幻境乾坤,未为晚也。今且引你。、回青埂峰,一观幻景。”说罢,同至峰前。则见:白云青鸟,声喧不老之春;碧树丹崖,实结长生之果。高峰屹立,万笏嶙峋;奇石盘跌,繁星磊落。耳边幽韵,响瀑跳珠;脑后飞香,昙花落涧。宝玉此时,心旷神恰。大士、真人说道:“因你能去垢自新,所以地灵人杰。日后归来,再睹此景,则又别矣。”又指着那块神瑛,对宝玉道:“这是你的根源,近以尘氛所污,故将他携归原处,被仙露耀其垢腻,罡风开其迷塞,此日晶莹如旧。复将他并尔携回,务要日新自持。尔此番下去,需要建些功德巍巍的事业,庶不负天恩祖德。况有淑妻美妄,大厦名园,口饫珍羞,身荣金紫,可谓满足。切勿自堕其志,溺于脂粉。目下不必往见仙姑,即送尔回阳去罢!”真人说道:“你们下去,我不陪了。”飘然长往。大土引着宝玉的魂,回到荣府门前。大士道:“你跟着我。待推你的时候,再扑着你的尸身,即回阳了。”宝玉应诺。

再说一家的人,到了次日,见宝玉直挺挺卧着,绝无生理。虽有贾琏传说真入之言,半信半疑,难于作准。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等,看看又哭,哭乱了主意。有的说:“还是请大夫瞧瞧。”也有说求签问卜的。又有说:“还是求妙师父扶乩,到底是怎么着。”一面托岫烟,仍求妙玉扶乩;又差人各处求签问卜,百般想法拯救。目前惟有哭了又歇,歇后又哭。王夫人叫众丫头、婆子细细盘问,终无入知道为何一变至此。’一面哭道:“我这命也不要了。我的儿!你若是回不过来,叫我怎么了?”又大哭起来。宝钗同袭人哭得更惨。大家又齐声附和,一片嚎陶之声,满人耳窍。

且说岫烟忙忙到了拢翠庵,将宝玉变故告诉妙玉,托他扶乩。妙玉目顿心驰,不像前番作难,速即设坛,沐手焚香,叩头默祷。岫烟亦叩头起来。两人扶了一会,即将判语抄下。妙玉道:“姑娘速去,请大家放心。凡上所判,有化解的意思。”岫烟携了判语赶回,大众同来争看。只见写道:

青埂绛珠,堰覆无虞。情牵情,劫完劫。慧界圆通奇偶参,法轮旋转官商叶。

众人看了,不甚明白,惟宝钗有些会意。袭人忙问道:“这话到底怕不怕?”

忽见焙茗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好了,好了!救命王菩萨来了。”大家忙问:“怎么说?”焙茗道:“刚才门前来了一个癞和尚,就系那年宝二爷病着,是他治好的。门上告诉了老爷合放二爷。这会儿请在书房里坐,他说不妨,待他来治就是了。”焙茗说完退出,大家方稍放心。

且说大士对贾政道:“令郎这病因何而起?”贾政道:“因胎里带来的那块玉忽然不见,因此疯疯颠颠,闹到于今。”大土道:“此宝我倒找着了,但是赎价不贱。”贾政道:“此物乃小儿命根,要价多少,自当遵命。”大士道:“需得万金才可。”贾政沉吟答道:“但小儿断气两天,恐人不活,其于玉何?”大士道:“玉回人亦回,且定其价,再活其人。”贾政道:“莫如先活人,而后奉价。”大士哈哈大笑道::老长官只知贵人贱物,可知近时世途上总是重物轻人。我知道了,不先付价,恐我空门中的人脱了空去。告诉你罢:惟空则不空。‘空则不空’,还有一说。令郎系有来历的人,所以胎含宝玉,必得个有奇宝的佳人,才堪配偶。”贾政道:“即在前日,已娶小媳到门,小儿反因此病厥。”大士道:“这位令媳可有宝物?”贾政道:“向有金锁。人人都说金玉良缘,正当匹配。”大士曰:“非也!尊府有一位千金,怀蕴仙珠,方是令郎正配佳偶。可将他二人成其好事,将来子贵夫荣,合家欢庆。”贾政听说茫然,便问道:“请教师父:舍间怀珠之女,我尚未知其人,还求指示。”大士道:“日前曾遇真人救他回生的那位林小姐,今如何倒忘了吗?”贾政恍然大悟。大士又道:“今郎命中注定单凤双鸾,合成奇偶之数。即效英皇故事,岂不好吗?”贾政忙点头道:“只求救活小儿。指示之言,一一遵命。”大士道:“既如此,咱们进去瞧瞧。”

贾琏在前引路,贾政陪在后首,到了新房。大士暗将宝玉的魂堆入尸身,再将那玉擎在掌上,持诵些经咒,替宝玉挂于胸前。又向袖中取出丹药一丸,如核桃大,又叫取人乳一钟,将药研溶,撬开口来,慢慢灌下。那看的人,黑压压挤满一房。玉钏儿拿块帕子,握着鼻孔,悄拉琥珀道:“姊姊,站过来些。你闻闻那气味,我实在受不得了。”琥珀亦低声道:“你瞧罢咧,谁叫你闻?”玉钏道:“太太们倒也罢了,怎么宝二奶奶合袭人姊姊竟不怕顺?站在床沿边,离这癞子更近。”琥珀道:“你好糊涂!此时宝二奶奶他们心里只要一下子救活了宝二爷,还顾这些吗?莫说癞子难闻,就拾桶粪来撂在这里;他们都不问的。”大士灌了药,再将宝玉自首至足细细按摩,又叫取杯净水;擎在掌中,对着画符。画毕,衔了一口,向宝玉面上一喷,只觉烟雾氤氲,异香满室,人人惊讶。大士又念偈言道:

宝玉仙珠,劫尽灾除。坎离定位,百岁欢娱。

又向贾政道:“老太太、太太们都在这里。今郎与林小姐乃夙世姻缘,虽被人拆散,毕竟死后回生,再完夙愿。一误已非,岂容再误!今郎之病,,实由此起。若再不如其愿,两人旧病复发,贫僧等不来治矣。我等超度众生,成人美举。方外之人,尚且如此,难道为父母的,倒忍心害理,不成儿女之美,置两人于死地吗?于今成全了令郎合林小姐这段因果,就算贫僧化了个大大的善缘。”说毕,对贾政打个问讯,念声“阿弥陀佛”一径走了。贾政等跟出:大士才念“阿弥陀佛”,这句刚别念完,床上宝玉睁开眼接了一句;“阿弥陀佛!我可回来了。”喜得宝钗心花灿烂,袭人喜得肉里都是笑的,王夫人说不出话来。贾母一叠连声念佛不迭:“可是宝玉说话了?”又向宝玉道:“我的儿!你再不说话,我也不能说话了。”于是大家一涌而前,叫的,问的,喜的,笑的,不能名状。此时凤姐听了大士之言,句句刺心,正在出神,未得近前看视。探春对众人道:“大家且退一退,让二哥哥歇歇,静养一会儿。有话请到外面说罢。”贾母道:“这话很是的。”吩咐宝钗、袭人;“你二人好生伺候,咱们外间坐去。”袭人一面答应,一面说道:“这个活佛爷,是我的救命王。”彩云觑着他一笑,伸个指头向脸上刮了一下,羞的袭人面上一红,扭回头走开了。

再说大土出来坐下,向贾政道:“人宝双回,赎价何在?”贾政起身道:“请少待。”复进来同王夫人商量:“人已救活,这项银子如何办法?”王夫人道:“只好尽我所有的给了他去。”宝钗出来回道:“老爷、太太不用操心,尽媳妇的东西折变与他就是了。”贾母听说,忙道:“这如何使得!你们年轻媳妇,穿戴的东西不能少的,我替你们打算。”贾政道:“老太太别操心。孙子的事,该系儿子们打算,如何反累老太太呢?”’宝玉醒回,细记寤寐中大士吩咐之言,忽听见这些话,疾忙爬起,出来向贾政、王夫人道:“老爷、太太都不用操心,待儿子出去见见师父,可以不要银子。”就去了。大家见宝玉突然出房,一惊不小。却又作怪,才回过来的人,陡然满面红光,精神倍长,硬朗如初!举家诧异。贾政心中暗想:“宝玉既有来历,此必异人点化。”即带宝玉出来,见了大士。宝玉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说道:“弟子愚顽,多蒙师父救治。再生之德,如同天地。”大士道:“也罢!我为你的事,今已完全。前已说过,算我化了个大大的善缘,银子不要了。”说罢起身就走,贾政等赶忙送出大门。只见大士将身一纵,渐行渐远,蹑空而去。大家仰看一会,已无踪影,贾政等才进来。要知后文,下回分解。

第三回贾宝玉忿语激新偕林颦卿微词舒旧恨

话说贾政等望着大士去后,转身进来。宝玉回到新房;贾母道:“你才回过来,怎么才起来就出去了?我急得了不的。你乏不乏?”宝玉道:“老太太放心。我并不怎么样,因为吃了仙丹,精神倍长,达会儿觉着饿了。”王夫人道:“你几天没有吃东西。。自然饿了。”袭人道:“燕窝粥已现成,且喝着。”就去催饭。

贾母等宝玉吃完粥,再问外面的话。宝玉将大士所言,一一说了。贾母道:“你那仙师为什么不要银子就去了呢?”宝玉道:“我师父得道修仙,已成正果,要银钱何用?只为化一善缘。就是他对老太太、太太所说的话,必要依他就是了。”贾母道:“断要依他。”当即问王夫人:“因为宝玉的事混住了,不知道林丫头怎么样?”王夫人道:“老爷很不放心,天天叫人去问。他们说,林姑娘怕人闹,里面将门锁了,只有五儿在里头照应伙[食],紫鹃们同几个上夜的妈子伺候,一切外人不许出入,过了七日才见人。”贾母道:“只要他将息好了,咱们就过了七天再去瞧他。但是这件事还要合你老爷商议定了,再来回我。”琥珀来请吃饭,贾母、王夫人各自回去。

宝玉又催饭吃,丫头们调开桌椅,安放食具,宝玉、宝钗对坐。丫头将菜摆上,一碗鸡髓烧鹿筋,一碗鲜笋羹,一盆火腿婉鸭,一盆槽油炒菜心,中间一对全鱼,四样精美小菜,一踏碧莹莹香粳米饭。宝玉先喝了两瓢羹,又吃了两块鸭,随将这两样推、到宝钗面前道:“姊姊,这羹很好。”忙吃了两碗饭,还要添。袭人道:“二爷才回过来,还要扣着些吃。”宝玉道:“我饿的慌,再添两碗都吃得下去。”麝月道:“果真二爷今日吃饭比头里格外香甜,再添一碗不妨。二奶奶一碗还没有完,二爷倒吃过两碗。这么样吃,好像一个人。”宝钗问:“像谁?”麝月大笑道:“像!像!”宝钗道:“到底像谁?你怎么这样傻笑?”麝月道:“像那母蝗虫。”说的大众都笑了。宝玉道:“我只吃了三碗饭,没有吃一个老母猪。”便趁此学着刘老老,鼓着腮帮子对了宝钗。宝钗看见,一口饭喷的满桌,放下筷子,只管[摸]鼻子里的饭,‘一面笑说:“你还是这么混闹,笑死人。”宝玉道:“因为你这些时闷的慌,所以凑个趣儿,给你开开心,还不好吗?”丫头们笑的摇头摆手,也有笑弯腰躲出去的,也有握着嘴的。秋纹道:“究竟二爷方才这样儿,不过有趣,那里像刘老老那个鬼脸儿,奶奶倒笑的受不住了。”宝钗道:“这样儿原也好笑,因瞧见这个样,想起刘老老那个样儿来了,你说可要笑坏人?”于是大众又笑了一阵。袭人送上一碗芳香浓热的普洱茶,宝玉喝完,亦笑着出去了。贾母饭后邀了薛姨妈斗牌,宝钗请过晚安,牌局散后回房。

宝玉一团高兴,里外请了安,即便回来。其意原是一心注定黛玉生连死结,念念不忘,今得回生,仍与黛玉践盟,生平之原已足;又经娶了宝钗,可谓陇蜀兼得,欣喜非常。且其意中,黛玉、晴雯之外,再算宝钗,已得成婚,正偕伉俪,前几夕,因病重,。与宝钗隔房安宿,今病已愈,当效于飞。吃饭已同笑谚,晚间进房,便对宝钗道:“姊姊,今夜你合我一块儿睡罢。宝钗道:“我还在里间歇,叫袭人姑娘伺候你。”说完,即往里间去了。宝玉一团热兴,如浇了冷水一般,只得长叹一声,高吟道:“辜负良宵春漏永,合欢人睡独眠床。”无精打采,只得叫袭人伏侍睡下。

宝钗之意,因宝玉新愈,须当养息,即与同眠,恐不合贾母、王夫人之意。只顾自己沽名,怄了宝玉。转念一想,又反后侮:成婚既已多时,宝玉现愈,共枕同衾,乃是正理。不该拒绝,致使他长叹讴吟,这两句中大有怨意。因此展转反侧,不能安卧。

宝玉睡了一会,要喝茶。袭人端了茶来,宝玉将袭人的手一捻。袭人会意,面上陡生红晕,低低说道:“安静的睡罢!不要闹了。”宝玉回生后,精神充锐,想与宝钗燕好,不意宝钗见拒,当此婚期,春心难按,附在袭人耳边,说了几句。袭人欲去自携卧具,宝玉道:“不用自己抱被,快些来,合我一被就是了。”于是两人同眠鸳枕,并赴阳台,恋探亢久,旧谱新翻,乐莫名状。袭人’原是宝玉的开山祖师,今又做了宝钗的替身行者。

里间宝钗尚未睡熟,凝神静听。忽听宝玉道:“到底是你疼我,比别人不同。”袭人低声道;“说轻些,仔细人听见。”那知宝钗已听明白,‘细想:“宝班的心,全在林妹妹身上,我合袭人的分儿尚不及半。’他与袭人素常亲密,我再不及袭人,还算什么呢?”又想:“既作夫妻,房帏之间,何必拘泥。须假以辞色,庶不失相睦之情。”想到此间,面红耳热,心中忐忑。朦朦胧胧,睡不到一刻,天已大亮。忙起来梳洗,犹忆夜里的事,呆呆坐着出神。不轻防宝玉已经起来,走至里间,叫声:“宝姊姊。”宝钗未及答应,宝玉疑其不理,急回身走了。宝钗并非不理,因出神答迟之故。那知宝玉因昨夜拒却一层,心中存了芥蒂,疑到宝钗不理他。宝钗见宝玉疾忙出去,心里着实难过,梳洗后往贾母处请安。邢、王夫人等也来了,大家说些闲话。摆饭之时,宝玉来到,忙说饿了,就在贾母处吃饭。

忽见贾琏喘吁吁的跑进来,贾母等吃了一惊,及到跟前请了安,一面说道:“老太太、太太!大喜呀!老爷升了太常寺卿。”王夫人问是那里的信,贾琏道:“珍大哥在里头得的信。皇上因为老爷系勋臣后裔,为人谨慎,恐于外面吏治不能熟谙,适遇太常缺出,即着老爷补了,其江西粮道另放别人。”凤姐道:“达两天灯花结穗,早晨喜鹊叫得热闹,原来喜事重重,老祖宗又要给大家喜酒喝了。”贾母道:“往后的喜酒多着呢!你只小心些,不要喝醉了,又到屋里去,碰见混帐的媳妇,发了醋意,打得平儿叫屈。”说得满屋人大笑。凤姐道:“老祖宗一开口,都要沾着我。”正在谈笑,外面吵吵嚷嚷报喜,各处亲朋闻信,道喜的连连不断,开贺一事暂且不表。

却说宝玉一心记挂着黛玉,逛到园中,听见个妈子说道:“潇湘馆的门实在难打,站了半天才开。”宝玉问道:“为什么关的?”妈子说:“二爷还不知道,自从林姑娘回了过来,馆门天天关着,里头又锁了。咱们买了东西送去,开门接了东西,马上又关了。”宝玉听说,心里想道:“林妹妹合我将近成亲,因此害燥,不肯见人。别人还肯见,独我去必不肯见,只怕连门都不肯开,不如不去罢了。”无奈心中念念不忘,闷闷的走到袭人房中,躺在炕上出神。袭人托着个缕金丝小茶盘,放着碧玉盖碗,一个紫金大匙,忙送到宝玉面前,碗内盛着莲粉冰燕羹。宝玉道:“我不饿。”袭人道:“你早晨匆匆出去,没有吃这羹,这会儿很该点补点补。”宝玉吃了一半,余的叫袭人吃。袭人让道:“昨夜劳了那一夜,你都吃了罢。”宝玉道:“你爱恤我,我也要疼你。你若不吃,白辜负了我。”袭人只得吃了,含笑说道:“谢谢二爷。”宝玉道:“且慢着!这几夜我还要着实疼你,拢共拢儿谢罢。”袭人瞅着宝玉道:“一两夜还使得,尽管歪缠,身子不要紧吗?”

宝玉心中忽然触起一事,急忙又出去了。原来宝玉心里总撇不开黛玉,想了个主意:林妹妹虽不肯见我,我就站在门外,叫紫鹃来问问,也该使得。便一直跑到潇湘馆,在门上轻敲几下。里面妈子问:“谁打门?”宝玉道:“是我。快叫紫鹃姊姊来,我合他说句要紧的话。”妈子道:“紫鹃姑娘正伺候林姑娘,有要紧的事分不开身。再林姑娘早已吩咐过:‘若是宝二爷找紫鹃姑娘说话,不许开门。”宝玉听说,又急又闷:“怎么?林妹妹合我恼了吗?”无精打采回到书房,躺着看书解闷,这且按下。

再说宝钗回到房中,问袭人道:“二爷自早晨出去,可曾进来没有?”袭人道:“先前二爷闷闷的进来,躺了一会,吃过燕窝羹,又出去了,好像有些不愿意似的。”宝钗道:“二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不过是为昨夜的事,早晨来叫我,那时候我心里有事出神,答应不及,他就赌气走了。”袭人道:“二爷心里自回过来,已大安了,正好合奶奶亲近,别辜负了他的心。”宝钗深以为然。

吃晚饭的时候,宝玉进来。丫头们各人呶嘴。有一个道:“再看二爷又有什么玩儿,惹得二奶奶发笑。”又一个道:“我就站在房门外伺候,省得回来笑了,我一人又跑出来。”及至宝玉坐下,忙将饭吃完,漱了口,即出去了。宝钗见此光景,心中纳闷,丫头们各各诧异。宝玉到外面逛了一会,回房时即宽衣,叫袭人伏待睡下。宝钗见机,即进里间去了。袭人说道:“怎么今儿这一天,二爷总不在屋里?”宝玉道:“这屋里除了你,再无人理我,还有什么意趣呢?”此时袭人若调停几句,请宝钗出来同睡,也就圆全了事;因为袭人心里怀了个私意,他同宝玉久干新润,鱼水一宵,未畅所欲,故再联欢一夕,亦是儿女私心必然之势。见宝钗进了里间,伺候宝钗睡下,即出来收拾安寝,与宝玉尽其浃洽。

宝钗独卧里间,前后思量,更难成寐:他昨夜合袭人何等绸缪!我若再不和顺,必致不睦。不如明早先亲近他,他平日待我亦厚,我去笼络他,谅必欣然。主意一定,方才睡稳。宝玉、袭人醒时,天已大亮。袭人道:“今夜二爷再要合奶奶同睡才好。”宝玉道:“他不理我,怪臊的,又去碰钉。”袭人道:“我昨日已问过二奶奶,奶奶说:‘咱们好好的,为什么不理他?因我心里有事,正在出神,他来叫我,答应迟了。如何不理他呢?’今日二爷再进去坐坐,说说话,定合你亲热了。”

宝玉为人,被情所囿,果然起来,走到里间,叫声:“宝姊姊,你还没起来?”宝钗忙答道:“宝兄弟,你且坐下,我有话说。”一面起来净手漱口,宝玉已看呆了。宝钗含笑问道:“你吃过东西没有?”宝玉道:“没有,才喝了开水。”宝钗点点头,取个茶钟,亲手倒了一钟参汤,递与宝玉。宝玉接来喝了,即将这个钟倒了参汤,回敬宝钗,宝钗亦喝了。宝玉见宝钗和厚如此,遂将前夕的芥蒂丢往海外去了。宝钗道:“你上去请过安,我等你一块儿吃饭。”宝玉连连答应着出去了。袭人进来说道:“二爷今儿合奶奶很好了。”宝钗笑而不言。袭人又道:“往后奶奶合二爷总要这样才好。”

及至晚间,宝玉、宝钗进房,袭人已将宝钗卧具安排妥贴,伺候宝钗卸了妆,茶水一切安置停妥,掩上房门,袭人自到里间去了。宝钗、宝玉坐在炕—上品茶,宝玉凝神对着宝钗,观其动静。宝钗心想:“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既作夫妻,房帏之间,何能拘拘礼则。”又见宝玉神彩飞越,貌美颜怡,遂欣欣然有人道之感,又见宝玉呆呆的望他,不觉微微一笑。宝玉情不自禁,拉了宝钗的手,站起来替他宽衣,宝钗欲推却。不拉则已,一经拉着这腻润如脂、柔软如绵的膀臂,记起从前羞笼红麝串的旧事:“不料于今这膀子竟为我摩弄着了。不但如此,而且这个仿佛甘后的白玉身躯,还得与我粘肤贴体。”想到此际,喜溢心胸。两倍佳会,宝玉委宛温存,宝钗绸缪眷恋。宝玉此时之乐,较之袭人作伴,不啻天壤矣。

再说贾政拜客请酒诸事已毕,潇湘馆里黛玉已过七天,贾母等都要来看黛玉。黛玉着人回说:“还要过两天,再请老太太到园里去。”却说七日之内,黛玉将从前那段郁结不开的心事,以及死去到城隍庙,又由苏州到太虚幻境,一一告诉了紫鹃、柳五儿,二人喜极。黛玉因服了仙丹,回生后精神陡长,气血充盈,肌肤比以前倍觉花丰雪润。脸泛桃霞、目含秋水,美丽娇艳、和婉娩妍的态度,可将《洛神赋》为赞。日日静坐,凝神养息身体,已往一切,默运推敲,顿将从前那种小性脾气,幽结愁怀,尽行改变,一日请了李纨过来,见面时泪眼盈盈,即跪下磕头。慌得李纨跪下还礼不迭,忙道:“咱们相好姊妹,你这么着。我如何当的起?”黛玉道:“我那天断气,蒙嫂子在这里守着我。今日侥幸回过来了,还不该磕头谢谢你吗?将来我到那得志的时候,还要重量补报你。可怜那天这府里人入都起热灶去了,谁来顾我一点儿。”说着相如雨下。李纨想起前情,也不禁伤心,紫鹃、五儿亦陪着落泪。黛玉将李纨视为知已,遂将死去一切始末。尽对李纨说出。李纨甚喜,说道:“这是姑娘根源灵异,回生的事,千古难逢。”一面说话,细细打略。只见黛玉面庞丰采,比已前又高了几倍,越看越爱。一面回去,,心里想道:“从前看他已算难得的了,于今看来更难以形容,怨不得宝玉钟情如此。对着他这般美丽,可以疗饥。薛家姊妹若合他比并,万不能及。真正天地钟灵毓秀,才生出这种人品。”

慢说李纨心中思索,再说贾母算到十日头上,带了邢王夫人、凤姐等,同到潇湘馆来,紫鹃即忙打帘。黛玉一见贾母,嚎陶大哭,追想前情,借此泄恨,大家好容易劝止。贾母道:“我的儿,你的委屈受深了!都系我老迈了。”黛玉道:“这是外孙女儿命里的魔劫,遇着陷害的凶星,只好自怨罢了,何敢抱怨人?”一面请安问好毕,对贾母道:“外孙女断气那会儿,到了城隍庙,那里把我送回苏州。见着爹妈,原想长在家中侍奉爹爹妈妈,必要叫我回生,还是骨肉分离,如何舍得!”一面说,声硬泪零,甚觉可惨。又道:“我若不回生,老太太白疼了我。今又回生转来,老太太合太太们自然又要疼我。今日回明老太太合太大,往后竟不必疼我,将疼我的分儿竟捐了,我还可多活几年。若还是那么疼我,如何当的起?只怕又要折死了,岂不还是白疼了我了?”贾母、王夫人听说,句句刺心,竟难回答。黛玉向凤姐道:“妈妈叫我致意二嫂子:’种种蒙情惦记的了不得。想我过去的事,嫂子待我的情,思同再造,今生补报不尽,只好立个长生禄位,天天顶礼。不说别的,单说妹子咽气的时候,嫂子叫紫鹃去敷衍宝哥哥,又免却我对着心里难过,两全共美,达一层就好的了不得。可笑紫鹃这痴丫头,不重抬举,倒辜负了嫂子的美意。”凤组受了这段话,面红心跳,理屈词穷,亦不能做声,探春等背地里伸舌。凤姐只得老着脸,说道:“妹妹回过来末久,还要静养,说了许多话,只怕乏了,我的话再合你说罢。”忙向贾母道:“老太太且请回去,让姑娘歇歇,明日再来罢。”黛玉道:“我今日回生,劳动大伙儿来瞧,我心里很过不去。但是又很奇怪,我那夜临终。大嫂子合三妹妹尽管对着我,心里倒还舒服,而且很感激。”一行众人情亏语涩,面面相觑,茶罢,只得赦颜而回。

再说赦、政二公探听得贾母等已回,两人同至潇湘馆。黛玉迎见,又哭一顿,请了安,即细细告诉死去的事。二公说道:“幸你已回过来,真真大喜。现在不必往里头去,还要静养。至于你的终身大事,咱们作主,你可放心。”黛玉道:“两位舅舅是真疼我的,大嫂子也疼我。我爹娘没了,还望两位舅舅垂怜,其余的人也不敢望了。”赦、政二公又嘱咐一番再出来。随后贾琏又来安慰一番,黛玉亦甚感激。再自赖大、林之孝家的以及一切妈子、丫头,陆续都来请安。紫鹃回说:“劳动大驾,概不敢当。”个个碰了钉子。回头这班人纷纷谈论,却系众口一词,都说实在怨不得林姑娘。那夜可怜他那个样儿,没有人问信,都赶新人去了,上头办的事太偏,炎凉也太过了。有一人叠两指说道:“都是他的主意,办的好事,咱们瞧着就是了。”

再说贾政看过黛玉,喜欢的了不得,同王夫人商议,赶着择吉与宝玉完姻。又问王夫人:“你看外甥女儿,此时回过来,比以前何如?”王夫人说:“比以前丰润些,模样儿更好了。”贾政又问:“你们去看他,他说些什么?”王夫人即将黛玉感发的话细述出来。贾政叹气道:“都是你们办差了事,被一个女儿说得哑口无言。老太太的才辩还不好吗?凤丫头的嘴还不尖利吗?无如情理上对不住他。我想办这件事,只怕费神。”王夫人道:“很不容易。”

次日,王夫人将贾政就要择吉的话回了贾母。贾母说:“正该早些办办。但是一件:林丫头的意思,很抱怨咱们,还要先合他说妥当了才能够办呢。”正在议论,凤姐来到,王夫人道:“你来得好。老太太合我商议办你林妹妹的事。昨日他说的话,嗔怪得咱们什么似的,正在为难你来出个主意”凤姐忙摇头道:“我看这件事竟难的很:林姑娘不比宝兄弟,他那气性儿还了得!昨日那些话还不够人受的吗?”贾母道:“却怨不得他。细想起来,实对他不住,怎么样把他委屈到那个地位。”凤姐见贾母怨侮,又兼怪王夫人并自己,便带笑回道:“以前的事,都为的是宝兄弟的病。原想冲冲喜,只要宝兄弟快快好了,老太太、太太岂不欢喜?所以饥不择食,那么办了去,不能想到林姑娘心中的事,究竟都是为的宝兄弟,谁还有什么私心吗?林姑娘既抱怨咱们,这事只好听老爷作主该怎么办。再则,林姑娘那里说话,还得大嫂子才可疏通,若叫我去说话,倒纠住了,并不是我推辞不办。”贾母道:“你这话很是的。”又对王夫人道:“回来合你老爷说,这件事竟交给他就是了。”

晚间,贾政回房,王夫人述了贾母之意。二人商量,先命李纨去探口气。一提起做亲的话,黛玉就呜呜咽咽哭起来。李纨无法,只得回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回贾政。贾政皱眉道:“明日待我去瞧瞧。”次日,贾政来见黛玉,一面说道:“我两天没有瞧你,心里很惦记,有句要紧的话合你说。不为别的,因宝玉失玉生病,琏儿媳妇们的小见,说什么金玉良缘,撺掇着老太太,将宝丫头接过来,替宝玉冲喜。我原不信这话,无如此事老太太压住头要办,我不敢驳回,混闹了一阵子,都顾住那一头,恰恰你又病重,就不及照应你了,你受的委屈还了得吗?你可知道?我从前合你娘最友爱的,于今疼你,合宝玉一样。幸喜你们都回过来了,真正天恩天命,天作之合,侥幸的了不得。我想将你们的事成全了。特来告诉你。”贾政一面说,黛玉只是哭泣。贾政见如此光景,一时难以定妥,只得起身,向黛玉道:“我的儿!怨不得你伤心,不要哭了,再来瞧你。”说罢回来,心里着实纳闷。

黛玉送贾政去后,尚自无言而泣,紫鹃、五儿再三劝解,方才止泪。柳五儿自黛玉回生那日,叫他伺候伙食,因其烹调食物,精洽过人,黛玉平日甚爱恤他。且五儿近来又出落得更好,其美丽俊俏,俨然晴雯,更兼娩媚可爱,又极聪慧,性格和婉,黛玉的事,服侍得极妥贴,黛玉的性情脾气,都能仰体。所以近来黛玉钟爱五儿,竟同紫鹃一样,代其取名婉香,有时直以妹妹呼之。今见黛玉悲泣,紫鹃劝后,他又细劝,黛玉深从其言。

且说贾政回来,向王夫人道:“这事实在为难。我一提到此事,甥女儿就哭的了不得。怎么好?明日还叫大媳妇去走一趟,细细的劝劝,再看如何。”次日,李纨又到潇湘馆来,先合黛玉闲谈,渐次又提及此事,只见黛玉珠泪滔滔,又将大哭。李纨道:“林姑娘,我合你至好,与别人不同。连日为你的事操心,这是该的。怎么样要有句话儿回得上头才好。”黛玉转念一想:“为了我的事,使他作难,过意不去。”此时不说又不好,要说实在含羞,难于启口,几次欲言又止。五儿窥透情形,向李孰、黛玉道:“奴才有话回大奶奶合姑娘,容我说才敢说。”李执道:“我的五姑娘!只要你有主意,有话尽管说出来,大家评评,很好。”五儿道:“奶奶奉上命差遣来问话的。为这件事,老太太、老爷、太大、奶奶日夜操心,都是为姑娘终身大事,姑娘心里很感激。但是这话碍口难言,还要大奶奶体贴姑娘。请教姑娘:这话可是的?”黛玉连连点头。五儿丢个眼色与李纨,李纨会意,起身道:“姑娘且定定神,想个主意,还望你体贴我才好。”

李纨去后,五儿同紫鹃商量了好一会,到黛玉面前跪下说道:“奴才们此时实在忍不住了,不能不说。姑娘待咱们恩重如山,姑娘的心事,咱们尽知,还有什么说不得的话呢?因为姑老爷、姑太太没了,无人专主,姑娘何能自献?这是说不出的苦衷。”一语未了,黛玉拉着两人大哭起来。吓得妈子、小丫头们不知所之,哭了好一会才歇。五儿又道:“到底姑娘的意思,说给咱们知道,‘再想法回大奶奶,总作咱们估量着的口气,就好说了。”黛玉道:“我此时虽生犹死,我家老爷、太太虽死犹生。”紫鹃问道:“这么说,还要姑老爷、姑太太作主,不知可有灵验?”黛玉道:“很灵验。我从那里来的,还不知道吗?这是句心眼里的话,合你们说了。”次日,五儿见李纨,将黛玉的话告诉出来。指说姑娘之意,要亡过姑老爷、姑太太作主。李纨道:“亡过的人,如何作主?姑娘既有这个意思,我毕竟有句话上头去告诉。”

五儿回来,恰值黛玉叫他,问道:“你往那里去了?”五儿道:’“我合大奶奶说话去的。”黛玉凝神一想,因紫鹃不在跟前,便拉了五儿,走进里间,掩上房门对五儿道:“你很为我的事经心,你又是我心上的人,我合你说了,千万不可告诉别人。”五儿道:“天理良心!这是什么话?如何漏泄?姑娘只管教给我。”黛玉道:“你方才合大奶奶怎么说?”五儿道:“我说姑娘之意,他此时虽生犹死,姑老爷、姑太太虽死犹生,估量着都要姑老爷、姑太太作主。就说到这句止了。”黛玉点点头,向五儿道:“你可知道?大奶奶若将此话去回,无从着实。须要大老爷写封书,焚寄我家老爷、太太才妥。”一面说,泪流不止。又叮嘱五儿:“这话千万秘密,不可泄漏。”

五儿随即又找李纨,恰好二人半路相遇。五儿忙道:“大奶奶上去回过这话没有?”李纨道:“没有,正要进去回。”五儿道:“倘若老爷、太太说:人与鬼阴阳阻隔,如何相通?我的小见,竟作奶扔的主意,请那边大老爷写封书子焚与姑老爷合姑太太,估量着必有灵验。”李纨道:“你这主意很好,就这么着,我去说。”一直来至上房,贾、王夫人正在商量。李纨将黛玉之意告诉出来,贾政捻须沉吟。李纨道:“林姑娘要姑老爷、姑太太作主。人鬼殊途,何能会话?必须请大老爷写封书启,焚寄姑老爷、姑太太,估量该有灵验的。”贾政喜逐颜开,忙说:“你这主意很好。”

李纨本来诚实,公婆前说话,不敢欺瞒,忙说:“这是五儿的主意。”贾政问:“五儿是谁?”王夫人道:“先在宝玉屋里,因为林姑娘回过来了,叫他在那里伺候伙食。”贾政道:“谁问这些事?只问他是个什么样儿。”王夫人道:“若论模样儿,很俊。大众丫头再没有比得上他的。老爷到宝玉屋里,他伺候老爷吃过茶的。”贾政点头道:”原来就是他。我从前原说过,选中两个丫头,一给宝玉,一给环儿,给宝玉的就是他。这丫头很伶俐聪明,心地又好,妥当之至,从前不是在过老太大房里的吗?”王夫人道:“他进来未久,何曾在老太太房里过?”贾政道:“几年头里,我就见他在老太太屋里。”王夫人道:“实在没有的事,不要是老爷认错了人。”贾政道:“丝毫不错!这么着,快把五儿找来我瞧。”

五儿听唤,心内惊慌,’来到这里。贾政见了,对王夫人道:“可不是他!是谁呢?”王夫人想了一想,不觉笑道:“老爷几年前看中的,可认定是他?”贾政道:“很是的,一点不错。”王夫人道:“老爷到底错了。几年前选中的,那叫晴雯,姓吴。这叫五儿,姓柳,另是一个人。他两人原很像。”贾政诧异道:“这么怪俊的样儿,竟有两个吗?我却不信。他两人竟是一个模子印下来的,真正奇了!再把那晴雯叫来比一比,瞧到底可有差别没有?”王夫人道:“晴雯久已死了。”贾政连连叹道:“怎么?那个好孩子是什么病死的?”王夫人道:“是女儿痨。”贾政道:“病了几时?怎么不认真替他医治?”王夫人道:“起病时就把他挪了家去,两天就死了。”贾政道:“头里我留心看去,那孩子说话、做事都好,不像个短命的。就把他挪家去,无人照应,生生把个好孩子糟蹋死了。可怜!可惜!也罢!我看五儿这孩子见识很好,模样不用说,竟把他当个晴雯,给宝玉收在房里,也是一样。”

比时有人指点五儿,向贾政、王夫人磕头,把个五儿臊得脸泛桃霞,喜得心含兰液,又到宝玉、宝钗前磕了头。宝玉这一喜如从天降,正待合他说话,五儿已赶回去了。宝钗不甚介意,独有袭人着实酸楚。

五儿回来,黛玉见其面红羞涩,因问道:“老爷叫你何事?”五儿便把贾政将他错认作晴雯,王夫人一一辩明,都告诉了黛玉,只未说出已将他给了宝玉。黛玉道:“老爷将你认作晴雯,你脸上为什么害臊似的?只怕还有别的原故。”五儿心想:“量瞒不过他,他又系眼前的二奶奶。”只得又向黛玉磕头。黛玉忙拉住道:“这是怎么?”五儿含羞满面,低低说道:“老爷把我给了宝二爷做房里人。”黛玉因见五儿磕头,又听了这句话,,自己倒臊的更不可解。五儿道:“往后,我可长长远远的服侍姑娘了。”黛玉道:“晴雯妹妹原很好,可怜被人害了。你今日既替了他,将来别忘了他。”五儿道:“晴雯姊姊原待我很好。那年我初进来逛园,他拉了我,站在蜂腰桥上,对池子里照影儿,咱们喜欢的了不得。他说:‘我合你竟算同胞姊妹,只怕还不能这么一样。’后首撺掇着二爷,要我进来,原是他的主意。我指望进来了,合他长远在一块儿。偏偏天老爷不如人愿,可怜他出去的那一天,我替他送东西去,那夜就没了,我狠狠的哭了几天。”说着满眼淌泪。黛玉道:“你也是个多情的人,咱们是有情人遇有情人。你且歇歇去罢!”

再说贾政去见贾赦,商量黛玉的事,请贾赦写书焚与林公同贾夫人。贾赦道:“若论卜神问鬼,乃巫家之术,成何事体?然而两玉儿既得重生,暗中定有鬼神呵护,焚书寄柬,是或一道。据两玉儿的造化,甚至于唾手可成。这一层是谁的主意?”贾政道:“珠儿媳妇说,是个丫头五儿的主意。”贾赦摇头道:”丫头们胸中何能如此?这么办法,事体虽妄诞无稽,情理有经纬可济。”贾政凝思了一会,道:“大老爷疑的不差,只怕还是甥女的稿子。”贾赦道:“很是的。甥女儿的人才,不用说,是有一无双的了,比他娘强的多。怎么老太太倒听了凤丫头的话,给宝玉娶了宝丫头?若不是两玉儿命中造化,岂不被凤丫头断送了?”贾政叹道:“我原是这么想,只好既往不咎了。”于是二公斟酌,写了一封恺切书札,道:

永别旬年,时萦寤寐。边惟冥府风清,泉台月谈,幽然处默,转胜于碌碌红尘,终朝颠闷也。羡羡。敬启者:甥女黛玉来舍十有余年,聪慧过人,婉娩拔萃。柜以郁疾沉病,顿成天折。匪独弟等终日涕零,即举家之人,莫不咨嗟太息。盖其忧伤之处,令人凄侧,毋埃烦言。今幸其赋秉仙根,缘成隔世,回生再造,千古奇逢。堂上之意,欲个良辰,使女甥、宝侄同偕伉俪。而女甥泣涕涟涟,情殊可悯。昨命媳辈询之再三,渠以必奉父母之命,或赦之嘱,庶可遵循。即此足征其至孝性成,贞芳自成,又足令人侧然而悲,欣然而喜也。窃赦恐樱自袒之嫌,希冀同商之诺,为此书达仙灵,或昭显于神明,或施验于梦寐。再宝玉命配双鸾,效古英、皇‘之典;况钗、黛情逾一本,联今姊娣之欢。倘严慈爱慕,示彼德音,使儿女钟情,成其美眷。敬谨书驰,不胜激切待命之至。

右上

如海妹丈内弟贾

淑文三妹冥鉴愚兄赦拜启

贾赦写完书,备了香供,朝空焚化,祷告虔诚。叫贾琏告诉贾母道:“这书子化去,姑老爷、姑太太该有响应。”凤姐道:“既是老爷作主,拣日期办事就是了。如何这些转折?倒怕误事,林姑娘很刁难。”李纨道:“二婶子别这么说。可怜林姑娘委屈得什么似的,这是他的孝道,也该这么着。”凤姐道:“老爷从不信这些神鬼的事,今日怎么这样信服?人与鬼办事说话,从没有的。‘李纨道:“宝兄弟、林姑娘既有回生的福分,自然天公护佑,感动鬼神,且瞧着罢咧。”贾母道::你这话很是。”不言此处谈论。

再说林公夫妇接到贾赦焚书,两人商量。夫人道:“今夜我回家去,托老太太合我大哥、二哥的梦,这事就妥了。”

是夜贾母刚一合眼,迷迷糊糊,只见有人说道:“林姑太太来了。”母女见面彼此悲伤,毋庸表述。贾夫人道:“老太太别伤心,女儿此后可以常来。’贾母道:“这就好了!我很思念你。”贾夫人道:“因为接着大哥的书,说宝哥儿合黛丫头的事。我想这里管家有凤丫头,能言会说,二嫂子很喜欢他。又替宝玉娶了薛姑娘,人才出众。二嫂子有这样媳妇,还不好吗?哥哥们又要替宝玉娶黛丫头,他生来小性,身子又弱,毫无好处,娶来做什么?况且他多灾多病,命犯魔星,屡屡遭人陷害,老太太都不能顾他。幸而他二人的缘法凭天定准,人何能拆散。所以死后重生,今日完全这事。还望老太太吩咐凤丫头,只说女儿恳求他,叫他把良心摆正了,再不可害宝玉。黛丫头原不要紧,但害了黛丫头,即连着宝玉,何苦一伤二命?他们两个是拆不开的。再凤丫头说,人与鬼办事说话,断没有的,今日我这个鬼向老太太说的话、办的事竟是有的。老太太就向着他,看他心服不服。我还要吓着他呢!”贾母道:“这些话也怨不得你说,都是我的糊涂,被凤丫头闹昏了。”贾夫人道:“老太太再别听他的话了,我还要去合大哥哥、二哥哥说话。”一面转身。贾母忙叫:“你且站着。”贾夫人已往前走。贾母赶来,一跤绊醒,乃是一梦。心内着实惊奇,多年未曾梦见他,今夜特来托梦,可知鬼神灵异实是有的。

此夜赦、政二公同梦贾夫人说:“黛丫头向蒙二位哥哥疼爱,今又完其终身大事,我合你妹夫感激的很。因接到大哥的书,所以我来回信,依哥哥们办就是了。”说毕杳然而去。

再说凤姐睡半夜,台暗灯昏,有个女人站在炕前,连忙睁开眼,咳声嗽。只觉头边有件东西打下来,哗啷啷一声大响。惊得遍身冷汗,披了衣坐起来,细看并无踪影。心内惊疑,一夜不能安卧。

贾夫人示警了凤姐,又到黛玉处照会来家托梦等语,黛玉一直垂泪到明。

次早赦、政二公相见,各叙夜梦相同,忙进来请贾母安。三人会叙梦中之约,历历如生,不胜骇异。贾政喜极,忙择吉宝黛成婚。欲知后文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回洽深情香盒俱软玉持正论淑德立贤箴

话说赦、政二公、贾母将贾夫人托梦会叙相符,恰值王夫人、李纨等来请安,贾政向王夫人道:“事已定准,还叫大媳妇说给甥女儿知道。”说毕同贾赦退出。贾母将梦中的话说与众听,又向凤姐道:“你姑妈说:凤丫头是不信这些神鬼的事,他于今实在有这鬼话,对我说了,问你信不信。”凤姐夜里已经吃惊,又听贾母传示贾夫人的话,吓得寒毛倒竖,形色改变。忙道:“我通共多大年纪?知道些什么?姑妈今日教训我,才算知道了。以后不但我不敢不信鬼神,还要劝人敬信。咱们姑老爷、姑太太更是有灵应的。”

再说李纨来到潇湘馆,黛玉早知来意,一面让坐。李纨道:“昨儿大老爷写了书启焚化,又虔诚祷告,夜里老太太就梦见姑太太来了。”便把贾夫人向贾母所言一一表述,又将托梦赦、政二公的话一样相同也说了。黛玉心中暗喜,外面却不动声色。紫鹃、五儿听说,喜逐颜开。黛玉道:“琏二嫂子只当我爹妈未必灵验,今日才知道呢。”李纨道:“他此时不敢不信了。”黛玉道:“人生在世,敬天地,礼神明,存好心,作善事,不欺暗室,冥冥之中,鬼神呵护。岂可不信?于今世上有一等恶人,嗜欲熏心,害人利己,外面矫情于誉,却像正直无私,连鬼神都不怕。殊不知他暗中害怕,比人更甚。二嫂子不信鬼神,乃是他假饰的话,欺人罢咧。”李纨道:“你竟是个赛孔明。果然,先前老太太将姑妈的话对他说,他吓的了不得。”

正说间,探春来到,因前次随贾母来,末合黛玉叙话,一面说道:“林姊姊,我今日特来瞧你,可更好了?”黛玉道:“多谢你记挂,我近日精神气血比前都好些。”李纨、探春齐道:“不但如此,你自己对镜子瞧瞧,那里再找的出这朵出水芙蕖。”黛玉脸上微微一红。探春道:“闲时人说二嫂子不怕鬼,都是假的。老太太把姑妈问他的话说了,只见他吓得甚么似的。”李纨道:“我方才说过,凤丫头已敬服的了不得。”探春道:“姑妈是何等人?自然赫赫有灵。怨不得老太太时常想念。”忽见黛玉眼圈一红,探春忙格别话岔开。二人坐末多时,一同回去。

且说贾政择定三月吉日,宝玉、黛玉夫妇完姻。新房东边,宝钗住宿。此屋头进系四合两翻五间,两边厢房通连,房上有串楼。二进、三进、四进如前一样。主宅两旁,余房几十间。今将西边正房重新装饰,作黛玉的洞房。里外前后四间,一并通连,另用檀梨细雕格子曲折隔开,中设紫檀嵌八宝螺钢大床,四面设着妆台、椅机、书几、书架、炕榻、衣厨、春台、桌几、巾架等物,无不精巧富丽,说不尽绣箔银屏、瑶壶宝鼎,惊张裴翠,帐挂芜蓉,各色已备,专候吉期。

再表公道在人心,阅府大众见这件喜事,人人快乐殷勤。因宝、黛二人生死结成夫妇,千古难逢;二人的才貌相当,一时罕有。所以大众同心,不谋而合。

有一日,傻大姐站在远远的,向玻璃道:“姊姊,我问你句话。你可又要打我?你要来打,我就跑了。”玻璃道:“傻丫头,问话何妨?为什么打你呢?你到底问什么话?”大姐道:“于今宝二爷快娶林姑娘了,我还是叫林姑娘还是叫宝二奶奶?这里有个宝二奶奶,他们两个人到底怎么叫法?我又问你,可又要打我?”玻璃道:“头里因为上头吩咐瞒着人,不许吵嚷。你那么喊着问,我自然打你。而今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你问这话又何妨呢?为什么打你?”傻大姐道:“于今到底怎么叫才好?”玉钏在旁,一面开他的心,笑道:“咱们有个叫法,你估量怎么叫?”傻大姐说:“我因为不知道才来问的。”玉钏道:“你想想该怎么叫?”傻大姐将两只白眼翻丫几翻,歪着头点了几点,说道:“宝姑娘做了宝二奶奶。林姑娘也做了宝二奶奶。他两个坐在一块,叫这个那个答应,叫那个这个答应。不明不白的,怎么好?我想把宝二爷的名字分开了,给宝姑娘一个,叫他宝二奶奶;给林姑娘一个,叫他玉二奶奶。不知你们可是这么叫?”众人听说,都道:“倒是他这个称呼很好。”玻璃道:“他这傻话算什么?毕竟要分个大小。”玉钏道:“你别混说!老爷合太大说,林姑娘是他心里元定的正配,合宝姑娘姊妹称呼,都是一样,无分大小的。咱们不能混说。横竖上头也要吩咐,该怎么叫就是了。”傻大姐道:“我还要问姊姊:明日娶林姑娘不瞒人,头里娶宝姑娘倒瞒人。难道娶宝姑娘是做贼把他偷来的吗?”说得人人大笑。大姐又道:“那天有许多人瞧着,谁不知道的?俺府里的人做强盗吗?”玻璃道:“你又混说!我可认真打你。”

傻大姐一面走,一面说:“你还是要打我!我就告诉老太太,评评这个理。”直跑到贾母跟前,哭诉方才所说的话。大家见他说的有趣,拿他取笑。贾母亦笑道:“倒是他这么称呼也罢了,叫他姊姊不许打他。”傻大姐转笑说道:“到底要到老太太面前评理才好。前回望着林姑娘评理,说了半天的话还不相干。”凤姐事事留心,忙问傻大姐:“你向林姑娘评什么理?”傻大姐道:“就是娶宝姑娘,白问了我姊姊一声:宝姑娘过来了,还是叫宝姑娘还是叫宝二奶奶?我姊姊嗔着我不该混说,就打我。我跑到园子里哭了一阵,遇着林姑娘,我就告诉他评这个理。”凤姐听罢,如醉初醒,才明白漏泄前事,被黛玉知道,乃是此人,心中惊异。傻大姐说完,往别处逛去了。

且说黛玉知道吉期已定,惊喜异常。惊者做了贾门媳妇,一切要遵贾家礼则;喜者得与宝玉完遂终身之愿。是夜临卧,焚起寻梦香,恍恍惚惚,身子已到苏州,见着父母。林公将贾赦的书与黛玉看,一面嘱咐:“此后要孝顺翁姑,尊敬丈夫,和睦妯娌,宽裕下人,一切家政靠你维持,后首事业还要大大兴旺。”黛玉一一应诺。贾夫人道:“你爹爹的话,横竖你多记得。我告诉老太太:吩咐凤丫头,问他信不信,他怎样了?”黛玉道:“老太太已吩咐过他,此时很信服了。”夫人又道:“你既作了人家的媳妇,你们夫妻和睦,不用我虑。宝丫头和你一般的姊妹,要同他和和气气的。他若待你不直,那是他差了。至于治家事上那些道理,不用再吩咐了。惟有待下人必要宽厚,规矩却不可散漫。别像凤丫头,威福太过,人人怨恨。这些要紧的话,不可忘了。”黛玉一一应诺,方才回来。半醒之间,漏已四转。此时心计已定,安然熟睡。

再说贾政为此事十分慎重,合贾赦、珍琏二人一同参酌。贾珍道:“现有国孝,不能彰明昭著的迎娶。前次的事原也不妥,此次再不可胡闹。”贾赦道:“你这话很是。于今这么办法:不用轿子。以前宝丫头在园外住,不能不用轿子。此时甥女儿住在家里,就照人家养媳妇圆房之例为妥。”贾政道:“大老爷这主见妥当极了。如此办法,既省事,又不招摇。国孝满后再开贺,办几桌酒,请请亲友就是了。”贾琏道:“横竖吉期系半夜子时,就用家里梨香院的孩子们伺候拜天地、送房。”贾政道:“这也罢了。”贾琏又道:“倒是林妹妹合宝妹妹二人要定个次序。”贾政捻须沉吟,向贾赦道:”这是件最要紧的事,很难。”贾赦道:“若论亲,姑太太合你我同胞骨肉,薛家乃四门以外的亲。从前接甥女儿来的时候,老太太就把目下之事久存在心,谁不想着他两个系一对子?不过误在没有早些说明,那知后来变了封。究竟甥女儿还是十年前大家意中替宝玉定的元配。宝丫头不好屈他居下,亦算正配。所以我的意思,作养媳妇圆房,就系替甥女儿立个根子。这会儿还听他们姊妹称呼,将来百年立木主,甥女为元配居首,宝丫头为正配居次。这是一定的道理,一者不负老太太的初心,二者不失咱们手足情分,尽可对得住姑太太了。”贾政喜道:“大老爷这议论,千古不磨。不但众心佩服,姑老爷、姑太大都很感激。这话只可咱们四人知道,里面都不可说。”珍、琏二人唯唯。

恰好宝玉来请安,贾赦道:“此事要给宝玉知道,其余再不必了。”贾政点头。贾赦即将所议的话告诉宝玉,只见宝玉合着泪向赦、政二公磕头。贾政问道:“这是怎么?”宝玉道:“林妹妹蒙大老爷、老爷这样高厚的思典,他不知道,只好儿子替他磕头。”贾政道:“替你林妹妹磕头,为什么傻哭呢?”贾赦道:“他因感极出涕。惟他是个实心孩子,才得如此。但是这话切勿漏风。”宝玉连连答应。

各人散后,宝玉回到房中,躺在炕上出神,心中细想:“我生长十九年,只觉老太太、太太疼爱我甚于老爷,不过饮食、衣服、寒燠、姑息溺爱而已。及到要紧关头,全不能体量我的心事。即如娶宝姊姊过来,不问我愿意不愿意,强压着我的头做了。此时娶林妹妹,老爷合大老爷费尽神思,体贴咱们二人的心意。这般思典,如何报答?惟有从此发愤攻书,努力进取,博得一第,以显父母,方可塞责。”

宝玉一念之诚,果然感格上苍,日后荣登极品,由此而兴。大凡人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上行下效,捷于影响,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总从家常日用依乎中庸而得。此书父慈子孝、夫义妇贤、家道兴隆,贾政、宝玉、黛玉是个榜样。

闲言少叙,再说到了十四日,大家女人进园,簇拥着黛玉来至贾母房中。宝钗已于前一日避回家了。晚饭后,大众将黛玉扶入新装的洞房内,开脸梳头,戴着家传的赤金装珠嵌宝一品凤冠,穿着大红五色刻丝云龙卧海夹时花的蟒服,系着西湖水洋绉满绣五色云龙夹花片金镶边蝉裙,外罩翠蓝地三色金刻丝云鹤霞帔,挂着羊脂玉赤金镶围带,披着天青缎三蓝蟠金菊花瓣云肩,尖小平直周正大红缎彩绣鞋,娇黄绣三翠膝衣。妆毕,大家仔细端详。贾母、王夫人喜欢自不待言,众人赞不绝口。’因生成这般干娇百媚的天然妙貌、艳丽仙容,人间罕有。追溯宝钗妆新的样儿,迥不及矣。宝玉亦按国公一品服色顶带起来,在厅上等候。

交到子正,两行细乐悠扬,四十名艳妆俊美丫头各执宫灯两旁照路,簇拥着黛玉来到荣禧堂中,又引宝玉并立于香案之前。众乐齐作,两人同拜了天地,又进二堂拜祖先容像,再双双引入洞房,交杯合卺,撒帐坐床。争来看者,你进我出,挤拥不开。宝玉喜得不知所措。停了一会,人散了些,凤姐对宝玉道:“宝兄弟,怎么还不替新娘子揭方巾?”宝玉心想:“林妹妹不比宝姊姊,不可造次。”心里又急急的要瞧瞧,被凤姐一提,忙过来将方巾揭开。一见黛玉仪容,心眼出神,不觉失惊道:“呵哼!”忙又咽住了。众人不解所以,惟黛玉心内想道:“宝玉此番回过来的形容,神采飞越,比以前又高许多,我益加爱他。他见我比前亦不同,自然格外爱我。未曾检点,以致失惊打怪的。他这傻处,竟还未改。”慢言黛玉心内思维,再说凤姐见宝玉这般光景,笑问道:“宝兄弟,你这是怎么?难道还疑心不是林妹妹吗?这会儿没有你的事,出去逛逛,让咱们闹新娘子。

宝玉到外边混了半天,进来找着袭人说道:“你瞧瞧这架钟,又走慢了。”袭人道:“怎么抱怨钟走得慢?是你心里急罢咧。只怕这钟就像擂鼓似的快法,都赶你心里不上。要钟走得快也无用,天上的太阳可能够叫他快些落下去?我知道你心里急巴巴的,恨不得一会儿就晚了才好。还有大半天才晚呢!”宝玉搂着袭人道:“你真真是我的心内虫儿。”袭人合宝玉附耳低言,不知说些什么,宝玉只管点头。

好容易等到晚酒之后,宝玉到贾母、贾政、王夫人前行过礼,再入洞房。宝玉进里间更衣,紫鹃跟来,悄向宝玉道:“姑娘叫我对二爷说,这几天千万别当着人合他说话。可怜姑娘害臊的了不得,横竖有话慢慢的再说,二爷合姑娘彼此心照就是了。”宝玉连连答应,又笑道:“我合你姑娘今儿竟‘同鸳帐,难为你叠被铺床’了。”紫鹃一笑,又低低说了几句。宝玉说:“我才知道。”紫鹃忙摇摇手,同宝玉出来。一切安排停当,黛玉坐在床沿上,紫鹃伺候宽褪衣衫,递过茶水,将绣幔放下,自回厢房去了。

宝玉随即进了绣幔,同黛玉并坐相顾,两人心中无限的话,不知从那一句说起。宝玉将身靠近黛玉,黛玉将要挪开,宝玉拉住,低低说道:“妹妹,我因为有句话说,所以靠近些,你千万别动。我今日见了你,不知要把你怎么样才好,心里乐极了,又不知怎样才好。你可是这么样呢?”黛玉低低说道:“咱们心意相同,不言而喻。”

宝玉喜不能禁,便道:“咱们的话再说,妹妹连日乏了,早些歇罢!”黛玉道:“你先请。”宝玉宽衣,穿着贴身褂裤上床,拥被坐待。黛玉亦褪了长衣,穿着短袄,要进里首被中。宝玉忙拦住道:“妹妹,你我百年吉利,今宵为始。古语共枕同食,到底要应个景儿,再听你的便也使得,别辜负了上人的思典。”黛玉只得坐入外首被中。宝玉又爬过来,同黛玉并坐。黛玉道:“紫鹃的话说过没有?”宝玉道:“说了。”黛玉又道:“先前紫鹃合你在里间笑什么?”宝玉道:“合他说:‘我合你姑娘今日竟同鸳帐,难为你叠被铺床。’因此而笑。”黛玉亦笑道:“你竟想着了。”宝玉道:“妹妹这会儿可还生气?”黛玉道:“彼一时,此一时。”宝玉道:“彼时未免唐突,此时咱们效个鸳鸯于飞,何如呢?”黛玉会意,忙道:“今夜不早了,连日辛苦,我要歇了。”宝玉道:“妹妹既已困倦,不敢勉强了。”黛玉见宝玉委婉如此,心中益加爱敬,细想:‘若即迎合其意,初次同裳,羞涩太甚,且恐近于轻薄,所以推却。宝玉只得睡下,贷玉亦已就枕。

停了一会,宝玉翻腾难寐。黛玉道:“你还没睡熟吗?”宝玉道:“暖的很。”黛玉道:“我也觉很暖。”宝玉道:“你的小袄可以脱了。”一面替黛玉脱袄。先前睡下的时候,已觉香气融融,此时黛玉除了袄子,身上的芳香,闻之欲醉,忆及从前静日玉生香的事来,笑向黛玉道:“你身上的香,我违别已久,此刻闻着,比以前格外浓些。紫鹃说你那宝珠红的可爱,今日才知道,把我瞧瞧。”黛玉道:“安静些睡罢!明日再瞧。又别闹的格肢人,我可不依。”宝玉道:那是小孩子的混闹。于今只要妹妹将褂襟解开,我闻闻香就可睡熟了。”果然黛玉解开褂襟,宝玉闭目凝神,渐入黑甜,黛玉亦不知不觉睡沉了。交到四鼓,二人似醉非醉的,脸贴脸,相偎相抱而眠。

及至醒来,天已黎明。宝玉道:“妹妹,我合你这是不期然而自然的了。”一会天已大亮,黛玉道:“放我起来罢。”二人方才披衣起坐。宝玉将帐挂起,把黛玉心前的宝珠细细端详了一会,下床代黛玉穿好衣裳,再开房门。紫鹃等伏侍两玉盟漱,喝过参叶茶、冰燕汤,同往上房请安。

此时贾政、王夫人方起,已见两玉齐至,心中甚喜。两玉又往贾母处走过,方回来同吃早饭。虽不开贺,而亲戚本家相好多来送礼道喜,络绎不绝。

是日早饭后,大众都在新房里坐。凤姐有意要怄黛玉,走近黛玉面前,眼睁睁觑着黛玉的脸笑道:“老祖宗,今日再细细的瞧瞧新娘子,越加好看了。”臊得黛玉满面红云,只得低头不语。贾母道:“罢呀!你林妹妹害臊,别闹他了。”凤姐心中暗暗惊奇,以为两玉生死缠绵,结成夫妇,昨夜同偕伉俪,自必雨密云浓。那知今日细看,、他这两弯似蹙非蹙的蛾眉,还是黛锁春山,依然处子。他二人难道不相爱吗?若这么着,他二人的脾气,神仙也知不道了。自此待黛玉格外留心。

再说宝玉到了中午,因新房人多,来到东边里间躺着,袭人泡了一碗参须茶来。宝玉喝着道:“你千万叫人吩咐厨上,把老太太们晚饭早些拿要紧。”袭人道:“这件事急不来,老太太吃饭都要按时候的,怎么好?”宝玉道:“好姊姊,你代我想个法。”袭人道:“你今日更急的很了,代你想法,拿什么酬劳?”宝玉附袭人耳边说了几句,袭人摇头道:“不稀罕。”宝玉又说了几句,袭人脸一红,说:“早呢。”宝玉又说,袭人才点头道:“但是昨夜你们的事要告诉我。”宝玉道:“还是不相干的。”袭人道:“谁信你这话。”宝玉道:“你不信,问琏二奶奶就知道了。”袭人道:“你于今说话更没有捆儿了。怎么你们这件事可好去问他?这是岔到那里去了?”宝玉又附耳说明,袭人道:“林姑娘固然如此,很难为你熬。”

宝玉问道:“你到底代我想个什么法?”袭人道:“回来我把这屋里几架钟表都停住了,另外重开,将那针拨早一个时辰,到那时节就摆饭,老太太们自然早散一个时辰,只有这个法子。”宝玉道:“好姊姊,难为你想这方法,正是偷天之功。”袭人笑道:“你只有猴着我的本领,今日遇着林姑娘就没法了。”宝玉道:“别冤枉他,昨夜他合我毕竟还那么亲密。那一天我要合宝姑娘歇,他硬往里间走了,才撇得我真正没法哩。若不是你替他周旋,叫我怎么好?两人比起来,还是宝姊姊的心肠硬。”袭人道:“若林姑娘也像宝姑娘那样拒绝,你怎么样呢?”宝玉道:“若他们都不合我亲近,你核竖是我个救苦难的活菩萨,来找你就是了。”说得袭人脸一红,各自走了。

晚饭后,宝、黛二人进房。紫鹃等伺候更衣、茶水已毕,各人归寝。两玉同入罗帏,黛玉只穿着粉红绸贴身褂裤,宝玉穿着素绸褂裤。进被时,宝玉已脱得赤身,一面央告道:“好妹妹,你把褂子脱了,舒服些,好睡,又好给我闻闻香。”黛玉虽然羞涩,怎禁得宝玉百般宛转,只好半推半就,由他纠缠。宝玉向来借玉怜香,此时待黛玉较之宝钗又自不同,格外温柔和缓;黛玉亦欣然相从,绸缪许久,苦尽甜来。两人如迷似醉,不知所之。及至醒回,正交五鼓,两人披衣起坐。

五儿伺候过宝玉,知道脾气,听见说话,忙来问道:“二爷可是要茶?”宝玉点头。五儿先倒了一杯温茶,送上漱盂,宝玉漱过,又递与黛玉漱了,再奉上一杯参叶茶来,芳香浓热,擎着茶站在床前侍候。黛玉道:“你且在床沿上坐坐。你合紫鹃不比别的丫头,私房里可以将就,只要心里有主子就是了。”五儿坐下,将茶递与宝玉合黛玉喝毕,才退回去。

宝玉道:“还有一觉好睡。”黛玉道:“有句话问你。”宝玉道:“以前那些苦恼的话再说。当此春宵良夜,一刻千金,拣那快乐话儿说两句,睡觉要紧。”黛玉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问句什么话?”宝玉道:“请教。”箕玉低声问道:“你可乐?”宝玉笑道:“我这乐,自问乃万古千秋人间第一乐境,永无比并的。好妹妹,你的乐也告诉了我。”黛玉道:“你我意合心同,还要问吗?”宝玉道:“现在这乐所以然的,我竟不能说了。再合你乐个鱼水和偕,如何呢?”黛玉道:“已效鸳鸯于飞,又乐鱼水和偕,岂不是《毛诗》的文章‘鸢飞鱼跃’了?”宝玉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黛玉道:“又拉上《孟子》来了。”宝玉道:“鱼鸟尚然乐道之真,咱们同乐,性之真,情之正。”于是二人重会阳台。

次早起来,乃三朝拜堂之期。两玉盛服大妆,众人将黛玉扶出荣禧堂,两人先参天地、香火祖先遗像,次拜族众,再请贾母、贾赦、邢夫人、贾政、王夫人拜毕,又同珍、琏、环、尤氏、李纨、凤姐、探春、惜春拜后,又受草字辈贾蓉夫妇、蔷、会、芹、巧姐等拜了,再受众家人男女两班并丫头们都磕过头,然后宝玉、黛玉夫妻交拜,又将宝钗请来,妆束与黛玉一样,宝玉在东,钗、黛在西,夫妻三人重新交拜。

贾母贾政、王夫人喜溢眉梢,贾府中男女上下观者如堵。前次宝玉、宝钗交拜,人人纳罕;今见宝玉、黛玉交拜,更觉稀奇。又见宝玉、钗、黛三美同偕,左奇右偶,单凤双鸾,看的人望不转睛,赞不绝口,都说历来美丽佳偶,无有出其右者。拜毕,大家才敬。只见焙苫喜的跳进跳出,来旺对他说:“你少兴头些,那里就这么快活?”焙若说:“你如何知道?咱们二爷先娶了宝姑娘,已经乐了,今又娶了林姑娘,更乐了。你想人家要娶这样的美人半个都难得,他今得了两个,有一个还是超等的头儿脑儿,尖上的尖儿,还不该乐吗?”旺儿道:“于你什么相干?”焙若道:“我有这几个体面的主儿,风光多着哩!跟了一辈子的主子,必定要个夜叉似的主母才好吗?”来旺道:“该打!你这么混拉混吣,看我不捶你。”连忙[赶]来,焙若已跑远了。

是夕宝玉进房,已见绣幅低垂,宽衣就枕。两人薄醉,春意倍浓。黛玉身上香气散溢,宝玉贴在身上细闻,一面说道:“才子书真正妙绝,令人心领神会。‘这是道地的‘软玉温香抱满怀’。”黛玉道:“你也是个软玉。”宝玉道:“我却没有香。”黛玉道:“也有些微的香。”宝玉道:“粘了你的,所谓‘近朱者赤’,长久下去。我也变成香玉了。”黛玉道:“变香玉很好,只提防着大伙儿的耗子来偷你。”两人一面调笑交欢,今又就熟,其乐更甚。书不琐赘。

到了第四夜,两人归寝,黛玉道:“我想回了老爷、太太,将紫鹃、婉香都收在房里。他们年纪也不小了,再他二人我离不得。婉香已收定了,紫鹃跟我,眼泪也不知陪了许多,岂肯撇了他?我是这么想,你意如何?”宝玉道:“你我二人一心。此后凡你说的、行的,我都是喜的、依的。”

黛玉又道:“还有最要紧的话说给你听:以前你我因心愿未谐,终朝忧闷,天大的事都不过问。于今再世重圆,心满意足。这天思祖德,并老爷待你我这番苦心,何以报答?你必需巴结到光耀门格,方可塞责。我既随了你,做这门里的媳妇,自然尽心竭力供我之职,方不负你待我之心。况且宝姊姊待我也好,咱们同心合意,代太太整理家务,太太不用操心。你只发愤攻书,徐图上进。我知道你的脾气,最厌人劝你奋志前程的话。万不得已,也要挣个风流学士。此时到了冠年,可要卓然自立,胸中有些经纬,才得人推重。宝姊姊已前劝你的话,未尝不是,但在那时候,你厌听这些话,所以我绝不提。今日我说这话,估量你肯听,才对你说。”

宝玉道:“你真是我的知心,几天前我已想到了。”黛玉道:“你怎么想到的?”宝玉就将赦、政二公所议将来立神主的话向黛玉说,只见黛玉拿帕子机泪。宝玉又道:“我比时想着,老爷们待你我如此,如何补报万一?惟有努力进取,必得扬名显亲才过得去。我那天感极出涕,你今儿也感极了。”黛玉一面拭干泪道:“你说感极出涕,丝毫不错。于今大老爷、老爷待我这思典,实难报答,惟有尽心孝顺之外,再加尽心。”宝玉道:“那天大老爷叫我不可漏泄这话,我想若不合你说,对你不住,再要你知道感激,方不负老爷们的思典。”

黛玉一面点头道:“你所虑者怕我受委屈,要把我越过宝姊姊的分儿,想不出个道理,今被老爷们体会出来,喜出望外。我心里原不想阶宝姊姊,但得副其位也罢了,今得上人这般提拔我,天高地厚之思,不过如此,以后若不兢兢业业,那就枉为人了。还有句要紧话问你:自我到这里来的时候。直到于今,十年有余,你抚心自问,可有大过处?”宝玉道:“妹妹怎么说?我的心你很知道,从来不作歪心待人,不肯说人歹话。顽意儿是有的,那有什么大过呢?”

黛玉道:“你听我说:你我兢兢自守,虽不肯私期密约,苟且胡为,其实两下私心爱慕,郁结于中,有伤父母遗骸,即是你我的罪过。所以必遭魔折,再得重生‘虽是前世因由,今生还要仟悔,深立根基,才保得此身,不致再遭涂毒。若不临深履薄,犹恐堕落颓危。这是你我切己修身之要,万不可忽略的。”宝玉垂泪道:“妹妹这话,令我惊喜感敬。竟要写在帕子上,藏于衣内,永以为佩,才不负你这片血心。从前师父教给我讲书习善,何曾有这般恺切。”

黛玉又道:“还有过处:我不该语言尖利,有伤厚道;你不该贪爱优伶,自堕其志。这都是前世的过失,于今你我自新修善,炼到无理,岂不是块精纯美玉了?”

宝玉听到此处,忘忧转乐,又要求欢。黛玉道:“今夜且停一宵,还有些话,爽性说个通畅。”宝玉问:“还有什么话?”黛玉道:“还要回太太:将袭人、莺儿也给你收了。我这边婉香、紫鹃,宝姊姊那边袭人、莺儿,这才均匀。你有了咱们六人,那些外慕的想头,可以代你具结,从此都打灭了。你想可是这么着?”

宝玉道:“不好了!我于今是个空空道人,我的心没有了。”黛玉吃惊道:“好好的,怎么又说起疯话来了?我若说的不是,你不依使得,怎么这样疯傻的吓人?”宝玉笑道:“你别怕,听我注解:我的心事竟被你说明、说透、说穿、说尽了,犹如我的心搁在你肚子里;不但搁在你肚子里,还是搁在你的心一块儿;不但搁在你的心一块儿,还是合你的心搅在一团儿。我的心既在你肚子里,所以此时你有两个心,我是无心的了。”

黛玉轻轻拧了宝玉一下,说道:“你这话疼死人。我又问你:宝姊姊合我,连他们四个,共六人。你只一个心,六人的分儿,你怎么分派?”宝玉道:“待我细想。我一个心作十分派,要把了你四五分,婉香分半,紫鹃、袭人、宝妨姊各一分,莺儿半分。”黛玉道:“这派的还欠当,我代你重复分派。”宝玉道:“这倒要领教了。”黛玉道:“你才说无心,把你搁在我肚里这个心,归了原,再把我的心贴了你,你于今作有两个心。你那个先天本性赤子之心,我已知道,全个儿把了我了,此心算你的,算我的,彼此无分;这个后天的心,分作十分,派婉香三分,宝姊姊二分,紫鹃二分,袭人二分,莺儿一分,次第是这么着。至于分两,袭人的二分还要稳些,莺儿一分软些,这才定准。你待紫鹃原厚于袭人,无如袭人合你情重多年,你待他的心自然有这个分儿。”宝玉道:“罢了,罢了!你把我的心机使得比我自己还灵活些。你竟是我心内的心,情中的情了。”

黛玉又问:“你打算那一天再到宝姊姊那边去?”宝玉道:“可怜你我好容易巴结到今日,此时正在连理交枝,何能离间?至少也要过了满月,再到他那边去。”黛玉道:“使不得!依我说,再耽搁几天,你就过去才是。宝姊姊合你新偕末久,不可冷落他。估量他待你的心同我仿佛,不可辜负他。此后伦常之事,一切都要公平,方免旁人物议。”

宝玉恍然大悟,点头不迭。黛玉又道:“此时宝姊姊见你我成了姻缘,却不妒我,也不怨你,那种不熨贴,不协洽,说不出的道理,很苦恼;为什么呢?他存了个怕我的心,明知你我情深似海,怕我将你的心都笼络住了。你既心向于我,自将他冷落下来,徒有夫妻之名,究无恩爱之实,这还了得?我是这样猜他。你把我这些话告诉他,使他知道我的心迹。此时他系独自一条心,料定咱们共一条心,将来我还要把他的心拉在咱们一块儿,化作三人同心,这才妥协。”宝玉道:“他若疑咱们另有异心,那就是他糊涂。”黛玉道:“也怨不得他。你设身处地代他一想,自然如此。俗说嫁一夫靠一主,他也是好容易才巴结到嫁了你,你若一心向着我,叫他靠着谁呢?所以必要把我的心迹对他说明了,他还有许多扶助你我的道理,一同整理家务,岂不好吗?”

宝玉仔细一想,对黛玉道:“妹妹用尽苦心,为我周旋,我又想起许多话来了。”黛玉道:“更漏已深,不必说了,歇了罢。”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五回光府第宝玉中乡魁返尘寰湘莲求妙偶

话说宝玉、黛玉谈到更深方睡。次日起来,宝玉外出。黛玉来宝钗房中,宝钗让坐。黛玉道:“姊姊合我已定了位次,你一客气就不像了。”于是依次坐下。黛玉道:“我自回过来,还没有合姊姊说说话儿。”宝钗道:“我很惦记你,因为旧房避新房的俗例拘住了,不然我早已到园子来瞧你了。”黛玉即将死去的事细细告诉宝钗。宝钗道:“咱们三个人的奇缘,竟能聚成一处,真正千古难逢。我过来那一天,听说你病革,他又那么着。我很疑心:难道咱们就这般命蹇?一个要逝了,一个疯了,一个在这里活受罪,总想皇天庇佑。果然你们两个都好好的回过来了,我虽不怎么样,亦犹死而复苏似的。”黛玉道:“咱们全仗天恩祖德,将来何以报答!”宝钗道:“都把忠孝二字时刻在心就是了。”一面觑着黛玉道:“妹妹,你于今精神充锐,体质敷荣,比已前分外娇丽,我竟爱的你甚么似的。”黛玉道:“姊姊近来瘦了些,比前格外俊俏了,我爱姊姊比他爱姊姊一个样儿。”两人正在调笑,宝玉回来,一同笑谚,吃过饭仍往外去了。

钗、黛二人来至王夫人处,探春忙站起来。王夫人命探春在东,钗、黛在西坐下。只见来旺家的进来回道:”丫头们春季贴衣银,向例月中给的,因为短住了,还得迟几天才能够发。若不能迟,二奶奶马上打算发给。先叫奴才来回太太,二奶奶停一会就来。”王夫人道:“这是件什么大事,要按着呆日子?迟不的吗?”来旺家的道:“因为有人背地里抱怨,说些不尴尬的话,二奶奶才叫奴才来回。”王夫人道:“你去告诉二奶奶,说我吩咐的,迟些不妨。若访出谁在背地里嚼舌,只管处他。”

来旺家的退去。王夫人对钗黛二人道:“当家人最难。这项银子发迟了,他们就背地里抱怨。你凤姊姊事多,偏又短住了。这可难不难?”黛玉站起来道:“甥女此时不比以前,该说的话既想到了,不敢不回,不能不说。自此以后,这项银子竟捐免了。现在不但咱们的衣服很多,连紫鹃们的衣服也穿不了。不如每季将咱们的旧衣挑些给上等的丫头们,上等丫头穿过的匀些与中等的,中等的又与下等的。这么套答下去,都有衣穿,又省了这项靡费。几年头里,甥女留心看去,他们将这项银子并不都做衣穿,办些不要紧的花粉、香袋、带帕之类。银子拿出去叫人买办,要剥去几层,究不得实惠。这并非待他们刻薄,毕竟得件衣服,总强似零星物件。丫头们的银钱,替他积聚些,每天做事,不使他们过于劳苦,这就是思典了。至于裁去这项,每年也省得上千银子。再者年来使用比前更繁,人不敷出,即便有余,也要有个成算,才是长久之计。”王夫人笑道:“我的儿,依你这话,好的了不得,正合我的心。往后你想到的事,只管说,我也少操些心。你们回去吃饭,我这里不用侍候了。”钗黛二人回来,宝钗道:“妹妹,你将来要端在凤姊姊头上去了。”黛玉微微一笑。

再说宝玉夜间先来宝钗房里闲谈,宝钗知其急于要找黛玉,便道:“你不去陪你心上的人,在这里捱什么?”宝玉道:“再坐一会。”宝钗拉他起身,笑盈盈低吟道:“新偶两情牵万种,春宵一刻值千金。’还不快去!”宝玉道:“姊姊又打趣咱们了。”宝钗道:“不是打趣,怕你得罪了他,又要负荆。”

宝玉笑着过这边来。黛玉已卸妆静坐,见宝玉来,问道:“你笑什么?”宝玉将宝钗所吟之句说出,黛玉道:“你明儿把我昨夜那些话都告诉他,使他心里释然自安。”宝玉道:“照你所说,不遗片言,如何?”黛玉点点头。宝玉见黛玉穿着玉色绣花短袄,桃红三蓝花裤,越显得百媚干娇。两人宽衣,拥衾而坐。宝玉道:“先前太太告诉我,说你回的话很好。又夸你才做了几天媳妇,就办了这件事,每年省却一大宗银子,喜欢的了不得,说你比凤姊姊还强。”黛玉道:“他的才干有什么稀罕?如何及得宝姊姊同探妹妹?他不过一味泼辣罢了。我将来总要把他按下去,出出我的气。”宝玉道:“我劝你不必合他赌劲儿罢!”黛玉道:“我自有道理,你瞧罢咧。”宝玉道:“不要瞧了,又要闻了。”二人睡下,黛玉道:“安稳些睡,不要闹了。”宝玉道:“咱们虽同眠了四夕,倒虚度了两宵。弓马既未熟娴,忽又操三歇五。‘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黛玉道:“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宝玉道:“适可而止。”两人心畅情谐,更复兴浓乐极。

次日,宝玉将黛玉前宵所说的话,细细告诉宝钗。宝钗渐听渐惊,越听越喜,向宝玉道:“我枉然合林妹妹相好,竟不知他有这等胸襟淑德。我着实爱他,感激他,敬服他。这都是老爷、太太合你我的福气,得他这个人长久同居。家道兴隆,都靠他了。”

书归正传,过了几天,宝玉到宝钗房里来睡。宝钗推宝玉到那边去,无如西边早已闭门不纳,宝玉复到东边房来,说道:“林妹妹撵得我慌,他怕冷落了你。”宝钗道:“他虽如此,我心里过不去。”宝玉道:“格竖我陪你几夜,又去伴他。”是夜,宝钗极尽柔情,笼络粘住宝玉,闻了又闻,不觉惊异道:“怎么你身上也有些香气?”宝玉道:“这是惹了林妹妹的。”宝钗道:“他那香味,你常抱着他,连你也香了。这是他绝妙之处,咱们万不及他。”宝玉道:“姊姊另有一种香处。他的肌肤细嫩洁白,尚未及姊姊这般丰腻。你二人,一个肤如凝脂,一个香如转蕙。我三生缘分,何幸如此!”宝钗道:“你身上将次转蕙,还要凝脂才妙。”宝玉忽将宝钗紧紧一把箍住,不肯放松。宝钗道:“好兄弟!放了我。这是怎的?”宝玉道:“我贴着你,好沾你的脂。”宝钗道:“你可也是这样缠林妹妹?”宝玉道:“他那香是虚的,须得浮沾;你这脂是实的,必需紧贴。”两人一阵调笑,几度春风,恬然而息。

宝玉伴宝钗后,又来袭人处道:“今日要重重酬劳你了。”二人就枕交欢,蜂酣蝶恋,不移时昏沉如醉。宝玉醒来,袭人伺候茶毕,笑问道:“两位奶奶谁好些?”宝玉道:“自然是玉奶奶强些。”袭人道:“不是问他二人才情品貌,是床枕风情。”宝玉道:“你猜。”袭人道:“我估量着宝奶奶为最。”宝玉道:“怎见得?”袭人道:“他那身子犹如羊脂捻成的,你抱着他可就迷了。再他那种水眼丰情,勾的人神魂飞越,可是的?”宝玉道:“你猜的却不差,我合他睡,已说不尽的妙处,但还不及林姑娘。”袭人道:“玉奶奶竟比宝奶奶还妙吗?”宝玉道:“他身上香气芳蔼温和,我一闻着就如醉如痴似的。再合他绸缪的时候,只见他娇羞抚媚,欲言不语,腮晕眼饧,肢柔气缓,妙到无可形容。我竟要化在他身上才好。”袭人道:“这评起来,玉奶奶第一,宝奶奶第二。”宝玉道:“你可知谁第三?”袭人道:“五儿。”宝玉道:“他们,我都没有领略过,现在是你第三。”袭人道:“别算我,只怕后来者居上也未可料。且别说他们,我还要重领酬劳。”于是二人连欢,之后再回黛玉这边来。此夜,宝黛二人几宵隔宿,不啻远归,其绸缪燕好比前又甚。

次日王夫人早起,坐在炕上出神。玉钏儿捧着茶站了半天,王夫人还是呆坐。玉钏道:“太太,茶凉了,喝了罢。”王夫人猛然想起,向玉钏道:“你们可知道?宝二爷自然在林姑娘房里歇了,可也到宝姑娘这边来歇呢?他们三个人可都常在一块儿玩?”玉钏道:“请太大放心。玉二奶奶竟很贤惠,把二爷送到宝二奶奶房里歇了几夜,又到袭人房里歇了两夜,才回他房里来。二爷合二位奶奶和气得甚么似的,二位奶奶起坐不离。”王夫人道:“这么着,我很放心。”

恰好宝钗来请安,王夫人间及这事,宝钗即将黛玉几番大道理的话细细告诉出来。王夫人大喜,对宝钗道:“难得你们和睦,他这样贤德。我怕你们意见不同,难于和协。既这么着,不用记挂了。”

又值贾政进来,王夫人将宝钗述黛玉之言一一告诉贾政。贾政道:“我说他精明良善,虽是个媳妇,我合你要把他当个好儿子看待。咱们光阴有限,这都是宝玉的顽福,遇着这个好媳妇,再得鼓励他功名成就,更好了。”

正在说着,黛玉来到,贾政即命坐下,问问宝玉功课。黛玉道:“现在拣选近科的闱墨天天揣摹,又拟了些时下制艺的题目,打点静静用工,做些文章,熟熟笔气。”又站起来道:“甥女正为这事要回舅舅、舅母:新房里人声嘈杂,不能静坐用工。甥女的意思,还请宝哥哥、宝姊姊搬到园里,分住怡红院、潇湘馆两处,到底静些。一夏的工夫,静心做去,秋闱可望。发达固由天命,毕竟尽了人力,不使工夫荒废,最为要紧。”贾政忙点头道:“你这话很是。”

黛玉又道:“既搬住园中,新房子要人看守。五儿是舅舅给的,袭人是舅母给的。宝姊姊的丫头莺儿、甥女的丫头紫鹃,这两个人,宝姊姊合甥女都不能离的,还求舅舅、舅母赏给宝哥哥,收在房中,三处都有人照应。再这四个人都是赤心为主,诚实可靠,又肯劝勉,都于宝哥哥有益,甥女才敢说这话。”贾政点头道:“很好。你的心计、言谈、行事,横竖不差。你前日的主意,捐了丫头们贴衣,这就很好。你的见识比我还强。”黛玉道:“甥女年轻,一切不谙,还望舅舅教训。”忽有客来拜会,贾政出迎。王夫人因黛玉将袭人、莺儿安置定了,更加喜悦。

黛玉回来,将这事告诉宝玉同袭人等,六人四样的喜处。宝玉所喜者,父母竟依了黛玉之请,足见其身分高贵,自己又得与这四人成就;宝钗所喜者,宝玉自此收心,不致外慕,又得莺儿长久在侧;五儿、袭人所喜者,因此一说,将与宝玉同房了愿;紫鹃、莺儿所喜者,终身之望,一朝如意。

次日,黛玉回了王夫人,拣择吉日,命四人改妆,到贾母、贾政、王夫人、宝玉、钗、黛前磕头,又到各处行礼。东边里间后首安置袭人、莺儿,西边前后厢房安置紫鹃、婉香。四人序齿,袭、紫、莺、婉,轮流伴宿。袭人旧镜新磨,毋庸表述;紫鹃端研温厚,洁静幽娴,宝玉爱之如珍;莺儿俊俏和柔,应变随机,爱之亦甚;惟有婉香,俨然晴宝,婉脑美丽,娇媚易娜,妙处难以尽言,宝玉爱之至极。六人之中,宝玉最钟情者黛玉、婉香,其次宝钗、紫鹃、袭人、莺儿。妻妄六人,同居一室。绮丽华研,备斯乐境。茫茫大士说,携宝玉到温柔富贵乡经历一番,此其时也。

再说黛玉将潇湘馆重复装修,卧房内放一张紫檀水磨大凉床,内外陈设典雅精华。后首厢房一带,隔为几间,紫、婉二人卧处。宝钗住怡红院当日宝玉的卧房,里间设着洋纹彩漆大八步床,外间陈设比前略易。里间厢房莺儿居住。袭人仍住新房后首,因宝玉、钗、黛一切要紧衣饰、古玩物件尽藏那里,袭人住着看守,不能擅离,出入物件专靠着袭人综理。钗、黛二人遇着大事,即在新房住宿。有时宝钗到潇湘馆与宝、黛同眠,或时黛玉亦到怡红院合玉、钗伴卧。宝玉妻妄六人分居三处,听其取便,日历:

繁华花世界,富贵锦乾坤。

幸其知足,能于自警,一心发愤。每日自辰至末,作文读书。正课一完,再同钗、黛讲究诗词杂艺。闺友双双劝勉,胜于善诱明师。数月之间,文章诗赋大有进益。

再说贾母向因疰夏,久末进园游玩。目下残荷犹艳,早挂舒香,黛玉说及秋景甚佳,请贾母赏玩。贾母喜极,忙命人去请薛姨妈、宝琴、岫烟、湘云。湘云前因患病,多久未来。一日来到,见过贾母、王夫人,即拉着钗、黛二人谈了半日,再往各处。回来又同钗、黛、宝琴、岫烟、探春、惜春聚谈去了。凤姐道:“云妹妹很爱说话,把他们都拉了去,这话口袋放开,再也收不拢。”贾母道:“他久没有来,年轻的姊妹,自然都要绊住了。”

次早,贾母、姨妈、邢王夫人、众姊妹来至园中,宝玉迎着,请安问好。大众先到怡红院,坐下吃茶,只见案堆经史,湘云道:“二哥哥,听说你很用功。这是两位姊姊闸教森严,逼着你做禄蠹了。”黛玉道:“难道妹夫不受你的闺箴,不做禄蠹吗?”众人一面说笑,来到潇湘馆赏玩;那些陈设,新奇古雅。湘云道:“二哥哥有这个好读书斋,功夫格外进益了。”众人又往各处逛了一会,来至榆荫堂吃饭。姨妈上面首坐,贾母对陪,余各挨次而坐,此时钗、黛列在凤姐之下。吃毕饭,各自散逛。

黛玉已吩咐柳嫂子,拣各人所喜的菜,每位几样,不设整席,每人面前设一小桌,安放菜果攒盒,又一小几,安放茶具等物。因凹晶馆池面荷花最盛,故集此处看花。只见深红浅白,黄碧青蓝,有大如碗的,红如胭脂的,白如雪片的,碧如裴翠的,艳似夭桃的,娇同粉杏的;全开的,半开的,合蕊的,莲房围圈着黄须倒垂一瓣的,并蒂的,台阁的,四面镜的,半开半卸的。品格奇异,有十余种。叶有碧翠的,深绿的,苍绿的,淡绿的,淡黄的,半黄半绿的,披如舞袖的,圆如车盖的,卷如贝的,小如钱的。真个水国繁春,相行彩阵。微风过去,冉冉香来,令人神清气爽。

大众赏玩一回,才入席坐定。丫头们伺候主人坐了,亦去归坐。原来下人几席铺在馆外游廊之内,以便轮流伺候。嘉肴之盛,香酝之醇,毋庸细述。席间谈及刘老老,大家正在说笑,忽闻一阵阵天香自空而下,原来对面山凹里有几株古桂放蓓舒[香]。贾母道:“这早桂香的可爱,折枝来插瓶很好。”只见宝玉出席去了,不多时折了几枝回来。内有一枝数朵攒作一团的,每朵花瓣有梧子大,颜色丹红,还有一团小些的,众人见了纳罕。黛玉暗喜:‘宝玉折桂之兆已现。探春道:“二哥哥,你拿去插到老太太、太太房中。”宝玉应诺。大众吃过点心,又让过几巡酒,各自散去。

光阴易过,已届场期。钗、黛、李纨预办宝玉、贾兰进场一事,派了李贵等数人跟去伏侍。袭人将宝玉随身应用物件细细收拾停妥。黛玉向宝玉道:“皮囊内那个乌银瓶里的参膏,每早和开水吃要紧。参叶润津九、桂元肉套的松仁都在囊里;早晚必要多穿衣服,别受了凉。”宝钗道:“你只一心做文章,’横竖只这几天,家中不必记挂了。”一语提起宝玉的心事,便拭泪道:“我自有生以来,从未离过家的。今日暂别,不育远离。再从来没有离过老太太、太太一天,想起那年入塾的时候,一日长如一年,好容易下学回来,见着你们,心才宽了。此时合你们更难分离。”黛玉含泪劝道:“这也是没法的事。你只想着咱们病在床上那时候,你我身心两地,也要捱过了。凡事退一步想,自然过得去。”宝玉连连点头。

近日,宝玉、钗、凳在新房住,临行那日,宝玉、兰哥吃毕饭,将次动身,贾母、王夫人、李纨再三叮咛小心谨慎,宝玉、兰哥连声答应。贾母等泪光满面,宝玉、兰哥亦含泪出来,别了贾政等,才出门去了。

三场已毕,宝玉、兰哥回来,大家接见,欣喜异常。各处请安毕,两人将试稿呈出。贾政同门客们细看,众门客赞不绝口,贾政面有笑容。程日兴道:“二爷合哥儿文气华丽劲秀,必定要高取的。”贾政道:“孩子口吻,不过说得去罢了,那里还有别的指望?”叫宝玉、兰哥且去歇歇。贾兰回去。

宝玉进来,在黛玉房内坐下。袭人、紫鹃、莺儿、婉香都来了。宝玉躺在炕上,道:“罢了,罢了!苦够了。下处里胡乱混过这几天,身子乏的很。”紫鹃、婉香道:“咱们轮流着替二爷捶捶,好生躺躺。”莺儿忙递手巾捡脸,袭人端着燕窝,宝玉吃了,重复躺下。晚饭后,黛玉道:“你今日先到宝妹姊那边歇去。”宝玉道:“我此时动弹不得了,明日再过去。”宝钗道:“他吃了这场辛苦,你就依他罢。”是夕,宝、黛同眠,暂别犹胜远归,眷恋之妙,不必再言。

转盼揭晓。大家正望喜音,听见外面吵嚷,报的是兰哥中了五十五名举人,通家欣喜,李纨更加喜溢于中,因见宝玉未中,贾母、王夫人失望,不敢喜形于外。宝钗悄向黛玉道:“怎么他反不济了?”黛玉道:“你别慌,他今次虽不得元,总在十名以前。”果然话未说完,只见焙茗跑得气喘吁吁,赶进来道:“老太太!太大!二位奶奶!大喜,大喜!二爷中在第五名,比兰哥儿还高。”贾母、王夫人先喜贾兰已中,见宝玉未中,心内不甚畅快,今见宝玉中在第五,喜乐无比。宝钗同黛玉回房,搂着黛玉笑道:“你怎么知他要中在十名前?似有驱神之术,不但知他的心,又知他的命,怨不得他生生死死合你拆不开了。”

再说贾政见宝玉、兰哥已中,喜慰平生。现在亲友道贺,已前宝玉娶亲,收了各家贺礼,借此多办酒席,一并酬谢。打算十月,园中菊花、芙蓉大放,热闹开筵。宝玉、兰哥从此加工埋头苦读,以冀春雷蛰发,暂且不言。

单表柳湘莲,自跟道人去后,日走荒邱,夜眠古刹,饥餐渴饮,历尽艰危,经过多少省郡州县,跋涉无休,学道之心渐次懈怠。道人明知湖莲不能遁俗,特念其赤心诚驾,系个最善的男儿,故引其磨炼一番艰苦,再使其学艺成名。

一日走至四川地方一片荒山、绝无人径之处,对湘莲道:“此处乃我常行之所,你好生随我来。”展转回旋,爬过多少山峰险境,只见峻岩峭壁之中,有一洞穴。道人指其处曰:“此是我憩息之所,合你上去歇歇。”湘莲面有难色。道人说:“上去无路,你只附葛攀藤,我在后首撮你上去。”可怜湘莲忍泪吞声,魂不在体,好容易爬得上去,汗流浃背,皮破力穷,坐在石上闭目凝思。想到:在家之时,终日走马章台,行歌楚馆,无拘无束,自在迫遥。今日这般厄难,乃自作之孽,亦不能怨天尤人。我原因尤三姐之故,万念皆空。本无学道之心,何期此时进退两难。也罢!横竖苦到极处,拼定一死,报他罢了。

道人已知湘莲改念,故意说:“你可知我栖身之所?”湘莲道:“此地僻险已极,还有何处?”道人将手往对面一指,叫湘莲依着指处觑眼细看。湘莲由指处一看,吓得目瞪口呆,叫声:“师父,对面那峰比这里足高万仍,飞鸟都不能到,人要上去,非驾云不可。”道人又说:“你曾看见峰顶之中有一小眼么?”湘莲道:“看不真切。”道人说:“那是洞门。内宽十数亩,石床、泉窟、异果、奇花,无所不备。”湘莲道:“这是仙境。弟子凡躯,今生万不能到。”道人说:“你在此间住宿也罢。”湘莲道:“此处无从抄化斋粮,如何度日?”道人笑而言曰:“此处不过餐松食柏、露宿云眠而已。”

湘莲听罢,泪流满面,不敢则声。道人一声长叹:“你尘缘未断,不如回去,干你的功名事业。”湘莲道:“弟子万物皆空,何必还俗?”道人说:“你思念故妻,此心未泯,今世不能悟道了。你此番回去,可往云梦山仙桃坞羽客炼形子处学艺。他乃剑术之士,武艺精纯,有半仙的道行,一生抱负正要传人,与你有缘,速去投他,很好。”湘莲泣道:“弟子跟随师父有年,何忍一朝而别?”道人说:“不必三思,快意下去罢!”湘莲往下一看,无路再行。道人叫湘莲闭了目,将袍袖一拂。只觉身子凌空,飘然而下。湘莲睁目,已到山根平坦之处;抬头一看,只见先前所坐之处,高插青云。

道人指示了东行云梦程途,湘莲依依不舍。道人从袖内取出个小囊,付湘莲道:“饥时只吃一勺,取之无竭,日后还有大用。”

湘莲藏于衣内,才拜别了,挥泪而行。走了半日,方到云梦地界,取路入山。但见仙桃坞内,茅屋数椽,短垣围护,犬吠鸡鸣。进了柴扉,一片宽广土垣。小童出来问道:“你要见我师父么?”湘莲道“是。”小童说:“请里面坐,师父就来。”

湘莲进了草堂,四顾陈设,纸窗、竹屋、木榻、芦帘,十分洁静。童子捧上茶来,湘莲接杯,尚未饮完,只见一人猿体龙形,进来问道:“来者可是学艺的?”湘莲趋前,躬身答应:“弟子正是。”羽客道:“请教贵姓?来自何方?”湘莲道:“弟子柳湘莲,从川里来。先从真师学道未成,因弟子尘根未拔,往后还有一番功业,所以命弟子虔拜门墙。务祈收录,幸甚。”羽客道:“你真师何人?”湘莲道:“大荒山无稽崖渺渺真人便是。”羽客道:“我炼成剑术,未授生徒。与尔有缘,自当尽传于尔。”湘莲疾忙整肃衣裳,恭恭敬敬纳头便拜。羽客问道:“你可曾坐过功?”湘莲道:“坐过三年。”羽客又问:“可曾炼过气?”湘莲道:“尚未。”羽客道:“尔是学过拳棒的?”湘莲道:“虽已学过,欠缺工夫。”羽客又问:“尔纵步能有多远?”湘莲道.:“高将三丈,远只十寻。”羽客道:“有这底子,再缓缓学罢。”

自此,湘莲跟随羽客,陶熔两年,剑戟鞭锤、枪刀杆棒、武艺拳法,色色俱精。惟炼气并剑术乃羽客秘传,尤为奥妙。取人首级,易如反掌,即摧锋陷阵,能数日不食,并授五遁之术。光阴易逝,两年后艺术俱精。

一日,羽客带了湘莲入市行沽。走出街头,见一妇人年逾五旬,同一女在门外闲眺。湘莲未见则已,一见此女,不觉泪涌如泉,几至失声哭出。羽客问道:“你何故如此悲伤?”湘莲道:“弟子一生隐恨,因为已故妻子,像此女一模无二。今日见此思彼,,悲从中来,故尔如此。”遂将当日在家,如何游侠交朋,如何定亲反悔,以致妻亡身遁,细诉出来。羽客道:“尔的始终行径,我已先知。此女即尔前妻再世,父母双亡,随着邻媪过活,名叫卞双卿,十年内尔再来此处,完尔正配姻缘。”湘莲道:“弟子永随师父,并无他往之心。”羽客道:“尔学艺已成,目今去往辰州一游。彼处大有机会,在彼耽搁两年,仍旧回家,干尔功名事业。埃功名成就,再来此成亲,正其时矣。尔命有二妻,回京时另有别缘奇遇。”湘莲问道:“但不知缘在何处?望师父指示。”羽客道:“还是尔生疑之所。但彼处径渭自分,贞淫各别。尔前以疑心,误杀尔妻,今再勿多疑了。我今引尔到此,原替尔定情除虑。明日即可登程,十年中来此。我侯尔姻缘一毕,就潜迹深山去了。

湘莲听罢,泪下如雨道:“弟子少亡父母,孑然一身。就在此侍奉师父,何必他适。”羽客道:“富贵逼人,尔的际遇到了,不可错过。尔今日即见此女,固难割舍。但你们缘由天定,日后必得成全。只当我今日未引尔来,未见此女罢了。尔到彼打擂,必需发手容情。切记!切记!”

