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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海升沉录

(清)黄小配著

目录

黄序

第一回 入京华勋裔晋道台 游天津爵臣征幕府

第二回 监朝鲜使节趱遥程 入京华群僚开大会

第三回 宴华园别友出京门 电天津请兵平乱党

第四回 争韩政清日交兵 策军情袁氏返国

第五回 改电文革员遭重谴 练军营袁道拜私恩

第六回 谈新政袁氏擢侍郎 发私谋荣相兴党祸

第七回 革枢臣党人临菜市 立阿哥天子入瀛台

第八回 附端王积仇腾谤语 发伊犁送友论交情

第九回 蓄异志南省括资财 勘参案上房通贿赂

第十回 堕欲海相国入迷途 剿团党抚臣陈左道

第十一回 立盟约疆臣抗伪命 奖殊勋抚帅授兼析

第十二回 离东岛返国谒疆臣 入北洋督衙擒刺客

第十三回 纵刺客赠款南归 对强邻观兵中立

第十四回 论中立诸将纪功 兴党祸廿人流血

第十五回 疚家庭介弟陈书 论国仇学生寄柬

第十六回 赎青楼属吏献娇姿 憾黄泉美人悲薄命

第十七回 争内阁藩邱击疆臣 谋抚院道台献歌妓

第十八回 出京门美人悲薄幸 入枢垣疆吏卸兵权

第十九回 息风谣购枪惊各使 被谗言具表卸兼差

第二十回 庆生辰兰弟拜兰兄 筹借款国民责国贼

第廿一回 拒借款汪大燮出差 遭大丧袁尚书入卫

第廿二回 请训政铁良惑宫禁 遭谗言袁氏遁山林

黄序

世界一海蜃楼耶?人生一黄粱梦耶?忽焉而云翔禁阁,则心为之欢;忽焉而迹遁江湖,则心为之悲;忽焉而膺九重之宠锡,忽焉而遭孑身之放逐,则境遇亦固人事之进退为之或合而或离。欢也,悲也,合也,离也,极世态之炎凉,尽人情之冷暖。彼身当其境者,正不知颠倒无限英雄,消磨多少权力矣!

而论世者满肚牢骚与旁观者一双冷眼,且摭拾其事实,论列其品评,而宣诸口焉,而笔诸书焉,相与叹息其时机,感喟其命运,甚且冷嘲焉,热讽焉,而是之非之,褒之贬之,作清议之《春秋》,编个人之《纲鉴》。呜呼,噫嘻!胡富贵功名,风潮变幻,一至于此!此《宦海升沉录》之所由作也。虽然木槿繁花,难禁暮落,人生朝露,势不终日,古今往来,茫茫宦海,作如是现耳。果如是,才者失其才,智者失其智,好者失其奸,术者失其术,今日下场,去年回首,觉昔之气势炎炎,炙手可热,随波逐浪,渔父得而笑之,又岂惟水流花飘而已耶!

然作者于此,犹必运以奇警之心思,绘以沉挚之笔墨,歌也有怀,哭也有泪。其人其事,近之在目前,远之极千古。俾世之读者,亦忽焉而欢,忽焉而悲,忽焉而艳其合,忽焉而怜其离。盖恍然于高官厚禄、名动中外,所为媚朝家而忘种族者,一旦冰山失势,其结局亦不过若斯也。

固亦宦海中人这惟一龟鉴。徒以野史之无稽,稗官之话本视之,则浅矣。化笔墨以烟云,渡慈航于苦海,其有深意乎?爰序于篇,以告读者。

宣统己酉季冬黄耀公序于香江寓公。

诗曰:

宦海无端起恶波,功名富贵总南柯。

升平不事于城选,鸟尽弓藏奈若何。

频闻剖豆与分瓜,愿柱中流念太奢。

魏阙江湖今已矣,怕回业眼望京华。

第一回 入京华勋裔晋道台 游天津爵臣征幕府

哈哈!古人说得好,道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几句话,可不是春秋时伍子胥说的么?他说这几句话,都是有点子原故的。因为他由楚逃难,走到吴国。当时吴公子姬光,要用他的本事谋取君位,就了不得的敬重他。果然伍子胥替姬光取了吴王之位,又辅佐他破楚伐越,成了大功。附近各小国,又来归命,吴国遂强盛不过,霸于诸侯。不想后来吴王贪图美人重赂,许越王勾践成盟。伍子胥知道勾践之志不小,将来必为吴国之祸,故此向吴王苦谏成仇。吴王竞惑于太宰伯嚭之言,把伍于胥来杀害了。他临死时,就说这几句话:见得要捕狡兔,必用走狗;要射飞鸟,必用良弓。若没了狡兔飞鸟时,这走狗及良弓,就用不着的。犹之国家有事,就要用能臣,及国家偶然没事,那些枭雄之主,就怀了个妒忌之心,差不多要把那能臣驱的驱,杀的杀了。

你看刘邦、朱元璋,岂不是个雄才大略之君么?你道他后来待那些开国功臣究竟怎地呢?在刘、朱两主,是本国之人,尚且如此,何况伍于胥所仕的,是异族之君么(呢)?说书的人,不过引这一件故事,做个引子,不是与看官讲东周列国的故事。今不再说古事,且说今事给诸君听听。

因今日仍有一个人,颇像伍子胥的。那人的出身立业虽不及伍子胥的英雄,但讲到“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八个字,亦有些相类。你道那人是谁?却是人人知得的,就是我们中国里头,河南省内项城县一个故家子,姓袁名世凯,别号慰亭。他父亲唤做袁甲三,本是清国一个中兴功臣。因咸丰初年,西北一带有张洛行、苗沛霖起义,聚众数十万,攻城拔地,甚为声势,当时的人,号他做捻党。袁甲三却辅佐清朝,去攻剿他,做到钦差大臣的地位,驻扎宿州地方,左攻右战,立下多少功劳。故此清廷要把名器荣耀于他。及到他殁时,连他的子孙也有恩典荫赠。那袁甲三本有子数人,世凯就是他的第四个儿子。至于世敦、世濂、世辅、世彤,统通是袁世凯的兄弟行辈了。

且说袁世凯自咸丰九年出世后不久,袁甲三也亡过。清廷下了一道谕旨,荫恤他的子孙。故袁世凯亦于及岁时,到京引见。清廷念他是个功臣之裔,又因袁世凯早已捐了道员,就交军机处存记,好像遇缺即放一般。

那袁世凯为人是机警不过的,自念:“先人在清国做了大官,有许多功劳,料然有许多同僚,都是自己世交的,正要寻一条门径,拜谒一两个有位有势的大员,凭他扶助,才易出身,这时才不负自己志气。”猛然想起:“正任直督北洋大臣爵相李鸿章,也是与自己先父同事的,那李鸿章是最有权势的人。若见他,得他赏识,不怕一官一差谋不到手里。”想罢,便直出天津。因直督一缺,一年中有半年驻于保定,就有半年驻在天津。恰那时直督正在天津驻扎。故袁世凯一程到了天津地方。先寻了住处。忽听得李鸿章正巡阅东明河工,尚未回衙。暗忖:“直如此凑巧!惟这条门路,是断不宜放过的,不如权住天津,等候也好。”

到了一日,觉天时甚好,就带了跟人,出外游玩,不觉到了紫竹林地方。那紫竹林是天津有名的名胜,到时但见得:香舆宝马,绿女红男,人拥如云,车行似水。不少坠鞭公子,正花明柳媚之天;许多走马王孙,趁日丽风和之地。楼台一寸,锦槛千重。每当美景良辰,抵得赏心乐事。

当下袁世凯且行且看,自忖:“人传紫竹林热闹,真是名不虚传。”游了一会,穿了几条曲径,前面现出亭子一座。袁世凯正欲进亭子里小住,略歇些时,忽见亭子先有一个人坐着。举头细看,见那人生得气宇轩昂,精神活泼,有四十来岁的年纪,颔下两撇胡子,正用手左右捻捏。旁边立着两个跟人,一个正拿着京潮烟袋,在旁递烟。袁世凯省起,方才来时,见门外一顶大轿子,料然是此人的。看他形容,一定是本处官场,不然就是一个大绅了。便步进亭子里,向那人一揖,通问姓名。

原来那人不是别人,就是前翰林学士张佩纶,当中法开战之时,曾拜钦差大臣,办理福建军务的。自从败了仗回来,革职之后,在天津电报局当总办之职。当下张佩纶又向袁世凯问过姓名,世凯答过了。猛想起:“此人是北洋李爵相的子婿,是李相最得用之人。自己要谋见李相,就先与他拉拢,亦是妙事。”因此道出家世履历。

张佩纶见他是世家,也不觉起了敬意。在亭子里谈了一会,那张佩纶固是满口才犹,袁世凯亦是个口角春风的,因此十分投机。佩纶即预约请世凯明天到他处叙谈。姓袁的自无不应允。不多时,张佩纶说道:“兄弟不过经过这里,顺便进来一游。现在有点事要回去了。”便起身告别而去。那袁世凯亦是无心游玩的,今见无意中先识了张某,心中已喜不自胜,即带同跟人回寓去了。

到了次日,即依约前往拜会张佩纶。佩纶也接进里面坐下。正在寒暄之间,忽门上传一个名刺。袁世凯知是有客到来拜会,理要回避。惟张佩纶见世凯到了未久,骤然送客觉不好意思,即说道:“不必拘礼了,来的是个不速之客,只到来谈天,并没有什么公事。”袁世凯听着,就乘机称谢。只见佩纶传出一个“请”字,跟人应声去了。随见来客进来,大家让座后,张佩纶道:“座中统通是知己,可不必客气。”

袁世凯与来客一齐说了两声“是,是”,来客即与世凯通过姓名。原来来客就是天津海关龚道,也是李爵相之甥子,没事时,就天天到姓张那里谈天说地。袁世凯见他又是李相姻亲之人,一发要与他结交。佩纶即接口向龚道说道:“那位袁老哥,就是前钦差大臣漕督袁公甲三的四公子,正从北京引见回来的。现在正把父执礼候见李中堂呢。”龚道听了,道一声“久抑”,又重新叙礼。

张佩纶道:“今天两位来到很巧,昨江南刘岘帅荐了一个厨子到来,说是精于调味的。兄弟今天正着他弄点菜试试。两位若不嫌弃,待晚饭后回去不迟。”袁世凯正说了一声:“不敢打搅。”龚道笑道:“奇怪奇怪,刘岘帅难道是不知味的,有了一个好厨子,却不自用,要荐来老哥处不成?”张佩纶亦笑道:“兄弟还没有说完呢。因兄弟在南京曾九帅幕府时,刘帅正归隐林下,常有书信讥九帅与兄弟依恋官阶。九帅常复他,说南京是他旧治之地,长江一带,海产丰美,可供朵颐,不似湘间绝无异味,所以我们不欲离去江南。又说那一物如何香美,这一物如何甘脆,问他还记忆否。因刘帅平日最好谈食品,所以九帅调侃他。到九帅临终时,也遗折荐刘帅出身。先日还有信致刘帅道:‘足下食指动否?南京胜地,将使足下复临斯土,以免向隅。’这等说。你道九帅临终时,还作这般调笑的话,你道奇不奇呢?”龚道笑道:“你真是糊涂的么?兄弟只问刘帅,怎地有好厨子不自用,要荐到老哥这里。不想你说了半天,还是离题万里的。看来曾九帅不奇,你还是真奇呢。”张佩纶又大笑道:“兄弟仍不曾说完呢。后来刘帅得再任两江。惟他常性还不改,常常与兄弟书信往来,仍谈论食品不休。他前月函称,得了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厨子,函内称:千辛万苦,才得这厨子一用。洋洋数百言,只论这厨子的好处,弄某菜用什么好法,弄某菜用什么异味。兄弟得接那函后,向他借那厨子用三个月,又发了几次电报催他,才得这厨子到来。今天只是初到的第一天,所以留两位试试。”

龚道又笑道:“你总办电局便宜了,为借用一个厨子,要发几次电。你方才说的,兄弟几乎听不耐烦了。兄弟还问一句,老哥,看你说话时这般迟慢,因何你在福州时,听了炮声却又走得这般快当,究是什么原故呢?”这时龚道说完,袁世凯在旁听了龚道的话,觉这几句话是十分冒撞那姓张的,实不好意思,只道张姓的断断不喜欢。不想张佩纶反大笑起来,说道:“兄弟在福州时,不过要做做钦差,前去玩意儿罢了。不提防法兰西的兵官,真个要放起炮来。若不跑吗,这命就不要了。”龚道与袁世凯一同笑起来。

三人正谈话间,只见一个跟人又进来,向张佩纶说道:“曾太太唤呢。”张佩纶听着,就飞奔去了,只回头向龚、袁二人说道:“两位等等,兄弟不久出来相陪。”袁世凯见了,觉有客在座,如何有这等规矩?正自忖度,龚道笑道:“袁老哥也不必思疑,只管坐罢。这位曾太太唤他,没论天大的事情,他也要放下,不拘什么王公卿相到会,到这时他亦不能相陪的了。”袁世凯笑道:“有这等奇事?”

龚道说道:“你还不知,他自从先娶的李太太殁后,在南京督幕时,曾九帅镇日夸奖自己女公子的文翰为世所稀,并说道,除了张佩纶,那文墨中就没有一个是他女儿敌手的。那日醉后,竟对张佩纶说道:‘我若把小女嫁了老夫子,真是一个对儿,可惜年纪不对,可就没得说了。’张兄就乘势答道:‘古人有忘年的朋友,晚生不妨做个忘年夫妻。大人你道是不是呢?’曾九帅那时醉了,只一头笑,一头点首。张兄就当九帅点首是应允了,即当席称起翁婿来。次日反悔不及,曾家女儿更是啼哭不已。后来几多劝慰,然后得曾家女儿允了。你道那十来岁的小姐儿,父亲是当朝伯爵总督南洋,自己又是一个有才貌的女子,忽然嫁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做个继室,那有不气呢!所以过门之后,张兄总要百依百顺于他,没一点是敢违抗的。他每于友朋宴会之时,呼唤张兄,行他的阃令,要试张兄违抗不违抗。故方才唤张兄,张兄如何不去呢!”

袁世凯道:“这样好不误事。若有最紧要的事情,只争时刻工夫的,一旦要唤丈夫回去误了时,却不是玩的。”龚道笑说道:“他还管得许多吗?张兄若是留心公事时,说少些谎话,多一点实心,他不知开复几时了。因他的势力,比不同别人的,想老哥也知道了。”袁世凯听罢,点头称是,暗忖:“官场里头,却如此混闹的。可见做官的人,人情势力是不可少的。”正想象间,张佩纶已转出来,笑说道:“方才有点事欠陪,很对不住。两位休怪。”袁世凯谦让回答了。龚道笑道:“曾太太呼唤与皇上召见,孰轻孰重呢?”说了,大家笑一会。

跟人已报传饭,端了酒莱上来。张佩纶坐了主位,一齐举杯相劝。袁世凯是新交的,自然加倍敬重,且因自己要求见李爵相,适凑遇了张、龚二人,皆是李爵相的至亲,正靠着他们帮说一句好话,如何敢脱略?不料他越庄重,张、龚两人越放浪形骸。袁世凯只望从中拉拢三两句,总没机会。但见张佩纶每于递上一个菜时,就评赞一会,调味如何得宜,烹好如何得法;又诉说制某菜以那一位大员的厨子为佳,制某菜又以那一位大员的厨子为妙,滔滔不绝。直至席终时,袁世凯终不能插说一句密切的话。饭后,略谈一会,袁、龚两人各自辞去了。

单说袁世凯回寓后,自忖:“欲见李爵相,正不知李爵相肯接见否。天幸结交了张佩纶,与他有翁婿之谊,满望他替自己在李相跟前吹嘘。惟相会几次,总说不得入港。但终不能不结识他。仍幸多识了一个龚道,可望得他提挈。”因此之后,天天也与张、龚二人往来。

恰那一日听得李爵相已回衙了。料他初回,公事必多。待过了三两天,即带了名刺,并写上履历,直到督衙,传帖求见李爵相。不想由跟人递出一个片子,交与门上。等一会,才见门上拿片于进里面。少时转出来,即传一个“挡”字。袁世凯怏怏回去,自忖:“那门上传上自己的片子,没有多时,就传一个‘挡’宇,可见是门上混闹的。”邵唤轿班,改道往拜龚道。得龚道接进里面,即先诉说道:“今天往见爵相,不得一面。想明天再往走走才使得。”

龚道道:“奇怪,李爵相生平,凡是勋臣子孙要往见他,他没有不见的,因此事正是他的厚处,亦是他的短处。他自念以平发平捻,为一生最大功业,故于平发平捻的勋臣,他就起一团敬意。他非是敬重来见之人,不过敬重中兴勋臣,就有个爱屋及乌之意。今老哥独不得一面,只怕门上要作怪。老哥究有些随封好意送给门上没有呢?”袁世凯道:“这等规例,兄弟如何得知?但爵相声势赫赫,苟是愿见之人,门上如何敢阻挡呢?”龚道笑道:“算兄弟冒撞老哥,原来门丁的积习,老哥还不知,于官场上也算是外行了。大凡越大的官,他的门上越大气焰。若在军机里头,任是什么大吏功臣入京,若没有孝敬时,如何能得一见?你明天总要打点才好。”袁世凯道:“兄弟人京引见,全得李师傅鸿藻周旋,故这等规例,也不大明白。朋天往见爵相时,遵教就是。”说罢辞出。回寓后,细揣门阍之积弊如此可恶,若他日得志时,誓要除去门阍,以免此一项弊端,亦有益不浅,但目下却不能争气。

果然次日袁世凯再往求见李爵相,先使跟人向门上打些手眼。不一刻,门上即代他传帖,随见传出一个“请”字。袁世凯即进里面,心上又盘算道:“立刻传见,这才有吐哺握发之风,真不愧为一个宰相了。”说时间已到厅子里,早见李爵相坐着。袁世凯举目看看,但见他生得双眼闪闪有光,精神奕奕。那时已有六十来岁,那一种气象威严,却令人可敬。即上前行个父执礼。

李爵相略略起迎,即让姓袁的坐下。李爵相亦看那姓袁的,生得眉目有威,气宇不凡,年纪不过三十左右,活是一个少年有用之才,即问道:“世侄是几时到的,到来又有何事?”