湘莲应诺,心中依恋难抛,无如师命又不敢违,次日收拾行装,痛哭在地,拜别了师父,硬着心肠走了。行程不表。

看看已到辰州,寻了一所僻静客店歇下。次日起来,听得摆擂,饱餐结束,问到那里。只见一座宽敞擂台,高有丈余,两边彩棚,男东女西。看的人拥挤不开,湘莲远远站住,离台有十数丈。

原来此处有一巨富乡绅公子陶长春,专好结交豪杰之土,习学拳棒。表妹李双兰,丰姿绝美,武艺精强,摆此擂台,专为择婿而设。输者勿论,赢者赠以礼物,选中者议婚。必需武艺超群,人品出众者,才得入选。附近游侠公子也不知打败多少。今日正是擂期,湘莲到此领略,只见打擂的纷纷而来,—都是少年武生。台中坐着个教习,里首坐着个师父。两人身长膀阔,大目浓眉。来的十几个少年都输了,只有一人打个平手。

停了一会,那教习得意昂昂,站在台口说道个四方朋友,还有那个纳命的来会会?”湘莲听说,不觉无名火起,厉声叫道:“俺来也。”将身一纵,轻轻落在台上。

教习吃一大惊,见来人纵法如此,必是高手。下面看的人齐声喝采,左右两棚,早惊动了众人。陶长春心想:“此人美如冠玉,纵法如此高捷。”不禁心驰意动。独有双兰一见,更惊喜异常:“不知何方人氏,竟有这个绝美男儿。看其本领,交起手来,师父必输。我正好去会他,联络姻缘。不知皇天能如我愿否?”

不言双兰心中暗卜,再说教习道:“尊客贵处何方?留下名来。”湘莲道:“我京都柳湘莲是也。请教尊章。”教习道:“我莫望,家师聂成,在此摆擂年余,未逢敌手。你是好的,请罢:”两人踹了一回,行鸡步左右遮拦,立定门户,惭渐折到台心。莫望说声“请”,递一手过来,湘莲将手一压下去。莫望抽出手,照湘莲耳根一拳。湘莲托开,就腰眼边还一拳过去,莫望将身一卸。二人往来进退,或上或下,搅作一团。湘莲估量其技甚低,固意撮弄,如耍孩儿一般,顽了一会,再把莫望打倒,一手抓住后领,一手揪住后腰搭缚,提到台口,往底下轻轻一丢,说声:“去罢!”

聂成见徒弟出丑,忙道:“我来了!”湘莲见他凶猛,心内存神;两人照前走了门户,交起手来,上下进取,左右钩攀。聂成恨不得一下将湘莲打翻,争奈此人身捷力强,万难取胜,只得奋尽浑身伎俩,抖擞精神,走了几转,格架遮拦,腾挪偏闪,看看要输了,聂成得空,当心一掌打来,掌下藏着一腿,名鬼袖腿,诱湘莲的手来格,指望一腿蹬去,湘莲必伤。那知湘莲乖觉,知道这腿之法,假意用手去挡,把身子往旁边一扭,右手往上一托,正托住聂成腿股,左手用了三四分劲,说时迟,那时快,照股上一拳,跌得两丈远。聂成挣了一会才爬起来,又斗。湘莲又合他走了几转。聂成力尽筋疲,汗流浃背。湘莲心想:“不如早开发了他,免得延缠。”手上解数紧逼起来。聂成心慌,招架不及,又被湘莲打倒,如扑地虎一般。这拳重些,挣扎不起来。湘莲将他提空道:“我今发手容情,下去罢!”也轻轻丢了下台。看的众人,见个美英雄如此拳法,一片喝采之声,轰闹不已。

湘莲正欲下台,只见右边棚内坐的一个美女忽然立起,褪去长衣,里面结束已定,金莲在朱栏上一点,纵至台心。湘莲一见,十分纳罕。美人道:“柳先生慢行!奴要请教。”湘莲道:“区区末技,怎敢与小姐抗衡?芳名尚未求教。”美人道:“小字李双兰。”湘莲道:“失敬了。”双兰道:“我们只比较擒拿,不必挥拳发腿。我若擒住你算输,你若擒住我算赢。”湘莲道:“遵命!”

二人缓缓的重新结束,端势走盘。那些看的人挤得推来耸去,如潮涌一般。远望的只见那美英雄打下两人,忽见旁首一个大蝴蝶往台心一扑,原来就是双兰,穿得花红柳绿,那彩裙呼着风纵来,如蝴蝶展翅一般。台上一双美艳男女相扑,人人看得眼花心乱,颈如鸣雁长伸,身似馋蛆乱拱,口呆的,目瞪的,出神的,发呆的,垂涎的,痴笑的,失惊的,打怪的,各种情形不须细述。两人斗到多时,双兰急于欲擒湘莲,想纵在他背后,方可得手。忽地将身一纵,右手在湘莲肩上按了一下。谁知湘莲身法极捷,左手抓住双兰右臂,双兰的腿刚从湘莲腰间擦过,说时迟,那时快,却被湘莲顺手拿住腿腕,将双兰擒空,朝上一举,口内低低说道:“我手上留情,小姐知道么?”双兰亦低声回道:“多谢先生。”湘莲将双兰轻轻放下,双兰说一声:“见笑了。”将身往棚内一纵,即下棚回去了。

事是并行。陶长春见湘莲擒起双兰,轻轻放下,早知其惜玉怜香情意,十分感激,忙邀齐门客十数人,齐奔上台,一轰而至。湘莲不知来意,高声说道:“要打一个个的来。若诸位齐上,我发手就不容情了。”长春忙道:“言重!言重!小弟欲请先生到舍一叙。”湘莲道:“素昧平生,怎好轻造?”长春道:“无非薄酒一觥,为先生贺,还有微礼奉敬。”

湘莲再三谦让,无如长春款洽情殷,只得一同来至陶家,让到正厅,叙礼毕,分宾主坐定。长春细问湘莲来历,湘莲道:“小弟先人世袭武职,父母早亡,依随姑母度日,因贫游侠到此,不久就要回去。”长春又问:“先生拳法,宇内无双,末识从谁学的?”湘莲道:“三年前入川时,得异人传授。师父姓名不知也。”长春款待湘莲极其诚意,留在家中歇宿,八拜结盟,意气相投,遂成莫逆,每日指教些拳棒武艺,拜门生的甚多。

一日闲中,长春对湘莲道:“弟有隐衷奉渎哥哥,切勿见弃。弟与舍表妹原是总戎后裔,武艺相传。表妹双兰爱武尤盛,欲选人才出众、武艺绝伦者委托终身,所以设此擂台,借延高士。今得哥哥品艺双绝,表妹服膺已极,欲托终身,不揣冒昧,故尔直陈。”湘莲道:“实不相瞒,弟幼年,家姑母已代定姻,岂可舍而他图。”长春叹道:“哥哥偏又有了家!”即将此话告诉双兰。双兰道:“婚姻固难勉强,但是妹身已为他擒,需要同他拜为兄妹,学其技艺,则前疵方可掩饰。”于是湘莲、双兰拜为兄妹,与长春三人终日演拳习械。双兰待湘莲极其恭敬,谊胜同胞。湘莲细将拳棒刀枪要诀,尽行传了二人。

岁月如流,不觉两载。湘莲假说欲归完娶,长春、双兰各赠黄金百两,什物数车,众门徒亦多馈赠,结束了行装,兄妹三人饯别,痛哭一场。湘莲道:“我回家毕姻后,时常来此盘桓,不须挂念。”临行挥泪而去,于路无话。

一日到了京城,在荣府附近置了一所房屋,又在城外置了一庄,有个花圃,足堪悦目。各事停妥,一径来到荣府,恰遇着焙若。焙若惊喜道:“难得柳二爷回来了。”湘莲道:“快与我通报去。”焙若请湘莲到书房里坐,赶去报知。宝玉一闻此信,不及更衣,忙赶出来。二人相见,拉手问好。宝玉道:“万想不到你还回来了。”湘莲遂将别后跟了道人云游,入川履险,又从羽客学艺,及辰州打擂结盟,今日回京置产,备细告诉出来。宝玉大喜,比将自己病迷,取宝钗冲喜,死去回生,又娶黛玉并纳妄、中举,亦细细告诉湘莲。湘莲更喜。又谈及薛蟠的事,湘莲磋叹不已。宝玉道:“迟几天园中酬客,要借重二哥作陪。”湘莲唯唯,一面起身归去。

宝玉回到怡红院,钗、黛问明原尾。宝钗道:“柳相公这个人冷面冷心,反又为情所固。”黛玉道个人若无情,,除非佛教六根清静,才不生情。我们儒教中,本乎心者之谓性,发诸心者之谓情。凡人钟于情者,有深浅厚薄之不同,惟冷人,其情发动,热中之处更甚。”宝钗、宝玉深以为然。

再说园中,菊花、芙蓉大放,荣禧堂左右,以及园中各处张灯设宴,满耳笙歌,闹了几天。一日闲暇,宝玉同湘莲在蓼汀花溆一带赏玩芙蓉。湘莲眼尖,望见对岸一个美丽佳人袅袅行来,转到山石后去,不移时,又从那里转折出来,惭行渐近。只见那美人道妆打扮,原来就是妙玉,也来看芙蓉,路道生疏,在这羊肠径里绕来绕去,才寻过岸来。及至湘莲转弯,刚与妙玉迎个对面,四日相视,各吃一惊。凝神复觑,情目传情。湘莲退让一旁,只见妙玉脸生红晕,缓缓走过去了。湘莲心内想道:“闻名不如见面。常闻妙玉人品,今日一见,才得相信。比较起来,还在尤三姐之上。”忽听宝玉叫道:“柳二哥,咱们这么走。若往那里转去,你二人又要碰着了。”妙玉心中思索:“此人不知是谁?如何这般标品?人说宝玉貌美,两人比并,伯仲之间,难分高下。”正在意度,听见宝玉叫柳二哥,方知定是湘莲。心里一想,又纳闷起来:“闻得他久为尤三姐剃发出家,不知去向。难道此人不是湘莲,另是一个柳老二吗?”

慢言妙玉思索,且说湘莲同宝玉看过芙蓉回家,恍惚如有所失。忆及羽客之言,与贾府中人还有姻缘之分,莫非就是此人?但他已经出家,如何能够还俗?若非此人,如何一见之后,心中思念,撇他不下,如思念尤三姐一般?隔了几天,又会宝玉。宝玉道:“我看你日来精神恍惚,有心事似的。”湘莲将那天看芙蓉遇妙玉,留恋难舍的原故告诉了宝玉。宝玉笑道:“你从前问我尤家嫂子的事,我告诉你,因你自己生疑,坏了大事。今要想此人作偶,怕是水中捞月。”湘莲道:“我不过作非非之想罢了。”宝玉道:“你们向日相遇的情形,我已看透,必是相慕的。此人学佛不成,终须还俗。倘有一隙可乘,我必倾心撮合。以后一切再勿多疑要紧。”湘莲道:“托定了你,就放心了。”宝玉道:“我虽代谋,却难靠实。”湘莲道:“谋事在人,再瞧我的造化如何。”

湘莲去后,宝玉每日加倍用功,转眼腊尽春回,贾府热闹新年,一言难尽。要知端的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回矢志持家累储巨富含悲认弟联捷春闱

话说贾府过年光景,前书已详,无非灯彩辉煌,春筵萧管,不必再赘。

到了二月初旬,栊翠庵的红梅大放。一日,宝玉踏来看梅。进了佛堂,只见妙玉一人焚香。宝玉叫声:“女菩萨,焚的什么香?幽静甜和,闻之神畅。”妙玉答道:“这是后院收的柏子。”宝玉道:“原来是柏子座中焚。”妙玉听说,心中一动,一面焚香,瞅了宝玉一眼。宝玉道:“我看这红梅,记起那年折花赏雪,又想起品梅雪的茶。不知今日可惠一瓯,以沁心烦否?”妙玉道:“轻易难得二爷到此,里面请坐,待我手煎奉敬。”宝玉道:“很劳动了。”二人同进里间,妙玉笑问道:“你要件什么茶具?”宝玉道:“还是那玉斗罢。”妙玉道:“只怕俗了。”宝玉道:“你这里那有俗物?”妙玉道:“不如把上回薛、林二位奶奶吃的那两件拿来,任你自取。”宝玉道:“两件俱佳,我竟评不出高下来。”妙玉道:“林奶奶吃的那件为最。”宝玉道:“那件东西已雅到无有方比的分儿。”少顷,妙玉将茶亲自奉上,又道:“林奶奶是个极雅的人,此物一经他品题,更变雅了。”宝玉道:“他如何就这么雅?”妙玉道:“他不雅,谁还雅?”宝玉道:“你这剿截才子的妙文真雅极了。”只见妙玉从耳根红到额角,如桃花醉日一般,低着头不语。宝玉自悔造次,怕妙玉要恼。那知妙玉并不生嗔,心中有话不能说出,只对着宝玉呆看。

宝玉喝完茶道:“咱们到底外瞧瞧那株玉蝶。”于是二人同行,妙玉道:“这花品极妙,要待杏花卸后才开,可惜栽在这里。移到一个恰当的地方才好。”宝玉道:“移到花溆边,合那株长条垂柳相倚相傍,花开时,柳色已缘风情荡漾,罩着玉骨冰肌,诚为妙景。而且花溆一带的玉莲,瓣尖微红,富厚端丽,品格极高,与这梅、柳同气相求,可称仙侣。我合你到那里瞧瞧。”

二人又来至花溆,只见这株垂杨,条长两丈,枝干纤柔,舞态轻盈,向人旖旎。根旁一块太湖石,宝玉、妙玉就在石上坐下。宝玉道:“我做个撮合山,把这株极妙玉蝶梅,临池倚石而栽,旁柳映莲而植,今儿择定此处,待你迁移就是了。我口占一绝,请教佳和。”念道:

瘤仙访向奈何天,阅历群芳证艳缘。

若使春风融玉骨,置根宜在柳阴边。

妙玉听罢,低低说声“是极”,望着宝玉出神,停了一会,说道:“敬和一首奉答。”念道:

稻首慈云南海天,莲花护我结香缘。

心情已寄东风去,欲放琼姿在柳边。

宝玉听毕大喜。妙玉叮咛道:“我这事他人前万不可说及。”宝玉道:“你放心。这是什么事?如何把人知道?”一面起身要回去。妙玉道:“我也要回去。”宝玉道:“这回我切切实实指引你出这羊肠迳,你可明白了,不然还是迷在里头。”说罢“嗤”一声笑。妙玉问:“笑什么?”宝玉道:“去年我同柳二哥来看芙蓉,他迷在这里,你迷在那里。若不是我指引了他,只管合你碰头。触起前情,故尔好笑。”妙玉听说,脸上这一红更不可解。宝玉模度其情,心中了了,一面指着路说:“过了这弯,就是直路,闲时再会罢。”

宝玉转身,心想:“我几次言语挑他,只见他面红耳热,必是心旌摇摇,把持不住。方才所和诗句,明露其意。柳老二所谋,已有指望了。”妙玉一面走,心想:“宝玉素常恭敬待我,今日忽然说些挑逗我的话,总为柳相公生色。莫非柳相公托他来试探我的?也末可料。但我既已出家,怎好还俗适人?纵使改操,又何能向人启口?幸得宝玉是我知心。虽将衷情和成诗句,究竟不知怎样。”思念及此,苦于父母早亡,失了怙恃,自己心高,择偶不能少屈,弄到此时,僧不僧,俗不俗,如何是可?一阵心酸,泪落如雨。去年遇湘莲之后,眠里梦里都撇他不下,近来打坐的工夫更不应验。妙玉、湘莲该有姻缘之分,所以此时炒玉改念,一心欲适湘莲。权且按下。

特说林如海当日在扬州做盐政的时候,鹾务繁华,时常宴会,佐酒侑船,优伶甚众。有一女清音舒媚兰,年已及笄,秀丽温婉,色艺冠群,林公甚爱之。因其面庞举趾,宛似夫人贾敏一模无二,是以钟情更深,月夕花辰,常与欢会,已怀身孕,林公心想:若生一女,只好撇了。及到临褥,偏又生一佳儿。其时黛玉只两岁,若将媚兰收为妊室,又恐与夫人失于情好;若弃之,又难割舍,而且自己年将半百,膝下无儿,除却自生骨血,何处再觅宗祧?只得将媚兰暂寄尼庵。

时光末久,夫人弃世,遗下黛玉,乏人照应,恰好贾母有书来接,遂将黛玉送了进京。正打点将媚兰搬进衙来,立为淑配夫人,不料自己病重。林公向精数学,病时即将自己穷通休咎,以及身后之事,备细决了一数,自己大限已满。即嘱世仆程忠、向贵、褚富、孙财,托付一切家务,并身后事宜,以及媚兰母子如何安顿,宦囊如何营运,家产如何布置,总嘱四人倾心料理。内中程忠督总,三人为副。

林公含泪道:“我所憾者,姑娘远隔京师,不能一见。但姑娘系我最爱的,比爱相公犹甚。我今专信叫他送我回苏,同夫人合葬,事毕之后,仍旧回京。这里十号皮箱,待姑娘回京,交其带去,姑娘将来就在贾府终身了。再我此时已经有了相公,这件事叮嘱你们,此时切勿说破。要紧要紧!我归土后,你等代我尽心持家。待相公大了,程忠跟随进京,同见姑娘。此时家务一切,总不与姑娘知道,他的身子单弱,怕他终日忧虑。大约十年,家业扩充,再待相公同姑娘各半均分。这话先对尔等说明。今有遗书一封,汉玉符一块,交与姨奶奶代相公收好。后首进京,将此书并玉符带去,交姑娘验看。相公进了京,南北两头事务都要你等悉心照应。”程忠等四人连声唯唯,只见林公长叹一声,睁目而逝。

林公待下宽厚,程忠等哭泣之哀,如丧考妣。当将后事一切布办去贴,舒夫人带了公子另往乡庄居住,黛玉送殡回苏归葬,旋即进京。家中一切,外有程忠等尽心料理,内有舒夫人夙夜辛勤,主持家政,课子攻书。旬年来家运陡起,凡有经营贸易,无不数倍其利。新创基业,两广江浙等处,大洋船数十号,苏松常镇各路,当铺百余典,绸缎字号几十处,山房田地数十庄,总计家资两千余万。舒夫人待下更厚,即程忠等各有两十万家私。

林公子取名琼玉,因林公爱黛玉如子,即以玉字排行。这琼玉生得丰姿俊美,与宝玉伯仲之间,又兼性格温和,聪明绝顶,颖悟过人。上年春入学,秋闱中解元。目下初春,进京会试,更兼认姊,带着林公遗书、汉玉符,并家业总册两大套,程忠众小随行。琼玉素未远离膝下,舒夫人再四叮嘱:于路小心谨慎。临行,母子大哭,亏得程忠劝慰。然后登舟,水陆长行到京。这日先于贾府邻近客寓歇下,将带来各色土仪收拾停当。

次日,程忠先来荣府门前。门上的人一见程忠庄重轩昂,忙迎住问道:“老人家是那里来的?有什么事情?”程忠道:“我是苏州林府来的,要见我家小姐。我从前来过,于今隔久了,兄弟们都不认得了。借重那位哥带我进去。”话犹未了,恰好周瑞出来认着,两人忙拉手问好让坐。周瑞道:“这位程大爷是林姑老爷家跟,随太老爷,合咱们赖大爷是一辈的人。”叫小么们来泡茶,伺候点心。一面又说:“你老人家多远的来,且歇歇再进去。”两人叙些闲文,周瑞道:“你老人家可知道?去春林姑娘合宝二爷病重,已过去了,亏得皇天庇佑,来了两位仙师,用仙丹把姑娘合二爷治好,随后成了亲,将一年了,宝二爷中了第五名举人。”程忠听说,惊喜异常。

周瑞问道:“你老人家是特来的?还有谁同来的?”程忠道:“不瞒大哥说,我家老爷在扬州,原娶过一位舒氏姨奶奶,在外室居住,生了一位少爷,人品才貌同我姑娘仿佛。老爷临终,再三吩咐我们,慢把姑娘知道,待少爷长大成名,再来京会晤。所以这些年来都未说起,怕姑娘思虑。我们这姨奶奶善持家务,就系做弟的,还有几个兄弟,一同帮着营运财产,总归主母调度。近来家道颇丰,各项基业总约不下千万,将来都要知道的。我们相好弟兄,所以对你说了。”周瑞听说,喜不可遏。

程忠又道:“我此来,系随小主人同见姑娘的。”周瑞道:“原来如此。咱们时常说,姑老爷、姑太太这么慈善,怎样无后?据你说来,真正皇天有眼了。少爷定是会读书的,进学没有?”程忠笑嘻嘻的道:“岂但进学?去年中了解元。”周瑞听说,甚是纳罕,说道:“去秋看题名录,江苏解元姓林,咱们这里打探不出是谁家的,那里知道就是自家的外孙少爷。明儿到了这里,咱们老太太喜欢的还了得吗?我这里且叫人引你老人家进去,回来咱们再叙。”

于是程忠进来,先到园门,另换妈子引路,迤逦行来,程忠只是点头称赞。走到潇湘馆,正值黛玉在房中私事。妈子先来说了,引程忠进来。只见房中走出个满头珠翠、华衣绣裙、面庞娩美的一位佳人来,程忠老目昏花,忙抢向前,爬在地下磕头,口里说道:“小的程忠,请姑娘的安。”慌得这美人连忙跪下还礼。程忠又说:“小的多年未见姑娘了。”一面拉绢子擦泪。旁边有个伶俐丫头忙说道:“你老人家请起来。这是从小儿服侍二奶奶的紫鹃姑娘,于今二爷收在房里作姨娘了,因为你老人家才出来见的。”程忠道:“我眼[睛]很差了。原来这位是姨娘,我也该磕头请安。”紫鹃道:“真真不敢当。奶奶在房里有事,还有一会儿,叫我请你老人家且到外间坐下,奶奶就出来。”程忠连说:“不敢。”

停了一会,黛玉出房,见着程忠,泪似抛珠,叫了一声“程阿伯”,就跪下问老爷、太太的坟茔安好。程忠亦忙跪下,磕头如捣蒜一般,说道:“老爷、太大的坟茔好好的,安安稳稳。”又接连磕头道:“请姑娘的安。”两人起来,黛玉命坐,程忠再三不肯。黛玉道:“你是跟老太爷的人,又这么大年纪,只要名分上不错就罢,何必拘执?”程忠道:“小的虽有年纪,到底是奴才,如何敢坐?”黛玉道:“你若这么老古板,我就要恼了。”程忠只得欠半身坐下。

黛玉问道:“这些年来,每年接你个请安帖儿,别的话都没有,我只想坟茔安好就罢了。你今儿忽然来京,必有什么大事,你且慢慢的说。”程忠满面堆笑,向黛玉道:“小的先将大略一一告诉出来,姑娘且慢些问,待小的说完,姑娘再问。”黛玉道:“你且说罢!”程忠即将林公病危之时吩咐的那些话,以前如何买了舒氏姨奶奶,寄居庵中,生了少爷,如何人品,如何回苏,居住乡庄,如何治家训子,少爷如何入学,又中解元,此时进京,特认姑娘,备细告诉出来。

黛玉听说,先是泪眼盈盈,听到生了一弟,已展颦眉,又听到琼玉已中解元,喜溢心胸,笑容可掬,便道:“这么说,咱们老爷已得后嗣,我竟有个亲兄弟了,只可惜老爷、太太都不得见了。”反哭起来,又说:“这些话,我都知道了。你只快些同少爷先来见我。”程忠起身,赶忙出去,又复翻身向黛玉道:“少爷带了老爷遗书并汉玉符为证验,可将老爷给姑娘那块取出来核对。”黛玉点头。

程忠出去,黛玉对紫鹃道:“我万万想不到此。我一生的忧怨,今儿都捐了。回来舅大爷到了,必要他住在家里才好。二爷的外书房太远,来往不便。”紫鹃道:“不如请舅大爷住到榆荫堂,到这里近,又好念书;”黛玉道:“住在园中固好,就是姑娘们园中往来恐怕不便。”五儿道:“不妨,横竖舅大爷系自家外孙,姑娘们通是相见的。姨太太家蟠大爷倒住得梨香院,舅大爷很该住榆荫堂。只怕老太太喜欢极了,还要舅大爷住到他那里呢!”黛玉道:“老爷、二爷今儿往那家拜生去了?”紫鹃道:“忠顺王府,要到晚上散了席才回来。听说有戏,大老爷、珍大爷、琏二爷都去了。且叫人到下处发行李,等老爷、二爷回来再定规。”黛玉点点头。

过了好一会,只见两个粗使丫头咕咚咕咚跑来报说:“舅大爷才进来,快到了。”黛玉听说,忙迎出来。琼玉一到府门,留心细看,果然气概不同。一路曲折进来,经过许多处所,将至潇湘馆,不及细看,,心中虚空摹拟。因听程忠说:姊姊人才出众,世间有一无双。不知是个什么人物,恨不得有缩地之法,一步走到才好。黛玉心中想道:“于今虽有兄弟,事未核实,恐有讹错。若误认了,岂非笑柄?且待到来,先将遗书并汉玉符勘验明确,再认不迟。”心中定见如此。不料琼玉急欲见姊,远望一簇人迎来,数内一人华丽夺目,美好如仙,必是黛玉姊姊了,心中惊喜敬慕,趋跄而来。黛玉原欲看了遗书、玉符再认,那知琼玉走近面前,形容举止俨似父亲如海,心中一酸,泪流不止,未及看书合符,就拉着琼玉衣襟大哭起来。琼玉天性孝友,亦痛哭不已。众人劝了多时,方才止泪。

两玉进了堂屋,只见琼玉从怀中取出遗书、玉符,递与黛玉道:“姊姊先请验看,再请拜见。”黛玉先将玉符一合,丝毫不差。又将书细细看过,书中写道:

书示黛玉女儿悉知:自尔到京,时常记挂。指望尔长大,我目中一见佳婿,

也就罢了;讵我年来多病,现在垂危,毕此一生,不得再见尔面。泪随笔下,惨

不堪言。但尔早晚必须自如调护,勿可靠人为嘱。

我于某年曾娶外室舒氏字媚兰者,次年即生尔弟,取名琼玉。因爱尔如子,

是以名字均行以玉。此儿自幼岐嶷,颖悟过人,品貌复佳,将来必成大器,我亦

甚爱之。今嘱尔姨娘舒同琼儿另居别业,抚子成名,即持此书来京,与尔相认,

并付琼儿汉玉符之左半,与尔的玉符为核合之据。

以前此事未与尔知者,因尔身孱弱,恐牵尔虑故也。遗此以示,言自此尽。

年月日父手书

此书果是父亲手泽,又重新大哭一场,姊弟两人方同拜了归坐。黛玉比即站起来,向琼玉问姨娘安好。琼玉亦即站起回道:“姨娘平安,叫兄弟问姊姊好。爹娘坟墓安堵,大可放心。”黛玉复将琼玉细细打略一番,喜欢的了不得;琼玉亦将黛玉再又端详,更加仰慕。两人初见,各有无限言语,一时难尽。饮食后,黛玉道:“咱们有话再说。‘我合你先去见了老太太合舅母、姊妹、嫂子们,回来再说。”琼玉连连答应,于是二人来至上房。

贾母这里,早有妈子、丫头报了几趟的信,正在[盼]望,忽听人说:“林舅大爷同玉二奶奶来了。”贾母迎了出去,许多人围随着二玉进来。贾母忙拉着琼玉道:“我的儿,我听见你来了,心里知怎么样的喜欢。我孙子、重孙子都有了,外孙先就是你姊姊一个,今又有了你这个外孙,一辈子的心愿已足了。又听见说你很聪明,会读书,中了解元,比你宝哥哥还强。你这模样儿合你姊差不多,真正难得。也不枉了咱们姑老爷、姑太太一生好,才得你们姊弟这么两个人。”一面指示琼玉,叫他一一拜平,自邢、王夫人,以及巧姐。施礼毕,琼玉又向贾母,邢、王天,以下各人,代舒夫人请安问好,各入亦回问了好,并请安。大家见琼玉丰仪俊美,人人称奇道罕,想着他姊弟两人,俨是一对金童玉女,宝玉不甚出奇。

此日琼玉到荣府来,比以前黛玉来大不相同。黛玉亲连骨肉,又因母亡,不得已接来抚养。所以贾母一见,抱着大哭。今琼玉来,喜从天降。黛玉已回生成配,劈空又来了个体面外孙,犹如锦上添花,贾母只有欢喜的分儿,乐不知疲,只管站住说话。邢、王夫人尚未开口,凤姐的脾气,总要抓尖,先向贾母说道:“客来了半天,只管站着说话,又不让坐,老祖宗竞不觉着乏吗?”

一语提醒了贾母,忙笑道:“可是的,我这会儿乐极了,忘了乏了。”于是让琼玉上炕坐,琼玉再三推逊。贾母道:“今日初来,你坐客位。我也上来坐,还叫你姊姊陪你。”黛玉道:“这个我可不敢。我的坐次,只比巧姐上一位。如何一下[子]进上天去呢?”说的大家都笑起来。凤姐道:“今儿权坐一次,你只当代宝兄弟陪客。”黛玉道:“宝姊姊就不该代陪吗?”凤姐道:“你是亲兄弟,可以并坐。宝妹妹又各别了。”黛玉道:“姨妈我已拜过的,明儿也叫兄弟拜做妈妈。宝姊姊合我一样,都是他的姊姊,可就不生分了。”贾母、王夫人齐说:“这么着更好。”

两玉都告了坐,茶毕,就在炕上吃过点心。贾母问问南边近年的家务,知其产业极丰,更增喜悦。邢夫人喜悦之处,别又不同。王夫人喜的是,宝玉有了这个大富舅子,将来有靠。

惟凤姐心里忐忐忑忑,因想现在几门亲戚,惟王家富贵声势为最。今见林家富至千万,琼玉如此人才,少年登科,必易高发,胜于王家。心中甚是嫉忌。正在出神,未曾听见贾母问话。贾母叫了一声,末见答应,便笑道:“你们瞧瞧凤丫头,有心事似的,我叫他没有听见。你林兄弟的行李去发了没有?”凤姐连忙回道:“已发来了。我一心想着,林妹妹、林兄弟、宝兄弟,他们三,正是老祖宗一脉发的,任凭什么人家,再也找不出这样的人。”贾母道:“你这话很是的,可惜差了点子。”黛玉道:“二嫂子这话倒可以说得去。早上程忠来说,我这姨娘,同我妈妈是一模一样的,人家同胞的还不得这么酷像。爹爹因为这个原故,所以才娶这位姨娘。”贾母道:“有这样奇事?于今这么着:外孙现在这里,你们明儿就写书子,着人去将你姨娘快快接来,我就认做女儿。”琼玉忙站起来道:“老太太言重,这如何敢当?”贾母道:“你娘既有这个福命,做了你的母亲,难道做不得我的女儿吗?”

鸳鸯来说要摆饭了。贾母叫黛玉陪琼玉饭毕,叫人将行李搬进来,“在我对面房歇罢。”黛玉道:“他年纪大了,姊妹们时刻往来不便。再者会试将近,拣个避静地方住下,好用用工。我的意思,叫他住到榆荫堂,到我那里又近,他们一同念书作文,有个伴儿。等回了舅舅定夺。”贾母道:“不必等你舅舅回来,这么着很好。他们只怕晚上才来呢!环儿是病了,怎么不叫兰哥儿来陪陪?”

正说着,只见兰哥进来,见琼玉请安,又向贾母等请安。贾母问道:“你是那里来?”兰哥道:“早晨回拜章年伯,那里留住吃饭才得回来,妈妈叫我赶着来陪表叔。”贾母道:“客来了半天,正没人陪;你合表叔到园里逛逛。”于是二人到园中逛了几处,又到潇湘馆坐了一会,重复到贾母处,吃了晚饭,守候贾政回来。

先前,琼玉到时,王夫人已命人到忠顺王府告诉贾政等知道。赦、政二公并珍、琏俱各惊异,独有宝玉心急如焚,恨不得即回家来,偏生耽阻一天,直待晚上席散才得回来。贾政、贾琏、宝玉忙到贾母处,见过琼玉。贾政见此外甥,喜爱之至。试试琼玉言谈,竟是真才实学,应对如流,迥非甄宝玉可比。贾琏亦深纳罕。惟有宝玉独自出神,心中想道:“姑爹、姑妈生了林妹妹这个人,已夺尽人间毓秀之气,怎么还能够生出这个表弟来?但非姑妈所生,系姨娘生的,与林妹妹同天异地。既非同胞,他二人的形容又像一母所生,这个理竟参解不透。林妹妹常叹孑然一身,今日有了这个兄弟,自然心满意足,不知他怎样乐呢!”心中急于要去看黛玉,又不好独自走开。忽听贾政问:“在那里歇?”贾母道:“我已吩咐人打扫榆荫堂,那里又静,他们又好作伴读书。”贾政道:“妥当极了。”

琼玉道:“外孙还未曾见大舅舅,再二舅舅那边,合珍大哥、琏二哥两处,都要到的。”贾母道:“你大舅舅、珍哥哥住的远,明儿再去。他两个这会儿见了,也到明日再去。”琼玉道:“明儿不恭,今儿必要见见大舅舅。”贾母道:“我的儿,长途辛苦,怕你乏了。”琼玉道:“外孙今晚早些歇就是了。”贾母道:“既这样;你回来就进园歇去,不必来了。”

琼玉一面答应,同贾琏、宝玉来到贾赦这边。贾赦刚欲进房,听见外甥到了,慌忙出来。琼玉抢步向前,磕头叩见,请安毕,端端正正垂手侍立。贾赦端详了一会,喜气盈怀,连忙命坐。一面同贾琏、宝玉说:“你们可知道?外甥像你姑爹,理固当然;怎么又像你姑妈,又像你妹妹?天下竟有这般奇处!古来龙生九种,是各别的奇处,这个相同的奇处更甚了。”琼玉道:“外甥系在外室生长,未曾见过妈妈。据说我姨娘同妈妈一模无二样。”贾赦道:“原为如此,这是相像的奇了。你一路风霜辛苦,早些回去歇罢!”

琼玉同宝玉来至榆荫堂,二人亲热,胜似同胞。琼玉睡后,宝玉忙回潇湘馆来,心中无限的话要合黛玉说。直至进房,只见银蒜低垂,绣帏深护。侧耳一听,微闻鼻息之声,黛玉已香梦沉酣。两个小丫头在门前打盹。紫鹃连忙出来,宝玉问道:“奶奶今儿为什么不等我来,先就睡了?”紫鹃笑道:“今儿舅大爷带来许多家乡物儿,奶奶喜欢的了不得,拣了几样精美小菜、果品,烫了惠泉酒。原想等二爷回来一同喝的,奶奶从来没有今儿这么高兴,因为钟已打过一下,所以先喝了几杯酒,不知怎么就醉的要睡了。”宝玉问“婉妹呢?”紫鹃道:“奶奶叫他尝惠泉酒,只喝了两杯,先醉倒了。我请奶奶起来。”

宝玉道:“别惊动他,你去把小蜡台拿来。”紫鹃拿了手照,点着洋烛,宝玉轻轻揭起帐幔,将手照凑近一看,叫了声:“嗳哟!”紫鹃吃惊道:“怎么样?”宝玉指着黛玉,悄悄对紫鹃道:“你瞧瞧这个醉态酣眠的睡美人,我舍不得惊醒他,坐在床沿上对着就够了,不必睡了。”紫鹃道:“我也舍不得走开,只管对着才好。这是第一遭的醉样,从没见过。自古至今,美人也多要像姑娘这般疼人子的好看,只怕再没有了。从前史大姑娘醉眠芍药茵,人都说好看的了不得,那里及得这么一点儿。”宝玉道:“我原是这么想。你搬张机子来搁蜡台,咱们再对着他。”

二人正在商量,忽望见黛玉星眸微露,娇态难胜,低低问道:“这是做什么?”紫鹃道:“二爷回来了好一会,因为奶奶睡了,不肯惊醒。”黛玉向着宝玉道:“你怎么这早晚才回来?我醉狠了。”宝玉道:“中时听见表弟到了,我就想回来。偏偏那里闹戏闹酒,好容易才回来,又陪表弟往大老爷那边走了一趟。”黛玉点点头。宝玉又道:“直待表弟睡了我才来。钟打过两下,我也要睡了。”说话间,黛玉又已熟睡。

紫鹃伏侍宝玉宽衣,到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宝玉笑道:“你放心,我有方寸。”紫鹃亦笑而去。宝玉试着醉雨憨云,别饶风味;黛玉似觉非觉的,绸缪一番而怠。宝玉爱恤极甚,忙披衣坐起,吃了茶,将床栏上挂的个小锦囊解开,掏出个银盒,取出一枚参膏饼子,衔在口内,送至黛玉唇边,黛玉迷迷糊糊咽了下去。宝玉贴着黛玉睡,只觉那香气格外浓甜,亦昏沉而寐。

二人醒来,天已大亮。黛玉道:“昨夜我怎么醉的不可解了?惠泉酒我从小儿也吃得几杯,昨夜只喝了四五杯,如何人事都不懂了?只觉着谁拿参膏饼子给我吃的。”宝玉笑道:“我的手要沾着你的嘴,任赌什么咒。”黛玉道:“那饼子能跑到我嘴里来吗?”宝玉道:“我并没有动手。”黛玉道:“这话难信。你到底是怎样给我吃的?”宝玉道:“《西厢》曲文你可都记得?”黛玉道:“问东答西。你到底把这话告诉我呀!”宝玉道:“说了《西厢》就知道了。”黛玉道:“《西厢》我都记得。”宝玉道:“只怕忘了一句。”黛玉道:“半句不忘。”宝玉道:“‘檀口批香腮’这句你就恍惚了。”黛玉会意,笑道::哦!你原来是这么玩我的,好新鲜文章!”宝玉道:“不止这一次了。我从前说做和尚这句话,你伸指头儿记了遭数,于今这个遭数我也记着了。”说毕,伸了一手,又伸个指头道:“有此数了。”黛玉道:“前几次是明取明裁,这次是穿壁逾墙的勾当。”宝玉道:“我且问你:穿逾是攫取人家的东西,我这是送了东西到人家户底,又送东西到人家窗中,偷儿有此理乎?”黛玉扳着宝玉,在腮上拧了一下,笑问道:“好个风流贝戎!你作弄了人,还说这话儿开心。不拧你拧谁?”宝玉再三央告才罢。

两人调笑毕,起来梳洗。琼玉已来问安,黛玉问:“吃东西没有?”琼玉道:“我才起来,还没有吃。”黛玉道:“咱们吃了东西,先到老太太处。早饭后你再往各处去。怡红院宝姊姊那里,你今儿特去虔诚拜见。只叫‘大姊姊’,将你带来的物件,另配一副精美贵重的送去,作拜见礼。拜过大姊姊,再往新房里见见袭人姊姊,他是你哥哥第一位姨娘。其次紫鹃、莺儿、婉香。莺儿在怡红院住,见大姊就一块儿见了他。”一面叫小丫头请二位姨娘出来,替大爷磕头。琼玉道:“都是姊姊们,何敢受礼?”只见紫鹃、婉香齐来叫声“舅大爷”,便跪下磕头。琼玉连说“不敢”,亦跪下回拜。宝玉忙将琼玉拉起。

丫头捧上三碗莲粉燕窝羹来,三人吃毕。黛玉道:“昨儿带来的东西我都看过,那惠泉酒另外收了,我尝了几杯,醉的不省人事。”琼玉问道:“妹姊向来吃这酒能饮多少?”黛玉道:“只能二四杯,昨儿喝了四五杯。”琼玉道:“怪不得大醉。这是几十年的陈酒,十坛并一坛,一杯抵十杯。是个相好送了十坛,都带来敬姊姊的,吃时[一]两杯就够了。还有许多东西水路装来,大约陆续运到。”黛玉问:“有多少?打点地方好收。”琼玉道:“约有七八百担。”宝玉道:“怎的有这许多?兄弟倒像个贩卖南货的客人了。”黛玉笑问:“是些什么东西?就有许多?”琼玉道:“不过是穿戴食用之物,还有许多异种花卉盆景。”黛玉道:“倒是盆景最好,安放到各处摆设起来,很雅致。”宝玉道:“咱们住的这几处多摆些。”黛玉道:“在精不在多。”琼玉道:“有几种最精妙稀奇、世间难觅的,摆到姊姊这里恰好,这绿筠静院十分相称。”宝玉忙问是何名色。正在高兴,只听传说:“老爷叫二爷即刻就去。”宝玉慌忙走了。黛玉叫琼玉:“你也赶去请安,恐怕舅舅出门。今儿各处你都走遍就完了事。”琼玉应着也走了。

黛玉一心思家念切,忧闷多年。近来运转心宽,又有了琼玉这个亲弟,如此人才,如此富贵。从前宝钗送薛蟠南边带来土仪,见着何等伤心;今日琼玉带来之物,不但贵重多至百倍,即比宝钗加十倍送人还使不了。乐极忽然生疑,向紫鹃道:“我这两天喜欢极了,事事如心,只怕是在这里做梦呀!”紫鹃道:“清清白白醒着,如何是做梦?奶奶平日最是神清气爽的,这么倒像是说梦话了。”黛玉笑道:“我总疑心是梦。”紫鹃亦笑道:“就是这样好梦,世上若无根基的人,轻易还做不着。倒是舅大爷送的东西,早打点地方好收。”黛玉道:“先照账点清件数,该收何处的注明账上。细料常用的,这里同怡红院收些;贵重的,收到新房楼上;常用的,照会外账房收些。必需另立几本簿子,专记收支要紧。”

再说琼玉到过贾珍等各处,贾母以下亦多请过安,再到怡红院另拜宝钗。宝钗恭敬接待。一面让坐,一面承谢馈送之物过于贵重华美,受之有愧。又说道:“昨儿承贤弟、妹妹不弃,必欲下顾拜盟,我只好妄诞自居,兄弟切勿我笑。”琼玉道:“久闻大姊姊贤名,一切还求指示。”宝钗道:“你姊姊学识渊深,诗赋制艺,一切杂作无不精妙。你们时常琢磨,迥胜名师益友。大概读书的人,用功为主。学问之道,如山似海,所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宽广无涯,渊深不尽。多一分工夫,长一分进益。念兹在兹,毋少间断,总不外乎正心诚意四字。”琼玉起拜于地,道:“大姊足为我师。《大学》之道,今备得之矣:闲中再来领教。”一面见了莺儿,又到新房见了袭人,才回榆荫堂歇息。

袭人心中细想:“宝玉是天下第一个美公子,今见此人,可以匹敌。幸喜此时宝玉比前更好了些,若是从前的宝玉,竟不及他。林家既生了林姑娘,又生这位大爷;宝姑娘亦是南边生的,蝌二爷还像他的兄弟,怎么蟠大爷又是那个样子?天地造化之理,竟很奇怪。”

不言袭人思索,再说琼玉同宝玉昼夜用功,因春闱试期已近,时刻研究八股并试策的学问,贾兰亦同砥砺。看看场期已到,三人试毕来,各出文稿请教,几位老太史看过,互说大有指望,这喜酒扰定了。及至榜发,琼玉联捷了会元,宝玉第三名进士,贾兰二十五名进士,接连报到,把个门公忙的大汗淋漓,贾府上下内外的人,欢腾之声如同鼎沸。要知若何,下回分解。

 

第七回林琼玉孝让分财贾绎罢天恩特宠

话说林琼玉联捷会元,宝玉中在第三,贾兰第二十五,贾府内外,忙忙碌碌。贾母上房,道喜的人挤满一屋。贾母一手拉着琼玉,一手拉着宝玉,又叫贾兰站到面前,只叫:“我的儿,我的肉,很难为你们。我乐的受不得了。叫人来,快办酒席。摆到我这里,连老爷们都要进来,坐着吃个合家欢。明儿就去请姨太太们先来喝杯喜酒,改日还要另请。”底下人一一应了。又对琼玉说:“但愿你连中三元,这喜酒才多呢!”又对宝玉说:“你也中个状元,我双手拿两个杯子,一边喝他的,一边喝你的。爽性兰哥儿也点了鼎甲,大伙儿热闹。”李纨笑道:“都要应老祖宗的金言。”

凤姐道:“金言是必应的,但是状元三年才有一个,把个魁星难住了,东跳来西跳去,不能下笔。依老祖宗的意思,要点林兄弟,又要点宝兄弟,到底谁该夺魁?”贾母道:“都要夺魁。”凤姐道:“一个状元两个人夺,一得一失,除非再夺个武的来,才得两个呢!”贾母被其指驳,一时辩不过口来,形色不悦。

邢夫人道:“老太太不过是这么说,你必要扳开竹叶看梅花的辩驳,什么原故?况且琏儿又不考,你的哥哥、兄弟又不考,得失很于你无干,何苦操这个心?”一席话说得凤姐紫涨了脸。黛玉抿着嘴笑,幸亏宝玉一段闲话岔开,便回贾母:“外面有事。”与琼玉、兰哥一同走了。原来凤姐心里忌妒琼玉,见贾母替其发兆,故意找个漏处指驳,却被邢夫人当着众人责访,讨了没脸,无精打彩的赌气回去。

且说探春嫁后,因路远不便归宁,已同周姑爷进京居住,离荣府甚近,每逢家中有事,帮同照料。凤姐捱了邢夫人的没趣,又不谨慎病着,不能起床。凡有亲戚相好,接连送礼道贺,络绎不绝,一面开贺,请酒唱戏,多亏探春代了凤姐的劳。筵席之盛,嘉宾之多,各诰命女眷之繁,前书屡载,兹不重赘。

内眷中湘云未到,因丈夫已曾中举,念切功名,辛勤苦读,得了急损之症,危在旦夕。湘云昼夜悲啼,闻说文昌签最灵,求了一条,上写“上吉”,诗曰:

穷通本在天,天寿何能祷?

若要下长生,琴声今绝了。

细看签诗,明说琴声断绝,已无指望,又说是“上吉”,心中乱,无处商量。细想知己只有宝钗,忙至荣府。先见贾母道喜请安,比即到怡红院,见宝钗道喜。未及坐下,即将签诗托其参详。

宝钗一面看,细细思量。黛玉听说湘云已到,忙赶过来。湘云一见,亦道喜问好。又说:“二哥哥这么大喜,我竟不能来,只为你妹夫的病。危在旦夕。今儿求了一签,吉凶如何,解释不出,特送来托宝姊姊瞧瞧。”

黛玉亦就宝钗手内看了,已知其旨,笑向湘云道:“你前儿不来吃咱们的喜酒,咱们今儿倒要吃你的喜酒。”湘云正色道:“这是怎么说?你妹夫又不能进场,人都快……”说到这里,又咽住了,“还有什么喜处?”黛玉道:“你许了我的喜酒,包你平安可喜。”宝钗道:“你作何详解?”黛玉道:“‘琴声’二字系作陪衬,一个‘琴’字将‘今’去了,成个什么字?”湘云道:“是个双‘王’,还要请两位姓王的大夫瞧瞧吗?”黛玉道:“非也!是双‘玉’字。你再想去。”湘云天分本高,触着黛玉语意,连忙跪下。慌得黛玉亦跪下,说道:“有话起来说。”湘云一面哭诉:“我知道了,这事要求姊姊合二哥哥代我求求姑老爷,转恳城隆老爷才有挽回的。你妹夫若得保住性命,你两人重生再造之思,我两人终身补报不尽。”

宝钗向黛玉道:“妹妹可拿得定?”黛玉道:“我爹爹说,凡人家病重,寻人作保借寿,求神拜佛,都不相干。世上只有忠臣、孝子、义夫、节妇这几种人,一心虔祷,推己之寿,延及病人,代其上奏天廷,方有挽转,轻易不能的。云妹妹为人慈善,情愿减寿保夫,求我爹爹代其挽回,该有效验。倒是一件,我细细想想,又踌躇起来,不忍对你说。我此去,自要将你二人寿数一查,假如妹夫的寿数将终,你的寿数亦短,再借……”说到此处,眼圈一红,早流下泪来。一面揩着泪道:“再借点儿与了妹夫,究非长久之计,可怜你自己又不幸了。”黛玉说着,犹自拭泪。湘云越听越酸,痛哭不已,宝钗亦哭起来。此时黛玉反没了主意。

凡事旁观者清,还亏宝钗前后一想,说道:“咱们且别哭,这是林妹妹办事过细之处,君子防患于末然,不得不如此想了。至于你与妹夫寿数都高,亦未可料。”黛玉道:“宝姊姊这话在理。于今竟作中平的数儿,妹妹打算如何借保的方寸告诉我,好去商量。”湘云道:“我这个日子,生不如死,还想长远活着吗?只想你妹夫活得一年是一年就罢了。”黛玉道:于今这么着:将你二人寿数查明,共有若干,两人扯平的算,可好么?”湘云道:“能够如此,好极了。”黛玉道:“咱们夜里同见我爹爹,自必尽力去办。你只管放心回家照应病人。”

湘云即起身要走,黛玉道:“你且坐一会,我还有话说。”一面叫个丫头,附耳说了几句。不移时,只见那丫头同个妈子提着个布包,撂下就走。黛玉向湘云道:“妹妹的事实在艰难,我很知道。这是四百银子,先拿去使用。若有过不去的事,只管到我这里来取。”湘云再三推辞,宝钗道:“你竟收了,咱们知己,胜似同胞。林妹妹这意思,别辜负了他。”湘云千思万谢回家,一一告诉病人,不但喜欢,更加感激。

黛玉是夜同宝玉说明原故,佩着怀梦草,炷起梦甜香,睡后同去见林公合贾夫人。先将琼玉来京相认,并家道兴隆,多亏舒氏主持,琼玉连中会元各事,一一细说,林公、贾夫人大喜。林公道:“我已预知,改日带琼儿来见我。阴阳异道,生人固不可常来,然暂时一见,却也无妨。”黛玉再将湘云情愿减寿保夫一事代为告诉出来,林公叹道:“云姑娘保夫心切,真贤妇也。我这里即申文该处城惶,代奏上帝。你们且说说话等着。”林公赶办此事,直待斜月离离,晨鸡欲唱,功曹资到回文。林公看后,即同宝、黛二人说:“上帝怜悯云姑娘孝道格天,且系仙妹历劫,准其夫妇惜终,死生簿上改注二人年纪平分,各有大衍之寿。此是天机,万勿泄漏。只许你二人并云姑娘夫妇知道,其余勿可晓也。”

宝、黛应诺,辞别回来,东方已曙,睡至朝暾上窗方起。宝玉在旁看黛玉梳头,宝钗来到,忙问夜里的事。黛玉正欲开口,宝玉忙叫:“且别说,宝妨姊猜是怎样?”宝钗道:“估量云妹妹这个人断不早夭,两人扯平,纵不年高,亦非命短。”宝玉道:“你猜的不差。”遂将细话说出。宝钗道:“幸亏云妹妹在老太太那里没有说什么。你今儿悄悄的就去告诉他,好放心,千万秘密要紧。”

宝玉即来湘云处,告诉了湘云夫妻。二人都说:“再造之德,没齿不忘。”湘云又向宝玉道:“二哥哥,我从前只知宝姊姊的好处,那知此日林姊姊的好处竟说不出来了。”宝玉道:“告诉你,他还有许多好处,你再问宝姊姊就知道了。”

宝玉回来,恰遇见林府来了个管家。门上人说:“这就是咱们家宝二爷。”那管家赶着磕头请安,道:“家主母已由水路动身,不日就到。先叫小的来裹知姑爷、姑娘同咱们大爷知道。”宝玉道:“很难为你辛苦了。”一面笑嬉嬉的来到榆荫堂,先对琼玉说了,又去告诉黛玉。黛玉在新房,看袭人配物送礼。宝玉一进门就说:“苏州才到了一个管家,说你舒姨娘已由水路赶快来京,不久就到了。”黛玉听说,又添一喜,向宝玉道:“你去回了老太太、老爷、太太,派什么地方安顿。我想就在我那里暂且住下,横竖房子买成就搬过去。”宝玉道:“冯紫英说了几处都不合[适],后首又开了水程来看,就在咱们西首李家的大房。当日造成,二三十万银子,房屋、园亭全备,开价二十万,九兑,大约十五六万也就卖了。待过细瞧了就可定规。”

次日,舒夫人将到,头报先来送信。琼玉、宝玉赶到十里外迎着同行,贾母、王夫人、黛玉已在荣禧堂等候。不多时到了,舒夫人下了轿,一群妈子、丫头围随上堂。一见贾母、王夫人,忙向前叫声:“老太太!太太!惊动出来,实不敢当。”黛玉走近,叫声:“姨妈!”舒夫人叫声:“姑娘!”忙拉着黛玉。贾母又拉着舒夫人,三人一串。只见贾母、黛玉不约而同,泪似抛珠滚了下来。三人初会,为何伤心?因舒氏俨然是个贾夫人,贾母忆女,黛玉思娘,所以哭得凄惨。舒氏与贾母、黛玉非同骨肉,本不欲哭,因触起林公已逝,自己青年守节,亦大哭起来。琼玉想到少孤,哭得更甚。大家附和随声,布成一个哭阵。独有宝玉哭转了弯,因黛玉痛母可怜,也大哭起来。许多人好容易劝止,再大家行礼,到贾母处坐谈。献过茶点,饭后开筵。这些通套,毋庸琐述。贾母将舒夫人留在自己房中套间里住下,当时认作己女。赦、政二公以及合家的人都叫“姑太太”。

次日,林府家人进来回说:“封太太们都到了。”贾母问:“这封太太是谁?”舒夫人回道:“是我请的一位女先生。这位太太,一切内政、书算、账目,无不精通,数年来家务都得他襄办。琼儿幼年夜课,多蒙督责,亦是琼儿的先生。与我十分相好。今来京长住,念他孤苦无依,只得带来,终身养老。他们又是一阵,后首还有男女家人、家伙什物,分作四五起,陆续而来。这些人还要求老太太借地方权且安顿。”贾母道:“不用你费心。”忙叫人将梨香院等处空房打扫预备。

且说这封太太到来,见过诸人,一一赏识。因其善于风鉴,独夸宝玉、黛玉之相富贵清奇。是夜治酒接风,邀了薛姨妈一家过来热闹,此时湘云亦来了。大众进园游玩,封氏赞不绝口。坐席后,酒间闲话,舒夫人夸奖封氏相法如神,人人争来请教,都相得不差。看到香菱,细细端详了一会,说道:“这位奶奶必育贵子,寿数亦罢了,只可惜……”说到此处,即咽住了。姨妈、香菱再三求教:“到底可惜什么?”封氏只得说道:“我却是直谈。太太、奶奶切勿见怪。据这芳范看去,夫星不旺。”香菱垂泪道:“实在不差。”凤姐素常最厌星相等事,今见其灵,也来托相。封氏说道:“奶奶这相,聪明才辨,亦有可惜之处。”凤姐追问,只得回说:“子宫欠些。”众人纷纷求相,黛玉忙止道:“慢慢再相罢!你们也该知道,封太太可要乏了。这是客筵,不是相面场子。”说得哄堂大笑。

封氏与香菱隔席,相离甚近,不住眼的望着香菱,又问年纪、家系,香菱对答含浑,封氏诧异,香菱却不在意。及至席散,封氏拉了舒夫人、黛玉,细问香菱来历。黛玉推重封氏为人,即将香菱始末原由备细说明。封氏央告黛玉:“烦姑奶奶代我一问这位薛大奶奶,他的后心可还有一点朱砂痣?”黛玉道:“咱们相好多年,这倒不知,待我问他。”黛玉走去问香菱:“你眉心已有朱痣,你背心可还有颗朱痣?”香菱惊讶道:“我后心却有颗朱砂痣,你怎么知道?”黛玉掉回头就走,一面来回封氏:“果然如此。太太追问,必有原故。请道其详。”

封氏道:“这么考究起来,他的确是我的英莲儿了。我原有个女儿,小名英莲,眉心、背心多有朱疤可证。因某年元宵,小价抱去看灯,被人拐去。”遂将已往的事一一细述。姨妈考核起买香菱来京,正系其时。封氏道:“我见他眉心的朱痣已经动疑,犹恐天下同貌者多,不敢冒认。今见两痣俱同,遭际不错,一定无疑,他是吾女儿了。”大家听说,这才了然。香菱跑来,跪在封氏面前,伏在身上痛哭。又想起父母、己身遭际如此,哭得不休,封氏哭得更惨。大家好容易劝住,又忙向封氏、香菱、薛姨妈道喜。

黛玉道:“先前封太太只管瞧着蟠大嫂子,我冷眼看见,想必有因。这是天缘凑合母女相逢,明儿我合宝姊姊办酒,在这里替妈妈请亲家太太,算会亲宴,再热闹一天。”姨妈道:“该是我的东,怎么要姑娘破钞?”黛玉道:“妈妈别这么说,只算姊姊合我多孝敬点子就是了。”湘云道:“我今儿不回去了,明儿看封太太相面,又相出故事来也末可定。”宝钗道:“我还没有相,明儿再要请教了。”探春道:“你的喜相已在怀抱,还要相吗?”宝钗啐了一口道:“你的喜也快瞧着了。”大家散后,香菱伴封太太住下。母女相逢,叙旧论新,一言难尽。

再说琼玉看中李家房子,便就买了。内中住屋,不过略加修整。惟有园中亭台、楼阁、轩馆、池塘,更改尚多。待南边先生、帐房各同事以及门客等人到齐会商,再重兴土木,此是后话。

目前琼玉因舒夫人已到,带来家中各项基业清册,均已汇齐,母子商量,要将所有一切产业,分一大半与黛玉。黛玉再三拒却,执定一理,总说:“我系出嫁之女,万不能同弟分家。与我小半,或可依从,大半之说,万不能依。况且这家资,亏了姨妈多年辛苦经营挣出来的,我如何坐享其成?”舒夫人道:“一者重在老爷遗命,所有家财必要分给姑娘。老爷视姑娘如子,琼儿安敢不敬姑娘如兄?再者我的鄙见,还有嫡庶不同,所以必要姑娘多分些。”黛玉执意不依。琼玉泣道:“爹娘早逝,我们少孤,今只骨肉三人。所以来京居住者,原为倚傍着姊姊。家财一切,尽可合姊姊公用,何忍提及‘瓜分’二字。但二舅舅不止宝哥哥一位,必要分析出来该如何裁处的道理,姊姊才有个方寸。况且这里事务艰难,姊姊家每年用度,比弟处多至数倍,所以必要多分些与姊姊。才得平允。”黛玉亦泣道:“可怜你我伶仃,幸得家资顿富,原不忍说这些话。你的想头却也不错,但是名分上也要使我过得去。若要多分与我,不是我说句固执的话,除非日落东山,此时我连那小半都不受了。”

琼玉无法,次早来至怡红院。宝钗正在梳头,一面让坐。琼玉道:“待大姊梳起头来再说。”宝钗逆知来意,赶快梳了头,问琼玉道:“兄弟大早晨来我这里,必有事故。”琼玉道:“为分财这事,特来求求大姊,切实劝劝姊姊,依了兄弟才好。兄弟此时没有法儿了,宝哥哥处又不便说,他同姊姊自然是一般口气。所以要费大姊的心,合姊姊说依了我罢。”宝钗道:“兄弟的事,只要愚姊办得到,再无不尽心。但是这件事我亦难言,我合妹妹都是宝兄弟的人,只有代他们推辞的分儿,怎好反劝他多得些?所以此事连老太太合老爷、太太只有推辞,都不便说话。我指引你请出一个人来,包你一说就妥。”琼玉道:“姊姊的脾气,执定了这个理,竟难挽回。请的人如不中用,莫若还是费大姊的心,而且姊姊最推重大姊的。”宝钗笑道:“荐贤须得贤,不中用的人,我亦不荐。”琼玉忙问是谁,宝钗道:“你去请出大老爷来如何?”

琼玉如醉初醒,忙打躬作揖谢道:“若非大姊指南,竞不知向往。”辞了宝钗,一迳去求贾赦,告诉原由。贾赦道:“这事容易。明儿你们叙在一处,我来代你们调停。”琼玉谢了贾赦回来。

次日,舒夫人已同黛玉、琼玉在榆荫堂等候。贾赦来到,三人请了安,舒夫人道:“家庭琐事,劳动大老爷,实在不安。”一面告诉原由。贾赦道:“咱们一家的人,有事自当好说。于今外甥的意见怎么样?”琼玉道:“一因父亲遗命,姊姊即同长兄一般,还有嫡庶之分,况且姊姊处人口、家务又倍多于外甥,所以必要让姊姊多分些是正理。”贾赦点点头,又问:“甥女的意见怎么样?”黛玉道:“甥女乃出嫁之女,不能承祀宗挑。分受家财,已经越俎,况乎要我多分,于名分上如何说得去?就是舅舅也不忍叫甥女负不义之名,这个断不能依,只求舅舅评定,分与甥女小半,庶可勉强相从。”

贾赦听罢,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咱们姑老爷、两位姑太太生出你们两个男女,真正难得。你二人一个分多,一个爱少,把世上好利的人真要愧死了。你二人的话都在理,我也不能驳回。怎么你二人读书明体达用,竟造到圣贤的分儿?实在难得。”黛玉、琼玉齐道:“舅舅这等夸奖,甥等如何当的起!”贾赦道:“你二人正似古之夷齐,一个以父命为尊,一个以天伦为重,各执一理,互相推让。据我判断,平半均分为妥。甥女儿呀!你要知道我待你的分儿,别拂我的意。外甥可将册籍分匀,应与甥女一分,我明儿同你大舅母来,替你交与甥女收领。算咱们两个做中.一同当面交代,再不准推辞了。”

黛玉、琼玉听说,忙跪下谢道:“舅舅这么吩咐,甥等不敢不遵。”一面磕头。贾赦忙拉起来,向舒夫人、两玉道:“这件事老太太、二老爷、二太太都不好说,只有我这议论不偏不倚。”舒夫人道:“大老爷明断,妥协之至,改日再洁诚奉谢。”贾赦道:“可不必了。”说罢回去,三人亦各散回。

这番举动非同小可,宝、黛二人,突然得了千万家财,通家上下,内外的人,纷纷议论,于中生出无限波澜事故,后文交代。

且说黛玉回至潇湘馆。宝玉也来了。黛玉道:“你去请宝姊姊来,咱们商议商议。”宝玉道:“已分定了,为什么又去找他?”黛玉道:“谁去找过他的吗?”宝玉道:“琼兄弟昨儿早晨去找他的。”黛玉道:“为什么找他?”宝玉道:“找他来劝你,他可曾来?”黛玉道:“并没有来。哦!是了。原来他不便说话,叫兄弟去找大老爷来,是他的指使。”宝玉道:“三妹妹比你是个女卧龙,丝毫不差。”黛玉道:“闲话撂开。快去找他来,有许多事情商量。”宝玉道:“歇会于也使得,何必这么着急?”黛玉道:“从前做诗结社并赏花,你就飞跑的去了。怎么还是这重轻倒置的脾气?劝你就要改了才好。”宝玉道:“不是我懒,因为你站在那里,说了半天的话,怕你乏了,歇歇再去请他。昨夜你……”说到此处,忙止住了,到黛玉耳边唧唧喁喁。黛玉一笑,也向宝玉耳边低声细絮。

两人正在私语,恰好宝钗急忙走来。黛玉道:“正要来请姊姊。”忙挽了宝钗,合宝玉同进里间,掩上门。黛玉道:“姊姊急急走来,有什么事?”宝钗笑道:“我来恭贺首阳山的采蔽先生,今后不用采东西,尽有穿吃,不致饿倒了。”宝玉拍腿大笑。黛玉亦笑道:“这是大老爷赏咱们这个譬如,将来,你们有得嚼呢!”宝钗道:“大老爷这评的最平允,倒要从重酬谢才是。”黛玉道:“还有那荐贤之人。”一面弯着腰笑,一面指着宝玉道:“我只好托他长长久久、日日夜夜、结结实实的代我谢谢他。”宝钗一把扳着黛玉的

脸,笑道:“颦儿,我若不撕你这嘴,也不姓薛了。”黛玉再三央告,才放了手。

宝钗道:“我来不为别的,妹妹于今得了这分财产,老太太、老爷、太太自不必说,其次大老爷、琏二哥、大嫂子合几位姑娘,都是喜欢的了不得。却有人心中妒忌,再底下的人盘算,不一而足。若不想一善策,安排妥当,必滋事端。固虽物各有主,谁能夺得?毕竟招人嫉妒,总不平允。”

黛玉道:“姊姊的心事,的确是咱们共枕同食的道理。我所以先叫他来请姊姊,正为此事。我有个议论,先请教姊姊代我斟酌。我想这注家资,共计千万有零,打算援蓉大奶奶之策,立祀田四个大庄,每庄百万以为祠产,请给部文禁碑,日后子孙永不能售卖。内分合族公茔祀田一庄,荣公支下祀田一庄,咱们老爷支下一庄,宝二爷支下一庄。此外另坐住二百万一庄,”指指宝钗的肚说道,“将来待他们小弟兄均分。仍有四百几十万各行基业,每年出息,作一家的用度。自明年起,老爷所有进益,一并存积起来,日后公分。所有老太太、老爷、太太通年使用,尽归咱们这里支应。东府送四十万一庄。还有睦族并亲朋不足的,应该格外帮助,酌量多寡,普遍资助。所有六百万田庄,每年出息,除应用之外。余利又置田庄。日积月累,生生不已,长久下去,又要长出许多。再族中无论贫富男女、大小人丁,每一人每年贴衣食银六十两,此项在公众把田出息内开销。如此布置,通家合族,庶无冻馁之人;再底下男女人等,四季考核,分别好歹赏罚,遇大事格外加赏。每年还要广行阴骘,多济孤贫。遇着饥谨之年,即将五庄所收稻米,平粜济穷。如有不到之处,姊姊帮着想想。”

宝钗道:“我想的条款,只及你一半。这么办法,尽美尽善,好极妙绝了,不用我再想了。”宝玉道:“姊姊今夜到这里歇,咱们三人再同床细叙如何?”黛玉道:“很好。”宝钗道:“不要忘了正事,只管猴着我涎脸可不依的。”黛玉道:“明早姊姊先把这大旨回明老爷、太太,咱们如此摹拟,还要候老爷、太太专主。父在无私蓄,这注家财算不得是咱们的。”宝钗道:“妹妹合宝兄弟真正是天生一对。姨妈到这里,他的哭竟哭转弯了,你今儿的孝竟孝到底了。”二人说说笑笑,晚景不言。

次早,宝钗见贾政、王夫人,请过安,屏去下人,将黛玉议论各款细细告诉出来。贾政听说,连连点头,对王夫人道:“我竟没有话说了。贾门何幸,得这栋梁之材,合族均受其福。”宝钗道:“且缓告诉老太太,那里人多嘴乱,待事定再回不迟。”贾政道:“你这话很是。”宝钗又道:“媳妇细想,妹妹所议的道理,至妥至善,老爷、太太都依了他才好。”贾政道:“岂但依他?将来事一定局,家乘上把这些条规逐细注载上去,竟要用蜂窝印着打圈才是。”宝钗退回,贾政、王夫人又痛赞黛玉种种好处,且按下不表。

再说宝玉、琼玉、贾兰因殿试在即,日夜加功,临试之期,阅家仰望,自不必说。一日,门上几人站在街心探望。一人说道:“这早晚是时候了。”有一个说:“若是宝二爷中了状元,游街的时候,那些瞧的女人只怕要想死许多。”又一个说:“果真中了状元,老太太都要……”一语末终,只见一群报马拨风而来,报的是贾兰点了传胪。门上忙报进去,合家道喜,挤满一堂。

贾母、王夫人道:“不知宝玉可曾点着?”此时李纨喜气萦心,连忙说道:“老太太、太太放心,二叔稳要点甲的。”停了一会,又见报道:“林大爷点了状元了。”大家拱着舒夫人、贾母、黛玉道喜,只听一片环佩之声、喧嚷之声,嘈嘈杂杂。

贾母笑道:“好了!状元已经得了。宝玉怎么样了?”王夫人不则声,宝铰、袭人浑身发抖。莺儿道:“二爷到底……”说至此处,又止住了。婉香惊得心里突突的跳,手尖冰冷。独有黛玉脸上或红或白,似喜非喜,若愁非愁,痴痴的也无话说。紫鹃紧贴住黛玉呆望。

又停了一会,只见几十家人轰了进来道:“恭喜老太太、太太、奶奶们!大喜的了不得!宝二爷点了探花。”王夫人忙问道:“可是真的?”贾母道:“如何不真?”众小厮齐道:“这是什么事?奴才们不敢妄报。只是这报钱有得磨牙呢!他们说,三鼎甲,咱们家得了两个,二甲一名又是咱们家得了。榜眼是什么吴云骧。”贾母道:“你们好生开发了他们去,就多给些钱又值什么?”

此次报后,才见黛玉说话,忙同宝钗向贾母、王夫人道喜,大家又一同道喜。凤姐笑道:“老祖宗的福气大的了不得,说要两只手拿杯子喝喜酒,一边喝琼兄弟的,一边喝宝兄弟的,还有兰哥儿的酒,老祖宗可有三只手拿杯子?”此时众人已经大笑,贾母忙道:“你就拿着杯子给我喝,难道算不了我一只手吗?”说得满屋笑声。饭后大家渐渐散去。

常言得陇望蜀,人之恒情。总因宝玉点探花,琼玉点状元,颠倒了这一位分,贾府的人心,美中不足。宝钗、黛玉回至浦潇湘馆,宝钗见黛玉形色愁喜夹杂,忙劝黛玉道:“妹妹理应大喜,何以喜中不畅?我知道你的心事,若系宝兄弟点元,琼兄弟点探花,那就万分如意了。你别呆,人的命运皆由天定,宝兄弟点了探花,不为不美。那些归班进土,又待如何?你的想望,该派我是这么的,而今我倒不然。你虽末做状元夫人,毕竟做了状元姊姊,也就罢了。”黛玉道:“姊姊所劝极是,只怕宝哥哥不适意。”宝钗道:“待我劝他。”

晚间宝玉回来,宝钗正欲开口,宝玉道:“姊姊且慢点儿,听我说。我瞧妹妹的形色,喜中带忧,想因我未点元,怕我闷的慌,替我做伯。殊不知我的心事,这些浮云富贵,淡然漠然。琼弟这个连中三元,真正妙极了,正与他这个人相当。”黛玉道:“我原想如此,又要望你中元,这件事万万不能如心,所以闷得什么似的。”宝玉道:“琼弟这元若与我更换了,诚为可惜。我宁可落后,琼弟万不可不连元。况我已点探花,愿亦足矣。”宝钗道:“妹妹,你听他这话,洞达人情谦谦自牧的道理,将来定占高位,我竟乐极了。我想劝他,他反来劝你。”黛玉道:“哥哥、姊姊如此旷达,我已释然了。”

再说胪唱之后,圣上细征鼎甲品貌,复将试策磨勘。宝玉文才人品,点了探花,未免有屈。又知宝玉系元妃胞弟,另选吉日,特降殊思,钦赐宝玉状元,同授修撰之职。又着銮仪卫另添执事四对,复送状元游街归第。

旨意一下,贾政忙率领宝玉赴阙谢恩。可谓熙朝旷典,千古难逢。于是合家上下人等,这一场喜庆非同小可。贾母向凤姐说:“你可知道,万事不由人计较。头里你说状元三年一个,这会儿要想两个,除非中个武的,把那话来堵我的嘴。无奈他们时好、命好、运好,竟得双状元,可知天理不称你的良心。”凤姐听说,心中实在难受,只得勉强笑道:“如今天思却称老祖宗的志愿了。”贾母道:“你们听听他这嘴!”凤姐又笑道:“今儿这喜庆,从来没有的事。宝兄弟的局运,在宝塔尖上走,高到极顶了。”

宝玉谢恩回来,至贾母处,只见众人围着他,又道喜。有问话的,有道乏的,又有奉茶的,接衣的,把个宝玉乱的不知所之。贾母道:“你们别合他说话,他闹了一天,让他回去歇歇,夜上再来喝酒。”对宝玉道:“我已叫你林妹妹先回去了。我的儿,你去歇歇罢。”宝玉回园,王夫人亦叫宝钗、袭人等同去。

宝玉一到潇湘馆,只见黛玉笑盈盈的低声说道:“如此风光,我喜的受不得了。”随即宝钗、袭人等都到了,宝玉向宝钗道:“你瞧林妹妹,喜欢的连头上都放起毫光来了。”一面指着黛玉鬃发道:“这么亮光,连影儿都照得见了。”宝钗笑道:“发光可鉴。人只知道怒发冲冠,那知道妹妹的喜发夺鉴。”黛玉答道:“还有姊姊的喜肤胜于脂呢!”

宝玉见姊妹调笑,娇妻艳妾同叙一房,近得千万家财,又得鳖头,早占温柔乡里、富贵繁华极盛,至乐莫过于此。宝玉突然问黛玉道:“我此时在这里做梦似的。”黛玉道:“这么大天白日,如何是做梦?”宝玉道:“世间那有这般乐境?我固疑心是梦。”黛玉道:“就作梦境罢咧。人生在世,寿夭穷通,无非都是一梦。琼弟中会元的时候,我也疑心是梦。今儿你又疑心是梦。告诉你,咱们这些人都在梦中。就是普天下的人,那一个不在梦中!”宝钗道:“只有痴人说梦,你两个通达的人,如何也说梦?”黛玉道:“痴人说的是呆梦,动静有常;咱们说的是幻梦,变化莫测。”宝玉道:“咱们今夜三人同床,不可各梦。”黛玉道:“甘与子同梦,如何?”宝钗道:“同床各梦,乃是陈言。咱们于今新创一说:同衾必合梦。”宝玉望着二人,一笑而去,晚间席散,回来就卧。各人自有一番梦境迷离的情景。

次日,亲朋道贺送礼,其热闹比前更盛,张灯结彩,鼓乐喧阗,罗绮成丛,珠围翠绕。贾政因天热,俟秋凉再大开筵宴,酬谢亲朋。欲知下文,后回分解。

 

第八回狗命奴刁谋陨命义侠士奇遇成婚

话说宝玉蒙恩钦赐状元,合家欢庆。秋凉后,内外天天筵宴,上下人等,日夜匆忙。下人中,惟有何三终日饮酒赌钱,拉下一身重债。明知主人富厚,不能妄取银钱,在贿场上连连叹气。内中一人,将何三拉到背地,说了些话。何三初然不敢,这人道:“老三放心!只要你引着咱们上了道儿,你便回家坐地分脏都使得。”说得何三心动,遂将贾母住宅后进楼房,在园中南首一带高墙内进了园,远远望得见的,告诉了此人。并说要下手,趁着此时天天热闹,人都困倦,正好下手。

此人回去邀伴,内有些外盗,本领高强,起更之后,踅到大现园西北墙根,用软梯爬了进去。先从栊翠庵过。有两个外盗顺便上屋,往下一看,看见妙玉佛前打坐,顿起淫心。何三连忙打个暗号,叫了下来,悄悄的道:“这是个尼庵,没有东西,到上房要紧。那外盗说:“这姑子实在可爱。”何三道:“且待东西到手,再带了他去不迟。”于是群盗越过几处房子,才到贾母主屋后首一座大高楼。众贼上了屋,听听已转二更,有一个说:“此时还早,停一会再动手。”又一个道:“房大人空,若是这里无人住着,就下手罢!”比时贼众下去,橇开楼门,只见堆的东西甚多。大伙开柜启箱,取了许多金银器皿、衣裳细料,装满几十箱,往外搬运。

却说有个丫头,因到后院走动,听见屋上响声,像许多人踹得瓦响,忙喊起来。几个上夜妈子赶来一看,见屋上站着许多人,急将更锣乱敲,一叠连声叫道:“了不得了!房上有许多强盗哩。”内里众人鸣锣叫喊,外面守夜人等各执器械一并赶来,在院子里站着,不敢上屋,权且按下。

再说包勇,自派他看园,日问抡枪使棒,夜里各处巡查。听见西首一片喊声,只当走水。将到栊翠庵边,听着一个人说:“兄弟们先将东西运了出去,有人知道就不能够拿去了。”包勇趁着微微月色,觑睛一望,又见高屋上有人,已知是盗,忙去取了杆棒,直奔前来,望见一伙人正在搬抬箱笼,包勇大吼一声:“那里的狗攮的!敢到这个地方来讨死吗?”