袁世凯一听,暗忖:“自己引见时,难道他没有看邸抄,自还不知?且到来见他,自然是要求一官半职,又何待问?他偏说这些话,想他是不大喜欢了。”即答道:“晚生方人京引见。今于引见后,特来拜见中堂请安。”

李爵相道:“因何你来时不来见我呢?”袁世凯即高声道:“自然是要见了皇上,才敢见中堂。”李爵相见他有些胆识,亦说得有理,故听了袁世凯的话,又道:“你到来天津有几天了?”此时,因昨天受他的门上阻挡,正合乘机说出,便说道:“到了几天,因中堂往视河工未回。昨天已到来拜候,不获中堂赐见,故今天再到。”说了,只道李爵相必有说话,要责门上不是,不想李相反发些怒容,厉声道:“你有多大年纪,还不读书,究有什么本领,出来想做官?你好大个胆子!”说罢,即举茶送客。袁世凯正欲答言,不料他已举茶相送。实不得不去,即拱拱手,亦厉声道:“此后若非中堂见召,晚生再不敢来见了。”说罢扬长而出,立即回寓,心中一团怒气。只道往见李中堂,尽望他提拔提拔,不想反被他骂了几句,看来是没有指望。

正愤着,忽报龚道来见,立令请人。方分宾主坐下,龚道即问道:“今天可曾见得李爵相不曾呢?”袁世凯道:“见是见了,只是赚得一骂。据老哥说来,是李相最喜欢勋臣之裔的,今就兄弟看来,似老哥之说还大大不然。”龚道听了,即说道:“恭喜了!原来足下还不知李相为人,凡是他所爱的,见面时一定责骂;若是他不喜欢的,他于相见时,只满面笑容。他这个用意,谓他所不喜欢的,一定是小人,故拿定不敢开罪小人的意思,只以和平相待。今老哥得他责骂,可就恭喜了。”袁世凯道:“可就奇了,想他所用的人,定是他所喜欢的人。难道他见着,定要无故骂人么?”龚道答道:“老哥若不信时,请候两天,且看何如。”说罢便兴辞而去。袁世凯细想龚道之言,不知是真假,姑且等候一二天,再商行止。

到了次日,已见张佩纶到来拜会。款接间,张佩纶拿出一个帖,并道:“这是李相送来的关书,着兄弟送到老哥处,现在没什么差使,特先请老哥到他幕里办事。这等说,想老哥荣迁之期不远,可为预贺。”袁世凯接来一看,确是不错。正是:

堂前作客方遭骂,幕里求贤又拜恩。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监朝鲜使节趱遥程 入京华群僚开大会

话说袁世凯接转关书一看,觉是不错,方知龚道之言是真,便对张佩纶说道:“今得贵岳提拔,真出意外。”便把相见时被李爵相责骂的话,细述一遍。张佩纶道:“你不闻直隶官场的通语?凡有一人上督衙禀见的,出来后,同僚必问他,有捱骂没有。凡官场中多以得李相一骂为幸。因李相以抵得责骂之人,方是抵得任用之人,故多有欲博一骂而不能得的。今老哥一见就骂,已是万幸了。”说着大家笑起来。少顷,张佩纶辞去。

这时,直隶官场听得爵相幕里,新近聘了一位姓袁的,无不到来拜会,或称年世谊,或称来道喜,几乎应接不暇。袁世凯倒笑起来,因他们求官缺觅差使,只道姓袁的进了督幕里头,尽要靠他有点声气。因自忖:“从前那一个识得自己。今不过是一个督衙的幕员,就引动许多人到来巴结。可见官场的积习,真是卑鄙不过的。”果然过了几天,即进直督李相衙内充当幕府,李相就派他办理洋务一缺。

那日正与李相谈论案情,忽电报局送到一封电文,却是由日本发来的。就令翻译员译出一看,却是朝鲜自己与日本立了一道和约。第一条就称“日人承认朝鲜为完全独立国,与日本平等,同为自主”这等说。故驻日何大臣得了这点消息,立刻电报北京,并打电一份送与李爵相,请他奏请派员监察朝鲜行政的。李爵相看了,眉头一皱,一言未复,即将这道电文交与袁世凯一看。袁世凯道:“据中堂看来,是怎么样处置才好?”李爵相道:“现在中国里,自己的事还办不了,还有什么时候料理朝鲜的事?倒不如由他罢。”袁世凯道:“中堂之言虽则是好,但朝鲜是我国几百年的藩属。今外交各事,犹听他自主,可不是我失了一属国么?大凡半主的国,本没有完全外交权,是中堂知得的了。”李相道:“那有不知,只怕自己争不来反失了体面。且数年前老夫曾与日相伊藤立了一道条约,订明朝鲜如有事,须清日两国共同保护。今若干涉他,只怕日人反唇相稽,却又怎好?”袁世凯道:“就是共同保护,也不过是半主国,亦不应由他自与日人立约。回想十年来,日人灭我琉球,前年又与台湾生蕃起衅,几乎动起干戈,其志不小。怕他将来对待朝鲜,还不止于立约呢。现在何大臣请派员监视朝鲜,亦是一策。不知中堂以为然否?”

李相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日人之意,屡次欲挑战于我。但我海军虽已成军,还未训练纯熟,实不是他的敌手。故目下不要中他的计。你年纪还轻,血气自然强盛,但老夫看来,目下总不宜动他才好。”袁世凯听了,即不敢再言。退后细想,觉李相胆子太小。自古道,履霜坚冰。尽怕日人将来吞了朝鲜,就不是玩的,故此郁郁不乐。只是北京里头,自得了何大臣的电报,总理衙门就天天会议。对待此事,只是议来议去,总没一点实策。

那些朝臣又纷纷上奏。你可知中国人纸上谈兵的利害?差不多笔阵横扫万人!有说要劝令朝鲜取消日韩条约的;有说圣朝怀柔远人,不宜任日人欺弄朝鲜的;其极则说,如此条约不能取消,要立刻与日本打仗的。都道日人始灭琉球,继夺台湾,今又煽弄高丽,总要大起王师,伸张挞伐。那一个说自己有什么将官,这一个说自己有什么舰队,更诉起平发平捻的本领,也称日本蕞尔微区,不足畏惧。左言右语,闹成一片,统通是不知外情,只说出天花龙凤。

惟当时朝廷究没什么主意,只降一张密谕,询问爵相李鸿章如何办法;一面又令总理衙门妥议具奏,又令北洋派员入京会议。此事倒闹出天大的事情来,这时不特有旨询问北洋,即军机及总署,亦函商李相,更有些京官致函李鸿章,责他坐令日人自大,都道非出于一战,不能保全藩属。并有些人说道,陆军虽左宗棠新故,水军虽彭玉麟初亡,然自问以大御小,何优日人等语。李鸿章看了,不觉笑道:“近来战具不比往时,难道左侯尚生,彭某不死,就能与外人对敌么?”看官,试想李相是个有些阅历的人,自恨中国不能早谋进步,现在是不能与外人讲战的。惟谕旨既令派员人京,到总署会议,便派令袁世凯人京,并把自己的意思及所主张的,统通嘱咐了。袁世凯得了李相的意旨,亦知战字是不易说的;若不能战,即不宜干涉日韩立约的事,故心中只拿定派员驻韩的意思。

那日到京先见了各当道。到会议之日,那袁世凯自然依期先至。到时,见总署内还没有一人,等了半天,才见各大臣陆续到来,已是午后时分。袁世凯暗忖道:“这是重大的事件,为何各大臣总没有一点留心,直至这个时候,方来会议。你道办得什么事?”但心中虽如此想,究不敢明说,只催:“时候不早了,快些开议罢。”谁料开议之时,你言要干涉他两国的条约,我言恐干涉了又生出事来,都是游移两可,又没一些决断。袁世凯虽口如悬河,力陈派员驻韩的要着,滔滔不绝。惟说了不多时,已是日暮,不免待明天再议。到了次日,仍复如是。

议了几天,才定议:不根究日韩立约,只遵依袁世凯派员驻韩监视朝鲜行政之议。又恐为日人诘责,候与李相妥议所派之员作什么名称,然后发遣。自此,军机及总署各大臣,倒叹服袁世凯有才,且能言办事。这样看来不是什么大事,竟议了几天,才得派员驻韩之策,算得什么有才!只从那些一班老朽看来,就如鹤立鸡群一样了。偏是姓袁的官星将显,就为京中大员所赞。恰当时浙江温处道一缺,要发员承任。那袁世凯自从引见之后,又是个军机存记的道员,正当遇缺即补,故军机圈了几个名字,可补温处道的,就把袁世凯的名字圈在第一。不一天,即有谕旨下来:“浙江温处道遗缺,着袁世凯补授。”当下袁世凯即具表谢恩,然后出京,把会议时的情形及定议的政策,复过李相。李相亦知他得授浙江遗缺道,自然向他道贺,不在话下。

且说当日总署既定议派员驻韩,乃与李相往复函商,乃定名为驻韩商务委员。即由北洋拣派熟悉洋务之人充当此任。李相自知凡于朝鲜事件,所与日人交涉的,都是自己经手,自然要派自己心腹的人员方好。忽省起袁世凯是于此事最有兴致的,除他不派,还派何人?便与袁世凯商酌,要派他前往。袁氏本不敢推辞,但商务委员这个名目,名位太小,倒不如赴温处道本任,好望三年五载,升到督抚,较易建白,因此沉吟未答。李相亦知其意,便道:“你的意思,老夫是知道了。这个商务的委员,名位虽不高大,但办事的权限却不小了。且你是一个道员的底子,驻洋三年五载回来,不怕升官不易。况洋务人员,正是升官捷径。贤侄千万不可失此机会。”

袁世凯听罢,觉得有理,就当李相面前允当此任。李相好不欢喜,即具奏保举袁世凯可充驻韩商务委员之任,并令袁世凯人京请训。袁世凯便一面报知本籍家中,使家眷先到天津,听候一同起程,然后辞过李相,取道入京。先得了李相介绍之函,先到军机里头报称来京请训。时枢府及总署各大臣,因知袁世凯是李爵相赏识的,也不免多起了三分敬意。恰次日就是枢相翁同龢的寿辰,那日翁同龢先对袁世凯道:“足下到来请训,偏明天是老夫告假。再迟一天,替你呈递便是。明天敢屈驾到舍下一谈。老夫谨备薄酌,休要嫌弃。”袁世凯又不好推却,只得说一声“明天到府上领教”,就退出军机衙门。

又访了几个朋友,也知道明日是翁相的寿辰。猛省起:“此次来京,未曾备办得一份寿礼。他又请自己明天过府,如何好意思?且此后出洋,比不同前在天津,单靠李相的,此后于总署军机,尽要有点声气才好。”想罢,觉这段人情,是省不得的。又想起:“翁相为人,最讲文学。因他是得先人袭荫,得赏赐举人,幸捷了南宫。凭他写得一笔好字,就点了头名状元。故世人见他是钦赐举人,就唤他做不通的状元宰相。故此他竭力讲求文学,自命为一代宗风。外面还是清廉不过的。故这会筹办寿礼,除了投其所好,更没第二个办法了。”便带了几个亲随,亲自跑到琉璃厂,要拣几种书籍,好送翁相。躯了一部《公羊何氏注》,是二百年前金华徐学土重刊的,有大学士张玉书题签,自再版以来,这一年间,京中大员提倡公羊学说以来,几已售尽。偏那一部是有一位太史公因在馆阁没钱应酬,故托琉璃厂转售的。袁世凯见了,就摩挛不忍释手。因素知翁相是好说《公羊》的,就不惜重价,花了二百来两银子购转来。又购了几种,如《金辽建国史》,《蒙古武功记》,并几种唐宋大家的名画,不过花了五七百银子。回来即具了一个晚生柬帖,使人送到翁氏相府。翁相反当他是个清流好学之人,自然赏识。

到了次日,袁世凯料得早起时,必然许多官员到翁相府里祝寿,实不便谈话。等到午后,然后乘车到了翁相那里。翁同龢即接进厅上。袁世凯道:“晚生早起时,便想踵门祝寿,只不过因相府今天有事,往来拥挤,故等到这个时候方来。休怪休怪。”翁同龢道:“老夫正欲得个空时与足下长谈。昨天又蒙赠许多珍品,怎教老夫生受。”袁世凯道:“晚生素知中堂为一代文宗,又是廉隅自守的,故不敢多渎,望蓑慢之罪。”翁同龢道:“公羊学说,是今日不可不懂的。现在这部何氏注,近来差不多卖绝了,足下从那里得来?想是令尊先生大人好学留下的?足见足下家学渊源,是个有学问的人了。足下未出山时,看什么书说,还有什么著述没有呢?”袁世凯听了,觉这个时候,已在仕途,还讲什么著述,但他如此说,自己不好冲撞,只得答道:“晚生从前也酷好公羊学说,近来见世风不大同,只是看西书译本,如政治、军法、外交三种书,也不敢荒嬉。至于著述吗,晚生学浅,实在见笑,只闻李若农侍郎好研究蒙古史,因此晚生也想学著一部《满洲史》,可惜还未脱稿,就蒙北洋李中堂见召,故不曾著作完全呢。”

翁相听了,惊得伸出舌头,几乎缩不进去,半晌才道:“你要撰《满洲史》吗?还是你年少人有些胆子。但到二百年前的事实,怎样措词?只怕是不易的。”袁世凯道:“自然要措词得体。晚生因为魏源所著《圣武记》里头纪事统是挂一漏万,他前文只称满洲后来建国,只在辽金之末统,不得一个详细,所以晚生要学涂鸦,好歹著就问世,使学者知当朝实录,总不要数典忘祖,就是这个意思。”翁相道:“你他日再要著就时,措词尽要仔细些才好。不要兴起文字狱来,是最要的。”

袁世凯方说一声“多蒙指教”,已见门上传上几个名帖,是尚书孙毓汶、阁学李文田、新署侍郎张荫桓,一齐到来拜候。翁同龢一面令袁世凯不必回避,一面传出“请”字,接见来宾。不一时,大家到了厅上,各通过姓名。翁同龢先说道:“这位袁姓的,是前钦差漕督袁公甲三的四公子,是李中堂赏识的人,派往朝鲜办事的,方来京请训。老夫只道他是个洋务中人,不料又是个白衣太史,与张侍郎一般的。自今后我们虽是及第中人,也不要轻量天下士了。”孙、李、张三人,齐说一声“久仰”。袁世凯自然谦让一回。翁相又道:“若农(文田字),你也注重蒙古史,袁世兄却又注重满洲史,活是劲对儿了。”说罢,李文田正欲有言,只见门上又纷纷传帖,如侍郎许云庵,尚书徐荫轩,副相张子青,侍郎长萃、麟书之类,到来拜候,不一而足。一班大僚,貂蝉满座,只有袁世凯是官位最卑的,心中不免惭愧。还亏翁相力为周旋推重,自不至失志。

当下主客十余人,各分次让座。袁世凯方自振起精神,要与各人谈论。不想你一言我一语,好半天都是议论文学,这一个优,那一个劣,及那一科得人,那一榜有什么名士,总不谈及国政两字,袁世凯好不耐烦。只见翁相道:“不必说许远的事,只座上得各位光临,国内英才,已警于此。今日老夫贱降,竟成个儒臣大会了。”各人听得,更手舞足蹈。方滔滔不绝,忽见门上带了一个人,方走得汗涔涔气喘喘的。带同上来,把一封密函,打个千儿,递给张侍郎荫桓。张侍郎接了一看,登时面色变了,各人也惊疑,不知何故。正是:

方谈文学夸儒士,又见书函吓侍郎。

要知张侍郎因什么吃惊起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宴华园别友出京门 电天津请兵平乱党

话说各人正在翁相府谈天,忽见门上带上一个人,把一封书递给张侍郎手里。张侍郎看了,登时面色一变,各人都为诧异。翁同龢先向张侍郎问道:“那封书是那处来的,怎地看了却如此失意?”张荫桓摇首道:“是总理衙门的章京来的,这一会好不误事。”袁世凯即问道:“可不是外人又要与我国有什么要失和的事么?”袁世凯说了,张侍郎犹未答言,徐荫轩即道:“袁兄,你的话就说差了,难道外人要失和,就要吃惊么?人人倒道外人铁甲船的利害,老夫就不相信了。你试拿一块铁儿,放在水上,看他沉不沉?那有把铁能造船,可能浮在海上的呢!李中堂要兴海军,被人所弄,白掉了钱是真。前儿郭筠仙出使英国,就震惊外人船坚炮利,费了几年工夫,著一部《使英日记》,总被外人哄谎了,你这会出洋休要着这个道儿。”