贼人猛见一个大汉奔来,吃了一惊。欺其单身一人,全不惧怯;有四个待刀来迎。包勇胆雄心细,这次凶斗,乃发轫之初,运足气法,站定步法,约就身法,觑清眼法,使活手法,前躬后牵站住。一贼将到面前,包勇右手执定棒根,左手拿定棒杆,觑得较清,照贼胸前奋力一点,听得一声“呵啃”,倒在地下打滚。又两个并排抢来,包勇将棒照右边一个脸上一漾,这个忙将刀朝上一格。说时迟,那时快,包勇将棒飞风掣出,向左边这个跨当里往上一挑,应手而倒。右边这个已到,恰直一棒扫来,拦腰一逼,这个也倒了。随加几棒,此人阴司开路去了。左边的刚挣得起,只觉耳边“当”的一声,顶门上又似铁鞭一击,登时气绝。后首这个看见,心慌,回身便走,包勇赶上一棒,打个正扑,再向谷道一捣,只听一声嘶叫,肠头拖出,在地上乱爬。当头点翻那个喘气未定,又加两棒,四人都纳了命。

包勇见伙贼本领低微,胆气愈壮,飞风赶来,又见几贼抢步来敌。当头一个心想:“此人的棒利害,夺了下来,方可取胜。”此贼手法甚疾,包勇一棒点来,被这贼正抓个住,两手捉定,死不放松。那知包勇力猛,将棒往后一拖,这贼手内如火烙一般,捉拿不住。包勇恨极,掣出棒来,身子一议,认定这贼小肚,使足了劲,一棒点去,捣开五七丈远,肠断阴闭而死。后首的一涌而至。包勇使出拨草寻蛇的棒法,将棒戳到贱足之里一搅,前两个已跌痴在地。棒法又变作乌龙摆尾,捣入贼的中盘,回环一扫,一个的刀划到自己面上,血流不止;一个被棒梢梭着眼睛,双珠凸出。两个跌翻的爬起,一个抢近前来,当心一刀,却刺个空。因使得力猛,往前一扑,包勇趁势一端腿端倒,又照背心狠力一跺,这贼吃的东西尽从口内冒出。那个爬起就跑,包勇赶上一棒,斜煞下来,贼头歪在一边,跪在地上求饶。包勇道:“放屁!”一连两棒,送了残生。包勇转身一看,梭出眼珠的躺在地下,哼声不绝,估量难生。这个划破脸的撕下衣襟扎缚,包勇将他按倒,端折腿骨。前面那伙搬物的见势不利,赶抢箱笼跑了。

包勇只得往正房后墙根赶来,见屋上站着几个。包勇走到旁边,提了棒纵上房去,刚刚站住,一贼持刀来刺,被包勇拦开,一棒扫倒。才挣起来,肋边一棒点到,站立不住,跌下屋去了。又两个执刀齐上,一因站在屋上履险心虚,又不知包勇棒法利害,两下相近,包勇将棒自下往上一挑,又只一搅,二人刀落身翻,接连几棒,又向屋下两挑,均已了命。还有两个狡猾的蹲在后披,见此高房,包勇一跃而上,自料莫敌,伏在瓦上不则声。包勇见屋上无人,跳下来,见头里点下那个挣着想走。包勇骂道:“囚攮的,往那里走!”加上两棒呜呼。

话是单说,事是并行。包勇棒落之时,不防屋上二贼各捧瓦一大垛,认定包勇掷来。一个的瓦抛空,撒得满地瓦片;一个的正打中包勇背心。包勇叫了一声,当即吐了几口血。若在常人,虽打不死,也必损坏;包勇平日练就一身金蟾壮,虽吐了血,却未受伤。随即翻身上屋,未及带棒,忙向腰间掏出绳鞭。两贼的瓦片乱抛将来,包勇偏闪腾挪,避却飞瓦,执定绳鞭一仲过去,正中一个的脑后,血流不止,滚下后檐去了。又一鞭仲去,中着那一个的腿,叫了一声,指望跳下屋去。包勇吼声如雷,又喝道:“囚攮的,往那里跳!”屋底下的守夜众人,听出包勇声音。先前见一贼滚下来,已经捉住,今又见一贼蹲在檐口,忙照着一枪打毙,跌下屋来。

守夜众人间道:“房上可是包老大呀?”包勇应道:“兄弟们快进园来!我已打死十来个,撵跑了一阵子。”众人又问:“园中还有贼没有?”包勇道:“没有了。你们只管来,有我呢,怕什么!”原来包勇的拳棒,得自少林宗派传授,所以锋利。众人仗着包勇,都赶到园中来,这且按下。

先前丫头叫喊,惊动众人进来,只在院中守住。贼见人众,不敢下来,只将屋瓦往下乱抛。底下众人只管嚎喊,一片嘈杂,沸反扬天。里面贾政、贾琏、王夫人等围着贾母,大家浑身乱抖。贾母战兢兢说道:“不……不……不好了,可是反了强盗,在这里打仗?吓死我了。”凤姐乍着胆子,说道:“老祖宗别怕,咱们人多呢。”正在危急,亏得包勇上屋,将贼打散,大家心神才定。

贾琏带着众人,各执刀枪进园,处处巡逻细看,一面着人赶报文武衙门。包勇将打死贼众指与贾琏看了,又将如何毙贼情形一一告诉出来。贾琏道:“很难为你。”武衙门得信,带兵来至园中,一见贾琏,忙拉手问好,说道:“府上通受惊了。”一面踹看踪迹,从西北进来,墙根一个大缺,正屋后墙根遗下一条杯粗的绳子,一头系着铁钩,中间十几根横担。计点打死的贼十一人,打伤未死三人,比即带去收禁。

里面凤姐、鸳鸯等要上楼查看物件,一群女人走上楼梯,有一个大叫一声:“不好了,强盗还站在房上呢!”吓得众人倾的倒的,没命的跑了进来。黛玉这几夜在新房住,随在贾母身旁,见凤姐、鸳鸯等气喘吁吁惊跑进来,一面喊道:“快些把守夜的都喊来,强盗还在房上呢!”大家又忙乱起来。贾母、王夫人说不出话,只见黛玉道:“腰门关了没有?”傻大姐回:“没有。”黛玉发急道:“还不快些去关了,撑顶好了,还等强盗跑进来吗?”几个大胆的妈子赶去关上门。黛玉又道:“只叫包勇带几个壮健的帮他就够了,横竖出力只有他一人。”于是又到园中,叫包勇等进来。众女人壮了胆,亦跟着上楼,火把、灯笼照得彻亮。包勇道:“兄弟们先到楼梯边堵住,我上房瞧瞧。”站在院中,看准步位,大吼一声“咄!囚攮的!不要走,俺来也!”将身一挫,纵上房去了。一群女人惊得几个倒退,只见一个丫头叫声“啊呀”,往地下一蹲,有个妈子问道:“你这是怎么?”这丫头低声说道:“不好了,我吓出尿来了。”

包勇上屋,细细一看,毫无影响,只得跳了下来,对众人道:“屋上一点影儿没有,莫不是看错了?”有个小厮站在楼门边,将手指道:“你们来瞧瞧,那里可像个人站着?”大家一看,都笑道:“那是只墙角,就像个人站在那里似的。”于是大家才放了心。这一虚惊,大家空忙一阵,看看将次天亮,黛玉道:“失去的东西待天明再查,老太太要睡了。”大家才去安歇。

天亮后,有司官来验看,回去将这三个受伤的强盗严刑勘问,供出为首的系九个外盗,“咱们十四个人都是他们雇来的,盗的东西昨夜都是他们搬了去,只叫咱们挡这个追捕的汉子,白送了命,东西没有分得,求老爷开思。”当将三人收禁,俟拿住为首的,一同质讯。一面查点失去金银器皿、衣饰绸料物件,开了清单,约共值价万金,内中有御赐玉如意并尺头各件。文武衙门见了失单,十分认真,各处缉捕,这且按下。

再说那九个外盗,预先住在城外一所破庙里,扮作乞丐,日间求乞,夜间偷盗。先将庙后挖一大坑,盗的东西都藏坑内,上面掩着乱草。是夜所盗贾府的物,这九人先已越城,将物藏好,次日在城中求乞并探消息。此事轰传出来,处处严查。风声渐紧。又知同伙的打死十一人,被获三人。立足不住,欲避他方,无如舍不得妙玉。

为首的道:“今夜我们将东西捆扎上车,吃了饭,只用三四个人,再到那里,将姑子取来,就绕路转到别处,再作道理。”有一个说:“现在风紧,那里必有防备,只怕不能得手。”为首的说:“你那里知道,他家只多着人看守上房,谁来守这尼庵?我们不要东西,背着姑子就走。如果不得下手,就回来了。”有个说:“不差。宁可做过,不可错过。”商量已定,是夜竟偷入园中,进了庵,将闷香处处点起。中了香气,即昏迷不醒,果将妙玉劫了出来,装载上车。

打并了四辆手车,两人推一车,一人在前引路。走了三四里,望见前面五里铺地方。为首的道:“在此处歇一歇,待我解了手再走。”有一个也要解手。走至一带土墙根下,两人蹲下来,一人道:“到底是老大的主见高,今儿若不去,岂不可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标致美人。”那一人道:“这遭买卖做着了。东西值得几千上万银子,又得了这个美人,一生受用。只是那死的不必说,捉住的还不得活呢!”这个说:“横竖是雇的,于今顾不得他们,只好随他去。”

两人在外说话,不防里面墙根底下也有个人解手,将这些话听得明明白白。那人解了手,即找扎起来,拿了一根铁鞭,听得两人已经起身,轻轻纵出墙外,悄悄的跟着走来。只见一个向前引路,一个仍推着车,一齐走了。后面这人赶上,认定后首这个推车的脑后一鞭下去,只听得“呵也”一声,头分两瓣,咕咚倒了。又一腿将车打翻,前面那个一带倒了,一声“不好”刚叫出口,耳根头一鞭已到,首碎而亡。前头推车的回头看见,四个停住车,忙取器械奔来迎住。这人喝道:“来一百死一百,来一千死一千。”四人已到面前杀来,这人只将鞭一搅,四人刀杖落地。复一鞭横扫过去,打倒三个。未倒的这个,赶上一鞭打翻,再一鞭了结。这三个还未挣得起来,一鞭一个,又送了命。引路那盗忽然不见。前车两盗见后首的都死,要想跑,又舍不得车上东西,要斗,明知不能。正在沉吟,这人已到,一鞭击下,脑浆迸流。还剩一个,飞风的跑了。这人不慌不忙,将身一纵两十丈远,几个连珠纵步追上,一鞭正中背心,喷血而毙。

这人才走回来,忽听车中一声叫唤:“救人啊!”其音清脆明亮,宛如燕语莺声。这人问道:“你是何人?快说来。”车内人说:“救命的爷,你且救了我,自然要告诉你。”这人说:“你先告诉明白,我才救你。”此人无法,只得说道:“请爷站近些,听我告诉。”这人贴到车旁,里面低声说道:“我是贾府园内庵里的女尼妙玉,求你将我送回,多把金银奉谢。”这人听说,喜从天降,跳跃欢腾,说道:“原来你就是妙师父,我特来救你。”

只顾说话,不防背后盗人暗算。一语未完,只觉左腿后一刀刺来,叫了声:“不好!”飞快将腿斜旁一卸,已刺进去三四寸深--一亏平日功壮,筋骨强健,再亏避得快疾,未曾攮通。毕竟这人身法矫捷,将腿卸出,随着一后跟踢去,把那盗踢翻在地,刀掉一旁,回转身来,一手按住。那盗忙说:“求饶一命,东西都送与爷。”这人一想伙盗都打死了,只有这个,且留他讯供。就在这盗左右肩上两拳,打得骨脱筋离,软拖下来,又将腿筋割断,一面说道:“且救了人,再考问你。”但觉自己腿上血流不止,走近车旁问道:“师父可有手帕?”妙玉问什么事用,这人道:“我才与你说话,不防路旁还躲着个强盗。我的左腿捱了他一刀,血流不止。”妙玉听说,浑身打战,说道:“怎么好?”忙递块手帕出来。这人说:“一块不够用。”妙玉又递出一条香巾。

这人将腿缚好,忙扶妙玉起来。妙玉素性耿洁,遭此厄难,不能避嫌,只得由这人扶他。毕竟妙玉眼尖,从亮信中细觑这人,已明白了,假意说道:“难得爷救命,敢问尊姓大名?”这人道:“路上不必说,且合你到我家里再说罢。”妙玉道:“我吓得心惊腿软,走不得路,还要雇车子好。”这人道:“夜静更深,那有车雇?我背你去罢。”妙玉道:“这断乎使不得。你的腿受了重伤,我且虑你不能行走,还搁得住背我吗?”这人道:“不相干,你只管站下来。”

于是扶定妙玉下车,硬背着走至土墙边,敲了一下门,里面一小童忙开门出来,一同进去。背到房中,将妙玉放下,再说道:“我非别人,乃柳湘莲也。”妙玉道:“原来是柳二爷,很失敬了。今儿这救命之思,如何报答!”连忙倒身下拜。湘莲急忙跪下,挽了起来。妙玉道:“恩爷怎么知道我被难来救我?”湘莲道:“我在后院墙根走动,听见强盗说出前儿打劫贾府,今儿又去劫了个美人。我想贾府千金,岂堪遭这污劫?是以出来救护,那知就是你。那些强盗都被我打死,只留一个活的好讯供。”

一面说话,腿上血直淌。妙玉看见,‘战兢兢的道:“不好了,血又淌下来了。”湘莲忙叫杏奴取出药来,解开帕子一看,只见伤口划开五六寸长,因行动用力,’致血涌出。妙玉吓得身战泪流,道:“这是我连累恩爷。”一面扶着湘莲乱抖,一面说道:“我实在心……”说到此处,又止住了。湘莲扑在春台上,叫杏奴点火照着,托妙玉代他上药。妙玉拿了药瓶,两手不住的抖,把些药抖得满腿,对不着伤口。杏奴只得托妙玉拿着蜡台,自己动手,才将药倾在伤处,血即止住,疼亦定了。此药乃云梦羽士所传,三天即平复如初。又找了一块绸缚好,翻转身来躺着歇息,一面叫杏奴取新盖碗,泡天水茶,又舀了水来与妙玉净手。又对杏奴道:“你叫两个打杂的,快点火把,去到大路上,看守四辆车子合那打折手脚的强盗,你再往城中报信。”杏奴道:“此时已四更了,只怕城门叫不开。”湘莲道:“你只说前夜荣府失盗的御赐东西,这会儿连人都拿住了,赶来报的,敢不开吗?”杏奴赶着去了。

湘莲心想:“自去岁园中与他一面之后,思念至今。幸遇这个机会,救了他的命,这段姻缘十有九稳。”身上虽受刀伤,一因仙丹神效,再自有生以来,不过见些寻常粉黛,何曾与这冰姿玉骨香泽相沾?今将妙玉背来身上,又侍医药,这般缱绻深情,温柔爱恤,令人心旷神怡,已不知痛为何物。比时想出个主意,假装疼痛,试看妙玉怎样,故意呻吟叫痛。妙玉道:“上了药,止住血,如何反痛得很呢?”湘莲喊道:“要疼死了。你不知道,这药性在伤处,要斗一阵子,疼的受不住了。”妙玉急得哭道:“都是我累你这般疼痛,倒不如我代了你罢。又不能按摩,真正没法了。”停了一会,湘莲道:“你扶我起来坐坐。”妙玉忙来扶起,靠着湘莲坐,又问道:“可疼得轻些?”湘莲道:“轻了些,只是心里难过。”妙玉忙将春葱十指一手扶住湘莲脊背,一手在湘莲胸口按摩。

湘莲暗乐受用,想其情重如此,俨似夫妻,今番不可错过。与其求人代说,恐有差误,不如自己面订终身。主意已定,忽又忘其所以,一面说:“好了,不用摩了。”一面将妙玉的手捻住。妙玉脸一红,低低说道:“恩爷要怎样?尊重些才好。”湘莲只得厚着脸说道:“我爱的你什么似的,有许多话又不好说,又不便托人说。”妙玉早知此意,心想:“不如我先一着,以表我心。”忙道:“恩爷有话只管说。我少亡父母,孑然一身,生性耿介,世俗难容,所以出家。到此,蒙施主垂青,芳院筠庵以为终身自适。那知今日遭此尘劫,若非恩爷救护,此身已丧污泥,只好来世再苦志潜修。今日之身已被恩爷携负,只得要执从一而终之说,听凭恩爷就是了。”湘莲道:“我一生想得佳偶,以前定下尤三妹妹,深悔自己冒失,误起猜疑,送了他一命。”说着,泪如雨下,一面拭泪,又道:“因此出家,学艺数年,师父逼我还俗,并说我与贾府中人尚有姻缘之分。不意去年一睹仙姿,至今思念不已。你若肯见爱,不厌贫寒,共订终身之约,真正三生有幸。”妙玉道:“我命惟君所系,侍奉箕帚,深合我心。但须凭一冰人,庶免私期之诮。”湘莲点头。

两人贴近说话,愈对愈亲,越看越爱。湘莲情不自禁,意欲求欢。妙玉道:“日久天长,何在乎此?你现在受伤,保养身子要紧。”湘莲听说,更加爱敬,忙叫妙玉上炕,躺着歇歇。妙玉道:“我时常打坐,通宵不倦,倒是你要歇歇。”湘莲道:“你既不睡,我陪你秉烛谈心。不久天亮,城里即有人来。你还是回庵去,还是怎样?”妙玉道:“我已被劫出来,耻于进去,只得靠你作主。权且与你认为兄妹,借此栖身,明日宝二爷若来,我自有道理。”

惭见窗光射帏,停了一会,贾琏同文武衙门兵役来到。湘莲迎进让坐,遂将夜里的事细说一遍。贾琏道:“很亏二哥大力,感激的了不得,又带累受伤,实在过意不去。今日可疼得好些?”湘莲道:“已不疼了,多承记挂。”贾琏即命众人将强盗并车辆押赴进城,又候验了众盗尸身,一行人才回去。

话分两头,栊翠庵道婆、妈子闷香醒后,不见了妙玉,各处找寻不见。知是被盗劫去,哭闹了一夜,次早到上房告诉。

宝玉听说,急的如疯子一般,跺足叹气道:“妙师父这个人,如何受得此厄?”黛玉道:“你别急,必有救星。”众人听说多来问信。正在纷纷嚷嚷,外面传说进来,上夜失的东西并强盗都被柳二爷拿住了,打死八个,留了一个活的。昨夜劫了妙师父去,被柳二爷救在他家。咱们琏二爷已带人瞧去了。柳二爷腿上伤了刀,凶的很。宝玉初听妙玉救回,心中一喜,又听湘莲伤刀,心中一急,几乎掉下泪来。大家听说,叹息不已。贾母道:“我失去这些东西,若非柳相公拿获,往那里追?很该重重谢他。但是他拼命救人,自己反受了伤,怎么好?宝玉快去瞧瞧他,替咱们问问好。”宝玉得了这话,忙赶出城,路遇贾琏,问明湘莲刀伤不重,无甚要紧,方才放心。

贾琏回来,将原物取回计点,只少银器数件,也就罢了。盗首讯明枭示,从者拟绞、拟军了案,何三于事破之时,已先自缢了。

再说宝玉到了柳湘莲家,两人拉着手,到里间坐下。宝玉问道:“这会于可还疼?”湘莲道:“不疼了。三日平复如初,承你记挂。”宝玉道:“先听说伤得重,恐成毛病,急得我淌泪抹眼,这会儿才放了心。妙师父难为你救回,他感恩之处终身不忘。”一面附耳低言,两人相视而笑。宝玉又站起来道:“咱们老太太、太太叫问二哥好。”湘莲亦站起来回了。宝玉问妙师父在那里,湘莲道:“昨夜受了大惊,又没睡,在后房躺着。不瞒你说,昨夜已合我认为兄妹,我去叫他出来。”宝玉道:“不必惊动他,我就到房里好说话。”

宝玉进来,见了妙玉。妙玉含泪说道:“我若非哥哥救护,几乎不得见二爷的面。”宝玉道:“因为你受了大惊,特来瞧瞧你。老太太、太太、宝姊姊、林妹妹、众姊妹、嫂子都叫问好。”妙玉道:“多谢费心,回来托二爷,都代我请安道谢。”宝玉丢个眼色,湘莲退出。

宝玉向妙玉道:“事已如此,于今打算怎么样呢?”妙玉道:“人有旦夕祸福,变生倾刻,昨今不同。夜来被劫,指望慈悲大士救我厄难,那知影响全无。足见古来贤人高士要离尘嚣,遁迹为上。这些念佛看经,终属虚无缥缈,我从昨夜已看穿了。”宝玉道:“既却禅关,不如还俗的好。”妙玉叹气道:“昨日那番世界,今朝另一乾坤,我此时无所适从,惟听哥哥位置罢了。”

宝玉道:“你之所见很是的,但你们过于性急,赶忙认作兄妹,终非了局。我倒有个鄙见,在你面前不敢唐突,恕我我才好说。”妙玉道:“二爷有话尽说,我焉敢抱怨。”宝玉道:“柳二哥央我作伐,代你联姻,你心里怎么样?”妙玉脸一红,回道:“方才说过,凭哥哥作主,我不与闻。”宝玉道:“我想你意中选人,若非美质奇才,何能寓目?人才兼并,最不易得。现在柳二哥的才貌有一无双,他的赤心待人终身可靠,一身武艺大有出息,况且你二人患难扶持,正当伉俪同偕,岂可当面错过。我是过来人,历遍一番难苦,今日现身说法,你们早些决夺要紧。我这会子要讨你句话去回他的信,估量你如何能说呢?你若是依了,只坐一会,不则声就是了;若不依,再回我句话。”只见妙玉低首无言,桃霞泛面,坐了好大一会,悄然无语。宝玉起身道:“好了,好了,妥丁要了。我捻着一把汗,生怕你说出句不依的话来,这是承赏脸的了不得。”妙玉道:“深费二爷的心,容我再谢罢。”

宝玉出来,对湘莲道:“美事已成,快些择吉,好领喜酒。”又计议了一会,来家向贾母、王夫人告诉:妙玉不肯回席,因身已被湘莲背负,情愿随他终身,柳老二托我为媒,已说妥了。专期那天,还要咱们家的人代他张罗。贾母道:“还要多去些人。”大众互说这段姻缘配的稀奇,贾母道:“天有定数,事到头来不自由。那知道他两人竟成了一对子,又是宝玉代他两个说合,这都是梦想不到的事。”凤姐道:“这亲事不算宝兄弟说合的,还是强盗撮成的。”说得大家一笑。

宝玉叫人赶着将妙玉的随身需用什物搬出城去,又叫妙玉南边带来的人去伏侍,又同黛玉商议,先拣了几十套衣衫裙袄并金珠宝、钗钏簪环之类两百件,送去赠嫁,又算酬劳湘莲之意。湘莲、妙玉见物太多,执意不肯全收,宝玉推之至再,方才收下。湘莲、妙玉感激宝、黛二人,自不必说。

吉期前一日,贾府中黛玉、宝钗、惜春、薛姨妈、宝琴、香菱、邢岫烟、妈子、丫头等都来了,黑压压挤满一屋。妙玉迎看,道谢、请安、问好,一面泪湿罗巾,说道:“向蒙诸位贤东格外垂青,私心感佩。那知命途多舛,突遭厄难,落得此时身不由己。”众人见他哭得凄惶,再三劝止。外面贾琏、宝玉、薛蝌也来了。

只见此屋前后三进,并有厢房书室,修理得整齐洁净。后首一所大园,花木、竹石、亭台、楼阁都有,楼上看郊外风景,与大观园别又不同。

是夜外厅一席,里厅两席。众人坐席暖房,笙歌宴饮,内外灯彩陈设,富丽堂皇。到了吉时,薛姨妈叫黛玉、宝钗等替妙玉妆新。黛玉道:“我替嫂子高耸云鬟。”宝钗道:“我来轻描螺黛。”香菱道:“我代系六幅湘纹。”宝琴道:“我代纳双飞莲瓣。”还有惜春傅粉,岫烟匀脂,直把个妙玉燥得无地自容。大家一面调笑,梳妆停妥,宛如仙子临凡,悦人心目。黛玉道:“嫂子这芳容,本是娟研幽静,今又顿增美丽风流矣。”于是扶了妙玉出厅,同湘莲参拜天地、香火祖先,再夫妻交拜,坐床、撒帐、合卺已毕,大家吃喜酒,闹新娘,直待夜间,薛蝌、岫烟送过房后,各自散回。

是夜湘莲、妙玉密意绸缪,浓情款洽,则与宝黛相同,至于奥妙深文,各有笔手,做法又区别矣。要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回史湘云重征蝴蝶诗林琼玉双效鸾凰侣

话说湘莲、妙玉共入鸳帏,极乐交欢,付之摹拟,直至红日当窗,才起来盥沐。湘莲对妙玉梳妆。菱花映去,眉翠生春;蕙带拈来,肌红散麝。“女为悦己者容”,湘莲细看,真如月殿仙

娥,喜得心花灿烂。妙玉道:“我于今视卿如天,指望你博得个功名,于一番事业,才可扬名显亲。你的武艺固属超群,但不知文才若何?”湘莲道:“我少年游侠,末习诗书,只略知几个字,深愧班管千钧,不知妹妹何以教我?”妙玉道:“咱们横竖闲着,我有的是书,你可天天看书写字,间或又演武艺。文墨一道,我虽不才,必当尽心合你讲究。数年工夫,文事武备可都全了。”湘莲大喜,从此终日闭户读书,专习文艺。妙玉鸿案相庄,极其诚笃。这且按下。

再说黛玉因失盗一事,家丁出力者均有奖赏。包勇功多,格外赏银五百。又拣四十名壮健的,同包勇巡夜。又查得大观园周围垣墙,多有人家住房围绕,只有西北角是空地,极其宽广,空地之外,又有人家住房遮护。黛玉、宝玉同商,将这空地买来,也盖做花园,西通林宅,东并大观,三园联成一处。园外尽是房屋围绕,又拣紧要地方,盖了几座更楼,贾、林两第,一览而通。布置得严密周详,举家叹服。宝玉将新收之地多工盖造。内中布置,全靠林府聘来的一位南边雅士虞自如先生--外号梦园。建造各处亭台楼阁,都是此人独出心裁。此园成工,后书交代。

且说史湘云夫病已愈,黛玉赠了万金一所田庄,又赠些衣饰布帛,值两千金。夫妻二人感激之至。湘云时常来住,一日走至沁芳桥畔,只见五色凤仙花如缀锦,引得群蝶纷飞,看了一回,来至怡红院,向宝钗、黛玉说:“我今儿回去。”黛玉道:“你再住几天。那里这么离不开?从前一住半年,还只是催着人接你来。于今虽有妹夫绊住,也不可疏远了咱们。”湘云道:“因为有点要紧事情,回家过几天就来。”于是二人携手同行,走至沁芳桥头,湘云指着凤仙花道:“林姊姊只愁我不来,我望着这些花,那里舍得去?你瞧瞧那朵大红的,实在可爱。”忙叫翠缕去采。翠缕刚伸手来摘,只见这朵花忽向斜次里一抛。翠缕一惊,定睛看时,却是个朱红蝴蝶,众人纳罕。这蝴蝶盘旋围绕,高高下下,飞去飞回,惹得一群丫头用扇扑的,用绢子掠的,摄手摄脚去捉的,斗了好一会才飞远去了。

湘云别了众人,到家料理事务停妥,想起那日见的朱红蝴蝶实在稀奇,吟成七律一首。

过了几天,贾母着人来请。湘云带了许多物件,先来贾母处请安,薛姨妈、宝琴、香菱、岫烟也来了,湘云见过众人。凤姐道:“老祖宗正惦记着你,说你从前在这里一住半年,于今多则三天,少则一天,就要回去。为什么离不得家了?”姨妈道:“于今自然比不得从前,要照应姑爷。若常在这里,家里的事交给谁呢?”凤姐道:“这趟打算住几天?”湘云道:“你猜一猜。”凤姐道:“估量着至多七八天就了不得了。”黛玉道:“拿不定。”一面指着外间说道:“你瞧瞧,倒像搬家似的,带了这些东西来,还不长久住着吗?”湘云道:“我这趟要住到看过菊花才回去。”贾母道:“又太远了。你常在这里原有趣,把你姑爷撂下了,可使不得。”湘云道:“乡里有家富户,请了个外路先生,病重回家。于今托他代馆,要到年边才得回来。家里没事,在这里可住久了。”凤姐道:“林妹妹说你搬家似的,我只道你带许多东西来,像合姑爷拌嘴赌气似的,倒吓我一下子。”众人听说一笑。

钗、黛二人同湘云、宝琴、香菱、岫烟来园中赏玩凤仙,湘云道:“我那天见的红蝴蝶实在可爱,诌了一首七律,请教公评。此调多久不弹,手生荆棘了。”一面念道:

茜色裙衫幻相全,风回舞翅落红鲜。

胭脂魄冷迷枫叶,豆蔻思深化杜鹃。

掠过御沟流影乱,依来宫额斗妆研。

模糊老眼惊飞举,误认榴花落槛前。

群钗一面听,一面赞道:“新艳极了。咱们的诗社久停,要振作起来才好。”黛玉道:“待花园完工,再来兴社。怡红院后花障一带的各色鸡冠,锦屏似的,清秋佳色,不可不观。”于是一群人同至花障边玩赏,就在石凳上坐下。丫头将茶送来,每人一个五彩洋磁茶船,霁红仿雕漆合欢盖钟,盛着天水泡的龙井茶。

赏了一回鸡冠,同来至潇湘馆。只见院中四架盆景:一种朱筠,干色如象牙,清劲光润,朱红竹叶,疏密停匀。一种丹杏,花如渥丹,状如绯桃,香气甜蔼,沁人心脾。一种鸳鸯菊,枝叶,扶疏,每一茎上并头两朵,一朵或粉紫;一朵或青黄,一边或红,一边或白,一蒂双花,各色分别,故名鸳鸯菊。一种蝴蝶梅,虬枝屈干,初开桃红,转淡红,由谈红转白,又由白渐开渐红,形如蝴蝶,两边两个大长瓣,两个小圆瓣,如蝶翅,中间一个窄长瓣如蝶肚,心中花须有两根长的,出于大瓣之外,俨然一个蝴蝶,开时惹得无数蝴蝶栖止花间,远望真假莫辫,奇妙如此。

群钗赏玩后,又见里间书几上摆着一盆紫蕙,每茎上着花数十朵,色如紫罗兰,香比建兰,格外幽静。湘云要动手撷取,宝钗忙拦住道:“你这脾气还不改,一见花就要插到头上去。竟要做一顶百花盔,长远顶在你头上才好。”黛玉道:“把他头上锥上许多眼,遇花便插才简便。”

说笑之间,又到隔间里,看见书架上一盆金兰,叶如碧玉,宽窄适中,长短合度,花似蜜蜡作成,瓣短而阔,形圆如梅,灿烂如金,稀世之英,可称仙品。群钗人人赏鉴,赞不绝口。湘云贴到架边,只管嗅香,一面说道:“兰为王者香,这香的妙处又在王者之上,要称他做太王香了。”黛玉道:“过几天剪下两朵,你再来顶太王,如何?”湘云道:“剪花的时候先告诉我,洗洗头发,梳个高髻,好顶太王香。”宝琴道:“太王在你头上两层,你就是个文王。夜来可曾梦见飞熊没有?”宝钗道:“他的飞熊梦久已入了。你没瞧他:先前吃饭,一块鱼没有吃完,倒蘸了半碟的醋。”一面说,一面笑。湘云道:“你别笑我,叫大伙儿瞧瞧你,比比我的肚子,谁高拱些。”众人说说笑笑,天色将晚,方才各散。

次日早起,黛玉吩咐人:各色齐备怡红院后花幛。面前弯环池水,绕出沁芳闸,近又重新修整。这花幛顺着池水曲折编成,竹篱上面网着各种藤花,春时艳似锦屏。池沿宽有两丈,各色鸡冠栽于篱根内外。赏花设席,池沿上搭起明瓦天棚,排着许多坐位。每位一椅二几,安放肴馔茶具,每位一洋漆小桌,盒内贮精细干鲜果品、佐酒嘉肴,一壶一觞。备办停妥。

到了上午,贾母邀了封夫人、薛姨妈、舒夫人、邢、王夫人并众姊妹等,花花簇簇的先来怡红院坐下。贾母道:“今年鸡冠秋色很好很多,这个地方又收拾得好,大家都要来热热闹闹。宝玉横竖是常合你们一阵的,琼哥儿也要叫他来,合宝玉一样坐。”于是大众齐来至花幛边,只见椅几坐位对着花幛,自西至东,一字儿排下去。贾母对舒夫人道:“这一定是你姑娘的布置,别人再没有他细心别致,各色周到。”舒夫人道:“咱们姑娘本来聪明才干,再得老太太调教,所以事事妥当。平日跟着老太太陶熔,才得如此。”贾母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万不能抵他精明。咱们且坐下来。”封夫人又与薛姨妈谦逊,贾母道:“封太太的首坐,再没人僭的。”于是封氏首坐,其次姨妈、贾母、舒夫人、湘云、宝琴、香菱、岫烟、邢夫人、王夫人,再探春、惜春、喜鸾、尤氏、李纨、凤姐、宝钗、黛玉、琼玉、宝玉都坐下了。贾母道:“今儿点的什么菜?”黛玉道:“除例菜外,拣各人所喜的添了几样。”贾母点点头,让过两回酒菜,抬头细看,忽然指着舒夫人对面一朵大鸡冠说道:“这朵白的很好,妙极了。叫什么名色?”黛玉回道:“叫做雪峤层云。”贾母问:“共有若干种类?”黛玉道:“有上千细种,合菊花都刻的有谱子。”

贾母又笑道:“今儿赏花,可惜少个玩意儿。”一语未终,只见平儿携着巧姐,鸳鸯拉了刘老老合板儿的兄弟发儿来了。贾母欠身道:“刘亲家,多久不来了。”老老道:“庄家人生活忙,今年又多种点子粮食,所以这早晚才偷空来,请请老太太安、合姑太太、姑娘们的安。今年雨水调匀,瓜果很有味儿,带了点子请老太太、姑太太、姑娘们尝尝新。”贾母道了谢。黛玉叫人添设老老坐位,同贾母并排。湘云忙来同钗、黛二人并坐。宝玉之下,又添鸳鸯、平儿、巧姐坐位。贾母问:“老者一向好?”老老站起来道:“托老太太的福,还挣的动。出力的粗活也不能了,食量也很差了。从前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而今食量大如猪,只好吃个老母鸡。酒也不能喝了。”众人听说大笑。

宝玉见老老腮边生个疖子,贴了膏药,向着宝钗、黛玉,把个指头到自己腮上指指,又指着刘老老。宝钗触动前事,已经大笑。黛玉道:“今儿要行今使得,再别叫他做出那个样子来。你瞧他的腮帮子,再鼓一下,那脓血就像放花似的射出来了。”宝钗、湘云听说,笑的气喘。琼玉问宝玉:“姊姊们为何这么好笑?”宝玉告以往事,琼玉亦笑了。贾母忙问:“你们笑什么?说给大伙儿听听。”湘云起身来说,笑的说不出声。还是宝玉忍着笑,做两回才说完。大众正在笑声鼎沸,’忽见鸳鸯走到老老面前,悄悄说了几句。老老道:“我的好姑娘,饶了我罢!”一面自己指着腮上道:“你瞧瞧,连说话都怪疼的,再一鼓就炸裂了,只怕吃的东西都从裂缝里冒了出来。”大众笑得前仰后合。

妈子又来上菜,贾母叫拣烂的挑两样放到老老面前。发儿坐在老老旁边,老老偏着头慢慢的吃,发儿等不停台,早已风卷残云,当时干净。贾母问:“系两样什么?”丫头回说:“金银蹄、酥鸡。”贾母道:“蹄子也罢了。老老害疖子,这鸡不该送过去。”老老道:“不相干,这样没骨子的鸡,又很烂,那怕疖子害死了,也要吃完他。”众人又让过酒肴。上到点心,各人随意拈拾,单看老老合发儿吃得有趣。鸳鸯只要行令,薛姨妈忙道:“这个不必罢,我笑疼了肚子,还没有好。”封夫人道:“已足领了,散坐坐罢。”于是大众起身,又到各处逛了一回再散。

湘云住在蘅芜院,香菱、宝琴、岫烟作伴。次日,四人来到怡红院,同宝钗、黛玉复在花幛前漓茗清谈。只见一群五色蝴蝶远远飞来,直入花丛,往返回旋,穿来度去,群钗越看越爱。内中有个翠蓝的,分外轻盈袅娜,又有红黄白黑五色斑澜,与花相映,令人目悦心怡。湘云道:“我前日做了《红蝶诗》,你们今儿再把这五色的分咏起来好么?”黛玉、香菱齐说:“别致有趣。除你咏过不算,咱们恰好五人五色。”宝钗道:“不准拣择,做五个阄,谁拈着那一色,就咏那一色。”丫头安了几子、文具在各人面前,湘云做阄,各人拈取。恰好黛玉拈着蓝的,宝琴红的,宝钗黄的,香菱白的,岫烟黑的。各人思索,不一会都有了,湘云将一幅粉红落霞笺誊出来。只见各人的诗道:

蓝蝶林黛玉

不将红紫染徽丽,螺黛轻匀淡扫眉。

翡翠金寒春梦杳,蔚蓝天暖落花迟。

踏青山畔和烟瘦,凝碧池头着两痴。

为问云英消息远,画桥何处寄相思?

红蝶薛宝琴

杜鹃枝上影微茫,十里朱栏护艳妆。

粉赤自应骄豆蔻,颜酡半为醉芬芳。

轻衫旧染脑脂泪,薄袂新添琥珀香。

记取夕阳低掠处,误疑花片落东墙。

黄蝶薛宝钗

楚楚风[情]任自娱,谈黄衫外绕来无。

香消蜡瓣梅千朵,魄化金茎草一株。

桂苑舞慵衣历乱,葵房宿久影模糊。

姚家园内花千顷,拦入深丛色不殊。

粉蝶甄香菱

寂寞琼轩寄迹微,多情常傍玉阶飞。

淡妆素服留真色,独抱冰心趁晚晖。

醉入梨花迷舞影,坐分柳絮满轻衣。

珠帘十二凭谁卷?栩栩庭前带月归。

墨蝶邢岫烟

乌衣莫错认门庭,捣罢元霜睡已醒。

鸦鬓分香随黛化,漆园寻梦被云扃。

银缸背处浑无迹,墨笔描来似有形。

月黑花阴春漏永,怅然不语最娉婷。

群钗看毕,湘云道:“论作法,伯仲之间,各有佳句。细咏起来,要推潇湘压卷,这起联最妙,情景入神。宋时有个张三影,于今出个林蝴蝶了。”黛玉道:“承誉太过。我最爱‘漆园寻梦’,形容得幽渺之极;‘魄化金茎’,锻炼融洽;‘独抱冰心’,何等高洽;‘应骄豆蔻’,寄情旷达。这几句确是咏物中杰作。”宝钗道:“总不及你这联。”彼此互相赞赏,茗叙谈深,直到月钩初上紫薇花才散。

再说林琼玉中元之时,尚未做亲。舒夫人来京,李纨因妹子李纹待字,又羡慕琼玉富贵才华,求着贾母、王夫人向舒夫人同黛玉商量,又托薛姨妈作伐。虽未过礼,已经说成。舒夫人知李纹才貌最优,又想进新房娶媳,意在速成,所以早定下了。那知琼玉命有奇缘,亦应双偶。舒夫人初来,住在贾母套房内。贾母最爱喜鸾,隔房作伴。每逢琼玉来贾母处,两人相遇留神,彼此倾慕已久。及至赏花这日,琼玉、喜鸾虽系各人各坐,两下相隔不远。一个眼慧,一个心灵,二人虽未交谈,已备窥其全体。初然入坐,却不肯以目传情。坐久下来,自然你顾我盼,势所必尔。

席散之后,琼玉回至书房,心中如有所失。喜鸾回去,亦觉中心促促。次日,因潇湘馆金兰愈开愈香得绝妙,想去看兰。又因近学做诗,得黛玉指教,托黛玉改诗,特带了丫头月梅来至园中。走至半路,想起诗本子未曾带来,一面叫月梅去取,自己只顾前走。不防雨后苔滑,行至一株紫藤架边,脚下一欹,身子一闪,连忙抓住一条垂藤,不曾滑倒,吃了一大惊,心慌意乱,头上戴的一支镂金碧玉簪绾在藤上,自己也不知道。只得坐在石上,等月梅取到诗本,同往潇湘馆来。黛玉邀到里间去坐,喜鸾道:“我新近又做了几首诗,托姊姊删改。”黛玉道:“你的诗很可去得了。”一面将诗稿翻阅,说道:“你再加两个月工夫,把些字面练纯就是了。且放在这里,慢慢代你推敲。”

喜鸾对着金兰细细赏玩,黛玉笑道:“你可爱他?剪一朵与你戴。”喜鸾道:“我爱得什么似的。”黛玉用竹剪剪了一朵,递与喜鸾。喜鸾拈着只是嗅那香味,,忽对着花叹口气道:“如此妙品,再有什么佳卉配得上他!”黛玉道:“莽莽乾坤,物必有偶。到其时,自有比得上的东西来配他。”喜鸾听说,脸微微一红,将朵花随手贴在鬓边。黛玉道:“此花妙处极多。初春开起,残秋才谢;头上戴过的,用水洗净,盛在磁器内,戴几天鲜润如旧;多戴几次,长久发香。宝姊姊从来不爱替花,前儿也戴了一朵。”两人评花,权且按下。

再说琼玉自赏花之后,时时刻刻总有个喜鸾在念。失坐无聊,负了手跟到园中散步,意欲到潇湘馆来。忽见个丫头手里拿本书走过面前,因见这丫头侍候喜鸾,所以认得,故意问道:“你拿这书送给谁的?”丫头道:“喜姑娘叫我拿来的,等着同到潇湘馆去。”琼玉心想:“原来他要往那里,我正要到那里。”慌忙走来。忽然肚子里疼起来,一阵乱响,只得忙回去解了手,又匆匆赶来。恰好一脚正踏着喜鸾失脚之处的滑苔,竟栽了一交。爬起来一看,只见苔上两行窄印,形如莲瓣。低着头细细端详了一会,长仅三寸余,纤纤尖瘦。忆到《西厢》曲文:“立苍苔底印儿浅,步芳尘,香径软。休言眼角留情处,只这脚踪儿将心事传。”又把赏花领略的那番情形细细揣摩,心内思索,举步间,不防面前一件东西往脸上一碰。定睛看时,原来是支金镇碧玉簪。取了下来,[心]内想道:“这是他的,如何挂在这藤上?”只管呆呆站着出神。停了一会,忽然想着:“我且拿去还他,看他怎样。”心中无限思量,信步徘徊,又走错了路。好容易找了回头,一面走,一面想,猛抬头,见前面两个人徐徐行走,恰是喜鸾扶着月梅来了。

琼玉一见,惊惶爱慕,目注神驰,心内又想道:“看他打扮得齐齐整整,行将来且是袅袅娉娉,俨是个姊姊莺莺。”又呆呆的站着不动。喜鸾走至面前,向琼玉低低叫声“林哥哥”,琼玉亦叫声:“大妹妹,怎不坐坐就回去了?”喜鸾答道:“坐久了。”说着走了过身。事有凑巧,偏因路滑,喜鸾又闪了一下,头上戴的那朵金兰掉了下来,自己却不知道。琼玉看见,连忙拾起,含笑说道:“妹妹头上的花掉下来了。”喜鸾回身看时,琼玉已将花送到面前。喜鸾:“难为哥哥。”意欲伸手来接,又不好接;琼玉欲想递过去,亦恐不便。两人沉吟了一会,喜鸾叫月梅接了过来。行未数步,又站住,将花贴在鬓上,不知不觉回头一看。琼玉炯炯双眸,呆呆盼望。喜鸾盈盈一笑,款款的走回去了。

琼玉直看喜鸾去远,将自己的手闻闻,叹口气道:“这又是‘兰密香仍在,环佩声渐远’了。”垂头丧气走进潇湘馆,见了黛玉,将簪子递与黛玉道:“姊姊瞧是谁的?”黛玉道:“这是你带来给我的,那匣簪子共十二支,我拣出这支顶好的送喜妹妹,因为他这个人配戴这簪子。今儿怎么在你手里拿着啊?是了,只怕是他才来的时候掉在地下,被你捡着了。”琼玉道:“姊姊猜得有理,但是挂在紫藤上,不在地下。我来走到藤架边,路滑栽了一交。”黛玉忙问:“可曾跌坏没有?”琼玉道:“没有。起来瞧瞧,只见地上几个鞋底印儿,内有一个欹的几寸长,像是滑了一脚。我生怕他跌倒了,细细瞧瞧,苔上又没有别的痕迹,多分是身子一欹,抓住藤条,不曾滑倒,簪子结在藤上,自己也不知道。”黛玉点点头,停了一会,对琼玉道:“据你说这情形,很是的。”

琼玉问道:“喜妹妹来有什么事?”黛玉道:“来看兰花,再托代他改诗。”琼玉见桌上搁着本书,拿起来说:“就是这本稿子吗?”书页上题着《绿窗小草》。一面念,连声赞好,又夸字的笔法秀媚,又问他这诗字学过几年。黛玉道:“字写过三年,诗只两年半的工夫。”琼玉道:“他这簪花格小楷,俨然姊姊所书,实在爱人,我们万不能及。”黛玉道:“你们馆阁体另有一家,不必作此无益的笔墨。”琼玉将本子翻来覆去,细细把玩。黛玉已解其意,欲试其心,假意说:“他这诗字究竟也平平,不为稀罕。”琼玉道:“姊姊眼、法太高,据我看很难为他。”

黛玉问道:“你将这簪子拿到我这里做什么?”琼玉道:“等姊姊交还他。”黛玉又问道:“你来的时候该遇着。”琼玉道:“遇着的。”黛玉道:“那会子你就交还了他,岂不剪截?何必又拿到这里来?”琼玉道:“一者怕不是他的,不便冒昧;再者就明知是他的,到底男女授受不亲,瓜李之嫌可不怕么?”黛玉道:“这才是读书人的理体。”一面用手帕包了簪子,把丫头拿着,同琼玉出来,自往上房。

琼玉回来,只管出神,将《西厢》词曲念了又看,看了又念:“休言眼角留情处,只这脚踪儿将心事传。”自言自语:“眼角留情’四字,真是锦心绣口,才子文章,才能如此入神。刚才他回头一笑,那眼角的留情,真令我魂销神往。”又“暖”了一声道:“怎能够汤他一汤,早与人消灾瘴。”又念到“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一面点头道:“‘秋波一转’,就系留情的交代,留情交代得劲之处,全在秋波那一转。古来有此妙文,今日有此妙人妙事。合他相遇,亦可谓妙矣!但不知我合他的缘法可能得妙。”如此展转萦怀,朝思暮念,虽末入魔,也就如痴若醉。

琼玉本少年持重,此时竟把持不住,未免疏虞,又兼外感,竟病倒了。舒夫人、黛玉、宝玉、贾政、贾母,忧心如焚。一日,几个大夫诊治,王太医诊出病原,对宝玉道:“此病乃小伤寒,幸未传经,犹可医治。但是左尺的脉沉细无力,这是忧思太过,乃心经第一重症,非心药不能治。论理该没有这么重心事。于今权且除风固肾,将标症治好,再想固本的法儿,二爷火速宽他的心事要紧。”宝玉皱眉道:“这个实在难了。”大夫去后,宝玉将王太医的话告诉舒夫人同黛玉。舒夫人道:“这些天瞧他系有心事的样子,我细细问过,他又不肯说。姑爷、姑娘再去问问,叫他、有什么委曲,只管告诉你们不妨。”

宝、黛二人迳到琼玉处,又细细盘问:“若有心事,不妨直说。”琼玉丝毫不肯吐露,还说:“哥哥、姊姊放心,我并无心事。富贵如此,还有什么不足之处?孔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黛玉听说,不禁大哭,说道:“你轻轻年纪,怎说出这样话来?可怜姨妈合我这几天寝食俱废。你的心事必不肯说出,这哑谜儿已经难猜,还说这样伤心的话。你若有个差迟,林氏一脉怎么了?我也不忍对着你。”一面哭着走了。

宝玉忙安慰了琼玉几句,生怕黛玉哭伤,又赶回来。只见黛玉躺在炕上,呜咽不已。正在难解难分,恰好宝钗进来,见黛玉如此,只当是合宝玉抠气,忙说:“宝兄弟,你怎么同妹妹恼起来了?”黛玉道:“不是合他赌气。”因将去看琼玉的情由细细告诉宝钗,一面又哭道:“我此时真没有法了。”宝钗道:“我因为听说这病不轻,所以赶来问你。据大夫说系心病,心中病难攻,心上医怎逢?”

黛玉叫丫头避开,遂将喜鸾如何来看花,托改诗,琼玉亦来这里,如何拾簪,如何路遇各情节和盘托出。宝钗道:“我也猜疑,但不知这些情节。怨不得赏花那日,我冷眼看去,他两个很有些顾盼。”黛玉道:“我也看出他们眷恋的意思。”宝玉道:“赏花那日,你们大笑的时候,大伙儿只管傻笑,他两个四目相注,像行酒令上塑木人似的望不转睛。他的心事明明白白是这根子,但他自己不认,怎么样呢?”

宝钗道:“你们别发急,待我去细细开导他,总要追他的口风出来才好。”黛玉道:“姊姊若能将他这心病治好了,恩同再造。”宝钗道:“究竟喜妹妹这个人,轻易那里找个好姑爷配得上他,琼兄弟这个人就娶两位美夫人亦不为过。我想这件事,琼兄弟、纹妹、喜妹他们三人,同咱们三人一样,这是普天下第一美举。”宝玉喜得跳起来道:“姊姊这话正合我的心坎,妹妹不用说,合我一意了。”黛玉道:“但是这件事有些碍口。”宝钗道:“你们分家,用着大老爷处断;这件事待我来做个撮合山。”黛玉道:“姊姊若圆全得这件事,往后任凭姊姊要我怎样,我都依的。”宝钗道:“这是咱们三人当面说的,不准悔口。”黛玉道:“决不反悔。”宝钗道:“真个不悔?”黛玉道:“不悔。”宝钗道:“这么着:今夜咱们三人同睡的时候,当着我面前,你把裤子褪下来再上床。”黛玉道:“使得,就依你。”宝钗笑道:“罢呀!”一面向宝玉说:“可怜妹妹为着兄弟,躁都不顾了。我是说玩话,怎舍得勒恍他呢?”又对黛玉道:“我往那里,叫人避开才好说话。我想叫婉妹伴我同去。”黛玉道:“姊姊只管一人说话,横竖兄弟就如你的胞弟一般,不必避嫌了。”宝钗道:“你我固然相信,恐下人物议。”黛玉道:“姊姊又胶柱鼓瑟了,岂不知嫂溺手援从权之理?倘如兄弟有要紧的话,只可你知道,有人在侧,又不肯说了,岂不误事?”宝钗道:“就叫婉妹悄悄坐在外间,不进房都使得。”

于是婉香伴宝钗来至琼玉书房,婉香悄坐外间,屏退下人,宝钗进房,叫声:“兄弟,今日可好些?”琼玉道:“劳动大婶又来瞧我,很感激你,我的病难得好。”宝钗道:“你我谊胜同胞,你有心事只管说。”一面走至炕沿坐下,说道:“兄弟,可知你一病连累着许多人?”琼玉道:“原是为我,大家操心,怎么好?”宝钗道:“妹妹看你回去,也就病了。”琼玉失惊道:“若姊姊因我虑出病来,我这个人更该死了。”宝钗道:“因为你的心事不肯告诉人,致生许多枝节。你若肯说。就好办了。办别的事,我却不能;若治你这病,非是我自夸,能以心药治得好的。但要你实告病原,才好对症发药。”

琼玉绝顶聪明,察言观色,听宝钗语意有因,打算诉以衷肠,一想万难启齿,只得随口说道:“大姊既能医,就请发药。”宝钗道:“药已现成,若妄投了,岂不悖谬?”琼玉左思右想,实不能说。宝钗道:“兄弟读书明理,可知亏体辱亲,尚谓不孝。乃至于丧命伤亲,不孝之罪不更大了吗?你病到这个分儿,还不自己保全身命,更待何时?若谓护小疵而伤大体,窃贤者不为,智者不为。以我看,这病只要你开心见诚说出病原,不难于治;若含糊自误,必至不可解的地位。何以对得住亡过的爹娘、现在的妈妈、姊姊呢?再你林家一脉宗桃,靠你一人续嗣。是你一人之身,郑重的了不得。再你这心病,我也知道几分,你一说明就好治了。实告诉你罢!我想一箭双雕,一服药治两病。那一个的心事,已告诉我知道了,你还不肯说吗?”琼玉听了这番话,面红耳热,嗽了一阵,心内想道:“他已知觉,瞒不得他了。”忙央告道:“大姊,难为你扶我起来,坐着好说。”

宝钗将琼玉轻轻扶起,用枕头靠住。琼玉喘了一会,宝钗道:“你且定一定,缓缓的说。”又停了一会,琼玉道:“蒙大姊这番缓明言教训,弟如梦方觉,实在自愧浮妄,还望大姊包涵。弟病得瘦,终身顶戴。”遂将赏花与喜鸾相对,以目送情,并园中相遇始习末原由,附在宝钗耳边,都告诉出来。宝钗亦低声说:“你这话若早对我说了,不致误到这个田地。”琼玉含泪说道:“我这些非礼之言,妈妈、姊姊面前如何敢露!望大姊成全我才好。但我情痴如此,不知他怎么样?”宝钗笑道:“他是谁?谁是他?”琼玉道:“大姊别抠我了。”宝钗道:“你两人同声相应,同病相怜,同赋《关关》,只管放心静养。我把个定心丸说给你听,如今现身说法,你比作宝兄弟,纹妹妹比作我,喜妹妹比作黛妹妹,咱们作俑于前,你们效尤于后。待十月,你合纹妹妹合婚之后。即接办喜妹的花烛,可好么?”琼玉叹口气道:“难得大姊这个处断,弟终身感戴不尽,千万秘密要紧。”宝钗道:“你放心!就是你哥哥、姊姊前,都要替你遮掩妥当,你脸上才过得去。”琼玉道:“这更好了,实在难为大姊。”宝钗见针砭对症,即合婉香回来。

黛玉正在喝茶,见宝钗回来,忙问如何。宝钗就黛玉的茶喝了,才道:“说了半天,好容易才说妥了。”遂将如何盘问,如何回答的话述了一遍。黛玉道:“姊姊这番药石之言,旁敲侧击,就是顽石也要点头。”宝玉道:“我这块顽石,此时不止于点头了。”三人一笑。宝钗道:“明儿先回了太太,必要合老爷商量定规最是要紧。妹妹向姨妈说去。纹妹妹那里,还得我合大嫂子去说。再喜妹妹的圭角未露,也要去讨他的口气,先安慰他,可怜他这些时瘦得不成样了。”黛玉道:“姊姊早些合他说,我等你的好音。”宝钗道:“我回来就在怡红院歇了,明儿再来回信。”宝玉忽然沉下脸来,正言厉色道:“你们两个人好胡闹,真正约定的事,全不在心,这是怎么说?”钗、黛二人怔怔的问道:“什么事全不在心?”宝玉对宝钗道:“你先前说定,夜上叫妹妹当着你的面脱裤子,他已依了,你倒忘了吗?”说完“噗嗤”的一笑。黛玉忙啐了一口,宝钗笑得弯着腰道:“罢了,罢了。别闹了,明夜再瞧罢!我去了。”一面来到上房。

王夫人向宝钗道:“老太太记挂的了不得,又要去看外甥。大夫说系心病沉重,到底是什么心病?这倒难呢!”宝钗请王夫人到房中,密将始末根由细细告诉出来。王夫人道:“古怪!喜丫头向来没病,今儿一病就很重。老太太说的不错:不是冤家不聚头。宝玉、林丫头闹到那个分儿,这两个又闹到这个样儿。”宝钗道:“太太请放心,琼兄弟已被我劝慰妥了,再等老爷合太太商量定规,就[援]咱们三人的例,成全了一件大事,倒也很好。”王夫人道:“若不这么着,又怕闹的死去活来,倒是合老爷说这话,又要生气。”宝钗道:“太太只说系林妹妹、舒姨妈求着太太告诉老爷,务必要成全此事,才保得住琼兄弟、喜妹妹两人的命。横竖老爷最喜欢林妹妹,又疼爱琼兄弟、喜妹妹两人,这么一说,必肯依的。”王夫人道:“你这主意不错,我要……”

一语未了,刚值贾政进来,问道:“外甥的病同喜丫头的病,今儿可好些?我因衙门有事,没有瞧他们。”宝钗乘机就将始末原由委委婉婉回了贾政,犹恐贾政不然,总推系黛玉的主意,托代求的。贾政不语,直待宝钗说完,对着王夫人叹口气道:“暖!好个贤甥女,手足情深,正合我的脾气。这个好外甥,正该配个好媳妇。喜丫头这个好女儿,就该配个好女婿。你们这些人办事,全不思前虑后,冒冒失失做成了,才把我知道。即如琼儿、喜儿这两个孩子,生成的一对儿,又在家里住着,不替他们两个圆全,倒反聘了纹丫头,把自家的这个好喜儿倒搁住了。我问你:再到那里去找个好女婿,能够像外甥一样?只怕走遍天涯都无觅处。代外甥择媳妇,喜儿正当匹配。纹丫头难道不好吗?毕竟比不上喜儿。如今竟依外甥女的意思办去,很好罢咧。这也是天缘自合,不然喜儿就要坑了。”又向宝钗道:“外甥那里,很难为你说!得妥当,我很喜欢。”

宝钗出来,心中暗喜。又想道:“果然老爷见识高,人难估量。”一面来喜鸾处,丫头说睡了,只得回来。次日王夫人细细告诉贾母、舒夫人,两人甚喜。黛玉又同舒夫人计议。又同王夫人商量怎么办法。

饭后,宝钗来看喜鸾,叫丫头避开,喜鸾诧异。宝钗问道:“妹妹这病,大夫说系心事过重,你到底有什么心事,说给我听。”喜鸾道:“除了三岁孩子,谁无心事?”宝钗道:“你这心事,很系个病人,为你的病也病例了。”喜鸾间:“谁为我病了?”宝钗道:“代你拾簪的人。”喜鸾惊问道:“怎么?林姊姊也病了吗?”宝钗道:“不是他。”喜鸾道:“我掉了簪子,系他拿来还我的。我却问他怎样得的,他不肯说。难道这簪子不是他接的吗?”宝钗道:“他是过手之人。”喜鸾道:“我只问林姊姊设事就罢了。”宝钗道:“代你拾簪的人,为了你病,他也病的可怜。你要自己将病治好,才对得住他。”

喜鸾心窍最灵,听此语必有原故,又有些刺心;又因那人“病的可怜”这句话,心中一急,五内沸腾,柔肠欲断,一阵虚火上冲,嗽得气喘。宝钗连忙扶起,靠着喜鸾坐了一会,气喘才定。宝钗道:“你自己终身大事靠谁作主?”喜鸾道:“靠老爷、太太,再望哥哥、姊姊疼我。”宝钗道:“你的心事不合我说,若照老爷冒冒失失一办,你就后悔不了。”喜鸾听说,不由的惊出一身冷汗,战兢兢的问道:“老爷怎么办法?好姊姊,告诉了我。我的心事必告诉你,千万说不得的。若人知道,我就不要命了。”宝钗道:“你且细细的告诉我,包你如心如意。”

喜鸾即向宝钗耳边,也将那日赏花,并后日遇着琼玉,代他拾花各情节逐一说了。宝钗道:“赏花那天,你们四日传情,心领神会。我已瞧见的。后首园中相遇,彼此爱慕,可想而知,也不必问。此后你再怎样呢?”喜鸾道:“也就罢了。”宝钗笑道:“好个‘也就罢了’!果然真肯罢了,他也不害了,你也不病了,大家也不用着急了,我也不来问你了,你也不必瞒我了。”宝钗说得忘形,不觉声重。喜鸾忙央告道:“好姊姊!说轻些,仔细人听见。”

宝钗又笑问道:“我于今只问你一句话:你可爱他?”喜鸾脸一红,待要说,又止住了。宝钗道:“你这件事在我掌握之中,如果爱他,实对我说,别自误了。”喜鸾道:“姊姊末嫁过来的时候,可爱宝哥哥?”宝钗道:“你这才乖呢!这么一句话不肯说。还要借我垫喘儿,我可不依你了。明儿把这些话告诉凤姊姊,你再招架他去。”急的喜鸾忙告道:“好姊姊,我说了爱他就是了,千万别告诉琏二嫂子。但是老爷怎样冒失的办法,姊姊说给我听。”宝钗道:“那是句玩话,吓你的。若不那一吓,你的真情如何肯说?好妹妹,告诉你放心。我同你哥哥、林姊姊商量,昨儿已回明老爷、太太,将你心上的人、纹妹妹合你,照依咱们三个人的例办,可好么?可如你的心了?”喜鸾道:“这话真的吗?姊姊不过哄我这一时罢咧。”宝钗正色道:“这事都玩得的吗?宝兄弟、林妹妹闹得死去活来,咱们深知其中苦处。你两个的心病,咱们若不成全,老爷、太太如何知道这些委曲?因为议定了,才来告诉你放心。”

喜鸾听说,陡然转忧作喜,要坐起来。宝钗道:“你且静养,不必劳动。”还叫喜鸾躺下,自己亦躺下,搂着喜鸾笑道:“咱们代你撮成这件好事,拿什么谢礼?”喜鸾亦笑道:“哥哥、姊姊的好处,我都记着。”宝钗道:“我实在爱你这个好妹妹,合林妹妹一样,怪疼人的。你的模样儿最好;头好,脚好;手好,心好;情好,意好;诗好,字好;聪明得好;女工针凿无一不好。我就爱杀了你。今儿又配着咱们这个好兄弟,他的品貌极好;命好,运好;少年登第得好;文好,字好;赋好,词好;诗古好,杂作好;内才外才都好;做人待人又好;性情好,度量好;礼仪好,谈吐好,也是无一不好。我竟爱绝了他。你可爱他?”喜鸾忙说:“我爱他。”宝钗大笑道:“这才是心眼里的话说出来了。

喜鸾臊得满面飞红。因听宝钗说得行行的,乍然一问,心中所爱,不觉顺口溜出,只得说道:“姊姊真真会撮弄人。”宝钗笑道:“我说了半天,好容易才得你这三个字,可谓守口如瓶。你今儿再可放宽心静静的养着,我回去了。”喜鸾道:“多谢姊姊,很操心了。”

宝钗已出房,喜鸾又叫:“请姊姊回来,还有话说。”宝钗道:“还说什么?”只望着喜鸾笑。喜鸾带涩含羞,又央告道:“刚才这些话,姊姊要告诉人,我也不能拦阻。万不得已,只可告诉你们三人,别人都说不得。”宝钗道:“你放心就是了。”一面来到潇湘馆,同黛玉尽道其详。黛玉道:“喜妹妹谈吐很去得,也亏你将他的话逼出来。”

宝钗道:“他们的事就是这么着,咱们自己的事也要赶着办了。”黛玉问:“什么事?”宝钗道:“现届八月,要酬客了。”黛玉道:“这些天被两个病的闹得发昏,耽误住了,系要赶办了这一件。那边房子尽九月完工,十月初进了房,接办娶亲的事。昨日已回过太太,大略说了几句。晚上待他回来,咱们再又商议。”宝钗道:“他回来,必闹脱裤子的案,还有工夫商量正事吗?”黛玉道:“他顽人的脾气,已经刁钻古怪的受不得了,还搁得住你提他。你必要他闹,我玩给你开心也罢,待他回来,尽你们闹罢咧。”宝钗凑到黛玉耳边,笑说了几句,黛玉亦笑答道:“且待晚上再合你算账。”欲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回颁御宴贺喜闲新娘续前缘借尸还艳魄

话说宝钗、黛玉说说笑笑,晚间宝玉回来,同商酬客。宝玉道:“老爷说,今次很累赘,比前次加上几[十]倍的人。会试、殿试同年中有贺过两次的,老爷要分别出来;亏得大老爷说:‘贺过两次的,难道要酬谢两回吗?’只好普同一例。将来彼此往还,总有厚薄不同。开了单子,要两十天才请得了。待外面请完,再请里头的。只怕女眷更琐碎呢!”黛玉道:“咱们合太太商议,也要记明白了,遗漏下来,招人家抱怨。再太妃同各诰命都喜欢在园里坐,就在园里各处摆席。”宝钗道:“只怕也得十几天。”

宝玉道:“请完了酒,姑妈、兄弟进了新办房,再游花烛喜事。最好三个园相通,并成一处,几天才逛得遍。咱们新园中有个幽香谷,楼下十几间套房,千百丛兰蕙四季开花。咱们将来游园晚了,就到那里歇着。”黛玉道:“只听你说得好,叫你弄个图来瞧瞧,若有不要的地方,赶早更改。说过几次,你只当耳旁风。”宝玉说:“你那里知道,这位虞自如先生真好本领,他说造园子不用画图。只见他用些竹筋,扎个间架,依他式样、丈尺做了,成工就很妥当,各处装修窗格栏杆也不费事。他拿支笔,同把作的匠人说说画画就是了。头里请教他绘图,他说:‘很可不必,图在我肚里。’他这么说,我拿什么把你瞧?”此话慢表。

过了几天,荣、宁两府大排筵宴酬客。不过堂张灯彩,筵献珍馐,人语喧哗,乐声嘹亮。闹了半月,接上园中锦绣成丛,绮罗作队。头一天请的是各郡王太妃、王妃,八公诰命,中堂、尚书各诰命。贾母以下,都是盛妆。席设大观园。那天,到了北靖王太妃、南安王太妃。入公以下各诰命,到了大半。

客人到齐后,贾母率领邢、王两夫人、尤氏上来安席。只见北郡王太妃、南郡王太妃笑嘻嘻说了些话,向贾母道:“请府上诸位都要会会。”于是,贾母命李纨等带了众姊妹出来相见。两太妃指着黛玉、喜鸾问贾母道:“这位林小姐是会过的,这一位是谁?”贾母回道:“是小孙女,许字小外孙林琼玉的。”两位太妃笑道:“两位都是殿撰夫人。两位新殿撰,才品兼优,历来罕有;两位夫人神彩飞越,美丽艳华。咱们见的人很多,再没有这两位怪悛的极绝了。不知道可能够认在咱们名下?”贾母道:“只怕他们年轻,一切不谙。既蒙垂爱,正当遵渝。你两个还不快些磕头!”黛玉、喜鸾忙跪下去,北郡王太妃笑嘻嘻拉着黛玉道:“我的儿,免礼罢!。”南郡王太妃拉着喜鸾起来。自此黛玉、喜鸾,人都改称郡主,身然尊贵。比时两王太妃的随侍就在两太妃席旁添设两坐。黛玉、喜鸾请两太妃坐后,于是众客坐定。黛玉、喜鸾复出席,到两太妃前告了坐,又到各诰命前让了一回,再归原位。

酒过数巡,只觉盈庭香气,满耳笙歌,须臾乐止,太妃命:“免戏。咱们倒是说说话很好。”谈了一会,问及琼玉何时完姻,黛玉回道:“择定十月朔进新房,完双重花烛。”太妃问:“怎么双重烛?”黛玉回道:“原定李家大嫂子的妹子,”一面指着喜鸾道:“后首又定这妹子。”太把笑道:“那天咱们要来喝喜酒,今儿肴陈多品,已足领了。”一面同各诰命起身告辞。

两太妃携了黛玉、喜鸾道:“过一天再接你们到咱们家逛逛。”黛玉、喜鸾道:“改日自当洁诚再来拜遏。”众客敬后,第二日又请各诰命。挨次请毕,又请各亲族几天。黛玉、喜鸾择日拜见两太妃,孝敬的重礼,无非金宝衣饰奇珍之类。那里亦有厚赐回复,又赐每人四名彩女。

两太妃进宫,说及贾宝玉之妻林黛玉、林琼玉之妻贾喜鸾,才品若仙,世间罕有,已认为己女。琼玉、喜鸾择期十月朔日完姻。宫中圣后喜动天颜,因今岁两状元才貌极优,配着这般美丽佳偶,乃是熙朝人瑞,即颁下旨意:御赐金花彩缎、双辉烛、和合杯、御筵四席;赐贾宝玉夫妇、林琼玉夫妇于十月望日在荣祷堂饮偕臧宴,着南北两郡王太妃陪宴。因黛玉、喜鸾系太妃郡主,又钦赐珠冠彩服,以彰至意。这旨意一下,把贾母、贾政、王夫人、舒夫人喜的难以形容。琼玉进屋,迎娶李纹、喜鸾,同日双婚。若论前后聘定,该李纹居左,喜鸾居右。无如要遵国制,只得让喜鸾在左,李纹在右。此时宝钗亦在黛玉之右。

九月将尽,这几天荣、宁、林三府上下的人,个个欢欣鼓舞,忙得彻夜无眠,不知疲倦。却是为何?自从黛玉分财之后,贾赦做中,酬金六万;赠贾琏、贾珍酬劳各一万;凡族众以及戚好,酌量亲疏,多寡不等,均有所赠;荣、宁两府几等家人仆从亦有奖赏,每逢办事,赏罚严明。所以这两件喜事出来,各人尽心竭力,不约而同,办得堂皇妥协。

宝玉预先向尤氏将万儿讨来,配了焙若,雪雁配了锄药,佳蕙配了扫红,春燕配了墨雨,春纤配了钱华,鹦哥配了张秀,统霞配了周顺,文杏配了冯样。这八个通房丫头做了成房媳妇,每日同袭人照应一切衣饰动用什物;焙若等八人,每日伺候宝玉跟班。

到了月尽这日,林府十几房总管、男妇家人已将各处铺设齐整,专候主人进房。新房正宅大厅二厅、东宅大厅二厅、西宅大厅二厅,都是戏筵;书房前后左右七八处花厅,以及内里正宅、东西两宅十几处的厅堂,都是宾朋满座,赏宴暖房,说不尽的富贵繁华、风流盛事。撤席之后,大众同来贾府饮送亲筵宴。

看看已届月朔吉时,先是贾赦、贾政率领众子侄送琼玉过来,然后舒夫人坐着大轿在前,贾母率领邢、王两夫人、尤氏、李统等在后,亦送过来。先参了天地,香火祖先,再是两府男女上下人等一一道贺毕,内外各处,大众重复上席,饮接亲宴。酒过数巡,女自贾母,男自贾赦,又率领着众人赶回来送亲。俟彩舆一出门,又即赶到林府这边接亲,这些随从人等忙得烟雾尘天。

再说喜鸾在王夫人正房梳妆,李纹在园内榆萌堂后梳妆,交到良辰,贾府仪门内外鼓乐喧天,大观园各处筵歌满院。黛玉、湘云扶了喜鸾出堂,坐着一顶十六人抬的大红呢绍金满绣彩舆,舆前四对提炉,二十四对提灯;园内宝钗、岫烟扶了李纹出堂,坐着一顶八人拾的大红呢洒金堆绣彩舆,舆前两对提炉,十二对提灯,接着喜鸾的彩舆。后面送亲四人:黛玉坐着十六人抬的绿呢三色绣金三红堆彩的绣舆,舆前四对提炉,二十四对提灯;宝钗坐着八人抬的绿呢堆金红彩绣舆,舆前两对提炉,十二对提灯;湘云、岫烟各坐着四人抬的大轿,每人轿前八对提灯。这四人送过大街,先抄近路进了林府,等候接亲。

此时单表林府执事在前开道,荣、宁两府并南安郡王执事在后护送,三声炮响,一直摆去四五里长,绕过前后左右几条大街,再转到林府来。头站一到,门前三通号炮接上,门内大吹大擂,门外花炮连天。看热闹的人挨肩擦背,气喘汗流,挤得如潮水一般涌来涌去。

彩舆进了林府正厅落下,自仪门外鼓乐喧围,一直接至内里洞房,竹簧嘹亮。黛玉、宝钗、湘云、岫烟将两位新娘迎接出轿,上来了四个彩女扶着喜鸾,四个伴娘扶着李纹。彩嫔扶喜鸾先站立堂中,贾琏、宝玉引琼玉出来。琼玉、李纹并立,向上行参郡主之礼,彩嫔叫“免”,琼玉向上四揖,李纹向上四福。然后琼玉在左,喜鸾在右,李纹又在喜鸾之右,到香案前,三人同拜了天地,又拜了香火祖先父母,再三人对面交拜,送入洞房。琼玉先进东洞房来,同喜鸾合卺、坐床、撒帐,再进西洞房来,同李纹合卺、坐床、撒帐。退了出来,两府男妇上下人等,一一道喜,接着各同年、两府世好姻亲、各诰命贺喜者络绎不绝。内外厅堂几十处开筵演戏,自午至酉,各客贺完才散。

是夜宝玉、黛玉先送琼玉入东洞房,与喜鸾共乐于飞;次夕宝玉、宝钗送琼玉入西洞房,与李纹同偕伉俪。一连闹了几天,方才稍暇。两府众人歇息未久,又要办望日恭领御筵一事。虽说人人疲倦,却是喜逐颜开。

独有一人心中懊闷。列位看书先生估量是谁?却是那有名的泼辣货王熙凤。只因黛玉回生,宝玉腾达,又来了琼玉一家,宝玉、黛玉、琼玉这三人势焰巍巍。现在荣府家政,全是黛玉主持,熙凤不过照应呆事。大凡底下众人赴势趋炎,总巴结宝、黛二人。贾琏却不介意,手内敷余,倒也乐得闲散。熙凤平昔全仗威权作用,此日无权在手,作不起威,又见黛玉已为郡主,全家敬重,诚恐报复前仇,怀着鬼胎,每每时常怨恨,背人自伤。这是他的心病。外面还要强作欢笑,趋奉黛玉,常在黛玉前献勤设计。无奈其尖刻性成辣手,有伤厚道。黛玉不驳其言,不从其行,屡屡没趣,落得底下人背后笑话。这且按下。

到了十月十五黎明,宝玉穿着福色地三蓝满绣压三色金线朝衣、天青缎鹭鹚褂、三蓝倭缎绣金飞鱼殿撰朝冠、蜜蜡朝珠;黛玉穿着大红缎五色满绣绣金妆蟒外罩,翠蓝刻丝彩纹金团龙霞帔,下穿蛋青三色蓝绣蟒朝裙,头戴七凤宝珠赤金冠、砗磲顶簪、玳瑁围带;宝钗穿着大红缎五色压金堆绣妆蟒外罩,三蓝刻丝彩纹鹭鹚霞帔,下穿果绿五色绣蟒朝裙,头戴七凤宝珠赤金冠、砗磲顶簪、玳瑁围带。琼玉服色同宝玉一样;喜鸾服制同黛玉一样,惟裙色是鹅黄的;李纹服饰同宝钗一样,惟裙色是月白的。两家夫妇六人,同在荣禧堂等候。一眼望去,四美具,二男并,富贵荣华莫盛于此。交辰的时候,两太妃到齐,都在荣禧堂等待。

到了巳初,先有两个内监来,赦、政二公邀到宁禧堂去坐了。随后御筵四席抬到荣禧堂设下,将彩缎供于案上,宝玉等六人簪了金花,炬起双辉烛,先在香案前谢了恩,将和合杯盛着御酒,又跪下,每人饮了双杯,再起来入坐。堂中正设四席。中两席,正面中之东宝玉,中之西琼玉;东之东黛玉,西之西喜鸾;东之侧宝钗,西之侧李纹。旁两席,正面北郡王太妃在东,南郡王太妃在西。八人坐定,乐奏筵开,喧哗顿止,笑语依稀。侍立的下人成千垒百,站满阶庭,纳罕称奇,赞扬喝采。酒肴数巡,席终乐止。六人复诣香案谢恩,又向两太妃磕头慰劳,然后贾母、邢、王夫人、黛玉、喜鸾等送了两太妃回去。

内里的亲戚、族众女眷来贺喜的,都在荣禧堂后,太妃回去,大众轰了出堂;外面各同年、亲友数百人亦轰到荣禧堂贺喜。内中有南边同年百余人,要闹新娘,并要闹老房,于是将宝玉夫妻、琼玉夫妻通围在堂中。喜鸾、李纹现是新娘,腼腆犹可,直把宝钗、黛玉臊得可怜。后面尽是女客,内外拥挤,华堂类于戏场,嘻杂之声、美丽之色,乱耳迷目。有几位说:“咱们来数百子揪拳。”有两位说:“要斯文些。或射覆,或限韵做诗,或请新娘出对子,对着的领喜果,对差的罚,依金谷酒数,可好么?”有位说道:“劝年兄不必班门弄斧了。这四位新夫人通是博学奇才,贾二哥、林大哥都要遵阃教的,咱们倒在这里当堂出丑吗?”又有的说:“不相干。横竖咱们脸皮厚,输下酒来,有他们肚皮宽的吗。怕什么呢?”

正在纷纷嚷嚷,忽见傻大姐从中间人缝里钻出来道:“咱们老太太说,请诸位老爷坐着。”停了一会,望着黛玉、喜鸾道:“郡主二位”,又歇了一会,望着宝钗道:“宝二奶奶”,又到李纹这边道:“老太太叫奶奶坐着不妨的。”众人见他粗傻,说话无伦有趣,大笑起来。有一位说:“论理,二位郡主跟前不敢罗唣。今儿是御筵赐贺,咱们奉旨闹新娘的,还要领喜果,喝喜酒,有一天的大闹。四位年嫂夫人金莲纤小,岂能久站?况且这位薛年嫂又重身,更不能站,都请坐了。”宝玉道:“诸位年兄先请坐了。”底下人连忙搬椅、掇杌、摆马扎子,大众坐下,也有拿垫子盘坐在地上的。

却说黛玉合宝钗时常调笑,忽听说“重身”两字,心内想道:“大肚子的新娘倒也罕见。”于是望了宝钗一眼,果然肚已出怀,比平日格外高拱,不党微微的笑了一笑。事有凑巧,不约而同,喜鸾、李纹也望了宝钗一眼。李纹不过略动形色,喜鸾则笑见于面,宝钗燥得满脸飞红。四美中,一个含羞,更增抚媚;三人带笑,愈觉狮妍。黛玉、喜鸾、李纹姿容绝世,一人一笑,足可倾城,三人同笑,观者无不倾倒。

同年中有一位姓骆名荻溪,人都浑叫他乐的欺。此人是个麻脸,近觑眼,又有些迂腐气。盘坐在地上,见众人笑说:“好了,好了!新娘子都笑了。”他抬头望新娘子笑。不防上面同人逗他取笑,把块柑子皮掷下来,正打在他脸上。一个寒惊,将头一摇,把硕帽子丢在地上。原来此人是个秃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四位新娘掌不住也笑了。有两位将他帽子踢到一边,这位乐的欺爬到那边去抓,那边的人把帽子踢了回来;待他刚爬过来,这边的又把帽子踢了过去。这乐的欺如狗子抢骨,在地下乱爬乱抓。满堂上下两千人,只听一片呵呵哈哈,笑声如潮水奔腾。又有一位将他这帽子藏了起来,乐的欺找不着帽子,直橛橛的站起来道:“你们这么玩。我就不戴帽子了。”忽听一位高声叫道:“咱们有头发的,戴着帽子还怕冷;骆年兄头上无毛,受不住冷。别叫他光着这秃脑袋,冻出瓤子来。”话犹末绝,喜鸾“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黛玉也“嗤”“嗤”的笑个不住,宝钗、李纹笑得用帕子捂着脸。满堂大众的人笑声如倒壁颓墙,有笑得前仰后合的,有笑得弯腰的,摇头的,拍手的,鼓掌的,双足乱跺的,淌泪的,流解的,揉肚的,捧腹的,种种形状不一。女眷们亦笑得嘻嘻哈哈,撞到屏上,几乎靠倒,许久的工夫方才止住。

贾母在里面未听真切,忙叫人挤出来问是怎么样。有一位说道:“你回老太太,就说这位骆老爷蹲在地下瞧新娘子的脚,不知恼了那一位新娘,踢掉他的帽子,他就赌气挺着这光秃秃的脑袋捱冻。”一语才完,又笑得大众气阻声喧。喜鸾笑得浑身乱抖,八个彩摈、妈子、丫头,连忙站在四位新娘面前遮住了。

那位藏帽子的拿出来,替乐的欺戴上,一面说道:“咱们今儿闹得新娘大笑,不但领喜果,还要喝喜酒呢!”贾琏趁此转弯,说道:“喜酒待晚上才得上席。诸位兄台也乏了,请到边厅歇歇,吃喜果罢!”众人问:“给咱们多少?”贾琏道:“除吃的不算,每位奉敬一担。”大众谢道:“这就很叨扰了。”有一位说:“咱们得了许多果子,要格外提出两担送骆年兄才公道。”又有一位说:“这是为什么呢?”那位说:“闹出果子的功劳,全亏骆年兄这个光脑袋挣出来的。”满堂的人又大笑一阵才散。客去之后,内外犹闻笑声。

宝玉夫妻三人,待琼玉等三人去了,才进来更衣。宝玉、黛玉正要进园,忽见个妈子慌慌张张跑来说道:“婉香姨娘不好了。”吓得宝、黛二人浑身打战,连忙赶回潇湘馆。只见紫鹃涕泗交流,道:“婉妹早晨就叫心中难过,已将两仪膏给他吃了,不见怎样。晌午的时候觉着好点了,就问:‘郡主合二爷领宴还没完吗?’我回他还早呢!他就哭起来道:‘郡主同二爷待我的思典,今生不能报答了。可怜我这会儿要见一面都不能够,我要去了,你代我回罢!”话末说完,宝、黛二人哭得凄惶欲绝,忙要进房去看。紫鹃道:“不必进去罢!”二人如何肯依?直至床前,抚尸大痛,二人音哑喉干。宝钗同袭人、莺儿等亦到,众人又围着大哭。

原来五儿体质本弱,不胜劳顿。近因各事繁杂,悉心筹画,办得精详妥贴,竟算黛玉一只臂膊。用心过度,已经受伤。近来宝玉长住潇湘馆,宝钗、紫鹃怀孕,与宝玉隔房,黛玉廉静,宝玉常同婉香共寝,又伤于色欲,致患急损之症。王太医已回难治,宝、黛二人终日焦忧,不料今日竟咽气了。

毕竟黛玉心灵,向宝玉道:“且缓备后事,我有道理。”宝玉、宝钗会意。到了晚间,炬起梦甜香,宝、黛二人就寝,去见林公。先将娶的两位新人品貌才情一一告诉,林公夫妇自是欢喜。贾夫人道:“头里你们将琼儿同小姨带来,我见着很喜欢。琼儿合黛儿仿佛,这小姨就合我一母同胞似的。家道—切难为他主持,而今又娶了两个好媳妇,陡然尊贵。我虽不能在阳世目睹,也不枉一辈子的事了。你们府里靠着你二人的,将来还要大大发旺,你们老爷、太太也不枉这一辈子了。咱们两家都好:也不枉老太太操了一辈子的心。”

林公道:“你们此来为什么事呢?”黛玉将婉香之故告诉出来。林公即差鬼役移文查其簿录,回文道:“此女阳寿已终,魂魄应归仙籍,已遣鬼役护送他往太虚幻境去了。”黛玉闻言,痛哭不已;宝玉惊惶失色,满面涕零。林公问道:“你们欲殆如何?”宝、黛二人回道:“指望这里代他想法挽回。今他已回太虚,只怕难了。”林公说:“你们就同往太虚,求求仙姑。或有挽回,亦末可料。”宝、黛二人顿悟,一面说:“到幻境去,往返须一复时,要回家去照会明白才使得。”

于是宝、黛回归,醒了起来。宝钗忙问如何,忽见两个妈子回说:“方才瞧见婉姨娘的尸渐渐动弹了,要坐起来,咱们有些害怕。”宝玉、黛玉、宝钗甚诧异,忙到床前来看,黛玉道:“婉妹妹,难得你回过来了,大喜的了不得。”只见婉香睁开眼,四处一望,说道:“宝二爷在这里,宝姑娘、林姑娘都在这里。”黛玉听其语音不同,称呼改换,心内猜疑。忙道:“婉妹妹,你且静静的养息再说话罢!”此人道:“呵呀!林姑娘,怎么叫我做婉妹妹?如何当得起?我于今不是五儿,是晴雯回生了。”

众人听说,吃一大惊。宝玉此时心里颠倒错乱,喜乐忧愁无从辨别。喜的是晴雯借尸复生,忧的婉香自此长逝。犹如酸甜苦辣吃在一口,辨不出什么味来。只得说道:“晴雯姊姊,你没了六七年了,于今怎能够回过来?”晴雯道:“待我起来慢慢告诉二爷。”黛玉道:“你且盥沐收拾。”

于是晴雯梳洗毕,又喝了些燕窝汤,再说道:“我自从那年断了气,即进来辞别二爷。”说到这句,泪珠滚滚,声咽难言。宝玉道:“你于今已回过来,不必伤心了。”晴雯擦了泪,又说道:“出去到了城陛庙,城隆老爷说我是上界仙女临凡,将我送回太虚境,见了警幻仙姑。蒙仙姑抬举,叫我做妹妹。他说:‘今日你归来,已消尘劫,因你在生,被恶人谮诉,以致陨命,复又焚化形骸,此是你解脱干净的因果。但你还要还魂,与神瑛侍者再续……”说到此句,脸一红,不言语了。宝玉问道:“再续’什么?”晴雯道:“这话二爷听不得。”宝玉笑了一笑,钗、黛二人会意。黛玉道:“你且出去走下子。”宝玉退出外间,黛玉凑到晴雯面前道:“你对咱们说不妨。”晴雯又红着脸,低低说道:“再续前缘。”宝钗笑说:“你还害什么臊?你这身子已合二爷睡过两年,还用什么‘再续’?已经烂熟的了。”晴雯道:“这个身躯是五儿的,我的魂灵合二爷并末沾染。”

正说时,宝玉又进来了。黛玉又问:“再怎么样?”晴雯又道:“仙姑说:‘几年后五儿归来,你再借他的尸回魂。’我说自己尸身销化,借人躯壳如寄人篱下,终无趣味。仙姑说:‘原来你不知道,你同五儿一正一副,职司白帝宫芜蓉花神。这芜蓉花开,每多并蒂,你二人常兴并蒂之思,所以调下凡尘历劫。原是一本双华,注定此时一身两用。好在你们同心合志,声气相通,于今竟作一个寄生人儿,亦见得天地钟灵,神仙妙用。岂不好吗?’我在幻境,仙姑传授书字仙术索隐数,能知幽暗。今五儿妹妹一到,即把我送回来了。”

话分两头,柳嫂子听说五儿断气,已哭得发厥,大半天才苏醒过来。及听说五儿已回转来了,慌忙赶进来,说道:“阿弥陀佛!天老爷有眼,把我女儿放回来了。”晴雯道:“柳妈妈,我是晴雯,借你女儿的身子还魂。我就算你的女儿,你就是我的妈了。”柳嫂子又哭起来,道:“这么说,我的女儿还是个死的了。”宝玉劝道:“你不必伤心,横竖这个人还是你的女儿,不过换了神魂,就算半个女儿也使得。比那一死永不能再见的,高多着咧!”柳嫂子听宝玉劝慰,也安了心。

晴雯想起一事,在宝玉耳边低低问道:“两位姑娘可都是二奶奶了?”宝玉点点头。晴宝道:“请二爷同二位奶奶坐正了,我来磕头请安。”说着便跪了下去,三人同来拉起。晴雯又道:“我死过几年,近来事情自然大变,求二爷合二位奶奶教给我知道,才好出去见人。怕的是得罪了人,又暗害我。这几天不能出去。”黛玉、宝钗齐说:“只管消停几天。咱们不得很闲,等二爷将这几年的事慢慢告诉你。”

二人来至上房,将晴雯借尸还魂一节备细告诉出来,通家甚为诧异。黛玉说:“他原是仙妹临凡,大有来历的人。”话未说终,贾政进来请安。黛玉又一一回了贾政。贾政道:“奇之又奇!宝玉这个人就有这些奇缘。”黛玉又道:“还要请老太太、舅舅、舅母吩咐一声,将他给了宝哥哥。”贾母道:“何用说?自小儿我就把他给了宝玉,还等今日吗?”贾政说:“我几年前也就选中他,要给宝玉做房里人。今日回生,我很喜欢。不给宝玉给谁呢?倒是他们的次序要定一定。”王夫人道:“袭人年纪最大。”贾政道:“不能论年纪。晴雯叫大姨娘,五儿叫二姨娘,紫鹃叫三姨娘,余者再叙年纪。就这么定了。”贾母道:“很妥当。”贾政向王夫人说:“你可知道?晴雯、紫鹃是老太太给的人,要列在先。可怜这没的五儿,他合晴雯共一个身,分拆不开,该他第二是这个原故。”贾政说完,即出去了。黛玉道:“晴雯妹妹在幻境几年,得授仙术并索隐数,人心里若有暗昧的事,他都知道。”众人听说,怀着鬼胎,惟有凤姐又添一件心事。

大家散后,是夜宝玉、晴雯展旧如新,其绸缪欢洽处可继黛玉后尘。次日推说养息病体,不出见人。数日之中,宝玉将历年某人某事如何若何说个畅快。晴雯道:“我最喜的是二爷荣显,郡主回生。我今儿虽系借尸,毕竟也回了魂。这三件事已堵住从前褒贬咱们三个人的口,又绝了暗害咱们三个人的念,又抠了妒忌咱们三个人的心。”

正说得高兴,黛玉叫晴雯改换了素雅妆饰,同见贾母。遇着王夫人已到院中,正要进去,晴雯叫声:“太太,容奴才先请了老太太的安,再请太太的安。”王夫人一见晴雯,面有愧色,只不则声。丫头忙来打帘。晴雯进去,一见贾母,一面磕头,一面嚎陶大哭起来。声音悲惨,人人落泪。贾母道:“我的儿,你回过来了,该喜欢才是,倒反伤心。”晴雯道:“若非奴才运久缘深,神气尚在,还能够再见老太太的面吗?”一面啼哭,见了众人,请安已毕,黛玉道:“妹妹坐下来,好合老太太说话。”晴雯道:“太太、奶奶们都站着,奴才那有坐位!”有个彩嫔说道:“郡主赐坐,不能推的。”晴雯告了坐。贾母亦叫邢、王夫人人坐,一面说:“咱们今儿……”

此话未完,只听得院中一阵脚步声响,丫头忙进来说:“王妈妈发疯似的跑来了,许多人抓他不住。”果见王善保家的跑进来,扑在地下,嘴里喊道:“菩萨老爷饶了我罢!再不敢挑唆二太太陷害好人了。”一面喊,一面自己狠命的掌嘴,打得掉牙流血。渐惭息气屏声,伏着不动。明知是晴雯用法处他泄恨,人人心惊。周瑞家的央告晴雯道:“大姨娘,饶了他罢!”

晴雯沉下脸来说道:“我那年遭他诬枉,卧病在床,太太发怒,雷霆火炮的把我拉起来,片刻不停,登时撵了出去。那时候谁肯饶我一点儿?断了气,尸骸未冷,可怜还容我不过,将我的尸骸未冷,可怜还容我不过,将我的尸身烧作飞灰,无踪无影。”一面说着,更哭得言悲声惨。又叫:“老太大、郡主!可怜我此时的皮囊还是借的,只算个空空儿,光一口气在罢了。”黛玉听说心酸,哭起来道:“妹妹,却怨不得你痛恨,实在令人伤心,我也不忍听了。”贾母亦哽咽难言,停了一会,颤巍巍的向王夫人道:“你待他过于歹毒了,我倒不知是这么着。”王夫人站了起来。比时都有垂泪替晴宝不平的,也有害怕的,又有笑王善保家的,还有赞叹黛玉仁慈的,纷乱不一。

贾母一想,对晴雯道:“你这么个人很好,面好心好,事事都好,我很瞧得起你。老爷不糊涂,又瞧得起你。郡主更瞧得,叫你做妹妹。此后谁还敢小觑你?怕不揭他的皮?”忽见王善家的陡然爬起来道:“好了!菩萨老爷去了。”妈子将他扶回。于是众人个个心摇舌吐的道:“了不得!了不得!怕死人。”从此不敢怠慢晴雯,并且格外敬重。

众人散后,黛玉同晴宝回来,一面笑道:“你这法儿很好,为人不费事。”晴雯道:“这是先报他个信,慢慢的再收拾这恶东西。我被他害得无影无形,就罢了吗?也要将他弄作飞灰才罢。”

到了夜间,宝玉、黛玉、晴雯挑灯话旧。晴雯道:“咱们都是过去回生,尝过那苦味儿,此时才尝着甜头。我又虑婉香妹妹正在吃苦,不知可得回头。”说时泪下如雨,正打动宝、黛二人心事,一齐哭了。宝玉道:“先前苦了你一人,我时常暗中落泪。今你回生,婉妹又没了。我此时顾此失彼,心中两岐,竟不知怎样才好。”晴雯道:“我想请二爷合郡主带我到幻境去,求仙姑替我合婉妹想一长策。我既回生,谅必总有几岁年纪。不如分一半与婉妹,他得我的寿,我借他的躯。他来我去,我至他回,彼些更番替换着过。可好么?”宝玉、黛玉声泪俱下,说道:“你如些在心,必得上天庇佑。咱们三人情同生死如此。”又将此话告诉宝钗,叮嘱且勿声张。

于是三人焚香入梦,同到太虚叩见仙姑。仙姑笑道:“你们来意,我已预知。早已代达天庭,照依晴妹之论。”仙姑又叫婉香来见,悲喜交集。仙姑道:“婉妹寿数已终。晴妹回生,寿仍两纪。上帝念你二人忠诚事主,晴妹分多润寡,减自己之寿复他人之生,仁义存心,更属难得。今加你二人阳寿两纪,还有数十载光阴,恬然存活了。”晴、婉二人欣喜欲狂。晴宝对婉香道:“我合你一身两用,彼此无分。一年之间,往来更换之期不拘长短,将来总算如何?”婉香道:“若姊姊不借我躯回生,只落得一堆黄土。今得姊姊假我长年,死而末死,三生有幸,何敢较量锱铢?我的名字,今后改叫小酴。”晴雯道:“这是你过于多情了。但我今次初回,略多耽搁。明年春尽花飞,即来换你回去。”婉香泣道:“姊姊何出此言?你弃世已久,好容易回生,纵不三年,亦当两载,岂可急急的来换我呢?”仙姑道:“我代你们判断:记得吴江枫叶冷,以此为期罢!”晴雯执着婉香的手,恋恋不舍。宝、黛二人劝道:“核竖炷起梦甜香,你们就可相见。”

仙姑道:“时辰促迫,你们回去罢!”于是送了宝玉、黛玉、晴雯过了牌坊,三人同路轻云,冉冉而归。欲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载瓦弄璋醵金作宴登楼度沼酌意题联

话说宝玉、黛玉、晴雯从太虚幻境醒回,宝钗问知详细,对晴雯道:“妹妹实在可敬,天下事物必有偶,头里云姑娘的姑爷病重,情愿减寿保夫,尽其妇道,理所当然。今你借躯一事,感念遇合之缘,竟能慷慨分自己之年,与婉妹同生共活,反得延龄乐岁。真正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晴雯道:“凡事能于克己,自有好处。”宝钗点点头。再说黛玉,向来一切事务婉香熟谙,今换了晴雯未免生疏,深虑要自己费神。那知晴雯聪明绝顶,又负仙机,半月之间,一切事务尽已了然。而且言谈锋利,比婉香更有决断。黛玉甚喜,这且按下。

一日,麝月、秋纹二人挑灯闷坐,各诉衷肠。一个盈盈珠泪,一个短叹长吁。麝月道:“人生一世,总靠着命运过日子。郡主的福命不用说了,还有谁及得他一零儿?袭人姊姊本是好的,太太抬举他,也不用说了。晴雯姊姊原是个尖子,二爷的命根似的,太太撵了,那知他的命长,就有个五儿死了,借尸给他回生,这是世人万不能及的。我就不信,咱们四个人,一同服侍二爷,他们两个就那么着,我两个就这么着。做一辈子的丫头不成?怎么紫鹃、莺儿已上高技去了?”

秋纹道:“横坚二爷、郡主知道好歹,咱们各人尽各人的心罢咧。”麝月道:“只怕枉费功劳一片心。”秋纹惊问道:“这是怎么说?”麝月道:“昨夜玉钏姊姊告诉我一番话。因你我知心,才告诉你,千万不可告诉人。有一天,老爷在锦乡侯家陪客下棋。那里有一位算的命极灵。老爷将二爷的八字开把他算,他说二爷的话,事事都像他亲眼见的,应验的了不得。说是二爷这命,该配双妻。妻官极贵,有个极富贵的女命相配才是。还要娶十几房姬妄更加旺相,将来要生二十五男、三十女,赶着多娶妾要紧。老爷又将郡主的八字也开把他算,他说道:‘这就是了,这坤造若非配了这乾造,断不得生;这乾造若非配了这坤造,亦不能存。这两个八字乃天造地设,配成一对奇命,名曰岳断峰回格,轻易不得有的。只是一件,这两命到某时要犯劫煞几重,伤克了也了不得,待我再起一数……数上说是这两命于某年某月某日要断了气再回生的。’说得老爷很信他的话,回来告诉太太。太太说:这个容易,现在二爷房里有了四个,再买十几个就是了。老爷说:还是丫头里随二爷挑才妥当。太太说:好的也少了,一定在外头买罢!你想想,若照太太的意思,你我还有什么指望吗?”

再表宝玉近日在袭人房里歇,因袭人往王夫人处未回,宝玉踱到后进,听见房内喁喁私语,蹑手蹑足延至窗下,将两人的话听得明明白白,悄悄回房,躺在炕上出神,袭人回来,宝玉将窃听两人的话告诉袭人。袭人心内盘算,恐外面买的人不合脾气,不如仍是旧人相安,即献计说道:“这件事还是合郡主商量,待他出个主意,回了老爷,包管妥当。若依太太的主见,又不如你的意了。但你心里爱的几个人,先下手要紧。”宝玉道:“那几个?”袭人道:“我代你说了罢!第一个,你要吃他嘴上胭脂。第二个,他不理你,你哄他尝羹。再系方才唠叨抱怨的两个。可不是要先下手?”宝玉笑道:“很是的,只怕将来鸳鸯姊姊总不理我。”袭人道:从前那是他和大老爷赌气,究竟他心里还不恋着你吗?只要郡主向老太太讨定了,给了你。谁还敢哼一声儿?”

两人正在深谈,忽听外面敲门甚急,宝玉、袭人吓得胆战心摇。妈子连忙开门,传话进来:“快些告诉二爷,二奶奶合三姨娘都临盆了。”宝玉匆匆进园,走至半路,遇着妈子报道:“恭喜二爷!宝二奶奶生了一位千金。”宝玉问道:“可还快燥?”妈子道:“很快燥。”宝玉进怡红院来,姨妈、莺儿都道了喜。姨妈道:“我前日过来,见姑娘说话懒懒的,估量着系时候了。这两天,姑娘合紫鹃姑娘都吃了参活汤,所以快利平安。那边紫鹃姑娘据说还先上盘,这早晚也好下来了。”

停了一会,潇湘馆几个妈子跑得气喘汗流,一见宝玉忙道:“二爷,真正大喜三姨娘得了一位哥儿。恭喜姨太太!郡主叫先替姨太太道喜,随后就过来,因为三姨娘上了盘,哼呀哼的喊叫,吓得打战,躺在炕上,这会儿才挣的起来。

停了一会,果见三四个丫头扶着黛玉,一群妈子围随的来了。见着姨妈,彼此道喜。宝玉急急问道:“听说妹妹吓坏了,这会儿可好些?”黛主道:“先前吓得站不起来,这会儿好了。”宝玉道:“我吓的心里乱跳,这会儿才定。”正说着,袭人、麝月、秋纹都到了,大家进房,普众道喜。又看了一会孩子,面庞俊秀,宝、黛二人甚喜。黛玉又到床前,同宝钗说了几句话,又看宝钗喝了些红糖酒,又嘱咐宝钗闭目凝神静养,再出来,同宝玉回到潇湘馆。又同宝玉进房看孩子,虽然才落胞胎,岐嶷之形已具,宝、黛二人喜欢的了不得。因紫鹃预先说过,若生下男的,算黛玉所生,是以黛玉更喜。

安卧未久,曙色当窗。宝、黛二人盥沐早点后,即到贾母处道喜请安,又到贾政处道喜请安。贾政、王夫人问知孩子甚好,产妇平安,皆大欢喜,即同至贾母处请安贺喜,宝、黛二人随后。贾政贺过喜出去,比即接二连三,大家都到了。少顷,尤氏婆媳亦到了。

凤姐笑道:“老祖宗福大喜大,抱重孙子都要双手抱两个。把宝兄弟孝敬的喜蛋给我些,好代老祖宗抱孩子。”贾母道:“我可不傻,为什么要一齐抱呢?这个抱了再抱那个,使不得吗?”凤姐道:“姑妈,姨妈,听听老祖宗这话才剪截呢!我还想老祖宗给我喜酒喝,而今连喜蛋都巴结不到,可是白操心了?”说得众人大笑。

贾母道:“难为你倒提起我来了,过一天我要请人喝喜酒,二老爷、太太、郡主、你宝兄弟、宝妹妹他们都要请人的。我又要学小家子气,要你行头派了贺分。热闹几天。先贺了他们,再喝他们的喜酒,像前回替你做生一样。这回的分子是双的,要格外从丰。郡主合你宝妹妹到咱们家来头一件喜事,再你宝兄弟得头男长女,要格外热闹。”凤姐道:“到底老祖宗想得快,我已有这个意思。等人到齐,该怎么样,老祖宗吩咐就是了。”

贾母等吃毕早饭,随后赖大的母亲、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等人,赵、周姨娘、晴雯等,平儿、鸳鸯又率领众丫头一齐到了。赖大的母亲颤巍巍柱着拐子,向贾母、黛玉、邢、王夫人,以及尤氏、李纨等都道了喜,再是赖大、林之孝、周瑞家的,并丫头等亦道了喜。

凤姐忙说:“你们可知道?老太太高兴,要大众派分子,贺郡主、宝二爷、二奶奶。”赖妈说:“很该要贺的。我还记得那年派分子替奶奶做生日。今儿宝二爷得哥儿、姐儿的双喜,这分子要双的,还要从丰。”贾母道:“你这话很是。”赖妈又说:“奴才们老运亨通,要领老太太、老爷、太太、姑太太、姨太大、二爷、郡主、二奶奶的喜酒了。”凤姐道:“大家听听,生姜是老的辣。照赖妈这说,他虽多出了几两分子,倒吃了许多喜酒回去。又不知老祖宗想什么法儿盘算咱们了。”贾母笑的指着凤姐道:“推来替我撕他这利嘴。”凤姐道:“到底这分子怎么派法?”贾母道:“我的照前加两倍。倒是姨娘们的,先要另自定一定。”

忽见晴雯笑盈盈的向贾母道:“我的分子要从丰。”贾母问:“你是多少?”晴至道:“五十两。”大家听说,齐齐一怔。贾母道:“错了。”晴宝道:“不错,是五十。”贾母道:“你如何出这么些?”晴雯道:“二爷、郡主、二奶奶都是十全的福分,贺每位十两。哥儿、姐儿亦是十全的福气,贺每位十两。拢共拢儿,可不是五十两?叫做五福自天申,我这么开了端,可好么?”贾母一面点头道:“我的儿,你说话行事正合我的脾气,但愿哥儿、姐儿应你的话。只是你如何有这些银子?”晴雯道:“多着呢!主子待我恩厚,我所有的都是主子给的,不过各人尽其心罢咧。”大家听说,深服其论。袭人、莺儿也说照例一样,王夫人点点头。

突见麝月、秋纹忙上来道:“奴才们也要一样,每人五十两。’”王夫人道:“你两个好胡闹,怎么同他们比呢?”麝月道:“奴才们四人都是同时服侍二爷的,于今咱们两个的身分虽赶不上大姨娘、四姨娘。孝敬的心却是合他们一样,所以这分子是一心情愿的。五福寿为先,替哥儿、姐儿增福增寿,望老太太、太太、二爷、郡主施思赏脸。”说着两人跪在地上。黛玉知其用意,忙道:“请老太太、太太赏他们脸罢!”贾母叹道:“好孩子,起来罢!但是你两个苦巴巴的,那有许多银子?”麝月、秋纹道:“有的。郡主赏的银子,又有攒积的月例钱还使不了。”刚说完此话,只见赖妈道:“反了,反了,你们都这么大顽起来了。我只怕自小儿积到于今的老包子保不住,都要掏出来了。”说得人人大笑。

凤姐道:“大姨娘们,这五位都是宝兄弟房里的人,原有不同,又当别论。大众的再斟酌。”贾母道:“这话很是。”赵、周两姨娘接着说道:“咱们每人十两。”王夫人笑道:“你们怎么这样挥霍起来了?”赵姨娘道:“于今不比先前,诸事沾郡主的恩,各人月例加倍,每年下又有津贴,咱们手里很宽余了。况且这是一家的大喜,老太太高兴。出这个数儿,但愿哥儿们十俱全足。将来琏二奶奶好日子派分子,咱们也要加倍。”王夫人道:“很好。”一面说,心内只是纳罕。原来黛玉置产睦族之时,已嘱宝玉替贾环捐了同知职衔,又代讨了彩云收在贾环房里,又赠赵、周两姨娘许多衣饰。周姨娘因未有出,赠了千金。赠赵姨娘贰千金。因受了种种好处,此日赵姨娘很感激宝、黛二人。仁风所及,顿将一个歹毒的赵姨娘感化好了。

再说贾母向邢、王夫人道:“你们先说。”邢夫人一想,丫头们如此隆重,连赵姨娘亦如此从厚,又承过黛玉重情,心中突然慷慨,对贾母道:“媳妇是一百两,替哥儿、姐儿受天百禄。”王夫人道:“媳妇合大太太一样。”贾母道:“很好。我是一百二十两,替哥儿、姐儿花甲重周。”黛玉站起来道:“验老太大、两位舅母金言,将来等姐儿、哥儿格外孝敬。”凤姐道:“咱们减等八十,作句什么吉庆话说呢?”李纨道:“替哥儿、姐儿着重延龄。”赖妈忙道:“奴才们又减一等,该派六十了。”贾母道:“很好,算是花甲绵绵。”鸳鸯、玉钏、平儿回道:“奴才们是每人二十两,福寿双全。”

贾母点点头,看看门外,只见周瑞家的道:“奴才不敢同大姨娘们比,竟作四十,待哥儿、姐儿四季平安。”一面说着,一面望着王善保家的道:“你怎么样?”王家的说:“我这个苦瓤子不能比你。”邢夫人忙丢眼色与他,正打算说话,只听晴雯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是通府里第一个有体面的,爱出就出,不爱出就罢了,谁还敢比你。老太太高兴,替哥儿、姐儿贺喜,你在这里苦呀苦的,苦给谁听呢?”一语激怒了贾母,叫人快打他四十嘴巴,底下人忙打了几下。邢夫人气得脸红,向凤姐道:“替他写上四十,再哼一声儿,马上处他。”王家的又羞又恼,又气又急,如剜心取血一般,说不出的苦。其余有体面的众丫头、媳妇,八两、六两、四两、二两不等,上上下下多批到了。贾母问风姐共有若干,凤姐道:“约有一千三四百。”

舒夫人、薛姨妈道:“还有咱们的呢!”贾母道:“怎好要姑太太、姨太太破钞?”黛玉道:“妈妈同我姨妈都是自家的人,若不领这分子,反见外了。”薛姨妈、舒夫人同说:“姑娘这话亲热极了,咱们照两位太太一样。”贾母道:“姨太太合姑太太既出了分子,再要办东西给孩子,断乎使不得。”姨妈道:“这分子算不了,东西还要送。”贾母道:“要送东西就不领分子。”舒夫人道:“遵老太太的命。”

贾母笑道:“这回的分子,十天半月都够闹了。”黛玉道:“姐儿、哥儿仗着老太太合大家的福庇。这分金,把几百零头作几天的酒席花销。坐住一千两整数,留待年下散给穷人,做个布施的功德,算老太太合大家替姐儿、哥儿惜福延寿的道理,大家又积了阴功,强于都花掉了。”贾母同众人连连点头,赞叹不已,一面向黛玉道:“难为你想的周到,我这么大年纪,还不及你练达世情。”

再表凤姐同尤氏商量,写了小苏班,又将林府苏州带来的清客并账房相公土串的班子,同一班挂衣小清音,在贾母前后院开戏三班,前后调换的唱。堂内垂帘,结彩设坐张灯,下人都在前后两廊伺候。姨妈、湘云、李婶娘诸家都来热闹了几天。外面厅上,各勋戚、世好、同年、族众,道喜、送贺礼、请酒,亦闹了几天。至于场飞戏彩,宴饫珍羞,毋庸多述。

转眼饯腊迎春,过了灯节。又届黛玉花朝生日。众姊妹推绛珠为首,做了一个群钗贺众芳的艳会,热闹经旬,亦不细表。

且说宝玉所买大观园外西首空地,造成一所花园,与林园相通,工程告竣。一日,宝玉同黛玉、琼玉去逛。先从大观园西首一门进去,只见数十间曲折游廊。廊外假山,遍山满布各色杜鹃,中间辟出小坞。从坞内弯环绕至一道峡谷,进了谷口转弯,只见一洞,洞上立一蜡黄冻石如斜“品”字形,上镌着古篆纹“幽香谷”三字。进了洞口,一色淡青石砌就冰纹的花径,两旁或高或矮,或整或斜,或大或小,都是青磷碧块垒成的石垣。此径纾回萦绕,明净平宽,两边栽着无数丛兰。

出了径一望,东是翠石嵯峨,西是白石磊落,南是紫石嶂壁,北是元石奇峰,四面层峦,围成一个数亩大的院落。周围山根石坳,都是栽的异种幽兰佳蕙。香风袭袭,扑鼻沁心;仁立徘徊,神怡目畅。院中造成一所井田式的九间厅房,细木梁柱,窗棂格子,雕琢极工。周围十几间卷棚阔廊,下拦画槛,上挂珠帘。三人进去,瞧了一会,坐下喝茶。丫头摆上果品,黛玉抓了几颗松仁,拈了一枚橄榄脯,两玉亦随意拈了些。琼玉道:“姊姊尝这针菱的味儿,比花生还强些。”黛玉抓了一撮,一面尝着说道:“果然芳香甜美。”

宝玉道:“咱们先上楼去。”黛玉道:“这里还有楼吗?没有瞧见。”宝玉说:“进来的夹道,山石与廊檐相接,就抬起头来亦瞧不见,要站到四面山石边才瞧见这楼。楼梯藏在这前面炕屏内,后面引壁中,两横头的书架就是门。”说着将书架柱子往外一拉,楼梯才现出。黛玉笑道:“倒还新巧。”两玉搀扶黛玉,一步步步上了楼。只见曲折亮格围成一间大房,房中月官床,旁边碧纱厨,设着绣榻、桌椅、几杌等件,极其华丽精巧。房外便是八间串通的大楼,雕梁画栋,翠格朱楣,五色玻璃嵌窗,周围设着桌椅、几炕。

黛玉先到东边一望,只见假山外万竿修竹,竹外几株百尺高梧。幽篁浓荫,绿影迷漫。

转到南面,凭栏一望,不禁叫绝,一面说道:“这位自如先生的心思出人意表,足见世间有此才人。幸亏咱们家请了他,不然,岂不可惜。”一面说,一面看,但见紫石嶂之外,数百丈曲折回廊盘旋环绕,串成中间两个大院、四面十几处小院。

此处名百花廊。廊宽一丈,一边飞来凳,一边栏杆,设着桌几椅杌。东首这所大院当中,白石垒就的一座牡丹台,高下数层,栽着百余本各色上品牡丹。台西十几株西府海棠,间着垂丝海棠,衬着数株斗大雪球,树下几处石桌、石凳。东南两面,竹编的曲尺篱笆,网着各色各种蔷薇、月季、红白粉团、金莲、宝相、荼放、十姊妹、紫白玫瑰、黄蔷薇等类,篱根植着紫萝兰、长春菊、诸葛菜、蝴蝶花。西首这所大院,栽着各种妙品洋菊,西边尽是白芙蓉,南边尽是醉芙蓉,东边曲篱内外,异样杂色鸡冠、各种秋色雁来红、黄锦僧鞋菊、向日葵之类。四面十几处小院内,或花台,或石砌,或石凳,或花架,栽着四季的群芳异卉,无所不备,计点花名不止百种。

廊之东壁系大观园的花墙,廊之南面数十间藤棚,网着朱藤、紫藤、银藤、蜡藤、翠藤,花时五色相错,累垂可爱。棚后一带粉墙,墙上十几间走马高楼,是林府后宅。朱栏绿格,掩映着本廊,高下参差,炫人眼目。廊之西首,一所前五后三的大蝴蝶厅,厅后十数株苍松古柏,列如屏障,左旁一丛金粟,右旁满庭垂柳,四面亦是阔廊围绕,廊前春艳花容,秋森桂馥。黛玉道:“这里四方都是山石围住,从何处走出这花廊?”宝玉指着说道:“此名百花廊,从西南角那块插屏似的石头背后转出去就是了。

黛玉道:“要想到蝴蝶厅内瞧瞧,只怕走得费力。”琼玉道:“厅上再去罢!’我带得有千里镜。”取出来道:“这是看二三里的,姊姊对镜一瞧就知道了。”黛玉由镜里看去,见这厅细木雕饰,陈设素雅,堂中隔着黄杨木屏门,未悬匾额。

黛玉问道:“此处题过没有?”宝玉道:“自如先生说,那确不可移的题了几处,即如‘幽香谷’题写都是他,所以刻了。我求他题各处的对子。他说:‘造这园子,我包管主人中意。至于原对,各有意见不同,必得主人自题方妥。’于今咱们要细细斟酌才好。”黛玉道:“你可曾题?”宝玉道:“同兄弟拟过,廊前用‘听涛轩’三字。”黛玉道:“惯用‘轩’、‘斋’字样,未免太俗,就用‘听涛’二字罢。”宝玉道:“你这评论很是。庭柱上有一对挖的瓦形棕竹对子,打点用‘四时潇洒惟花木,千古经论在史书。”黛玉道:“‘四时’、‘千古’亦可删。”宝玉拍手道:“这一删妙极了。”黛玉说:“题咏一道要: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因物制宜。这里现有四时花三木,所以删去‘四时’二字反空灵了。堂中屏门怎么样?”琼玉道“我的意思,梅石钳的工笔花卉最妙,叫他画十二幅四季花;哥哥要各色各样玉石、玛淄、珊瑚、螺铀落嵌的花卉。”黛玉道:“庭前既有鲜花,又何必画的、堆的比并?莫若照《回文类聚》上的百花屏,摹他款式,写了楷书刻成,字上填墨。这匾用黑漆磨光,嵌两个分书螺钿字。对联用行书刻就,填云母粉,一抹素雅,好么?”琼玉道:“很好。”

三人又转到西边,看那白石湖山之外,几道曲折平坦月台。台之南,花墙圈着一院芭蕉,墙外就是听涛,旁边桂树。台之西,几株参天玉兰,间着辛荑,又接着林园绛雪楼旁串楼山石。

三人再转至北首,只见元石峰的外面,数十丈玲珑水榭,盖在池塘之上。此处茫茫荷芰,东接大观园的蓼汀,西连桃柳堤。接天莲叶,碧色无穷。水中北首耸起一山,名小蓬壶,飞楼峭阁,碧洞瑶台,后面又一高峰被水隔断,左右两道飞桥,搭着后山腰跨。从桥上度到后峰顶上,丹崖石凳,古柏虬松,枝垂干偃,滴翠欲流。峰前紫石碣,刻着草书“小蓬壶”;两边飞桥,左跨虹,右涉此。黛玉又将镜一照,向两玉道:“这石碣亦是自如先生写的吗?”琼玉点点头。黛玉道:“此老真不愧为名土。这前后两山,四面皆水,非船莫到。”宝玉道:“有几号渡船。那后面山根下,水里还有石梁,离水面不过尺许,他们下人赤足走得过去;若水浅了,那石梁就露出水面来。”

黛玉道:“这也巧极了。但这楼南北两面瞧得明白,东西两边园景,望去不甚清朗。”宝玉道:“你‘欲穷千里目’,”琼玉忙接道:“请姊姊‘更上一层楼’。”黛玉怔了一怔,说道:“这楼上还有一层吗?”两玉道:“还有一层。”黛玉问:“从那块儿上去?”宝玉引黛玉进了房,将床左边碧纱厨门推开,内有阔梯十余级;扶上梯去,往后一折,又有梯十余级;再上去乃是第一层,形如井田,设着精巧桌炕、椅几。凭栏一望,只见琉璃翠瓦,金碧辉煌。转到周围一看,不但四面园景,宁、荣、林三府住房尽入目中,连郭外四野风光都收眼底。黛玉心旷神怡,忙道:“那边园名大观,此楼可谓壮观了。”琼玉道:“对山楼上望外景,瞧的更远。”黛玉道:“这山又高又险,怎得上去?”宝玉道:“山径是盘旋而上,可以走的。备有山轿子,叫妈子们抬上去也使得。

黛玉一面下楼歇息,又问:“这里可曾拟对子?”宝玉道:“没有。”琼玉道:“我拟了一对,请哥哥、姊姊斟酌。”念道:

金碧画传三楚胜,

蕙兰香蔼四时春。

宝、黛二人齐声赞好。黛玉又道:“这‘四时’二字用得恰当,正是因地制宜,因物制宜。”宝玉道:“此楼取两个什么字才好?”黛玉凝神一想,笑道:“不如就叫‘红楼’恰当。”宝玉拍手道:“妙极了!妙极了!眼前这个字,我再想不到。”琼玉道:“这个字的神理确不可移。”

黛玉问琼玉:“你那边园里有几个楼?”琼玉道:“有十二个楼。”黛玉道:“这边几处有楼?”琼玉道:“这里一楼,对山一楼一阁,西首听涛轩外蕉院,大月台后首万字桥,桥上五个亭子,就这几处。亭台楼阁虽不多,坐落居中,得两边园景陪衬,三个园中第一佳景,莫妙于此楼。这里地形本高,眺远为最。宽大壮丽,还在其次。”

黛玉道:“再逛那一处?”宝玉道:“从北首元石峰出去,由水榭一带到万字桥亭内歇着,吃了饭再逛到那边园里去。”于是三人由谷内穿出元石峰,缓步游行水榭之上。微风吹过,水面粼粼,波光荡漾。走尽水榭,只见四围绿柳长堤,堤宽两丈,沿堤石桌石凳。堤两旁栽着垂柳,间以红桃。塘中一所万字桥,这桥用石梁、石柱架在池中,上面石板,四方围着白石栏杆,中间一个飞檐抢角两层方亭,四边每方有三曲,如转脚“万”字的形,第二曲上一个双层方胜连环亭。四方一样制造。北堤皂间又卷三洞石桥,引大池之水出入相通。

三人行至万字桥中亭内歇下,黛玉道:“此处局势宽展,坐在享内很舒服。”宝玉道:“塘里如何布置?”黛玉道:“东首已有莲叶接天,这里合着一句古诗‘十亩方塘一鉴开’,最妙。”琼玉道:“水清纹净,映着一轮皓月,楼台都像浸在水中。那边大蝴蝶厅建在水中央,四围亦是各色荷花。三个园的荷花不少。这里水面澄清,四面放起灯来,池内几号灯船,再叫他们几班清唱在船上游来游去,咱们在这里听水面上的音韵,格外脆亮。”黛玉道:“你竟很会玩。”宝玉道:“这些玩的咱们早已打算过了,你的曲已好了,上日过的《写真》可都会了?”黛玉道:“腔子字面都有了,这两天没有哼,不能离谱。《游园》、《惊梦》已熟透了,再要来过《寻梦》。”一面说话,已经摆饭,三人吃毕。

宝玉道:“我想中亭不用匾,四角柱上题两联对子,像首诗似的,一柱一联;四方连环亭只一匾,不必用联。”黛玉道:“这么的倒别致,但是四方须按四时风景。”宝玉道:“东方我拟‘朝暾’二字。”琼玉道:“好!西方用‘新露’罢!”黛玉道:“都使得。南面的‘微曛’,北首的‘小霰’,如何呢?”琼玉亦说:“好!”黛玉又道:“这亭背西北两角柱上,我已有一联,是:

轻云新雁远,

疏柳夕阳红。

琼玉道:“姊姊这意思从物外传神,竟好极了。”宝玉道:“我想做一对,只好目前小景……”停了一会,说道:

“彩蝶穿栏曲,”

琼玉道:“我对下联:

时禽话树丛。”

黛玉道:“小巧即景也,可用。咱们再逛何处?”宝玉向前引着,走过西首柳堤,即是林园东北角串楼之下。从花墙内一门进去、只见四方四座五间大楼,四角是廊楼串通,廊外围着一道曲尺花墙。

三人从东首环翠楼游起。此楼后面,两边花墙之内,尽是紫竹;正中几株高槐,接连听涛轩后的松柏;楼前几株耐冬;两边廊外几对大石凳,上面各样砂盆,栽着数十本凤尾蕉。

三人从楼廊绕到北首楼下,此楼前后左右、两廊内外通栽着百十树胭脂梅。宝玉道:“这里尽是朱砂梅,凝着雪,连雪都红了。”黛玉道:“我是这么想:落梅如飞雪似的,匾上就题‘绛雪楼’。”宝玉道:“双关二意,很恰当”。

又转到西边来,楼前几株紫薇,两边廊外尽植紫荆,楼后两株参天的白薇,廊内尽植白荆。黛玉道:“此处春秋多佳。对面是夏景,北首红梅是冬景。”琼玉道:“楼上的匾,因我爱这紫薇花,自如先生说就题‘紫薇楼”。三人走至两廊外紫薇花前,只见设着各式细磁绣墩。黛玉坐下问道:“这些铺设点缀可都是自如先生一人独出心裁的?”宝玉道:“都是他的布置。他有个小折子上,某处栽什么花卉,如何点缀,怎样陈设,总在折子上,照牌理事,毫不紊乱。倒是此处许多绣墩,依我要分作南北东西,四面摆着,彼此相对才好。”黛玉道:“所以你们不及他,就在这些讲究。此公穷极物理,达乎时宜,体会人情,无微不照。凡来逛的人,都在晌午或午后、下午逛到这里,坐在墩上歇息,瞧那三面景致。太阳西照,都有后面树木、高楼遮住,免得映眼。我料他是这个用意,你说如何?”宝玉鼓掌笑道:“果然你一说破:丝毫不差。”

一面说着,再转到南首楼上一望:楼前尽是千叶碧挑,楼后尽是大红千叶绛桃,两边廓内外尽是千叶粉红桃。黛玉道:“我最爱这一带,碧桃雅素鲜妍,楼后绛桃春工富丽,两旁粉红桃娇艳无双。”琼玉道:“姊姊这一赞,我想起来了,此处就名‘艳阳楼’。”宝玉道:“确不可易。”黛玉道:“兄弟可是亿着红楼,悟到桃花娇艳,题此二宇?”琼玉道:“很是的”。

于是三人下楼。出了花墙,南首一所大牡丹台,高高下下,栽着数百本佳色牡丹。中间一座双层八角亭。台西假山,一丛玉兰、雪球;台东十几济芍药。四旁围着朱栏。东西两壁花墙,绕着各色蔷薇、月季。西首山石嵯峨,网满紫藤。南首花墙外,数十间曲折套房,有几处院子。院子里外,尽是西府、垂丝两种海棠,中间一座半阁,匾上题着“晓看红湿处”,比怡红院又别致。

黛玉一一领略过,向宝玉道:“今儿乏了,明儿再来逛”。宝玉同琼玉耳语数言,琼玉点头一笑。黛玉道:“你们捣什么鬼?要作弄我可不依的”。三人一路谈笑回归,欲知何如,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游目骋怀赏心乐事群芳浓艳美景良辰

话说宝玉、黛玉回到怡红院来,宝钗笑道:“好呀!你们今儿偏我了。”黛玉道:“姊姊,明儿一同去逛逛。人都夸这边园子造得精巧,你到那边瞧着才知道呢:”说着往炕上躺。宝钗道:“你先说给我听”。宝玉道:“妹妹走乏了,让他歇歇。”宝钗道:“他用舌条走路吗?”黛玉笑道:“我没力气说话。”宝玉道:“我说罢!”宝钗道:“谁信你的话?一回一个样”。宝玉耳语道:“我说话一回一样,你为什么也要一回一样呢?”宝钗忙阵道:“不合你说了。”黛玉一面笑,一面说:“姊姊可知道他的难处?他于今朝考都不怕,独怕长年长夜没有许多样子。”急得宝钗赶来要拧黛玉,宝玉忙来拦住。黛玉再三央告,宝钗道:“你快些告诉我才饶你。”黛玉道:“实在说也不信,见者方知,横竖瞧见就明白了。”

次日,三人吃过早饭,带了晴雯同逛。走进幽香谷,宝钗、晴雯赞不绝口。一行人来至楼下,已摆着果品茶食。晴雯道:“我不吃东西。”径入兰丛去了。黛玉道:“歇会子就到那边园里去,因为喜妹妹约在那里候着,先逛那边,再逛这边。”宝钗道:“朝三暮四,朝四暮三,都是一样。”

茶点吃后,晴雯笑吟吟的,左手拈着几茎异种兰花,送到面前。宝钗道:“这种荷瓣的很好,这梅瓣的好极了,咱们每人戴他一枝。”晴雯道:“还有更好的。”又将右手笼着两朵三平头的拿出来道:“这才有趣呢!”宝钗、黛玉各戴了一朵,晴雯向黛玉耳边说了一句,黛玉一笑。宝钗问:“笑什么?”黛玉指着晴雯道:“你问他。”晴雯又向宝钗耳边低低说道:“昨夜郡主、二爷合奶奶可是像这花一样?”宝钗脸一红,轻轻问道:“这定是二爷告诉你的。”晴雯说:“今儿二爷合奶奶并没有离开,如何是他说的?”宝钗悄问黛玉:“他如何知道?”黛玉说:“他有仙传索隐神数,遇事皆知,怎么瞒得他?”

三人相视而笑,一面出来,由万宇桥逛到绛雪楼等处。楼前院落中心,一方大金鱼沼养着各种金鱼,四围石凳。晴雯欣喜欲狂,忙叫丫头去折各色桃花,又叫采蔷薇、月季。到了晓看红湿处,只见数十间曲折套房,两相环绕着数十株海棠,花开烂熳,香艳醺人,耳边只觉一片蜂闹之声嚷嚷不息。众人上了半阁,晴雯要折海棠,宝玉道:“你且歇歇。”晴雯道:“我干我的,不与爷相干。”宝钗笑道:“我看你没处下手了。”晴雯亦笑说:“竟不知道折那一技上才好。”宝钗道:“迟几天,花都开了,请云姑娘来,再叫几个樵夫带家伙来。”宝玉道:“叫樵夫做什么?”宝钗道:“他们同在一处,还不砍上几挑子吗?若没砍柴的帮着,妈子、丫头何能弄这许多?”黛玉笑道:“他两个见着花就像没命似的。”宝钗道:“还有咱们家那个诗呆子,也是爱花如命的,明儿他们三人聚在一处,这些花才算遭殃。”晴雯道:“奶奶别这样委屈人。咱和菱姊姊虽爱折花,却最惜花。可以去的才折下来,除插瓶之外,再拿来戴。不像云姑娘,一瞧见花就要混折的。”黛玉道:“这话倒是的。”

众人出了东首游廊,越过湖山,到茶花肪,见着各色洋茶,晴雯又要折取。宝玉道:“今儿只有逛园的工夫,明儿折罢。”晴雯只得同众人进来。中间一所倒锁式的小巧书斋,当中炕壁上横嵌着一块大玻璃,六七尺宽,三四尺高。晴雯眼尖,向后院一望,早叫了一声:“呵唷!快些来瞧。”却是一株杨妃面的千瓣洋茶,又名东方亮。钗、黛二人亦不禁叫绝,宝钗道:“天公造化!南边的花竟如此娇艳,我就爱杀了。”晴雯向宝玉道:“我的爷!任你捶我几下子,定要折两朵下来。”宝玉道:“不是我不把你折花,因为要逛园。等闲了,那怕你尽管折呢?岂有轻人重物之理?况且这种花该配你们这几个人戴,你们这几人若不戴这花,白辜负了花;这种花若不得你们戴,又辜负了人。”黛玉道:“依你说,配戴这花的是那几个?”宝玉道:“再合你说。我且取两朵下来,你合宝姊姊戴一朵,喜妹同晴姊戴一朵。”于是摘下两朵。晴雯用竹剪分开,替钗、黛二人戴了,留了一朵待喜鸾同戴。

忽听丫头道:“舅大爷来了。”琼玉进来,彼此间过好。黛玉问:“喜妹妹呢?”琼玉说:“快到了。”宝钗拉着黛玉往外走,黛玉道:“且进房瞧瞧。”众人进去,只见铺陈精美,富丽惊人。晴雯急于要逛别处,忙说:“咱们走罢!”宝玉道:“不用出去。”宝钗道:“房内并无路”。宝玉笑了一笑。黛玉心灵,走至上首,将墙角边一个三角紫竹书架,抓着柱子往外一拉,只拉不动。宝玉笑得拍手,黛玉将架子细看,并无关键,一面向宝钗道:“姊姊,这就是门。怎么拉不动?”琼玉道:“姊姊拉错了,要拉着下首柱子往上一贴就开了。”

黛玉依言拉开,走进里面,另是一带廊房。宝玉、琼玉将窗格吊起几扇,只见—所大方池,三面回廊,东首一带粉壁花墙,隐着琅八无数。黛玉道:“原来这房中别有洞天,真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宝玉道:“还不止于此。”晴雯道:“奶奶们瞧瞧,西首这边廊底下都是空的,池子里的水通得出去。”黛玉道:“这廊内可有门?”晴雯道:“往前走着瞧瞧。”走过几间,见一小栅栏,里面朱红格子外站着个美人。晴雯道:“这倒像怡红院那门了。”宝钗道:“此是抄的墨卷。”宝玉道:“虽曰合掌,迥然不同。”晴雯向前,将栅栏拉开,只见那美人笑嬉嬉的站着,眼睛微微转动。晴雯吃了一惊,忙道:“这身子堆拱是造出来的,眼珠都能动弹,比那画的强多着呢!难为他怎么制的?”黛玉道:“你位开来瞧瞧。”晴雯模了一会,说道:“没有拉的东西。”琼玉道:“这不是那西洋机括,姊姊只拿着美人右手的镯子用劲一拉,就开了。”

晴雯开了门,众人到外面一看,只见一个多大的天宫,覆着下面亭台楼阁、花木池塘,豁然心胸,一个个惊奇纳罕。面前塘中,五个厂厅联在一处。中间是个长卷棚厅,形如蝶肚,前首左右两个五间大厅,后首左右两个二间大厅,如蝶翅盖在水中央,两边两道十余丈长桥,如蝶须一般。

宝玉道:“咱们先过桥到水厅里去,喜妹妹在那里候着。”宝钗道:“你们打头里走,我有些怕。”晴雯道:“舅大爷在前,郡主一手抓住舅大爷,一手挽着我的手;奶奶一手搭在我肩膊上,一手挽着二爷的手。五人做一串子,就好过去了。”黛玉道:“这主意很好。”五人过桥,走出去丈许,宝钗道:“我怕的很。”晴雯道:“奶奶不要望底下,只望着我的脊心就是了。”战战兢兢又走出丈余,宝钗道:“这么长的东西,玩到中间来,我的腿有些打战,快些歇下子。”黛玉“嗤”的一笑,宝玉道:“这还不相干,才玩到这节子,你的腿就打战了,回来玩到正中间,只怕更要战得凶呢!”黛玉笑道:“宝姊姊吓的打战,我笑的动不得了。”宝钗道:“人家实在难提,正要歇歇,你还要笑我。”宝玉道:“姊姊再捱一节就好歇了。”好容易捱到桥中,旁边有个石垛上坐下。宝玉坐在后首,靠着钗、黛二人。

晴雯道:“我不能站了,要到厅里喝口茶,歇会子再来。”黛玉道:“你就在那里歇着,叫丫头们来。”琼玉道:“我去叫丫头倒茶来。”一面先走。晴雯在后,走至桥中,也叫:“不好!舅大爷快回来拉我一下,我也有些害怕。”琼玉忙赶回来,晴雯伸手来拉琼玉。不防他指甲长,将琼玉手上抓出一条红线痕。晴雯忙道:“我竟该死了!怎么这样冒失!”琼玉道:“不妨,拉定了好走。”晴雯虽拉着琼玉的衣襟,因胆气一怯,终难放步。宝玉喊道:“兄弟,有屈你挽着他的手才好。”于是琼玉挽着晴雯过了桥,带着丫头来至钗、黛二人跟前。琼玉叫两个丫头同自己先搀扶黛玉过去,喜鸾、晴雯早已迎来,同进水厅。琼玉又带两个丫头来至桥中,宝钗双手搭住丫头肩背,宝玉、琼玉在后搀扶,一步一捱,走至石垛边,又坐歇一会,好容易才过了这奈何桥,喜鸾等又迎了宝钗进去。宝钗一面靠着拐枕歇息,一面问道:“纹妹妹为什么还不来?”黛玉道:“我昨儿已邀过他,说有事粘住手了。”

六人吃毕茶点,同到四面水厅周围一逛。宝钗道:“荷香水阔,极妙。”喜鸾道:“夏夜纳凉更佳。”晴雯道:“荷花开的时候,弄只采莲船来玩,才有趣呢!”宝玉道:“已办了十二只,预备采莲用。”宝钗问宝玉道:“这池子可能通到咱们那边去?”宝玉道:“都是通的,但是一件:你走到这里来已吃力了,再怎么回去?”宝钗道:“没有别路走吗?”宝玉道:“眼前无路。这里只有两条险桥,你没瞧清白吗?西首那条只有一处石垛,水面又宽,更难走。”宝钗道:“那边园里的桥都有栏杆,又宽又短,走的容易;这道桥又长又窄,又没栏杆,就很难了。”宝玉道:“此桥虽险,究竟有三尺宽。”宝钗道:“短些也罢,为什么要这样长?”宝玉道:“这是自如先生定的格局,因为这蝴蝶水厅有这么大的地面,这蝶须桥定要这么长才得相称。起造的时节,我合兄弟的意见还不要中间这三堆石垛,犹如蝶须长无挂绾,岂不好看?还亏自如先生说:‘此桥长而且险,胆小的男人尚然害怕,女眷们如何能走?’所以设这石垛,特为女人歇的。”黛玉道:“这就是了。我倒要问喜妹妹,你怎样走来的?”琼玉道:“他的胆子比姊姊强些。前首只扶着一个丫头,我在后面扶着,走至中间,还没有歇就过来了。”宝钗道:“你们都好,就只我不济。”黛玉道:“他们丫头怕不稳当,待你两个兄弟前后扶持,搀了过去,才得妥贴。”宝钗道:“怎好劳琼兄弟?”琼玉道:“大姊别这么说。兄弟病的时候,大姊曾扶过兄弟的,这又何必生分了?”于是宝玉、琼玉先扶宝钗过了桥,再扶黛玉等回来,沿着柳堤一带,缓缓走到芙蓉堤,过桥直到堤中。石凳上已铺着锦垫子,大众坐下吃茶。

宝钗道:“对面蝴蝶水厅,静赏夏月风荷,实在佳妙。就是这桥长的难行。”琼玉道:“迟几天,南边撑船驾娘们一到,乘船而往,不冒险了。”喜鸾道:“咱们逛到楼上,吃了饭再逛别处。”将欲起身,只见送饭菜的妈子说:“南边买的丫头来了,四十个撑船的驾娘也到了。还有许多笼子、箱子、大木匣子、灯盒子、篮子、篓子、筐子、木桶子,十几处厅院都堆不下了。”宝玉道:“快去叫驾娘们来撑船。”黛玉道:“他们才到,就叫来弄船,如何使得?”宝钗道:“先前晴妹说要弄采莲船,他就急的要合晴妹上船去玩。”六人一面说笑,上了芙蓉楼,凭栏望去,只见水中无数的倒影楼台,间着雾桃烟柳。又转到九曲楼前面看,那西首月弓堤,万株翠柳衬着小桃源一道红霞;东边艳阳楼,前后各色千叶桃花如簇锦一般;遥望北圻上纷纷李雪,山坳里满坞梨云,梅涧中尚有飞英流荡。黛玉向琼玉道:“你的镜子带来没有?”琼玉从怀中取出,一人一筒,各人看去,只听晴雯道:“这镜子很有趣,对面山楼阁上的瓦都数得清。”琼玉道:“这镜子姊姊们留着玩,还有远些的,每人再送几套。”妈子、丫头将饭摆下,喜鸾道:“不必累赘,咱们一桌子坐就是。”晴宝道:“我可不敢。”黛玉、琼玉齐道:“一家妹妹兄弟,又无外人在坐,不必拘了。”于是晴空一同坐着,吃毕,各人散坐品茶。

停了一会,再下楼,逛到东边桂舫,重到芙蓉堤,过桥又往北首,沿至柳堤尽处,高耸一山,四面都系青松古木。山上一所大院,曲折游廊,围着一座高楼,楼前山石间栽着几十株磐口檀[香]、素心蜡梅,四面墙根尽是垂珠、天竺、松竹梅三友,冬景最佳。众人上楼,只听林际鸟语绵蛮,各色时禽飞鸣树底。琼玉道:“此处最幽,楼匾该题何名?”黛玉道:“昨儿在那边楼上听的鸟语,原来鹊子都栖此处。这里听鸟声格外清切,唐诗云:‘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不必将听禽说出,只题‘晓春’二字,映着下文倒也别致。宝姊姊评评,可使得?”宝钗道:“这含蓄的文情最妙。”一面指着池中间宝玉道:“水中央几处,同那座楼,可曾题过?”宝玉道:“没有,原候大伙儿斟酌。”宝钗道:“东首几间平房,夏夜读书最好,就叫‘水香书屋’。”琼玉道:“大姊这议论正合咱们的意儿。水边蚊少,又凉快,打算同哥哥在此读书。”宝钗道:“偶一为之使得,不可长住,恐贪凉受病,不是玩的。”黛玉道:“姊姊打起镜子瞧瞧,都代兄弟题了罢!”宝钗将镜子细对了一会,说道:“达两所舫式的厅就名‘双舫轩’,这楼在水面当阳,满园日色都入望中,傍晚倚楼看水中落照,绝妙佳景,可题‘夕阳楼’。”喜鸾、三玉齐声说:“妙!”黛玉又指着西首桃堤道:’“那里可曾题过?”琼玉道:“已定名‘小桃源’。”黛玉点点头,又道:“里面杏花满林,咱们去瞧瞧。”一面望着宝钗笑道:“怕你腿软走不得了。”宝钗道:“且慢慢的逛。”

于是大众复回身过柳堤。原来此堤形如月弓,自南至北,长亘半里。堤外西首,夹岸沿池一带,尽是红白蓼花。行至中段亭内小憩,只见匾书“蓼霞亭”,此处花开时一片红霞,比芦雪风景迥别。此亭是四根大石柱擎着棕榈做的梁椽,椽上覆满棕皮,上罩一个覆盆的瓦顶,坚朴古雅,石柱下首安着三面石凳。黛玉道:“此处饶有野趣。”宝钗道:“我撰了一上联:

鸥眠秋色澄清湍,”

喜鸾道:“宝姊姊这出句极妙。我对下联:

鸳浴春风潋滟波。”

黛玉道:“好极了!语相类而不同。此处春秋佳景,非此两句不足以尽其妙。”

大众又沿堤往北走去,则是一带平冈土陇,沿岸无数桃花,直包到冈陇尽头。往里一转,有一路迳,迤逦进去,另辟一所村庄。外面田畴,艺的桑麻、蔬韭;里面一圈篱笆,围着十数间草房,中间有一小楼,篱笆内外百余株红杏,烂熳芬菲。黛玉道:“此处田居风景,比稻香村又别矣。坐在里面,望不见外面金碧楼台,脱尽富贵气,幽僻闲静,可谓避秦小筑。”琼玉道:“此楼就名‘杏花楼’。”宝玉道:“不雅不俗;恰当之至。”喜鸾道:“三位姊姊,明儿先到这里早膳,煮兰茗,赏杏花,再游梅涧。今儿天色不早,要回去了。”

一行人出来,将至陇口,猛抬头,望见杏林深处,石台之上一座高楼。晴雯道:“这楼比晓春楼还高,”楼上看月很好。”琼玉道:“晴姊姊真是鉴家,请你题一题。”晴雯道:“我不过胡诌,别笑我狂妄。此楼最高,古人有咏听月楼的诗,就题‘听月’二字,不知可使得?”众人俱赞:“极妙。”说着走过蓼滩,来至大月台后身。转过山石,缘阶而上,弯环六折,中间一楼。月台后一丛枫林,秋冬之交,丹枫缀锦。喜鸾道:“此处白云红树,景映芙蓉,取名‘红树楼’罢!”钗、黛俱称“风韵雅致”。

玩了一会下去,又往东首花墙院内进去。只见周围花墙,院中一庭芭蕉,间着玲珑山石,四围墙根尽是各色秋海棠,石畔栽着玉簪、晚香芋、醉仙桃。西北一曲游廊,花架上数十盆茉莉、夜来香、珍珠兰。新秋凉月,芳香满庭。阶砌鸣虫,微吟细咏。当中三十四间贴字式曲折房,面前遍书“碧韵轩”。后首一带白石平山,尽是五色野茉莉,杂以各种藤萝香草。满院芭蕉秋香盈砌,则胜于秋爽斋;后壁藤萝芳草,又异于蘅芜院。宝钗道:“我合三姑娘最爱这般景致,此处又僻静;正好吟诗结社。”喜鸾道:“说起诗社,那天大伙儿高兴起来,我邀一人入局。”宝钗道:“你的诗学已得颦卿三昧,还有那一位未传名的宿学呢?”喜鸾指着晴雯道:“就是他。”宝钗道:“晴妹能诗,我还没有知道,自然合你同门了。”黛玉道:“士三日不见,当刮目相待。晴妹在幻境已久,无所不通,他的天资又在你我之上。”宝钗道:“改日邀云妹妹们来,待我先开一社。”

说着往东首出去,又进一院。内里曲尺游廊,院内栽满婴粟、虞美人、紫白黄玫瑰并各色香花,西首数株各色玛瑙石榴,东首一带酴舶架木香棚。廊房里一门,推开进去,就是碧莲池的水廊。宝钗道:“咱们回去罢!我实在不能走了。”黛玉道:“还有多远的路,怎么好呢?”宝钗道:“我万不能走了。”黛玉道:“咱们到红楼上歇罢!”宝玉道:“很好。你们慢慢的到那里,我先去叫人拿东西,再点几个伴宿上夜的同来。”

宝玉走后,钗、黛等缓缓出了林园,别却琼玉、喜鸾,来至幽香谷,坐在炕上歇息。宝玉往上房请过晚安,忙叫丫头妈子多人,搬了四人的卧具来,一面引人上楼铺设。宝钗走至半梯,不能上去。宝玉、晴雯同着两个丫头,好容易才撮弄上去。宝钗就在旁边小炕上躺下,说道:“好了!得了活命了。”两个丫头赶着捶腿,已经迷迷糊糊睡熟。黛玉靠在椅上歇息。宝玉同晴雯四面眺望,指示某处某处。晴雯道:“我最爱百花廊。明儿起来,爷合我先去瞧瞧那些花。”看了一会,两人回至中间房内,同黛玉吃过晚饭。宝钗懒得来,靠着拐枕喝了一碗燕窝粥,漱口卸妆,已睡下了。宝玉以“你怎么就睡了?咱们同在大炕床歇倒不好吗?”宝钗道:“我乏狠了,随我在这里舒舒服服歇着,再搁不住你闹了。”于是黛玉、晴雯卸妆、宽衣、盟漱已毕,与宝玉偕入兰帏,左妻右妄同眠。此是,

良霄一枕红楼梦,极乐都从变幻来。

如此美梦风情,世间未可易得。

次日,三人起来,梳洗已毕,黛玉到宝钗炕前问道:“姊姊,今儿怎么样?”宝钗道:“昨夜一觉好睡,今儿身上不乏了。”一面赶着起来梳洗,四人同喝冰燕汤后,又吃过茶点。宝玉道:“咱们到上层楼去。”各人又搀扶着到了上层,宝玉一一指点宝钗、晴雯看毕。晴雯道:“听月楼已算高了,还没有对面山的阁高;那两处虽比这里高,终不及此楼正在中央,四面景致环绕,包罗得好。”宝钗道:“你这是确评。”

宝玉道:“咱们往小桃源去。”四人下楼同行,踱到那里,琼玉、喜鸾、李纹已先到了。各人问过好,即摆早饭,谈些农田、杏花典故,晴雯催促要逛别处。宝钗道:“我昨儿很走乏了,养息了一夜,觉着好点儿。今儿走到这里,倒又乏了,怎么好?”琼玉道:“我已知道,大姊今儿断不能再走了,就是姊姊也乏了,晴雯姊姊虽能走,也不可过劳。我已叫驾娘们备船伺候。”

大众出了桃源洞口,一同上船,先荡到冷香泉。上岸,进入洞口,四方山石围着几间书室。院中各色异种梅花,夹着素心蜡梅,另有一种翠梅,色如翠羽,见之出人意表。轩前一匾,题着“寒芬月窟”,两边柱上对联道:

月朗琴心古,

香浮石髓流。

后首山岩有块平石如碣一般,镌着“冷香泉”三个仿米的革字。此泉从山腰里绕到右首石罅内,流出洞口,石底下还有泉水分流。此处专为弹琴而设,取高山流水,音韵泠泠的意思。宝钗道:“颦卿在此弹琴,咱们焚香煮茗。”宝玉道:“我只好看天书。”黛玉失声—笑。

七人出来,到梅涧边桥上亭内坐下,黛玉道:“此处要一对好联句。”晴雯道:“待我来诌。”想了一想,‘忙道:

欹石交疏影,

横流泄暗香。

众人齐道:“妙绝!”喜鸾道:“我拟了一匾:‘冰痕茜雪’,使得么?”大家互说:“艳绝!”宝钗道:“二位笔法心思,如出一手。”黛玉道:“这匾对,须做副竹雕亮地的才好。”人人都道:“雅绝!”宝玉拍手道:“此之谓‘三绝’矣。”

众人逛过梅涧,又到了梨花坞。前面两三处亭台,进了坞,只见无数梨花丛里,隐着一楼,楼后还有群房。琼玉道:“此楼未题。”黛玉道:“百花开时,都宜风日晴和,惟有梨花宜于轻烟细雨。”李纹道:“这议论情景逼真,竟题他‘梨花春雨’四字罢!”黛玉道:“很恰当,又别致。”琼玉道:“十二座楼多有了名目,各处对子缓缓再题。”李纹让着众人,逛到李庄,只见花纷如雪,环绕着几座异式风亭。众人入亭,品茶闲话后,又上船,游到东首池心小蓬壶泊住。一群人上山看了一回,左右两园景物都列目前。又登阁一望,更着畅怀。匾上题着“天籁阁”,黛玉道:“确不可移。听月楼写其虚神,天籁阁论其实事。向背文章大抄。”众人下了阁,行至飞桥中间,宝钗道:“不好!我不能过去。”只得将他扶回。宝、黛等六人同至丹崖石凳上坐下,黛玉道:“登高履险实在怕人,怨不得宝姊姊不能上来,我也有些怕了。”各人拿着千里镜,:四面八方处处细看。黛玉道:“看园中景致,此处不及红楼;若论:眺远,以此为最。”又望了一会,大众下山回船,摇到万字桥,在亭子里吃过点心,再游水榭长廊,转到听涛轩,坐着说笑。宝玉道:“这会儿,若有位孔明先生来,借一阵大风,听听松涛才有趣呢!”话犹未了,只见树梢微微摇动。喜鸾道:“二哥哥,你听听。”众人诧异:果是风来了!初然满庭谡谡,倾刻间如万马奔腾。宝玉喜得跳跃,喜鸾道:“这是二哥哥存心至公,想与众乐乐,所以天假其便。”

松涛渐息,忽听半空中风筝响亮。大众出院看时,只见一个华彩美人在云边摇荡。宝玉道:“这又是大老爷那边姑娘们的玩意儿。”宝钗道:“这风筝美人,做诗题倒是咏物中的绝响。晴妹妹要入社,今儿把这题目做首七律,咱们识荆识荆。”晴雯道:“奶奶不要笑话,我就诌一首瞧瞧。”晴雯不加思索,立即吟成,一面念道:

雾彀冰绡迥绝尘,翩翩掌上舞风频。

楚宫时有行云梦,银汉常留不老身。

敢[借]红丝牵旧恨,还从碧海缔前因。

九霄环佩声缥缈,误认霓裳奏太真。

众人听罢,齐声赞妙。宝钗道:“真可谓绝响了。”琼玉道:“自抒其履怀,且有气骨。”喜鸾道:“怎么这样快法?”黛玉道:“若是社里联句,云妹妹只怕要退避三舍了。”宝玉向宝钗道:“你到底那一天开社?快去请云妹妹来。”宝钗道:“前儿请过,回说这几天有事。横坚就来,你又急什么?”

说话间,饭已摆齐。大众吃毕,逛到百花廊来。晴雯问宝玉道:“各处可都逛遍了?”宝玉道:“大略都逛了。”黛玉道:“待花盛的时候,再到各处细细赏鉴花木。”喜鸾、晴雯道:“咱们最爱这个地方。”黛玉道:“百花开盛,咱们住在楼上,楼下四面多装几间房,妹妹也来住着玩,好么?”喜鸾乐极,一面同晴雯比肩携手,倚槛观花。原来两人至密至好,并行并坐,时刻不离,直玩到傍晚,大众催着要走才散。次日紫鹃、袭人、莺儿等带着丫头、妈子,由新园游到林园,逛遍各处。欲知后文,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红香圃分题花月吟碧韵轩共议轮台会 

话说紫娟、袭人、莺儿等逛了新园,同到潇湘馆来,黛玉道:“你们可都逛了?”袭人回说:“都逛了。”宝玉道:“你们爱那几处?”这个说爱幽香谷,那个说爱百花廊,又有说万字桥好。忽见琼玉来说:“南边办的各样陈设垫子、坐褥、绣帘、川帘、湘帘、灯彩等项,昨儿都已到齐了。买的丫头到了四十名,明儿一大半过来。”黛玉道:“模样材料可都去得?”琼玉道:“都是重价买的,一个差的没有,十来个顶体面的,姊姊挑几个使唤。”黛玉道:“你代我选几个就是了。”琼玉回去,即叫妈子引着一群丫头,打扮得花枝招展,俨然一班小女戏,来至潇湘馆叩见。

众人正在评论这个好,那个俊,只见个妈子跑来道:“老爷说有旨意,请二爷就去。”宝玉忙换公服出来,方知是特旨召见宝玉、琼玉。二人赶忙上朝。贾政不知何事,几趟差人探信。隔了半日,宝玉、琼玉回来,大家放心。贾政忙问何事,宝玉道:“皇上要将秦汉晋唐各名人的话,纂成一部《四朝诗选》,特派儿子同表弟综理修纂,又派了本院的副手二十位。这件事,同院诸前辈说,估摸总得五六年才能成工。今特超升儿子侍读学土,表弟侍讲学士。儿子合表弟已磕头辞过,求皇上待工程告竣再交部议,皇上不准,只得谢了思,再回来。”贾政点头道:“你们可知道,圣眷如此优隆,须得日夜悉心办理,仰副圣意才好。”宝玉、琼玉接连答应几声:“是!”再进来见贾母、王夫人等道喜。

此时哄动一家,黛玉、宝钗、舒夫人、喜鸾、李纹都来了,不移时邢夫人、尤氏等亦到了,大家彼此道喜。接着,同年、相好、亲友道喜的纷纷而至,又热闹几天。

此时甄宝玉同李绮住在京城就职,又娶了贾府四姐儿为副室;新近宝玉代周姑爷捐了郎中,将大观园指出—处与探春夫妇同住。自此探春、李绮、四姐儿同众妹妹长远相叙,甄、贾、林三玉也得时与论文。现在宝玉、琼玉得此一差,颇有余暇,常乐家园。

贾政因宝玉少年荣显,应了算命先生的话,同王夫人商量宝玉房里添人的事,寻了钗、黛二人同来计议。黛玉道:“甥女们已商量定规,因舅舅未提起,不敢告诉。”贾政问怎么样,黛玉道:“现在已有四个,再添六个就够了。宝哥哥决计不到外面买人,怕花了钱还不妥当,又保不住人家愿意不愿意。于今只要老太太屋里的鸳鸯、太太屋里的玉钏,再将麝月、秋纹、碧痕、蕙香一同收着就是了。蕙香虽已开发,打听他还没有许人家,再叫他进来也可。”王夫人道:“要鸳鸯这一层,谁上去说呢?”黛玉道:“甥女去说。”王夫人道:“必要你求老太太才安。只是玉钏给了宝玉,我又少了一只膊子。”宝钗道“太太别虑这层。若老太太给了鸳鸯,就叫鸳鸯、玉钏住到新房子里。不过二爷在他们房里歇,只用晚上伴宿,日里仍[日]鸳鸯伺候老太太,玉钏伺候太太。再收了他两个,每人添用两个丫头。算起来,老太太合太太不愁少了两个人,还多了四个人用。”王夫人道:“这么着很好。”贾政道:“先生说要十几个人,今只有十个,还该添几个。”黛玉道:“宝哥哥也计及这一层。晴雯、五儿虽共一身,要算两人;再死过的金钏也将他算上去,将来代他坟上立碑,作为妊室,还要代他继嗣,好受封赠。统共已有十二人,不必再添了。”贾政点点头,说道:“很妥当,你们告诉老太太去。”

钗、黛二人到贾母前,将此事细细告诉,只未提要讨鸳鸯的话。贾母道:“宝玉这孩子真是个好的,这件事不要外头的人,省了许多事,又抬举了家里的丫头,也不知他们是那一世修的造化。”黛玉道:“老太太这么说,给了他做房里人,都是有造化的。老太太屋里的丫头,何不就叫他们造化造化?”贾母笑道:“你这话必有原故,要我的尖子抓了去。”黛王笑道:“老太太竟猜着了。”一面指着鸳鸯道:“咱们想要抓这个尖儿。”鸳鸯脸一红,忙走开了。贾母道:“要他很好,他跟我多年,离他不得;他年纪已大,又怕误了他的终身。再者出去了,恐怕总不如他的心。今儿给了宝玉,他自然喜欢,我也放了心。但是我的事交给谁呢?”宝钗又将同玉钏一样的话回了,贾母道:“这就两全其美。”黛玉道:“老祖宗,咱们一个尖儿没有抓过去,倒将两个小尖儿送过来。”贾母哈哈大笑道:“算我得了便宜,怪道你们是来想抓尖的,倒吃了亏去。”黛玉笑道:“这是五梁不成,反输一贴。还有一件事回老祖宗:因为盖的新园并兄弟那边园子都完备了,百花俱有,请老祖宗去逛逛。薛家姨妈、云妹妹们都请过了。”贾母道:“听说这两个园子很好;比咱们的大观园强些。”黛玉道:“各有好处。”贾母问:“叫什么园?”黛玉道:“这边取名桧碧,那边取名十二楼,就叫林园。”正说着,恰好湘云到了,请安问好毕,各处走了一走,即同钗、黛到园里去了。

且说柳湘莲同宝玉、琼玉结盟,每玉赠其万金,家资日盛。武闱点了状元。妙玉时与黛玉往来,路绕不便,因林园冷香泉西首紧贴湘莲宅子,林园告竣,即开了一门,两家通连,便于来往。湘莲屋旁也有一园,因广植桃柳,即名千柳庄,亦复群芳集艳,风景宜人。这日湘云到贾府,邀同众姊妹来柳园游玩,及至柳梢月上才回。

宝玉自贾母给了鸳鸯、王夫人玉钏,即择日同鸳鸯、玉钏、麝月、秋纹、碧痕、蕙香同房。此六人夙愿已完,新情缓表。鸳鸯、玉钏、袭人、碧痕住新房中,照应衣饰一切物件;莺儿、麝月、秋纹住怡红院,伴宝钗;晴雯、紫鹃、蕙香住潇湘馆,伴黛玉。共十二妄,重复列了次第:晴雯、婉香、紫鹃、鸳鸯、袭人、金钏、玉钏、莺儿、麝月、秋纹、碧痕、蕙香。排过次序,黛玉又将买来的丫头并屋里的上等丫头也重新分派出来,归各人使唤。黛玉四名:秀筠、研菊、春纤、鹦哥;宝钗四名:文杏、秋香、银蝉、翠蝶;晴至二名:轻云、艳雪;婉香二名:风若、月梅;紫鹃二名:翠羽、青禽;鸳鸯二名:妖娇、彩凫;袭人二名:玫瑰、瑞香;玉钏二名:小佩、双环;莺儿二名:调笙、弄簧;麝月二名:蔷蔽、茉莉;秋纹二名:红叶、青萍;碧痕二名:苔衣、花萼;蕙香二名:蔼絮、芳茎。

黛玉将丫头分派已毕,吩咐柳嫂子:备办游园酒席,老太太明儿游园。同宝玉、宝钗商量如何布置。宝钗道:“人多地方大,明儿到了园子里,各人逛各处,一时难聚在一块。不管他,横竖要得几天才逛得遍。明儿逛到幽香谷已好时候了,就将饭摆到百花廊,再定摆席的地方。”黛玉道:“就这么着很好。往后赏花请客,总是这些人,照此定例,每人一桌一几的便当。”宝玉道:“好极了。”宝钗道:“好是好,只怕多费些。”黛玉道:“增亦无几。所剩虽多,好在下人不少,不糟蹋东西。”

次日早晨,只见晴雯妆得艳丽如仙,带了轻云、艳雪,拿着花篮、竹剪,向黛玉道:“我先到谷里去剪些花下来,回来大伙儿到了要花,就把剪下来的送人。怕他们生手混折混掐的,那花就糟了。”蕙香亦打扮得娉婷娟媚,带着蔼絮、芳茎,也要去。黛玉道:“你两个先去也好,吩咐他们茶水一切伺候好了。”二人答应,一路说笑,到了幽香谷,叫丫头拣僻静处的兰花剪下许多。又见一朵三并头的,蕙香道:“这朵花谁配戴他?”晴雯道:“送喜姑娘。”一面低声说了几句。

蕙香笑而欲言,忽听一片声嚷:“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大伙儿都到了。”宝玉在前引路,封夫人、薛姨妈、李婶娘、贾母向前,大众挨次随后。丫头打起帘子,大家进来入坐。茶毕,晴雯将兰花送到各人面前。大众一面闻香,一面簪髻。湘云、香菱已坐到山石边赏玩,又拣好的掐下几朵。姨妈道:“老太太真真全福,那边园子已是罕有,今儿瞧着这边园子,更难得了。”贾母正待回答,丫头忙报:“姑太太、南郡主、舅奶奶同柳二奶奶都来了。”舒夫人、妙玉、喜鸾、李纹来到,彼此请安问好归坐,妈子、丫头忙献茶点。晴雯又送上花来,早将那朵三平头的,纤纤玉手,替喜鸾贴于云鬃,低低说了句话,只见喜鸾脸微微一红,又微微一笑。

舒夫人道:“今儿系咱们姑娘的东,因为园子成工,请姨太太家诸位、李亲家诸位,同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来逛逛。明儿是我请,后儿是小媳们请,请到我们那边园里逛两天,不知可都赏脸。”贾母忙道:“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代你邀人。若有一个不到的,罚他照样做一天的东。”

凤姐笑道:“我明儿有事,打算不来,亏得先说了,不然又被老祖宗盘算了去,我还坐在鼓里呢!”说得众人大笑,一面又道:“听说楼上最好,上去逛逛。”贾母道:“我只怕爬不上去。”黛玉道:“备得有提机子。坐在机上,待妈子们提上去就是了。”薛姨妈道:“这倒有趣。”只见四个妈子端了机来。这机前两脚矮,后两脚长,四角四条布裹绳的软绊。楼梯又宽,提着机子好走,不能爬梯的都坐提机上去。薛姨妈道:“府上这些动用器具实在精巧。难为这制造的人,有这些好想头。”大家上楼,四方眺望,赞不绝口。黛玉拿镜子与大众看了一回,李婶娘道:“这多大多宽的地方,用这镜子瞧瞧,省走许多路。”大家四面打旋的看。

黛玉道:“回来到百花廊吃饭,请到那里逛逛。”于是众人陆续下来,先往东首的牡丹廊坐下。只见花如簇锦,香艳醺人;闹闹嚷嚷,蜂狂蝶舞;天青地碧,风日晴酣。大家又四围逛着,逛了半天,还未及半,人人争夸此处为最。贾母道:“咱们今儿不往别处,就在这里过一天。酒席就摆在这里,可好?”姨妈道:“咱们在这里,那里舍得去?”黛玉道:“今儿还是一人一桌自如些。”贾母道:“很是的。”

且说宝玉一房的人,妻妾丫头约五六十,再加各宅的主仆人等,大共两百妇女。丫鬟在这廊中穿来度去,绕转翻回。若有飞身之人在云端里低头一看,如五色丝织锦一般。那百花丛里,各色蝴蝶寻香飞舞;这回廊槛内,谙般美艳对景徘徊。人间绮罗锦绣,珠翠繁华,莫过于此。

及至入席之时,封夫人首坐,薛姨妈二坐,李婶娘三坐,妙玉四坐,再是贾母、舒夫人、李绮、湘云、宝琴、岫烟、香菱、李纹、邢夫人、王夫人、探春、惜春、四姐儿、尤氏、李纨、凤姐、宝钗、巧姐、胡氏、赵姨娘、周姨娘、嫣红、佩凤、偕鸾、平儿、晴雯、紫鹃、鸳鸯、袭人、玉钏、莺儿、麝月、秋纹、碧痕、蕙香、彩云,随弯就弯,一顺挨次而坐。喜莺、黛玉、宝玉另坐。还有琥珀、玻璃、彩霞、素云、丰儿等这干有体面的丫头,旁廊亦有坐次。又叫了女清音、女戏在对廊伺候。至于筵陈珍错,酒泛葡萄;褥设芙蓉,歌谐萧管;肴馔之美,乐兴之浓,毋庸细述。大众一直闹到薄暮才散。

次日,大众聚在林园艳阳楼为总处。酒后,宝玉、黛玉、妙玉同众姊妹并晴雯等几个知音的,舟行到冷香泉。妙玉、黛玉双琴对弹,先对了《颜回操》、《阳关三叠》,茶后再对了《平沙樵歌》两大套。琴声泉韵响遏行云,人人屏声息气,鱼鸟忘机,宝玉乐不可言。探春道:“回去罢!恐怕老太太们候着。”一行众人回到艳阳楼,复筵宴后又逛了一回,再各自散讫。

第三日在芙蓉楼为总处。两三日间,各人分头赏玩,亭歌轩奕,石坐桥行,或乘兰舫,或步花阶,这个爱这处,那个爱那处,找到此又失去彼,顾着我又忘了他。一切侍从丫头、妈子也是东一群,西一队,纷纷扰扰,碌碌忙忙。毕竟黛玉精神,帮着喜鸾、李纹张罗,将酒席分到几处,各适其适,方免紊乱。席散后,大家同聚在六曲楼品茶。

钗、黛二人早已商量,待红香圃芍药花开,在彼开社。趁此时人已齐全,预先约会。湘云一闻此言,只听他一声:“我去说。”早在这个面前唧唧哝哝,又到那个跟前咕咕囔囔,忙乱了阵。贾母笑道:“我瞧你这个样儿,好像邀会似的。与其挠锾千声,不及金钟一下。你只拣谁的钱多,邀他十股[就]是了,跑来跑去为什么呢?”凤姐道:“老祖宗放心,知道你老人家拿不出来,再不来我的。”贾母道:“多的怕我不能,些须小的我还应得起。”凤姐道:“他们邀的却是个会,可不是拿银子。应的邀的都是些春蚕,个个要抽丝呢!你老人家可有没有?”李纨、宝钗、湘云等正在发笑,忽听黛玉说道:“二嫂子,可还记得?芦亭赏雪,你的丝头先捱,我们抽出来了。这会儿可还有呢?”事是并行,晴雯在旁说道:“‘春蚕到死丝方尽’,怎的没有?”此话才终,突见湘云身子一歪,几乎栽倒,幸亏晴雯扶住。凡是那年赏雪同局之人,笑得前仰后合。贾母问道:“你们为什么这样好笑?”宝钗将细底告诉出来。贾母道:“你们只爱做诗,闲了做灯谜儿玩也好。”湘云道:“咱们已打算了,四月二哥哥大庆,要热闹做生日。那时候悬彩打灯谜,老太太多备办彩物就是了。”贾母道:“彩物现成,只要你们谜儿做的好。若像环儿那个‘床上蹲、屋上登’,就要撕了他的。”大家笑了一阵,方才各散。

光阴迅速,转眼间红香圃芍药大开,宝玉夫妻三人早已齐备停妥。那日众人到齐,在社的宝玉、黛玉、宝钗、晴雯、探春、惜春、喜鸾、李纨、李纹、李绮、湘云、岫烟、宝琴、香菱、妙玉,大共十五人。惜春誊录,李纨评点。每人面前一张小书几,几上放着花笺、精良笔砚,几设花栏前锦棚底下。轩里大书桌上,另有笔砚长笺,以便誊录。每人又一小方桌,桌上放着佐酒的攒盒、一只花朵式白玉杯、一双金镶赤玉箸、一把裴翠玉壶、、一副银珐琅瓢羹碟。探春道:“咱们每社的诗都是咏花,于今要别一格才好。”黛玉道:“园中一年四季,无非花前酌酒,月下吟诗,竟将‘花’、‘月’二字捻合起来,仿六如先生格,每人做两首《花月吟》,如何呢?”妙玉道:“这个题目好极了,思路又宽,只不要限韵更好。”晴雯道:“我最爱这样风雅韵致题目,况且子畏先生已经做过,咱们虽不敢云‘继响’,就步他的后尘未尝不可。”众人深服其论,宝玉跳跃异常。

湘云道:“题目极佳,到底每人做几首?”宝钗、探春忙道“这倒不拘。”黛玉道:“四首为卒,一二首皆可。我劝你不必像先前那么抢命了。”宝琴笑道:“何不如悬起彩来,先交卷的得。再看云姊姊如何抢法。但是他的必需四首才依他。”湘云道:“这也难不倒我,我便诌了四首,你可也要合我一样。”宝琴道:“这个自然,舍得自己才拼得他人。就便把这题目,咱们两人联句,又何妨呢?”香菱道:“姑娘,还不快做。你瞧晴妹妹已在那里写了。”不—会,果见晴雯道:“虽诌了几句,不知可使得。”一面送与惜春。大众争着来看,惜春折了一半,露出一半。大众看了的赞不已,把个宝玉喜得心花飞舞。湘云道:“好妹妹,都给我瞧瞧。”惜春道:“随有随看,各人倒阻了意思。总要等全了,誊写出来,才许同看。”李纨道:“很是的。”湘云说;“我才知道,晴雯姊姊的文艺又华丽又敏捷,我甘拜下风。”晴雯道:“云姑娘太言重了,我如何当得起?”说话之间,黛玉已成四首交卷。停了一刻,妙玉四首亦交了,宝琴亦成四首。湘云道:“了不得!快些写去。”四首亦完。接上喜鸾四首、香菱二首亦交了卷,随后大众都有了。

惜春问:“二哥哥,你的呢?”宝玉道:“我才有了一首。”惜春道:“就是一首罢!比交白卷强些,我要静场了。”宝玉也交了卷。惜春道:“二哥哥会试、殿试都能中魁夺元,为什么同咱们做诗会倒落后了?”宝玉道:“我也不知怎样,看见好句,心里代你们一乐,又一喜欢,弄得自己倒不知所之了。”

惜春又道:“先有的先誊。回来大嫂子评定甲乙,再又誊清。”于是大众来看。惜春又道:“且慢着!今儿新开花月社,未定外字的,左右补齐了再瞧罢!”妙玉道:“我最爱梅花,外字绿华仙史。”喜鸾道:“我是鹫峰小娥。”晴雯道:“我叫碧落飞卿。”岫烟道:“我用晴岚居土。”宝玉道:“菱姊姊同琴妹妹,我送你们两个外号。菱姊姊名莲塘诗客,琴妹妹名隐松僚。”箕玉道:“纹姊姊最爱艳阳楼,就称艳阳主人。”李纨道:“我家三姑娘代他取仙机侍者。”于是惜春写毕,再将诗与大众同看。上写道:

花月吟碧落飞卿晴雯

生来花月是深缘,月地花天度岁年。

香月照花春弄影,娇花眠月夜笼烟。

玉阶月冷花才放,金谷花繁月正[圆]。

月色花容常不改。古今花月景无边。

融融花月丽芳春,花信更番月满轮。

半航月添花韵致,一帘花得月精神。

花延月校香初足,月待花菲色转新。

花月相伴同伴我,邀花凭月结为邻。

花外飞霞月下梅,且将花月共徘徊。

消愁月向花间照,爱静花迎月底开。

花恨未能和月语,月研宁许让花猜。

烟笼花树云笼月,花月蒙蒙漠漠苔。

酪舶花箍月二更,花月春宵泊雁横。

月影团帜花影乱,花光净丽月光明。

月迷蝶梦交花梦,花入诗情得月情。

月魄花魂同一幻,花残月晦又重生。

花月吟潇湘妃子黛玉

花梢将晓月离离,花雷初零月转移。

未得月时花碍户,恰无花处月穿篱。

一园烟月笼花樟,十亩蔬花抱月池。

为爱春江花月夜,溶溶水月漾花枝。

春老花飞岁月流,花轩月圃且消愁。

月华射彩花干树,花尊生香月一楼。

半月忽将花信换,百花不管月轮道。

举杯邀月花棚下,月地花天乐未休。

花阴寂寂月茫茫,月送花技影上墙。

月爱花研应强绪,花愁月落正傍径。

霜花凝月溪桥白,鉴月窥花斐几香,

月暗销魂花溅泪,为花为月亦凄凉,

月下栽花又一年,花凭造化月天然,

春阑月亦同花瘦,夜永花应带月眠,

月解花愁容易谢,花知月恨不常圆,

每逢月望春花放,月自酬刘花自研,

花月吟绿华仙史妙玉

由来花月起鹤蒙,月有盈亏花不同,

掸榻拈花心月朗,书窗闭月烛花红,

镜花水月空生色,貌月容花色悟空,

欲睹月花真色相,名花初绽月升东,

月转天心梦笔花,花笺月月纪花霞。

花亭以下月池碧,月洞之间花径斜。

三月清明花统丽,百花融治月光华。

评花咏月成幽赏,花月孤山处土家。

晚烟秋月酒盈模,春雨梨花欲断魂。

月晕笼花花浸水,花枝碍月月当门。

残花绿野飞红片,新月青空挂碧痕。

清浅月池花弄影,梅花香暗月黄昏。

春花秋月自悠悠,玩月吟花任唱酬。

水月澄清花拂影,宫花寂寞月为佯。

月池常皖拈花手,花淑闲摇泛月舟。

心性已成花月瘫,不因花月不登楼。

花月吟隐松僚宝琴

花正开今月正中,花残月缺很相同。

飞花带月随流水,斜月和花落碧空。

花露晓含残月白,月华宵映晚花红。

花花月月常如此,花落重开月转东。

江南花月早春时,二月杨花正挂丝。

月映帘拢花隐约,花摇池冶月参差。

描花衬月方成画,咏月无花不是诗。

月色三分花一朵,小窗花月最相宜。

踏月寻花载酒频,无过月夕与花晨。

一钩新月花千坞,万树名花月半轮。

以月照花多窃宛,乃花得月更精神。

年年花月春逾媚,莫负韶华花月春。

花肪频斟月下醒,心闲花月不惊涛。

月华未吐花将睡,花影初生月惭高。

暗月笼花云冉冉,飞花逝月水滔滔。

年来性最耽花月,花月吟成首未搔。

花月吟枕霞旧友湘云

月出校舍花自然,四时花月小窃前。

月华炮灿花盈地,花梦迷离月在天。

欲解花愁须月姊,独怜月瘦是花仙。

一年花月谁为最?斜月梅花分外研。

戴月寻花问酒家,此生花月乐无涯。

半窗破月奉花补,一钵琉花倩月遮。

幽处无花不向月,良宵有月必须花。

年年花月年年醉,三月飞花感物华。

春月花开把酒模,酷顺花院月当门。

梨花淡月香入梦,斜月梅花人断魂。

蝴蝶花飞月转树,藤萝月挂花歌垣。

一帘花气月忽坠,匝月之间花正繁。

一弯月沼一花楼,一簇花枝月一钩。

一月看花惟酩酊,一花经月任淹留。

一团月影迷花梦,一带花阴作月峙。

一月一花歌一曲,一园花月一园秋。

花月吟鹫峰小娥喜鸾

簇簇花朝二月天,月官应调散花仙。

团网月映花容静,低亚花迎月色研。

花腹卷来良月下,月窗开向架花前。

梁园花月传千古,月到春深花倍鲜。

独携花月乐优游,花覆榴端月满楼。

月校争如花解语,花繁轮却月当头。

花栏咏月诗怀冷,月洞催花笛韵幽。

花好无槽招月诣,月饼无咏见花差。

一庭花月足清娱,摇月花梢椅露珠。

月暗月明成朔望,花开花谢见荣枯。

穿根月色花深掩,压屋花枝月半扶。

记取花魂飞碧落,月轮溜魄在冰壶。

月移花朵上窗纱,花发香范月吐华。

梅影摇风鸦噪月,赡光照露蝶眠花。

美人对月诗情艳,名士替花酒兴赊。

已曙花光新季月,四时花月乐无涯。

花月吟莲塘诗客香菱

栽花仁月曲池东,一片花光月半弓。

子夜鹃啼花月落,悬岩泉泻月花空。

花愁三月春狼藉,月惜群花妒雨风。

蝴蝶亦知花月好,栖迟月夜恋花丛。

坐卧花亭对月歌,今年花月意如何?

花应邀月同怜我,月亦教花合伴他。

有月无花真冷淡,有花无月费吟哦。

一欧清巷供花月,月校花研引兴多。

花月吟蘅芜君宝钗

东风二月放花初,月自清华花自舒。

月洞每攀花滴露,花笺常对月抄书。

栽花月课春无价,附月花憾致有余。

半月花畦新筑圃,满园明月照花居。

花雾空蒙月影中,花技寂寂月融融。

他时月校花犹旧,此日花开月不同。

花航光凝摇月幌,月窗香沁落花风。

月圆易缺花零落,花月由来色相空。

花月吟蕉下客探春

荆扉掩月举徘徊,冷月花风鸟梦惊。

月下策声花历乱,花前琴韵月凄清。

美人对月花容静,揭鼓催花月影横。

三月飞花将晓月,花棚月转听啼萤。

闲将花月独徘徊,玩月吟花酒数杯。

不掩花窗推月去,却圈月洞觅花来。

新编月课连花谱,旧蔚花苗带月栽。

春月繁花开到夏,又忙秋月筑花台。

花月吟艳阳主人平纹

溶溶春月照花枝,月照花梦影惭移。

几月看花劳蜡展,群花邀月荐金后。

月前对饮酿花酒,花底常吟泛月诗。

花气一帘和月卷,月光如水浸花姿。

良辰花月丽年华,裁月寻花引兴赊。

花舞红绍春月朗,月悬冰镜获花斜。

湖花香泛三坛月,腊月寒飞六出花。

月夜栽花勤课雨,且将花月作生涯。

花月吟晴岚居士岫烟

花扉掩处月还山,谱尽群花对月删。

月圃花飞风细细,花丛月落乌关关。

月外砚畔粘花片,花荟楼头挂月弯。

残月半墙花半架,依稀花月伴人闲。

朝来花月遣清宵,花底弹筝月下调。

花敬月容常校洁,月怜花貌式挠娇。

浪花钓月传三浙,水月流花亿六朝。

江上美蓉花上月,黄昏月冷夜萧萧。

花月吟仙机侍者李绮

月今花期未有涯,寄情花月共烟霞。

暮云笼月花初睡,曙色浮花月已遮。

花障半围瑶砌月,月钩斜挂紫蔽花。

采花踏月东篱外,明月随花送到家。

葵花摊上月盈盈,落漠花畴带月耕。

十里芦花烟月白,一江寒月浪花明。

山花绕月迷深坞,诸月浮花漾远坪。

渔舍花前渔笛月,者般花月别关情。

花月吟怡红公子宝玉

月缺花残感岁华,醉看昏月眼生花。

月华正朗花犹颤,花梦初浓月未斜。

月窟花香生月魄,花林月上吐花霞。

溪桥曳杖梅花月,踏月携花引兴赊。

大众看毕,彼此互相赞赏。李纨道:“这回的诗,伯仲之间,各有佳句。潇湘、碧落、绿华三卷取为鼎甲,宝叔又居榜未了。”众人又纷纷评论:你的这联最佳,他的某句绝妙。

惜春道:“我从来懒于作诗,今儿偶做一首,另写出来,请教诸位。”只见写道,

看花玩月兴偏赊,月窟花巢且作家。

底事娇花摧夜雨,还凭瘦月坠朝霞。

欲知残月如新月,须解开花即落花。

月色娱人花赚我,漫因花月误年华。

众人看毕,通赞后四句警切之至,要算这首为最。宝钗道:“四妹妹原来良贾深藏,往后开社不能依他规避。”

众人吟咏之后,喝酒行今,又赏玩了一回花。黛玉向湘云道:“妹妹,今儿酒少,不用草藉花眠了。”大众一笑。

喜鸾道:“今儿一天贪玩,这红香已满足了。明儿请诸位姊姊到咱们那边碧韵轩去逛一天。还是今儿原班,不带别人,因为那里的架花正盛,所以请去逛逛。”妙玉道:“玩月赏花,原可常叙,认真的回回费事,我实在不安。”喜鸾道:“并不费事,比今儿的酒看还减些,可好?”大家齐说:“这就是了。”又逛了一会才散。

次日每人拂拭些事,来至林园的芍药栏聚齐,茶点毕,细细赏玩。芍药种类极多,内有一种紫袍金带,合曙色含光、蛋青驼绒、月白水绿这几种为最。大众看后,再到碧韵轩来。一进院门,只见周围都是白粉青砖砌的各样细式花墙,面面玲珑,爽人心目。浣宽数亩,栽着满院芭蕉,嫩绿摇风,碧筒卷玉,空处点缀些玲珑山石。屋后沿山各色香草,茂如翠屏,杂以藤萝、牵蔓,又有十几支花棚,网满各种架花,开得芬芳扑鼻,五色交缠,犹如锦幅一般。众人连声喝采,一面进轩。只见每间摆些机子、椅子,并无一桌。放着各样的几子,方的、长的、尖的、斜的、三角的、大的、小的,种种不一。湘云道:“怎么摆许多古怪几子?”喜鸾道:“这是新出七巧图的桌子,买了四十副,这里摆了几副,随人意思怎么拼斗。坐一二人的,坐三五人的,以及坐十几人的,听便拼用。要个什么样子,由人去摆,变化无穷。”宝钗道:“南人巧处,愈出愈奇。”

晴雯道:“我有个末议,不知可合奶奶们的意。结诗社总要办酒定期,不如做一个轮台会,议定一月几轮,须得数位一轮,届期风雨不移。这么着,喝酒赏花做诗都长久了。”大众笑道:“这议论很好。”只见宝玉、湘云磨拳擦掌,高兴异常。湘云道:“二哥哥,咱们两个再邀两位二嫂子,明儿从咱们起,先起个开轮局,如何?”宝钗笑道:“咱们家有个诗呆子,就有你这个酒疯子来配着他。听说诗酒会,就急了。既要长叙,也得商量该怎么样。急什么呢?”宝玉道:“这话很是的,倒要议定才好。”黛玉只是笑。李纨笑道:“你别白瞧着笑,也出个主意。”黛玉道:“文意却有……”语未了,宝玉道:“我有个上好的主意,先定了轮数,做起阄,谁拈着那一轮就入那一轮。”宝钗道:“我说你无事忙,再不露错。你且听妹妹说呀!”

黛玉道:“于今仰赖天恩祖德,家道兴隆。咱们家三个人,每月办二次酒席,请老太太、太太在园里赏花,请诸位嫂子、姊妹作陪,家庭叙乐,定为常例,这是咱们三人应该孝敬的道理。我兄弟合两位弟媳妇,也是每月二次请姨妈,同咱们一样。每月坐定这四次,统交给柳嫂子去办。只拣空闲的时候,随便不拘,在那边,在这边,都使得,定以为例。到期这天,老太太喜欢看牌就看牌,太太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咱们的诗社尽管出题做诗,随人兴趣,或填词,或琴棋皆可。将诗社轮台会杂于例请之间,岂不长远了?不过每月每人出银若干,统交柳嫂子附在例请账上开除。每人股法,不过名目,随多随少,不必等分。横竖咱们的公项付得宽余。计算四时八节,再加各人生日贺局,每月总有几次热闹。咱们的贺局中,亦可开社吟诗。我的主意如此,你们再斟酌就是了。”

大众俱各称善,喜鸾、睛雯齐说:“妙极!妙极!犹如叶里藏花,既不显露,又无疏漏。省得另起坛场。”湘云道:“固然如此,若叫林姊姊一人操心,如何使得?”晴雯道:“这件事专交给我合我妈妈承办,不用奶奶们操心。”李纨道:“这更好了。”李纹说:“只是咱们这边人少,出的分少,太便宜了。”黛玉道:“二姊姊怎么说起生分话来?你不说倒也罢了,今你一说,倒提醒了我。我那边人多,你这边人少,每月例请派费,若两边一样派出,我那边就便宜多了。我回来照会柳嫂子,每月两边二次例请酒席,除收各人轮项之外,公用若干,作三股派,我那边派两股,你这边派一股才公道。”李纹道:“妹妹这么说,倒小气了。”黛玉道:“不然。咱们骨肉至亲,莫说这等微末的事,再大的事谁还计较不成?长久下去。难免你们底下人说:‘咱们这边吃亏了。所以我办事,宁可克己,诸事宽厚,依着理路,不落上人褒贬,又免底下人背地里嚼舌。今儿难得你这一提,当面说开,省了无限口舌是非。”

众人听说,个个敬服。林府毕庆家的站在门外,伸了伸舌头,拉了同伴的悄悄说道:“你听听,我倒吓的舌头吐了出来,缩不进去。咱们还敢嚼吗?”

二人说话,猛抬头见琼玉来了。一面进去,见着众人间了好。黛玉道:“兄弟来必有事。”琼玉未及开言,宝玉道:“且等我说完,你们再说。”于是宝玉将黛玉要每月例请带做轮台会的话告诉了琼玉。琼玉道:“我正要想个法儿,大家时常在园里叙叙,这么着好极了。我有件事合大家商议商议。”宝玉问:“什么事?”琼玉道:“就为哥哥大庆,咱们家门客们同兄弟已备了新奇的玩意玩耍几天,比唱台戏热闹得多呢!所以要大家商议,必要请老太太高兴,才能够玩,恐怕舅舅拘执起来,那就玩不成了。”黛玉道:“你放心!老太太必高兴的。怎么玩法?你先说了,大伙儿商议去说。”

琼玉道:“南边朋友们想的方法,在池子里唱灯戏。”一语未了,只听宝玉一叠连声:“有趣!有趣!”大众齐声附和,这个说:“某处池面宽展,好搭戏台。”那个说:“某处轩窗广阔,正好瞧戏。”一片嘻杂之声,乱得琼玉不能置词。黛玉向宝钗道:“姊姊,你看他们雀儿出窝似的,兄弟的话没有说完,倒乱起来了。”探春道:“你们且静一静,等表弟告诉明白再说。”于是众人静听,琼玉说道:“这灯戏若在水里搭台,未免呆了。要将一出一出的戏在水面上走动,像行云似的。两边排设场面、曲白、关目情形,都合台上唱的一样。这一折唱完游去,那一折游来。也有在灯排上唱的,那灯排同戏台一样,即如八仙出来,拐仙的葫芦浮在水面,拐仙站在葫芦上。各色陪衬之物都是点火的,还有许多云头,簇着王母、八仙叙于鳖岛同唱。若唱到《援中楼》,扎着屡楼海排在水面上,仙子在楼中眺望。还有《水斗》—折,几丈高的山塔通是亮的,很热闹。”

宝玉听说,欣喜欲狂。李纨道:“表叔这么说,咱们从来没有过,真正巧极了。南边人道地会玩,老太大听见这话,喜欢的还了得吗?”琼玉道:“所用一切腔扎点火行头,都备办现成了。”黛玉道:“牡丹虽好,要绿叶扶持。园中通要放起灯来,与池子里的戏相映才更好看。”琼玉道:“我也这么想着。”众人齐说:“必需如此。”宝钗道:“只是过费事了。”探春道:“那也说不得了。”湘云道:“咱们就告诉老太太,定了日期好赶着办。”琼玉道:“日期定在月半才好。家里小戏子并清音孩子都演熟了,就是外雇的孩子扮侍从的,还得演习几天才妥当。”琼玉说完,合宝玉一同出来。大众吃过酒后,又到各处逛了一回再散。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灯月双辉红楼介寿笙歌杂沓碧沼腾光

 

话说宝玉、黛玉等在碧韵轩计议论台诗社,琼玉来说唱灯戏。次日早饭后,众妹妹都来贾母处。贾母道:“你们做诗会好热燥呀?”湘云道:“不光做诗,还做了些灯谜,预办放灯用。”贾母笑道:“放灯还早,难为你们倒预备着了,我最喜这玩意。”湘云道:“是老祖宗最喜欢的人预备的。”贾母道:“谁备的?一定是宝玉了。”湘云道:“不是宝哥哥,是晴雯姊。”贾母道:“我本喜欢晴丫头,又代我做谜儿,更喜欢他。”湘云道:“老祖宗怎么说是宝哥哥做的?”贾母道:“我最喜欢宝玉,自然猜是他。”湘云道:“而今看起来,老祖宗不很喜欢宝哥哥了。”贾母道:“怎见得呢?”湘云道:“从前琏二嫂子、宝姊姊生日,老祖宗那么高兴,代他两个做生。现在就是宝哥哥二旬大庆,老祖宗像忘了似的。”

鸳鸯道:“云姑娘,你这话真正委屈了老太太。昨儿合太太议了半天:二爷生日要怎样做法。戏、酒、请客又玩腻了,若不唱戏,又不热闹,要变个新奇玩意才好。今儿正要请姑娘们来商议,只要有好玩意儿,就多花些银子都使得。姑娘这一说,老太太可受委屈了。”贾母笑道:“也怨不得他们着急,原该早早打算。我只愁想不出热燥的玩意儿来。”湘云亦笑道:“老祖宗放心,咱们约齐的来,就为备办了极热闹有趣、最新奇的玩意儿,必要请你老人家高兴才玩得起来。但是这玩意太热闹了,怕老爷不依,就不能玩了。”贾母道:“如果这玩意很好,你们尽管说,有我为头作兴。老爷若说话,就罚他出钱给咱们找补玩儿。我呢,也不是偏疼孙子不疼儿子,但是宝玉这个孙子比儿子还强。咱们勋臣之后,世袭爵禄,宝玉能够读书发甲,转为世族书香,最难得的;再者他们两人生生死死结成夫妇,福命好,造化高。于今家道兴隆,就借宝玉生日热闹热闹,下可以鼓励儿孙,上可以承欢老母。估量着老爷纵不肯助兴,亦断不敢阻我的兴。”

王夫人听贾母说到这几句话,连忙站起来,大众也站起来。王夫人道:“老太太这么疼爱宝玉,要怎样热闹就怎样办。谁敢阻兴?前儿晚上,老爷提起,宝玉生日要热热闹闹替他做生。北靖王说:他那里要替宝玉另做生日。同年中算算十天半月还闹不清,至亲相好有十几家都要另贺的。外人尚且如此,岂有自家反冷淡不成?再者近来老爷提起宝玉,总是笑,每逢宝玉回话,只是点头,并不驳回他的,可见老爷如今很喜欢宝玉。老太太高兴,结他热闹做生,老爷还要格外助兴呢!”