袁世凯听了,又好笑,又好气,又不敢答话,只勉强说了一声“是”。徐见张侍郎答道:“也不是外人要失和,只老钧(洪)就不是了,他出使俄国的时候,因为中俄地界向不太明白,恰有一个俄人拿了一幅清俄地界图来,求他承买,他费了千把银子才买了。不想那张地图,是俄国人弄鬼的,故意把八百里多地方,画人他国界里,来骗中国的。自从老洪得了这幅地图,寄回总理衙门,就当它做底本,与俄人画界,不想就断送了几百里地去了。这封书就是这样说的,所以兄弟见了,就觉烦闷得很。”孙毓汶道:“外人是诡计极多的,老洪可就不仔细了。”徐荫轩道:“老洪误事,若总署大臣,就该留点子神才是。”翁同龢道:“这又是难说的,因为清俄地界,向没有界址的,就是你徐老前辈走到总署里头,怕见了那幅地图,也要当是宝贝,要依它行事呢。”徐荫轩又道:“毕竟与他画界做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尽要把个厉害给外人看看,外人才不敢来争地呢。”袁世凯这时忍不住气,却说道:“老大人说的是,但现在世界情势,要把厉害给外人看,总是不易的。若画界的事,又不能不办的。只是错了,埋怨自己不仔细罢了。”

那时徐荫轩以老前辈自恃,一旦被一个道员袁世凯抢白了几句,很不甘服。正待要发作,翁同龢恐不好意思,不待徐荫轩答时,即插口说道:“老洪这一误不是玩的,尽参了他才得了事呢。”李若农道:“这样看来,彼此都有失察。若单是归罪老洪一人,只怕总理衙门实措词不易。”正说着,忽报国子监祭酒成端甫来了,大家又起来迎接,少不免又寒暄几句,就把徐、袁辩驳的话暂时搁起。

少时,家人已报开席,翁同龢即请各人入席。翁端了主位,余外分次坐下。方饮了一会,除荫轩仍忍不住,谓世凯道:“袁兄,你说把厉害给外人看,是不易的。想又信外人船坚炮利的话了?”袁世凯道:“在下不是小孩子,也不是任人欺哄的。只老大人若不信外人有铁甲船,可省得福州战时,怎地扬武那只木质船总不当得法国战舰呢?”徐荫轩道:“你还提福州的事么?老张(佩纶)是不济事罢了。”袁世凯道:“若果外人没有铁甲的船,现在北洋定远、镇远是什么船儿呢?”荫轩又愤然道:“李中堂在老了几十年,白被人骗了,你还好说。”袁世凯道:“既是如此,请老大人参李中堂一本,派员查查他,所装造的舰队,可有铁甲没有也好。”荫轩道:“袁兄,你来迟了,前时梁鼎芬曾参过他了,你还不知么?”袁世凯正欲再说,翁同龢恐他两人生出意见,急向袁世凯把盏,随又向各人劝酒,才把他两人的说话搁住了。孙毓汶道:“这时只管喝酒,争论做甚么。”翁同龢道:“两人皆有理,徐老哥不怕外人,是有胆的;袁兄为见中国不大振作,也防外人欺弄,是小心的。”那时徐荫轩见翁相如此说,方才无语。袁世凯亦知翁相之意,不复再言。

成端甫道:“保全国粹,不可无徐老哥;讲求外交,不可无袁世兄。这会前往朝鲜,几时出京呢?”袁世凯道:“须待召见后,得了皇上训谕,立即起程的了。”成端甫道:“明儿弟在舍下谨备薄酌,敢请在席诸位赏赏脸,一同到舍下谈天。”袁世凯方说一声“不敢打搅”,李若农就答道:“你不闻人说,京中两句话么,‘爱客成端甫,求才翁叔平’,那个不知。我们明天同去,领教领教。”翁同龢道:“若农又要作剧了。”说罢大家笑一会,又复再饮,已至三巡,方才告罢。

翁同龢见各人都有些酒意,只说一声“有慢”,方才撤席。即同到客厅谈坐,不想徐荫轩已告辞去了。袁世凯觉不好意思。在翁相,颇拜服袁世凯有些胆识,即说道:“袁世兄却有点胆子。但老徐那人,彼此同僚,只由他罢了。我们与他论事,差不多要天天争论的。他的性儿,朝廷也知道,只因他是个老臣,由得他。但军机总署两衙门,从不派他一个大臣差使,就是这个原故。”说罢,即次第辞去。

袁世凯回寓后,回想徐荫轩这般顽固,将来好不误事,自此心上早记着徐荫轩一人。到了次日,是成端甫请酒,要将昨晚同席的人,统通请去,料徐荫轩必然在座,本待不往,但已自应允了,若然不去,反见得自己小器,只得一走。遂乘车望端甫花园而来。到时,已有几部马车停在门外,知是有几人先到了,立即下车,早有门丁长随侍候领帖。

进门后,袁世凯仍缓缓而行。但见当中一条大甫道,用花纹石砌成,十分幽致,两旁古木参天,杂以矮篱,衬些盆景时花;左右两度粉墙,正涂得雪白似的。行上几步,见有一道小沟,横着一度大石桥,桥下水清如镜,料知此水直流通至内地。过桥后,两边皆种杨柳,时虽近残秋,却有一种清秀之色。柳旁支搭几棚茶艹縻架。架外尽栽桂树,却有一种香气扑来。石桥两边,俱摆着盆上菊花。一连石阶石砌,直接月洞门,再分东西两行石砌,都摆着盆上菊花,开得十分烂漫。再看月洞门上,横着一个匾额,写着“涉趣”两个大字,下款题着“成亲王书”,就知这个花园,是成端甫祖父时开筑的。回望月洞门以前,一天绿景,衬住夕阳返照,皆作淡绿淡黄之色,实在幽雅。忽闻桥下水声响动,俯首一望,只见几头鸳鸯,泛浴出来,可见得里面,定有水池。有人在池上荡桨。急进门内一看,却又是一壁粉墙,拦住水池,墙边间以疏竹。忽闻歌声道:

嫩凉天,斜阳地,草色连波,波上晴烟起。秋雁已回音未至,恼煞鸳鸯,犹对离人戏。□黯销魂,感身世,夜夜不逢,好梦留人睡。楼上晚妆慵独倚。无那歌声,化作相思泪。

袁世凯停步听了一回,觉这一曲是《苏幕遮》,很有意思,遂沿粉墙而行。只见池上两只瓜皮艇,艇上几人,如李学士、成端甫之类,也与几个名优,在池中荡桨。一见了姓袁的,成端甫即笑道:“袁世兄来了,有慢有慢,失礼失礼。现在翁中堂等都在亭子上了。”

原来水池之中,建了一座八角凉亭,由池边拱起一度画桥,直通亭上;桥上两旁,都支搭栏杆,真如长虹临波一样。袁世凯一面与成端甫招呼。当时成、李二人,即令将艇拢至岸边,一齐登上来。端甫即与世凯握手,世凯又与李学士见礼,便携手沿画桥而进,直到亭子,转登楼上,已见孙莱山、翁中堂一班人,俱已在座。

袁世凯即一一与各人周旋,寒暄过后,单不见有徐荫轩,便问道:“因何徐尚书还不见到呢?”成端甫道:“昨天他曾应允来的,今天他差一个家人,拿了一封书到来,说是身子不大快,也不来了。”袁世凯听罢,料他为着自己冲撞了几句,故不愿来的了。此人实在性情顽固,且度量浅狭,今他不来反觉自在。但自己不好再问,只与各人说些闲话,又谈些园内景色。不料过了水池直进,尚有许多地方,红花绿树,假山石砌,纵横错杂,从高处一望,真有天然别致。又见古松树下一个秋千架,有几个名优,正在戏打秋千,看了谓成端甫道:“有此名胜,怪不得老哥不求外放。若然出仕外省,只怕故园松菊,又作张翰思归的想了。”李学士道:“袁兄还不知呢,端甫曾放过浙江学政。他见浙江那一种江山船,总不及京华知心人的好。故此自后不愿外放,就是这个原故。”说着各人一齐拍手笑起来,袁世凯正不知其故。

原来浙江有一种花舫,唤做江山船,专用些绝色佳人,认为亲女,为招来过客之计。若唤船的人是有资的,那船上的美人,任人纵不拉拢他,他也拉拢人,以色字为饵。倘不知的中了他计,就出来责那人诱奸他的女儿,要索千金万金不等。这明明是摆出一个美人局。成端甫当日,曾着这个道儿的。袁世凯见各人皆笑,正问什么这般好笑,翁相即把这个原因说了出来。成端甫笑道:“京华里面,兄弟也没什么知心人,总不像那情人已在目前,还称什么‘离人戏’呢,‘相思泪’呢,可就奇了。”世凯一听了,知道方才唱的,就是李学士的知心人。