王夫人一席话,说得大家鼓舞起来。贾母道:“既这么样,我就定了。你们把玩意说给我听。”湘云道:“别的玩意都不稀罕,于今要在园中池子里唱灯戏。”贾母笑道:“果然这是新鲜的玩意。灯戏我却见过,从没见在池子里唱的,快叫人去请琏二奶奶来听他们唱灯戏。”黛玉笑道:“这戏还是孩子们唱的,咱们何能唱呢?”贾母哈哈笑道:“我竟老糊涂了,说话太急,几句话作一句说了。丫头、妈子听说唱灯戏,人人挤到门外来听。

一时凤姐来了,请安问好毕,一面说道:“你们要唱灯戏,都不告诉我—声,到底怎么唱法?”正说间,宝玉、琼玉亦来了,叙礼后归坐,门外妈子、丫头黑鸦鸦挤满一院。黛玉趁空在湘云等面前使了个眼色,各人会意,都不则声。只见凤姐问道:“你们谁是为头的?”黛玉道:“大家商议的,要在池子里唱灯戏,孝敬老太太开开心。依你该怎样办?”凤姐道:“我自有主意。你且把为首的人说出来,我要派他的不是,还要罚他。”凤姐心中拿准是黛玉为头,欲想当着众人褒贬他的不是。黛玉道:“为头的人无有不是,怎么要罚他?”凤姐道:“生日将近,既要唱灯戏,该早些打算。今儿才说这话,就从今儿办起。还恐赶不及。岂不要罚他?”湘云等俱抿着嘴笑。黛玉道:“就从明儿办起,可还赶得及?”凤姐道:“要交给我办,也只好赶见如数。”黛玉道:“咱们打点十四至十七这四天,总托嫂子办。嫂子要派人的不是。切不可自己落不是。”凤姐道:“你到底把这为首的说出来呀!”黛玉道:“这个人断不得受罚。若说他的不是。他就站在这里,嫂子也不能说他。”凤姐道:“你若说出这个人来,看我可能饶他。”黛玉道:“为首的不是别人,是我兄弟账房里南边的相公们。请他们来,你当面说他,还看你饶他不饶。”湘云忍不住“扑嗤”的一笑,众人也大笑起来。凤姐红了脸,忙哼了一口。

贾母道:“你们别闹了,说正文罢!凤丫头打算怎么办法?”凤姐道:“依我的主意,紫菱洲、蓼汀、花溆那几处,池面都宽,水中间搭戏台。但是这台倒很累赘,里面要宽大,好放箱子,后首又要搭行走的桥,池边又要搭瞧戏的大棚。棚里合台上挂灯结彩,晚上唱起戏来,连池子里的影通是亮的。这么着可好?”贾母、王夫人都笑说:“很好。”黛玉道:“到底是二嫂子想的周到,又板礼,又把稳,不像咱们想的玩意晃晃荡荡。”凤姐道:“别的东西可以晃动,若是戏台,—晃岂不倒了吗?”湘云、喜鸾等又大笑起来。凤姐知机,连忙笑道:“呵!是了。我知道了,你们都已议定,假意来逗我玩的,白说了几车子的空话。你们既已议定,如何不说给老祖宗听?”

宝钗对琼玉道:“兄弟,还得你说,更明白了。”于是琼玉又将以前所说灯戏的话,备细加详又说了—遍,喜得贾母大乐,内外上下众人都听呆了。贾母道:“这玩意很新奇,你们南边人生成这些奇巧心思,凤丫头说的都不必了。”琼玉道:“昨儿我妈合我商议的,今儿特来请教老太太同舅舅、舅母斟酌。打算十四夜在咱们园里,我妈合外孙们替二哥哥祝寿,通园放灯,蝴蝶水厅摆席,池子里唱灯戏。十五夜是两位姊姊替哥哥祝寿,幽香谷后水廊摆席,本处通概放灯,池子里唱戏,凑着小蓬壶山势,好唱《蓬岛诸仙赴婚桃大会》,有两百多人出场,山上、水里约有万余灯火,这出大戏热闹非常。”贾母道:“班子里有这些孩子吗?”琼玉道:“除家里几班孩子。还在外面雇了几十个演习着用。”贾母道:“这就热闹极了。”凤姐道:“老祖宗福分大,有个状元学士孙子做生,就有个状元学士外孙子弄这么热闹的灯戏来贺生,还带挚咱们见识见识。”贾母道:“你别打岔,听你兄弟说。”琼玉道:“十六夜是诸位嫂子、姊妹们替二哥哥祝寿,在这边园里通共放灯,那处坐席还没有定。”贾母道:“要定了才好。”探春道:“打算在紫菱洲,那里池面宽。”琼玉又道:“十七夜待老太太、舅舅、舅母替二哥哥做生,三个园通共放灯。红楼上层摆女席,小蓬壶摆男席。这两处最高,三个园的灯景都瞧得见,这夜的大戏格外热闹。”

正说得高兴,只见门外众人一挤,一个人往里一栽,跌在地下,大家望着发笑。原来是傻大姐,爬起来嘻嘻的笑向琼玉道:“好舅大爷,把我带去,扮个戏子,在水里玩玩。”凤姐一声吆喝:“也不瞧瞧自己的嘴脸,扮起来像个什么东西!”黛玉道:“你别这么说,他扮个闹花灯的万人嫌,还不上无双谱吗?”一语刚完,哄堂大笑,湘云扶着岫烟的肩膊乱摇,喜鸾伏在宝琴身上叫道:“笑死我了。”贾母、邢、王夫人等笑得淌泪,也有[揉]肚的,握嘴的,内外一片笑声,连凤姐、鸳鸯亦笑不止。黛玉问傻大姐道:“你要扮个什么?告诉我,叫舅大爷带你去扮。”傻大姐扭着头道:“我要扮个打秋千,坐在架子上什起来才好玩呢!”贾母道:“他倒会玩。”黛玉道:“屎棋有仙着,难为他知道这么想。”忙问琼玉:“灯戏里可有这一折?”琼玉道:“因为架子不能扎亮的,所以没有。”黛玉说:“难道陪衬的文章你不会做吗?”琼玉本来天聪,黛玉一语提破,忙说道:“有方法了。横竖山石亭台都是亮的,再添几树大枝头的亮花衬看更亮了。于今各事齐全,就是等老太太—人定夺。”

贾母笑道:“你妈合你们操心,办得热闹妥当,便宜咱们赏用现成,还有什么说的?一定就是这么着,很好罢咧。但是十六夜的费用,他们自然是公派,不知可够使?”湘云道:“老太太实在顾虑周详,咱们派的分子还没收齐,已经使不完了。”贾母道:“如何有这些?”湘云道:“咱们贺分里头还夹着二哥哥的十位姨娘在内,单说晴雯姊姊,已拿出四锭元宝来了。”贾母点点头道:“我爱他就在这些事上,他很知道轻重,又大方。但不可太过。”晴雯站起来,答应几声“是”。

贾母又向琼玉道:“十四、五、六,三夜都是你总揽吗?”琼玉答道:“是外孙承办。”贾母道:“倒要辛苦几夜,咱们十七的局,交给凤丫头办才公道。”凤姐笑说:“我正想舒舒服服的玩几夜,办了这差使,又不得闲了。”琼玉道:“做兄弟的还要拜托嫂子辛苦几夜,外面戏场一切,兄弟自己照料,内里一切酒席杂事,烦嫂子帮着我两个姊姊张罗张罗。”说着连忙作揖,慌得凤姐还礼不迭。

大家又谈笑一会,各自散去。此事传开,下人个个请亲约眷来看热闹,纷纷嚷嚷,—天热闹自一天。平儿、琥珀、彩云、彩霞、素云这于有体面的丫头,亦附分在十六这夜。

光阴迅速,到了十四这日,林园各处已经预备停妥,张灯结彩,补设养花。饭后,贾母率领大众到了林园,薛姨妈、封夫人带了宝琴、岫烟、香菱,李婶娘带了李绮、四姐儿,妙玉带了丫头玉簪、翠环,同到了芙蓉楼。吃过茶点,先到各处逛了一回,再坐船来至蝴蝶水厅坐席中间。正席封太太、薛姨妈、李婶娘、贾母,后首邢、王两夫人、舒夫人一席。东边厅两席,中间宝玉首坐,黛玉二坐,琼玉、喜鸾陪坐。西边厅两席,中间宝钗首坐,探春二坐,李绮、李纹陪坐。东边东席妙玉首坐,西边西席胡云首坐,其余众姊妹依次分坐。后首两厅四席,东边中间晴雯首坐,西边中间紫鹃首坐,余者依次,平儿等一干有体面的同坐。大共五处,前后左右,丫头、妈子挤得几无隙地。

酒至数巡,肴陈几道,渐次黄昏,天暗不移时,忽听爆竹一响,万枝灯火齐明,通园彻亮。月正东升,灯月交辉,楼台倒影。忽见水面上一号船摇到水厅前,说道:“请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更坐,就开戏了。”大家起身,妈子们将酒席移近水栏。凝神静曲,只见隐隐约约,水面上堆着些山头慢慢推到池中。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觉得冰冷没趣。贾母问舒夫人道:“这算什么玩意?”舒夫人道:“他们怎样办的,我竞不懂。”凤姐忍不住,悄向湘云道:“这也叫做灯戏吗?几座黑山倒将对面的灯遮住了。”湘云抿着嘴笑,不则声。黛玉向琼玉、喜鸾低声说道:“你们瞧,凤姊姊像生气似的,只怕要发话了。”宝玉道:“难怪他,连老太太都耐不住了。”琼玉道:“也快起火了。”凤姐恰持说话,只见水面上一个排撑来,排上几个大架子,挂着无数流星,一齐点着,竖到半空,乃是九龙入海、百鸟出巢、双飞蝴蝶之类,放得满天星火流光。大家抬头观看,都说:“这个玩气倒有趣。”少顷,有几干流星余焰未熄,落在纸山之上,几点火星引着通身走线,一齐火发,十几座鳌山突然通明透亮,一派金光照彻水底。只听众人欢笑之声。如同鼎沸。贾母叫琼玉坐到身旁,问道:“果然有趣,玩的很好,难为他们,怎么制的?亮得好快,是个什么法子?说给我听。”琼玉道:“通慨烛芯上蘸着硝磺,每支烛头粘着引线,走线一到,齐齐着了。”贾母笑道:“原来这么的。”

鳖山放亮之后,摆作弯弓之形。顷刻间,大吹大擂,山凹边撑出四座灯徘,这排底下排木,中间夹竹,上铺平板三重夹成的,排筏上面两层彩棚,挂满须络琉璃联灯,四围画槛,内里鼓吹。开场吹打后,两边一分,贴近鳖山作为场面。又见撑出四号灯船,亦是悬灯结采,萧管细吹,渐近水厅,又往两边一分,作灯排衬景。

须央乐止,灯排上小锣响处,只见钟离、拐李二仙出场。钟离站在麈尾扇上,拐李站定葫芦。随后果老站着简板云筒,国舅站立檀板,洞宾足踏宝剑,湘子履于玉笛,采荷端着花篮,仙姑蹬住抓篱,都从水面游行。后首王母捧蟠桃,践祥云而来。四面云头滚滚,王母立在中央,八仙立在两旁;说毕“海上蟠桃初熟”的上场词,转到鳖山顶上站住,各物都擎在手个,通慨放亮。唱毕“寿筵开处风光好”,又转下来,各人站着彩云进场。

接着排上细吹,“当”‘当”两声,锣边敲响,一个仙童明眸皓齿,踏彩云而出,手捧“平安吉庆”,从容戏舞一回,引出—个手执爵盘的,又舞一回,引出两个,—个手擎如意,一个手提须络。联灯舞毕,前导天官出来,两对仙娥掌着雉尾孔雀领扇护后。唱过“万福来朝”,寿星、禄星、财星、喜星、送子张仙挨次而出。说完上场诗,同上鳖山,排列如花冠一般。上层站着天官,中列诸星,下面另有六十个侍从仙童,十个捧钱蝠团的,十个捧卧鹿团的,十个捧蟠桃团的,十个捧聚宝盆的,十个捧和气团的,十个捧笑榴团的,每人双手两团。唱到中间,忽听鼓边“扎”声一响,锣鼓齐鸣,六十人手里的切齐齐一脱下来。一手五个,连成一串,两手—十个,统共六百个彩扎亮团,一齐脱下,照得通场彻亮,灯光射天,再加众星手中物件亦是亮的,通场四围共有数千灯火。锣鼓声中央以歌唱,看的人目眩心摇。

贾母笑道:“果然热闹好看,再也没有了。”妈子、丫头们看痴的,看呆的,望着笑的,指着说的,种种形状不一。唱完后,众星复驾彩云进场后面。几十朵透亮云头,在水面,广轮转如飞,或高或下,只见一片火光旋绕,渐渐滚远去了。接着又有两号灯船绕场吹打,人人眼花撩乱。薛姨妈、封夫人等都说:“热闹极了。”贾母道:“瞧着热闹,忘了喝酒,诸位亲家太太宽用一杯。”

大众又喝了一回酒,只见前面又撑出四个火灯排,并拢作一个戏台,后面许多小排相接。孩子从小排上行至大排中出场,唱了一折《比寿》,一折《送金》,一折《双拜月》,两旦的妆样、关目情形,人人赞美。一折《女长亭》,车马都是亮的。进去后,场面上搭成采石矶,靠着鳖山,对面将台,各将乘着虎头战船攻打,唱一回,杀一阵,锣鼓喧天,声闻数里。胡大海败下矶头后,常遇春驾一小舟而来,离石矶两三丈远。只见遇春说完话,身子往下一跗,朝上一纵,跃进矶头,杀出城来,迎接诸人入城,收兵进场,看得人人称快。又唱了两折小丑发科的戏,再唱《三代荣团圆》。

大家纷纷说道:“这点大的孩子有这样本领,几丈多远,身子一纵就上去了,真正奇怪。”凤姐道:“这孩子比包勇还强,唱了戏白槽蹋了。不如叫他守夜很好。”宝玉笑道:“不相干,他这武艺是假的。”凤姐道:“这个如何假得来?”宝玉笑着走了。灯船报说唱找戏,贾母让客再坐,封太太等齐说:“尽够了。老太太、太太们都辛苦了。难为他们小孩子,也要让他歇了。明儿再瞧罢!今儿眼都花了。”于是大家散坐,又饮了茶,再各自散去。

十五日早间,尤氏带着胡氏、佩凤、偕鸾、丫头等众来贾母处请安,此时已到了许多人,邢夫人带着嫣红等亦到了。尤氏笑向贾母道:“人家生日热闹,唱戏常有的事,从没见过昨夜这么热闹。扮常遇春的那个孩子真好武艺头儿。”邢夫人道:“我也这么说,我最喜欢那些彩团齐齐的脱下来,亮的有趣。”尤氏道:“咱们丫头银蝶儿睡梦里还说这个聚宝盆好,又是那些云头滚的好,说了许多梦话。”王夫人亦笑道:“怨不得他们小孩子,连老爷也想瞧呢!”

不一会,大家到齐,上下一群众人都往幽香谷来。进入曲迳,蕙风、香蔼、黛玉迎着众人,一面让坐,宝钗吩咐就在这里摆饭。众人随便游玩,下午后都到谷后水榭长廊坐席。中间两席,封夫人等,贾母率领邢、王夫人陪。东边两席的首坐宝玉、湘云,西边两席的首坐妙玉、宝琴,东西两边主坐黛玉、宝钗。两边另有四席,赵、周姨娘、嫣红、佩凤、偕鸾、平儿、彩云等,以及琥珀、彩霞、素云等一干有体面的丫头坐,晴雯、紫鹃等陪坐。一时肴列珍羞,酒斟馥郁。

树林之内,楼台隐约,惭渐透出火光,顷刻间灯辉月胶。忽见两号小灯船,旁驾水轮飞滚前来,报说:“开戏了。”众人听报,睁眼往水面上望,只见池子里远远两座大灯排,灯光明亮游来,在水榭东首泊住,原来是赦、政二公,同三府门客,珍、琏、蓉、蔷等在那里看。又见对面小蓬壶亦点起灯来,疏疏落落,犹如几点残星,半明不灭。凤姐道:“对面这几支灯太微了。”探春道:“回来只怕嫌多呢!”停了一会,场面灯排已到,列在两旁。又见几座高耸鳌山撑来,将池子堆满。半壁山间的灯亦是落落晨星,半明半暗。贾政摇头道:“这鳖山太笨,灯又少,甚没意味。”贾琏道:“回来就多了,这上面通有巧意头的玩儿。”贾政点点头。

说话间,远远望见一派火光在水面上冉冉浮来,渐游渐近,直到面前。许多彩云簇拥着东华大帝上场,仙使仙仗、金童玉女执的幡幢通是亮的,唱过引子,上了鳖山,坐在中间。随后福禄寿财喜并诸仙,一班一班的出来,唱毕引子,分列于两旁岛上。众和的曲子唱完,只听仙童高声说道:“大帝敕旨,命福禄寿财喜诸星同众仙献瑞者。”说声才尽,猛听得“扎仓”一声,几处锣鼓并响,无数灯火齐明,鳖山变作琥珀山,诸仙并侍从所执之物往上矗的,役下垂的,尽皆透亮,鳖山上下四旁,无处不明。两百喉咙唱和,杂以锣鼓笙笛。火光彻天,乐音嘹亮,众人纷纷喝采。

贾母叫鸳鸯坐在身旁,细细问道:“你瞧这一片亮光,把眼珠子都映花了。那穿亮马褂的是谁?”鸳鸯道:“我也看花糊了。”宝玉见贾母追问鸳鸯,忙赶过来回道:“那是牛郎穿着一件银针牧童蓑。”贾母又问:“那匹高大白马是谁骑着?”宝玉道:“不是马,是梓潼帝君骑着白特。”贾母又问:“今儿没有八仙吗?”鸳鸯道:“堆在那第二层上。”贾母又问:“八仙怎样出来?”宝玉道:“合列仙驾云出来的,今儿比昨夜不同。”

漫表此处问答。再说探春向凤姐道:“二嫂子,这会儿的灯可系太多了?”凤姐道:“小蓬壶到底还是黑的。”探春道:“再瞧罢咧!”这边黛玉、喜鸾、惜春靠近脸,低低说话。惜春笑道:“我也是这么猜他,但他的心眼都被你看穿了。他比周瑜,你比孔明先生,总跳不过你的掌中。”须臾大戏进场,鳖山等件俱已散开,池中顿觉寂然。凤姐道:“达会儿池子里倒黑了。”探春道:“要或明或暗才显得出妙处来,横竖东西南三面通是亮的,”

不移时,一带长排衔尾而至,排上扎成十几间楼廊,上下两层;满结灯彩。下层一字儿灯屏,对着水榭排定,相离甚近,便于听曲。两边四个结彩的欢门出入,中间一个大方棚,也是上下两层灯彩。人从排廊后首走出,至中间棚内再唱,俨如平地戏台一般,唱的都是生旦净丑小戏,赏鉴情形、关目、曲词、并华丽行头。十余出后,棚廊又复散开,池子里又黑暗了。少停,一号小船摇来报道:“放烟火了。”只见几座大筏上设走架,横拦于小蓬壶面前。忽听远远喊道:“放大炮了,胆小的都闭着耳朵。”只听“轰”的—声响,数十架烟火齐放,无非人物故事,后面锦屏风、剪牡丹,两旁垂丝柳、大梨花一齐放着。又有两百架流星赛月明、连升三级、九龙入海、蝴蝶双飞布散,满天彻亮。人人抬头仰视,也有望着水里的。

一时放毕,人人眼前只觉一团黑晕。突然看见对面一件东西,不禁喝采叫绝,顷刻沸腾起来。贾母拉着鸳鸯道:“刚才一片亮光,把眼映花了,这会儿眼前一团昏黑,你瞧对面可又是放起大烟火来了?”鸳鸯笑道:“不是大烟火,是山上放的灯。”贾母道:“很奇怪,先前山上只有几支灯。怎么一会儿有许多灯都亮起来了?你瞧那宝塔有多高?”鸳鸯道:“有几丈高。”封夫人、薛姨妈、宝琴、李婶娘母女、岫烟同见过金山,都说道:“这不是俨然一座金山摆在面前吗?真正巧妙极了。”探春向凤姐道:“二嫂子,你再瞧瞧如何?”凤姐道:“三姑娘,我先前褒贬他们总有疏漏之处,这会儿才服了他们。难为他,这座高大宝塔怎么能够一刻儿竖起来?塔上许多灯又都点着了,一座黑山窒时雪亮,这不是有神仙的方法吗?回来细问宝兄弟就知道了。”探春道:“只怕二哥哥还不能十分详悉,要问表弟才知道。”再说东边灯排上,贾政等也在那里议论,纷纷夸奇赞妙,大众的人无不纳罕。

且说小蓬壶灯景,其宝塔、大寺、僧房、楼台、院子,仿照金山的式样扎成。预先安排停妥,趁着放烟火的空子,霎时佛界光明。虽是空中楼阁,瞥眼灯辉。亦是玩意中的幻景。只见一座亮山倒影水中,山上塔顶至水底塔顶有两十丈长,水面风来,波纹一动,池子里四面灯光荡漾,如万道金蛇婉游水际。

沉静了一晌,各席上用过茶点。凤姐还要盘诘无休,又对探春说:“为什么将小蓬壶装做金山?”探春道:“自然是唱《雷峰塔》的戏文。”一面忙用手指着道:“你没瞧见那是许仙来了吗?”又见场面灯排列于两边,许仙到池中转了一转,上山去了。山上另有场面,法海出来坐定,然后白娘子、青儿摇船出来,到水榭前绕了一转,直到对面上山,一切关目,俱如台戏一般唱法。赖妈在贾母跟前小杌上坐着,向贾母道:“前见舅大爷送了许多千里镜过来,我也得了一筒,陪老太太打起来瞧瞧。”贾母道:“难为这些孩子,倒还认真。”赖妈道:“怎么这些孩子,只见他张开嘴来动,又不听见声音,难道都是些哑巴?不然就是我耳聋了。”众人听说,哄笑不止。鸳鸯道:“因为对着镜子才瞧得清,离这么远,只听得见锣鼓,听不着人的口音。”顷刻间法海祭起青龙禅杖,又祭风火蒲团,在山上战斗。后首白蛇下山,同小青上船,喊声:“水卒们走上!”只见远远的白浪银涛,汹汹涌涌,滚近前来。内中车轮大的蟹鳖,丈长的鱼虾,缸大的螺,榻长的蚌,摇头摆尾,扑向山前。水浪银涛都是纸扎的,通概点火,高高下下,犹如流云一般,数十亩大的池塘登时塞满。渐见水浪高拱,漫上山来。小沙弥将袈裟一掩,水浪顿平,渐惭落下。白蛇、青儿在山上同韦驮等战斗,山上、池内,两处锣鼓喧天。只见哪吒抢下山来,提着火尖枪,踏着风火轮,轮下两朵彩云托住,滚至池中,左冲右突,战有多时,杀得那鱼虾蟹鳖缩尾藏头,东躲西钻,没命的逃散,一片声喧,人人看出了神。及至波浪收回,白蛇见钵盂一罩已遁去了,许仙随法海进去收科。这场热闹看得人人揉眼,李婶娘、薛姨妈等道:“够了,够了!”宝琴道:“这座宝塔如何竖得这么快?那些水浪高拱起来,又低矮下去,生动得有趣。”

各人正在谈论,妍菊过来说道:“咱们奶奶请奶奶、姑娘们都到那边去坐坐。”于是群钗过来。凤姐道:“请咱们过来,还有什么热燥的给咱们瞧瞧。”黛玉道:“今儿的大戏合刚才的《水斗》还不热燥吗?”凤姐道:“暖唷唷!我的脑子都闹疼了。”黛玉道:“我有一折玩意儿,唱完就散。连日辛苦,大家早些安歇。”凤姐道:“这话很是的。你瞧赖妈已伏在丫头肩背上睡着了,有戏就接着唱罢咧,为什么又歇了?”喜鸾道:“谈何容易!刚才这折《水斗》,费了许多事才能唱,你瞧水底下还在那里动呢!”凤姐觑眼一望,果见水里挣的乱动。喜鸾道:“水底安着许多西洋机括、砭码、转轴、辘轳、车轮之类,那些东西才能活动。待收检完了,上面再唱。”

停了一会,远远的无数灯排悠扬而来,排上方亭、圆亭、长亭、六角亭、卷棚亭、连环方胜亭,都是上下两层,悬灯结彩。中间一个大厂厅,后面灯屏,两旁画槛,又有曲折回廊、花墙、篱笆、假山、雪洞、石凳、盆景、鹤鹿之类,排成一所花园,贴近水榭。贾母一见,喜欢的了不得,说道:“这小花园很有趣。”一时筵歌盈耳,高怀德夫妻携手出场,一群小鬟随侍,唱毕,坐在旁边连环亭上。庭前设着六座彩漆秋千大架,每架坐六人,许多青衣扶定,只见三十六个美艳小鬟,红红绿绿,花彩缤纷,一个一个上了架子。场上轻轻的打起小走马锣鼓来,唱一回,打一阵。秋千数轮之后,渐唱渐急,惭送惭快。六轮或顺或反,或慢或快,到了吃紧之际,三顺三反,转轮如飞,鼓如散豆,锣若奔涛,只见六个大彩圈,耀得人人眼花,个个喝采,须臾歇下进场。

贾母道:“这所花园,明儿还要照样摆起来,多唱几折才好。”黛玉道:“点了十几折戏,都用这园子就是了。”贾母道:“这是谁想的玩意?一定是你。”黛玉笑了一笑。贾母道:“你的心机都比人强。这折打秋千,我很喜欢,富丽热闹。明后儿都要重唱两折。”黛玉连连答应。贾母向封太太等道:“他们的小玩意,倒累诸位亲家太太看辛苦了。”封氏等套语几句,各自散归。赦、政二公等秋千一完,即回去了。宝玉、钗、黛送过贾母等,回到潇湘馆,卸妆、盥沐、更衣、品茶,是夜三人同寝,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起来,赶忙梳洗,差发些事件。黛玉同晴雯说了好一会,再合宝钗同到贾母、王夫人处请过安,即回园中安排各事。凤姐同众姊妹早已到了,接着晴雯等也来了。说话之间,突见晴雯一笑。凤姐道:“你这一笑,又闹故事了。”晴雯道:“这两天热闹也算登峰造极,可惜小有缺陷。为什么不把个母蝗虫叫来,大伙儿开开心?”凤姐道:“这件事容易。”随命人传话出去:套了车子,叫个小厮同去,不问他有事无事,硬将他拉了来。丫头自去传话。这里又商量别事,叫人去请琼玉,走至半路,遇着琼玉、李纹、喜鸾同来,彼此间好。

凤姐忙向琼玉道:“灯里那些机括,要细细请教。”琼玉道:“一言难尽,过了这几天,闲时,我来说与嫂子合诸位妹妹听。”凤姐道:“今儿且问一件东西:那宝塔是个什么法儿竖得这么快?”琼玉笑而不言。凤姐道:“好兄弟!告诉我。”琼玉道:“说破不值什么。那是塔后竖着一根大桅杆,梢上系着横担,挂上走溜,穿着一条粗绳,系住塔顶。此塔是七层软折的,底下用人拉着绳子一扯就上去了。里面烛芯蘸过硝磺,又搭上西洋火信,迎风即着。所以往上一拉,呼着风,顷刻通身亮了。”众人才恍然大悟。凤姐又问:“那山上呢?”黛玉道:“再说就要罚了。”琼玉连忙止住。

探春道:“咱们商议今夜的事要紧,接连闹了两天,明儿又要大热闹,今儿要清静些才好。”大家齐说:“很是的。”晴雯摇摇头道:“今儿不得清静。”探春道:“为什么呢?”黛玉道:“早晨他合我商议了好一会,明儿一晚,就闹到天亮都玩不遍。三个园通概放灯,又夹着累赘的灯戏,三处的佣人也就够忙了。今夜只可随便看两折戏,要将这边园里各处逛逛。我已吩咐侍候游船看灯,不近水的所在上去瞧瞧。今儿看遍了灯,明儿坐船来游,一过而已。再明儿上半夜只够在那两边园里逛,下半夜看戏,万无工夫在这边细逛。今儿本园的灯若不趁空瞧瞧,岂不白放了?”大家深以为然。凤姐道:“我真正服了你们两个人,你两个的心有八九个窍。

再说大众逛的,说笑的,在园里吃过饭。李纨、凤姐、晴雯、紫鹃、鸳鸯、玉钏、麝月、平儿等各处张罗,安插侍候人手;晴雯笑向平儿道:“姊姊,不要尽管跑了。你的身子累赘,看仔细,歇歇罢。”平儿道:“不相干,那一天不是东跑西走的?”晴雯的丫头轻云走来道:“云姑娘问,灯谜挂屏可曾预备?”晴雯道:“早已齐全,只等老太太提着就挂起来。”

忽听小丫头道:“老太太同诸位太太们都来了。”晴雯的丫头艳雪道:“刘老老也来了。”大家相见,请安问好,都叙在蓼风轩,只不见刘老老。黛玉道:“听说老老来了,怎么不见他?”有个小丫头道:“他在头里走,不知逛到那里去了。”晴雯道:“你们快些找着他,别又迷住了。”

正说间,老老已到。黛玉问:“你往那里去了?”老老道:“我看见草地里两个兔子,我只当是活的,赶去促他,那知是个纸糊的。回过头来,石洞里一只大鹿,唬我一下,吆喝着又不动,原来也是纸的。还有树上挂着大桃子、石榴各样果子,又有大枝的花,石山上又有个套子,还有石凳、石鼓,我因为乏了,坐上去歇歇。那知道一坐上去就坏了,原来这些东西都是纸的。”又指着对面山石边两只白鹤说道:“这两只鹅又不是假的吗?可惜两腿合颈脖子长了,不很像。”众人听说,不禁大笑。

丫头一面回道:“下午拿来了。”黛玉问是什么,丫头回道:“松瓤冰糖百合糕、玫瑰芝麻糖酥饺、火腿笋融盒子、冬菜鸡松碧糯饼。”说时已摆下来,众人吃毕。黛玉吩咐妈子:“你们吃了,即去传驾娘们伺候。”凤姐道:“这会子就上船吗?”黛玉道:“此刻上船,缓缓摇到东头,那里各处灯已点齐,就从那里顺游上来。若待灯点齐才游下去,再游上来,岂不耽误了工夫。”李纨笑道:“赛卧龙先生算无下策。”大家笑语喧哗,游到上灯时候,只见楼台亭院、廊榭轩斋、山间树上、石洞池沿,数万灯火,明光照耀,如同白昼,花鸟鱼虫,无物不备。船游至宽处,又有几号吹唱灯船衬景,当上坡的地方,大家上去,屋内逛一回。又游别处。通园游遍,再到紫菱洲。岸上已塔成一座结彩大灯棚,铺摆如式。

贾母邀众人入坐开场。池子里,鳌山预先排定,场面灯排分列两旁,中间戏厅。吹打后,仙童、仙仗引着上中下三元大帝冲场,随后列仙以及十二月花神依次而出。只听刘老老“阿弥陀佛”念的不歇,又听他说:“阿呀呀!又是一大阵子来了。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倒有一百几十个了。呵唷唷!后面还有来的。”少顷,列仙堆满鳌山。每一花神四个侍者,每人捧着各样花篮,忽然对半分为两个,四十八个并的,四十八个联的,横直相间。牡丹花篮另有十六个,夹在中间,细唱—回。各样花篮总摆成一个大花篮,排在厅前。万花炫目,吐焰腾辉。黛玉等诸姊妹并晴雯等众人,最爱这花篮灯华丽雅致,赞不绝口。刘老老笑向贾母道:“我活了八十岁,这么热闹,别说瞧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过。”贾母道:“你多住两天,明儿比这个更热闹的还有呢!”老老又不住的念佛。湘云道:“今日算得一场大功德的万佛忏。”宝琴道:“这是怎么说?”湘云道:“待戏唱完,老老念的佛怕没有几万吗?”喜鸾等“嗤”的一笑。

大戏进场,接着灯排撑来,围成花园,照昨夜一样。贾母向老老道:“你瞧瞧这园子如何?”老老道:“人家做戏上的戏,这是园里的园。”黛玉对岫烟低低说道:“难为他,不知喝了几辈子的墨汁,才说出这两句趣话来。”岫烟抿着嘴一笑。场上《赏荷》进去,接上《梳妆》、《掷戟》、《惊艳》、《寄柬》、《游园看状》、《游园惊梦》、《拾画》、《打秋千》、《亭会》、《三代荣团圆》,夜已更深,大家各散。

次日十七这天,宁、荣、林三府的家人、小厮、杂役忙到极处,连清客相公们都帮着点火插蜡,丫头们忙乱打扮,妈子们忙乱各处使唤,预备茶点,又要邀亲带眷来看热闹。三处园门,十几个小厮查察,进出的人不止两千,盘问了这一队,又来了那一群。焙若、锄药带了几个精明小厮派在幽香谷总门照看。偏是此处看的人太多,挨挨挤挤,焙若等喊得喉干声咽。却是为何?因红楼乃是三园中第一胜处,三层上下四旁挂的各种须络细巧华丽花灯,梁柱檐楣尽行结彩,四面花木山石、鸟兽草虫无不精致、所以看的人多,格外拥挤。荣府家园放灯,外人原不得入,因为十四夜灯戏罕见罕闻,传扬开来,人人羡慕,所有勋戚、相好、同年各家的下人,都是平日往来认识的,要来看灯,不能回却。内中女人更多。因此一带两、三搭四,牵连着无数的人来拥挤,内中有至相好的还要应酬茶水点心,这且不表。

到了下午,贾母同黛玉诸人先到林园西首一带,所在傍晚灯已点齐,从各处游赏,顺路折到百花廊,吃了点心,上灯船游到大观园,自西至东,暂且按下。却说赦、政二公,珍、琏、环、综、蓉、蔷、会、芹、兰等并众门客,先从大现园上船逛了一回,再到这边两园各处游览,自东至西,回来到小蓬壶坐席,一切礼仪不赘。众人俯仰观瞻,天上一轮皓魄,池如瑶镜,风月双清,无数楼台灯火倒映波中,一派鼓吹歌声飘扬耳畔。贾政笑道:“实在壮观有趣,只是太过了。”贾赦道:“人生行乐耳,这是他们承欢的道理,老太太很乐。常玩固不可,每年两次也还使得。”

再说贾母众人看过大观园的灯,来到林园周游一回,又从幽香谷各处赏玩了,再到红楼上层,四面凭栏眺望。东视大观园全在目中,飞楼峭阁、水榭风轩、回廊曲径、山石桥亭,通园雪亮;西看林园十二座高楼联灯络绎,掩映着山亭水馆、曲院长桥,或暗或明,或高或下,到处光辉;后面小蓬壶现出云阶仙阙、紫府珠宫,闪烁金光,氤氲瑞气;再到正面一看,只见百花廊楹栏满彩,檐前挂着各色明角连灯。院里排列着细绢扎的百花,石凳花盆、湖山芝草、树底燕莺、花间蜂蝶,可谓群芳吐焰,万象争辉。檐灯飘带系着金铃,和着檐马,风来动响,一片叮当之声,异于管[弦],类于环佩,令人心旷神怡。看后,大家入席,一切礼仪不述。

黛玉向贾母道:“原打算这里上了席,对面山上老爷们也上了席,即开戏。只这两处离戏场太远,等吃过正菜点心,还移到水廊,每人面前设着桌几,摆了碟子,慢慢的喝酒看戏。好么?”贾母连忙点头道:“很好,我的儿,这几天很难为你们操心。”于是正菜毕后,大众都往水廊坐下。赦、政二公等亦是吃完正菜,移坐万字桥亭,各几摆碟饮酒。

但见灯排上设着云门,又有瑶岛并在小蓬壶前。少顷,仙童、仙仗足踏卿云,引紫微大帝临场,唱完引子,上了瑶岛正中坐定。接着五岳四渎神祗、五星七耀出来唱过,又上了瑶岛。又是二十四诸天、二十八宿出场,又见白鹤童随着南极仙翁,带领商山九老上场,唱毕亦上了瑶岛。仙翁将拐杖一摇,忽见杖头上、站着个白猴。几阵烟火一烘,大伙白猴出来,翻了一阵筋斗,少于地下,每一猴捧着—个朱红大蟠桃。仙童报道:“大帝放旨,命诸位星官、众仙庆寿者。”只听“扎”的—声响,锣鼓齐鸣,歌曲并作,众猴捧的挑一分两半调转,反面—个大金字,一个猴子二字,六十猴子一百二十字,乃是干支甲子,通是亮的。猴子将字围作一个大圆圈,甲子二字在上慢慢右旋转动,名曰推甲子。转到两轮上首,白鹤童子手里捧着太极图,登时垂下翠亮光明的“花甲重周”四个大字。再加瑶岛、鳖山众神仙所执之物无—不亮,当其时,只觉曲韵喧哗,乐声嘹亮,灯辉月皎,物富人欢,此乃红楼幻梦中第一繁华乐境。曲终,大帝、众仙进场。六十个猴子在排上乒乒乓乓一阵筋斗,顺的、反的、左的、右的、斜的、倒的、一点油的、云里翻的,翻得烟雾尘天。落后一个猴子一百个车轮筋斗,旋转如纺纱一般,打完进场。

接着又是几折吉庆戏出来。唱到《采莲小舟》,莲花都是亮的。又唱《妙常追舟》,荡湖船即用灯船点景进去。后唐僧出场,过火云洞,孙悟空、红孩儿大战,又是锣鼓喧天。红孩儿蹬着火轮转动如飞,口内喷火,许多小妖围住悟空,亦是口内吐火。悟空变出许多猴子,围住红孩儿,直至观音来收伏进场。接上《借扇》,因有《玉面狐思春》一出,又搭起花园来。后首悟空赚了扇去,交与八戒,被牛魔王将假扇换回。场上又设—座大山,火光隐约,尚未透明,八戒不知腠里,将假扇对着山头乱扇,突见山上登时火发,烈焰飞腾。大家惊怕,老老吓得念佛不迭。贾母着急道:“怎么好?认真烧起来了。”琼玉忙道:“老太太别怕,一会儿就灭了。”果见火焰霎时顿息,大家方才放心,人人张目吐舌,说道:“险的了不得。”唱到牛魔已伏,悟空得了真扇来到山前,只见余焰犹燃,悟空拿扇,连扇几扇,火星尽灭,煞尾笏圆收场。

接连十几号灯船灯排满张灯彩,打锣鼓的,大吹大擂的,细吹细弹的,热闹唱的,清静唱的,一箫一板唱时曲的,弹琵琶小唱的,唱滩簧的,唱梨簧的,唱弦词的,唱道情的,说大书的。说猴子书的,总在三个园池中游来游去、笙歌贯院,灯火连天。

刘老老伏在几上磕睡,—个丫头叫道:“老老、你睁开眼瞧瞧。”老老道:“猴子的眼被妖怪的火烧坏了,那里能睁的开严?”丫头道:“你在这里做梦。”老老道:“我清清白白看人唱戏,做什么梦?你说我做梦。只怕你们大伙儿都在这里做梦呢!”好容易将老老推醒。

天已渐明,灯船灯排,直待大家散后再放回去。黛玉等细细叮嘱众人:“小心照应收检。”再各散归。欲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淑平儿欣麒麟兆慧晴雯补题花月吟

 

话说黛玉等看完灯戏,各自散回。连日自北静王起,相好、亲戚、同年另代宝玉做寿,酬应甚烦。生辰正日,黎明起来,参拜天地,香火祖先,再到贾母、贾政、王夫人前磕头,又到诸长辈处行礼,再同兄弟姊妹拜寿,又受草字辈、巧姐等拜祝后,再是男女下人等一起一起来磕头,闹了半日才回潇湘馆。黛玉、宝钗迎着说话,晴雯、紫鹃等十人齐来称庆。双妻群妄正同嬉笑,忽听平儿进来说道:“我找寿星磕头。”宝玉慌忙来扶,不防在平儿身上一碰,只见平儿眉一蹙,拜了下去,宝玉只得同拜。钗黛随即邀平儿同到嘉荫堂,众姊妹都到了,原来约在此处总叙。岫烟、宝琴、平儿、宝玉四人重复公同拜祝。宝玉陪众姊妹吃过面,再出厅来。同年中有要进园面贺黛玉、宝钗,又闹了一会。晌午,荣禧堂内设女宴,外没男宴,彩觞行酒,无非吉庆戏文。

筵终后,宝玉、黛玉、宝钗、众姊妹、平儿、岫烟、宝琴又聚在嘉荫堂。夜宴四席,琼玉亦在其内。推之至再,宝玉因大庆坐了首席,宝琴二席,岫烟三席。众人推平儿四席,因凤姐在坐,平儿如何肯依?禁不住大伙儿死活的拉,凤姐道:“恭敬不如从命,权坐一回不妨。”平儿没奈何,只得在凤姐前磕了头再入坐。宝玉这席,黛玉、宝钗、喜鸾、琼玉同坐,余俱叙次坐定。

凤姐道:“回来再抡寿拳,喝寿酒,行寿今,这会儿请教表弟将灯戏的许多巧处说给咱们听听。”琼玉道:“也没有什么巧。”凤姐道:“宝塔的巧处已知道了,山上的灯火如何亮得那么快?”琼玉道:“山上灯火早已点齐,南首预先竖着许多屏架,扯起篮布围,里面又衬着黑筒子,将灯火都遮住了。竖宝塔的时候,将布围篾狮往下一落,使现出一座亮山来了。”大家听说,才得明白。凤姐又问:“扮常遇春的孩子怎么纵得那么远?”琼玉道:“这也是掩眼法儿。常遇春将身往下一蹲,这孩子的真身已躲入船底,往上纵的是个纸扎草人。黑暗里,有人提着长竿钩住这草人,向石矶上一扦,远望着可像纵上去的。所以这玩意儿日间不能做。”凤姐道:“难为他想头很好。”湘云问道:“那座火焰山微微有点火星,怎么几扇就全个儿烧着了?”琼玉道:“那座纸山通身用重帆水刷透晾干,火烧不着。再又多用硝磺、樟脑拌烧酒洒在上面,那扇里又装满硝磺,扇头许多细孔,用力几扇,硝磺惹火,所以通身着了。烧酒性过,霎时寂灭。后首孙大圣将火扇息,那把扇里多灌着水,头上无数的眼像喷壶一般,洒在火上自然易息。暗里又有人洒水扑灭。所以火发的也快,息的也快。”宝琴问道:“那些水浪或高或下,云头滚来滚去,火轮旋转如飞,又是什么法子?”

正在说得高兴,只听平儿叫声:“呵唷!我实在支不住了。”黛玉向凤姐道:“你快些同平姊姊回去,只怕是时候了。”忽见宝玉把足一跺,叫声:“不好了!”宝钗瞪了宝玉一眼,低低说道:“你为什么这样失惊打怪的?”黛玉道:“有个原故,回来告诉你。”凤姐问平儿道:“你到底怎么样?”平儿一面摇头道:“疼的受不得了。”黛玉忙叫妈子用椅轿抬了平儿回去,凤姐也带丫头走了。

黛玉又叫人随去,有了喜信即来告诉。鸳鸯道:“一定大喜。”李纨道:“你怎么未卜先知?”鸳鸯道:“十四那夜已得预兆了,他告诉我:那夜瞧戏,回去睡了,还像在园里看戏。大戏进场,福禄寿诸星各自散了,有到老太太屋里去的,有到太太屋里去的,有咱们二爷屋里去的。他瞧的清白,那送子张仙竞往琏二爷屋里了。他连忙赶到,不见张仙。到他自己房里一瞧,见个戴紫金冠、穿红蟒箭衣的孩子,像宝二爷从小儿一样,在炕上跳下来,叫声‘妈妈’,往他怀里一扑,就惊醒了。这梦可不是大喜吗?”大众齐说:“但愿应梦,他这个人一定要得个好孩子的。”

席间上了几道菜,斟过几巡酒,又说些戏文故事。众人复问琼玉灯戏的各种巧处,琼玉一一细说。忽见随平儿去的那妈子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说道:“我来报喜:平姑娘到了屋里,衣服都换不及,接生的快将他扶上炕,一会儿孩子已下来了,竟是个体体面面的哥儿。老太太喜欢的了不得,叫我先来报信。”众人听说,无不喜欢,独有宝玉呆呆的出神,这是他生来的脾气如此。黛玉、探春等商议要公贺,湘云道:“又要唱灯戏了。”黛玉道:“罢呀!几夜灯,池子里糟蹋了许多荷花,天气也热了,待秋天荷花卸后再唱才好。”探春道:“只怕老太太要高兴。”黛玉道:“明儿就回明老太太,在花溆的池子里唱。那里地场亦宽,荷花又少,该挂的灯也不多。将那园里园斗起来,拣用花园的戏唱。再玩两三天也就够了。”

此时众人酒兴将阑,射了一回时眼。晴雯道:“这个月因为闹生日,把例请搁住了。”宝钗道:“明儿贺琏二奶奶,又有几天闹。过几天请老太太百花廊赏栀子花、玉楼春、珠兰、茉莉,才好开社了。”晴雯道:“还要补咏《花月吟》,这题目实在有趣。后首我将春夏秋冬按景诌了四首,再诌四首,凑成阑干之数。”黛玉道:“我凑足花信风之数。”喜鸾道:“我另做上下平三十韵。”湘云道:“统共有上百首了。”宝钗道:“你为什么不补几十首,同他们比一比呢?”湘云道:“心无二用。这些时新学了曲子,一心只想哼曲。”宝钗道:“晴妹妹倒也唱曲、吹萧、弄笛,又何尝把诗丢了?”湘云道:“他诗曲兼好,所以都撇不下。”宝钗道:“你此时:‘诗味争如曲韵雅,酒怀不及戏情浓。”黛玉道:“他当日可称诗颠,此日竟成曲蛊了。”说得众人大笑。

琼玉道:“二哥哥同两位寿仙宽用一杯。”黛玉道:“今儿酒不多。”宝琴、岫烟道:“咱们已足领了,干过这杯恭候。”宝玉道:“我也喝够了,姊姊们请便罢。”于是群钗各散。

再说宝玉同黛玉、宝钗并晴雯等十人到幽香谷安歇,来到谷中,晴雯吩咐妈子、丫头关好门,备了茶水,各自回避。宝、黛等上了红楼,只见中间放着一张大圆桌,铺着几十碟新奇珍品。上首三把椅子,两旁并下面围着十个杌子。宝钗笑道:“这是谁抄的墨卷?”晴雯道:“思来想去,只有这么着才好,就像照前例似的,其实情形今昔迥别。”宝玉道:“这话丝毫不错,但是你们十二人奉我的酒,都是要喝的,每人数杯,如何喝的下去?”晴雯道:“二爷放心,咱们不过都要敬到,听爷的便就是了。何苦来喝醉了不舒服呢?”宝玉道:“这就很好,咱们且坐了。”

宝玉居中,右钗左黛。晴、紫两旁对面,余依次坐定。妍菊捧着碧玉双桃卮,翠蝶执着紫金百蝠壶,晴雯道:“请二位奶奶亲自斟个满后,咱们共斟个满卮,算合家公敬。待二爷喝了,大家宽了衣,舒舒服服的喝几杯,可好?”宝玉道:“很好。”于是群钗斟满酒,宝玉一气干了。黛玉只是微笑。宝钗道:“你别笑,你们早商量定了,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可要罚你一杯。”黛玉道:“若告诉你,你必假道学的不凑趣。”宝钗道:“什么话!彼一时,此一时。你就量定我不凑趣吗?今夜偏要大伙儿喝个烂醉才罢。”

黛玉道:“且脱衣服。”于是十二钗卸妆、盥沐、更衣,重复入坐,每人头上只簪一股钗。黛玉、宝钗穿着翠绿绣花夹纱短袄、红绣花夹纱裤。晴雯、紫鹃等十人穿着玉色绣花夹纱短袄、桃绣花夹纱裤。十二人容貌美艳呐妍,娉婷娟婉,俊俏娇娆,固各尽其妙,而相形之下,黛玉、晴雯更丽。宝玉穿件朱墨夹纱短袄、玉色夹纱裤。各各衔杯,闺帏叙乐。此正是群钗叙于红楼、灵玉沉于粉队的时候,丫头等将茶水一切安置现成,都已退去,只有宝玉合妻妄十三人开怀畅饮,闺阁中儿女欢娱,至极至甚。

鸳鸯道:“还是行今还是怎的?”黛玉道:“行今、批拳、猜枚、射覆都没趣。”袭人道:“拿花筹来罢!”晴雯道:“这是那年玩过的,今儿又玩,道地抄墨卷了,如何使得?”黛玉道:“要想个新奇的喝法才好。”宝玉道:“咱们先吃个双合欢如何?”黛玉问:“怎么说?”宝玉道:“你们十二人,每人斟一杯酒,各人自喝一半,都拿来给我喝了。又将我的杯子斟一杯酒,我喝一半,姊姊干一半;再斟一杯,我喝一半,妹妹干一半。他们十人都照此例。”宝钗道:“我知道你要闹刁钻古怪的故事了。这是妹妹一句话招出来的,喝酒罢咧,你要什么新奇的喝法,果然新出奇样来了。”

宝玉道:“这又何妨?咱们在外头喝酒,闹孩子,还时常吃皮杯呢!”黛玉笑道:“你在家里也合他们喝个样儿瞧瞧。”宝钗笑道:“好呀!你们那个先来?”玉钏笑道:“二位奶奶我不敢说。要敬二爷的皮杯,咱们十人都要一例施行。”袭人道:“你别是疯了。”玉钏道:“敢则你害燥?那也顾不得你。”晴雯道:“这一层且撂开,把二爷的双合欢合了再说。”于是自黛玉、宝钗起,各人自斟一杯,自喝一半,递与宝玉干了。宝玉再将自己的杯斟满酒,喝了一半,递与黛玉。黛玉不接,一面说笑道:“我不行这令,也不能喝。你代我干了。”宝玉无法,只得自己干了,又斟一杯,自己喝一半,忙送致宝钗唇边。宝钗把头一扭,说道:“我合妹妹一样,还是你代干。”宝玉只得又干了。晴雯等依令喝完。宝钗面上犹然红晕,鸳鸯望着笑道:“奶奶怎么还像做新娘吃交杯似的?”黛玉“嗤”的一笑。宝钗道:“都是你闹的,还要笑人。”黛玉道:“出乎尔,反乎尔。”宝钗道:“这怎么说?”黛玉道:“你要高兴大家烂醉才罢,不如此何能烂醉呢?而况这双合欢非我的令。”

鸳鸯道:“爷的令已行了,奶奶的令可也要行了。”宝钗道:“什么令?”鸳鸯道:“叫咱们玩涎脸的把戏、敬爷的皮杯。”宝钗一面笑,一面站起来说:“我坐开了,让你们好敬。倒要瞧瞧怎么闹法,谁敢打头阵?”玉钏道:“估量着冲风破浪我还跑的掉吗?”黛玉道:“不如各人拈阎才公道,我去做来。”于是做了十阎,盛在盖碗内一播,各人拈取。玉钏恰好第一,蕙香第二,鸳鸯第三,袭人第四,晴雯第五,再是紫鹃、麝月、碧痕、莺儿、秋纹。

玉钏去倒杯温茶漱了口,一面说笑道:“我做个开山祖师,你们都算我的徒弟。”满斟上一杯酒,一口吸尽,忙走过来要敬。慌得宝玉乱摇手道:“慢些,慢些,你来得凶猛,待我招架。”急找手帕。黛玉笑得气喘,忙将自己的手帕递与宝玉放在胸前。玉钏凑到宝玉脸上,鼻尖对着鼻尖,正待喂过去,忽听鸳鸯道:“开山,开山,原来这么开的。这不是开山,倒是碰钉子。”一语未了,玉钏忍不住笑,只听得“噼哺”一声,将噙的酒喷得宝玉满面。宝玉道:“如何?我就怕你来得太猛,必有岔误。《西厢》曲道:‘末饮心先醉。’我这是末喝面先糟了。”黛玉笑得伏在椅背上,宝钗叫:“莺儿,你替我揉一揉心口,笑疼了。”袭人抱住秋纹乱抖,一面说道:“我活活笑死了。”晴雯走过来,拉着蕙香,笑的说不出话来。紫鹃忙替黛玉捶背。麝月、碧痕,一人弯腰,一人握嘴。玉钏也笑作一团。鸳鸯道:“好个开山祖师!还要人做徒弟。又没见你捻诀书符,倒先喷起法水来了。”众人听见这话,又笑得前仰后台。晴雯叫蕙香:“快打手巾把子,替爷揩脸。”宝玉道:“要洗洗才好。”晴雯道:“回来再洗罢!只怕还有同样的。”众人又笑了一阵。玉钏道:“这算不了,还要好生重来。”宝玉道:“你等他们敬过,依着样儿,后首再补。”玉钏道:“我原是开头,倒弄得煞尾了。”

蕙香本来乖巧,轮到他,谅不能推,也用茶漱净口,喝了半杯酒,走至宝玉面前,两人合着嘴,从容吐入,徐徐吞了。宝玉道:“你敬的很好。”玉钏笑道:“徒弟下山来,师父不如你了。”

轮到鸳鸯,玉钏道:“我这个徒弟更是个惯家。”鸳鸯道:“我几曾惯的?”玉钏道:“你嘴上胭脂,二爷吃过许多。你们嘴合嘴,还是对惯的了?”鸳鸯道:“若论这个,咱们十个人都是二爷吃过,所以今儿奉酒也只算吃胭脂,不为稀罕。怎么你合二爷也是愤的,这会儿反不会对了?”玉钏道:“不用说了,且干你的,看你会不会。”鸳鸯也漱净口,斟酒一浅杯,走至宝玉身边,一手挽着宝玉的脸,一手拿着酒杯,像灌小儿吃药一般。宝玉道:“我要嘴送,手灌算不了。”鸳鸯道:“你别慌,把嘴张开来。”宝玉依言,鸳鸯含了酒,觑得清切,对着宝玉口里一吐,只听“咕噜”一声吞了下去。宝玉笑道:“一个高自一个。”

挨到袭人,颇有难色,再三央告道:“好姊姊、妹妹,饶恕我罢!”晴雯道:“敬不敬由你,咱们不问。”玉钏道:“我可不依。原说过一列施行,先前为什么笑我呢?”袭人无法,央告黛玉、宝钗道:“二位奶奶,替我方便一声,这把戏我实在干不来。”黛玉笑道:“且干一遭又何妨。”晴雯道:“待二爷反回你一杯如何呢?”众人齐说:“这是倒过来凑,你再也没得说了。”宝玉道:“就这么着很好,我要来了。”袭人发急道:“我的爷!别慌,待我漱了口再来呀。”宝玉道:“我倒忘了,快些倒茶来。”蕙香忙去取茶,又拿着漱盂,宝玉也漱了口,喝着酒来奉袭人。袭人游游移移,宝玉凑来,袭人将脸又扭了过去。宝玉合着酒不能言,只得自己吞了,对袭人道:“你老实些罢!快些喝了,好让人,横竖躲不了的。告诉你,一遭生,二遭就熟了。”黛玉道:“你们听听二爷的生意经,头一趟的交易还没妥,倒又揽下趟的主顾了。”宝钗合众人笑个不止。宝玉道:“好姊姊,等我的交易完了再笑。”晴雯斟杯酒,送到宝玉唇边。宝玉含了酒,双手沿着袭人的脸,嘴合嘴送了下咽。黛玉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忙问袭人:“这味儿可好?”袭人脸一红,笑道:“都是奶奶闹的,我不知道什么味儿。”

晴雯一面笑着,走去漱净口,拈了两片香水梨,细细一嚼,吞了。又拈了几粒松子仁,嚼嚼吞了。再又漱漱口,满斟一杯酒,笑盈盈的走到宝玉椅后,叫宝玉将头靠在他左腕上,左手托着宝玉的腮,右手拿杯,喝了三股之一,斜对着宝玉的口徐徐吐入,宝玉缓缓的吞下去。一杯酒分三周敬下。宝玉道:“妙极妙极,又香又甜。再敬一杯。”晴雯又如前敬过。宝钗道:“晴妹妹实在是个可人,他奉这两杯酒,我就很爱。”黛玉向宝钗耳语,宝钗一面点头,只是笑。

再挨到紫鹃、麝月、碧痕、莺儿、秋纹这五人,都摹仿晴雯之法,大同小异,敬过之后,玉钏亦照法格外从容补敬了一杯。宝玉笑道:“祖师还得徒弟传授。”玉钏亦笑道:“我先前说过师父不如徒弟了。但这徒弟,估量他同爷干过这玩儿的。”宝玉道:“实在没有,别委屈他。”晴雯道:“几遇未经过的事,无非想当然的道理,该怎么样好使怎么样,心里放明白了,别要胡乱,都不错的。我代二爷补雀金呢,难道我到过俄罗斯国,学过织呢匠的?又代谁补过这呢的吗?你这蹄子不怨自己冒失,还要混编派人。”

宝玉道:“今儿实在乐极的了,姊姊、妹妹再喝两杯。”宝钗道:“我从来没有今儿的酒多。”宝玉道:“今儿喝的很畅快。”宝钗道:“这么不像样的闹法,只可一,不可再。”黛玉道:“姊姊必要说句道学话儿才甘心。咱们都是房帏中人,关了房门放荡点儿也使得,何必拘的不自在呢?凡事都要彼此体贴。我再世重生,姊姊再世重逢,恰好他们同侍衾枕,又很和气,咱们十三人都各秉良心,天长地久,一家和睦,岂不好吗?咱们外面名分系大小,其实一般的姊姊,何妨共乐同欢。只要大节大段儿不差,嬉喝玩笑亦闺阁中常情。”宝玉道:“你这话很是的。我自小儿就在你们这干人身上用心做工夫,费无限心机,受无限苦恼。徼天之幸,今日如心如意。若拘执避忌起来,觉着生分似的,岂不是当亲而反疏了?”黛玉道:“我也是这么说。你本性知足,此后断无外慕之心。他们十人都合你的脾气,而且模样、性格、心地都是好的。闺房中若禁止他们嬉笑玩闹,叫他们谁处乐呢?”

鸳鸯道:“奶奶这话透彻极了,咱们心眼里都是服的。我爽性说个畅快:今儿吃皮杯似乎不像样,”一面笑道,“还有那不成人样的样子,奶奶也知道,我也知道,他们也都知道,谁还瞒得谁吗?”说到这里,各人只是笑。玉钏道:“我要问问爷,这个不成人样的样儿是谁?倒得说说。”宝玉望着袭人笑。只见袭人两颊飞红,指着玉钏骂道:“烂了舌根的!少混吣些。”鸳鸯笑道:“这又奇了。他没有说是你,何必贼人心虚。难道不成人样的就是你吗?”袭人道:“回来要不撕你们这油嘴,誓不姓花了。”玉钏道:“不姓花就姓草。”鸳鸯道:“这个好花样,草草的可惜了。”众人又大笑一阵。

黛玉道:“别闹了,我还有话说。”宝钗道:“你刚才一席话,说得他们闹样子。又有什么说的?”黛玉道:“今夜这一闹未免放荡些,别漏泄了。把丫头、妈子们知道,背地里嚼舌,传扬开去还了得!各人稳重的名儿要紧。”鸳鸯道:“奶奶放心!咱们这十人断不敢漏泄的。”黛玉道:“还有些话,恰好你们都在这里。二爷心里待咱们不用说了,咱们天天事多,二爷一切将就随便,咱们大伙儿要时刻经心照应才好。俗说猫多不逼鼠,你靠他,他靠你,就不好了;要大伙儿齐心。至于一切家务,你们每日也要经心。将来各人生男育女,通是一般骨肉,不可彼此存心,要一样看待。告诉你们,若有未生孩子的将来总要办到一样的封典。”说到这句话,晴雯、紫鹃、鸳鸯、玉钏、袭人、莺儿、麝月、秋纹、碧痕、蕙香都站了起来。黛玉又说:“咱们三人待你们十人,一般爱恤,吃的穿的并无偏袒。惟有我合晴妹、紫妹两人,生死交结,与别个不同,那是各人的位分,横竖你们知道。”鸳鸯等忙回说:“咱们也不知几世修来的造化,遇着爷合奶奶三位恩主,宽厚仁慈的了不得。若不掏出良心来孝敬,那还成个人吗?”

宝钗向黛玉道:“你说我道学,你这篇道学文可短不短?”宝玉道:“我最厌听讲道学。妹妹这段话至情至理,乃是经济之文,断不可少。”宝钗道:“少不少,钟已打过两下了。妹妹这些话,我很敬服。”于是各人浣洗吃茶,收拾安歇,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宝玉等到贾母、贾赦、贾琏处道喜。贾赦得孙,十分喜悦,向宝玉道:“但愿这孩子像你一样,又与你同辰,我给他乳名炸寿。”宝玉道:“才在老太太那里,老太太很喜欢,要唱灯戏,请客,侄儿已吩咐备办去了。”贾赦道:“老太太请后,我也趁灯戏的玩意请请人。”宝玉答应着回来。一连又闹了几天灯戏,众姊妹又贺凤姐、平儿,无非绣户欢情、香闺乐趣。

一日稍闲,黛玉办了例请酒席,在百花廊赏栀子花。贾母、封太太、薛姨妈、舒夫人看点子牌,晴雯同社侣在红楼下补题《花月吟》,妙玉、惜春对奕。李纨道:“今次《花月吟》补后,下次再另出题。今儿不知谁的卷先交?”晴雯道:“我的快交了。”黛玉道:“你的写完,我也有了。”喜鸾道:“我的昨儿就齐了,今儿来写。”探春道:“这几十首诗,倒得写上一天。”湘云道:“你合琴妹妹、菱姊姊代他们誊录,我要去哼曲子了。”宝钗道:“你竞不与他们角胜吗?”湘云道:“有两个初生之犊在这里,我只好退避三舍。”说得众人大笑。李纹、李绮、岫烟在廊前采花纫佩装囊,湘云跌坐石上哼曲。诗写成,一同来看。只见写道:

花月吟碧落飞卿晴雯

三月桃花灿若霞,花繁月皎兴须赊。

供花酌酒宜邀月,踏月敲诗为赏花。

月影团冈花影颤,花光浓艳月光华。

常将花月为生计,弄月评花未有涯。

花合纤月映银塘,纹扇摇花月亦香。

月射池亭花倒影,花迎水阁月浮光。

花丛月底频承露,月夕花晨静纳凉。

淡月花阴无脖暑,碧筒酌月泛花脑。

满径黄花助月饼,宾鸿映月过花田。

参差月影移花动,软款花枝趁月眠。

闭月芳卿花比艳,差花侍女月同娟。

一轮香月花招展,若个攀花到月边。

雪花飞片月初昏,月送花枝影到门。

欲种梅花锄月地,应教冷月葬花魂。

花间月印香无迹,月下花眠玉有痕。

记取题花兼咏月,孤山对月执花槽。

揭鼓催花二月天,花团锦簇月增研。

云迷瘦月花凝露,雨酿娇花月锁烟。

花气袭人和月醉,月华笼树护花眠。

烟花三月扬州路,夹岸花迎载月船。

篱畔花疏月色新,芦花似雪月如银。

瞻生月窟花为友,人近花丛月作邻。

踏月行来花碍路,担花归去月随身。

翠帐樟月迷花梦,月隐花阴谈一轮。

弯环月撤诧花居,花片貉衣月透根。

花影一帘和月卷,月光半亩带花锄。

停琴仁月花开后,抱瓮浇花月上初。

月地联吟花底醉,餐云执月卧花墟。

瘐岭探花月地行,花经斜月一枝横。

梅花伴月影逾瘦,雪月笼花色倍清。

携斗花前邀月饮,寨襟月下对花盟。

休言性癖耽花月,月是知心花有情。

花月吟诵湘绍子篱立

春宵花月逼人馨,酌酒评花月一庭。

花落美人寨月慢,月明小犬吠花铃。

花凝月色迷香径,月送花枝度碧根。

无限春愁花月夜,月阑花雨点星星。

花月欢场能几何?月中花树影婆姿。

春花秋月何时了?落月飞花一瞬过。

月地栽花期月咬,花林仁月党花多。

月池花辩游鱼淡,新谱花词对月歌。

数花计月不知炎,月射花齐燕掠格。

蒲月阶庭花照眼,荷花池馆月穿帘。

花浓月晕云端现,月暗花香雨后添。

水月漾池红草满,云花开处涌水娘。

花娥月妹意相投,月语花言絮不休。

花问月闲谁作伴,月教花闹我为持。

花宫月咬云霄净,月殿花香挂树秋。

花月同盟成铁事,名花邀月上梢头。

二月花飞紫陌尘,花花月月总宜人。

花朝月望催花阵,月桂花香满月轮。

今月照残千古根,天花散遍四时春。

一年看到当头月,又见梅花香隔邻。

月满蓬壶花满天,桃花洞口月华圆。

一轮皓月封花额,无数蹬花艺月边。

的踢花延眉月场,飞流月挂杏花泉。

此花此月皆仙境,校月西沉花欲然。

月中花雨点轻衫,无数花诗月一缄。

香国月词花垫赋,上林花谱月添衔。

花泉圭月浮红涧,月屿飞花落碧岩。

花信风过春月暮,满船花月助归帆。

花月争研未肯降,名花无价月无双。

百花香月春多媚,五月梅花笛有腔。

月落余寒花入梦,花飞人静月当窗。

拈花泛酒邀明月,花月吟余剔辙I:。

可人月色映花霞,花月楼台在水涯。

一朵琼花隋苑月,二分明月广陵花。

花篱月影穿疏竹,月洞花香透碧纱。

讣四桥头花月好,烟花满目月钩斜。

忆昔吴宫花月场,花阶赋冷月痕香。

亭皋月上花沉涧,户棉花眠月在房。

月自笼花腾碧落,花曾效月满江乡。

人如月瘦兼花瘦,花月秋情入恨长。

花技低亚月初弯,寂寂花阴月夜间。

谈饰裳花吟月貌,浅钧眉月衬花鬃。

花窗弹月轮纤指,月镜蓉花动玉颜。

月转花墙春梦断,花梢落月鸟关关。

花月生涯引兴赊,寻花踏月过山家。

梦迷纸帐梅花月,诗压长春闰月花。

花近月台香历乱,月临花沼影横斜。

杏花坛外团栾月,共酌花觥对月华。

半楼花气月钩悬,花月联吟日复年。

点额梅花妍月镜,定情宫月秘花钿。

鹃啼夜月花惊落,人惜飞花月减圆。

爱月眠迟花作伴,性耽花月自天然。

香闺花静月生寒,月射花帏欲睡难。

人去花飞圆月缺,春深月老百花残。

供花月下钱偷卜,拜月花期泪暗弹。

鸟宿杜鹃花上月,啼花叫月舌应干。

月下箫声花外听,美人踏月上花亭。

绣花入月裁纨扇,带月描花列锦屏。

绕径寻花栽月舫,开帘迎月照花棂。

蒙蒙花雾溶溶月,月皎三更花梦醒。

月上花垣薜荔墙,一丛花月映方塘。

花林月晕增花晕,月窟花光接月光。

掬月水浮花影乱,弄花衣惹月痕香。

年年三月花如绣,素月梨花浅淡妆。

花月襟期遇合乖,心花情月感侬怀。

花廊待月垂银蒜,月鉴簪花压玉钗。

眉川日描花晕屠,时花新绣月弓鞋。

断肠花草楼头月,几见飞花月地埋。

梅花凝雪月沉辉,花月生涯静掩扉。

桑日酌花愁月淡,今年锄月得花肥。

月娥露浇花衣褪,花梦香迷月魄归。

月缺花残千古根,江花潭月吊湘把。

越月吴花忆旧游,飞花三月逝东流。

花拎月媚因花媚,月感花愁替月愁。

底事寻花双月坞?何年泛月百花洲?

沾泥花片藏云月,月暗花残春尽头。

花月园林一举船,花研月洁异寻常。

朱楼得月花容静,碧汉腾花月魄香。

半月之间花荡郁,百花以外月辉场。

人生花月常如此,咏月题花乐末央。

湘云道:“喜妹妹补了三十韵,很难为他。”又看写道:

花月吟鹫峰小娥喜鸾

坐花对月小楼东,花月迎眸景不同。

花气芬芳愁月冷,月光校洁胜花红。

空明月影筛花影,烂慢花宫赛月官。

自有花时频步月,转因花月张春风。

花朝月夕且从容,伴月攀花性未塘。

月上珠帘花影乱,花迎绣幕月光浓。

借花仁月应怜我,爱月寻花莫负依。

花月休教轻易过,月明花放豁心胸。

花香月色两无双,月下看花弃短队。

花放月中藏宿鸟,月明花径吠村龙。

月环彩壁花迎户,花覆朱栏月到窃。

皓月奇花同赏识,品评花月未相降。

花魂月魄订相知,爱月看花绕竹篱。

夜静花光同月朗,更阑月影逐花移。

恨无月窟攀花手,幸有花阶得月时。

莫负花阴遮月地,花枝须待月中窥。

花开月上启书柿,玩月移花对翠微。

因放月钧花碍袖,为锄花径月侵衣。

花笼月下留芳气,月到花梢漾素辉。

收拾花枝清月朗,花篮担得月明归。

花疑蜀锦月疑梳,新月东升花放初。

月姊有情花作慢,花神得地月为居。

花香伴月清芬绕,月晕生花丽彩舒。

为赋花词兼咏月,不烦花月一行书。

花栽帘外月当炉,花月萤情月慰吾。

容宛花容推月姐,肺研月貌逊花姑。

平铺月镜菱花比,高列花屏皓月扶。

奔月应逢花下客,二分明月照花衡。

纷纷花月待标题,映月猜花步柳堤。

月隐暮云花待雨,花含晓露月沉西。

月痕莫比花痕滞,花影何如月影齐。

花月年年浑不改,莫磋花缺月光低。

瞻瓶花插月明斋,花事年年二月佳。

因折花枝停月扇,为捞月影堕花钗。

闲过月观花留客,冗坐花阶月入怀。

花月风情题不尽,谱成花月曲音谐。

花红月白两无猜,二月东风花信催。

月木仙乎花避俗,花称使者月为媒。

因谋月饮花朝约,为步花阴月夜来。

自是花香堪伴月,花开雅映月华开。

月下花开不染尘,好将花月乐天真。

奇花得月花偏秀,皓月临花月更新。

有月无花空校洁,有花无月不精神。

虚斋花月常如此,月色花香尽可人。

花间玉露月旁云,花月相需灿锦纹。

花得月光添丽彩,月移花影散清芬。

小斋月色花梢射,厌径花香月底分。

为爱花芳圆月朗,联吟花月乐同群。

亭前花外月黄昏,花吐请香月淡痕。

皓月迎花同现色,落花对月两忘言。

莫嫌月上花笼雷,最好花开月度垣。

花月有情传雅韵,却教月夜梦花魂。

花开馥郁月中看,分外花娇月影团。

月白笼花花约素,花红映月月涂丹。

一轮月上藏花坞,干朵花舒拜月坛。

月霸花光归韵府,惜花爱月倚栏干。

弄花玩月即身闲,花月联吟一解额。

低亚春花笼月下,蝉娟新月照花间。

月移易度花干叠,花缺难藏月一弯。

惟爱花朝兼月夕,天教花月护云关。

花摇烛影月侵签,花月轩窗小洞天。

莫道扫花推月府,须知锄月赖花田。

花逢月上花添色,月到花繁月倍圆。

几度花飞斜月里,梅花香月是前缘。

闲吟花月破孤寥,月晕花香未许描。

无限香花因月媚,有情明月助花娇。

杯邀月饮花前醉,铃护花翻月下摇。

花事年年三月好,休抛月夜与花朝。

生来花月订深交,咏月吟花句细敲。

鲜艳繁花弥月隙,零星碎月隐花梢。

花枝月下牵蛛网,月彩花前映鹊巢。

月月好花花事促,栽花须趁月梭抛。

簪花月更绘于袍,花簇金阶月渐高。

流水漾花沉月印,斜峰挂月甩花毫。

花台月谢添诗兴,月观花亭助酒豪。

花月湘江常买掉,浪花月下涌金鳖。

风花雪月谱笙歌,花月欢场能几何?

月窟花如金乍炼,花街月比镜新磨。

花池月影连云影,月筋花魔共酒魔。

帘内花香帘外月,今宵花下月明多。

花开月又上窗纱,花惹蜂狂月叫畦。

月色何如花色丽,花光却减月光华。

更长漏永花撑月,径曲榴低月逼花。

月赛名花花赛月,美花娟月竞相夸。

年年花月促入忙,花卸花开月转廊。

逸趣自摹花月淡,欢情终槐月花强。

花争月艳舒官渡,月妒花香过女墙。

记取花飞春二月,伴花眠月百花场。

篱栽花树月常迎,月照花枝到眼明。

花倩月光舒校洁,月须花影弄纵横。

拈花供月虔心诵,踏月寻花妙手擎。

花月从来尘不染,空灵月地傍花行。

春来花放月盈庭,花够纤纤月透根。

月拟冰悬花润露,花如锦簇月随星。

月明风动花添韵,花落云开月露形。

遥指月光花际白,闲吟花月玉杯停。

优昙花外月华增,最好担花月下憎。

四大空如花月质,三生旧是月花棚。

拈来供月花千朵,拜罢窥花月一棱。

月夜天花飞队队,花山月挂杖葫藤。

攀花推向月中游?聊伴花溪与月楼。

步月惜无花在手,栽花妙有月当头。

月轮高挂笼花帐,花烃微舒放月钧。

月有清明花有色,寄情花月是良谋。

花香月色岂相侵?花爱初开月勺防。

侵早俗花过月洞,深宵爱月卧花阴。

芸窗月印花前槛,绣阁花停月下针。

花信几番春月报,花繁月朗总关心。

月临花榭燕呢喃,花遍山溪月满潭。

月里花香侵砚北,花间月色透宙南。

花稠月影清官蜜。月落花枝宿露合。

拾取花红和月白,幽哉花月一肩担。

花铺地下月穿帘,花月教人好句添。

得月楼前花簇锦,藏花坞里月舒奁。

花秧月夜栖青鸟,月咬花溪净玉始。

花月由来常领赂,最难香月到花尖。

山中花月本非凡,我爱花林罩月杉。

步月花前心得得,攀花月下手掺掺。

三更月上银馆吐,二月花飞玉燕衔。

记取繁华花月夜,花浓月朗兔资签。

众人旋看旋赞。李纨道:“共有多少?”晴雯道:“前后共有九十六首。”香菱道:“我还有几首。”又见写道:

花月吟莲塘逸容香菱

笛声花月起邻家,吹落梅花月欲斜。

晓梦庄生蝴蝶月,春心望帝杜鹃花。

月华散彩增花韵,花韵分香待月华。

卧月栽花成铁事,寄情花月兴须赊。

从来花月最关情,何处花逢月下盟?

月照花林犹质施,花承月色愈倾城。

花间待月心先醉,月里攀花步便轻。

一样花丛同玩月,几人花向月前迎?

花月相辉孰肯眠,飞随酌月把花传。

花如不语香应敛,月若无情体不圆。

月照花容光辗转,花迎月魄影缠绵。

梁园花月常欣赏,花碍楼台月度天。

月沼莲花别样红,采莲舟返月.升东。

花乘月采香犹萌,月送花归色倍融。

月朗湖中花绦渺,花供肌内月膜脱。

戏从花月除烦虑,月影花香度晚风。

忍辜月夕与花晨,最好营花二月春。

月下拈花疑月姊,花前步月认花神。

月华官里花千树,花尊楼东月一轮。

寂寂花愁惟月解,月阂谁是咏花人?

秋月春花各有时,每因花月费沉思。

惯持珊架生花笔,常扫金闺却月眉。

拿月幕中花荡鼓,护花铃外月迟迟。

一帘花月原版影,花月吟成幼妇词。

众人看毕,纷纷评论。李纨道:“好句各尽其妙,独四姑娘的辞严意警,出乎其类。”黛玉道:“我还另有一首。”忙写道:

昨夜看花月正中,今宵无月照花丛。

开花忽现空中色,落月须知色后空。

月出仍行天及壤,花飞断送雨和风。

月圆易缺花难久,待月重生花再红。

宝玉道:“我总结一首,却不光指花月而言,爽性写了出来。”只见写道:

花月恰情日复年,三生结月与花缘。

有花无月神驰矣,有月无花兴索然。

月朗百花寒食节,花开三月艳阳天。

愿教花月常为主,静得风花雪月权。

众各称善。妙玉道:“潇湘这首比藕榭更警切,感慨恬和,含蓄不尽。不但出类,更拔萃了,此则当压卷。二爷这首恰如其分。”

宝钗向香菱道:“你的诗可删去四首,只选两首出来,共成百咏,岂不整齐?”香菱道:“我因为要凑十首,所以又做。”黛玉道:“姊姊拘于百,他泥于十,都板了。”妙玉道:“我来批酌:共计百有四首,藕榭一首为休,潇湘末首为煞,恰红两首为结撰。百韵录齐,将这四首另录于后。如何?”

众人正言间,只见翠羽慌慌张张跑来说道:“咱们院里一件奇怪东西,二爷、奶奶回去瞧瞧。”宝玉、黛玉等甚为诧异。欲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深悟道双玉谈因小游仙群钗入梦

 

话说宝玉、黛玉听了翠羽的话,赶回潇湘馆。一面走,一面问是什么东西。翠羽道:“不认的。”黛玉道:“是那里来的?”翠羽道:“竹子上长的。今儿张妈打扫竹林,月洞窗前,有根竹子梢上长出件东西来,像芦花似的。三姨娘刚才瞧见,他说从来没有的。”

宝、黛二人忙到窗前细看,宝钗、晴雯亦来了。观其形如棕榈花,花朵细碎如天竺花,金黄色,光华夺目。宝玉抚竹,细细把玩。微风过户,忽闻一阵香气自上而下,幽如兰,酣如桂。黛玉、宝钗、晴雯亦至竹下赏玩,少顷湘云、探春、妙玉等都来了,人人惊异。黛玉道:“竹子开花,亘古少有。”妙玉道:“天竺国极乐净土,有竹吐华。今此处亦有,乃熙朝奇瑞,当有凤来仪。”黛玉道:“再看如何,你怎么知道?”妙玉说:“出处见佛经。此花还有妙处:长久不卸。若有凤来,花香周甲,即无凤来,亦香一纪,根下土香百年。”黛玉听说,心中暗喜。素知妙玉渊通,又知其性情磊落,不肯阿谀,信以为实。湘云道:“咱们来开竹花社。”探春道:“这倒是件轶事,可以流传千古。老太太叫我来瞧瞧,咱们告诉去。”大众又到红楼,细细告诉。贾母、王夫人欣喜异常。贾母道:“奇事奇花,明儿去瞧瞧。”封夫人等道:“自然要瞻仰瞻仰。”饮酒后,又逛了一回,才各散去。

是夜月色侵阶,宝玉、黛玉盥漱更衣,坐在月洞窗前若碗清谈,闭了房门,同赏竹香月色。宝玉道:“今日之兆,定应着妹妹。当日英皇洒泪竹上,遂成斑点,流传至今。此竹因你终日对他焚香操琴,时时爱玩,草木有知,竞开花吐香,为妹妹美瑞。亦如怡红海棠委而复荣,同一理也。”黛玉道:“竹子的异兆尚不知如何,柳二嫂的话必要留心,恐有凤来亦未可料。”一面说话,拿着茶钟刚喝了一口,宝玉笑道:“好妹妹,把你含的荼像晴雯姊敬我的酒一般给我喝了罢!”黛玉笑道:“你我在二块,必要做新鲜的文章。那夜的皮杯还吃不足,这会儿又要合我闹了。”宝玉道:“好妹妹,只这一回。”黛玉笑道:“你实在会磨人。你像他先奉了我,我再奉还你。”宝玉道:“更好。”亦如晴雯奉酒之法,漱净口,含着茶吐与黛玉,黛玉不吞下去,复翻身吐与宝玉吞了,再从容喝了两口,奉与宝玉,照样回敬,一面笑说:“你这转折的文情,比他直出的又高远了。”两人欢洽已极,黛玉道:“月白风清,于此良夜何?”宝玉道:“子今于今,于此良人何?”黛玉微微一笑。两人执手入帏,自伉俪以来,未有此夜欢娱之盛。人恍同身,气融连理,其乐只可意会,不必言传。连日绸缪已极,宝玉问黛玉道:“喝合欢茶,偕连理梦,其乐如何?”黛玉脸一红,笑而不言。宝玉道:“这又何必害臊不说呢?”黛玉道:“我且问你如何,你能够说,我也说给你听。”宝玉道:“我竟不能言语形容。”黛玉笑道:“可又来,你也不能说,只好默而不言,心领神会罢了。”

宝玉笑着点点头,忽又说道:“你我命中造化很好,凭着天恩祖德,安富尊荣,闺帏娱乐,到了这个分儿,再怎么样?”黛玉道:“此后时刻战兢自持,所谓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才能保得长久。”宝玉道:“诚哉是言。居安思危的存心,我却不敢懈怠。只是你我饫珍馐,薄罗统,终日欢娱,此皆警幻仙姑所赐,如何报答?”黛玉道:“仙姑思同天地,咱们生生世世仰报不尽,只有做一件稀世罕有的功德,以副仙姑之意。咱们已做的善事,即如广济仓周急贫乏,义庄以济四茕,育婴堂拯救孩提,养贞室扶持节妇,给衣赈粥,拾药施棺,检骨埋枯,修桥补路,都已有了。独有一件阴功,未经世人广行的。咱们基业田庄的地方约有百数十处,打算每处设一完姻院。凡有贫苦之家,男女已经结亲,无力婚娶者,教他在院中完姻,与以衣服铺陈,成婚一月,再今回归。使怨女旷夫各安其室,免却人家为父母者急不来的心事,为儿女者说不出的苦衷。你说如何?”宝玉道:“妹妹有这好心,所以仙姑必使你我再世重圆,皆由你种此善根之报。只是一件,各处都设完姻院,其功不为不广,还有未尽善之处,我爽性补足了:此院一设,那些无力之家势必纷纷嫁娶;有一等中落之家,结亲之时,两下门当户对,三媒六礼定成,及至彼此消乏,婚娶不起,各循旧家门面,还想将来堂皇嫁娶,不屑到院中草率了事。岂不还是女怨男痴,春悲秋伦?如此一类最苦不可言。偏是这样的多,若无因由资助他钱财,只怕还不肯受。莫妙于除完姻院外,再设一全婚局。凡遇此等人家,嫁娶不起,借银与其毕姻,不立借券,不凭中人,还与不还,由他自便。你说如何?”黛玉道:“你所虑的更加周密。如此办法,尽美尽善了。”

宝玉道:“欲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痴男怨女这苦味儿,咱们备尝已久,所以才能够体会普天下男女这种苦情。我自己也好笑:咱们两人的情痴到极处了,为什么我这贾宝玉非林黛玉不娶,你这林黛玉非贾宝玉不嫁?这是何故?”黛玉道:“你曾说过,任凭弱水三干,只取一瓢饮。无非定情固分而已,情一定则不可移,分一固则不得散。这个道理,五百年前咱们已揣其分,用其情,今儿才得如此。当年我在灵河崖,蒙你长长灌溉,致令偿泪以酬。所以我过去一节,只算报你灌溉之思。至于你我两相爱慕,一种缠绵不断的至情未经完结,仙姑深为你我太息,故今咱们重生再世,了此一段情缘。你我生于情天,必受一番磨折,历尽孽海波涛,此日才登彼岸。这是几世几劫的前因后果,非偶然也。”宝玉道:“这番议论透彻之至。咱们前因如此,还望后来千百年永偕连理,则不知怎么样了。”黛玉道:“你我同心合意,修积阴功,广行方便,诚能感格上苍,自然有祷必灵。你可放心!咱们情根悠久,纵不能百世不磨,大概几世同偕总期必可。所谓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修见如数罢了。”

宝玉道:“你我的前因后果固如是矣,我合宝姊姊怎么样呢?”黛玉道:“你合他原是依附之缘。因你我有木石前盟,从旁生出金玉姻缘。若非金玉浑淆其中,你我何至于生关死劫、再世重圆呢?”宝玉“嗳”的一声叹道:“我至今提起金玉姻缘,不能无撼。”黛玉道:“你又左了。天道无私,造化弄人之理,往往如是。若无他的金玉缘窒碍其间,何能显得出你我临死不磨的至情真性?你也不可怨天,不必尤人了。孟子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这章书你是知道的,所以历来名臣、孝子、节妇、义夫受尽无限折磨,才得传扬后世。你我何能比得古人?以理推之,必要受以前那番苦况,才能赏此日欢娱。”宝玉向黛玉深深一揖,说道:“今闻之矣!与卿一席话,抵我十年工。”黛玉“嗤”声一笑,道:“这又算什么?”两人谈至更阑方寝。

再说宝玉在宝钗处歇过经旬,一日黄昏后,月明如昼,宝钗、宝玉步出阶前看月。宝钗道:“咱们到妹妹那里去,瞧他做什么事。”两人一路说笑,进了潇湘馆。宝钗一面摇手,不许丫头则声。两人进房,转到里间,从窗格子里觑睛一望,虽系纱缦,朦胧见影。原来无有别人,只见黛玉合晴雯共酌。晴雯捧着一只芙蓉花式白玉杯,斟上酒,笑盈盈的送到黛玉唇边。黛玉摇摇头道:“这么敬不稀罕。”晴黛笑道:“奶奶要口奉吗?”黛玉笑笑点点头。晴雯漱净口,换上一杯梨花春,问黛玉道:“对点蔷薇露好么?”黛玉又笑着点头。于是晴雯如敬宝玉一般,先喝一口,再敬黛玉,两颗樱桃小口相对,缓缓的一吐一吞,玉液生津,香酣适口,情浓乐极,吃了一杯。黛玉道:“再喂一杯。”晴雯又如前敬了,看得宝钗涎垂心慕,不觉失声笑道:“实在可爱。”

黛玉道:“谁在这里鬼鬼祟祟的窃觑房帏?”宝钗、宝玉敲门进去。宝钗笑道:“好呀!妹妹在这里独乐乐。”黛玉脸一红,忙道:“想要与人乐乐。”指着晴雯说,“不知姊姊可肯给他的脸?”宝钗一时窘住,不能回答。晴雯道:“纵不给我的脸,也不好拂奶奶举荐的美意。”宝钗脸一红,说道:“我也想合你喝,只是……”说到此处又咽住了。宝玉道:“这又何妨?妹妹倒也吃了,姊姊大可赏用。横竖只有咱们四人知道,谁家房里没有儿女私事呢?”于是四人重复入坐,晴雯如敬黛玉一样奉了宝钗两杯。宝钗向晴雯笑道:“难为你从从容容再替我敬玉奶奶一杯,待我仔细瞧瞧。”晴雯又如前敬过黛玉一杯。

宝钗笑道:“我有两言奉赠:檀口抓香腮,并蒂芙蓉双弄色。”宝玉忙拍手道:“妙绝,抄绝!确不可移。这是俨然一幅绝妙的女春宫图。”宝钗道:“这是你天开奇想,闻所未闻的新文都被你摭出来了。”黛玉笑道:“真正新奇,这女春宫难为他想得入神尽情。”宝钗道:“咱们吃这酒的意趣竟胜于张京兆画眉。”晴雯笑道:“我执壶、举杯、奉酒,亦如那磨墨、你笔、描画之烦,该比作张京兆。”黛玉向宝钗笑道:“姊姊送了便宜把他。”宝钗亦笑道:“人家利令智昏,我是色将心惑了。”四人又复喝酒谈笑,是夜在潇湘馆同卧,一宿晚景不题。

过了些时,大观园、桧碧园、林园三处荷花盛开,深红谈白、黄碧青蓝,各种俱备,幽香谷后水榭到万字桥开的更茂。黛玉同众姊妹终日赏荷消遣。前因林府南边几位同事精于音律,清曲最佳妙,宝玉、琼玉一学便会。琼玉过了曲,即传授李纹、喜鸾,宝玉又传授黛玉、晴雯、宝钗、紫鹃、袭人、莺儿、麝月、蕙香,还有几个丫头也会唱了。宝玉、黛玉、琼玉、喜鸾音节极佳,兼会四件家伙:宝玉鼓板为最,琼玉笛法极精,黛玉亦复善于笛,喜鸾优于丝。宝钗的曲细致稳妥,不舍吹弹。晴雯笛音、鼓板擅长,签弦亦妙。紫鹃丝弦笛俱佳,鼓板绝伦。独有莺儿曲韵清脆,弹弦的指法超群迈众。袭人等曲与家伙各有所强。[方]以类聚,因各人终日习唱,以致探春、湘云、妙玉、宝琴、香菱、李绮新近亦天天习唱,各得其妙,所以把诗社又撂开了。

一日,众人在万字桥赏荷。中亭内设毡单,轮流互唱,听曲人在四边亭内。李纨道:“我有一对,请诸位对来:

诗社词坛改作欢场曲局,”

湘云随口应道:

“风人雅士变为清客伶工。”

喜鸾笑道:“这才好呢!把咱们比作伶工,大家可不依你了,该怎么罚?你说!”