大家笑了一会,翁同龢即向袁世凯道:“昨天已递缮牌,准明天召见。想贤侄知道了?”袁世凯说一声:“有劳费心。”成端甫即令诸名角再唱一会曲子,然后人席。酒至三巡,成端甫道:“席间无以为乐,不如大家联句,各将自己所有珍藏的书画玩器,题了出来,好不好呢?”各人都道一声“好”。彼此让了一回,即由翁相先起。翁相辞让不过,即吟道:“《公羊》学绪暗复明,公羊一去何氏生。笺注若就无许郑,”翁相吟罢,挨次便到张子青,即吟道:“挥毫落纸万卷成。网罗典籍怀炎汉,”说罢,成端甫道:“紧接上文启下,很好很好。”孙莱山道:“张老的万卷楼,料他要捧出来的,只是看了几十年两汉书,还未忘心,实在难得。今番便挨到张侍郎了,你的《三都赋帖》,也该献出来了。”张侍郎便即吟道:“赋就《三都》震玉京。太冲天才应纸贵,”张子青道:“今番挨到孙尚书,你的铜雀台上魏武的团龙玉砚及铜雀台瓦,还不说?”莱山听了,即吟道:“砚云龙舞洛阳城。铜台玉毁犹瓦全,”成端甫道:“今番到我了。有什么可说呢?我那幅《马湘兰救驾图》,尽要献丑了。”即吟道:“圣朝应建女凌烟。功能救主勒千古,”吟罢,挨到张朝墅。李学士道:“你唐伯虎画本,还忍得住么?”张朝墅笑着吟道:“芳名未泯丹青传。况有写生唐伯虎,”挨次便到李学士。翁同龢笑道:“他若不说《蒙古史》,还说那的?”说未了,李学士即应声吟道:“何如不绘人物绘山川。我观蒙古继兴震欧亚,”吟罢,最后便到袁世凯。那袁世凯即吟道:“满人入关陷中原。至今燕云暗无色,”吟罢,各人大惊起来。孙尚书道:“你如何说这话?”翁相道:“他是要著《满洲史》的人,也怪不得的。不必说了,请主人结韵吧。”成端甫即复吟道:“能挽狂澜惟圣贤。为上圣主得贤颂,抚绥藩属迄朝鲜。”翁相道:“此席要送袁世兄的,端甫结韵很好。”便大家饮了一大杯,又谈一会,方才终席,即次第辞去。

次日即是袁世凯引见之期,都是循例问过几句,即拜辞各当道,然后出京。恰可家眷已报称由本籍起程来津。便一面谒过李相,即打叠行程。果然候了几天,家眷已到,即行起程,航海而去,望汉城进发。那日到了韩京,依例谒过韩王,到署任事。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且说袁世凯到了韩京之后,那时朝鲜各政已腐败不过。自从韩王人嗣后,当时韩王生父大院君当权,把持政体,性情诡秘。韩国诸臣,恐生出后祸,即报告清国。经李鸿章带兵赴韩,捉拿大院君以后,以为平定了韩事。不想自后反各分党派,或争联外,或争执权。韩王是个没头脑之人,总没一些决断,因此强国就纷纷窥伺,有煽惑韩王的,有笼络韩王的,总说不尽。偏是当时韩国风气渐开,也有些往日本游学的,颇懂得外情内势,看见列强大势,如弱肉强食,韩国如此,焉能自存?便联络一班同志,自名为游东学党。先是指陈时事,触了韩政府中人之忌,自不免当他是个叛党,要拿捕他们了。

后来日进一日,那东学党人,就生出一件乱事出来。这时袁世凯到韩已有年余,躯朝鲜有了乱事,料知日本虎视眈眈。且从前日相伊藤到天津时,又与李相立过一道条约,声明如朝鲜有事,此后清、日共同保护的,日人那有不起兵之理?便先把韩国乱事,电告天津,请兵赴韩平乱。去后过了数日,又见东学党人势更猖獗,韩政府总奈不得他何。又再发了一道电报至津,请李相从速发兵,免落日人之后。正是:

靖乱发兵休落后,奔棋落着贵争先。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争韩政清日交兵 策军情袁氏返国

话说袁世凯因朝鲜游东学党人起乱,朝鲜政府无法平定,已一再电致天津,求李爵相发兵。不想一连发了两道电报,总没消息。心甚焦灼,因料日人从前已立了清、日共保朝鲜的条约,他一定发兵的。若己国不发兵到来,让日本平了韩乱,岂不是后来交涉更为棘手?想到此情,觉自己两次电报,既无发兵消息,难道李相总信不过朝鲜有乱不成?没奈何,立即求见韩王,力言乱事已势大起来,请他具文到清国求救。韩王当时亦以袁世凯之言为是,因朝鲜人心,以己国久为中国藩属,心中还依靠中国,却不大喜欢日人的。所以韩王听了袁世凯的话,如梦初觉,立即与袁世凯商量表文里头的话,即刻缮就了,星夜派人前往天津,先见了李鸿章,然后入京谒见各大员,商请发兵之事。

当下李相知道韩王求救,果然朝鲜有乱是实。但此番派兵,势不难与日人生出事来。眼见陆军不是他人敌手,且北洋虽有水师,奈经手训练北洋水师的,是英国蓝提督,又已辞差回国,故此想到万一与日人开仗,太无把握,因此甚不愿战。惟廷旨已迫促派兵,只得与军机中人酌议,一面派兵赴韩,一面照会日人,告以派兵之事。便令直隶提督叶志超,先带淮军一千五百人,遵依天津条约,令吐军在牙山驻扎;又派水师济远、扬威二舰,赴仁川以为声援。时日人亦已派兵五千驻扎韩境。不想朝鲜东学党人,当初虽甚声势,及见清、日两国大军云集,早已敛迹,故乱早已平靖了。论起当时清、日各自派兵,原属各有道理,因清国以为藩属有乱,不得不派兵相助;在日本又以天津条约,是订明自后朝鲜有事,两国共同干涉的,他如何不派兵呢。

及至韩乱既平,日本政府便照请清国同去干涉朝鲜内政。那时袁世凯亦有电至李相处,赞成此事。偏又朝鲜王因日人派兵大多,声言要干涉己国政事,便忧惧起来,又电请清国先行撤兵,以谢日人。清廷亦曾有电问李鸿章如何办法,奈当时枢臣统通以朝鲜系自己属国,如何任日人干涉?也总不记得天津条约的事。那李鸿章无可如何,便不能依从袁世凯赞成干涉韩政之电,只得与日人商议,并行撤兵。那时日人以为,若不整妥韩政,恐他不免复乱,故此又不允即行撤兵之议。李鸿章此时已惧战祸不免,只得又派总兵卫汝贵,带领盛军马步六营,前往驻扎平壤,又令马玉昆领毅军二千人,驻扎义州,一面仍与日人商议一同撤兵。不料日人实守干涉韩政的主意,几番交涉,撤兵之议总不肯从,外面虽与清国会议,实则陆续派兵往韩境,已有万余人。时清国驻韩兵力,不过数千,又不及日兵的惯练,所以日人一发轻视清兵,竟在牙山地方,因点事,两国就冲突起来,遂开了战衅。

看官,那李鸿章岂不知道自己内情,实不轻易战的,故他心上本不主战。若依袁世凯的电,赞成干涉韩政的事,自然免了战祸,就是日人不允撤兵时,肯迁就些还好,奈当时朝中大臣,总不通外情,只当自己是个大国,小觑了日本,凑着光绪帝又是个少年气盛的,把个战字看得容易,故李鸿章亦无可如何,这却怪他不得。但后来单靠与日人商议撤兵,任日人派兵到万余人,自己只派了数千,可就失算了。

话休烦絮。且说自日兵派到万余人,袁世凯整整打了几通电报告知李相,不料那李相总未得接。你道什么原故?因李鸿章自从惧与日本失和,已令龚照玙前往镇守旅顺,又致嘱张佩纶认真司理电报机关。以为派了自己人,自然靠得住。不提防那张佩纶自从在福州败了仗回来,听见一个战字,已几乎吓破了胆,总不愿与日人开战。故接得袁世凯的电报,统通译出来先看,知道日人已派出万来兵,诚恐李相见了,一定加派人马,岂不是弄成了战事?左思右想,要设一点法子,好阻止李相派兵,便将袁世凯的电报统通改易了。李鸿章全不知觉,遂满意以为日人可以和平了结。后来打成仗,才知道自己前敌兵少,一经交锋,就失了牙山,心中正恨袁世凯不把军情报告,又笃责叶志超无用。

那叶志超是个图功怕罪的人,眼见众寡已是不敌,枪械又不若他人之精,料然抵敌不住,惟有虚报了几回胜仗,再不敢恋战,直望风而走。不分昼夜没命的奔逃,沿途并不敢有一刻驻扎,直走到凤凰城方行歇马。时提督宋庆,正驻守凤凰城,见了叶志超,大惊道:“我只道你在牙山打仗,方才报了得胜,为何便到此地?”叶志超好半晌方神色稍定,然后答道:“日兵好不厉害!断不能与他对敌的。倘要恋战,不过在送了军人性命。”宋庆厉声道:“你可知道牙山到这里有多少路程?你报了胜仗,又至今有几多天?这会便到此地,想你路上不曾歇过马,莫不是你跑路总不见劳乏的?”叶志超惟有面红不语。宋庆道:“你既然敌日人不过,就不该乱报胜仗,致贪功误事。”叶志超总没一句话答。

时听得日兵声势日大,左保贵已在平壤战殁了,卫汝贵又不敢与日人对敌。所以陆路各军,眼见是不济。那时日人又从水路进攻,先把旅顺攻破了。原来龚道照玙驻守旅顺,从前所有修炮台、置大炮,统通是中饱入自己私囊,置了些没用的东西,就花开了数目,尽私肥了数十万金。当日人未攻旅顺之时,李鸿章料得日人必来攻击旅顺,就自己亲往巡视炮台。看见一些东西皆不足应敌,真是无名火起三千丈,乘着怒气,举起一只右手,向龚照玙背项,给了一巴掌。龚照玙也不敢做声,所以世人说“一巴掌就赚得数十万”,就是这个原故。

话休烦絮。且说是时日人既破了旅顺,又在黄海战过一次,只有一个致远船管驾的邓世昌,拼命与日人一搏,虽然坏了日人一二号战舰,致远亦沉,邓世昌已殉难而死。余外如济远管驾方伯谦,更不消提,只闻了炮声,就将船驶回退走。日人舰队就长驱直进,尽力攻打刘公岛。时海军提督丁汝昌料知不敌,只得竖起白旗投降。所以当时北洋舰队,除了沉没的,已尽数让归日人了。那时无可奈何,惟有向日本求和,整整赔了二万万两,割了台湾一省,方才了事。这都是人人知得的,也不劳细表。

单表袁世凯在朝鲜,自从清、日两国开了仗,已把日本军情,凡自己探得的,已统通电知李相。不想张佩纶于袁世凯发来的电报,尽行涂改了,然后呈送李相阅看,所以手相就深恨袁世凯,谓他报告不实,大误军情;又因袁世凯是自己所用的,却不曾奏参,即先发一道电文,责备袁世凯,都是责他不能探悉军情,妄报之意。袁世凯得了李相那道电文,心中大不满意,因为自己已是尽情报告,他竟反责下来。究竟什么原故?想了想,料知是电局的人作弊。惟只道是朝鲜电局,或有袒日党人在其中,把自己电文窜改去了,殊不料倒是张佩纶作弄。若仅打电回复李相,恐电文又不难被人涂改,这样,自己若不能亲自见李相面陈,断断难达得自己衷曲。这时便立要回返天津去。但当时正在两国交兵,自己是个驻韩办事人员,一定被日兵搜截,如何去得?惟事情重大,又不容不去。左思右想,要寻个回国的法子。便与署内幕员商议,惟有改装微行之一法。

次日便剃去两撇胡子,扮作一个寻常的人,带了些少行李,离了朝鲜。沿途却有日兵盘诘,但都当他是个商人,却不好留难。经了几次险阻,才脱出了,附搭了一只商船,直望天津而去。时己国又无商船来往,日船又不便附搭,只搭了一只外国商船,连船票也不曾写定,就跑到船上,见着一间房子就端进去。时日人恐怕泄漏自己军情,泊船处本来搜得十分严密,还亏袁世凯扮成一个寻常商人,不曾被他窥出破绽。惟心上仍自打战。直待船已开行,方敢跑出船房一步。直望天津而来,正是:

河桥马渡人先去,函谷鸡鸣客已逃。

要知袁世凯回国如何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改电文革员遭重谴 练军营袁道拜私恩

话说袁世凯改装附轮之后,直抵天津,求见李相。时李相正因军务棘手,满胸积闷,忽门上传上袁世凯名刺,心中正恨他不把军情报告,方要传见,好当面申饬他,便传出一个“请”字。袁世凯即昂然直进。行礼之后,李相即厉声道:“你在朝鲜好清闲!却把军情不顾,误国不少。”袁世凯道:“卑道正为接得尊电,蒙丞相责备,故千辛万苦回来,要见中堂一面。卑道自问没一事不尽情报告,今蒙丞相责备,望中堂指示卑道的罪名。”李相道:“你还说?日本调许多兵马到了韩境,你如何不告我?”袁世凯惊道:“中堂甚么话,那有一次不报告的?”便把自己第一次是什么报告,第二次是什么报告,一概说出。李相道:“难道老夫是不识字的,连电文也看不出不成?”

袁世凯道:“既然如此,卑道发来的电文,中堂还有存下否?请赐回卑道一看。”李相听罢,此时仍不知是张佩纶作弄,即检出掷至袁世凯面前,并道:“你且看!”袁世凯接在手里,一头看,一头汗如珠点。看罢即道:“奇极!卑道甚望中堂查究此事。”说了,即在身上拿出自己发来的原电文,当面一对,随又道:“卑道因为中堂见责,特检原电回来,呈中堂一阅。今见中堂接得的电,与卑道原发的不符。中堂一看,便知分晓。”

李相此时已放下几分怒气,即把袁世凯献出的电文,对览一会,满面通红,又露些愠怒之色。然后低头一想,不觉将案上一拍,一言不发,随令左右,转令文案员发札,传电局总办张佩纶到衙相见。摇首叹息一会,谓袁世凯道:“若张某到时,你且暂避他。老夫尽可查悉此事。你见着那姓张的,也不必生气。”袁世凯谢过李相,心上盘算,仍恐张佩纶是中国人,又受中国薪俸,且为李相姻亲,何至如此,难道他受了日人贿赂不成?只怕未必有此事,又不免疑朝鲜电局作弊。

正筹度间,忽报张佩纶已到,袁世凯便转进后边。及张佩纶到了,袁世凯在里边细听他翁婿有何说话。再从门缝儿偷看,只见李相全无怒容,张佩纶见了,反觉惊慌。坐犹未暖,李相却道:“你总办电报局的事情,所有官电往来,可是自己经手,抑是统通委付他人?你快说个详细。”张佩纶沉吟了一会,才道:“不知岳父问那一件?若是寻常电报,只由经理的人译妥送交;若关于国家事件,统由小婿过目的。”李相到这时,发怒道:“既是你过目的,自不能责备他人。你今已犯了杀身之罪,误尽军情,负了国家,又陷了老夫,你知得不曾?”

张佩纶到这时,已知是朝鲜发来的电报,自己所涂改的已发作了;又不知袁世凯已经回来,只自忖:“自己改了电文,也没有对人说过,何李相便知得?”心中捋上捋下,只得硬说道:“岳丈此话,从何说起?小婿有何罪名,总望实说也好。”李相见他如此硬说,便再发狠向他说道:“驻韩委员发来的电文,你尽把来窜改了,你究怀着什么用心?老夫有何亏负于你?却误老夫至此!”那时张佩纶已面如土色,仍硬着说道:“所有驻韩袁委员来电,统通是照原文译出送来,并无一字改易。岳丈不要听别人的话,小婿实为感激。”李相见他还矢口不认,便心生一计,即道:“已从朝鲜电局,查出原电底回来,与你送来的电,总不符合。你独把日本调兵的人数涂改了。你若不是受了日人贿赂,如何肯干此事?你快些说个原故,或可原谅。若是不然,便是老夫不杀你,朝廷还容得你么?”一头说,一头拍案大骂。又将袁世凯呈出的原底电文,及张佩纶所屡次呈上的电文,掷至佩纶跟前,怒道:“你且看袁委员的原底电报。同他不同,若不是你将原文窜改了,谁敢窜改?你还好说!”