正在笑闹,凤姐来到,问好毕,向黛玉道:“今儿送北靖王、锦乡侯、宁昌伯、还有五家同年的礼,我一早晨瞎张罗了半天,谁知道你已预备了,送的人回来说都全收了。老太太叫你们留几支好曲子,他饭后来听。又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学曲唱给我听?他们都唱的好,吹弹得又好。我回说还没有学,待我学了唱给老祖宗开心,只怕老祖宗要笑掉了牙。老太太又说:‘前儿你林妹妹、喜妹妹对了一套《双拜月》,晴丫头唱了一套《写真》,他们唱的很好,你要唱的不好,仔细我捶你。’老太太这么说了,我只得也来学这玩意儿。谁算我的师父呢?”湘云道:“我来教你。”凤姐道:“罢呀!且把你那舌条儿收拾好了再说。”黛玉道:“这却不相干。他唱的字面倒是清清朗朗的。”

宝钗道:“二嫂子如果要学,回来到我那里,合你慢慢的唱。”’凤姐道:“这会儿就要唱。”宝钗道:“没有曲谱。”有个丫头道:“我带得有个本子。”拿出来是一套《顿心惊》。宝钗道:“就唱这套。”于是传授了点眼拍板,并辨别字面,两人哼起来。凤姐本性聪明,腔调都跟的上,惟板眼快而不匀。宝钗道:“板眼是寸节规矩最要紧的,不能随便混来。”凤姐焦燥道:“嗳呀呀!这劳什子实在累赘。”宝钗道:“你总合我一下一下、停停匀匀的来才使得。”哼了一会,凤姐手上又乱起来。宝钗道:“这爪子实在要打几下才好。”凤姐急得脸胀通红,汗珠直冒。湘云形如打躬,黛玉等抿着嘴笑。宝钗道:“且歇会子。”凤姐道:“再哼几遍口。”宝钗道:“我被你这爪子怄够了。”

黛玉同妙玉悄悄说了几句话,妙玉点点头,走过来道:“我来效个劳,代教几遍。”宝钗道:“很好,我这顽徒不遵约束,实在难教。”妙玉叫凤姐:“将谱子掩了,咱们口传心授,你只用耳听,手随我来,就容易会了。”一连哼了十几遍,果然凤姐手上上了路子。毡单铺齐,各人唱过一轮。贾母到了,只见凤姐拉着妙玉,还在那里哼曲。贾母笑道:“你可曾学会了?”凤姐道:“这会儿才学,跟还跟不上来,那里就能够会呢?”各人将首曲唱了两套与贾母听,再散坐乘凉。晚筵设在桥心亭,玩月赏荷,兴尽才散。

近日黛玉细细揣摩《寻梦》一曲,几处细腔未曾唱稳,回到红楼,同宝玉哼了一回再睡。将交五鼓,宝玉起来喝茶,只见月映窗明,黛玉也醒了,宝玉道:“妹妹起来喝茶,倒现成了。”黛玉道:“月明如昼,推出窗来瞧。”宝玉推窗,二人朝外一望,但见万里无云,碧天如洗。黛玉道:“如此良宵,舍不得睡,合你临窗眺望,天明再打个盹儿。”二人又坐下哼曲。

少倾,只见西方一片彩云缥缈而来,行至天心,散漫出满天华彩,一阵异香自空而下,彩云凝结不动。黛玉道:“这个光景必有祥瑞。”宝玉道:“别则声。”忽见一群小鸟自西飞来,折往东北而去。少刻又有一群飞过。一连几十阵鸟鹊飞过,各色各样,莫能名状。随后再是锦鸡、孔雀、白鹤、青鸾,一对一对,飞过数十对。宝玉、黛玉携手并肩,凝神眺望。天方大亮,只见彩云影里,一朵朱红金边祥云垂下,里面一只五色绚灿、金翠辉煌的彩凤飞到园中,在潇湘馆屋上绕竹数匝,缓缓的往后飞去;隔了半个时辰,又复飞到红楼顶上,盘旋一回,仍旧西飞而去。后面又是成对成阵的群鸟相随。黛玉道:“可是柳二嫂的话应验了?”宝玉道:“丹凤来仪,国家祥瑞。皇上圣明,所以如此。”黛玉道:“咱们竹上的花已为凤所赏,诚为美瑞了。咱们略睡一会再起来。”这且按下。

再说通城传扬有凤来仪,圣心大悦,喜动天颜,颁谕天下,赦罪免征,文武各官加级。贾政升了吏部尚书,宝玉、琼玉、贾赦等俱升三级,开贺酬客,又闹了半月。

一日新凉,晚荷舒艳,各种秋花开得极盛。到处香风扑鼻。黛玉邀齐诸姊妹在百花廊赏玩秋芳,先看了一回晚荷,再集百花廊。黛玉道:“我想做一个玩意儿的会。”湘云道:“你别说,待咱们猜。”一面到阶前掐了一朵花,递与黛玉道:“可是做这花的会?”群钗同看,原来一枝翠海棠。黛玉笑而未言。探春道:“这花的颜色新奇极了,咏这诗可不容易。”黛玉道:“不必做诗,倒要唱曲。”湘云道:“怎么样呢?”黛玉道:“咱们来斗花。各人去采十种,拿来比,同的罚唱曲,不会唱的免。斗花所采的花,将各式瓶几陈设起来,闻花香,听曲韵,名曰香韵会。如何?”群钗同说:“这个会雅极了。”

探春道:“潇湘的文思愈出愈奇,咱们采花来斗。”于是各人寻花觅草,过了一晌,纷纷袖花而至,比并起来,同的甚多。湘云道:“今儿的曲子够唱了,明儿早些斗花,曲子更多。”凤姐道:“咱们唱的费力,大嫂子合四姑娘不唱曲,只坐着听,该替咱们张罗张罗,叫丫头们时常倒茶、打扇子才是。”李纹道:“你才学了两支曲子,就得意的这个样儿。他们会吹会弹,曲子又多又好,岂不要把我当丫头使唤吗?”

大众笑了一阵,毡单铺处,换膜和弦,浪起调来,一一轮唱。黛玉唱了一套《寻梦》,宝玉打鼓板,晴雯吹笛,妙玉弹弦,喜鸾呼笙,这套曲,五人合就的音节韵度,妙到遏云绕梁。晴雯唱了一套《写真》,妙玉唱了一套《离魂》,喜鸾唱了一套《圆驾》,宝钗唱了一套《盘夫》,宝玉唱了一套《玩笺》,接唱一套《草地》,湘云、香菱对唱《小宴惊变》,宝琴、李绮对唱《折柳阳关》,凤姐唱了一支《乔醋》,探春唱《游园》接《惊梦》,再挨到紫鹃的《他把俺小痴儿终日胡缠》,袭人的《春来万卉斗妖姥》,麝月的《陵谷变》,蕙香的《苦日里有个本莲僧》,这套曲是紫鹃、莺儿鼓板,弦子合纯的滚头,精妙异常,人人喝采。秀筠的《只见汉岭云横雷蔽》,轻云的《我儿夫筑死在长城底》,这两套也是紫鹃、莺儿鼓板,三[弦]配合的绝技,其余新学的丫头又唱了几支。音静饮阑,群钗才散。

探春回去,即收拾安寝。临心之间,听见两下钟响,慌忙起来,往红楼一路独行,遇着凤姐。探春道:“二嫂子好早呀!”一面拉着凤姐:“告诉你一件奇事,我昨夜做个梦。梦见娘娘到园子里来看灯戏,还是那年回家省亲—个样儿。老爷、太太、两位二哥哥、你合大嫂子、两位二嫂子忙得什么似的,娘娘抓住宝哥哥、林姊姊说了半天的话,笑容可掬。自老太太、老爷、太太合咱们多有赏赐,比上回还厚。喜欢幽香谷、红楼,说是好极了。”探春一面说,凤姐一面点头吐舌道:“三姑娘,你别说,我也是做了这个梦,待我将底下的说给你听,可是一样?”探春道:“你说。”凤姐道:“娘娘不在省亲别墅殿上饮宴,酒筵设在百花廊牡丹台前。宴后万字桥看灯戏,唱到《水斗》,细问宝兄弟怎么样,唱到《打秋千》很喜欢。后首回去对老太太说:‘此后时常可以回家。’不比上回泪光满面,笑嬉嬉的上辇去了。”探春道:“可不是的?怎么你我两梦丝毫无异?”凤姐道:“告诉你,巧姐儿昨夜也是这么梦的,说出来句句相同。”探春道:“你们母女神气如一,同梦乃是正理。咱们三人同梦,这就奇极了。”

正在称奇,忽见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说道:“你们三人同梦,咱们两人做了一个最热闹的梦,说给你们听。”探春、凤姐见着,原来是李纨。探春问:“大嫂子合谁做的热闹梦?”李纨道:“早晨遇见四姑娘,我说昨夜梦见娘娘来家,与前回省亲光景不同。四姑娘道,待他先说。从头至尾,两梦如一。我大略说几句给你们听。”李纨说毕,凤姐道:“我合三姑娘、巧姐儿昨夜的梦合你二人一样的。”又说了一遍。李纨道:“这是五人同梦了,两三人同梦已就奇了,五人一梦罕见罕闻。”

三人一面走着说,只听林子里两人语响,一人说道:“昨夜的梦,你五人相同不为稀罕,只怕还有同的呢!”探春等迎见,却是湘云,后面惜春亦出来了,同说起昨夜之梦,凤姐道:“我就不信奇到这个分儿。两位姑娘姊妹,该同梦的,咱们姑嫂、姑嫂、母女同梦亦该的,怎么云姑娘也说同梦?只怕是附会其说。”湘云道:“你好不通!咱们虽系表姊妹,骨肉至亲,正该同梦。反不如你这个不同骨肉的嫂子吗?且把你的梦再说一遍,我有道理。”凤姐只得又说一遍。湘云道:“你才说的有遗漏,我找补出来,才知道我不扯谎。娘娘在百花廊,宴后登楼,坐在中间榻上。先叫林姊姊坐,又叫咱们坐,都不敢坐。娘娘说:‘咱们同是红楼中姊妹,坐了好说话。你们不坐,我要恼了。’大众这才坐下。这话可是的?娘娘未到之前,你同平姊妹忙到缀锦阁搬东西,可是有的?”众人齐说:“是了,是了,丝毫不错,竟是六人同梦了。”凤姐道:“只怕咱们十几人都是做这梦会的。”惜春道:“大同小异,亦有不同的。”这且按下。

再说宝琴合岫烟、香菱匆匆来至园中,一转眼香菱不见。宝琴、岫烟同行至小蓬壶石台上,只见宝玉笑说道:“将来梅大哥、薛二哥同是赢洲会上客,你两个共是蓬莱岛上仙。”宝琴道:“二哥哥,这个地方险峻,咱们上来还勉强挣着,这会儿走不下去,难为你扶一扶才好。”宝玉扶着宝琴、岫烟慢慢下来,霎时间宝玉不见。

再说香菱一路逛去,想起以前斗草采的夫妻蕙香美可爱,正在找寻,忽听背后一人低声说道:“姊姊,你裙上又沾了一块脏东西了。”香菱低头一望说道:“没有。”那人道:“你瞧后面裙上胭脂水似的一大块,还说没有!”香菱撩裙回身一看,不觉叫声“嗳呀!”再看其人,却是宝玉。香菱道:“你为什么来的?”宝玉道:“特来找你。”香菱脸一红,说道:“这裙上的东西,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宝玉道:“见说浙江潮有信,如何不明白呢?你前回石榴裙上沾了一片绿茸青苔,这回湘水裙中溅了一泓桃花春[潮]。”香菱道:“怎么好?今儿再不能够袭人姊姊给我换了。”宝玉道:“他们今儿做群芳会,忙得甚么似的。这个冷静地方谁肯来呢?我合你到山石后石凳上坐着,你把裙子脱下来,我拿到池子里替你洗净,晾干了再穿,可好么?”香菱道:“很好。”二人携手,转到山后石凳边,香菱连忙解裙,叫宝玉背着脸。宝玉道:“你快些解下来洗罢!”香菱才解开裙带,不防里面穿的一条银红纱小衣同褪了下来。宝玉觑着嬉嬉的笑,香菱急得脸涨通红,忙将双手来闭宝玉的眼,不知宝玉怎么样[才]走了。香菱只是痴痴呆呆坐歇一会,亦往别处去了。

再说凤姐同探春等逛了一回,要独自走动,一人踅到怡红院后花障边,正蹲身下去,猛听—人“噗嗤”的一声笑,又说道:“今儿可瞧见了。”凤姐吃一大惊,忙嚷道:“你是那里的这么个傻丫头,好大胆胡说!把眼珠子扎烂你的。”此人说道:“是你自己送生意上门,别抱怨我。”凤姐听出声音是宝玉,又惊又喜,忙道:“宝兄弟、你如今是大人了,如何还像从小儿那么淘气?”宝玉道:“你可记得那年叫我开单子,把我拉到小三间黑暗里,合我淘气了一阵子,今儿又预办淘气了。”凤姐道:“今儿合你要大淘气呢!”一面淘气后,凤姐委惫已极,再找宝玉,不知去向。此处凤姐魂缈阳台,暂不及表。

再说妙玉独自来至园中,信步行入梅花坞,迷迷离离,随着香风走去。进入一条夹堤,梅花万树,前列清溪,后屏幽谷。行至堤中,见一连环亭,坐了一会,又往前走。这堤越走越宽,梅花愈看愈密,恍如一片香雪大海,四望无际。心中思索:这般幽境仙区,竟没有知音赏玩。忽听得讴吟之声,倾耳一听,吟的是“知音者芳心自同。”觑眼一望。前面梅林里立着个白衣大士,连忙向前下拜道:“女弟子贪看梅花,到此难寻归径,望菩萨指示迷途。”菩萨笑向妙玉道:“我是警幻仙姑,并非慈航大土。世人只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可知这香海无边,亦需及早回头为是,否则就迷住了。你凤根静慧,尘劫未消,尚然滞迹凡间,日后自然超脱。你与神瑛侍者向有夙缘,今日你沉沦香海之中,正与神瑛了缘之际,可仍依着香气而返,我助你一阵回风。”说时把袖一拂,果然习习香风往后吹去。

妙玉起身举首时,仙姑不见。只得缓步回来,走至亭边,听见里面亦有讴吟之声,仔细一听,亦是吟“知音者芳心自同”,一面想道:“怎么仙姑又在亭子里了?”近前一看,乃是宝玉吟哦。妙玉笑道:“原来是二爷。”宝玉道:“你怎么叫我二爷?我是神瑛侍者。”妙玉触动仙言,登时心跳耳热,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宝玉道:“找知音的。”妙玉问:“谁是你的知音?”宝玉道:“舍你其谁?”’妙玉听说,更党心旌摇荡,不能自持,勉强说道:“我如何是你的知音?”宝玉道:“‘知音者芳心自同’,你我一向同心,如何不是知音呢?”

妙玉此时小鹿儿在心前乱跳,不觉走入亭中,同宝玉并坐。宝玉道:“你看月色横空,香风袭裾,怕你畏风露之侵,伴你花间一晌眠罢!”妙玉道:“如何同眠起来?”宝玉道:“我爱你有年,今儿邂逅相遇,岂有不与子偕臧的理?”妙玉将依又拒,一面说道:“此处寒风彻骨,冷气侵肤,所以拒你者,正所以深恤你也。若有避风之台,我岂不乐于从事?”宝玉道:“后面有个迷香洞,洞内有房,陈设之物俱备,合你同去如何?”妙玉即偕行入洞,果见绣榻锦茵铺陈得精洁。妙玉促宝玉宽衣入帏,宝玉道:“可记得?那年合你听林妹妹弹琴之后,在月桐内拨雨撩云。今又春风再度了,前番草藉花眠,今则绣被香衾,三生幸甚。”二人欢洽已极,惭次神魂飘荡,不知所之,恍伤又像卧在梅林之下。突然一双翠羽飞来啄梅,几朵落花点着两人心胸,方才惊醒。妙玉道:“咱们魂赴阳台,几乎忘返。今幸醒回,我怎么昏昏沉沉,神气不爽?”宝玉道:“合你出了迷香洞,转过豁然坡,就是安乐溪了。”二人相携,缓步出迷香洞,且不必表。

再说宝钗将起,把宝玉推了几下不动,又推黛玉亦不动,复倒身下去,贴着黛玉的脸,将舌条在黛玉唇上舐舐,却不则声。黛玉道:“你还要闹,我好生睡会儿就起来了。”宝钗笑道:“是我呀!你睡迷了。”黛玉睁眼一看,说道:“我一个好梦被你打断了。”宝钗道:“推你起来,原要告诉你:我做了一个奇梦,怎么你也做了好梦吗?”黛玉道:“姊姊的梦先说。”

宝钗道:“我梦见娘娘到园子里来,又不像省亲。大家忙着迎接,我从上房赶到园中来,遇见二姑娘合东府里蓉大奶奶,向我说:‘咱们于今随娘娘在一处居住,已入仙班。’还说尤二姨、三姐一并同居,他两人也升仙界了。蓉大奶奶说:‘宝玉婶娘,托你带个信给琏二婶娘,我找他说话。’咱们一面走,我正要问他,被块石头绊醒了,可奇不奇?你是什么好梦?也说给我听。”

黛玉道:“我梦见大众姊妹都在这里,一同到了上层楼。人人爱这楼远眺最佳,商议一个众芳会,一月一次。每逢会期,都聚到这里合百花廊两处,花前酌酒,月地行歌,在这上层吹唱,底下远听,犹如半空音乐一殷;云妹妹说:‘只怕住不下。’我说:‘几人同房也可。咱们林园里还有十二楼,随你们各挑各住。’他们都喜欢芙蓉楼、艳阳楼两处。我说:‘人既聚会,也不可辜负了地方。这十二楼各有妙处,你们轮流着都要住遍才好。’琴妹妹说:“你一生公道待人,并及济物,咱们来拈阄,谁拈着某楼即去住宿,体贴你公道之心。好么?’柳二嫂子说,不必拈阄,他有个法,令人心服。只见他用些五色纸剪成各样蝴蝶,系着五色线,每人一个,拿到楼檐口放风筝。众人笑说:‘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如何放的起来?’柳二嫂子说:‘我逆知你们不信,我放个样儿给你们瞧。’他拿个白蝴蝶,迎着风才一放手,那蝴蝶即飞腾起来,渐远渐大,丝线也渐放渐长了,放到听月楼泊住。他又口里念念有词,将丝线贴在地下,渐粗渐宽,化作一道长虹。他就跨虹而往,到了听月楼。瞧他站在楼中,随即跨虹而回。大众惊喜非常,都说:‘你原来有这般仙术,把咱们也来试试。’瞧他又画符念咒,一一放去。最奇是四面八方的风都有,这个投东,那个向西,或南或北,顷刻间十几人跨十几道五彩长虹,各自奔投去了。你、我合晴妹妹、柳二嫂子在这里望一刻工夫,他们又回来了。”宝钗道:“我怎么样呢?”黛玉道:“你自己说:‘在这里住定的,不往别处住。’我合晴妹妹向柳二嫂说:‘咱们住在此处,你也施一仙术,变个玩意儿给咱们瞧瞧。’只见他对着地下用手指画符,口中念咒。一会儿地动楼摇,半晌才定。他叫咱们往下面瞧瞧。我合晴妹妹走到楼前,低头一看,这楼高并云雷,不但群楼矮小,连小蓬壶都在底下了,望见人像蚂蚁似的。我问他可能再高?他说空中楼阁,升之弥高,要升上天都使得。晴妹心高胆大,还想登天。我说再升一升也就够了。正在高升,被你唤醒了。这梦可好不好?”宝钗笑道:“果然梦好,好梦。起来罢!今儿做会,大家都来的早。”

黛玉、宝钗刚起来,只听楼下纷纷说道:“咱们都来了,主人还没起来吗?”黛玉、宝钗赶着相见问好。晴雯道:“今儿做会,回来上席,每人几上供一朵牡丹。我来点了人数,好去采花。”点的是探春、惜春、李纨、凤姐、巧姐、平儿、湘云、岫烟、宝琴、香菱、李绮、李纹、喜鸾、妙玉、黛玉、宝钗、晴雯、紫鹃、鸳鸯、玉钏、袭人、莺儿、麝月、秋纹、碧痕、蕙香、佩凤、偕鸾,共二十八人。李纨道:“名已点了,咱们逛去罢。”

宝钗道:“别忙着逛,待我把个梦说了你们听。”凤姐忙说:“我知道了。可是娘娘回家看灯戏?”宝钗摇头道:“不是。”凤姐道:“且说你的。”宝钗将向黛玉说的梦又对众人说出,众人道:“这又同而不同。”湘云道:“他们几个死的合娘娘在一处自然好了,我替他们很喜欢。”凤姐道:“再说咱们的。”于是又将六人相同的梦述了一遍,众人听着纳罕。宝钗向黛玉道:“把你做的好梦益发说了。”黛玉又照前细说一遍,数内喜鸾、李纹、李绮、晴雯、紫鹃、鸳鸯、玉钏、袭人、莺儿等都是同这梦的,大家互说:“奇到极处了。”岫烟、宝琴对问,两梦相同。香菱说:“我倒没有梦。”妙玉说:“我的梦在起数位之中。”湘云道:“六人同梦,十几人同梦,两人同梦。怎么宝姊姊一人一梦,不与人同?又有无梦的。这个理竟不可解。”李纨道:“梦短梦长俱是梦。不必说梦,大伙儿进去罢!”于是三五成群,各游各处。

宝玉在前引路。引着二妻十妄,分列—十二楼中玩了一会。又引佩凤、偕鸾打秋千,先扶佩凤上架打了一回,‘又送偕鸾打了一回,两人下架,香汗淋漓。宝玉用手帕正代措抹,听见有人呼唤,又去了。遇着纹、绮姊妹,宝玉又引二人走至一个所在,金碧辉煌。李纹问是何处,宝玉道:“藏娇所”。

三人徐行,忽见群钗纷纷而集。宝玉在前,二十八人在后,走至一处,华丽轩昂。蕙香道:“这里只怕是柳二爷家的园子。”妙玉道:“咱们那芥圃茅檐,那有这珠宫梵宇?难为你代我预兆。”一行人进了一个洞门,当面一林丛木,天风琳琅,音如奏乐。林内一座宫殿。走至殿前,但见瑶台璇室,楼阁巍峨,阶前仙卉珍禽,奇香异韵。群钗上了台阶,抬头见一度上“群芳殿”三字,中间塑着一位女王,星冠月佩,美丽庄严。正中略低一级,塑着元妃的像,宫妆打扮。又低一级,坐着林黛玉,王侯夫人妆饰。左侧坐着五位:宝钗、妙玉、探春、李纨、巧姐;右侧坐着五位:湘云、迎春、惜春、熙凤、可卿。以上两侧十位俱是正坐。左间上首正坐六位:宝琴、李纹、喜鸾、尤二姨、香菱、佩风;右间上首正坐六位:岫烟、李绮、晴雯、尤三姐、平儿、偕鸾。左间旁坐六位:五儿、鸳鸯、玉钏、麝月、莺儿、蕙香;右间旁坐六位:紫鹃、金钏、袭人、秋纹、碧痕、小红。三间殿字,塑着三十六人的像,华衣绣裳,面庞神采酷肖本人。每人面前有一牌位,写着某官仙妃、某官仙子、某宫仙女,俱如此类称呼。

群钗看毕,面面相觑。停了半晌,凤姐说道:“宝兄弟,谁把咱们这些人的像塑起来了?怎么他们死过的也在一块儿?这件事再没别人,是你干的。我知道你的心事:咱们生的死的何能这么齐全聚在一处?所以把大伙儿的像塑在一处,早晚顺便来瞧瞧,聚集群芳的意思。可是这么着?”宝玉笑而不言。黛玉看见柱上的联对写着:

百千万事无非梦,

三十六官都是春。

点点头道:“无非梦’、‘都是春’,妙极了!咱们回去罢。”凤姐道:“宝兄弟,引我到后面瞧瞧。”黛玉道:“人要知足,今儿玩够了’,下次再来。”凤姐道:“我是官打现在,不问下次。”黛玉道:“你瞧瞧:天色变了,要下雨,还不及早回头吗?”群钗齐说:“果然天色不好,快些走罢!”凤姐道:“来的不是这条路。”宝玉道:“来是抄的捷径,回头是要走大路的。”凤姐道:“太绕远了。”宝玉道:“来得便捷去得邃远,来得邃远去得便捷。这是循环之理,你全不懂。”

忽听湘云嚷道:“不好了!雨来了。”又听雷轰电闪,一个个惊慌无措,乱窜乱跑,宝玉道:“你们手挽手,联作一串,仔细栽倒了。”群钗互相抱怨,宝玉道:“花正开时遭急雨,也是物理之常,切不可抱怨。”只见各人汗流气喘,奸容易才赶回来,到了红楼中,二十八人困乏已极,齐往炕上一倒。刚才躺下,忽然一个迅雷,天崩地塌一般,将二十八人一同惊醒。各人睁眼一看,还睡在各家自己炕上,原来是一场新梦。

宝钗从梦中惊醒之时,忽听黛玉叫声:“不好了!我要死了。”又听宝玉叫声:“呵唷!我也要死了。”吓得宝钗肉跳心惊,忙叫道:“妹妹,怎么的?怎么的?兄弟,怎么的?怎么的?”两人又不则声。宝钗将二人一摸,只见面色改变,手尖冰冷。宝钗又复细细一模,也大叫一声:“呵呀!不好了。”未知三人吉凶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芳情缱绻卜缘续缘蜜意徘徊寻梦补梦

 

话说宝玉、黛玉梦中被迅雷惊醒,二人叫了一声,昏厥过去,唬得宝钗心慌意乱,将两人自上至下细细摸索,一惊不小,所以也叫起来,忙合着黛玉的口度气,又合着宝玉度气,二人渐渐醒回。

宝钗问黛玉:“妹妹,这会儿可好了些?”黛玉道:“好了。”宝钗道:“只怕你乏了。”黛玉道:“我不乏,只怕他乏狠了。”宝钗问宝玉:“你可乏?”宝玉道:“我不怎么样。”宝钗道:“你刚才为什么那个样儿呢?”宝玉道:“我因为妹妹发厥才唬的那个样儿。”宝钗道:“阿弥陀佛!我这才放心,你们可不怎么样。”宝、黛齐说:“不怎么样,姊姊放心。”宝钗道:“虽不怎么样,你们夜里到底是怎么样了?”宝玉望着宝钗笑,宝钗瞅着黛玉笑,只见黛玉满面泛红。宝钗道:“昨夜你们到底是怎样?”黛玉道:“姊姊别问我,只问他。”宝钗笑向宝玉道:“妹妹叫我问你,昨夜必有别的原故才那么着。”宝玉笑而不言,宝钗又问,宝玉只是笑。黛玉道:“姊姊代我追问他。”宝钗道:“可是混闹?老实说罢。”宝玉道:“罢了罢了!不必问了,从此改过了。”

三人起来,盥沐之后,宝钗道:“我上去请安,代你们告个不舒服的假,只说略受点子凉,要养息两天。老太太、太太叫人来问,照这么回就是了。你们虽说不乏,我到底不放心,多吃些参膏子,养两天才好。”宝玉道:“姊姊回来也吃些。”宝钗道:“我为什么吃呢?”宝玉道:“姊姊今儿预支了,免得明儿再吃。”宝钗笑道:“我可不傻。”宝玉指着黛玉道:“他为什么傻呢?你难道傻不得吗?”宝钗瞅着宝玉一笑,径往上房去了。

这里黛玉悄问宝玉:“昨夜你到底是怎么样?我竟糊涂住了。”宝玉道:“一言难尽。此话只可告诉你,若告诉他,那道学话就多了。所以先前他严究穷追,我只好含糊一笑。实告诉你罢!”宝玉即将梦与香菱、凤姐、妙玉相接的事,从头至尾和盘托出。黛玉笑道:“你们存心已久,以致梦中如此绸缪。但我一李而代三桃,可是无辜。”宝玉道:“是我不是,带累了你。”

黛玉又笑道:“你梦与他们通,他们亦梦与你通。你们这精诚相结的心事非同泛泛,明儿试探他们,必与你同梦。”宝玉道:“这话怎好去问?”黛玉道:“谁叫你当面去问?背地里他们遇着你,必要根究的,到那时候不谋而合,语意之间可想而知。”宝玉道:“若见着他们,还有些害臊。”黛玉道:“妙、香二位见了你还更燥呢!”一面说,伸着两个指头道:“你只防着这个人,他若见着你,老皮老脸的挟制你几句,你还没有法儿呢!”宝玉“嗳”的一声,叹了口气。黛玉道:“这又为什么?”宝玉道:“我怕明儿会期,大家都在一处,我见着他们三个实难为情。”黛玉道:“却虑得是。你们各自心虚面腆,相见时或红或紫,或燥或羞。一经旁观猜疑,倘有别的物议,那可了不得了。你们昨夜虽是子虚一梦,比干了实事的还格外情浓,明日见着都要害燥。”宝玉道:“你说这话,真正比我自己心里掏出来的还恳切些。”黛玉道:“我有个主意:妙、香二位要我过《寻梦》一套,单约他两个就到这里来过曲。你去白撞遇见他二人,弥缝好了,以后大众相见就不怕了。”宝玉道:“妹妹掩饰咱们的过,阴功莫大。”黛玉道:“代你掩过,你需要改过才是。再往后任意贪玩,我怕搁不住,你的身子最要紧,清心寡欲,安静养息才好。”宝玉道:“你的话我都依。”这且不表。

再言宝玉听说凤姐卧病,忙来问安。平儿道:“奶奶还没有起来,请二爷到房里瞧瞧。”宝玉到炕边,凤姐拉他坐下;叫平儿去泡茶。宝玉道:“嫂子为什么不舒服?”凤姐拉着宝玉,附耳说道:“我那天在园里回来,晚上乱梦颠倒,在你那里合你混闹。估量这个梦,你我都是一个样儿。”宝玉假意道:“我并没有什么梦。你做的梦,我如何也梦呢?”凤姐乜斜了眼瞅着宝玉道:“我不信。你不说,我说给你听。”就把梦中如何若何备细说了,又道:“这两夜都梦合你闹,乏了,扎挣不起。只怕你也乏了。”宝玉道:“我倒不乏,养息一天就好了。因为记挂着你,所以来瞧瞧。我那里熬的参膏,明儿送些把你。”凤姐道:“很好。还有事托你:明儿饭后来代我写东西。”拉着宝玉的手,有无限言语,不知从那句说起。平儿端了茶来,‘宝玉站起接道:“怎么劳动姊姊?二哥哥这趟出差,不知多早晚回来?”平儿道:“有月半耽搁。”凤姐道:“你哥哥撂下许多单子,还托你代我写写。”宝玉道:“我闲着就来。”吃过茶即回去了。

凤姐叫平儿掩了房门,坐上炕沿,拉着平儿的手哭道:“妹妹,你是我的心腹,凡事都不瞒你。你瞧我这病还了得吗?”平儿道:“正是这话,奶奶不说我不敢问。到底是怎么着?奶奶身子又弱,如何搁的住?”凤姐道:“实告诉你,我是梦与宝二爷……”说到此,脸一红。平儿聪放过人,早已谅透凤姐心事,佯为不知,故意问道:“与宝二爷怎么样?难道宝二爷竟无礼混闹吗?奶奶就该拒绝他。还像从前那么闹,如何使得?”凤姐心虚意乱,被平儿正言一弹,反没了主意,理屈词穷。停了一会,只得编派些话,委婉动听,句句总推宝玉来挑他,其情万不能回。平儿素知凤姐爱慕宝玉已极,只得迎合其意,叹口气道:“说起宝二爷这个人,性格,文才,少年荣贵,做人又好,谁不爱他?最爱死人系那个模样儿,真正世间有一无双。上头的人我不敢说,底下这些丫头,个个都是《西游记》上的妖精,谁不想吃这块唐僧肉?怨不得奶奶疼爱他。”凤姐估量平儿言中有意,爽性探个实在,又道:“他向来合我很好,你说叫我拒绝他,可是万不能够。他待你如何呢?”平儿道:“也是极好的。”凤姐道:“这会儿他要合你闹,你怎么样?”平儿心内付度:“他要私通宝玉,将我钩同一路,又不明说,只探我的口气。”一面想毕,便使乖弄巧,假意说道:“向来宝二爷合奶奶闹惯的,合我也平行平坐,并不避忌。倘若借着玩笑混闹起来,要撑他几句,不理论,脸上万下不来。只有这个法不禁自绝:往后凡宝二爷来,我合奶奶半步不离。倘若奶奶走开,叫个丫头到我面前,奶奶再走;若我走开,叫丫头到奶奶跟前,我再走。咱们面前总不离人,宝二爷没奈何,只好罢了。”

凤姐听说,心中一急,直喷出血来,大叫一声,昏晕过去。唬得平儿连忙扶住叫唤,用帕揩抹,半晌方苏。却是何故?原来凤姐欲通宝玉,指望钩串平儿,只以巧言引诱平儿上路。那知平儿更乖,正言反扑,说了几句经纬的话。凤姐一想:若依其言,万不能私通,一腔无名欲火上攻,以致喷出血来。此时平儿亦复懊悔,忙向凤姐道:“奶奶,我不过是这么混说,算得什么?”凤姐不则声,只是昏沉的唾。平儿一面捶着,坐在炕沿不敢走开。小丫头来请平儿吃饭,平儿道:“你没瞧见奶奶这个样子?我怎么离得开?把饭拿到房里来。”凤姐睁着眼道:“冤家,你去吃罢咧!我那里就死了吗?”又低声道:“你死监着我,这会儿宝二爷来了吗?”

平儿听说,心中了然,出去吃过饭,进房刚至炕前,只见凤姐身子一挣,鼻子里哼声不绝,又昏沉去了。平儿这一惊不小,对着半天才醒过来。平儿问道:“到底是怎样?”凤姐道:“又梦见他合我大闹了一阵,你救我的命罢!”平儿道:“我有什么法儿?咱们二爷又不在家。”凤姐道:“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了。你只代我求他时常来瞧瞧,我这病才治得好。妹妹,你代我成全成全,我就死了都感激你。”于是平儿请宝玉时常过来看视。

一日凤姐又昏晕极盛,宝玉看过病回去,平儿收拾被褥,不看则已,一下看见,不禁叫声:“阿呀!这还了得!”凤姐惊问:“做什么?”平儿只得含糊其词。凤姐一面听,只觉眼前几点火星一冒,又昏过去。自此得了遗精带血之症,时刻淋漓。王太医等诊视,互说邪火太旺,禁遏不住,已成色痨,只怕难治。不久因此绝命,后话预先交代。

且说宝玉看病回来,黛玉道:“怎么这早晚才回来?”宝玉道:“合你睡下再说。”于是二人收拾安寝。黛玉道:“你去看病,到底怎么样了?”宝玉道:“大夫说,遗精夹血已成色痨,万不能治。”黛玉伸着两指道:“此人应得此病,这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又说了些话,两人再睡。

次日,黛玉请妙玉、香菱过曲。香菱早来园中,一人往做梦之处独立徘徊,心中想道:“我看《牡丹亭》丽娘惊梦、寻梦,笑他太痴。那夜我自己领赂着这情味,怨不得他痴情如此。”一面想着出神,痴痴迷迷寻到梦中好处坐下,只觉虫声树影,风景凄凉。心内又想:“丽娘梦见柳生,乃是末见其入,先有其梦。我与宝玉燕好,虽系一梦,实有其人,况且以前合他亲密。这么比来,我幸于丽娘多矣。那晚惊梦,今儿寻梦;既寻不着,惟有待之而已。”一人自言自叹,不知不觉,顷刻间,朦朦胧胧,好像宝玉拿着石榴裙笑嘻嘻的站在面前,又像拉他的湘裙,混混沌沌,已沉黑甜。这且按下。

却说宝玉一心要释前解,一面想道:“今儿请他们过曲,若见着他们,怎么好开口?”信步走过几处,突然困倦,走进蓼风轩歇息,躺在炕上打了个哈欠。只见妙玉袅袅娉娉,打扮得齐齐整整的来了。宝玉一见,心中撩乱。妙玉见了宝玉,亦呆呆的,只是玉颜红晕。四日相注,默无一言。两人心中无限密语,说不出来。妙玉心想:“我与他,从前只春风一度。前儿梦中欢会,他说两度春风,究竟不解。仙姑示我与他尚有凤缘,但不知这旧缘可能再续。夜来叩坛祷卜,仙乩示我:当为尔结再生缘。毕竟来生尚有可续之缘,又胜于无缘可续。”想到此际,心地已明。宝玉心想:“自从那年匆促相投,渴想至今,不能断念。前夜的梦虽属于虚,已慰数年积慕。”此特两人相对相忆,不知该怎样才好。二人思索忘形,如木偶对立。

还是妙玉先觉,笑推宝玉道:“二爷尽只站着不说话,想什么心事吗?”宝玉道:“却有些心事话,怕嫂子嗔怪,不敢说。”妙玉道:“言重!心病心医,心事须对知心人说。何怪之有?”宝玉道:“没有别的,不过几句心中梦话,问你一问。”妙玉听说“梦话”二字,触着心思,忙道:“说梦乃是痴人,你如何也说梦呢?”宝玉道:“不然。情极反痴,我所说的乃情好之至的事。”妙玉急欲追问,便道:“你究竟梦见什么?”宝玉道:“你梦着什么?且说给我听,大约你的梦合我一样。”妙玉会意,凑到宝玉耳边说道:“那些事,我怎么好说?你说罢。”宝玉道:“我只记着梅花月下吟‘知音者芳心自同’,可是的么?”妙玉点点头,亦将梦中之事撮其要者说出。宝玉道:“这个我合你系同心的了。”于是同入迷香洞,旧缘再续,积念复倾。

事讫,宝玉将行,妙玉道:“我还有话说。”宝玉转身回来,妙玉瞅着宝玉又不则声。宝玉笑道:“你的心事我猜着了,莫不是欲图再会?”妙玉道:“今日一会,欢洽平生,焉蒙屡望?”宝玉道:“我也是侥幸于万一了。”妙玉叹口气道:“你我各为名分所拘,出于无法。”一面说,一面掉泪,向宝玉道:“我有几句肺腑的话合你说了罢!前到尊府,原为图君而来。你病革之际,我乃槛外之人,无由为你死贞。幸你回生,偏我遭劫。蒙柳郎难中背负,要报救命之思,只得以身改委于他。我已作两岐之人,固与你情缘难割,亦不当任意欺他。若图后叙,何以平心?咱们诗友往来,与你结再生缘罢!”说毕,呜呜咽咽哭个不住。宝玉亦含泪道:“难得今儿合你明决,这再生缘是结定了。宝玉一面走,又回过头来望着炒玉道:“你回去歇罢!”

不言妙玉回去,再说宝玉恍恍忽忽又来到山石面前,听见山石后有鼻息之声,只当是个丫头在此睡觉。看见石凳头好出一只小脚,穿着红绣鞋,平正尖小。宝玉端详了一会,再看其人,原来还是香菱,细看又不是香菱。宝玉心内喜道:“不料他先来这里躺着,难道又是做梦不成?”要叫醒他,又怕惊断他的好梦。转念一想:“不管他,还是叫醒他。”正打算去推,只见此人面向外,曲肱而枕,一手搭在腰间,一腿伸,一腿曲,天然一幅睡美图。越看越爱,轻轻用舌条在此人唇上舐了一下,又在鼻尖上舐了一下,又将脸在此人脸上贴贴,心内又想道:“且别惊醒他,看他梦到正好的时节是个什么样子。”又轻轻去揭裙,那知裙门被雌压住,掀不开。只得用力一扯,将此人惊醒,一转侧又向里睡去了。

宝玉仔佃一想:“与其虚看,不若实欢。”决意推醒他。正要动手,忽又触起一事,忙住了手,伸伸舌头道:“了不得,了不得!亏的没有动手。若惊醒了他,又像那年,我只说了句‘娶了夏家嫂子过来,哥哥就不疼你了’,他就沉下脸来,撑了我几句。他面前不可造次,前儿梦里那么亲密,到底算不了什么。若冒冒失失把他弄醒,变起封来,又根他撑几句,反没趣了。”一面对着出神,忽听此人说道:“嗳呀!你往那里去了?园子里都找遍了,总找你不着。先前你合我说的那些话,你我同梦还不算奇,后首大家同做了一个大梦,到群芳殿瞧见三十六人的像。你可也合他们梦的一样?大家都被那个乍雷惊醒了,才知道是个梦。你我同梦的那事儿还是梦里的梦,你说奇不奇?”宝玉心想:“他还在梦中说梦话,并没有醒。”又想:“原来他合我今非昔比,听他的话十分亲密,还要弄醒他才好。”于是伏在身上,双手掰着险,吮其唇上胭脂。此人惊醒,将身子挣了几挣,挣不动,要扭头又扭不动,只得口里“唔”、“唔”的叫了两声。

宝玉笑着,将他从容扶起。此人星眸半展,见是宝玉抱着他坐在石凳上,因与宝玉梦中亲密,已忘了形,一面揉眼带笑说道:“我正好睡,被你闹醒了。你多早晚来的?”宝玉道:“我等侯已久,你梦中合我说话的那会子,我就来了。”此人说道:“我因为前儿晚上梦与你……”说到这里,脸一红,又咽住了。宝玉道:“你梦中已合我说明白了,这会儿又害燥。那些话不用说,我都知道。横竖我的梦与你不差,你也知道。且说现在的话。”此人道:“想起前儿的梦,来寻一寻。我想梦是件虚无缥缈的东西,如何寻得着?不如坐在这里等待,守着那梦中的人来,好合他质证。”宝玉笑问道:“你那梦中的人是谁呢?”此人低低说道:“我那梦中的人是我心中最得意的个人儿,叫做你。”一面说,一面搂着宝玉的颈,用个指头在宝玉眉心中轻轻指了一下,对着宝玉嬉嬉的笑。宝玉道:“我合你梦中乐趣是虚的,这会儿合你实在乐一乐,使得么?”一面说、抱着此人抚摹。此人道:“我在此睡了半天,身子吹得冰凉。”宝玉一面抱着向翼边细细嗅香,脸贴着脸,又笑道:“先代你握一握,再出一点风流汗就好了。”此人道:“我害怕。这露天底下,若跑个人来瞧见,我这命可不丢了?”宝玉道:“蓼风轩套房里炕褥齐全,从没人到,我合你到那里去,同做一个合欢梦,可好么?”两人入了蓼风轩,果然幽静。

宝玉哼了一声道:“你这个人,可做了薛老大房里的人。”此人道:“我虽把了人家,还没有出嫁。你怎么混说我做了什么薛老大房里人啊?”宝玉道:“不好了!你糊涂了。你如何不是薛老大房里人呢?”此人道:“还混说这话,你把我当作谁?”宝玉道:“你是香菱姊姊吨。”此人连忙哼道:“真正你糊涂了。我姓叶,名字叫做苓香。怎么把我的名儿又颠倒起来了?”宝玉惊讶道:“怎么你不是香菱姊姊?我合你好生面熟,一时记不起在那处会过的。”苓香道:“那年你在我珍珠表姊家里,表姊把你那通灵宝玉摘下来给咱们细细瞧的,你倒忘了吗?”宝玉想道:“丝毫不错,我想起来了,那天姊姊穿着红袄子。”苓香道:“别提红袄了,那天捱你望的我不好意思。”宝玉道:“我爱煞你,实在好的很,合那香菱姊姊一个庞儿,只可惜差了一点。”苓香道:“差一点什么?”宝玉道:“香菱姊妨眉心正中生成一点朱砂红痣,如血红宝石一般,你明儿点一点胭脂膏就同他一个样了。我实爱你这个人,你可也有心于我?”苓香“嗳”的叹了一声,说道:“自从那年见你之后,这些年来眠里梦里那一天撂得下你?不然如何跑到这里来找你呢?找了许多趟,好容易今儿才找着了。”于是两人燕好起来。正在难解难分,忽听外面一阵号喊,许多人执着杆棒,乒乒乓乓打得一片声响。

宝玉惊醒,睁眼看时,却是一梦。连忙出来查问,乃是轩外几株大柿,惹着一窝松鼠来食,管花果的妈子邀了一群人执着杆棒乱打,一面吆喝赶散鼠子。宝玉问明才罢。

原来宝玉想要迎撞妙玉、香菱,走到蓼风轩,忽然困倦,进去歇息,一人闷坐盹睡,不觉做了这个美梦。醒来追溯其情,历历犹在,心内依依。想这梦魔,料去不远。不管他,再去寻着找补,一纳头又睡沉了。

宝玉的魂又往各处找寻,忽见一群女人打扮得花团锦簇,在荇叶渚边玩耍。宝玉近前仔细一看,人人面熟,一时再想不起,内中一个圆面的最熟,宝玉记起,忽又诧异问道:“你是芳官吗?怎么又俗家打扮了?这几位可是龄宫、藕宫、蕊官们?”众人连忙答应:“是的。”宝玉此时喜出望外,只见芳官说道:“自从太太撵了咱们出去,在底里末久,师父将咱们卖了几百银子。难得天老爷护佑咱们,同局的几个姊妹,今儿都做了一家的妯娌。”宝玉问:“你们家在何处?”芳官道:“在城外作庄,每年收的粮食很够使用。”宝玉道:“这就很好,我也替你们放心。只是许久不见,你们更出跳的好了。”一面指着一个人说道:“这位却也面善,不知在那里见过的没有?请教芳名。”此女见问,脸一红,低了头不语。芳官道:“他小名叫二丫头,是咱们的亲戚。因咱们记挂着二爷,说起来他也认得,所以同来瞧瞧二爷,请请安。”宝玉忙邀芳官等到梨花春雨屋里坐下,先拉了芳官到房里缠绵了一晌,又拉龄官进去絮聒多时,蕊官、藕官等俱已邀到,落后拉着二丫头到房里再四温存。正在得意,忽见焙若闯进房来说道:“二爷快走!孟老爷来了。老爷陪他在梦坡斋,立等二爷去会他。”宝玉只得撇下二丫头,慌忙出去。不防踢了块石头,一交绊醒。凝神思索:原想重寻续那前梦,讵料找补着这个新梦,足见梦境之奇,不能端拟,只得回去,暂且按下。

且说香菱在原梦之处寻梦、待梦、入梦,不知与宝玉所梦同与不同。梦醒后到了红楼,先合黛玉过曲,又要按下。再说妙玉因赴曲约走至绛雪楼,不觉神思困倦,急急进去假寐,亦复入了宝玉所梦的梦中。此次大概梦神儿戏,使他三人梦境迷离,或同或异。妙玉醒后,亦来到黛玉处过曲。香菱、妙玉的梦先醒,所以先来。宝玉因复入新梦耽搁,所以迟来。及至走到,见着妙玉、香菱,突然一怔,说不出话来。妙玉、香菱也一怔。黛玉问宝玉:“你往那里去了?二位姊姊等你一同过曲,候了半天。”宝玉此时心神撩乱,未曾思索,随口答道:“我原系合二位姊姊说话耽搁了。”黛玉道:“你在这里说梦话呢!”宝玉一时解不过来,脸上并不怎样。惟有妙、香二人听了黛玉这句话,犹如当心一刺,登时面泛桃霞,一直红到耳根。黛玉察出情形,深悔自己莽撞失言,刚刚触着机锋,只得用别话岔开。又向宝玉道:“两位姊姊的曲已合我过了两十遍,可以明儿再唱。先前老爷叫人来找你,也该上去了。”宝玉趁此转身往外面去。

妙、香二人辞了黛玉出来,妙玉对香菱道:“我要瞧瞧四姑娘,合你到那边园里逛逛。”于是二人携手偕行,走至一处冷静从无人到的地方,几间小厦,匣上题着“桐叶秋风”。香菱道:“怎么走到这里来?”妙玉道:“这里很静,我因为有要紧的话问你,还有些衷肠委曲从未合人说过,今儿同你谈谈。”香菱道:“我也有许多心事话儿无人告诉,咱们说说,比闷在心里好多着哩!”妙玉道:“先前湘妃同宝二爷说话,因他回答得糊涂,湘妃说:‘你在这里说梦话呢!’我想这句话原也平淡,怎么你我听着惊心动魄?什么原故?”香菱本爱妙玉,近来时常结社吟诗,二人格外亲厚。今见妙玉问这话,遂将诸人大梦之中,伊与宝玉如何梦遇,今早又如何梦遇,倚妙玉为知己,细细告诉出来。妙玉见香菱待他如此推心置腹,也将自己前后梦遇的情节告诉了香菱,彼此你嗟我叹,正是愁人惟对愁人说。香菱说到自己终身难于了局,呜呜咽咽哭个不住。妙玉再三劝解,两人又将各自的肺腑细细表述。妙玉道:“咱们这干人,两位郡主第一好命,不用说了。其余都是好命的,惟有你我命多折磨,你比我又差些,我比你稍好一筹。这也是各人命中注定的际遇,不能挽回,无可如何。”香菱叹道:“你这一说,我心眼里都是服的,这会子我就死了,也是瞑目的。”二人说毕,各自回归。

再说宝玉夜间同黛玉拥被谈心,宝玉将迎撞妙玉、香菱不着,在蓼风轩打盹,梦与妙、香二人相遇后,又梦遇芳官等人细细说出。黛玉笑道:“原来你又新入佳梦。今儿指望你碰着他二人道破前情,免得当着众人见面时害躁。那里知道你我问答,倒被我一句话说得他们脸红。足见造化弄人,都有定数。”又叹口气道:“可惜妙姊姊这个人实在迫于无法,他合你明决的话至情至理。当日被劫的时候,他若死贞于你,人不过说他不肯受污,而待你的真情密意空埋没了,又恐人讥诮,他因恋着你,不肯就死,反贻不美之名,左难右难,还是偷生以待。幸亏造化好,遇着柳二爷救了他,其时只得还俗改适了柳二爷,以报救命之思。若不从柳二爷,于名分上断无从你之理。所以他既适了柳二爷,自当从一而终,但与你的旧情一时万不能断。他的难处,较之‘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同一慨也。往后香菱你也不必恋他了。你们三人因为情魔相结,以致叙于梦寐。做梦原属虚无,长久这么着,诚恐无中生有,漏泄出实迹来,关乎你们三人的名节,岂不罪孽吗?日无思,夜无梦。你自己屏除了妄念就是了。”

宝玉道:“妹妹金石之言,我时刻在心。因你这话又提醒我了:想我自有生以来,无大罪过,就是不该与小蓉奶奶、凤姊姊、香菱姊姊、妙姊姊沾染,是我的罪孽,如何忏悔呢?”黛玉道:“我替你解释:你幼时,小蓉奶奶诱你开知识,那是他的罪孽,亦系蓉哥儿通婶子之报。凤姊姊与你有染,你方在童年,乃更受其诈骗挟制,实他自作之孽;况且他私通的不止你一人,乃琏二哥想通大老爷房里人之报。香菱与你私相爱慕,情解红裙,这一节,你两人均有不是,毕竟他的年纪比你大,再他本非薛家的人,抢买来的,与你潜通,乃蟠老大强夺人妻之报。至于炒姊姊与你情结缘悭,又当别论,两人的过乃迫于不得已,况乎你们相好在前,他适人在后,缠绵之情,一时不能割断,亦系人情之常。从前柳二爷疑尤三姐与你们有染,并未访实,冒冒失失决意退婚,可怜将一个贞烈佳娃顿送了命,殊不知妙姊姊倒先与你情好,此未非报应不爽之理。他们爱恋于你既深,你何能拒却。我秉公评论,他们的过重,你的过轻。非袒护你而贬他人,你却情有可原。虽曰可原,究竞蹈以非理。既非理,过则大。今后勉力自悔自修,末为晚也。”宝玉道:“你说的切肤沦髓,而且掩人瑕疵,全人名节,阴功莫大,我再忘不了。”黛玉道:“听说凤姊姊的病昨儿又狠些。”宝玉道:“我明儿去瞧瞧。”不知瞧后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王熙凤孽劫归泉柳湘莲奇功靖寇

 

话说凤姐自梦合宝玉缠绵之后,或红或白,淋漓不止,一闭上眼就觉宝玉在抱。每逢宝玉来看病,凤姐更加其病。虽靠参药之力敷衍,受不住时刻消乏,肌肉全枯,精血尽耗。

一日正在朦胧之际,听见有人合丰儿说话。凤姐问是谁,丰儿回是水月庵的智善师父。凤姐此时原懒说话,因是智善,心有所触,忙叫智善进房,坐在炕沿上。问道“你们好久没有来?”智善回说:“原要来请二奶奶的安,因为师父病了,我一个人走不开,所以没来。可怜我师父昨儿已归仙了。”一面说,一面揩泪,“今儿来请奶奶的安,支一季灯油拿去使用。不知奶奶为什么病了?”凤姐道:“你师父害什么病死的呢?”智善道:“他那病说起来怕人。有一夜起来走动,忽然跑进房来说,看见两个凶恶小鬼要捉他。话未说完,一交栽倒,嘴里乱喊:‘不要打我,去就是了’。一会儿又喊道:‘阎王老爷饶命呵!受不得这些刑法了。’杀猪似的叫唤,怪怕人子的。这几天哼声不绝,身上青红蓝绿,自己把舌条咬的粉碎吐掉了,实在可惨。常听他喊说:‘一刀杀死我罢!这零碎罪孽受不住了。’又听他说:‘金哥儿,不关我事,是你父母贪图势利,必要退婚。我只得了三百银子,这些罪还没受够?人家得三千银子的倒没事人一般。”凤姐听说,犹如当心一刀,眼睛一翻,大叫一声,昏晕过去。唬得智善慌忙退出,一溜烟走了。

平儿等忙掐人中,进定神丸,忙了半日才苏醒过来。自此病又加重,心神不安,夜间常见张金哥夫妻索命。又见贾瑞对他说:“嫂子,你却瞧我不起,我倒来瞧瞧你。瞧你不为别的,瞧你这病合我一样。你害的我好苦!于今你也捱人害了。”凤姐正要回答,只见尤二姨携着宝玉笑盈盈的来了。凤姐一腔无名醋火直透泥丸,咬牙切齿,正要发作,只说不出声。又见二姨同宝玉欢洽情形倍胜于己,心中怒恨宝玉。忽见宝玉走到后间找平儿去了,凤姐醋上加醋,恼裂心胸。又见宝玉出来,复与二姨偎抱,心中恼恨宝玉已极。忽见宝玉撇了二姨,走来扑在自己身上,凤姐一把箍住道:“我的冤家,你好狠心,也来了。”觑睛一望,并非宝玉,乃是贾瑞。凤姐一推,又推不动,只得狠命一推,才掀下炕来。一面骂道:“好混帐幌子,敢来糟蹋我吗?”贾瑞回道:“贱泼辣货儿,可再远视人呀?你一心只想宝玉,你瞧他合二姨儿天生一对,何等亲密。那一只眼睛瞧着你这个牛鬼蛇形的滥淫妇。你若不信,给你件东西瞧瞧才知道呢!”袖里取出一面小镜,背后“空花”二字,对着凤姐一照。凤姐看那镜里形容,俨然自己少年丰韵,柳眉凤目,脸似春花,妖挠无比。对了一会,渐看惭差,好像数年前的样子。又对了一会,姿容顿减,竟是近日的形模。贾瑞将镜拿开,说道:“停会子你再瞧就知道了。”果然停了一会再对凤姐一照。凤姐不看则已,一下看见,只觉自己面庞形骸骨立,一张黄纸裹着个骷髅,发枯齿落,唬得一身冷汗,不能言语。又见宝玉合二姨粉妆玉琢的一对画意儿在旁玩耍,一腔妒恨,满身欲火,如刀搅油煎。此时凤姐心中酸咸苦辣辫不出什么味。贾瑞道:“花无百日红。你此时正是残花败柳,求着我只怕还不稀罕。告诉你,宝玉还抱怨你呢!”又见宝玉向二姨道:“凤姐姐实在可怜,我去救他一救。”忽听窗外似乎黛玉说道:“你要救他我不依。我从前尝的苦味儿也等他尝尝,咱们回园里乐去。”宝玉连忙穿衣,同二姨去了。凤姐又加上这一番磨挫,五内沸腾,喉中间酸甜,血吐不止,底下又遗,登时昏绝。

连日卧病,王夫人等常来看视,平儿见现在光景不好,回了贾母。贾母来看,凤姐哭向贾母道:“我没福,得了这个病,不能活了。我指望伺候老太太百年快乐,略尽我的心。不能够了,老太太白疼了我了。”贾母泪流不止,邢、王夫人道:“你只管静养,别说这样话。有老太太福庇,不妨事的。”凤姐模糊合眼。贾母道:“他病到这个样儿我才知道,几天前你们都说不妨,我瞧他很不好,到底是怎么样?”王夫人道:“就是遗精带血,先前不过一天两三次,他原有这毛病,这两天淋漓不止,今儿更狠了,又吐了许多血,可受的住上下夹攻!”贾母道:“这几个冤家怎么好!前几年闹宝玉、林丫头,他们两个例很好了。今儿又闹凤丫头,琏儿又不在家,怎么处?风丫头这个人呢,样样都好,我最喜欢他。我嫌他就是这点子年轻的人,不知保养身子,白糟蹋了。”

贾母话未说终,突见凤姐坐起来,厉声喊道:“把那悍淫妒狠泼辣的王熙凤带上来!你持家苛刻,盘剥重利,势压穷人,可是你的罪?上骗尊长,下凌奴仆,可是你的罪?诱奸陷命,致贾瑞于死,可是你的罪?私通小叔、两侄并奴仆,可是你的罪?得赃银三千两,拆散张金哥婚姻,夫妻同死,可是你的罪?妒害姬妾尤二姨,致伤母子二命,可是你的罪?因妒作弊,买嘱张华控夫,可是你的罪?因盘剥种种,结怨于人,致今抄家败产,可是你的罪?还有一款大罪:生拆开神瑛侍者、绛珠仙子珠玉良缘,勉强撮合金玉姻缘的议论,遂你一己之私,害彼三人之命,可是一款大罪?你犯诸般恶罪,当入各地狱,受那尸解、刀山、油锅、冰池、剖腹、割舌、剥皮、磨捱、变畜诸般孽报。今已恶贯满盈,鬼卒速带他去受罪,受讫报来!”说完大叫一声,倒于炕上。

贾母、王夫人等听其自己一一供状,才知其平日所为,大家唬得面面相觑。贾母道:“太混闹了!我也不忍见他这个样子。”即起身回去。王夫人吩咐平儿好生照应,因此心中急闷,后成咽症而终,预先交代。

众人散后,凤姐到半夜里又回过来,一心想念宝玉,刚一合眼,宝玉已在炕前。凤姐一把拉住,说道:“我死也不放你了。”抱着宝玉,正在欢畅,只见贾瑞、张金哥夫妇、尤二姨涌进房来,叠连声:“捉奸!你这淫妇,一生说嘴,今儿也落在咱们手里了,拉他地狱里去。”凤姐一面乱战,央告宝玉道:“好兄弟,救我!”只见宝玉跳下炕来说道:“我要去瞧瞧林妹妹,不能顾你。”竟自走了。张金哥拿条绳子往凤姐颈上一套,拉着便走。凤姐叫了一声“好狠心的宝……”便咽了气。平儿喊叫众人来看,已经气绝,下身淌的白白红红,污人眼目。

平儿抚尸大恸。巧姐因出麻未愈,住在旁边屋里,听见母亲已死,顾不得病,赶过来哀哭嚎啕,昏晕几次,好容易劝住。大家都来看问,宝玉痛哭了一场,众姊妹各自悲伤,贾母、邢、王夫人俱在上房哭泣。这些下人,免不得虚应故套。惟有巧姐、平儿极其哀痛。贾琏得信,赶回来开丧。过了七终,停灵铁槛寺。死后风光虽不及可卿,黛玉命林之孝等从丰布办,亦极体面。贾琏、巧姐十分感激黛玉,又趁此回了贾母、邢、王夫人,将平儿扶正,襄办家务,合家上下的人无不喜悦。贾琏、平儿又格外感情,平儿命中连得贵子,助夫旺相,此是后话慢表。

且说时当秋末,落叶萧萧,黛玉、喜鸾邀齐众姊妹在红树楼赏红叶。群钗叙会,唱曲的唱曲,下棋的下棋,射覆、猜枚、伦拳、行今。席间说起做诗要拟题即景,香菱道:“目下风景,我最爱‘白苹江冷人初去,黄叶声多酒不辞。”这两句才完,只见晴雯突然面色改变,叫声“呵呀!不好了。”哭得泪人一般。个个仓皇,不知何故。黛玉急得抱住晴雯道:“好妹妹,为什么这样伤心?合我说了,那有过不去的事呢?”宝玉也陪着哭。宝钗道:“且说明了再哭也罢。”晴雯哭得哽咽难言,一句话都说不出。还是黛玉心灵,忆及前事,说道:“这时候正是‘吴江枫叶冷’之期,他要回太虚境换婉妹回来,所以伤心如此。他舍不得咱们,咱们又如何舍得他去呢?”大众听说,人人堕泪,好容易才劝住。一场扫兴,意趣索然,各人只得散了。

晴雯回来,拉着宝玉、黛玉重新哭起,难解难分。宝钗、紫鹃、鸳鸯、玉钏、袭人同来劝解。晴雯道:“我这生离,比琏二奶奶的死别还难过呢!”黛玉道:“你且歇歇,待我想个道理。”宝钗道:“你的主意妥当,晴妹歇歇罢!不必只管哭了。”晴雯道:“任凭怎样,我就要回去。若失了约,如何对的住婉香妹妹?”黛玉道:“你回到幻境,合婉香妹妹重复商量,你们二人时常更换,或一两月一换,或一月一换,即半月一换也可,不拘长短,时常往来,免得耽搁久了,热刺刺的舍不得去。这么着,你二人都不寂寞,咱们又常合你二人在一块,可好么?”

晴雯听了,才展愁容,沉吟一会说道:“奶奶这主意计出万全,我的心事已放宽了,今夜就要回去换他来。”于是夜间炷起返魂香,睡下,果然一灵到了太虚境,见着警幻仙姑合五儿。五儿向晴雯道:“姊姊真信人也。你便多耽搁些时也使得,眼睛都哭肿了,可是舍不得来呀?”晴雯道:“郡主已想了个主意,叫合你商量。”遂将时常更换,免得久留难舍的话告诉了五儿。五儿道:“这么着好极了。但是一件:近来你办惯的事我又不谙,你在这里耽搁两天,细细教给我,心里才有谱儿。”警幻仙道:“婉妹不须忧虑,我今授你们通神散合精丸,两人服下,嘴合嘴睡一觉起来,各人所知所能、所行所学,两人心里融会贯通,如一人的脏腑。常言道:‘老子一气化三清,’今你们两气合一至,可好么?”晴雯、小雯欣喜欲狂,两人服散吞九,抱头合口而睡,一觉醒来,两人心地豁然通畅,忙拜谢仙姑仙传妙用。五儿更加喜悦,向晴雯道:“我此时肚里多了姊姊的诗料文才,又多些曲子。”晴雯道:“我也得了妹妹涵养的性情,免得罪人。”目下两人俨是一人,执手比肩,又不忍分离。晴雯道:“你今次回去,过两三个月再来换我。往后咱们竟是十天半月一换才好。调换之时,总在这里盘桓两天再回去,庶不失你我合气同身的分儿,又免常常挂念。”

五儿应诺,拜别了仙姑,一径回来。次日醒起,见了宝玉、黛玉、宝钗、紫鹃等,喜悦不尽。黛玉问其前事,五儿将仙姑授以仙丹,两人如一告诉出来,宝、黛更喜。宝玉即取出曲本叫五儿唱,五儿一见如故,唱的腔口音韵与晴雯无异,把个宝玉乐的无可形容。自此婉香重历乾坤,复偕姻眷,见过贾母、王夫人、众姊妹等,每日随宝、黛官商谐畅,这且按下。

单说苗疆地方,贼匪纠合多人,打家劫舍,肆行抢掠,及至侵占地方,拒捕伤官,声势甚大。周震夏新任此处提督,屡次剿杀,兵机不利,一面申奏。柳湘莲欲图建立功绩,托贾政保奏,并举荐包勇同往军营效力,代其捐了千总,旨意已准。湘莲同妙玉商量:因自己住宅与林园相通,即将大门关断,出入总走林园。怕妙玉一人寂寞,向宝玉借了松厅与妙玉起居,又伴黛玉消遣。妙玉将细软要件带了过来,几个男女家人看守房屋,栽培花木。湘莲安顿了家,辞别贾府诸人回家,同妙玉细语叮吟一番。妙玉哭到天明不能成寐,湘莲心中万分难舍,固不忘儿女之私,奈要整英雄之慨,只得硬着心肠,挥泪而别。宝玉、琼玉等送了一程,又嘱咐包勇一路小心照应。包勇唯唯听命,一面说道:“二爷、大爷放心,我今随柳二爷前去,一定马到成功。”宝玉、琼玉亦洒泪而回。

湘莲、包勇一路晓行夜宿,跋涉驰驱,自不必说。一日到了苗疆,柳湘莲带着包勇,携了贾政的书来见周震夏。周震夏见包勇雄壮威武,心中甚喜;看到湘莲美如冠玉,书生模样,何能折冲疆场?心中犹豫。

次日点军操演阵势,比试刀枪。演阵之后,挑选了一位总兵、一位参将,先同包勇比试。包勇向震夏道:“卑职长短兵器粗知,用劲稍猛,不知两位大人系比枪比刀?若比枪只用杆子,比刀用未开口的,恐防失手有伤。”震夏点头道:“你这话很是。”再说那位参将素有勇力,家传刀法甚妙,拣了两把大砍刀,用布缠密刀口,同包勇比试。包勇又问马战步战,参将道:“先合你马战。”两人上马,先冲了两个回合,再迎面交锋,连战几合,参将不能招架,忙叫住手,下马来回了震夏,大赞包勇刀法精强。

这总兵见参将已输,心中甚怯,想欲出其不意,小胜包勇以为解嘲,忙取了一条杆子对包勇道:“来来来,合你比枪。”包勇亦取条杆子在手。这总兵说声“照枪”,当心一戳,包勇觑得清切,绰定自己杆子往上一提,那杆子迸开去了。这总兵欲将杆子向包勇跨当里一搅,再往上一挑,此名拔草寻蛇,乃枪法中有名解数。包勇见杆将到,迅即退后一纵,将自己的杆子逼着总兵的杆子只一尉,使得力猛,将总兵提离地有数尺高。两人对尉了十几杆,总兵招架不住,力败气喘,一面说道:“好的,好的!歇了罢!”亦向震夏夸其枪法劲捷。

参将又回震夏,要同湘莲比试。包勇力回:“不必。我的诸般武艺不及他一半,二位大人如何比得!”震夏道:“既这么说,使几件兵器瞧瞧。”湘莲应声“是”了,即结束起来,出到演武厅前,挥动鸳鸯宝剑,初然只见一道一道的白气四面盘旋,渐舞渐紧,只觉一派冷飕飕的寒风逼人,及舞成浑脱极浓之际,变作一团银光,如球一般滚来滚去。包勇叫人用水尽泼,舞完之后,无滴水沾身。震夏诸人大喜。湘莲又叫数百兵尽执长枪,枪头上系一石灰袋,自己穿一领青布袍,叫众兵团团围绕,一齐用枪刺入,自己只拿条杆子提拦镇尉。比较一会,但见各兵的枪纷纷落地,湘莲身上无一点灰迹。又叫人竖起十根高竿,每竿上挂一钱,湘莲连发十标,都穿着钱眼。又取一张弓两枝箭,叫人赶一群马飞跑而过,湘莲道:“我这枝箭要中那白马前蹄,这箭要中那红马后跨。”箭发去,两马应[弦]而倒,并未射错。于是通场的人,自上至下,张目吐舌,喝采称奇。震夏道:“柳二哥英勇如此,本地苍生之福庇也。”

且说苗贼有两个头目,一名喷火虬,一名呼风吼,两人身长力大,状恶形凶。八个小头目,名凶心、恶胆、刚腹、强筋、铜头、铁骨、狼口、蛮拳。分上下两穴驻扎,上穴乃其旧窝。一日又来讨战,震夏对湘莲道:“二哥具此英才,何不一往以挫其锋?”湘莲应诺。震夏次日与湘莲分兵出战,贼势凶狠,震夏兵怯,不能抵敌,幸亏湘莲所督之兵硬努强弓,刚敌个住,又算打了败仗。震夏十分忧虑。湘莲道:“我兵远来疲惫,彼以逸待劳,所以取胜。只有将群贼诱其远奔,再与交战,则一鼓而定也。以末将计之,必需如此如此。”同震夏附耳言明,震夏大喜,这且按下。

再表五[回]中所说湖南陶长春同表妹李双兰与湘莲结盟,自湘莲回京,只通过两次书信。双兰待字未成,每日驯练数十名侍女,色艺出众。忽一日接到湘莲书札,嘱长春带妹来军营效力,以冀建功,并有佳婿可图。长春本捐过守备之职,信到日即收拾行装,带了表妹,选了男女仆从百人,兼程赶路,一日到了军营,先见湘莲,叙谈契阔。湘莲即同长春来见震夏,震夏甚喜,又问长春本事,湘莲道:“比包勇略差。”又代说:“还有表妹李双兰同来,情愿效力。他们兄妹本领相仿。”震夏道:“足下荐贤相助,何愁贼众难除。”湘莲道:“兵贵神速,即当会战。”

次日交兵,贼首喷火虬见这边立着一群绝色女将,意欲劫抢,奋勇来攻。女将战了数合,即诈败而逃。贱首率众追赶,震夏挥兵斜次里杀来,截其归路。喷火虬一心要捉女将,尽力追赶。这边呼风吼亦遇一群女兵对敌,战末久,女兵又佯输而奔。呼风吼也来追袭。八个小头目见远远几十座大营,堆的粮草辐重不计其数,只有十几名妙年女兵同些老卒看守,赶忙来捉女兵。女兵分头逃窜;八个小头目亦分头来追。原来伙贼贪财好色,见着美女,拼命来捉。

呼风吼正在追赶,遇着陶长春持刀截住厮杀。呼风吼手搭宣花大斧,战了几合,长春败退。包勇赶来接战,大喝一声:“杀不够的狗爪子!”提枪就刺。呼风吼见包勇威猛,吃了一惊。包勇一连几枪,雨点般刺来。呼风吼急忙招架,手上略疏,被包勇一矛刺中肩膀,拖斧败回。包勇拍马追赶,不防呼风吼的流星锤利害,回手一锤,打中包勇左腿,只得负痛奔回调治。呼风吼复追女兵去了。

再说震夏的长子廷辅丰仪俊秀,娶了探春。次子廷弼皎如玉树,猿臂狼腰,弓马娴熟,现就都司之职,随营征剿。近得湘莲传授刀枪秘诀,武艺精通。穿一领水红绣花战袍,金盔银铠,骑一匹葡萄点青骢马,挂一张宝塔纹大力弓,悬一弧雕领箭,使一杆火焰枪。见凶心、恶胆二贼赶掠女兵,廷朔奋力追来,喝道:“狗贼通上名来!”二贼答道:“我等队大王摩下前部先锋凶心、恶胆是也。你是何人?敢来讨死。”廷弼叱道:“我乃周大人的二少爷,来拿尔等逆贼,明白的速缚马前,免我动手。”二贼大怒,凶心执狼牙索,恶胆挺点钢叉,双战廷粥。廷弼奋勇抵敌,心想:“二贼本领甚强,急难取胜。”忙用一计,诱二贼道:“你们后面是谁来了?”恶胆偷眼回顾,趁这空一枪刺中恶胆右胁,受伤未重,不曾落马。廷粥回马就走,在飞鱼袋内取出宝弓,指望用箭。不防凶心催马赶到,拦腰一索,打着廷粥的箭弧,狠力一拉,将一壶箭撒得七零八落。廷粥扭回身一枪,刺透凶心颈项,挑下马来乱挣。用力太猛,枪缨穿过咽喉,急难抽出。恶胆赶到,一叉抛来,正对廷豌面门。事有凑巧,恰好长春、双兰赶至廷郊身旁,长春见叉抛来,迅举刀一格,将叉打落。恶胆一飞锤击来,打中廷弼肩背,伏鞍退下。

书是单表,事是并行。说时迟,那时快。双兰到时,忙拈弓借箭,对着恶胆面上一漾,恶胆扭头一躲,箭到,正穿通太阳。恶胆策马奔逃,长春追上,一刀了命。廷粥深感长春、双兰救援之德,又慕双兰姿容美艳,武艺精工,双兰亦爱廷粥是个英雄美丈夫,两下已心焉相投了。

再说包勇回营,将湘莲制的丹药化水,敷半服半,立时即愈,又将药包了些,找着廷粥,合兵追杀贼众。廷朔得药亦愈,将一壶雕知箭送与双兰,说道:“咱们同这秽贼交锋不及,得有污小姐的宝刀,这壶箭请小姐暗中相助就是了。咱们向前剿杀,小姐在后便宜行事。将来表奏勋绩,后劲之功与前矛平等,中权又当别论。”说毕,大众并力追赶,望见前面铁骨、狼口、蛮拳勒马迎敌,包勇一见,怒从心起,更不答话,提枪就刺。铁骨在前,蛮拳在后,正欲暗伤包勇,不防包勇大吼一声,如雷般响,惊得铁骨慌张漏空,被包勇当心一矛,刺个对通,枪锋透背,连穿着蛮拳的左肋,一挑两贼下马。狼口用飞刀击来,将到包勇身上,被廷弼挑落。狼口连发两刀,一刀已近包勇,一刀将近廷粥。忽听“籁”声一箭,将近廷弼的那把刀射落;已近包勇的那把刀刚落到包勇右肩,幸亏包勇快疾将身一偏,削去膀甲。又听弓弦响处,狼口臂上已着一箭,拿不起兵器,勒马逃回。长春赶上一刀,连肩带背砍去半边。三个小头目已诛,包勇等四人率领兵将分头追赶,杀得贼众尸横草莽,到处腥风。

正欲驻扎憩息,探卒报道:“又有刚腹、强筋、铜头三个小头目引着众贼来了。”一时当面。包勇对定铜头,廷粥敌住刚腹,长春迎着强筋,三对儿大战,杀到数十合未分胜负。包勇杀得性起,圆睁环眼,大吼一声:“呔!囚攮的!看我这一枪结果你的狗命。”铜头吃一大惊,手一松,被包勇一矛从跨当里刺入小肚,连人挑得数尺高,倒撞下马。刚腹、强筋见势不好,拨马便回。廷粥、长春追来,刚腹一手挽着蛮牌,一手挺着月牙铲,挡住二人。强筋回马,连发飞弹,伤了廷弼、长春的手,兵器不能得力。正在危急,双兰赶上,拽满弓,扣定箭,说时慢,那时快,认定刚腹面上一箭,翻身落马。不防强筋又一飞弹,正中双兰手腕,叫声:“呵唷!痛杀奴也。”廷弼此时忘却自己手痛,忙扶双兰奔回营中疗治。长春手被伤,亦只得负痛奔回。强筋在后紧迫,不防包勇跳下马来,从人丛里几个纵跳,纵在强筋背后,手起一鞭,将强筋的头打作两瓣分开,倒毙马下。三贼又除。得胜之兵,杀贼如砍瓜切菜一般,震夏又领兵会剿,八个小头目首从剪灭,收兵回营少息。廷粥、长春、双兰用湘莲药疗治,不久即众,一面整顿金革,同来协助湘莲。

再说湘莲听探子报说喷火虬追赶女兵甚急。湘莲一想:“此贼初狠,非我难除。”忙策马来追。喷火虬闻得背后有人追赶,回马迎敌,见一少年将军,长身白面,皓齿明眸,美并宋朝,英如吕布。头顶束发紫金冠,累金抹额,颤巍巍两朵红球,穿一领西湖冰团龙满绣战袍,外罩连环锁金翠翎铠,足登香骆皮粉底乌靴,缆一匹白身青鬃青尾雪花骢,手执一杆赤金点钢枪,腰悬鸳鸯剑,又挂一对豹皮囊。美颜怡众,英气惊人。喷火虬一见,神魂飘荡。却是为何?此贼原想劫抢女兵取乐,今见湘莲如此之美,颇起邪心,指望擒住湘莲,携回受用。忙带笑说道:“来的将军请通名姓。”湘莲道:“我乃总领将军柳湘莲是也。你这狗贼快报名平!”此贼道:“我乃上穴大王喷火吼,兄弟呼风吼,八个领兵头目凶心、恶胆、刚腹、强筋、铜头、铁骨、狼口、蛮拳,都是万人无敌,本领高强。将军若知利害,随我们到穴里受用,岂不好妈?”湘莲听罢,竖眉睁月,喝声:“照枪!”当心便刺。喷火虬手提泛尖两刃拨风刀,连忙架开,回手一刀砍来。湘莲使足膊劲一路,震得喷火虬两臂作麻,吃一大惊。想道:“此人臂力骁勇,何能取胜?”只得奋尽生平勇力来斗,战到数十合,未分胜负,两人少歇;又战数十合,将见高下,又停了许久;湘莲催战,喷火虬勉强来迎。湘莲越杀越勇。喷火虬汗流如水,气喘吁吁,不能抵敌。虚晃一刀,退去百步,暗掣标枪五枝。对着湘莲咽喉,一标枪放来,被湘莲咬住;又照面门一枪标来,湘莲避开;又连发二标,都被湘莲接着;虬贼勒回马走,湘莲追来,虬贼回身又一枪标来,被湘莲挑落。虬贼回身那一刻,湘莲已取金标在手,说时迟,那时快,虬贼的标枪刚脱手,湘莲的金标已到,正中虬贼右目,大吼一声,伏鞍而逃。

湘莲急追。未防呼风吼闻报来援,正遇湘莲,斗了十余合,因膊伤未愈,招架不住,借此败走,诱湘莲来追,一流星飞至,中着湘莲左肩。若在他人,此膊已脱。幸亏湘莲练过易筋经,内功甚壮。虽未受伤,亦甚疼痛,提枪不便。火虬目中金标,因有倒须,护痛难拔,上了麻药,吞了护心丹,回马夹攻。三人负痛接战。湘莲一枪,二贼刀斧刚敌个住。湘莲暗付:“二贼夹攻,要想法取胜。”

正在忐忑,双兰赶到,一马当先冲来。两贼见一员女将疏眉凤目,杏脸桃腮,金宝珠冠,翠翘抹额,穿一副果绿百花缔金烂银铠,白绫满绣战裙,骑一匹桃花川马,骋骤如飞,手举方天画戟,挂一弧玉角弓,悬一袋金棱箭。两贼心中想道:“这对美男女定是夫妻两口。”正在出神,双兰扣定箭,拽满弓,照着火虬面门一漾。风吼看见,急将斧柄往上一拨,那知此箭从风吼胁下射透肩窝。风吼中箭,狠命的一流星打来,湘莲闪过,打在双兰脚上,痛彻心脾。双兰咬着罗帕,又一箭,射中风吼的脉门,撇斧败逃。火虬见风吼中箭,心慌,又见湘莲右手一抬。恐怕金标再到,将身一伏,策马便回,从岔路走了。

湘莲赶上风吼,脑后一枪,直贯咽喉。挑了下马。无心恋战,保护双兰回营。受伤甚重,痛楚难禁。廷粥闻双兰呻吟之声,心如刀绞,一面同长春、包勇赶杀贼众。廷粥寻着风吼的死尸,咬牙切齿,一顿乱枪,将风吼尸身戳成个破蜂窝。双兰得湘莲药治,数日方瘥。

再说火虬知众头目全行被杀,一人落单,尽起两穴之众,又集各处匪苗,共有数万,同来助战。奈目中金标,倒钩难拔,恼的性发,狠命一拉,连眼珠带出,昏倒地上,半日方苏。咬牙切齿道:“若拿住柳孩子,千刀万剐,方消我恨。”埋一大炮安放要处,又四面八方伏了兵,再来诱敌。

湘莲等未知埋伏兵多,轻骑来战。火虬渐杀渐退,退至穴边,伏贼齐起,围裹将来,士卒惊慌。湘莲、包勇奋力当先,披、坚执锐,左冲右突。贼人越战越多,众心大惧。湘莲等死命杀出重围。湘莲道:“我兵太少,不能久战,只好扎住回归要路,李贤妹督率众兵总以强弓坚守。我等四人奋力杀到核心,除了贼首,其余自解矣。”双兰道:“哥哥须要见机,不可自负其勇要紧。”湘莲应诺,别了双兰。对包勇、长春、廷弼道:“你三人作一队,寸步勿离,我作一队。只可奋冲,不必恋战。”包勇听说,大吼一声,挺矛跃马杀去,长春、廷弼紧紧随后。湘莲按标在手,冲到核心,手起标中,伤了许多贼将,厉声叫道:“避吾者生,当吾者死。”众贼已知其勇,不战自栗。今又见湘莲枪法如怒龙搅海一般,个个兵器坠落,处处马仰人翻,大有子龙百万军中斩将踹营之势。

四人战了一天,饥渴难忍。湘莲道:“咱们且杀出去,吃饱再来。”包勇当先,湘莲断后,又透重围,人困马乏。湘莲在豹皮囊中取出个小袋,剩着干粮不足两升。廷粥问是甚物,湘莲道:“是我师父仙传秘授的疗饥粮,吃一勺可抵数升,吃一回十天不饿。”长春道:“这干的只怕难吞。”湘莲道:“不相干,只管吃。”于是每人倒了勺余,一纳入口,自然润化生津,容易下咽。包勇要添,湘莲道:“吃多反要胀死了。”果然,服了此粮,不但肚中充畅,而且精力倍加,互叹仙传之妙。湘莲道:“这一餐可饱半月。”四人一同回营喂马,湘莲又将仙粮和入马料,一面说道:“咱们的功劳就在此番,一战成功也。”

停了一会,湘莲心血来潮,对众说道:“我此番进去,挥我的宝剑,步战便捷些。”将鞍马安置营中,自己步行当先,叮嘱包勇、长春、廷弼道:“你们只杀众贼,火虬交给我了结。”三人依言。包勇争先,又杀进重围,逢人刀砍,遇马枪挑。这场大战,杀得众贼没命奔逃。湘莲同火虬对敌,火虬引湘莲渐杀惭远,引到一处窄峡谷中,火虬不见。湘莲生疑,防其火攻,已佩着避火符诀,口中念咒,心内运神。忽听如雷般响,一炮轰来,湘莲即借火光遁去。火虬笑道:“好个体面孩子!可惜炸成灰了。”笑声未绝,湘莲已在他背后,双剑齐挥,将喷火虬两膊挨肩卸下,一声大叫,伏倒征鞍。湘莲用马缰缚着这半死半活的贼躯,驼到各处示众。一面叫道:“如不降者,以此为例。”贼众见湘莲如此神勇,唬得魂不附体,降的降,散的散,上边一带登时瓦解。包勇等三人正杀得手活,贼众见湘莲赶着没手火虬示众,尽行惊散。湘莲等五人合兵,同回大营,众将彼此贺功。震夏大喜,将贼首尸身钉在要处永远示众,自此苗疆平伏。一面申奏报捷。

廷弼慕双兰才德,欲聘为妻,湘莲执柯,比时卜吉成亲。两人鱼水之欢不必细述。震夏既有佳儿,又得佳媳,欣喜异常。一日折子批回:陶长春着补苗疆总制;包勇升镇南将军;周琼内升兵部尚书;周廷弼升授九门提督;柳湘莲特升都统;李双兰封智婉将军。周琼等着即来京供职。一面开贺饯行。

双兰将丫鬃带了几个,余者尽归长春使用,临别痛哭不已,向长春道:“妹子幼亡父母,蒙哥哥抚养,一旦远离,心如刀割。”长春道:“妹妹不必挂念,自古女大须嫁,何况兄妹倘有日邀恩进京,仍旧相叙。即如周大嫂子当日离京到此,目前还在京中住下了。人生聚散总由数定,你只自己保重,多寄音书,使我放心。”双兰只得又大哭一场,挥泪而别。长春道:“愚兄有督守之责,恕不远送了。”又同湘莲泣别一番。

震夏、湘莲等于路无可表述。到了京师,震夏另置房屋,贴近贾氏宗词后园,与大观园相联。柳湘莲改换门楣,重添府第,气象巍然。两家合贾府以及诸亲友酬贺开筵,繁华热闹,亦不细表。

单说探春得双兰为妯娌,结为姊妹。双兰近亦习文,与黛玉更加亲密,丫鬟中亦多习武,双兰又与众姊妹结盟。一日黛玉请双兰洗尘,说及疆场事故,宝玉见双兰人品,忆及吊林四娘的诗歌,默然神往,如有所得。正躺在炕上,忽有丫头来报:“柳二爷、周姑爷、周二爷都在外面等候。”宝玉忙更衣出迎。要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雪夜吟诗楼台皎洁春宵开瓮衾枕欢娱

 

话说宝玉听知湘莲、周氏弟兄来了,连忙出迎,彼此间好。湘莲道:“舍下荒园,欲烦自如先生代为布置,赶造兴工,现在种花酿酒,预备来春佳会。弟想凿一天池,栽莲布荇,又好唱灯戏。”宝玉道:“这件事交给弟就是了。”廷辅向宝玉道:“舅兄可知弟的来意?”宝玉道:“这个倒要请教。”湘莲道:“不必请教,合弟所托一样。”宝玉道:“好极,好极!又添两处园子玩了。”廷粥道:“咱们买的房地合柳二哥处大小仿佛。但是家君的意思,会客的花厅要大于花园,贱内又要在园中筑一演武场,亭台楼阁地位岂不逼窄了?”宝玉道:“你放心,自如先生的布置,小以成小,大以成大,总合宜的。”湘莲道:“我园里也想筑一演武场,只怕没有空地。”廷粥道:“就到我那里操演,横竖你妹子时常要你指教。”宝玉道:“几年头里我还拉拉弓,近来都丢了,还要演习演习。”湘莲道:“这都不难,倒是咱们也要起个会,大伙儿热闹热闹。嫂子们诗社唱曲,咱们射场串戏。小园成工,拣一处合式所在,里面嫂子们,外面弟兄们,做一个通家和乐会。好么?”宝玉道:“好极了。”三人又谈笑一会,再各散去。

光阴迅速,贾府打点年事,近来又添许多应酬,外路添了许多基业田庄,年终总结各帐,比以前不止事繁十倍。平儿扶正之后,因其素昔和厚,深得上下人心。凤姐在日,许多的事被凤姐压住,不能自主。此时权在手中,事事熨贴,自贾母以下,人人悦服。每日清早到议事厅,会齐李纨、黛玉、宝钗、婉香等,一切内外巨细各事,安排得尽善尽美。主持大纲,全仗黛玉,宝钗、平儿等赞助,比以前兴利除弊之时,天壤悬殊。到了除夕辞岁、元旦祀祖,贺新礼仪、新后请客各事,无非倍盛于前,毋庸细表。

元宵这日,齐集园中,放起各种花灯,香烟人气,灯月交辉。将以酒阑人倦,月色渐昏,彤云漠漠。贾母道:“只怕要下雪了,早些散,明儿再来赏雪。”宝玉道:“才飘了几点雪花,下大了才好看!”大家散后,到了下半夜,拖绵扯絮大下起来,次日早晨已有一尺多深。

宝玉醒起,披了衣,恍着鞋,走至窗前,将绣幔卷起,不觉叫声“有趣”,从玻璃窃外一望,一片白光耀目。又道:“呵唷!好冷。姊姊,妹妹!快起来瞧。”黛玉道:“你卷幔的时候,我已瞧见了。”宝钗将眼揉了一揉,说道:“好利害!雪光映的人眼花。”刚拉衣坐起,宝玉道:“我的脸冻得冰冷,姊姊代我握一握。”一面说,将宝钗衣襟掀开,将脸贴在宝钗胸前。宝钗叫道:“冰杀人,我受不住了。”黛玉道:“过来,我代你握。”宝玉忙将脸贴到黛玉被头上,黛玉双手捞着宝玉的脸握了一会,又在宝玉耳边低低说了句话。宝玉又过来道:“姊姊,再代我握一握。”宝钗道:“实在缠磨死人。”宝玉又贴向宝钗胸膛,双手箍住,含着宝钗的乳吮呷,如小孩吃奶一般。笑得宝钗气喘,双脚在被内乱蹬。玩了一会,宝玉才放手。宝钗爬过来,按住黛玉道:“都系你唆使,好生的把你的奶子给我吃了才饶你。”黛玉将被裹的甚紧,宝钗手伸不进,只得骑在黛玉身上要格肢。黛玉笑着告饶。宝玉道:“姊姊看仔细。”宝钗恍然大悟,忙说了一声:“呵呀!了不得,我竟糊涂了。”忙翻身,问黛玉道:“可曾压着肚子没有?”黛玉道:“没有,我防你压着,将身子歪在这里。”宝玉道:“再不可这么玩。”宝钗道:“还亏你提醒了,我若冒冒失失压着了,那还了得。”

三人起来盥漱,丫头送上桂花糖芽姜,吃毕茶,再吃燕窝。停了一会,婉香来了。黛玉道:“咱们一块儿吃早饭。”丫头摆上菜碟。一碟鹿脯,一碟松瓤油炖的野鸡丝,一碟笋尖[炒]黄芽菜,一碟拌甜酱油炸榛仁,一碟芝麻酱拌芽姜干片,一碟桂鱼松,四样精美点心,碧[粳]香米粥。每人随意吃毕。

黛玉向婉香道:“合你妈说:今儿要赶忙一天,回来老太太们来了,要备几桌酒。”婉香道:“昨夜下雪的时候,已合我妈妈说了,赶着办。今儿的午饭并晚上酒席,都用那锡包磁的水火碗,桌子用火盆踏脚的圆桌,围炉赏雪。各人所喜吃的菜都已色色点齐,开了单子照样赶办。十几个人昨晚就动手办了,这会儿还没有睡。”宝玉问办了几席,婉香道:“除常例八桌外,还添了四桌。”宝钗道:“为什么添的?”婉香道:“估量爷今夜也要请相好赏雪,常说外厨房的菜不好,免得去打饥荒,所以里头预备下了。”宝玉将腿一拍道:“好呀!咱们的心都在他心里。”黛玉向婉香笑道:“我的心在你心里,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婉香道:“想唱曲做诗。”宝钗问黛玉:“可是的?”黛玉点头道:“他心灵性巧就在这些上头,你我省操多少心。”宝玉一面点头,更衣出去。

钗、黛命人将红楼上层安排停妥。先是鸳鸯围着翠蓝泥斗篷,玉钏围着果绿泥斗篷,随了四个丫头踏雪而来,请了安。鸳鸯笑道:“钏妹妹一心赶来,不是我扶住,几乎扑个雪人儿。”黛玉道:“怨不得他心慌,这么好雪景谁不爱呢?”鸳鸯道:“老太太们就来了。”展眼间,袭人披着茄花色泥斗篷,也带着丫头到了。黛玉叫鸳鸯等喝姜汤。

忽见宝玉跑来道:“有趣,有趣!名公,名公!”鸳鸯道:“瞧见什么爱巴物儿了?”袭人忙端过姜汤来,喝了一口;玉钏接过斗篷;紫鹃捧着手炉,送在宝玉手里;婉香捧着一只粉红玛瑙杯,盛着桂花蜜酒,送至宝玉口边,两口饮于。宝钗道:“且把什么有趣的说给咱们听听。”宝玉道:“我到琼兄弟那边,瞧见花厅前塑着个雪美人,实在精致有趣,是南边华、龚、谢、计四位名公塑的。我已托他们带家伙到这里来塑一个玩,他们快来了,我赶来报信,他们说半天工夫堆得起来。堆在那处好?”黛玉道:“院子里西南角山石边避着太阳,可好?”宝玉道:“很好。”连忙叫人搬雪。只见焙若引着四位来了,宝玉迎着,指以堆的地方。

听见妈子说:“老太太们都来了。”黛玉、宝钗迎向前,一一请安。大伙儿进来,让坐,喝过胡椒茶。黛玉一眼望见岫烟穿的一件果绿蜀锦貂袄,外罩一件玫瑰紫哈喇斗篷,宝光灿烂,闻着枣香,问岫烟从何得的。岫烟道:“咱们典里出当留下来的,听说系香麝毛织的,轻易难得。”人人赞赏一会。贾母道:“这山石上停着雪,有像人形的,像鸟兽的,很有意思,咱们到院子里瞧瞧。”黛玉道:“南边几位相公在那里堆雪人儿。”贾母道:“这是推的玩意?定是宝玉了。我也喜欢,去瞧瞧。”丫头打起帘子,贾母出来,四人忙来请安。贾母亦问好,又道:“诸位手艺巧妙极了,灯戏里扎的故事好的了不得,今儿堆的雪人儿自然更好了。咱们院子里也要劳动诸位堆几件玩意儿。”四人连忙答应。

贾母同封夫人等说话,外面美人渐堆渐好,堆到九分光景,只见宝玉张目吐舌,呆呆的望。焙若打点说话,宝玉连忙摇手。一会儿脸相修整成工,见山石上一朵山茶,将花裹雪,捻作一朵芙蓉花,用树枝签在美人手里拈着。只听宝玉道:“像极了,像极了!妙不可言,妙不可言!诸位很费手了。”四人说道:“我们塑的泥人、扎的纸人不少,再塑不出这个美人来了。非是晚生们自夸,实在可以去得。二爷的局气高,所以晚生们得心应手。”宝玉忙打了四躬道:“费心,费心,改日再容重谢。”四人齐说:“玩意儿的东西,如何说起谢来!”宝玉道:“有个原故,再容奉告。”

四人同了焙若出去,大家一齐来看。鸳鸯先到雪美人面前,早叫了一声:“喂!这不是婉二姨的生像吗?”黛玉细细看了说道:“婉妹脸上比这个些微丰一点儿,且眼睛稍有不同。我看活像从前的晴雯妹妹。”湘云拉了婉香到雪人前比并,肥瘦长短丝毫无异,一面说道:“人巧夺天工。可惜是个雪的,若是个泥的,就算他的小像,收起来,金屋藏娇才好。”黛玉道:“我总说像晴雯妹妹。”探春道:“当年婉妹病后消瘦,不是这个样儿吗?”黛玉道:“你们把婉妹合雪人的眼角再细细打略一番就知道了。”喜鸾道:“果然的微有别处。雪人的眼角略长分半,活像晴姊。若婉姊的眼角再长分半,面宠些微瘦点儿,就是三人共一模样印下来的。”宝玉说:“到底是林妹妹的眼法真切。”贾母等也出来细看,贾母道:“这是个晴丫头活过来了。”众人各自叹服,再同到楼上眺望雪景。入目一片皓洁,栊翠庵的红梅隐隐约约,墙头上几点朱砂,池面上雪凝如絮,再远望去,一白全无地,高高下下,凸凹而已。

大家吃毕饭,又到各处逛了一回,直至傍晚,贾母、封夫人等并邢、王夫人先散,众姊妹接连夜局。又见一轮皓月东升,映着雪光,银辉万状。铺下毡单,各人迭唱。宝玉吹笛,叫婉香唱了一套《写真》,极尽其妙。宝玉道:“回来要做诗,不必等我。”说着一径去了。宝钗道:“寒夜弹丝弄板,到底手冷,不如做诗。”李纨道:“这回做诗,再不必争联即景,没命的抢,另外拟题。”喜鸾道:“就咏雪美人很好。”黛玉道:“恰当极了。我想:以前作诗,人人都有,太多了没趣。今儿只抓五副韵牌,五人分做。各人外字写到阄上,叫小丫头拈五个出来,拈着谁的就做,拈不着的随便和韵,只准两首为则。”喜鸾道:“《花月吟》做了那许多,此次未免太少。”黛玉道:“雪美人是件最清洁风雅的高品,况且这个美人非比寻常,可称稀世之宝,受不住诗多意杂,反将美人身分说差了。”宝钗道:“妹妹这议论很是的。”一面抓了五副韵牌,又拈出五人名字,乃是妙玉、李纹、宝钗、黛玉、香菱。案上笔砚已备,湘云道:“你们入选的快做,让咱们和。”宝钗的先有了,黛玉等亦有了,惜春挨次录出。只见写道:

咏雪美人分得一先蘅芜君

撮雪妆成一女仙,素怀清洁自天然。

冰魂不达长生术,玉貌难修隔岁研。

对月迟眠庭户外,凝香常倚竹梅边。

深愁困顿东风后,宽褪腰胶欲化烟。

又分得六麻潇湘妃子

亭亭冷艳比梨花,皎洁晶莹舞态斜。

自著冰心徵节操,难凭水性驻年华。

向人可诩衣无缝,守己何曾玉有瑕。

香雪铸成真色相,月明林下忆山家。

又分得五歌艳阳主人

谁将艳雪塑娇娥?皎洁冰衫胜绮罗。

未许氍毹供抄舞,抵应台谢伴清歌。

低徊皓月增严冷,调张春风鼓太和。

未得闺房矜恃宠,垂花幕外立庭柯。

又分得十一真绿华仙史

一任花飞总未嗔,单寒不见两眉颦。

几曾醉届娇生晕,绝少欢倍笑卖春。

太息清容归幻化,何当玉体夜横陈。

冷怀底事因人热,卓立娟娟物外身。

又分得十三元莲塘诗客

玉妃谱系出天根,冻合琼楼别有村。

就论门格堪绝代,尽谈风月不销魂。

尘中鹤梦梅千树,帐底莺声酒半樽。

一种晶莹好肌理,但凭冷落莫温存。

湘云、宝琴、探春、李绮、岫烟分和前韵,亦有了。又写道:

和咏雪美人枕霞旧友

仙裾飘飘本欲仙,尘氛不染致悠然。

欲尝风月余清韵,一任冰霜绝俗缘。

梅蕊巧翻迎额角,莲花细腻落裙边。

妖姬艳女何堪比,身是前朝赵紫烟。

又隐松僚

琢成玉貌胜于花,小立亭亭舞袖斜。

素质应知同月魄,孤标那惯染铅华。

只宜梅逊三分白,未许尘污一点职。

到底人间留色相,瑶池本是调仙家。

又蕉下客

体态居然一素娥,何须红紫[炫]云罗。

分明舞袖难成舞,却喜歌喉不放歌。

谢绝温柔归冷淡,永除烟火避冲和。

纷纷妒宠缘何事?可识山中有烂柯?

又仙机侍者

岂共深闺玉女嗅,捧心西子此轻绎。

只知天上瑶池会,那识人间锦帐春。

雅浩楼台供寂寞,晶莹山石作铺陈。

销魂不在琼轩月,一度东风一化身。

又晴风居士

攒雪成胎冰是根,红罗亭畔若为村。

兰惊绣榻休言梦,迟日和风合断魂。

妆阁无缘临玉镜,书斋伴我倒金槽。

缩仙羽化梅花月,满径寒香冷性存。

喜鸾说:“我不和韵,另做了两首。”写道:

缟裾蹁跹欲化仙,庭阶独立美婵娟。

晶莹玉质超尘品,校洽冰姿绝世缘。

岂侍帐房成习气,不施脂粉自天然。

梅花明月相为侣,常得依云伴石眠。

着体偏宣统素裳,蛾眉生小厌浓妆。

同归竹梦三更冷,独伴梅魂半夜香。

不类红颜称薄命,反因春意断柔肠。

由来色相风前影,堪叹人间歌舞场。

众人传看毕,李纨道:“诸作各有新隽之处,惟潇湘这首,高抬雪美人身分,至矣尽矣。”

婉香道:“我也做了一首。”宝钗道:“你生来没有做过诗,倒要识荆识荆。”婉香道:“我自从服过仙丹,晴姊姊肚中所有,我都知道了。”黛玉道:“他二人不但一身两用,于今精神心气都是通同的,实在稀奇。”惜春将婉香的诗录出,众人争看。只见写道:

仙裾蹁跹何处来?又从环宇降尘埃。

冰霜操守心犹冷,风月消磨性末灰。

身外有身临玉院,劫中完劫泣泉台。

当年枉受离官厄,此日晶莹再结胎。

众人念一句赞一句,李纨道:“要推他这首压卷了。”黛玉道:“是极,是极!但这诗别有用意。”婉香道:“这诗题是《代晴雯姊自题雪照》。”黛玉道:“好呀!此诗寓意高洁,悲感激愤。晴妹妹一生郁结,被你一诗托尽了。读之令人涕下。”宝钗道:“席已摆下了,咱们坐下再说。”于是众人入座,四顾琼楼素宇,玉界银辉,射覆猜枚,笑言嘲帜,饮至更深才散。

宝玉看湘莲等串戏,及至三更后带醉回来,问黛玉道:“你们做诗,什么题目?”宝钗道:“《咏雪美人》。”宝玉道:“很切景,拿来瞧瞧。”黛玉道:“你已醉了,早些歇了,明日再瞧。”于是各人安寝。次早起来,盥洗,吃过点心,黛玉将诗递与宝玉。宝玉看着赞着,及看至末后一首,系婉香所作,初然喜形于色,突然沉下脸来,又复展看,不禁嚎陶大哭。黛玉道:“我早知你要哭,所以昨夜不给你瞧。但有可喜之处,竟将晴妹一生委屈发泄尽了,自此可无遗憾。”宝玉听说,又笑道:“妹妹所见不差。”

宝钗道:“你从前或泣或笑,作事稀奇,我只当你疯傻。于今细味起来,纯是血性率真,人不能及。”宝玉对宝钗深深作了一揖,惹得黛玉发笑。宝钗道:“才说你的好处,倒又傻了。”宝玉道:“姊姊于今体会我的道理,竟与妹妹相仿。我心悦诚服,所以如此。我看婉妹这首诗,前半章两意双关,适以自吊;后半章贴定晴姊发挥,字字琳琅,足为珍宝。”比时找出一块六七寸长、五指宽羊脂玉版,叫婉香恭恭楷楷,将诗写上,发与名手玉工去洗。又找出一块芙蓉冻大石,蝇头小楷,自己将《芜蓉诔》恭敬写上,亦倩名手的镌刻。又将晴雯两枚指甲装在碧玉盒内,付与婉香道:“且收在你处。”黛玉、宝钗只是笑,宝玉亦不言其所以。黛玉已解其意,抿着嘴笑。宝钗道:“你知道了?”黛玉摇摇头。

宝玉忽然走到院里,对着雪美人叹气,又念两句诗道:

可惜此身非玉质,不能金屋久藏娇。

黛玉亦出来,向宝玉耳边低吟道:

千朵芙蓉埋艳魄,一怀黄土掩香魂。

宝玉道:“妹妹真是我的心,且别说出。”黛玉点点头,同宝玉进来喝了一锺暖酒。宝玉往外去了,黛玉、宝钗、婉香、紫鹃等又去望雪美人。黛玉道:“我竟撇他不下。”宝钗道:“夏日炎天抱着他午睡,倒很凉快。”黛玉道:“只怕寒气侵肤彻骨。”宝钗道:“不受一番寒彻骨,怎得娇娃入抱来。”

不言此处调笑,特表宝玉连日看湘莲并林府几位清客串戏,大有趣味,湘莲家中望歌鼓吹热闹通宵。一日宝玉晨起,焙茗拿着玉、石所刻的诗文送了进来。宝玉合焙茗低低说了些话,焙若应了出去。宝玉向黛玉、宝钗道:“我的意思,将这雪美人埋到芙蓉花前,垒一个芙蓉女儿冢,将这玉、石两物并指甲殉葬。可谓一时秩事,与那花冢并传不朽。”宝钗道:“你的事愈出愈奇,这件事不但一时秩事,诚为千古美谈。依我说,必要赶办。再迟几天,只怕雪人儿为雨为云飞去了。”宝玉道:“岂可蹉跎?才已吩咐去办,明日掘土埋香。你们代我想想,还有什么要殉葬的东西?”婉香道:“从前姊姊梳下来的青丝,我爱他乌亮,又长,积起一绺。此物合指甲是他体遗,正当合葬。还有一件红绫短袄,是他临终叫我代他珍藏的,亦当穿在雪人身上,才完了姊姊一身的事。”宝玉道:“若不是你想的周到,我几乎遗漏了。”婉香道:“姊姊。为人忠直,今日有身有家,遗憾已消。明早我刺出血来,滴在他雪像心前,以尽我同躯共气之情。”说罢滔滔泣下。宝玉哽咽难言,黛玉、宝钗泪痕满面,紫鹃等亦俱落泪。停了一会,黛玉叹口气道:“咱们这几个人,将普天下后世的情根都栽遍了,情又生情,滋蔓不已,几时休息?”

婉香将一个赤金缕丝盒盛着那绺头发,到了次日清晨,起来盥沐毕,刺指出血,摘在雪人心前,包了手指,对着雪人泣拜,又将泪洒在雪人身上。宝玉亦哭拜在地,祝告一番,叫几个妈子将雪人轻轻放倒在春台上头,搁在一个玲班裴翠玉枕上,把红续袄披在身上,将金丝发盒、碧玉指甲盒纳于枕内,外面用一床锦被包裹好了,再叫妈子抬到冢边,那里已放着个细雕香木大匣侍候。宝玉叫人抬起雪美人,安放匣内,玉石诗文两物亦放匣中,再上盖加钉,入土掩埋。冢上立着个白石碑,上书“芙蓉女儿墓”,乃是宝玉仿赵体写的,笔法文秀。碑阴上首横书四篆字“蓉仙幻址”,左右隶书一联云:

香雪铸身归净土,春冰作魄驻华年。

碑侧左边书年月日,右边书“怡红主人立”。完工之后,黛玉、宝钗率领婉香、紫鹃等十人同来拜墓,李纨、平儿邀了探春、湘云等亦来展拜,忙得婉香陪拜、还礼不迭。

众人细看此坟做得精巧,藏于芙蓉之间,不露圭角。探春道:“咱们园里已有群花冢,又有雪人坟。”宝琴接着道:“明妃有冢,贞娘有墓,晴姊有坟,古今以来可称‘三绝’了。”湘云道:“晴雯姊这个人,若系个粉骷髅埋在地下,倒反不称。妙在天造地设,遇着几位神工,塑出这个清洁无渣的雪魄,代了他形骸,他这个人正当如此方成秩事。”探春道:“这议论正合着二哥哥的心意。”黛玉道:“难为他有这般奇想,竟是升庵索隐的学问了。”众人又各处逛了一回再散。

婉香回来,向黛玉道:“我来已久,要去换姊姊回来。”是夜,婉香炷香入梦,神往太虚。隔了三日,晴雯才来,宝黛等方才放心。晴雯含泪说道:“我一身的事已毕,将来婉妹妹的佳城,必要合我一处才好。”宝玉道:“你放心,必需如此才称我的心。”晴雯见过贾母诸人,忙到自己墓前一看,不禁伤心大恸,黛玉等再三劝解才罢。

光阴迅速,又届仲春。柳府花园、花厅、客坐俱已完工,都统府第虽不及贾林两府之盛,与周府仿佛,气派轩昂。更兼湘莲品艺超群,少年豪兴,势压五陵,武职中往来联络巴结者甚多。每日车马填门,应接不暇,内里乏人照应。妙玉将封太太请来,帮同料理家务,内外又添许多奴仆、妈子、丫头。又兼宝玉、琼玉时常往来,相好牵连,内中巴结宝玉的更难枚举。

一日在湘莲家有一富宦,世袭参将、岭南孟春山者,少年人品风华,专工文墨,与湘莲、宝玉、琼玉共订兰谱,意气相投,彼此时常馈送。闻宝玉妻妄美而且多,背地戏谈:“二哥府上宾朋无数,阃内两位正夫人、十位如夫人,可谓画堂中序列三千客,绣屏前行成十二钗。二哥夜宿纵无虚度,其奈夫人太众,何以御之?必需采补,方不损身。”宝玉道:“咱们相好弟兄,不妨直告:弟自回生以来,因服过仙丹,体气健旺,精力充余,每夜可御数人。小妾等都是旧日丫头,伏侍日久,不忍遣去,所以都留下了。”孟春山道:“弟有件东西奉送二哥,正可适用。”宝玉忙问何物,春山道:“回来有个锦匣交尊纪带回。”说着取出个钥匙交与宝玉道:“到外书房密看,切记!切记!”宝玉一面道谢,又问到底是何物。春山道:“红粉须赠佳人。”一笑而去。

宝玉回至书房,开匣一看,里面又一红木匣,匣内十二个细洋磁瓶,瓶内药气芳香,嗅之欲醉。上面一张单方,备述此药如何用法,如何种种美处,男女相宜,名曰春房佳品。宝玉心中付度:“常听说春药甚妙,且试一试。”近日因黛玉重身隔房,连宵在怡红院住,正与宝钗极意绸缪,想开他的心。先来黛玉处,说了备细,商量定妥,回至怡红院。夜间进房,向宝钗道:“前日南边朋友送的女儿酒,味儿很好。”忙叫人烫了—大壶来,宝玉暗将媚药投入,同宝钗对饮。味旨气芳,宝钗连连赞好。宝玉道:“姊姊喜欢,就多喝几杯。”宝钗道:“我怕醉,不敢多喝。”宝玉一面谈心,一面笑劝。宝钗已喝了数杯,宝玉又劝。宝钗道:“这会子实在不能了,临睡时再喝一杯。”宝玉道:“我正要睡了。”宝钗即忙卸妆盥漱,掩了门。宝玉道:“再喝两杯。”宝钗笑道:“你能像晴妹敬你的那个敬法敬我,我就喝。”宝玉亦笑道:“使得。”即敬了双杯,估量酒力已足,不再勉强。那知这酒下肚,却不甚醉,药性直达丹田,春情暴发。只见宝钗两颧红晕,星眼含扬,拉拉宝玉道:“咱们睡罢。”宝玉道:“才喝完酒,我停一会再睡。”宝钗对着宝玉耳边絮聒,宝玉只是笑,假意延推。宝钗急不能耐,又向宝玉絮语。宝玉道:“你将裤子对着灯前褪下来,我就睡了。”宝钗无法,只得依从。于是牵了宝玉就寝,两人同衾以来,未有如此欢畅。次日起时,宝玉笑问:“如何?”宝钗道:“那里弄这样酒来?摆布死人。”宝玉道:“今夜还喝不喝?”宝钗笑着瞅了宝玉一眼。

两人梳洗后,正吃早点,黛玉来了。宝玉向黛玉打个暗号,宝钗未曾看见。宝玉吃完点心,三人同到里间,宝玉、黛玉哼曲、点眼、拍板,宝钗道:“又是过的什么生曲?我全不懂。”黛玉道:“回来你就懂了。”宝钗道:“他的板眼很乱,如何懂得?”宝玉唱完住手。黛玉到案上捡了一张粉红花笺,恭楷画了,递与宝钗。宝钗道:“又是雪美人的续咏词曲来了?”黛玉只是笑。宝钗看见题目是《怡红戏作》,再看那文是些数目码子:

恰红戏作用中州韵拍合

宝钗端详再四,解不出来,笑道:“这个又不是琴谱上的字。一宗一宗的码子,只怕是篇弯儿帐,我真正不懂。”黛玉拿去,在旁边注释明白,再递与宝钗看。原来是首五言绝句:

昨夜如吾愿,灯前褪小衣。

蘅芜春意满,牵我入罗帏。

宝钗一面看,脸上飞红,心中惊异:“昨夜的事,他如何知道?”忙向黛玉说:“妹妹别理他,昨夜缠磨死人,还做这么样歪诗来编派我。他到底多早晚告诉你的?”黛玉道:“我才来,只合他哼曲,并没有说话。你又没有离我两人,如何是他说的呢?”宝钗说:“你难道未卜先知吗?”黛玉道:“我近日学的三仙奇数算出来的。”宝钗道:“这数实在神明。好妹妹,教给我罢!”黛玉道:“教你使得,你把昨夜的事告诉我,看他可是歪话。”宝钗又红了脸道:“好妹妹,别提了。你这神数是谁教的?”黛玉笑而不言。宝钗道:“晴妹新回,一定是仙姑传授他的,他又传了你。你不教给我。我明儿去请教他。”黛玉道:“你若诚心肯学,恭敬写个帖子,我合你去拜他。”宝钗道:“这样神数,如何不虔诚习学?我就写帖去拜他,咱们就作闺中师友,却又何妨?”黛玉笑道:“实告诉你,不是他,另有个人。”宝钗道:“到底是谁?”黛玉道:“这个人在你头上通了天。”宝钗道:“人在天顶上如何见得着?又说玩话了。”黛玉道:“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目前。”忽听宝玉躺在炕上哈哈大笑。宝钗顿悟,也笑起来道:“好呀!原来你两个做成圈套作弄我的。若不将神数快快教给我,断不依的。”黛玉道:“此数可灵不灵?”宝钗道:“灵验极了。”黛玉道:“你昨夜牵他睡下,今日牵他起来,自然如你的数了。”一语说得宝钗发急,忙赶来要拧黛玉的嘴。不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秘闺情群姬舒媚态联宴会三美逞奇能

 

话说宝钗要拧黛玉,宝玉拦开。宝钗道:“你们这数到底是那里学的?”宝玉笑道:“并不是数,是‘空谷传声’。我一面拍数。妹妹一面记,不用口说,他都知道了。”宝钗道:“原来是这么着。谁教给你的?”宝玉道:“琼弟处南边荐来一位吴埠岐先生,此人讲究六书,兼善篆隶,又工音韵。前儿将‘空谷传声’教给我合琼兄弟,我回家即传了妹妹合晴姊姊。妹妹一说就懂,晴姊说了两遍也会了。他们前儿晚上拍了一夜,比我拍的还快。昨儿兄弟说,喜妹妹也会了,纹姊姊学不会。这件文艺实在有趣,但是一件:懂得的一说明白,嘴里字面比得清切就成功了;若不懂得,嘴里字面糊乱,任凭他下死工夫都不相干。”

黛玉道:“姊姊可要学?”宝钗道:“要学,要学。”宝玉道:“姊姊先将字母念熟,再来比字。”一面写了字母与宝钗,传授心法:

公君冈张光之知归诸姑皆该官根金肱

均千乘坚专交高观戈瓜加江遮将州勾

先以此三十二字母比字之韵以为端;

悠由有幼又宥

再以此六字切字之声以为节;

戈科我我叶阴平多拖那那叶阴平

波坡摩摩叶阴平做搓棱做叶阴平

州抽收幽呵浮阿罗牛浮罗牛叶阴平

后以此二十一字射字之音以为的。

忽见丫头来说:“外面有客请会。”宝玉匆匆去了。

黛玉道:“古人造作的道理实在精微奥妙,学这件事,易则易如反掌,难则难于登天,诚不可同言而语。若人人一学便得,又不为奇了。先将三十二字母念熟。后将阴阳平声、上声、阴阳去声、入声分清白了,凡字总作六声排念,即无此字,必有此声。再将二十一字母均作阴平读。又念熟了,分作三格:每拍一字,先从上格三十二字量字比音,再从中格六字排挤其声,后将下格二十一字切清其韵。不拘什么字,总从这三个格里比射出来,所有世上土语方言无限字音都包括在内。这件事理,纯以声音比射出字来,所以名曰‘空谷传声’。”黛玉又细细教以如何比射之法。

宝钗道:“妹妹是这么说,我竟很难。”黛玉又再四比说一番。无如宝钗嘴里调声切音比射不出字来,黛玉又细细翻解,不得入窍。黛玉道:“这件东西,姊姊竟不必学了,徒费工夫,不能会的。”宝钗道:“人一能之,已百之,我用苦工,如何不会?”黛玉道:“这件事全靠耳根辨别之聪,舌本灵圆之妙。姊姊的耳根舌本都差些,所以难学成功。如必要学,也只好慢慢的讲究罢!”宝钗道:“可还有从减的捷径?”黛玉道:“没有,总要比清三个码子才成一个字。”

宝钗道:“这就是了。先前怨不得他分三次,多少不一,点着两十多点子,再拍一下。我想,那里有这么怪曲,点了几十眼才打一板?真正把我糊涂死了。”黛玉道:“这正是传声呢:他一面点,我一面数,耳里听着,口里念着,心内想着,才把这诗的字解了出来。”宝钗道:“我爱杀你聪明绝顶,许多数目点子如何记得清?”黛玉道:“不但光记点子。他拍一板,歇一会再点,那就是个暗号。歇那一会的工夫,我把那个字射准记清,一心记着字才不错。”宝钗道:“虽如此说,总难为你。我连一个字没有射出,今日才死心拜服你了。”黛玉一面笑,一面说道:“姊姊说错了。”宝钗道:“错了什么?”黛玉道:“你今日才死心拜服他了,如何说服我呢?”宝钗道:“分明服你,怎说服他?”黛玉笑得接不上气来道:“你若不服他,如何肯灯前褪小衣呢?”宝钗赶过来,瓣着黛玉的脸道:“我若不撕你这嘴,除非日落东山。”

黛玉再三告饶。一面又笑问道:“姊姊,昨夜到底是怎么样?”宝钗道:“不告诉你。”黛玉道:“咱们好姊妹,你我是一个人,我连那些话都告诉你,你也不忍外我,况且你我没有不说的话。”宝钗笑道:“这利嘴实在疼人子的。告诉你罢!他昨夜合我喝女儿酒,那酒香的古怪,味儿很好,喝了又想喝。我喝了几杯,倒不甚醉,不知怎么样,一股热气直达丹田,停了一会,就不可解了。”黛玉问:“怎样不可解?”宝钗将脸贴着黛玉的脸,低低说了些话。黛玉一面笑,一面说:“你不依他也使得。”宝钗道:“据他逼勒的没奈何,只得依了他。”黛玉道:“实告诉你听:孟老二送的那药,他要下在酒里,先合你喝着试试瞧。一说破了,怕你这道学先生不吃,所以不给你知道,便宜行事。”宝钗道:“原来你先知道了酒里下了药,只怕你们是通同作弊的。”

两人并肩搂着谈心,正说得高兴,宝玉回来。宝钗道:“你把那药给咱们瞧瞧。”宝玉将书架中格有个暗键的屉子抽开,拿出个洋磁瓶。钗、黛二人看了,又闻闻香。宝玉将单上夸此药许多好处说了,宝钗道:“果是好药,昨夜闹到五更,今儿倒还舒服。”宝玉道:“我问过的,此药原是外国秘制的妙品,有益于男,无损于女。这十二瓶药要值上千银子,必要珍藏起来。但是这药时常要沾人气,恰好是十二瓶,这瓶姊姊尝过的就藏下了,妹妹藏一瓶,那十瓶给他们分收。妹妹明儿也尝尝。”宝钗道:“好呀!再瞧人家脱小衣了。”黛玉道:“我如何搁得住这么闹?不要这东西。刀疮药虽好,不用为佳。”

宝钗忽然笑道:“有一件事咱们猜一猜。”宝玉问:“猜什么?”宝钗道:“他们得了这药,自然喜欢,不知道谁要先试?”黛玉一面笑,指着宝玉道:“上年吃皮杯的那夜,他说来得凶的那位性子最急,一定要占先的。”宝钗笑说:“是的,是的。”宝玉摇头道:“非也。最好最急是龙头的,他又不合人睡,每合我睡一夜都要闹到通宵。”黛玉道:“他倒会独乐乐。”宝玉道:“横竖我均而匀之,合他们歇的数儿拉扯算来都差不多,同姊姊、妹妹歇的日期比他们加倍。”宝钗道:“细按起来却很是的,有时候你同妹妹多歇几夜,下回又同我多歇几夜,竟无偏倚,难为你记得清。”宝玉道:“我有个日记的折儿放在靴掖里,天天瞧着,所以记的清。”黛玉失惊道:“这还了得!倘若不防头,被同人中抢去瞧见了,岂不是笑话!”宝王笑道:“哄你们的。我每天看皇历,记风雨阴晴,就在页底下做下暗号了。”宝钗道:“今儿横竖闲着,咱们房体秘事从没有说过,倒也说说这些话,开开心。”宝玉道:“咱们到里间去说。”

于是三人进去并坐交谈,宝玉倒了一钟茶,自己喝去一半,递与钗、黛二人喝。黛玉道:“这茶味很好。”宝钗道:“这是清香武彝,妹妹那边也有一大篓。”黛玉道:“还没有开。”宝钗道:“妹妹喜欢,我这一篓明儿送到你那里去。”宝玉道:“我前儿得了一种徽州末山茶,据说好的了不得,回来将去年收的天水,咱们煮若夜谈。妹妹今夜在这里同榻。”黛玉道:“使得,只不准混闹。你要闹,合他闹。任你们吃药酒,拉拉扯扯的,别闹我就是了。”宝钗道:“先前饶了你,倒又浑吣了。”黛玉笑道:“再不说了。”

回头忽见个小丫头站在门外向黛玉道:“三姨娘叫问奶奶:还是回去吃饭,在这里吃饭?”黛玉道:“你去说,我今儿在这里歇。”丫头答应回去。宝钗笑道:“妹妹的话实在斩截,人夸凤姊姊的话剪绝,都不及你简括。我今儿在这里歇,只这七个字,将前后许多话包罗尽了,所以要言不繁,立言诚不容易。”外间丫头们铺桌摆饭,三人出去吃毕,重复进内间坐下。莺儿来将炉中添了香,叫丫头重泡了茶,都退出去,自己说道:“爷合奶奶说话,有事,我在外间伺候。”黛玉道:“你不用伺候。咱们喊人,叫小丫头进来就是了。”

莺儿退出,黛玉道:“就从他说起。”宝玉道:“说他什么?”宝钗道:“他们夜里同你私情密语,无不倾心。我合妹妹不知道。你说了,待妹妹合我评评。”宝玉道:“他这个人最好,是双巧手,脾气性情都好。他合麝月、秋纹最厚,恰好三人共住一处,我合他们歇都在一炕。轮流伴睡,均均匀匀,省却争吵。他们模样又相仿,风格温存,颇称我的意,倒也罢了。怕的是新屋里歇,龙头的要单独一夜,双鸟的也要独自一夜,玉钏、碧痕同两夜。四人分作三起,东奔西投,有甚趣味?”宝钗道:“分宿同宿,皆一宿也。何必拘拘?”宝玉道:“我喜欢,巴不得他们十人都在一炕睡,我在中间随便取乐,才是我的心愿。”宝钗道:“谁问你的心愿?只问他们的月貌风情、私心密意,孰优孰劣,好评甲乙。”宝玉道:“若论风月心情,各有好处。莺儿、麝月、秋纹月貌姬娟,风情婉好,才说过了。袭人的妩媚淫情当居第一,就是合他睡,捱他催得慌。有一回他急呼呼逼我睡,我说想起一个笑话来了:一个贫婆子生得怪俊的,肚里饿的不可解。找着个和尚寺,模不着门,拉着扯着,扯出一个洞来。碰着里面一个小和尚,婆子叫他救命。小和尚说:‘磕我几个头。婆子即趴下去。小和尚说:‘不是的,要你的脑袋碰着我的脑袋才算。’婆子就在小和尚头上碰了几下。”宝玉自此不则声。停了一会,宝钗问道:“再怎么样?”宝玉道:“你去细想。”黛玉机快,突然“噗嗤”一声大笑,拉着宝钗乱抖。宝钗会意,也笑得揉肚。二人笑止,宝钗又问:“龙头的听了怎么样?”宝玉道:“他也是问我再怎么样,我说:你学这婆子一样磕头,我就睡了。他乖乖儿的依了我。这可是个真笑话。”钗、黛二人细想,又笑一阵。黛玉道:“你倒会刁钻古怪的作弄人。”宝玉道:“闺房中乐趣定不可少,又算开心的秘诀。”宝钗道:“再说谁呢?”宝玉道:“玉钏很浪;鸳鸯的施为与我作文仿佛,有开合搞纵;碧痕会品萧;蕙香种种随和;紫鹃生成的文媚洁净,下体妙不胜言;晴、婉兼众人之美,且又超乎众人之上上,所以最得我宠,几与姊姊妹妹并驾齐驱;而姊姊妹妹的风月,我竟不能言语形容,又当别论矣。”钗、黛笑道:“咱们原是问他们如何若何,怎么连我两个一同嚼起来了?”宝玉道:“咱们房帏秘语,爽性说个畅快。既说了他们的好处,姊姊妹妹的美不可及、妙不可言之处,若搁在心里不说出来,岂不埋没了?”

慢表三人相谑。次日,宝玉将媚药分与十妾收藏。是夜在新房歇宿,先与袭人尝新,其兴浓乐极,不须细表。旬日之中,晴雯、紫鹃、鸳鸯、玉钏、莺儿、麝月、秋纹、碧痕、蕙香备尝滋味,新近床第之乐,每每彻旦通宵,这且按下。

再表柳湘莲奇功荣显,光耀门格,将屋宇重兴广大,与林园毗连。一日请宝玉、琼玉等游园,从花厅旁边有条夹道进园,只见几十间长房面前,满院芭蕉,绿阴冉冉,蕉外两十丈细巧玲珑花墙。西首进去,穿山石出来,一所大院落,栽的尽是红梅。中间一座大五间蝴蝶厅,厅上有楼;院东几间半阁,阁前十数株素心腊梅;院西两进五间卷棚长轩,两轩相联,名双舫轩,轩前一丛丹桂、银桂;院北后首一带,玲珑山石列如屏障,山石上春秋两季各种藤花累累垂垂,香清果异。院内四面望去,已一览无余。进了蝴蝶厅。前面一所大牡丹台,尽植白花,开时艳雪天香,淡中富贵,别饶风韵,两旁各色春花掩映。楼右一丛玉兰、辛夷、海棠,楼左一丛雪球、各色洋茶,楼下西边回廊弯环九曲,一直绕到牡丹台前。再从左首山石内穿出,又到了红梅院,复从腊梅花间上了半阁,又从阁内走到假山石之上。山左侧一个六角亭,中间一个两层连环方胜亭,右首一个五瓣梅花亭。山下一所大方塘,广约数十亩,东北西二面尽是走马高楼。楼下一围石墙,宽有丈余,地沿尽植芙蓉,花下周围石凳、假山,西首接着六曲大月台。众人下了月台,进双舫轩歇息,夸奖一回。探春的姑爷周廷辅说:“自如先生的布置合宜,点景尤妙。几个园的格局不同而同,不异而异。”X飡

大家又从月台底下一门出去,只见万竿修竹,深绿浓阴,后首十几间竹房。林中白石堆成一座高台,台下一大穴洞,如桥圈一般,底下一道清泉,自北而南,弯环绕出竹林,归人大塘。台上一个棕亭梁柱,都用棕树做成,屋上不用瓦,尽用棕皮棕毛做成,极其古雅。匾额题着“幽霭”二字,柱上对联道:

流泉溯琴韵。

栖鸟诧花光。

大家称赏不已。林之西南角一条“之”字石梁。过去,只见一林杏花丛里,隐着一座“亚”字形高楼。前五间;中间后首单独凸出一间,接着中五间;此中又凸出一间,连着后五间。四面凹里栽着梨花,两旁多植李花。前面一林,各色天桃。四面池塘环绕。桃花之西,有个小圆亭,中间一根独柱,如伞一般。水面上垒着乱石几堆,虽然隔断,离不盈尺,名天然桥。过了桥到岸,四面桑榆茂密,包笼着一圈黄泥围墙,宽广两百丈。进了墙垣,北首一带竹篱围着村落,面前尽是菊畦,中偏一丛枫树深林,林内一所土墩,墩上一亭,石梁石柱,亭前又一片菊念。东南角十数间茅屋,外围柴杯。西南角亦有几间草房,周围木模作垣。大围墙根内,四方尽是两丈宽的沟渠,构木为桥,俨然村庄气慨。菊外畸零空地,尽是菜蔬。鹅、鸭、鸡、豚之类栖埘浴水,静乐天机。

大家赞不绝口,宝玉道:“今儿从咱们园里穿到东边周大哥园里逛逛。”原来周园在大观园东首,亦已通联。于是众人由林园穿桧碧园,度大观园,直到周园。一进园门,只见一片碧粼粼池水,广数十亩。池中山石垒成十二处石堆。每堆上一亭,方的、圆的、长的、匾的、两层八角的、三层六角的、连环的、曲尺的、下正方上斜方的、上圆下方的、三角的、五角的。亭边尽植四时花木,松、柏、桐、梓、枫、柿、槐、檀、古桧、垂杨之类。各堆有各样桥梁相接,中间夹着无数回廊,盘旋围绕,或凹或凸,参差远近,穿插其间。廊下都是玲珑石脚,四通八达,采莲小舟都划得过去。全盘一个水局,点缀着十二处事台,包以弯环游廊水榭。

众人一看,痛赞其妙。宝玉道:“这所园本限于地东首,武场占了大半。这么盖造起来,无不生动,无不曲折,可谓以动胜静,以小胜大了。”湘莲道:“此公胸中邱壑,犹如武侯用兵,神出鬼没,令人意想不到。”周廷辅说:“不但此也,他的文才更妙。我求他分书,又爱他的诗。他将旧作《落花诗》代我写了四幅挂屏,诗、字可称双绝。才挂起来,就被个朋友硬要了去。还要求他重写四幅挂到内书房才好。”湘莲道:“他这诗,大哥可还记得?”廷辅道:“不记得还好?我念给你听。”一面念道:

飞红如统绿如苗,乱扑轻翻贴水滨。

零落难消千古恨,给纷都为四时春。

啼残野外催耕鸟,愁绝楼头拾翠人。

肠断江南芳草路,年年香惹马蹄尘。

殷黄紫白遂轻风,万树琼瑶已渐空。

无计勾留随去住,有情飘泊任西东。

能腾峭壁能天际,半酿烟岚半雨中。

大块文章真烂漫,曲江春逝水流红。

小院轻寒玉漏沉,枝头新叶惭成阴。

低徊膏雨沾幽径,附和春风出上林。

散漫襟怀忘俗虑,整齐颜色绣文心。

一声杜字将归去,别绪依依梦到今。

等闲玉笛慢相催,渺渺江流去不回。

蝶恋余香栖画槛,燕衔飞片上歌台。

飘零华彩终成锦,寂寞芳心未忍灰。

莫向东风怨狼藉,阳春犹作一般开。

廷辅念完,各各赞赏。琼玉道:“我那里夏老三画《行乐图》,景布带月荷锄归,平林曲水小桥,画的极妙。康老六说:‘这题目重在个归字,看这画的,作带月荷锄行也说得去。这归字的虚神如何画得出来?拿去请教自如先生。他说:荷着锄将过桥,就把桥头平林内补画一带疏篱,围着柴扉,露出半角,这归字岂不现出来了?’夏老三欣喜欲狂,连忙跪倒磕头谢他。”众人听了,互说此公竟是个奇才。宝玉道:“他还有许多要诀,闲着再谈。”一面合众人赏这水局风景。

大家随弯就曲,将十二亭并回廊绕遍,再到东边。只见一带花墙长亘四五十丈,上面一带走马楼,直到南首曲尺转弯,又有十救丈,下面一色青石板,铺的平坦。北首几间习武厅。东首两丈宽一道平直柳堤,柳下间着紫荆,柳外各色桃花,花外一条马道。湘莲同廷粥说:“此处演武为最了。”廷弼道:“为此而设。”

周氏弟兄邀众人到花厅吃饭。往南首进去,只见一所大院落,中间一所大花厅,共有五十三间,照依转脚“万”字四面排齐,每方十三间,三曲中心一间。四方厅院凹里栽着百花,点缀玲珑山石。厅内装饰富丽,帘卷珍珠,钩悬玳瑁。院外数百间楼廊作围,围墙净用花砖砌的各色玲球巧样。大家互说:“这所花厅方而不板,百花围绕,四面曲折玲珑,从花墙内望出外面的水局亭廊,只这两处配合起来,越显得阔绰有余了。”

饭后众人又到演武场楼上西南角一望,西首俯临十二水亭之胜,南望万字花厅景物之华。琼玉道:“来年五园春色大有可观。”宝玉道:“咱们潇湘馆旁边有块空地,砌座白石台,上面起一座三层坐花阁,收各园的景致,与红楼对峙,诸兄以为何如?”廷辅道:“果如此,仙乡不过是矣。”

湘莲道:“小园初成,未曾请客。明儿小酌,邀弟兄们一叙,还要请诸位嫂子们一同热闹,做一通家和乐会。”周氏二人道:“好极了,二哥请先,愚兄弟继后。”宝玉道:“柳二哥请人在那一天?”湘莲道:“准于明日。”宝玉道:“只怕来不及。你还是大市通请,还是怎样?”湘莲道:“咱们诸兄弟不用说了,所有各府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都要通概请的,上下内外酒席打点四十桌。”宝玉道:“许多席面,一时如何来得及?”湘莲笑道:“告诉你,贱内已托过两位嫂子代办现成,你还不知道呢!”大家哄然一笑,各自散去。

次日,柳园中群钗毕集,舞彩飞觞。贾、林、周、薛四府女眷,贾母领袖,以及丫头,上下两百人,衣香缭绕,笑语喧哗。正席设在蝴蝶厅红梅院半阁内,钗、黛诸人清唱。男客在亚字楼下设席,两班清音,锣鼓对白,竹林内棕亭里,琼玉等并门客清唱。贾母率领群钗并各位太太坐着椅轿各处游了一回,再到蝴蝶厅上席。酒筵之盛,肴馁之美,不及细述。

薛姨妈问及自如先生是那里人,黛玉回:“是徽州人。此人系世家子,中落下来,身无挂虑,专好邀游名胜,自在逍遥。在苏州请来的,合他们意气相投,所以就在这里了。”贾母道:“这先生胸中邱壑比山子野强。咱们园的布局,全是山子野的作用,如何及得他的心机?即如这里红梅院,那边园的百花廊、幽香谷,咱们姑太太那边的十二楼,三丫头家万字花厅、十二水亭,这些地方还要怎么好法?这边竹林里棕亭比潇湘馆又幽静许多,西首大墙园里茅屋、柴房、枫墩、菊径比稻香村又换了样子了。他的格局又宽敞又曲折玲珑,又生动又别致大方,栽培的各种花木,或一林,或一片,热闹好看,而且因地制宜,古雅清幽,毫无俗气。”又向黛玉道:“咱们园里低矮的房子可曾托他改造?”黛玉回道:“已叫兄弟托过了。他说:秋冬之交,花木凋零,正好兴工。他们南边制造的房子高大,山子野先生是北人,所以那边园里,除了省亲别墅正殿、缀锦阁、凸碧堂几处高的,余者尽都平矮。他们商量另造几处高大的,才与西东两头的园子相称。”湘云道:“林姊姊,我想秋爽斋、红香圃、蘅芜院、榆阴堂这几处都可起楼。”宝钗道:“仍旧贯罢!”黛玉道:“他也不肯改人的制造,只拣空地,添几处高大楼阁亭台就是了。现在选了一处,打点起造一座高大月台,台上再加一座三层的西洋楼,几十个砖卷的洞门,楼顶上用五色琉璃筒瓦。还有一处,打算差一座湖山上的飞蝶亭。”

正在高兴谈论,忽见周府一个妈子气喘吁吁跑来向李双兰道:“不好了!徐姑娘在园里跑马,跌下来晕死过去了。”双兰大惊失色,一面哭道:“这是何苦来!他自己作死,我也无法。”大家听说,乱乱慌慌,贾母吓的念佛。双兰向那妈子道:“怎么不请柳二爷去瞧瞧?”妈子回道:“才去了。”少顷又有个妈子跑来向双兰道:“请奶奶放心。柳二爷瞧了,说是闭住气,灌了药下去,惭渐回过来了。”大家这才放心。双兰问妈子:“徐姑娘跑谁的马跌下来?”妈子说:“就是奶奶骑的那匹桃花马。”双兰道:“我这马他如何降的住?”黛玉的丫头妍菊从双兰学武,骑射舞剑颇精,站在旁边,因说道:“这马委实难降,怨不得他要跌下来。”黛玉问:“你如何知道?”妍菊说:“我跑过一辔头的。”黛玉道:“你不怕死吗?”双兰道:“他竟很好,马上的工夫很去得。”一面说,一面邀探春,要起身回去。大家酒兴已阑,妙玉又再三劝了一巡,才各自敬去。男客们亦散了。

间了两天,周府廷宾。贾、林、柳、薛、甄、梅各府男客都在大花厅摆席,女眷都在花园摆席。贾母同各府内眷、黛玉同众姊妹、佩凤、偕鸾、平儿、香菱、晴雯等都分在十二亭中并曲廊内坐席,饮到酒酣,无非报拳、射覆、行令、猜枚。花厅上,男客因要看演武,早已撤席。贾母等亦出席散坐。底下人吃过饭,随伺贾母等到走马楼上,看湘莲、双兰并丫头演武。

先是双兰侍从丫头会骑射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马道上一马三箭。贾府丫头亦有几个习武的,也射过马箭。两下有全中的,中两箭的,中一箭的,有未中的。贾母同众夫人,黛玉、喜鸾同众姊妹等看高兴了,连声喝采,分别赏了荷包。

湘莲叫人在堤边柳枝上另悬三面小铜锣,又在甬通中间另立三个彩漆架子,也挂着小铜锣,与枝上的锣分中间开。只见一位美女柳眉星眼,玉靥朱唇,貌艳如花,身轻比燕。穿着大红洋绉绣花短袄,翠绿洋绉绣花裤,西湖水洋绉百蝶绣裙,系一条杏黄丝带,分开裙角,塞在两边腰间。左右插着六条响箭,拿定弓,跨上马。湘莲带住丝缚,连打了三个旋,把手一丢,那马跑发如飞。众人只听见当当的连响五下,原来左右开弓,中了五箭。贾母同众位夫人看得眼花,只是喝采。贾母道:“难为周二奶奶有这般武艺头儿,我今儿才知道了。”黛玉笑说:“老祖宗认错人了,这不是周二奶奶,是咱们的丫头妍菊。”大家诧异,歇了一刻,来到楼上见着,果然是他。贾母、舒夫人、王夫人喜欢的了不得,各人重赏了荷包。贾母道:“很难为他。”

又见两个小厮将彩架上的锣拿下来,换了三面花腔鼓。忽见一匹桃花马上骑着个美人,黛眉凤目,杏脸桃腮。头戴翠翘赤金抹额,身穿果绿摊金彩绣嵌翠钥的软甲、满绣三蓝白续战裙,勒着五色丝带。左右插着六条箭,执着弓。自己将马带转二圈,—鞭扫去,跑过马道。大家听得清切,一声锣,一声鼓,连响六下齐中。男客都在演武厅看,此时楼上楼下看的数百人个个喝采称奇。黛玉、探春笑向贾母道:“这才是双兰妹妹现本领哩!”贾母笑道:“我过了八十几岁,今儿才算见着了,明儿我办酒贺他。”黛玉道:“老祖宗不用操心,都是我办。”

贾母忽指着柳堤边说:“那是三个什么东西?”众人回不出来,忙叫随使的小厮问了,说是柳二爷射的皮球。又见两个人到彩架上换了三面鼓下来,又有几个人扛抬石头,压住彩架。湘莲走来,将架子摇了几摇,说道:“还要压重些。”小厮们又加重石压定架子。湘莲又摇了两摇,点点头,走至马道口,换了满绣堆金紫箭衣,黄缎团龙马褂,珊瑚顶下抱着三眼花领,跨上青鬃白马,愈显得玉树摇风,英标绝世。拈弓搭箭,下了半边,当劲只向左一旋,那马跑发如风。众人听得“扑”声一响,只见那皮球进得数尺高,一般白烟一冒,箭穿在球上。又听得“吟”声一响,箭已穿透鼓心,落在地下。也是左右开弓,六箭齐穿齐中。楼上楼下,男女众人一片喝采之声,嘈嘈杂杂。众人惊喜犹可,独有妙玉心中的喜处无可比方。贾母道:“很难为他,兄妹二人,一般的武艺。”黛玉道:“柳二哥强多着哩!”贾母同众人都说:“两人一样中了六箭,如何有高下呢?”黛玉道:“柳二哥的箭多大的劲儿,皮球、鼓子都射穿了。若不是先前多加石头,把架子压定,只怕连架子都要射倒了。”

随后宝玉跑了一辔头,中两箭,贾环、贾兰各中一箭。又有相好中能骑射的,中三箭、两箭、一箭不等,还有不中的。然后再是廷粥,左右开弓射皮球、鼓子。皮球中两箭,未穿通;鼓子中三箭,一箭穿通落地,两箭插在鼓心。正要收场,忽见焙若一马跑过,中了三箭。贾母、王夫人等笑道:“他也来射了,倒还击得。”

再说甫道上撤去鼓架,只见妍菊提着双剑站在旁边。双兰亦提双剑向中间走来,除了抹额、软甲,穿着桃红闪缎团花短袄、翠绿洋绉绣花百裙裙,腰系五色纶带,裙门分开左右塞在腰间,露出里面猩红绣花裤腿。轻盈莲步,贴地无声,俏丽行来,人人纳罕。又见湘莲穿件玉色洋缎织花短袄,蛋青绸裤,外套库灰色香糜皮腿裤,薄底乌靴,系条白洋绉腰巾,大[辫]子塞在腰后。手提鸳鸯宝剑,在演武厅中将身一纵,直到甫道中间站住,有两十丈远。楼上众人个个摇头吐舌,贾母道:“了不得,了不得!怎么柳二爷像个雀子似的。”姨妈笑道:“只怕长了翅[膀]。”双兰向湘莲道:“哥哥先请!”湘莲道:“妹妹请!”双兰道:“向来不敢好哥哥,今儿又系咱们的东道主。”湘莲说:“占先了。”即跳跃起来,几个纵步,击了数剑,铮然有声。再换了身法,端势挥舞。双兰亦将剑轮动,妍菊也舞起来。

三人剑法虽同,毕竟分工夫深浅。初然舞动,如飞星掣电,濒舞渐紧。妍菊的剑如干瓣琼英,攒就一枝玉菊;双兰的剑如万道银条,绕成一个亮球;湘莲的剑如一团雪亮银光,密无纤缝。双兰同妍菊避着太阳挥舞;湘莲舞到将休,迎着太阳旋转。只见两个银球、一个淡金球滚来滚去,众人看得眼花,喝采不迭。贾母道:“那个小团是妍丫头,这两个大的谁是柳二爷?”黛玉道:“这个略大些的是柳二哥。”湘云笑道:“这三个亮团,合着两句《三字经》:‘三光者,日月星。”正在评论,只见妍菊先休,次又双兰休住,湘莲这团金光惭滚至柳堤边。贾母道:“你们瞧瞧,这个金球滚到树里去了。”封太太说:“实在好!”一语未终,忽听得“轰”声一响,两株柳树齐倾,唬得大众目瞪口呆。欲知吉凶,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比美方容定评甲乙葬花祭雪感格神灵

 

话说湘莲舞剑煞手之时,双剑一分,砍倒两株拱把的柳树,吓得人人惊恐。湘云问宝钗道:“宝姊姊,你最明事理,柳二哥休剑,为什么要砍倒两株树?”宝钗道:“这要问柳二嫂子才知道。”妙玉说:“他的剑舞到这个光景,周身的劲都贯足在剑锋,劈空再休不住,必需触物乃止。许多相好央他舞剑,只舞过两次。院子里埋着木桩,收的时候,一砍两段。”湘云道:“你家用木匠做东西,只叫二哥舞剑砍成段子,木匠不用银子。”说得众人大笑。

男客散归花厅,女客又到花园散逛。夜间各处张灯,水亭水廓尽挂琉璃圆珠灯,池中倒影,灯火参差,楼台沉静。亭内女客唱曲,花厅男客串戏。宝玉东奔西走,无所适从。闹到更阑,方才内外各散。

次日宝玉方起,传闻薛姨妈家有报子争索喜钱。原来宝玉代王子腾的孙子、邢夫人的侄孙、并探春姑爷、湘云姑爷、甄宝玉、梅翰林之子等谋干之时,因薛蝌奋志青云,即代为纳监,后首与宝琴姑爷同点翰林。宝玉又代薛蟠赎罪回来。薛蟠想要做官,代其捐了县丞,分发在京城附近地方。今因拿获一伙盗犯,首从数名均已严刑伏法,潜逃去一名,未曾缉捕,因此超升知县;报子开发去后,诸亲友来道喜。薛府开贺,请酒、唱戏,贾、林、周、柳、甄、梅、王、邢各家男女等众,一连又热闹了几天。

且说薛蟠所拿盗犯,因打劫过多家,并孙绍祖家的家财,绍祖率家丁与斗,伙盗遁去。绍祖身被重伤,卧床两月,喊叫如牛,血枯而毙。迎春冤孽至此才销。往后去,薛蟠调缺回京途中,遇着潜逃的那名盗犯代同伙报仇,在旅店中暗施毒药,薛蟠误服而死。此乃两伤人命,未经抵赏之报,后文预先交代。

展眼又交芒种,黛玉约众姊妹做饯花会。是日清晨,同喜鸾往北郡王府拜太妃生日。宝玉拜过寿,假说有事,即忙回家,来到秋爽斋。湘云、探春问道:“二嫂子合喜妹妹怎么还不回来?”宝玉跺足道:“偏是太妃高兴,留他们吃酒,只怕晚上才得回来,今日的会岂不扫兴!”湘云道:“急什么?就到晚上点着花篮灯饯花,还不有趣吗?”宝玉即刻叫人到花冢上搭彩棚。

正在忙乱,宝钗、莺儿、麝月、秋纹到了,问什么事搭彩棚。湘云告以原委,宝钗道:“等人到齐,大家商议。晌午时候,林妹妹包管回来的。”宝玉道:“太妃留住了,怎么得来?”宝钗道:“妹妹自有脱身之计。况且太妃疼爱妹妹像亲生女儿似的,妹妹要回来,有什么不依哩?”鸳鸯、玉钏、袭人、碧痕也来了,鸳鸯道:“才刚奶奶说什么不依,到底什么事?谁不依?”宝钗告以前事,鸳鸯道:“郡主必定早回,且叫人去打听打听。如果回来得晚,咱们就依云姑娘的办法,扎两号结彩灯船,将各花用纱囊盛着,挂在船上,从沁芳闸游到花冢上坡。咱们各人的花囊自己捧着,每人面前四对须络彩画琉璃花篮灯,将花送去掩埋好了,咱们坐上灯船,吹打唱曲回来,可好么?”宝玉、湘云齐道:“一定是这么着。”探春道:“你们很会玩,今儿要闹夜局了。”宝钗道:“还该等大家商议。”正说着,佩凤、偕鸾、宝琴、岫烟、香菱也到了,双兰、李绮约同李纹又陆续到了,随后惜春来到,问妙玉怎么还不来,丫头回说:“已请过了,柳二奶奶要先在自己园里饯过花,再到这边来。”

宝钗道:“要办夜局,赶早合琏二嫂子说。”宝玉道:“我去。”一径来到议事厅,李纨正合平儿开发事件。宝玉道:“二嫂子请你就去,大家候着你呢!”平儿道:“二爷先请,我把几件事开发了就来。”宝玉道:“迟一刻,只怕那班最可厌的东西一起一起的回话,又要耽误了,我同嫂子一阵去的好。”平儿赶快开发了,合宝玉同来。只见丫头迎来报说:“二位郡主回来了。”宝玉大喜,连忙赶往潇湘馆。这里平儿见过众人,商量了一会,再二五成群的散逛。

探春、湘云、香菱、平儿、鸳鸯、玉钏、袭人来到红香圃,湘云道:“咱们躺着歇歇。回来林姊姊一到,人都齐全了,各有各事,晚上又有夜局。这会儿我倒有些懒懒的。”探春道:“咱们七人,除开香菱姊姊,都是双料的,如何不懒?再过两个月,只怕你时刻躺着,连饭都懒得吃呢!”

玉钏歪在炕上,一眼望着平儿,细细的打略。只见平儿穿着月白织花洋夏布大褂,元细滚白纱百褶裙,头上一股羊脂玉钗,裴翠双圈耳环,手上套一副纯白玛淄镯,间着伽南香串。玉钏呆呆的望着,只是点头。平儿道:“你尽管瞧着我,代我相面吗?”玉钏道:“咱们二爷道地是个鉴家,他常说:凡标致女人,越谈妆越好看。云姑娘,三姑娘,瞧瞧他,可比往常格外标致了?”探春道:“好多着哩!”湘云道:“可喜庞儿浅谈妆,穿一套镐素衣裳。”

平儿道:“云姑娘别拿我开心,我这个烧糊的卷子算什么?咱们家实在可惜了二姨儿,那才算得个标致的。”鸳鸯道:“蓉大奶奶合二姨儿还不是一对于吗?”玉钏道:“咱们两府里的人,标致的很多,今儿倒要大家细细评评。”袭人道:“柳二奶奶合喜姑娘又是天生一对。”探春道:“这四位,毕竞谁强一点子?谁差一点儿?”袭人道:“咱们也评过,这四位,再配上晴大姨娘,可称五美。细细比较起来,难分高下。”香菱道:“评差了,且把芙蓉女撂开,他与这四位不同。先把四位到底要分个伯仲叔季,据我说,首取柳二奶奶。”玉钏道:“我的意思尤二姨娘为最,那种柔媚令人疼爱的样儿,再没人比得他上。”鸳鸯道:“你这话偏了,难道蓉大奶奶又不是这样的吗?比二姨还丰富点子。据我说,数他第一。”湘云道:“你这话也差了,喜姑娘的头脸、手脚、身量、七孔、五官、皮肤,那一件不强似他们三个?我最爱他那张菱角嘴,腮边两个小窝儿,一笑起来爱杀了人,要取他为首。”香菱道:“我说柳二奶奶当居第一,不说别的,只看他那双秋水盈盈的眼睛,把人一望,任他铁石人都要销魂。再他的肌肤、模样儿,上上下下,那一件比这三位差了吗?他的文才学识还不好吗?”鸳鸯道:“现论容貌,别说文才。”香菱道:“就论容貌,四位中无出其右。”探春向平儿、袭人道:“他们评的都不差,咱们怎么说?”

正在辩论,恰好妙玉、晴雯携着手来了。只见妙玉云鬟高髻,簪着玉钗翠钿;穿着谈绿素纱绣冰梅的袄、白素罗百褶裙。晴雯头上笼着堆云髻,蝉鬓上贴着一围翠络花钿,横斜一支裴翠簪,上首一个颤巍巍珠蝴蝶;穿件翠蓝素纱阔镶花袄,上面堆着八个三色金钱夹孔雀尾编成的花篮,各色线绣的大朵时花,天青阔镶边上三蓝洋莲翻汉纹,又钉着珊瑚、各色东洋珠,下系娇黄罗满绣三蓝夹谈五色的百叠裙。通体光华,人衣艳丽。二人一路说笑,冉冉行来。

香菱对众人道:“咱们细细瞧瞧他们二位。”妙玉、晴雯来到,大家一面问好,一面细细打略。湘云向探春低低说道:“菱姊姊的话不差。他两个比并起来,乍看难分高下,细比起来,晴雯姊系要强点儿。这所以然的道理,竟说不出来。”探春道:“一个浓妆艳丽,一个谈饰幽研,自然浓妆见强。”湘云说:“我有个办法。”问妙玉、晴雯道:“你二人今儿可系约会的?这么打扮,一浓一淡,搭配的很好。”妙玉道:“各人打扮,爱怎样就怎样,为什么要约会呢?”湘云道:“不为别的,他们说你两人如天仙下凡似的。可能够两人的衣裙对换着穿起来,给大伙儿瞧瞧?横竖你二位身量、长短一样。”晴雯道:“这又值什么?咱们就换起来。”妙玉道:“你们很会玩,人家穿的衣服也要换来换去。”于是二人宽衣褪裙,调换好了。又细细端详一会,香菱暗向探春、湘云道:“柳二奶奶浓妆起来格外好了,芙蓉女谈妆起来格外更好了。”探春、湘云道:“这个实在奇了,你的眼法很准,咱们服了你。”妙玉道:“诸位可看够了?咱们要还原了。”二人将衣裙换回,晴雯道:“叫咱们脱了又穿,穿了又脱,到底为什么呢?”

众人未及回答,丫头来说:“二位郡主来了。”众人忙迎出去,但见喜鸾梳着花蓝头髻,翠围珠披,倩口香腮,娇姿美目;穿件果绿纱袄,满绣五色大团时花,夹着各色洋蝶,天青阔滚边上蛹三色金银线汉纹夹洋莲,系条桃红素纱三蓝扣线锦地加孔雀尾压金钱皮钱花裙。艳容丽服,灿胜春花。又见黛玉云鬓高挽,蝉鬓垂鬈,珠翠钗钿,光摇夺目,眉蹙春山,目盈秋水,桃腮杏靥,樱口瓠犀,玉臂雪肤,柳腰莲步,艳丽羞花,娇妍闭月;身穿粉红素纱衫,上面绣着三绿三蓝翠竹元纱阔镶边,堆着三套金银线香草云,下穿西湖水素罗百榴裙,裥内暗藏谈五色间三蓝的碎花,底下一道天青织金花边。站住不动,瞧着是条素裙,一行动了,裥内的花才露出来。

二人来到庭前,大家相见问好。湘云、探春、鸳鸯等,人人交头接耳,黛玉微微一笑,已猜着众意。喜鸾笑道:“你们有话不明说,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湘云走来,拉妙玉、黛玉、喜鸾、晴雯往炕上并坐。晴雯道:“这个我可不敢。”湘云道:“你不敢,谁还敢?你说不敢,我偏要你敢。这是当敢而才敢,敢云‘不敢’乎?”黛玉、喜鸾齐说:“你就暂坐一刻儿也使得;又不是合外客坐席,何妨的呢?”于是四人坐定。

湘云等正要发话,宝钗、宝琴、岫烟、李纨、李纹、李绮、佩凤、偕鸾、紫鹃、蕙香、莺儿、麝月、秋纹、碧痕等都来了,大家相见问好不迭。李双兰又到了,重复叙礼。黛玉吩咐秀筠先拿莲粉汤,等人齐了再拿点心。随即有十二个俊俏丫头捧上茶盘,里面一色五彩钟,盛着莲粉杏酥汤,送到各人面前。

大家吃毕,湘云复把妙、黛、喜、晴四人不由分说,拉到炕.上一排坐着。宝钗道:“你又闹什么故事?”湘云道:“宝姊姊,你合大家瞧瞧:他们四位,我竟没有得褒奖了,只把他三个比作月殿嫦娥,”独指着黛玉道:“把他比作桃林大士,如何呢?”众人齐说:“确切极了。”宝钗道:“只有个白衣大士,这桃林大士可系杜撰。”湘云道:“只因他衫上绣的竹子,原像件大士衣,但是粉红的,所以用‘桃林’二字,聊取意而已。”宝琴道:“虽说杜撰,这四字的神理确不可移。”李纨道:“云姑娘的文章传神入妙。”探春道:“就叫绯衣大士也使得。”宝琴道:“这是直写。他是物外渲染的笔法,最佳。”

恰值惜春来到,见过众人,随问道:“我方才进来,听说什么‘物外渲染的笔法’,谁在这里论画吗?”探春告以前事。惜春道:“究竟咱们几府的人头儿尖儿都在这里。若论文才,已有大谱儿,惟有容貌未曾分个等第。”李纨道:“四姑娘,你就评论出来,试试你的眼法。”湘云道:“四妹妹要仔细呀!有两位法眼在这里呢!”

惜春道:“我评定了,分出等第来,写在琼华榜上,永为定评。”李纨道:“正该这么着。”湘云道:“琼华榜可有出典?”惜春道:“你问柳二嫂子。”一面叫丫头取了一幅艳霞笺,铺了笔现说道:“我点的一甲一名,大慨于今普天之下没有高自他的。”湘云道:“你说呀!搁在你肚子里谁知道呢?”惜春道:“这是万人一见,大众自然定是这么着,还要说吗?”湘云道:“定要说明了才算。”惜春道:“把大士服作件状元袍就是了。”大家听说,齐道:“这是一定的。”宝钗道:“一甲二名是谁?”忽听外面应道:“是吴云骤。”众人哄堂大笑。原来是宝玉进来,见过众人。

丫头摆上点心,大家吃毕,湘云道::二哥哥,你别则声,听四妹妹点甲。”宝玉问点什么甲,探春将上项事说明。宝玉大喜,见黛玉为大众赏识,心中更乐。湘云道:“二名是谁?明说了罢!”俗春道:“偏要说个哑谜儿:二名是雪人的前身,原是一身两人,今作两人一身,此卿可配点榜眼。”喜鸾、香菱齐道:“你这玉尺量才,毫厘不错。”大家又细细的打略了晴雯一番,又看看喜鸾、妙玉,人人点头佩服。

李纨道:“探花是谁?”惜春道:“大嫂子问,我就直说了。这要点双的,柳二嫂子合喜妹妹。”宝玉将手一拍道:“是极!是极!”湘云道:“怎么三鼎甲闹出四个人来?”惜春道:“上年二哥哥们点两个状元。咱们取两个探花,使不得吗?”众人说:“这议论公平。”惜春又道:“还有两位去世的,若在时,同点探花。”宝琴问是谁,惜春道:“尤二姨、蓉哥儿媳妇。他们这四位,可是两句俗语:四个八两共二斤,两个二斤分四半。”湘云向香菱、平儿、鸳鸯、玉钏、袭人道:“你们已前的评论都偏了,这才公平定准呢!”

惜春道:“一甲已定,再点二甲。”湘云问:“谁是传胪?”惜春道:“已取定了,又是双的。”湘云道:“不必双的、单的,就写区区二字。”惜春道:“轮到你还早。”湘云道;“你会意错了,‘区区’不是我,是你呀!你现在填榜唱名,自己忍作传胪,榜上填写二甲一名,‘区区’岂不恰当?”众人听说大笑。宝玉道:“别说笑了,真正填名,二甲一名是谁?”惜春道:“请你合梅大爷做两位传胪夫人。这二甲第一两名点的是宝大爷、宝二爷贤昆仲。”

黛玉推着宝钗、宝琴笑道:“二兄新做贵人,快拿喜酒来喝。”宝琴道:“先要领了你的状元红,赏过榜眼宴,喝着探花杯,再饮咱们的传胪酒。”黛玉道:“毕竟姊姊大方,妹妹小气,先喝了你的,咱们的还赖得掉吗?”探春道:“大家听听,殿撰公亲口说的,这喜酒又有得闹了。”李纨道:“我有个公论:大家彼此公贺两天,人人都要派分;三鼎甲合传胪分四回请人;各太史或数人一回,又分作四天。拢共拢儿有十回酒席,尽够闹了。”

宝玉道:“大嫂子议的极公,就是这样很好。我怎样呢?”湘云道:“人也不应贺你,你也不应请人。横竖这个重身的状元郎要躺着养相度,你算个状元的听差,请请客,陪陪人罢了。”探春道:“你的调侃,大有聊斋手笔。”宝玉道:“这贺局从明儿起就连下去。”探春道:“接着闹也没趣,每月只可两三回,分开来才好。现在每月例请、曲局、生日局闹不清白,诗社一事,竟作撂开了。这贺局不能连着尽管闹。”宝玉道:“明儿必要先办一趟。”探春道:“你别忙。二甲、三甲都没点完,到底待四妹妹点定了再说。”喜鸾道:“二哥哥如今不叫‘无事忙’,叫‘乐得忙’了。”

惜春笑道:“确切!再不必打岔,我要唱名了。”妙玉道:“我的姊姊、尤家二姨的妹妹可算得二名?”惜春道:“我正待下笔,被你先说出来了。三名邢大姊姊,四名纹姊姊,五名绮姊姊,六名现在的琏二嫂子,七名香菱姊姊,八名凤姊姊,九名叫‘爱哥哥’的姊姊。”湘云道:“但愿你将来抱个孩子,赶着叫‘爱舅舅’,那才有趣呢!”喜鸾道:“只怕再过几个月,就有叫‘爱舅舅’的了。”众人听说大笑。惜春又道:“十名袭姨娘,十一名双兰姊姊。三甲第一名三姊姊,二名区区,三名二姊姊,四名佩姨娘,五名偕姨娘,六名紫姨娘,七名鸳姨娘,八名金钏姨娘,九名玉钏姨娘,十名麝姨娘,十一名秋姨娘,十二名莺姨娘,十三名大嫂子,十四名巧姐,十五名蕙姨娘,十六名碧姨娘,十七名小红,十八名春燕。”

湘云道:“丫头很多,怎么只取小红、春燕。”惜春道:“我也知道,比他两个俊的还有。但是小红嫁了芸哥儿作正室,春燕把了芹哥儿作妾,他二人身分不同,所以列在咱们单上。还有俊的、俏的、有才的很多,过一天闲着,再替他们另分个等第单子。如仍呢?”宝玉道:“这倒难呢!还有许多丫头,你认不清。”惜春道:“你又呆了,我把他们都叫来瞧瞧,拣俊俏的开上单子,分出等第。那不成形的,犹如傻大姐那般尊容也上单子吗?”

众人哄然一笑,将榜再四推敲,正是直书,毫无偏袒。湘云道:“三甲二名,你居然自写区区,倒也直捷。”惜春道:“临文不讳。”李纨道:“四姑娘若做了太史,道地一支董狐之笔。”

黛玉道:“时候不早,咱们商议饯花正文。”宝玉道:“已备了几号灯船,夜里葬花。”黛玉道:“另创一格,倒也别致。”晴雯道:“今儿葬花,奶奶起动不便,我代奶奶的劳。”黛玉道:“很好。”晴雯道:“葬花还是日里掩埋好了,晚上用结彩灯船,舱里供一个‘百花仙之位’的牌,送花神归冢。大众坐船随后,送到花冢,供上牌位,陈设名香、佳若、珍果、芳醪,大家酹茶奠酒,虔祭一番,常得花神默佑也未可知。”黛玉道:“你的心意合我一样。”大家齐说:“年年饯花葬花,未曾祭过。今儿如此虔诚,方不负大家敬爱护惜之意。”

晴雯道:“还有一事:我那替身坟墓筑成之后,未曾祭奠。今儿备了瓣香清若,趁此自祭一回,以舒积念。”说罢涕泗交流。众人劝道:“不必悲伤了,咱们同去葬花。”

晴雯换了一件杨妃色素纱短袄,翠云绸镶边;上面堆片的百花,一条蛋青素纱裙,绣着茸茸绿草,上面攒三聚五、拆一联双的彩蝶,系着翠蓝桅子同心结,杏黄排穗丝绦,头戴累金丝嵌宝石珠络,翠沿遮经,荷着朱红描金柄花锄,提着莺儿制的五色丝夹金银线编成的巧式花囊,一人在前,款款而行。后面群钗也提着花囊,洒时花的、绣蝶的、皮钱的、万字的、云蛹的、蟠螭的、汉纹的、宋锦的、香草云的、三台兰的、散技菊的、鸳鸯堆线的、冰梅的、墨竹的、朱竹的、寒鹊争梅的、连环套锦的、草虫的、金鱼的、山水人物的、异样兜罗的、各色衲锦的、戳纱的、结络的、打子的、盘线的、掐线的、堆片的,各色各样,光怪陆离。一同来到冢前,启开土来,各人将囊内花片一一倾在坑里,重复掩埋好了。

晴雯来到雪人墓前,将坟边小草芟除了些。众人跟来,只见坟顶一抹翠森森细草,如覆釜一般,细软柔润,芳香似兰。宝琴道:“汉时青冢独传,今有香冢为偶了。”大家叹赏一回,散逛各处消遣,唱曲、下棋、接麻、射诗眼、打双陆、斗百草,各适其适。惟晴雯一人在坟前哭得悲凄欲绝,惊动游神。哭罢回去躺着,直至傍晚,来至沁芳亭。

黛玉一人坐在那里念诗,见晴雯来了,便道:“你葬花乏了。咱们唱曲所以不来找你。”晴雯道:“倒不很乏,只是心里懒懒的。大家唱的什么曲子?”黛玉道:“选了十二套首曲,十二位唱《数花》、《数蝶》、《游园》、《惊梦》、《寻梦》、《魂游》、《秘议》、《拾钗》、《题曲》、《女弹》、《长城》、《借扇》。因为你的《寻梦》已唱好了,想你唱这一套。偏你又回去了,我只得代了你唱。”晴雯道:“奶奶代我唱了这一大套,又要唱自己的,岂不乏了?”黛玉道:“派着我的题曲,另叫秀筠代唱。倒难为他,细腔韵度通有了,板眼也很准。今儿最得趣是莺姑娘,《长城》、《借扇》最考弦索的,他弹得很好,浪头、催头、滚头,进点儿、小点儿,精纯极了。紫妹的鼓板已合弦子,搅融了笛的指法,音韵也更长了。喜姑娘唱的《只道是淡黄昏,月影斜》无出其右。咱们二奶奶的《游园》已代他磨纯了,他那柔脆嗓子,真个莺语如簧。三姑娘的《女弹》,云姑娘的《数花》,邢姑娘的《秘议》,香菱姑娘的《长城》都唱淳化了。柳二奶奶还唱了一套《只见汉岭云格雾蔽》,听得人淌泪。

正说得高兴,秀筠、轻云走来道:“大家都在榆荫堂等侯。”又见两个丫头捧着衣包镜奁来,站在晴雯旁边。轻云道:“衣裳拿来了,就在这里穿罢!”晴雯更换衣服、钗环,谈妆缟素,穿件月白密罗衫,绣着谈色芙蓉,白素纱裙,画着绿水波纹,前后裙门浮几片芙蓉花辩,髻上斜插一支白玉簪,正面一朵花钿,嵌着朱红宝石。黛玉留心看其妆饰,只是点头,不觉微微笑道:“妹妹这样妆扮,俨然芙蓉仙下界,我竟爱杀你了。”晴雯道:“奶奶这样衣妆,难道不是湘妃临凡吗?我对着奶奶,连饿都不知道了。”黛玉道:“咱们走罢!”恰好宝玉迎来,望着晴雯出神。黛玉问道:“可是来催咱们?”宝玉点点头。三人走至半路,丫头传言:“老爷候着二爷说话。”宝玉只得快快而去。

一时众美齐集,同黛玉、晴雯上了灯船,一班会吹打的丫头在花神牌位前奏乐,悠悠扬扬,水流音韵,众人的船随后。到了岸边,另有女乐引路。四十对绣衣丫鬟,提着须络彩画琉璃花篮灯在前,黛玉棒着赤玉炉,内炷海南香,晴雯捧花神牌位。后首,每人面前四对花篮灯,众姊妹挨次随行。到了花冢,上面已搭就一座细巧灯棚,通身满彩,悬着绸[料]明角扎的各样亮花,四角四个大彩蝶,陈设器皿、古磁、玉玩,极其精致。湘云道:“待二哥哥来,合林姊姊先拜了,咱们再拜。”黛玉道:“他才去,不知多早晚回来,咱们先拜。”于是群钗虔诚祭毕。黛玉吩咐丫头:“回来二爷拜后,请他招牌位、纸箔一同焚送,奠酒酹茶就是了。”

只见双兰叹口气道:“人生在世,必须广见多闻。姊姊们就这个玩意儿的事,都要准情酌理,做妹子的拳拳服膺,从此又增一番学问了。”探春道:“你还不知,咱们二哥、林姊姊从前培这花冢葬花,也不知哭了许多眼泪。”双兰道:“我有个表姊能诗,最爱他一句诗道:‘怕看花飞不卷帘’。古今情女、才人命薄者,多感叹飞花,适以自喻。那命短的犹如花之朝开暮落;命薄的如开不逢时,摧残风雨;那福厚的亦不过荣华满枝,开得悠久,终有枯落之日。现在咱们这干人正当秀发荣茂之时,数十年后不知怎么样了。我劝大众姊姊们及时取乐,后首光阴不必思虑了。”一席话,说得众人心惊意畅。黛玉、宝钗道:“姊姊洞彻人情物理,强于咱们多矣。”此地三两谈心,暂且按下。

单表晴雯一人先到芙蓉墓前陈设端正玉丹金卮、香若旨醴,四围树上扦着无数芙蓉花灯,尽是纱罗明角扎的,地下铺着谈色绒毯。晴雯将头上红宝石花钿除下,伏身下拜,叫了两声:“依卿,你命好薄呀!‘泪如泉涌,哭得宿鸟惊飞,花神溅泪。丫头触目伤心,也嚎响起来。轻云、艳雪含着泪,将晴雯扶起,焚花纸钱,酹过茶酒。钗、黛二人远闻哭声,连忙赶到,正要下拜,晴雯急止住道:“正月新筑此坟,大众来拜,已经不当。今儿乃我私祭之情,非我自亡之日。一闹起来,大家又闹不成事体了。”接着群钗都来劝慰,打点要拜,黛玉力代辞却。

湘云道:“一个雪人,何必如此伤感?你竟有些呆。”晴雯道:“这冢内有我指甲二枚,头发一绺。甲乃骨之余,发乃血之余。又有婉妹指血点精。虽曰雪人,尚有骨血生气,焉能不感?这还在其次。我最悲者,世人以身祭人之魂,今我以魂祭己之幻身。借人实在之身,祭自己身外之身。这般颠倒命运,如何不伤?再又替婉妹悲者:自己之身未曾祭己之魂,先祭我身外之身,并祭己自身之血,也是颠颠倒倒。算来命薄,莫如我晴、婉二人之极也。”探春、宝钗道:“你不必伤了,好在你两人仍然在世,非亡故的可比。”晴雯又哭道:“可怜我两人一身两用。每逢更换之期,不过在幻境相叙两天,即要分散,永不能两人在阳世相叙。名虽有时来时去之便,实却是半生半死之人。”大众听说,人人堕泪,惟黛玉更甚。宝钗道:“固虽如此,毕竟强似那磕然长逝的。”晴雯止住哭,簪上朱红宝石花钿,叮嘱了轻云几句,同众人坐船回来,各自散归。

宝玉回到园中,大家已散,忙到花冢焚香展拜,烧纸酹茶,亲自捧牌焚送。又到雪人坟上虔诚拜了,细问轻云晴雯祭墓光景。轻云只是含糊,宝玉生疑,细细追问。轻云被宝玉严诘,正在无法,忽听空中有人叫声:“二爷,我在这里。”吓得人人毛发倒竖,抱着打战。宝玉听出系婉香的魂说话,又惊又喜,忙问:“你怎么来的?”婉香的魂道:“今儿姊姊在坟前哭得凄惨。又说了些话,恻人肺肝。日游神听了,因姊姊系幻境仙子,飞风报与仙姑知道。仙姑深念咱们可怜,叫我从此回家来了,姊姊不必回太虚,免我两人调换之劳,常在家中自便,埃将来寿终之日,双回幻境,归入仙班。我才到这里,姊姊已经回去。听丫头们说:‘等二爷祭过,再撤香供。’我所以候着二爷,先说明了,再同去见二位奶奶,合姊姊说话。”宝玉道:“咱们蒙仙姑如此垂怜,三生有幸。合你回去罢!”

宝玉走后,丫头、妈子个个摇头吐舌,有一人说道:“好灵……”说到此字又咽住了,乍着胆子问了一声:“二姨娘去了吗?”不听声响,才说:“好灵鬼!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再不错的。”

不言妈子、丫头饶舌,且说宝玉来至潇湘馆,黛玉道:“你可曾蒇事?”宝玉道:“先祭花冢,后拜雪坟,遇着一件奇事。”黛玉问:“什么奇事?”宝玉道:“我带了一个人来,叫他说给你们听。”宝钗问:“带了谁来?”只听虚空说道:“二位奶奶别怕,我来了。”钗、黛二人打个寒嗓,叫声:“呵唷!婉妹妹来了吗?”婉香的魂道:“我来了。”将回宝玉的话述了一遍,晴雯在套间里短睡,忽听婉香说话。忙出来道:“妹来大好,不等我来换你,必有要事来的。”婉香的魂又述了前言,晴雯道:“仙姑如此栽培咱们二人,覆载之德不过如此。往后你我神魂可以时刻相通,朝更暮换。”宝玉道:“我另收拾一所房子与你二入神魂栖息。”黛玉道:“可以不必,这房里就作栖香之所。况且两妹形影相随,只消打个盹儿,这会儿是晴,那会儿是婉,自便不构,倒好极了。”宝钗道:“夜里同床,可能一被歇宿?”婉香的魂道:“这却不能,到底魂是阴气,不当与生人阳气混淆。帐外谈心也是一样。”宝玉说:“你今夜怎么样?”婉香的魂道:“就在这里歇。”

晴雯道:“我二人感仙姑再造之恩、二爷合二位奶奶栽培之德,生生世世报答不尽。将来这个身躯咽了气,务必要将芙蓉家启开,把这肉身与雪身合葬,千万要紧!”宝玉道:“你两人放心,任凭怎么,这件事咱们三个人牢牢紧记的。我就将牌式先拟定了,说给你听。待你两人合墓后,坟顶上竖一碑“连理芙蓉冢”,坟前墓门上“边室淑人晴雯吴氏、婉香柳氏合墓”,左书年月日,右书“红楼主人贾宝玉拜立”。将来你二人过后,神主用儿子的称呼可好?”晴雯笑道:“二爷这般恩惠,在俗语说死亦瞑目,在我两人说生也忘忧了。”婉香的魂道:“姊姊的话回的很好,不用我再说了。难得二爷把咱们的事前前后后想的周到。”宝钗道:“告诉你们,二爷原也细心,这件事,玉奶奶早已合他斟酌的。”黛玉道:“你两个记着,宝奶奶一同商议的。”晴雯道:“我两人若说命好。则不该两人共一身;若说命差,又遇着三位思主极力栽培。大概系命根浅,造化高,从此无复遗憾矣。”黛玉道:“好呀!这才是达人之言。时已更阑,也该歇了。”于是各人安寝,欲知后文,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诞双生千人汤饼会膺一品五世绰纶恩

 

话说怯花祭雪这夜,黛玉、晴雯同寝。次早起来,晴雯穿裙纳履,看见鞋子沾了泥,鞋尖上又染了青苔,叫声“嗳呀!可惜了。”黛玉问:“可惜什么?”晴雯道:“鞋子费了许多工夫做成,才穿一天就弄脏了,实在怄肠。”黛玉一看,笑道:“你这鞋子该应要脏。那夜二爷拿了一只,又拿了我一只,把那对羊脂玉合欢杯斟了酒,搁在鞋子里吃鞋杯。我怕泼了酒,弄脏了,只喝过一回,我就夺下来了。早知如此,宁可使这五香莲瓣里面醉酒,略虽于外面污泥。”晴雯笑道:“咱们这些东西,二爷很留心把玩。”黛玉道:“你我的东西,他格外留心。你这鞋,那夜虽做了杯托,却是一点没有弄脏。今儿沾了苔泥,就洗刷出来,颜色都要差了。”晴雯道:“因为这么着,我很怄呢!”黛玉道:“你本来爱洁,穿戴的东西合我一样,很干净。你是日里掘土埋花沾了泥,夜里拜墓后,从草坡内走上船污了青苔。人已哭乏了,鞋又弄脏了,这也无可如何,只好罢了。”晴雯道:“我近来懒得拈针,鞋子原有几十双,这要算副尖儿,我最爱的。”

黛玉道:“你不必怄了,把我昨日穿的那双给了你穿。”晴雯道:“断使不得,奶奶那双比我这双更精,轻易穿了可惜。”黛玉道:“你这双比我那双更细,可惜脏了点儿,收拾出来还好。”一面叫丫头将鞋取出道:“你就穿了。”晴雯道:“奶奶的鞋虽多,这也是副尖子,怎么给了我?”黛玉道:“我还有好的。你可知道?前月针线活计上来了一个姓薛的,说系薛凌云的后人,绣的花很鲜明细巧。不如把你这双鞋拿去,叫他一样做两双,你一双,我一双。如果做得好,你我又省了许多工夫。”晴雯道:“奶奶这双鞋,我实在爱穿,又舍不得穿。”黛玉道:“我这鞋也只配你穿。你竟穿了,索性把昨日那套翠衫裙穿起来,待我细细赏鉴赏鉴。”晴雯道:“奶奶也照昨日一样妆扮,给我细细端详端详。”于是二人梳洗妆饰如昨,坐在炕上两相对看许久。黛玉道:“我越看越爱,舍不得你走开了。”晴雯道:“我望着奶奶,不知要怎么样才是的,心里的爱处说不出来。”此后两人同起同坐,同食同眠,两相爱慕,寸步不离,俨然怜香伴一般。

再说轻云将晴雯的鞋收拾干净,拿到女工那里,交把那个新来姓薛的做。管工头儿周妈连忙接去,细细交代了姓薛的,这人说道:“我们家传绣法已颇去得,到了这里,看见宝二奶奶、花姨娘、南郡主、柳二奶奶四人的针线,甚是诧异。若加工做成,打比起来,还可勉强冲得一下子。这北郡主、吴姨娘二位的神工仙手,我们万不能及。只好照这样大段不差,还怕不能得够。”轻云道:“尽你的手段通使出来就是了。”

过了半月,鞋做成工,轻云来取。薛妈将鞋拿在手内细看,只见鸳鸯、玉钏、平儿手挽手,嘻嘻哈哈一路说笑走来。玉钏问道:“这是推的金莲套子?”平儿道:“不用问,是晴妹妹的。”鸳鸯问轻云:“可是的?”轻云点点头。又见彩云、玻璃、裴翠也来了,彩云接过鞋来细细的看,只是“咭咭咭”的呷嘴,一面说道:“真正爱杀人。”又闻闻说道:“好香!”平儿笑道:“你拿去当香包子挂罢!”彩云问轻云:“你家奶奶、姨娘们的鞋子里装的什么香?”轻云说:“我不知道,问他们做的。”周妈道:“咱们做鞋,方子不肯传人。”彩云拿着只管把玩,平儿道:“你也看够了,到底也给我瞧瞧。”平儿接来也细细的看着,问周妈道:“他们这几位的鞋可是一样大?”周妈道:“二位郡主、晴姨娘、紫姨娘、柳二奶奶五位共一个样子,没一分推扳。”鸳鸯道:“四姑娘评定了各人的面貌,鼎甲已分。各人的脚大小没有分过等第,咱们今儿倒要评评,也定个甲乙。”

只见彩云又拿着鞋看,低低对平儿道:“他们这五位的金莲平正尖小,直底兜跟,纤纤一握,实在可爱。只怕宝二爷、琼大爷、柳二爷天天夜里要夯在肩膊上玩呢!”平儿笑骂道:“你这蹄子少混吣些,怎见得宝二爷们是这么样?敢则环三爷天天是这么玩你。”彩云说:“难道联二爷合你不这么玩吗?”平儿赶着彩云要拧嘴,鸳鸯拦住问为什么事,平儿一面告诉,笑指着彩云道:“这蹄子以己之心度人,他是这么的,估量人家也是这么的。”鸳鸯笑道:“只怕他这双半铜半铁的莲,环三爷夯两回就要腻了。”平儿笑道:“怎么他系半铜半铁的莲?”鸳鸯道:“三寸曰金莲,四寸银莲,五寸铜莲,六寸铁莲,七寸锡莲,八寸铅莲。才刚我说要将各人的脚评个等第,周妈将大众的鞋样都拿给我瞧了,大小比并都明白了,他的鞋样五寸半,可是半铜半铁的莲哪?”平儿听说大笑。

彩云道:“我因为爱极了他们的脚,说了句玩话,你两个就编派我许多混话。我只问你:才看的鞋子什么尺寸?”鸳鸯道:“我才量过,只三寸半。”彩云道:“古语三寸金莲,原来他们不止三寸。”平儿说:“你不知道,三寸太短了,反不好看,要取达三寸半为第一。”鸳鸯道:“是极了。女人的脚不可大,也不必太小,都要尖直周正为上。”平儿道:“你才将各人鞋样瞧了,分出等第没有?”鸳鸯道:“这事我倒不用费心,周妈拨派定了,分作五个夹子。一等是先前说过的五位;二等是你合袭姨娘、邢大姑娘、纹姑娘、绮姑娘、香菱姑娘、云姑娘、四姑娘、三姑娘、佩姨娘、偕姨娘、琴姑娘、宝二奶奶;三等人多呢!”平儿道:“你定是三等的尖儿,再是谁?”

正说着,忽听玻璃、翡翠二人拌嘴,鸳鸯、平儿忙去解和。翡翠道:“告诉姨娘们,评评这个理:他们做香睡鞋,我问是谁的,他们说是袭姨娘的。我看这鞋尖小周正,只有四寸旺,也实在可爱,我只说了一句:‘咱们也做一双穿。’玻璃说:‘你在这里扯臊,袭姨娘穿这鞋子,有宝二爷赏鉴,你穿这个结论瞧呢?’我白说一句玩话,他就认真的糟蹋我,我断不依他,撕他这油嘴。”鸳鸯道:“罢哟!我有个调停:倒做双香鞋给他穿。或者误打误撞的,碰着宝二爷赏鉴他,也未可料。”翡翠道:“他专会说人,自己也不想想。他常合我说,宝二爷如何好,琼大爷如何俊。他心里想迷了,反来编派我。”玻璃气得面色耍白,说道:“这些话不是我一个说的,合你两个说的。”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各不相让。玻璃道:“现在那一天,你合我说宝二爷望着你笑,这再是你自己说的。”翡翠道:“宝二爷没有望着你笑吗?你自己贱人心虚,不说你想宝二爷罢咧,犯不着妒人。”平儿拉了翡翠低低说道:“你说出个‘妒’字来,不是你自己画了供吗?”翡翠脸一红,说道:“不合你们嚼舌。”一溜烟走了。鸳鸯笑向玻璃道:“你两个为什么争风?好好告诉我,替你们圆全。可知道宝二爷很看上你们两个,只要我在老太大跟前说了,也把你两个给了宝二爷,同咱们一样,可好?”玻璃道:“别拿我开心,我要去了。”正待要走,鸳鸯一把扯住:“我问你的话,到底怎么样?”玻璃用力一挣,仲脱手也走了。

鸳鸯问周妈:“做这香鞋的共有多少?”周妈道:“有十几位,总以四寸旺、五寸内的为卒。”鸳鸯点点头,玉钏道:“我才瞧见定位新来的代我绣的裙方实在好,我那袖子多早晚有?”周妈道:“早已起工,四五天就有了。”平儿又问鸳鸯等第的话,丫头来说:“老太太立等鸳鸯姨娘说话。”鸳鸯匆匆而去,各人亦自散回。闲言不表。

下去天气炎长,黛玉同众姊妹时常叙会几处园中消遣。光阴易过,将近重阳。一夜,潇湘馆院里奇香四散,正当黛玉临褥之期,贾母、王夫人、舒夫人、宝钗、晴雯、紫鹃等,以及通家上下男女,人人经心备办这件喜事。次早,初八这日,异香满室,原来竹林中又开两朵竹花。大家见此祥瑞,无不喜悦。

及至黛玉晚间临盘,一切早已安排停妥。贾母、王夫人、舒夫人在里间房内,只宝钗、晴雯、紫鹃并两个老手接生的、一个细巧洁净的妈子伺候,不用多人哨杂,寂静无声。奈黛玉初胎痛苦,虽不肯喊叫,而呻吟之声人亦怕听。宝玉在外间搓手徘徊,挠腮搔首,踱来踱去,无计可施,嘴里唧唧哝哝,似乎总叫仙姑护佑。忽听黛玉高声叫道:“嗳唷!嗳唷!妹妹,姊姊,我疼死了。”宝钗道:“你把帕子紧紧咬着,不要喊叫。”外面宝玉叫道:“姊姊快些出来,合你说话。”宝钗出来道:“你何苦这么惊慌?横竖不妨的。”宝玉道:“可怜妹妹这么疼痛,你想个好方子救他一救。”宝钗笑道:“又说傻话了,你尽管打战做什么?”宝玉道:“你瞧瞧我头上、手上,冷汗冒水似的。”宝钗忙用手帕代他揩抹,伸着两指道:“这是第二次了。头里为娘娘面试做诗,急得满头大汗。这会儿是急出来的,吓出来的?”宝玉道:“我心里又疼又怕,又急又慌,又迷又乱,不知怎样才好。”又听黛玉叫道:“我再要死了。”宝钗三五步赶了进房,宝玉跺足道:“怎么好?怎么好?呵呀!我也要死了。”袭人道:“二爷把耳朵闭着,不听见就不怕了。再要怕,走到屋后去,更不听见了。”晴雯出来道:“你好不懂事,二爷心里疼的可怜,这会儿恨不得进房去,抱着奶奶,代他疼了才好,如何肯走开呢?”宝玉道:“真正我的心事,惟有你知道。”忽听房内说:“好了,好了!下来了。”宝玉忙接说:“好了,好了!我放心了。”连忙看钟,走到子末。又听房内说道:“恭喜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太太!是位千金。”大家又在宝玉面前道喜。宝玉道:“罢了,罢了!只要人平安就好了,我也够了。”宝钗出来说道:“你再可以放心了,躺着养养神罢!”宝玉又叫晴雯。宝钗道:“他合紫妹妹两个在床上调换着,妹妹要靠着他们坐呢!”宝玉道:“很是的,我正是告诉他这句话。”

大家歇息了好一会,晴雯倚着黛玉闭目凝神,突然又听黛玉一声叫唤:“嗳唷!肚子里又疼死了。”晴雯将黛玉肚子一模,说道:“还有一个,只怕又要上盘了。”接生的模着说道:“果然还要上盘。”于是众人重复忙起,宝玉又抖粉似的说不出话。不到半时,又产了下来。接生的喜动颜色,说道:“真正大喜的了不得,是位哥儿。老太太、太太、姑太太、二爷、奶奶们的大喜,咱们的局气好,要加倍领喜酒了。”收拾之后,黛玉仍靠晴雯坐着。宝玉向贾母、王夫人、舒夫人磕头道喜,大家又向宝玉同黛玉、宝钗等道喜,上上下下,登时道喜的挤拥不开。

天色大亮,传信到内外各处,贾政喜极,贾赦赶过来,彼此道喜。贾赦格外喜逐颜开,同贾政道:“外甥女儿因为他过于生得好了,俗说好花不结子,我怕他难于生育。今儿倒生下双胞,而且女先男后,乾上坤下,顺利吉祥。今儿日子又好。去年馆竹开花,已经预兆,听说前日又开两朵竹花,芳香满屋,这两个孩子必定非凡。”贾政道:“大老爷这么褒奖,但愿如此才好。”少停,贾珍、贾琏、宝玉、贾环、兰哥、贾蓉,都来道喜。一会儿,贾蔷、会、芹以及族众大总都来了。

贾赦道:“咱们家里这算件最大的喜事。年来亏得外甥女掌了家,你们都该知道,合族中的人谁不很沾他的光。”贾珍以下,人人都答应几个“是”。贾赦又道:“老太太喜欢极了,必要大大高兴,二老爷也要大大高兴,才对得住甥女儿。”贾政道:“我的喜欢竟难说了,自然要大大高兴。但是我向来古板行事,不合时宜,又不好劳大老爷。”贾赦道:“我提调总纲。”指着珍、琏道:“委他二人承办。”珍、琏又答应几个“是”。贾珍道:“办这件喜事,先要多着人往各处买蛋,第—要紧。咱们南边的例,凡属戚好都要送蛋,约有千余家,都要送双分的。一家二百,拢共拢儿也就不少了。洗三之后,择日请酒,几处厅上戏席,夜间几处园里灯戏。但是各处地场太多,一切清音、杂耍、摊簧、梨簧、大唱、小唱,都要叫来伺候。”贾赦道:“很是的,就这么办。”贾政道:“热燥很了,只怕没许多人手照应。”贾蔷道:“孙子们现有几十人,还有伙计们很多,叫来帮忙也使得。”

贾珍道:“但是一件:宝兄弟虽生过头男长女,此次系林大妹妹亲生嫡养的长女、头男,且系双胞人瑞,大家贺分定要格外从丰,与上次大大不同。即如族中各人的贺分,非比上次袍金八两,多至二十为卒,侄儿的意思,这回贺分多则上千,至少亦要整百才过得去。”贾赦道:“你这话很妥当,必得如此才好。”贾珍又道:“侄儿自己先定个数儿,是二千两。”贾赦道:“我合琏儿每人也是二千,不用说了。”贾政一面摇头摆手说道:“这是怎么说?如何使得?生个孩子那有这么大的贺分?不可,不可,要大大减少才像。”宝玉向贾赦打千回道:“大老爷合大哥哥、二哥哥的意思,侄儿都领了。要给小孩子许多银子作贺,断乎使不得。万不得已,照上次双加倍就是了。”贾政道:“宝玉这话很是的,大老爷依了他罢!”

贾赦道:“他的话原不错,但二老爷合他只知说理,末及言情。这件事要体会咱们用情之处,所以凡事都要情理兼尽才得妥当。以前甥女们分财之后,我很亏他孝敬,珍哥、琏儿们也很承他资助,目前足食丰衣,并有储积,都算沾甥女的惠。大家不过借此各人尽个情,稍为补报之意。”一面向宝玉:“你屋里姨娘们有几个将坐月的?”宝玉回道:“有八九个,都在这几个月要生了。”贾赦笑道:“二老爷的福气真正了不得。人家抱孙子,一年中不过一两个,多则三五个,也就难得了。如今转眼之间,孙男孙女要抱一大阵子,可是难得的福气,今次贺分定要如此。底下姨娘们生的,不但不能如这次,比上次还要减少才是道理。”

贾政道:“好呀!这才是的。但今次银子太多,花掉了可惜。不知共有多少?”贾芸道:“管总事的夥计有两百人,家里家外各处亲好,约计共有七八万。”贾政道:“收这些银子做什么呢?”贾芸道:“孙子所管的地方有个长丰庄,山场、田亩、塘堰、房屋齐全,共只卖六万银子。孙子的小见,回明老爷合宝二叔,将这庄子替兄弟收买下来,孙子每年带着照管,收的粮食变卖银子,又收买附近田庄,等兄弟完娶的时候,这田庄约滚到数十万之多。仰这项贺分滋生,庶不负大家的盛意。计算除买这庄之外,仍余的拿来请酒唱戏,各样花销都该够了。”珍、琏齐说:“尽够了,老爷就依他这么办,很好。贾政点头道:“就是这样办。”贾赦道:“这议论很妥当。但是买了这庄子,将来还要分作两庄,哥儿一庄,姊儿一庄。再这件事先要回了你二婶再办,恐怕他另有高见。”贾芸道:“自然要先回宝二婶知道。孙子不过是这么想,先回了老爷合宝二叔,都要等宝二婶示下才敢办。”贾赦道:“就这么定了,你们先去办请酒的事。”

外面醵金作贺,贾珍为首办理。里面尤氏为首,因女眷事琐,探春、喜鸾、李纹、岫烟襄办。上下输分,比较上次多多加倍,人人喜愿,独有王善保家的怨苦叹辛,背地里一人自叹,说道:“前回生两个孩子,硬派奴才出钱,今次越发加倍了,我倒要去了半年的出息。明儿这些小老婆养猪似的一大窝子下来,我还要倾家呢!”唠叨了一会,打了一大壶烧酒,一人自叹自喝,吃得大醉,含着烟袋打盹。那知口内酒涎从烟袋杆上淌下来,引着烟袋头的火,延烧着肚子里的酒,心肝五脏炙成焦炭。倒在地下打滚,口里淌出酒来,一滴一滴如烟火里放明灯一般,紫光翠焰,大有可观。滴在衣裳上,又烧着衣裳。道地内外发烧,里焦外熟。及至人来看见,久已呜呼了。他暗害晴雯之报,至此结案。

再说洗三这天,内外道喜,送蛋收贺礼,几府的人忙得发昏。外面各亲戚、同年、契好赴汤饼会者千余人,内里各王妃、诰命并戚好、同年、族属女眷亦有数百。次日彩觞酬客,夜间几处园里灯戏,照上年灯戏相仿。闹了几天,人人神疲力倦。到了谢神这日,女的取名姒篁,男的取名乾英。已前宝钗所生之女名姒赏,紫鹃所生之子名震英。男的以英字排行,女的以姒字排行。

贾府规矩;产后隔房。宝玉夜里隔宿,日间常来看问。这日谢神后,宝玉来黛玉床沿上坐着,丫头退开。宝玉问:“妹妹,今儿吃了什么东西?”黛玉道:“才吃了粥,因为多了一口,胸前有些胀。”宝玉坐到床上,’手抚着黛玉的背,一手在黛丰胸前按摩,说道:“妹妹很瘦了,可怜那夜听见你叫唤,不知怎样,疼的受不住,我又不能进房来瞧瞧,心里刀绞似的。”黛玉道:“别说了,我的命几乎没有了。”宝玉道:“也罢!你虽然吃这遭大苦,到底这两个孩子出类拔萃,姐儿像你,哥儿像我。人家孩子像父母的原多,咱们这两个孩子竟有二十分像呢!还有一个理我参不透:据说人家双胎同胞的多,怎么这两个孩子是各胞?都是受胎那会子的辨验。”黛玉道:“我想起来了:去年冬月,你合宝姊姊歇了半月,腊初来合我歇,早就睡了,那种款洽意趣,从来未有。发泄之际,我先你后,只觉你一股滚热的精射到我那里头,咱们就昏昏沉沉睡熟了。一觉醒来,钟打四下,又玩第二回,咱两个齐泄,又昏沉睡熟了,次早才醒。想来头一次我先你后,我的精托着你的精,阴载阳结成男胎。第二次两人并泄,阴阳浑和结成女胎。假如你先我后,你的精裹着我的精,阳包阴,还是结成男胎。大约系这么个理。人家一气玩两回的是同胞,咱们玩过一回,隔着三四个时辰再玩,自然是各胞。”宝玉道:“你这参的明确之至,一定是这个理了。”黛玉道:“我也不过妄思瞎说,究竟天地间生灭造化之机、顺逆阴阳之理,岂由人测度得透的吗?”宝玉道:“天定胜人,人定亦能胜天。”黛玉道:“你又强词了。天定人定,不可同言而语。凡制作之事,或可以人定为胜,而生育之道,自由天命,人何能必其然?”

宝玉道:“这话很是,你且歇歇,叫人抱孩子来瞧。”晴雯忙抱了哥儿、紫鹃抱了姐儿,送到宝玉面前。宝玉把个指头放到哥儿嘴里,这哥儿含着指头吮呷如吃乳一般,宝玉又把指头放到姐儿嘴里,姐儿呷了两下就不呷了。晴雯道:“姐儿到底斯文些。”宝玉玩了一会孩子,再往上房来,向贾母道:“两个孩子知道玩了。”贾母笑道:“也不枉我疼你们一辈子,今儿生出两个极体面的孩子,我有这么样的重孙,乐也乐极了。”

正在夸奖,忽见林之孝急急忙忙进来回道:“门上又有报子来了,说是老爷升了大学士。”恰值王夫人过来,贾母笑容可掬向王夫人道:“又是喜从天降,咱们这两个孩子真正好命,才出世不多天,爷爷就做相爷了。”于是合家道喜,又沸腾起来。贾琏又跑的满头大汗进来说道:“老太太!太太!大喜的了不得!钦赐了一千金库帑,给老爷建造五世一品的牌坊,又二千修理两位老爷爷的坟茔。这是殊恩特典,最难得的。”贾母道:“咱们家总仗着天恩祖德,子孙要尽忠尽孝才守得住呢!”贾政进来向贾母磕头,贾母鼓励一番,贾政唯唯而退。接连又拜客开贺酬客,朝朝筵宴,处处笙歌。

有一日稍闲,湘莲邀了宝玉、琼玉、廷辅同往柳庄小酌。廷辅要行今,席上生风,因有牙杖,即用“柳”字流觞。每人念诗一句,如“春归柳色新”、“两个黄鹂鸣翠柳”、“间看儿童捉柳花”、“市桥官柳细”、“吹面不寒杨柳风”、“羌笛何须怨杨柳”、“五柳先生对门新愁”、“杨柳西风外”等句。

“柳”字流至湘莲,一面喝酒,一面笑道:“我姓柳,最爱柳,又在多柳的地方喝酒,行的今又是‘柳’。记起前月有个朋友说,他有个表妹才十三岁,填的词最妙,近作有《咏柳四题》,很雅丽。我问他要稿子,他说改日送给我,到如今还没有送来。那题目是:《高士门前》、《离人亭畔》、《征夫塞外》、《思妇楼头》。这四题,恰好咱们四人分填一阕,何如呢?”廷辅道:“好极了!你一定是《征夫》,贴切之至。我做《高士》。”琼玉道:“这个春意缠绵的《思妇》却难做。”宝玉道:“让我来,你做《离人》就是了。”于是杏奴铺设文房四宝,琼玉取幅冰纹笺写出题来,又注《调寄扬州慢》。

宝玉的《思妇楼头》写道:

莺啭长垣,蝶迷深院,玉人独倚朱楼。讶垂杨旖旎,已青满梢头。最惆怅凝妆依

旧,望穿南陌。空过骅骝。问征鸿,归去音书,到否芳洲?闷来无语,蹙蛾眉、慵展双

眸。任钩月纤纤,斜风剪剪,都是春愁。悔杀昔时轻别,天涯客,许久淹留。叹关情

帘幕,粘来飞絮成球。

湘莲的《征夫塞外》道:

芦管霜寒,角弓风劲,断肠古戍征人。感年华易逝,见官柳频青。听羌笛无端入

怨,万条千缕,遮尽归程。牧沙场,嘶马那堪、落日荒城。树犹如此,忆临岐、

河岸桥横。奈边塞鸿稀,乡关梦远,萦念牵情。月夜怕闻刁斗,征袍冷,又起笳声。

信桓公长叹,荣枯催老浮生。

琼玉的《离人亭畔》道:

南浦波连,北邙茵细,弹情欲藉花眠。似重重密幄,任莺燕频穿。若攀折长条赠

别,断肠春去,休听啼鹃。过邮亭,回首临风,怅望遥天。向人婀娜,绾离愁、

空自缠绵。况海角书沉,天涯骑杳,芳恨年年。极目落红成阵,伤心色、暮霭朝烟。

问章台游客,何时携。酒堤前?

延辅的《高士门前》道:

彭泽风光,辋川图画,远山暮色归鸦。向东篱茅屋,问沽酒人家。漫摇曳、方塘

弄影,野禽啼罢,红片飞霞。咏王维,诗句朝烟,映带堪夸。静无尘杂,矮垣阴、

时洎轻花。想绿霭当门,萧疏到阁,吟兴须赊。更爱小桥流水,欹憔径、半露还遮。

每呼童多植,畦边深蔽胡麻。

四人传看,互相赞美。湘莲道:“弟是直说:除拙句不算外,三兄雅叶正合孟仲季。然而友人所言伊表妹之作,据说叹艳的很多,要替他刊刻传送,能够瞧瞧他的稿本才好咧。”宝玉道:“我有个法:就把你这朋友约来,咱们会会。再叫家下邀他妹子入了诗社,就知道了。”琼王道:“很好。”

四人正在谈论,忽见杏奴拿个手本来说:“六吉堂的头儿知道爷们在这里,带着翠凤姑娘来伺候。”湘莲道:“他的琵琶小调儿很好,喊他来罢。”于是翠凤进见,各人面前请过安,并坐在湘莲之下,只见他饰丽衣华,娉婷秀媚。原来这翠风生成容长脸儿,美目疏眉,桃腮倩口,若列在金钗又副册之间,可与袭人等领颃。湘莲、宝玉、琼玉尚不在意,惟廷辅十分钟情,将来买为侧室,此是后文。

且说酒过经巡,翠凤拨动琵琶,莺歌燕啭唱道:

盼佳期,无休无息。欲寄诗与词,撩乱得我无心绪。又怕你颠倒费神思,葫芦

题。你知,我知。单圈儿我思你,双圈儿两下思。轻想着圈便稀,重想着圈便密。

时时想着,无数连环圈得细。更有那说不尽的离情,一路圈儿圈到底。

翠凤唱完,廷辅拿起酒来,一连喝了两杯,说道:“唱的很好,咱们都要双杯贺他。”湘、宝、琼三人也如数喝了。宝玉道:“咱们今儿拳、行令都不必了,尽只唱曲喝酒。酒是一递一杯喝,曲是各人唱一支,翠姑娘陪一支,可好么?”翠凤道:“爷们唱的好,只怕我陪不上。”宝玉道:“过谦了,我先唱起。”廷辅道:“我新学的一支曲子,让我先唱。”

于是翠风和了琵琶,配廷辅唱道:

俏人儿睡朦胧。我合你檀口批香腮,吐吐吞吞,丸在舌尖儿上弄。爱杀你芳心未

折,柳腰软摆,叫我轻轻的送。露滴牡丹开,桃花浪涌。又要我学那蠢虫儿般动。霎

时间昏沉如醉,云雨散巫峰。未移时,还约我重赴阳台,再整前番的梦。

廷辅唱毕,湘莲、宝玉、琼玉指着翠风合廷辅取笑了一会。宝玉道:“再是我唱了。”正待开音,贾政处突着人来找,宝玉、琼玉二人勿勿而去。湘莲等饮不多时也就散了。

次日又是客筵,接着大观园连那四处园都唱灯戏,忙乱了许多天。此正是花开极盛,那知急雨相侵。一日荣禧堂中正排筵宴,忽门上慌忙来报,有旨意下。大家正在狐疑,少顷,赵堂官进来,为贾赦、贾珍被参,奉旨查抄。赵全威福行权,亏得两王爷照应。贾母以下诸人骇得要死,种种情节,前《红楼梦》中已详,兹不复赘。

贾赦、贾珍拿问之后,拟发台站边疆效力。幸赖黛玉哀求了太妃同北靖王,一力剖情保奏,暗中又得甄宝玉竭力斡旋,才得平安,仍将世袭复旧,所抄家产赏还。但抄去之物名曰给还,已耗去一半。

黛玉劝贾赦、贾珍、贾琏不必忧虑,情愿照依所失之物一一补偿。贾赦叹气道:“我自己失于检点,倾了家资,如何累及你赔偿?”珍、琏二人亦说:“咱们自己的过犯,罪有应得。所去之物,惟有付之一叹。大妹妹这么说,断使不得。”黛玉道:“甥女自幼失了怙恃,二位舅爷、舅母即如父母一般,甥女即是女儿一样。今儿舅舅遭此失意的事,尽甥女的孝道,理所当然。舅舅若存见外之心,那是瞧不起甥女了。往后只求舅舅常在家中养静,得清闲之乐就是了。”贾赦垂泪说道:“我的儿,你这么孝敬我,又能婉言谏约,如金如石,我今生感激你不尽。”贾珍道:“咱们的事与大妹妹毫不相干,要偿我的东西如何受得下去呢?”黛玉道:“凤姊姊是咱们这边的人,祸由他起,带累大哥哥。我今代他补过,是我的好意,君子成人之美,大哥哥若不准我代他补过,是不肯成全我了。”贾珍道:“既这么说,今我词穷,只好愧领。”黛玉又道:“大哥哥已中年人了,往后一切,自己谨慎,好教管子侄们,要紧。”贾珍脸一红,说道:“大妹妹以药石之言开我茅塞,愧窃有余,感恐不足,实在难得。”连连叹了几声。黛玉又对贾琏道:“二哥哥更不必推了,你的事,横竖系嫂子大坏了你的。我合嫂子是好姊妹,代他掩饰前愆,咱们两个人的面上,你要给个脸儿。”贾琏道:“我此时愧还愧不过来,没有话说了。”黛玉道:“我才劝大哥哥的话,要自己谨慎,好教管子侄。二哥哥同大哥哥一样就是了。”贾琏亦只唯唯而已。

贾赦道:“怎么劈空的累你赔偿两十万银子,咱们心里如何过得去?”黛玉道:“即如甥女生两个孩子,舅舅同哥哥、侄子们派那样重贺分。芸哥儿说得好:积十几年,又有几十万的庄子了。人非木偶,这么大的情分都不在心吗?将来两个孩子长大,还要重重的报效呢!”贾赦连连点头道:“好,好!你回去歇歇罢。”黛玉退回。

贾府众人受此大惊之后,日夜兢兢自待,凛凛自畏。一日,贾赦叫了珍、琏等众子侄到面前,切实自怨一番,说道:“祖遗世职若闹掉了,何以见先人于地下?外甥女一人是咱们家的吉星,从此若不人人洗心涤虑,恐怕人家笑话须眉男子反不如巾帼女儿。我自然有一番自警的道理,你们必需要各人自励,不可稍存懈怠之心。”众子侄人人唯唯,连贾环等都改过迁善了,这且不表。

再说一家过年,诸事收敛。即新年请酒,虽不冷淡,亦不是上年那等奢靡。宝玉十妾中袭人于上月双生两女,后因服药受伤,得了阴腐之症,房事不便,乃妒黛玉、晴雯之报也。鸳鸯生了一男。接连玉钏也是双生,男的息了,存下女的。秋纹、麝月各产一美女。莺儿生了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孩。碧痕怀孕未久,已落下了。紫鹃又生了双胞,也是一男一女。二月初三这日,晴雯产下一男,头角峥嵘,眉清目秀,品格不亚于乾英,取名骈英。夏间宝钗又举一子,方面大头,形容魁伟,取名伯英。半载之间,宝玉添了五男六女。秋间蕙香又生一男,碧痕生一女。往后去,黛玉再未生育,宝钗同十妄各生男女数人。宝钗产后失调,得了中满之症,三十外即故,乃阴忌黛玉之报,此是后话。

且说晴雯所生之子,每向宝玉、黛玉道:“我这个儿子到底要算婉妹妹生的,系他的骨血,我空挂虚名罢了。”又掉下泪来。黛玉道:“妹妹不可伤心。此后你们两人不可时常替换,还是扣定一月一换,总以月朔为期。系你同二爷伴宿的那个月怀了胎算你的,他同二爷伴宿的那个月有了喜算他的,这再明白了。”晴雯道:“都系他的骨血,应算他生的为是。”黛玉道:“不然,若轮着你伴宿的那个月受了胎,虽系他的精血养成,终是你的神气生长。非生长何由养成?这个理,我代你两人判定了。”晴雯道:“真正奶奶的犀鉴千古不磨,当日包公不过如此。奶奶若做官审案,无有不明白的事。”以后晴雯、婉香各有两男三女,皆黛玉一言而判也。宝玉向宝钗说:“妹妹正是……”一语未终,外面传言:“快请二爷,有同年拜会。”宝玉匆匆出来,会晤何人何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惊恶梦勘破情魔诉幽情觉述梦幻

 

话说宝玉正同宝钗、黛玉、晴雯说话,因有客来拜,随即出迎。原来是会榜同年苏子卿。此人乃川东人氏,美丰仪,风流倜傥,善诙谐,文章诗赋、书画琴棋无不精雅,与宝玉结盟。子卿之妻徐蔼芸美丽娴婉,有文才,工针凿,虽不及黛玉、晴雯、喜鸾、妙玉之美,可与宝钗相并。子卿、蔼芸生成佳偶,宝玉同年数百,惟子卿夫妻差可比并。

且说两人见着,拉手问好,宝玉又问:“老伯合伯母灵枢是何时葬的?”子卿道:“去冬葬的。弟此时身无挂虑,又无伯叔兄弟之亲,所以挚眷来京,你我可长叙了。昨儿一到就要来瞧瞧二哥,因为拙荆初到,安排各事,所以今儿才来。听说老伯上衙门去了,改日叫弟媳妇来请太老伯母、老伯母、诸位嫂子的安,并拜见二哥。这会儿二哥带弟进去请安。”宝玉引子卿进见贾母、王夫人,又进园见了宝、黛二人。出来,宝玉道:“家君日内有部议的事不闲,改日再请大哥来会。”子卿道:“先烦二哥申意。明儿二哥千万到弟处一卮相叙,恕不具柬。”宝玉道:“我另日替大哥掸尘。”

子卿去后,宝玉来同黛玉、宝钗道:“‘人才难得’这句话竟说定了。咱们乡榜、会榜同年不少,才貌兼全实在去得的,除了琼兄弟,再只有子卿一人。他的夫人十二分才貌,明儿去见识见识。”宝钗笑道:“苏老大应对颇好。你明儿到他家去,见了那个体面嫂子,别说傻话,惹人家笑。”黛玉道:“傻话固不可,傻样子更不可。”宝玉道:“同年的嫂子我也不知见过许多,认真傻起来还好?”宝钗道:“但愿你不傻。”宝玉道:“告诉你,惟不傻乃能傻,惟傻乃能不傻。人说我傻,认真就傻了吗?”黛玉道:“你这话大有学问。”

次日,宝玉来拜子卿,叙过寒暄,即进内见蔼芸。宝玉一走进去,听见一条细细的脆嫩莺喉叫道:“二爷来了!”这声高些;又叫:“二爷来了!”这声低些。又见丫头打帘,一面报道:“贾府宝二爷来了。”于是宝玉进去,见着蔼芸。彼此初见,都要打略一番,两人心中有句话不能说出。要代二人表明,达句话乃心心相印,“果然名不虚传”六个字。两人行过礼,叙了几句套话,蔼芸又托先请贾母、王夫人安,并问黛玉、宝钗好。

宝玉答应着退出,走至廊间,又听见那莺喉细语道:“二爷去了!”“二爷去了!”还是一声高,一声低。宝玉吃一惊,心内恍伤,不觉回身,四处一望,只见对廊转角里挂着只白鹦哥,学人说话。宝玉大喜,又听说:“二爷来了!“二爷来了!”还是一声高,一声低。宝玉问子卿道:“这鹦哥会说话;可还能学别的?”子卿道:“很会念诗。”宝玉站住,说道:“这个倒要听听。”子卿对着鹦哥将手一招,念了“春眠”两个字,鹦哥即接着念道:“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宝玉欣喜欲狂,对子卿道:“大哥,我今儿要小气了,这雀子务必要求割爱见惠。明儿大哥到我那里,爱什么东西只管拿来。”子卿道:“这雀儿本是我最爱的,幸有两只,就把这只奉送。”宝玉道:“还有一只在那里?”子卿道:“说来甚奇,我前岁在这里买着一只绿鹦哥,系人家供熟教纯的,本来会说话念诗。后首买了这白的,说话念诗都是绿的所教。那绿的有个僻性,任你挂在什么地方都不安静,爱在月洞窗前。对廊房里有个月窗,所以将他挂在房里。恰好房前格子上是绿玻璃遮着,所以二哥没有瞧见。”宝玉听说,对着窗里一望,果然,一只碧翠毛片、鲜红嘴的鹦鹉挂在房内,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两只,一唱一和。”子卿道:“绿的先叫,声音高;白的学叫,声音低。”宝玉道:“我明白了,大哥明儿在弟处便饭。”子卿道:“必来。”

宝玉将白鹦哥带回,自己拿着,一见黛玉便笑道:“我替妹妹找着这么一只鹦哥,好容易才得的。”黛玉见着这白的,乍然一喜,转想旧日的鹦哥已亡,又一悲,不禁掉下泪来,问宝玉是何处买的,宝玉道:“问子卿要的。”于是将鹦哥说话、见蔼芸出来、又问鸥哥来历,细细说了。黛玉道:“白鹦哥却难得,他倒肯送你。”宝玉道:“那只绿的也稀少,就合你那只一母生成。”黛玉道:“绿的同样者多。你把这只弄来,那只岂不孤单了?”宝玉道:“因为妹妹喜欢鹦哥,所以才硬要来的。”一语未终,忽听鹦哥念诗道:“愿如梁上燕,栖去自双双。”黛玉道:“你听听!鸟亦有知,自道离群之苦。玩两天,不如仍归故主,免得此鸟悲啾。”宝玉道:“妹妹思及禽兽,德被四茕;孝尽翁姑,义周宗族;情深琴瑟,惠遍奴侪。贤哉!”一面将鹦哥挂到月窗前,黛玉对着赏玩。事有巧合,谁知才挂上去,鹦哥就念起诗来,念的是:“依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谁?”黛玉未听则已,一经听着,叹了一口气,那眼泪如断线之珠直滚下来。宝玉、紫鹃都呆了,宝玉道:“奇怪极了!怎么这首诗他会念?难道这鹦哥是妹妹那只转世来的?”黛玉道:“未可料,咱们再世重逢,这雀儿竟能通慧,转劫重来,也算三生有幸。只可怜他的前身不知埋于何处?若追寻出来,再扦一鹦鹉冢才尽了我的情。”宝玉道:“等访问出来再办。”

次日,徐蔼芸妆饰得袅娜齐整,坐着七香车来到荣府。黛玉、宝钗在荣禧堂迎着,彼此问好,让坐。茶点献后,两家一簇下人围随进来,请过贾母、王夫人的安。带来女使呈上四分礼物,贾母、王夫人二分十六色,钗、黛二分十二色,都是奇珍之品。贾母一见蔼芸人才迈众,早又叫王夫人认作干女,黛玉、宝钗自更相投。蔼芸心内想道:“我常对菱花自句,天下美人总难在我之上。今见黛玉容貌竟在我上上,足见天地生才,亦是仰之弥高的道理。”宝钗心内亦想:“大凡戚好女眷颇多,纵有好的,总难入咱们的群,惟有双兰庶几其可。今此卿高于双兰,与我平等,亦算难得的了。”黛玉细与论文,应对如流,暗喜闺友中又得一人。

少顷,李纨、平儿同探春、惜春、巧姐来会,一一问好,彼此爱慕,自不待言。蔼芸看得眼花撩乱,心内想道:“美人难得,这贾府中列成个美人阵了,如何人人都是美的?”贾母命人去请妙玉、喜鸾、李纹、李绮、湘云、宝琴、岫烟、香菱陪宴,少顷来到相见。蔼芸又吃一惊,见妙玉、喜鸾又高于自己,心内叹道:“天下生才无尽,今日才算见识了。”湘云叙起年纪,蔼芸大宝钗一岁。湘云道:“咱们相识姊妹都要热香结好。今儿大家都在这里,意欲仰攀,不知姊姊肯俯就否?”蔼芸笑道:“倘蒙不弃,小妹情愿伴读焚香。”黛玉道:“既这么说,就请姊姊到园里逛逛,咱们瀹若论心如何?”于是一群佳丽游园,先拣要紧所在,顺路逛到榆荫堂,大家同拜。

饭后,黛玉特邀蔼芸到潇湘馆来。一进了花墙的院子,只见翠影森森,龙吟细细,屋外周围茜纱窗格。丫头打起番绒堆花软帘,进去坐定,两个俊鬟奉上一对雕漆小茶盘,托着一对翡翠玉碗,内泡参叶茶。饮毕,蔼芸凝神四顾,站起来逛着赏玩。上首挂着一幅王麓台《春山叠翠》。条几上左边是支小方汉风化樽,满青,绿红黄紫赭五色斑澜,内插白皮松、垂珠、天生、素心蜡梅,细木座几。右边一座玲珑剔透的雪景玉山,此玉有黄黑青白紫绿各色,犹如绿松上停着白雪,黑驴上骑个穿格衣的老人,青山峰峦,拱处雪谈,凹处雪深,都是随颜色自然洗就的,亦是细木托几。一对槟榔木的联,嵌羊脂玉的篆字。碧霭笼琴,匣清音和。若铛中间设——张紫檀梅花式的桌,面上翡翠玉,分绿白嵌的梅花粉皮,青玉嵌的冰裂纹。左首海梅炕上洋锦垫褥拐枕,黄杨木炕几,四围碧玉嵌的汉纹,中间三台兰,壁上挂着恽寿平的工笔百花图六幅。右边上首一对参差门锦沉香根的书架,维着各种古书;下首一张乌木锏银丝的小书案,文房四宝,色色精奇。

右间房内设着橱柜、衣架、炕榻、茶桌、若碗之类,小琴桌上一炉名香昼夜不烬,壁上挂着一张蕉叶琴,靠窗一张磨漆小方桌,椅几等件精巧别致。

再逛到左边房来,丫头打起宋锦软帘。一进去,迎面看见东边陈设,吃了一惊。只见下首一座紫擅小书架,下截书厨,上截四格。上格上首一长格内放着个白玉斗式花盆,里面点着洋玛瑙山石,几竿西碧洗成的凤尾竹,花盆下一个乌木匾几。下格上首小格内摆着个六七寸大白玉子,洗成一个回头盘坐的猫,玉上有青黑色的皮,凑皮色洗就乌云盖雪的纹采,极其神巧,坐下一个屈曲树根的座托。上格下首原格内一个青金石匾,长方汉纹洗,曲着个嫩黄蜜蜡琢成的长瓜、玲珑大佛手,垫着个伽南香的矮几。下格下首长方格内一个五色缠丝玛淄钵,里面点着绿松石的山,栽一棵朱红洋茶,猩红夺目,原来也是件像生,用昌化红石沈的花瓣、南碧玉洗的叶子,沉香枝干,下面嵌螺钢的紫檀几。书架顶上一个霁红仿雕漆的八角长腰樽,里面几朵西瓜瓤牡丹,鲜花石琢的花,绿石的叶,底下—个紫檀细雕匾几。靠书架上首,壁间挂着一面青绿菱花镜。上首彩漆条桌上,左边一个雕漆小高几,几上一支翡翠玉小口瓶,瓶内一株尺余高的珊瑚树。右边雕漆三台几上,中间一个赤金炉锦托,上首一个水红宝石的香盒,下首一个天蓝宝石的香匙箸瓶,都是锦托。壁上一副宋螺钿对联,乌木嵌银丝边腔,中间月白地岁寒三友,嵌着昌化红洗的天竺子菜玉叶,绿松石的松针,田黄石的蜡梅,都是沉香枝干。户间悬着一幅仇英画的美人,临妆对镜,旁边站着一个书生,手拿笔价墨,丰神秀雅,情致动人。蔼芸细细一看,回头对黛玉道:“我最爱贤妹这两道翠黛春山,大约要天天劳动妹夫溺管。”黛玉笑道:“无乃姊姊以己度人,究何所见?”蔼芸道:“无非观其图而度其情。”黛玉道:“然则姊姊处若挂着苏蕙织回文,姊夫岂不远成戌长征了?”两人挽手一笑。

蔼芸又往上看,中间设着香楠木细雕拔步床。两头一边四扇格子,乌木边夹,中间黄杨木堂,四角嵌着青金石、绿松石夹线汉纹,中央一团螭虎盘寿字,格子上截三格,四围翠纱,中间大玻璃。床顶上一带仙楼,左边一个霁青坛,内卧一枝朱砂点的虬梅;右边一个五彩合欢而,内插一枝杨妃色洋茶,衬一挂累垂蜡黄天生果。床上悬着谈绿素锹绣冰棍的帐,白绫帐沿,画着草地,落花几团,五色蝴蝶,元地绳金阔边。—对紫金钩,两仔大红纬浓须。茄花色刻丝床帏,五套蓝线绣的团花,天青地三色堆金线宽边。床上铺着芙蓉褥,玉色对枕上钉朱红宝石“寿”字;五色宝石云幅,中间叠着各色锦缎绉细呢被。床前步挂着八六四格夹金银线十色连环套锦的帐幔,元缎绣三蓝阔边,洋蓝倭缎幔沿,片金镶边,沿中三套金银线的流云,红宝石洋珠珊瑚穿的百蝠,一副白玉钩,两仔杏黄须。看到右边壁上挂着横长西洋巧制挂屏,有四五寸厚,内中山水、楼台、人物,十几层深。底下一张紫檀方桌,面上黄杨木堂,用满青绿古钱嵌成幺二三的皮球。四把鸡翅木小椅,上面嵌就各种玉石花卉、翎毛、草虫。房门上首挂着个五彩洋磁匾,花篮式的壁瓶,堆着佛手、榴、桃、香橼、木瓜各色水果。窗前一张红香梨多宝长条桌,白铜事件桌前兰一对香檀方杌。仰顶梁上挂着一对伽南边框、嵌各色玉石、中堂编金丝的花篮,篮内养着各色细种洋菊。

自窗前转弯到厢房一看,临窗一张五彩描金填洋漆的妆台,镜奁等具无不精巧。台前一个细雕红桃匾杌。对窗一个大圆圈洞,洞内细木雕花边栏,圈着一块四尺高圆玻璃。靠月窗一张波斯漆小方桌,四把波斯漆小椅。月洞左右,上三围挂着五个大壁瓶,中间一个鹿皮漆粉彩画堆做的两个颠倒鸳鸯大蝴蝶,上首一个大葫芦锯开一半镶成的一个天然竹根,盘就仙槎式的;下首一个各色丝线绕金银花藤编成一个玲珑巧花篮;中间银胆一个,各色马尾夹金银线孔雀尾织成的一个半面彩球,中磁磁胆。横头靠壁一张红梨卧榻,三面嵌的玉石螺钿花卉、天青闪翠绿的缎垫褥拐枕,壁上各式各色磁的壁瓶。

蔼芸看毕,向黛玉道:“贤妹房中陈设,华丽精巧已极,生人视之目迷。”黛玉道:“咱们老太太喜欢热燥,年边才这么铺设,却不常如此。若是夏天,这些东西都要屏除,古朴清雅而已。春秋晚季又各有因时制宜的东西。”一面说,引蔼芸从床头格子门内进去,只见三面一围过来如锁式一般的五间套房,陈设之物虽比前房稍次,亦复光华闪烁。又见房里有两处床褥,问道:“这是谁的卧榻?”黛玉道“两个姨娘,第一、第三的住处。”蔼芸道:”闻说妹妹处有十姨,何不请来一会?”黛玉道:“这里两个,上去请咱们老太太、太太的安,顺便邀那八个去了,自然都要来叩见姊姊。”蔼芸才出房,小丫头说:“姨娘们来了。”蔼芸定睛看去,吃一大惊。只见在前一位艳丽惊人,到了面前,并且幽香透体;通名问好毕,各人归坐。蔼芸心想:“先前见着喜妹妹、炒玉姊姊,已为稀。怎么这位大姨娘又更美了?”目不转睛望着晴雯。又看看黛玉,细细比较,想:“这两人的美处,只怕亘古以来不可多得。若两人的容颜美丽,无分上下,惟林妹妹的丰神气度、恬静幽贞于晴姨娘。”想的出神,黛玉向其说话,未曾听见。晴雯道:“苏奶奶我家奶奶合奶奶说话。”一语提醒了蔼芸,连忙回道:“我正出神,末听见妹妹合我说话,荒唐极了。”

黛玉又邀蔼芸往怡红院,到了宝钗房里;又复内外赏鉴,与潇湘馆仿佛。宝钗命翠蝶、银蝉焚桑枝,秋香、文杏煮荷若,三人品茶。黛玉道:“今儿逛不了几处,改日亲自造府奉邀,再来住着盘桓,各处才逛得遍。”蔼芸问还有几处未到的,黛玉道:“舍弟那里同柳、周两府共三处园子。”正说着,湘云、探春诸姊妹都来了,同群言笑,甚是投机。到了掌灯时分,荣禧堂后厅大排筵宴,环佩叮当,酒肴罗列,饮至三鼓才散。

过了几天,黛玉到苏家回拜,宝钗因随王夫人往南安郡王府拜生,未曾来。蔼芸迎着黛玉,携手偕行,走廊下过,忽听对廊高声叫道:“姑娘来了!紫鹃,紫鹃!倒茶来。姑娘来了!”黛玉一惊,听其声音甚熟,俨然是当日自己供的那只鹦哥说话。同蔼芸到堂前行礼,茶毕后,即来至廊前,从窗外向房里一看,对鹦哥道:“你可认得我么?”鹦哥又叫:“姑娘,姑娘!”黛玉道:“你把《葬花诗》念来我听。”鹦哥即念道:“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黛玉又说:“再把转头念来。”鹦哥又念道:“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休净土掩风流。”黛玉说:“还有。”鹦哥再朗念道“侬今葬花”两句,黛玉一面听,泪落衣裙。蔼芸诧异道:“难道此鸟是妹妹的旧物?”黛玉道:“正是。此鸟经我调教有年,我属圹之日,他就不食,昏沉如死。被妈子们拿了出去,他们说已死了。那知还在,又不知怎样被姊姊处得了,今儿见着故主,旧义不忘,仍然眷恋。禽鸟何知?钟情如此,令人感极了。”黛玉在窗外说话,鹦哥想挣断铜练飞出来,倒悬在架下两次。蔼芸叫人速取下来,送到黛玉面前。鹦哥又叫:“姑娘来了!姑娘,姑娘!”众人感其义,亦有下泪的。

蔼芸道:“此鸟几年前在此地买的,带来带去,日日不离。后首买着那白的,都是他教着说话念诗。怎么妹妹听念《葬花诗》如此伤心?”黛玉只得将从前如何葬花、如何做《葬花诗》一一告诉出来。蔼芸说:“怪道我常听念‘侬今葬花’这两句诗,甚是纳罕,古今诗集查了许多,总找不着,原来是妹妹的佳篇。所幸此鸟无恙,楚弓还应楚得。妹妹带回,与那白的同养,完全一段情缘,也是一件美事。”黛玉道:“圆了妹的情,割了姊的爱,只好心感。但那只白的也当原壁归赵才是。”蔼芸道:“不可!那只白的同这只情恋异常,也是难拆开的,一并送与妹妹为当。”黛玉道:“姊姊量情圆情,做妹子的惟以情报。但恐大伯不舍此鸟,又当如何?”蔼芸道:“我将此情由向说,他亦是乐与人为善的。”黛玉道:“这么着很承情了。”

鹦鹉案已结,黛玉即将贾母、王夫人、宝钗并自己四分复礼叫妈子送上,蔼芸见礼物过隆,不肯全收,再三推让才收了。黛玉留心内外,细细打略,陈设什物却也华丽精致。两人款洽一天,并车同回。蔼芸在园里住了半月,各处园景游遍,人人相契,心中甚喜,最重黛玉为人,格外亲厚,又极爱晴雯之美,同榻住宿,回去之时,依依难舍,订约后期,方上车回去。

再说宝、黛二人得了鹦哥之后,两人暮乐朝欢,所思的事无不如心。一日宝玉在同年家赴席,大众说些盛衰兴废的事,人人太息咨嗟。有一位论到性理,透彻之至,说是:“凡人的性情,犹如经权。性,经也;情,权也。性之所好犹可易,情之所钟不能移。这‘不能移’三字,诚非等闲。情一注定了,必至于人死魂销、海枯石烂才罢。”

宝玉默会其言,回到潇湘馆来,只见黛玉同晴雯躺在炕上抱着谈心。宝玉道:“你两人天天粘着身子,分拆不开,为什么呢?”晴雯道:“我爱闻奶奶的香。”黛玉道:“你也香了,我难道不爱吗?”宝玉道:“究竟你两人的香气把我闻糊涂了,我睡在中间,你们在两边,谁是谁的香,竟辨不出来了。”黛玉道:“咱们常常同睡,二气相感,所以融成一气了。俗说‘近朱者赤’,就是这个理。”宝玉道:“我身上倒没有香气。”晴雯道:“怎么没有?二爷每逢夜静看书,坐久下来,一股一股的香呢!”黛玉道:“我也试验过的,遭数儿不少了。”晴雯道:“却又奇怪:每逢热天,或二爷酒后宽衣,倒又未闻香气。”黛玉道:“咱们属阴,他属阳,虽惹了咱们的香气,要待夜静阴气强盛之时才发泄出来。这是阴阳区别之理。’宝玉说:“我自己还不知道也香了。妹妹才说‘近朱者赤’。我想起一个笑话来了。”黛玉道:“又来编派我什么?不过再做耗子偷香芋罢咧!”宝玉道:“不是这么着。你说‘近朱者赤”,明儿用些朱砂、石绿,把你涂作个红的,把他涂作个绿的。你们再天天抱着睡,看是怎么样。”黛玉、晴雯笑作一团。黛玉忍住笑,说道:“怎么样呀?我也不红,他也不绿,都成了个窑变。”宝玉道:“我怎样呢?”黛玉道:“连你都变了。”宝玉道:“钟打九下了,咱们来变罢!”于是三人宽衣上床。

这一“变”,变得离奇。宝玉迷迷糊糊像陪着众宾客在荣禧堂大排筵宴,彩随飞舞,鼓乐喧天。忽见门上匆匆跑进来道:“不好了!赵堂官又带了许多衙役兵丁进来拿人了。”宝玉惊得乱战,问道:“又为什么事情?”门上忽然不见,厅上的人纷纷走散,只有一个同年名毕醒庵的在宝玉面前,宝玉跪求道:“拜托年兄代弟访一访,到底为什么事。”毕醒庵答应着去了。只见赵全昂昂然领着侍卫兵丁衙役往内乱跑,一叠连声:“拿人!不许走漏一个!今儿必要一网打尽。从前靠着两位王爷的劲儿,今儿也没用了。”宝玉东奔西撞,不知所之,心中焦急。毕醒庵到来,宝玉问怎么样,醒庵道:“今次罪款太多,连年兄都被参了。”宝玉道:“又是谁合咱们作对?”醒庵道:“无非那班禄蠹。”宝玉道:“究竟弟有何罪犯?”醒庵道:“参年兄身居高位,并不勤劳王事,终日在家宴乐,妻妾宣淫,所以连嫂夫人等都要拿去,交三法司勘问。”

宝玉转身就往里跑,只见贾母躺在炕上,王夫人躺在旁边,李纨、平儿、探春等围着,叫宝玉不要则声。宝玉一翻身,直跑到潇湘馆,屋里空空,春纤一人在院子里哭泣。宝玉忙问:“奶奶同大姨娘们那里去了?”春纤哭道:“来了许多强人,将屋里东西都打劫去了,还要拿奶奶去。奶奶披着头发,我合紫姨娘挽着奶奶,走到沁芳桥,我才一放手,奶奶合紫姨娘往水里一扑淹死了。我赶回来找人,只见大姨娘拿着剪子往颈脖上一勒就断气了。”

宝玉急痛攻心,说不出话,哭不出声。恍惚又到了怡红院,碧痕在此捶胸顿足,嚎啕大痛。一见宝玉,忙拉住说道:“好了,好了!二爷还没有拿去。听说老爷、二爷都拿去了,我竟要急死了。”宝玉问道:“奶奶们呢?”碧痕又哭道奶奶合里外姨娘们都拿去了。我赶出来把信,看见拿人的人来,我躲在山子石里才脱了身。打算到潇湘馆去,不知那里怎么样了。”宝玉挣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对碧痕说:“他们都死了,我合你也死了罢!”两人拉着手,往池子里一跳。

宝玉神魂飘荡,到了一个地方,一边高山,一边流水。只见鸳鸯、玉钏、袭人、麝月、秋纹、蕙香拖着一群男女,啼啼哭哭往山上爬。宝玉赶近前道:“我来了,合你们一同走。”鸳鸯等看见宝玉不理会。宝玉道:“怎么你们不合我说话了?”又见人人颈上套着绳带等物,垂在肩上,心内想道:“原来他们都自缢了,此时都是些鬼魂。我才投水死的,也是鬼魂。他们为什么不理我?”便向鸳鸯等说道:“我已知道,你们都是鬼了。毕竟说些鬼话也使得。当日你们待我何等甜言蜜语,今儿我不过遭了难,可怜也死过了,你们连一句鬼话都没有了。”鸳鸯道:“告诉你,人有好歹,鬼有奸良。我是不说鬼话的,你趁早回头,还有日子过。若只往前,提防猛虎来临,那就难救了。”

宝玉正在恐怖,忽见一只吊睛白额斑澜猛虎大吼一声,迎面扑来。宝玉吓得跌倒在地,爬起来没命的奔逃,走至一处。阴风惨惨,黑气昏昏,不辨路径,看见一座牌坊,坐着喘息。只见一人匆匆往牌坊底下走去,宝玉跟着他乱走,那人失了一脚,叫声:“不好!”跌下坑去了。宝玉心内想道:“原来跟人瞎跑。”恐防落坑,忙回头,走至一荒野地方,满目凄凉,远远望见一群人行走。宝玉赶到面前,却是宝钗抱着伯英,莺儿携着男女,踉跄而走。宝玉又悲又喜,连忙叫道:“宝姊姊,我来了。”宝钗不答。宝玉又叫,宝钗还是不理。宝玉道:“你怎么不理我了?可怜一家遭难,也怨不着我一个。我已死过了,你可知道?”宝钗说:“我还死在你头里呢!”宝玉道:“我从前原说过;咱们这几个人愿同生死,今儿你我都死了,同在一块儿不好吗?”宝钗道:“俗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人死如灯灭,你可知道,‘财也空,禄也空,浮云富贵终何用?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你回头去罢!”宝玉道:“我若回去,如何撇得下你们?”宝钗望前一指,说道:“林妹妹、晴妹妹在那里,你不顾他了吗?”

宝玉听说黛玉等在前,不顾命的飞奔前来,又回转头来望望宝钗,杳无一人,只得又来奔。黛玉同晴雯并坐一车,紫鹃坐在旁边,一个仙女推着车走。宝玉一面赶,一面叫道:“林妹妹,我来了。”黛玉不应,只望着宝玉垂泪。宝玉道:“妹妹,你为什么不说话了?晴雯姊姊,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也告诉我呀!”晴雯回道:“奶奶同我合紫妹妹因为家破人亡,自戕而死,仙姑接咱们归证仙班,已完全劫,此后与你永无干涉了。”宝玉哭道:“咱们三人当日衷情似海,怎么今儿淡如清水?”晴雯道:“奶奶合我情线虽尽,尚有情根,所以如此情景。”宝玉道:“还有什么情景?你们今儿竟大变了。”晴雯正色道:“这是什么话!奶奶合我待二爷的情,原是生生世世至死不变的,皆因二爷自己的意马心猿,紊乱说咱们变。所以就变了。”宝玉道:“不是你们脾气、性情改变,系心变了。”晴雯道:“有诸内必形诸外。你说咱们变,就变个样子把你瞧瞧。”说罢将头一摇,变作个青面撩牙的恶鬼,黛玉也把头一摇,变作个面如喷血的凶神,紫鹃也变了个小鬼,齐跳下车来,直奔宝玉。吓得宝玉大叫一声;身子一迸,醒了,原来是一场恶梦。

黛玉、晴雯惊醒,两人抱着宝玉道:“别怕,别怕!什么魇住了?”宝玉睁眼一看,定了一定神,原是三人同卧,才放下心。黛玉道:“且别说话。”晴雯叫鹦哥起来倒茶,三人吃了,重复睡下。黛玉、晴雯代宝玉按摩,晴雯问道:“梦见什么了?吓的这个样儿。”宝玉遂将梦见的事备细说了,一手挽着黛玉,一手挽着晴雯,大有酸楚之状。黛玉道:“这梦不可不虑,明儿再细细详解。你吃了惊,还该安稳睡一觉养养神。”晴雯道:“明儿只说不舒服,在房里歇歇。”停了一会,宝玉道:“我此时展转反侧,再睡不熟。”晴雯道:“别想那些事,我来捶捶。”于是宝宝静念凝神,又入黑甜了。

次日起来盥漱毕,吃过茶点,三人躺在里间炕上说梦。宝玉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并没有想着的事,如何也梦见了?”黛玉道:“孔夫子可曾见过周公?因为志欲行周公之道,所以才梦见的。你因为受过查抄的惊恐,心常畏惧,所以复有是梦。若不因此颠沛流离,怎见得各人的情分谁重谁轻?”宝玉道:“很是的。鸳鸯们合宝姊姊是那样的情,你两人是这样的情。士穷见节义,虽是梦境迷离,各人的情分重轻厚薄都显然了。但是妹妹为何泣而不言?”黛玉道:“我们从前为你常作无声之泣,乃是情之至,反没有话说了。即如晴雯妹妹,亦系至情,又必要合你剀剀切切的说,这是各人用情不同。总而言之,晴雯说得透彻,皆因自己心猿意马,不静,引动了情魔睡魔,酿成此梦,受这番恐怖。从此洗心涤虑,屏除妄念,做些涵养真性的工夫,于身心有益。自此战兢自持,迁善改过,这是正心修身的道理。还要习些政治,于邦家有光才好呢!”宝玉道:“谨记着了,我从此勘破情魔,不为所囿,你两人不必说,宝姊姊合鸳鸯们待我的情甚厚,到了急难之时,各不自顾,还顾着我,总叫我回头,可谓情之至了。但总不及你二人,不独顾我的身命,连情魔都要代我打灭,正是情情相感,精于情,纯于情,固于情,终于情了。”晴雯笑道:“为什么二爷要将奶奶涂红,把我染绿?二人相粘,不红不绿,弄作窑变,才变出这个梦来了。”

房外一人问道:“谁又变出梦来?”黛玉听是宝钗的声音,忙迎出来,同宝钗里间坐着,将宝玉梦中光景备细告诉。宝钗失惊道:“此梦非同小可,这是宝兄弟自己的心神示梦垂警,连我听说毛骨依然,实在可怕,从此竟要大大收敛,改过自新。你梦里遇着同年华醒庵,察访你的过失,告诉你知道,这就是明效大验,叫你必要醒了一切繁华春梦,才得安然无怠。可是这么详解?”黛玉道:“是极了。”宝玉将黛玉详梦的话告诉宝钗,宝钗道:“妹妹合我意见相同,无非都要你自励为主。”黛玉道:“咱们这几年都迷在繁华春梦的境中,经此一番惊醒,即可觉悟而不迷了。”晴雯道:“从此惭渐收敛下去。衣饰也不用再制,现有的够穿戴了,下去,倒是荆布家风最能长久。每月少宴客,即宴客也不必太丰,毕竟少杀生灵,强于吃素。再要多积阴功,广行善事。咱们各人时刻经心二爷的起居,闲中整理家务,趁早回头,免得临崖勒马。”宝、黛齐道:“你这话句句金石,必须如此才好。”

宝玉正欲说话,忽见妈子跑来喊道:“老太太不好了!大夫说系中心,叫赶办后事。请二爷、奶奶们快去!”吓得宝、黛等心中乱跳,慌忙赶往上房。未知吉凶,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心荡漾翠被困春情意缠绵红楼醒幻梦

 

话说宝玉等赶到上房,赦、政二公,邢、王夫人率领贾琏、宝玉、贾环、李纨、平儿、黛玉、宝钗、贾兰夫妇、巧姐、晴雯、紫鹃、鸳鸯等围侍榻前。贾母望望面前众人,拉着宝玉、黛玉的手说道:“很好,罢了!”点点头,放了手,一笑而逝。男女大小上下人等一齐举哀,哭声震地。死后风光,礼仪极其热闹。过数月,停灵铁槛寺,治丧送摈,奢华之处,比可卿丧事加倍,不必书及。铁槛寺中四十九天斋醮满后,赦、政二公扶柩回南,爱孙宝玉随行。

宝玉自出娘胎,从未远离膝下,此日久别远行,王夫人已经难舍,黛玉、晴雯、宝钗、紫鹃、鸳鸯、玉钏、袭人等不忍分离。宝钗虽然豁达,愁容未见于面。而心中系念,也是说不出的苦衷。几日前,宝玉合袭人等同宿作别,再到宝钗处夜别。临两天,与黛玉、晴雯同宿,夜间三人对坐,泪眼相看。宝玉叹气道:“我在家只有两天耽搁,就要久别了,找些喜欢的事说说罢,何必这么苦恼?”黛玉、晴雯泪零不止,宝玉对景伤情,亦是齐衣泪湿。黛玉道:“你自幼至今,睡觉都有女儿作伴。今儿南去,有几月之长,一人独睡,怎么好?”宝玉道:“我也想着没有法儿。”晴雯道:“我合婉妹不拘那个的魂随二爷去,每夜陪伴,可好么?”黛玉道:“只有这法很好。婉妹在家伴我,决意你随去。”宝玉道:“于今我有了伴,夜睡不寂寞了。”

转眼临行这日,宝玉早晨起来,拜辞祖先、阖家众人。到了王夫人跟前,才跪下去,王夫人一把拉住大哭起来。黛玉预先推以头昏发热,不能出送,宝钗等只得硬着心肠吞声忍泣看宝玉走了。此是流泪眼怕看流泪眼,断肠人偏送断肠人。

宝玉去后,宝钗、鸳鸯、玉钏、袭人等无精打彩,各自归房闷泣。婉香、紫鹃、蕙香回至潇湘馆,黛玉躺在炕上哭得目肿声凄。婉香道:“二爷刚才走的时候,悄悄对咱们说,叫告诉奶奶,千万别记挂他,横竖就回来的。”黛玉一闻此言,更加哭泣,婉香等好容易劝住。黛玉几天称疾不出,夜里幸得婉香伴宿,百计遣愁。宝钗终日思虑,甚无聊赖,只得到潇湘馆来同伴黛玉,闲中玩耍一群孩儿,混过时光。黛玉、宝钗、婉香、紫鹃、蕙香虽有五人同房,终不十分高兴,莺儿、麝月、秋纹也是你磋我叹。袭人素常爱静,另住一房,因宝玉远离,难舒愁闷,只得与鸳鸯、玉钏、碧痕住到一处,每夜说笑消遣。却也奇怪,宝玉是个红楼主人,他一走开,不但二妻十妾终日沉闷,即众姐妹等也是个个咨嗟,恍如有失。

一日玉钏、袭人谈闲,袭人道:“二爷这些衣服,积压着许多没有摺叠。你也懒得动弹,丫头、妈子们无人使唤他们收拾,乐得打散手了。”玉钏冷笑了一声,说道:“二爷离了家,咱们心里很不自在,谁不是茶饭无心,懒待动弹?你这会儿说假道学,心里不想着二爷吗?”袭人道:“就想着又怎么样?到底各人要干各人的事呀!”玉钏道:“你勤俭,你干你的,别问咱们的。”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絮聒起来。鸳鸯道:“罢呀!我心里不舒服,头都被你们闹疼了,别叫我也闹起来。”玉钏道:“他那心里,咱们惦记着二爷,都是懒懒的。只有他不这么着。”鸳鸯道:“谁不是无精打彩的懒样儿?怕人笑话吗?只怕一件事,有人知道耍笑话呢!”玉钏问是什么事,鸳鸯道:“背着人偷弹几点泪珠儿。”一面说、对着袭人努嘴。玉钏“嗤”的笑了一声,忙问:“谁背人弹泪;被姊姊瞧见了?”袭人脸一红,说道:“信他浑吣!”玉钏笑道:“原来是你背着人弹体己的泪。若有委屈告诉咱们,陪你弹弹,岂不好吗7”鸳鸯道:“体己的事原是一人独做的,大家都做了,还算什么体己呢?”袭人道:“罢了,罢了!饶了我罢!我一个人搁不住你两人揉搓了。”

那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夜,袭人梦见宝玉回家,与宝玉同眠说话。鸳鸯同袭人并头睡,只听袭人说:“我的爷,你合我多睡两夜,再合他们睡。”鸳鸯一翻身伏到袭人身上,袭人紧紧抱住,叫道:“好爷,好爷!”鸳鸯忍不住笑着说道:“是我,是我。”袭人惊醒。原是梦中抱住宝玉云雨,醒来却是鸳鸯扑在身上,羞得无言,只是推鸳鸯下来,被鸳鸯紧紧压住,问道:“好呀!你叫二爷合你多睡两夜再合咱们睡,为什么你要占强些?倒得说说。”袭人半响无话。鸳鸯借此开心,抱着袭人亲嘴模奶,又摸下身。一手伸到袭人腿跨,不禁叫声:“呵唷!你这丫头要死了。”急得袭人低声央告道;“好姐姐,别叫唤,你疼我罢!”连忙拿块绢子与鸳鸯措手。玉钏睡得正浓,被鸳鸯说话惊醒,说道:“你们玩罢咧,把我闹醒了。”鸳鸯道:“碧丫头只怕没有醒。”听听碧痕鼻作呼声。一会儿,玉钏又睡熟了。袭人道:“咱们说的话,他两个死睡的不知听见没有?”碧痕忍不住“噗嗤”一笑,袭人忙在他身上捻了一把,说道:“你装得好!”碧痕只不则声,于是鸳鸯、袭人再人黑甜,各人又有别梦,且不说他。

次日,背地里碧痕问鸳鸯道:“姐姐,昨夜把袭姐姐开心倒也有趣,为什么‘呵唷’叫了一声?”鸳鸯道:“我合他说话,又玩他,你都听见了?”碧痕道:“都听见了。”鸳鸯道:“我摸他奶子,又模他的下身,他底下遗了一滩冷精,把我吓的叫了。”碧痕道:“这是他常有的毛病,怕人知道,所以他要一人独睡。”鸳鸯道:“这里四个人,就是他离不得二爷。”碧痕道:“二爷最爱玉二奶奶合晴雯姐姐,在他分中谈得多。”鸳鸯道:“那也怨不得二爷,各人都要自知分两。连宝二奶奶都不能比他两个,何况咱们呢?”

不言此处评量,再说潇湘馆里黛玉、宝钗、婉香、紫鹃等日间除办正事之外,不过同众姐妹游戏消遣,总不如宝玉在家的兴趣。黛玉向宝钗道:“近来姐姐心里觉着怎么样?”宝钗道:“懒懒的,百不自在,没有兴趣。妹妹可是这么着?”黛玉道:“我合你同病相怜,心里荡漾,神气昏倦,时刻思睡。”宝钗道:“我也是磕睡虫缠住了,再也睡不足。咱们近来很睡的早,起的迟,为什么时刻困倦要睡?”黛玉微微一笑,向宝钗低低说道:“咱们都是春思太过,所以如此。”宝钗道:“你既看穿了,就不必思他。”黛玉道:“你可能?纵然看得穿,想得穿,无奈拗不穿,实在没有法儿。”说话间,婉香已躺在春台上睡着了,不一会的工夫,紫鹃、蕙香已在里间内鼻鼾有声。宝钗道:“你听他们都躺着了,我也要躺了。”黛玉道:“我合你一阵儿躺。”

不言黛玉等终日春情困倦,再说宝玉到了南京,赦、政二公庐墓安茔,宝玉在旧第内另外打扫一进书房起居,一人独宿,焙若住宿厢房伺候。一日从莫愁湖经过,路傍酒帘招收,宝玉下马沽饮歇息,突见对门一女子倚门而望。宝玉定睛一看,年在垂髫,丰姿俊美,想起当年的金钏与此女一庞无二,越看越像,心想:“晴雯、婉香相像之奇,今又有对偶了。难道此女系金钏转世,与我还有续旧之缘不成?”此女看见宝玉这般美公子,目不转晴的望着宝玉,竟看呆了。忽听后面有人连叫几声“双钏”,此女才转身进去。宝玉喜惊,又虑又悲。惊的是此女华美口口;喜的是此女与金钏同庞,命名又不失本旨;虑的是要买此女作妾,不知成与不成;悲的是金钏命苦,落水身亡,转世投胎,受许多磨折。

正在出神,焙茗走来道:“请二爷里面坐着喝酒。这条路到老太太坟上去,必要打这里过的。”宝玉进来,拿着杯喝了一口酒,叹口气,放下酒杯,闷闷的坐着,不则声。焙茗道:“二爷有什么心事?”宝玉摇摇头。焙若又道:“二爷离家久了,可是惦记的很?”宝玉又摇摇头。焙茗道:“二爷若有心事,告诉奴才,替二爷解解闷。”宝玉道:“胡说!”焙若道:“奴才伺候爷这些年,爷的心事,奴才都猜得着的。那年琏二奶奶生日,席还没有散,爷叫奴才跟到水仙庵,撮土为香,奴才代爷祷告,一心至诚,神灵感动,今儿所以应愿了。”宝玉道:“你疯了吗?说这些疯话给谁听呢?”焙若道:“几年头里爷告诉过奴才的。”说到这话,四下一望;附在宝玉耳边道:“那年瞒着人出城,系为金钏姑娘去的。先前对门站的那个女儿,不是金钏姑娘活现了吗?爷望着他发呆。他望着二爷,那个小心儿不知怎么样爱呢!二爷若要他,倒也不难,奴才变个方法买了来,带回京去,岂不是天从人愿了?”宝玉被焙茗说得合意,对焙若道:“我的心事你已知道,恐怕这个人买不来,怎么好?”焙若道:“咱们回去想个主怠,明儿再来办。”于是宝玉同焙若回来。

果然次日焙茗去办得妥妥当当,来回宝玉道:“奴才访得这家子是个旗丁,本人叫成全,夫妻两口未有儿女,因运粮进京,买着这个孤女,爱如珍宝。许多富宦要聘为继室,总不情愿。今儿奴才去说,这双钏姨娘的母亲……”宝玉道:“事还没妥,你怎么就称姨娘?”焙若道:“爷放心!事已千妥万妥,人也千喜万喜的了,还不该叫姨娘吗?姨娘的母亲昨儿叫他女儿,瞧见二爷同姨娘对望。今儿奴才把咱们家的声势、二爷的人才一说,他母亲……”宝玉道:“你怎么又叫起‘他’来?”焙茗道:“该打该打!说错了。姨娘的母亲喜欢的了不得,不但今世愿意,只怕来生都是愿意的。后首他父,该打!又说错了。姨娘的父亲来了,奴才又告诉了,更是愿意,连身价都不肯说多。听爷赏给。奴才一想,双钏姨娘这个人,轻易宦家小姐还赶他不上。奴才擅专许下身价二千两,不知可合爷的意?”宝玉忙说:“很妥当。”焙茗又道:“话说定了,奴才就到咱们廊下绸缎店里兑银,立了文书。又在当铺里支银五千两,赶办衣服首饰并进京盘费使用,叫成家择了吉日月,写船只亲自伴送进京。”一面在靴掖内取出文书,交与宝玉看了,又说道:“衣服首饰都是交当铺里朝奉们备办。明儿走的时候,二爷写一书子,把成家带进京,送到咱们家就是了。”宝玉连连点头道:“办得很妥当,回家重重赏你。”焙茗笑嬉嬉打千回道:“奴才不望别的,求爷的思典,赏个好丫头。”宝玉道:“你爱那一个,就给了你。”焙茗回道:“再说罢!”这且按下。

再表柳湘莲因苗疆又闹事,征剿平伏,得胜班师,路过云梦,一人微服入山,叩见师父。炼形子见湘莲气宇昂俊,心中甚喜,说道:“尔于今效力王家,功名成就,不虚我的指示,倒也罢了。”湘莲道:“弟子违别师颜数载,今儿顺道特来拜说,不知何年再得到此。”炼形子道:“那年尔下山之时,我原许尔十年之后再来此地,完尔夙因。今我炼气已成,不久即往蓬岛栖身,避尘绝谷,六十年后,再得与尔相见。尔的前妻双卿寄托邻媪伴居。此时年已及笄,正好偕尔同归。但此女我亦授其剑术,比尔尤精,其性烈非常,心贞如玉,必须和顺同居,方安其室。今叫童儿合尔去携妻,就此与尔一别也。”湘莲本是个至情的人才,见师父即要别离,不禁哭拜于地。炼形子道:“六十年一弹指耳,尔既为英雄丈夫,何作此儿女之态?”

湘莲无法,只得拜别师父,随童子到了酒市街头。童子扣开门来,引湘莲进见,表明来意,即回去了。许双卿见着湘莲,如遇故知,并无差涩。彼此叙了数语,双卿道:“哥哥可念这妈妈伶订孤苦,伴我有年,带回去养老罢!”湘莲道:“理当如此。”一面帮着收拾了包裹行装,雇车载到行营公馆,将双卿华饰起来,带了回京。

到家,妙玉接见,携手入室,两人欢洽,姊妹称呼。湘莲说了始末原由,因双卿年幼,待等稍长成房。妙玉向湘莲道:“妹妹虽少于我,聘在我先,当为正配,我为副配。”湘莲道:“你虽如此说,但使他不安。最好他为元聘,你为元配才得平允。”两人齐说:“哥哥定议如此,公道极了。”此后双卿倾心折服妙玉,妙玉极情爱恋双卿,湘莲夫妻三人单凤配双鸾,雍雍和睦,后裔绳绳翼翼,皆善良之报也。

双卿归后,亦与群钗为侔。大众谓黛玉为元美,晴雯、婉香为并美,喜鸾、妙玉、可卿、尤二姨、双卿为五美,宝钗、宝琴、蔼芸为三美,尤三姐、平儿、香菱、袭人为四美。仍有分类七美、八美、九美、十美的,不必细述。独有惜春一念潜修,日与诸姊妹游戏,夜则参禅入定,五关已通,将来功行圆满,坐化归西,乃幻境中第一名清无渣滓的真仙。此是后话,预先交代。

现在仍要折到宝玉身上。却说赦、政二公将贾母安葬已毕,带了宝玉回京。到家这日,通家男女接见,彼此叙些别后的话。宝玉回到潇湘馆,一群妈子抱着哥儿、姐儿闹了半日才散。宝玉道:“姊姊妹妹们都瘦了,瞧着我怎么样?”宝钗道:“你如前一样。”黛玉叫秀筠将双钏带来,宝玉一看,格外出跳的好了,喜不自胜。晴雯、紫鹃等都围在房中,宝玉问玉钏道:“你同双钏怎么称呼?”玉钏道:“我总把他当姊姊。”黛玉道:“那天到的时候,他们两个竟如久别重逢,抱着大哭。我想竟把他列在金钏姑娘之下,玉钏姑娘之上,成了他们姊妹之情。玉钏姑娘以下的行次,往下一统就是了。”宝玉道:“这么着很妥贴。”一面出来,随赦、政二公吃过晚饭,回至潇湘馆,妻妾等重新洗尘畅饮。是夜与钗、黛同眠,久别远归,床第风情比新娶尤盛,不必细述。两夜后,再到各妾房里住宿。双钏年轻,待后再与圆房。但许久思念,一朝而释。双钏在新屋里与玉钏同居,将碧痕挪到怡红院住。

宝玉得双钏之后,一生缺陷都已补全。一日同黛玉商量,又想做好事,积阴功。黛玉道:“善事都做全了。前年添了收检浮尸、掩埋枯骨;去年添了夏施茶水汗衫、冬施姜汤绵袄;今年又添了遇荒即赈、修补桥梁道路并破观颓庵、欹亭坏驿。细想再无可做的事了。”宝玉道:“你的想头比我精细,再代我想想。”黛玉道:“再只有相好分中用情。但一切亲朋每年已有周急之资,助其食用并丧婚大事。细想再只有代其安葬坟茔,亦是善举。”

宝玉道:“这一件很好,明儿就要赶办。若非妹妹想到,提起我来,几乎忘了:前儿柳二哥同琏二哥谈心,说起尤三姐当日葬的那块地甚好,有一位著名的地师看过的。柳二哥说,他们将来百年后,合现在两位柳二嫂、尤三姐四人共一穴,已择吉将外面坟堆墓道预先做定,日后一同合墓。恰好尤二姨所葬之处与三姐相离不远,琏二哥亦请这先生看过。据说二姨、三姐葬处名鸳鸯交颈形,两坟相接,若两姓夫妇都阡葬此地,世代姻联不绝,并且富贵悠久。琏二哥也定了主意,将来他合凤姐姐、平姐姐、尤二姨四人也同一穴,照柳二哥一样。他二人同议,将来两家男女匹配,不许字他姓,世代结婚,两人已称起亲家来了。柳二嫂子已有孕,若生一女,则配琏二哥家大侄。这是因二姨、三姐两人的情,牵连到世世代代的姻娅。情之所钟,情之所感,因情生情,由情及情,情之于人,所系甚大。我又因情好,想起一个少亡的至友。”黛玉问是谁,宝玉道:“蓉大奶奶的兄弟秦钟,少亡于风流之疾。他与馒头庵的智能儿最好,因他死了,智能儿相继而亡。明儿将他二人合墓,以全其生前之愿,可又是一善举了。”黛玉道:“此举极善,要办得秘密,若张扬出来,倒损其名誉。”宝玉道:“很是的,两个鬼都要感激你。”黛玉道:“还有一件。”宝玉问:“怎的?”黛玉道:“司棋、潘又安两人,你倒忘了?”宝玉道:“是极,是极。”

黛玉道:“我又想起一件要广行的:本京城已设了化字功德所,但只京城一处。再写书子知照各路管事的,处处添设化字所才好。”宝玉道:“妹妹的心思无微不照,可还有什么事呢?”黛玉道:“再可不必了,普天下的好事,那里能够做的尽?只要大宗善事认真办理,不使徒费银钱、虚有其名,就算功归实济了。至于小节的事,何能尽净?圣经云‘大德不逾闲’就是了。”

正说间,宝钗走来,笑道:“女师父开讲了。”宝玉告以前言,宝钗道:“我倒想着一件:义学已经有了,再添设女义学,多聘女师,教书字、针凿,并教纺织,女学生造就有成,人家娶着贤才内助,多安其室。此功不小。”宝玉道;“诚哉!是言。即如我好姊妹妹妹相助,善处不可胜纪。”

黛玉道:“我又想着一宗要补的:药局里施舍的药,可都齐全?”宝玉道:“凡内外科男女各症,以及麻痘、幼科、难产、跌打、损伤,敷药、煎剂、膏药、各种胶丸都全了。”黛玉道:“第一要多备贵重的药,贫乏人家买不起,给他救病才算阴功。再将那价廉的药料、奇验良方,多刊刻出来,普遍传人济世,又胜于送药多矣。”宝玉道:“这更好了。”

宝钗道:“公事已毕,请继私事。”黛玉道:“咱们前儿议的金钗会到底怎么样?”晴雯突然走来道:“听丫头说,两位奶奶合二爷又议了许多好事,我想起一件,不知爷合奶奶想到没有?”宝玉道:“你说。”晴雯道:“我想贫苦之人,将男女典质与人家为奴,亦是没奈何。遇着作恶主人拷打作践,苦不可言。若无力赎身者,给资与赎,全其骨肉之情。这件阴功不小”宝玉、钗、黛互说:“很好,这是件大阴功,必要做的。”宝玉道:“这一事补后,再无遗漏了。”

黛玉道:“咱们的会事怎么样?你再说罢。”宝玉道:“咱们三人住到红楼,他们十二人暂住到那边十二楼。只咱们十五人家乐,每楼玩几天,归总在红楼一会结局。”

正说得高兴,忽听外面报道:“有旨意到了。”吓得宝玉心中乱跳,忙赶出去。原来是着贾政督监钦工事件,有半年耽搁。贾政赶着收拾;辞别起程,合家送行,一切礼仪不叙。

且说宝玉同钗、黛商量,将一群男女孩子尽搬到新屋里居住,接了薛姨妈过来,住到新屋里照应一切,鸳鸯、双钏、袭人、玉钏移进园中居住。做会的时候,晴雯住芙蓉楼,婉香住九曲楼、紫鹃住晓春楼,鸳鸯住听月楼,双钏住杏花楼,玉钏住梨花春雨楼,袭人住艳阳楼,麝月住绛雪楼,秋纹住紫蔽楼,碧痕住耸翠楼,莺儿住红树楼,蕙香住夕阳楼,宝玉、黛玉、宝钗住红楼。每夜妻妾十四人同歌共饮,极尽欢娱。这是“金钗轮楼会”,红楼住了半月,再到各楼轮住,每楼几天,又归到红楼,更番轮转。宝、黛等虽夜宴良宵,日间还是同众姊妹吟诗歌曲、煮酒评花。

一日,宝玉又发个议论道:“每夜都是十几人热闹饮酒。从明儿起,每楼住一夜,同在楼的二人对饮。这里住三夜,合姊姊妹妹三人共饮。做个清静的轮法。”于是又轮了两轮。

这夜,黛玉、宝钗酒后卸妆坐谈,宝玉道:“找件什么玩意才好。”黛玉道:“姊姊合我都有了酒,我要睡了。”说着坐到床沿换睡鞋,宝钗向宝玉丢了一眼,宝玉会意,忙道:“我代妹妹拿。”一面伸手在褥底下取了出来,递与黛玉。黛玉道:“怎么差了一只?”宝玉说:“我不知道。”黛玉侧转身掏模那只,却是宝玉藏在袖内,趁黛玉侧身之际,暗递与宝钗。黛玉笑对宝钗道:“不谓侯门禁锢,闺房内尚有偷儿。姊姊代我速拿扒手。”宝钗道:“人赃现获。”说着将鞋托出把玩,黛玉道:“于今捕快同贼勾连的,一转眼赃就有了。”宝钗道:“我有—对,请妹妹对来:

我实爱你一握纤纤,正好他攀辕直入,霎时间只见你鞋底尖而瘦。”

黛玉应声对道:

“咱只怕怎长吁急急,奈何彼奋战趋前,倾刻里但听恁鼻孔眼而哼。”

宝钗又道:

“妹妹星眼含饧,果然哉!春色横眉黛。”

黛玉答道:

“姊姊桃腮带晕,若是乎!春意透酥胸。”

宝钗又说:

“妹妹夫人城虽固,他若被坚执锐而攻,直抵长驱而入,何以御之?”

黛玉道:

“姊姊娘子军太威,彼竟气阻汗流而溃,曳兵弃甲而逃,不须追也。”

宝玉笑道:“姊妹诙谐,可称劲敌。”一面将鞋与黛玉换了,向宝钗道:“姊姊也换了鞋睡罢!”宝钗道:“我慢点子,要看他鞋底尖而瘦。”黛玉笑道:“怕我听他鼻孔眼而哼。”宝玉道:“姊姊不必看,妹妹不必闻,和了罢!”宝钗道:“你是司空见惯,我要识荆识荆。”宝玉道:“我的眼睛又不生在脑后,如何瞧得着呢?实只耳有闻,目无见也。”宝钗点头叹道:“这么件美事,自己瞧不着,足见天下好事缺陷的多,要想法挽回转来才好。”黛玉道:““姊姊何苦来?总要挑他。现在许多刁钻古怪的脾气磨人,还搁得住你长他的智。”宝钗笑道:“你怕他刁钻古怪吗?”黛玉道:“我要睡了,不合你们闹了。”于是黛玉先睡,因有了酒,一着枕便入沉酣。宝玉、宝钗商议了一会,宝玉笑道:“果然若中了这计,任你要怎么样;我都依。”宝钗因酒后兴浓,便道:“这会儿不必怎样,就是那样。”宝玉会意,忙宽衣就寝。次日起来,三人相视而笑。宝钗道:“妹妹昨夜借醉逃军,不能抵御了。”黛玉道:“他可曾败北而旋?娘子军已得胜否?”

调笑了一回,各人梳洗毕,正在商议事件,忽见一群妈子棒了许多盒子报道:“柳二奶奶生了一位极体面的哥儿,柳二爷喜欢的了不得,推了两车的喜蛋过来了,比头里三姑娘、云姑娘养哥儿送的喜蛋还多些。”又见兰哥跑得气喘吁吁进来,请了宝玉等的安,忙道:“二叔叔,两位婶娘大喜!咱们二姨娘、喜姑娘昨儿半夜里肚子疼,今儿早晨都养下两个表弟了,可是难得的。”宝钗:“再待你家也生个哥儿,才是大喜哩。”贾兰道:“但愿应婶子的金言。”说毕转身回去。有个妈子说道:“两位舅奶奶养的两位哥儿眉清目秀,姑太太说就像舅大爷出世的时候一模无二,老太太喜的了不得。”黛玉听说,快乐更甚。宝玉赶着往两家道喜。宝钗:“又要闹两家汤饼会了。”黛玉道:“爽性待几天,兰哥儿媳妇必生贵子,三家齐做,更热燥了。”次日午牌果然贾兰生子,贾氏又添一代长男,阖府内外人等热闹非常,三家各处亲友庆贺道喜,不必细述。

再说宝玉一夕兴发,同钗、黛共饮女儿酒。宝钗因受过黛玉指宝玉作弄,亦暗与宝玉商量,将药下在酒里摆布黛玉,被宝玉看他鞋底尖而瘦。黛玉知觉,复同宝钗调笑,假意抱怨道:“你们襄谋作弄的我好呀!”宝钗笑道:“你作弄我就该的吗?好妹妹,只此一次,往后你我再不必相调了。”

次夜,宝、黛将睡,宝玉笑道:“咱们再烫壶女儿酒喝着玩。”黛玉勃然变色道:“我可不傻。”宝玉见黛玉声色不好,急得汗面,忙道:“妹妹,你于今非比从前的性儿,千万别赌气。咱们自回生以来,从没有变过声色,何苦为这点小过不自在起来?都是我的不是,偏有个宝姊姊肯助纣为虐。我明儿也睡在床,叫宝姊姊扑在我身上,我跷起脚来做,还你那个原样,算赔不是。如何呢?”说得黛玉“噗嗤”的一声,捧着心口道:“我要笑死。你想想,你睡在底下,双足高跷,岂不是对朝天蹬吗?”宝玉回味,也大笑不止。黛玉道:“你怎么颠倒糊涂到这个分儿?”宝玉:“我原不糊涂,见你生气,把我急糊涂了。”黛玉道:“实告诉你,我刚才是假发气哄你的。别说小过,就是你待我有大错处;也是出于无心,我何肯生气?今生今世,合你一路和气到底,你放心就是了。此后这药都埋了罢!不过这个味儿,吃了到底伤人。”宝玉道:“埋了可惜,不如送人。”黛玉道:“这是移害了。”宝玉道:“你说的是。”

正在商量弃药,琼玉来邀宝玉到同年家赴局。回来,琼玉大醉。宝玉不放心,跟着同走。近日,宝玉将众妾搬回,不在十二楼住宿。琼玉自己同喜鸾住在艳阳楼。宝玉送琼玉回到楼上躺下,喜鸾问道:“二哥哥,你们一同喝酒,怎么他醉得这个样儿?”宝玉细细一看,又到琼玉嘴边嗅嗅,对喜鸾道:“兄弟本不能吗酒,提朋友们再三苦劝,只得勉强喝了。有两位连劝双杯,大有可疑。我看兄弟的情形已不能喝了,他偏要喝,说这酒香甜的,很好。喝下去醉了还是小事,只怕受了人播弄,还中了药呢!”喜鸾大惊,问道:“怎么中了药?是什么药?岂不要醉坏人?好哥哥,你告诉我。”宝玉心想:“此话怎好告诉妹妹?”大悔自己不该冲口直言,急的抓耳挠腮,无词以对,又不能不说。停了半晌,只得说道:“兄弟中酒还不要紧,中了药倒可解。酒另有别的文章,但你临睡时必需要多吃些参膏,要紧!要紧!”喜鸾道:“他呢?”宝玉道:“这时候他吃不得,明儿早晨你两个再同吃罢,我回去了。”宝玉一面下楼,复翻身上去,对喜鸾道:“你必需多吃,要紧!”宝玉走后,喜鸾忙炖参膏一碗。临睡时,自己喝了一半。再三一想,参能解酒,将那一半与琼玉吃下。那知参能壮气,喜鸾大吃其亏,此是不适兄言而偏爱丈夫之过。次日,两人起来,琼玉向喜鸾道:“昨夜酒后颠狂,捱他们作弄够了。”喜鸾似嗔非嗔、似喜非喜的回道:“还要说!”又微微一笑:“这班混账幌子,再别理他。”

琼玉自此与这班酒食之朋断绝往来,只在家中宴乐。一夜,同喜鸾谈些日后的事再睡。两人的魂飘飘荡荡到了一个地方,林间露出瑶台璇室,宫门外一条通道,中间一座彩石牌坊,上书“春花梦境”。两人过了牌坊,迎面来了一个仙裾飘飘的女人。琼玉暗向喜鸾道:“来的像位仙姑,咱们向前礼拜。”忙迎着叩首道:“敢问仙姑是何真仙?望求指示。”那人道:“我非仙姑,乃警幻仙姑属下春梦娘是也,专管人间美艳风流境、温柔富贵乡一切少年佳偶的春梦。那梦迷之人,我速速点醒他,若执迷不醒,堕入梦迷津,则永世沉沦了。”琼玉道:“弟子们愚蒙,谨承教诲,敢问弟子二人曾被春梦所迷否?”梦娘道:“你二人现在虽迷春梦,却能警醒。还有贵友柳湘莲夫妻三人服了媚药,亦迷在春梦之中,与你三人情同一辙,经我点醒了。倒是那二位极有根底的真仙,长日芳情缱绻,春意缠绵,昏迷春梦不醒,殊出意外。”琼玉问是何人,梦娘道:“今外兄贾宝玉、今姊黛玉。”琼玉又问:“他二人何如是极有根底的真仙?还乞赐教。”梦娘道:“宝玉是青埂峰下神瑛侍者,黛玉是灵河崖畔绛珠仙妃,二人功行修历千有余年,因为酬恩情重,所以历劫尘凡。”琼玉道:“宝玉身登荣显,美妻艳妄成行,富贵繁华无逾于他。敢问后来休咎如何?”梦娘道:“不但他全家是好的,就是你们几家都是遗福今终,因你们几家约同广行善事、修积阴功的报应。至于神瑛侍者,自开辟以来,就有他的形质,久经锻炼,在青埂峰无闻无见,四大皆空,不知色为何物,真乃太古之人。此时历劫,所以警幻仙姑把一个亘古未有其美的绛珠仙子撮合与他为妻,又着许多美花仙女与他为妾,使其群钗共叙红楼,乐人间未有之乐,娱世上绝少之娱,非同泛泛也。”琼玉道:“他根底不事声色,为什么反历美色之场,完其尘劫呢?”梦娘道:“物极必反。惟其本不爱色,反娱之以美色,幻化之用也。其情酷好好色。至诚之理也。总而言之,空现色,色归空。卿云彩霞、青光碧霭,时而有之,空现色也;娇花易谢,美女早夭,未能长有,色归空也。”琼玉、喜鸾道:“弟子等谨闻教矣。”梦娘道:“柳卿夫妇三人春梦已断,你们春梦将阑。今托你二位寄语红楼主人,是其时矣,醒了梦罢!”琼玉打点再言,梦娘修忽不见。两人醒来,对说所梦,历历如见。

次日,琼玉、喜鸾将梦中之言,细细告诉宝玉、黛玉,二人不胜骇异。到了夜饮的时候,宝玉向黛玉道:“兄弟说梦娘的话,‘群钗共叙红楼’,我又想起一个轮法来了:外间两边设下十二副床褥,叫他们同住楼上,或一夜一轮、两三夜一轮,咱们同居一楼,随意取乐,可好么?”黛玉道:“横竖你迷于春梦之中,怎么玩法,由你心之所欲罢了。梦娘寄信与你我:早些醒梦。无如你竟不醒。”宝玉道:“非是不醒,迟早总要醒。”,黛玉道:“早醒为上。”宝玉道:“你要早些醒梦,我说不如无梦。”过了几天,晴雯、婉香、紫鹃、鸳鸯、双钏、玉钏、袭人、莺儿、麝月、秋纹、碧痕、蕙香十二妾同住红楼左右两侧,宝钗居楼中边旁。宝玉、黛玉居中央,共乐多时。

一夜,宝、黛酒酣兴极,枕席缠绵,说不尽万千情况。两人的梦魂携着手,飘飘荡荡,一直到了太虚幻境。警幻仙姑迎见,叙了些别后的话。宝、黛叩问后来休咎,仙姑道:“随我来。”上了一台,仙姑指着下面道:“你们瞧瞧去;宝、黛俯首一看,但见府第腾辉,儿孙辈一阵一阵,森森玉立。仙姑指与两人道:“这是你们下半世的富贵繁华,不过如此。于今你两人何不就此归真,不必下去了?”宝玉、黛玉面面相觑,似有难舍之意。仙姑道:“我知你们的心事,还要下去乐足百岁欢娱,再来归位,可是的么?”也不等宝、黛开口,将两人笑推了一下。说声:“去罢!”宝玉、黛玉一同惊醒。

两人原为春宵漏永,两意绸缪,一觉美睡,不期梦入幻境,遇着仙姑,警示难从,忽然被推而醒。两人同坐起来,但觉香溢罗帏,风生绣榻,融融春气,日色横窗。细忆前事,还是红楼一梦。

醒世歌曰:

一觉红楼梦有年,幻成珠玉缔良缘。

人生未必能如此,莫使清明入黑甜。

香艳衾稠乐末央,红楼春梦涉荒唐。

欲知儿女钟情处,试向篇中仔细详。

漫谓红楼事绮靡,个中情味少人知。

哀矜喜怒诸情备,惟有痴情不改痴。

风月由来易认真,谁人能渡此迷津?

红楼原是浮生梦,离合悲欢尽劫尘。

梦热黄粱日已西,梦回春老鹧鸪啼。

情魔梦幛情生梦,记取情痴梦自迷。

随分《诗》《书》乐日长,布衣和暖菜羹香。

百年一觉春宵梦,莫蹈争名夺利场。

名是争场利是关,算来名利不如闲。

悟空世事无如梦,超脱烦笼一解颜。

瞥眼繁华总是虚,穷通数定殆何如?

红楼幻出胡言梦,便以胡言作道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