当下张佩纶听得是由朝鲜电局检回原底,额上已流着一把汗。此时不免满面惊慌,双手打战,拿着几张电文,又遗失在地,故听得李相所责骂,已不能对答。李相越发大怒,要责他供出窜改电报的原因,随又唤袁世凯出来。张佩纶见了世凯,更不能置辩。袁世凯念着前情,一来恐佩纶难以下场,二来又觉李相过不去,即道:“事已至此,中堂发怒亦是无用。兄弟且问张老哥,移改电文,究是何意?想老哥是个廉洁自爱的人,断不至受外人贿赂,务请细言其故,商量个办法才是。”在世凯,此言似是护卫佩纶,实则坐稳张佩纶,使他自承改电。那张佩纶心乱之际,如何悟得?自然当袁世凯是好意,即叹道:“我本来为国,反弄成误国矣。”说罢不觉流泪。袁世凯道:“你甚(怎)么为国弄成误国呢?”张佩纶道:“兄弟自料己国不能取胜日人,不欲开仗,若把日人调兵实数报告,料李中堂必先发大兵来与日兵相当,恐两国各恃兵力,必至激成战事。故先前窜改电文,实望李相缓发军兵,勉从和议。实不料此次战端触机即发也。”

李相一听,真是无名孽火高千丈,拍案道:“你这小孩子的见识,你道不派多兵,便易成和议么?正惟派兵不足,反受敌人挟制,诸多要索,反致和议不成是真。亏你自福州败仗回来,还敢说军事!你听着炮声不走就好了,还学人筹度军情么!老夫治兵数十年,被你牵陷至此,有何面目见人!且你误国至此,百死不足蔽辜。你快回去自处,老夫今日不能替你设法。”张佩纶此时更没得说,只使个眼色示意袁世凯,求他说句话,便满面通红,抱头鼠窜去了。

袁世凯暗忖道:“若自己力斥张佩纶,觉自己更为有功。但念着前日交情,意自不忍。且李相又最爱亲戚情面的,尽令李相过不去,于自己前程亦属有碍。”便向李相道:“张老哥这会办事真误军情不浅。但也不过没见识,一时愚昧,与受人贿赂的不同。以卑道愚见,只合责他擅自决事,贻误军机,终不能责他卖国。他一点愚诚,实在可悯。中堂以为然否?”李相叹道:“他以一己的私心,致误军情,本罪在不赦。但老夫自问,亦失计太甚。视人派兵多少,然后自己派兵多少,已是误了;且老夫当初,以自己任大责重,常恐他人误我,故每事必委自己亲人。今却没一人可用的,误老夫至此。恐明日纷以老夫任用私人,还有面目见人么!”说罢几乎掉下泪来。

袁世凯自忖道:“俗话说,丈夫流血不流泪。看李相长成七十来岁的人,说话间至眼皮通红,真不忍见。”即答道:“胜败兵家之常,中堂何便烦恼如此。卑道有一言,不知合否?因中堂若置张佩纶于不言,便是自己独任其过,外人闻之,反贻口实。不如轻轻参佩纶一本:一来见中堂不袒私人,一来见战前派兵不多,非自己之咎。不知中堂以为然否?”李相道:“佩纶不能不参,但责任在我,岂能徒委诸他人?老夫自此必声名扫地矣。但一己不足惜,恐国事亦自此益艰,则老夫之罪更重也。”

袁世凯惟再复劝慰问李相一会。李相即留袁世凯住下。自己退转来,独自寻思:“自己从前却错责了袁世凯。今番若把张佩纶的事切实弹参,那张佩纶自然不免。若是替他隐饰,不特自己的名声越加坏了,更又对不住袁世凯。”想到此会,更为愤怒,便亲自起稿,把张佩纶改易电文,混乱军情的罪状,切实参了一本。当时朝廷看了李相那本奏章,十分大怒,发下军机及刑部会议。时军机大臣明知张佩纶此次罪情非同小可,但他与李相是有个翁婿之情,且用人不当,实是李相之咎,尽要替他留个体面。把原折细勘,觉得张佩纶窜改电文,不过不欲与日人开战,恐多派兵时,易开战祸,故以如此涂改,只是他的愚处,不是他的奸处。就从这里替他想出一条生路复奏。过了次日,就有谕旨降下来,把张佩纶发往军台效力。这一场大案,就此了结。

且说当时自因水陆大败,只派李相父子前往日本说和,赔款割地,方能了结。那时朝中文武,又纷纷把李相参劾。朝廷虽念他是个勋臣,但人言啧啧,终不免有个处分。前者已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黄马褂,一个北洋大臣,已改令王文韶接充。这会因参李相者仍络绎不绝,便又降一道谕旨,责他用人不当,着他留京入阁办事。李相当此,觉“用人不当”四个字诚是不错;但在袁世凯一人,也没有什么不当,若不替他设法,实在冤枉了他。恰可和议成否,朝廷因北洋是个紧要的去处,不便委任他人,乃换荣禄继任,即调王文韶入京。那荣禄不是别人,乃皇太后的内侄子,由西安将军转任兵部尚书,并任副相,至此始出镇北洋。

自从荣禄到任,看见各路军营,于战败之后,实残破不堪用,自须再练军兵。且以水陆军势尽丧,水师实不易恢复,惟有从陆军下手。就把此意奏知朝廷。朝廷亦觉得此意甚是,只惜战事开时,已耗资不少,弄得库款一空。及后讲和,又赔了二万万两去了。练兵之事,实不易言。便批下来,着荣禄就地设法,筹款练兵。当下荣禄接得这个谕旨,觉练兵之说,是自己发起,今不得不行,但筹款固难,靠人亦难。况自经败后,所有北洋统兵官员,统通有了处分,革的革,杀的杀,死的死。虽是练兵,亦没人帮助。因此便往访李鸿章,商议有什么人才可用。

李鸿章回想清、日战事时,各员没一个不误了军情,单是袁世凯还是留心一点,其情可悯,且其才亦可用。便在荣禄之前,一力保荐袁世凯,井道:“自年前军兴以来,没一个不误事的。惟那姓袁的报告军情,没一点差漏。他平生亦有点本事,尽合用得着。”荣禄听得,不胜之喜。回衙后,便即传袁世凯到衙相见。时袁世凯正得李相密报,知道把自己荐往荣禄处。忽见荣禄传见,暗忖:“自己在北洋差遣,今李相不在北洋,正该求荣禄赏识,趁此机会,便图个升官。”想罢,立进督署而去。

看官试想,袁世凯是什么样人?他巴结上台,用自己的才力,是很有手段的。当下与荣禄相见。荣禄先把李相保荐他的话,说了一番,又切实问他练兵的事,从那处下手。袁世凯听罢,便壮着胆子,伸张三寸不烂之舌,说道:“卑道不才,自问从前无补于国家,今又辱蒙李中堂保荐,大帅又不耻下问,只怕卑道才力薄弱,不足副大帅之期望。况练兵重事。早道资望亦轻,请大帅另委高明,免误军政。”荣禄道:“你不必过谦,便是李相不保荐时,我亦须用着你的了。因为练兵两字是容易,只就筹款,却不易言。你在北洋有年,料必熟悉情形,尽可尽说,倘有可行之处,无不采行。他日成军,功劳不少。”

袁世凯道:“以卑道愚见,若重新召募军人,耗资实巨。日前兵败之故,不是军兵不良,不过训练不得法,加以器械不精而已。且现在北洋,淮军毅军若尽行遣散,亦难安插。不如在淮军毅军之中,汰弱留强。倘不足额,然后添募,合新旧勇尽行改练洋操。从前所有的军械,挑选精良的,一概用回。若朽败的,把来沽去,以资津贴,实一举两便,亦事半功倍。且卑道犹有一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于军营事情纵有些经验,总不是从专门学过来的,故现在要练陆军,尽聘一位外人,充做顾问才好。”荣禄道:“适闻高论,实开茅塞。但聘用外人,究聘那一国的才好呢?”袁世凯道:“以卑道愚见,方今陆军强国,就算德、日二邦。鄙见犹主用日人,因彼此同种同文,目下又言归于好,且聘日人的薪水较廉。故不如用日人罢。”荣禄听了大喜,便把袁世凯的议论,奏知朝廷,依着行事。复奏保袁世凯为练兵大臣。正是:

不必才华能动众,全凭知遇促升官。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谈新政袁氏擢侍郎 发私谋荣相兴党祸

话说袁世凯既得荣相保举为练兵大臣,便聘用日人两名为顾问。又将旧日北洋勇营汰弱留强,再募些新额,凑足六千人,名为新建陆军,日日训练,不必细表。

且说当时自战事败后,京中各大员颇知得外人的厉害,尽有些人知道日本维新后即能自强,就要说到“变法”两字。那时就有一人,姓康名无谓的,本籍广东人氏,当初在本省讲学授徒,召集生徒数十,替他鼓吹声名,捱了千辛万苦,才中得一名进士,点了工部主事,总不得志。他从前因翁同龢在北京提倡公羊学说,他便看了年把《公羊春秋》。岂知那翁同龠禾凡遇着说公羊的,就当他是有才干的人物,所以翁同龢也看上他。他就投拜在翁相门下。

康无谓这时,要图翁相保荐,尽要弄些才学动他,才能得翁相信服。故此接二连三上了几次书,统不过是说筑铁路,开矿产,设邮政,废科举,兴学堂,裁冗员这等话头。本是寻常之极,只就当日北京臣僚看起来,也当是有十分学问,故此,人人也识得他的名字。他又想联络党羽,一来好张声势,一来又可互相利用,因此也立了一个保国会。先是入会的有十数人,各出来传颂,都道这康先谓先生很有才学,又得各大臣吹嘘,不久也执大权的了。

这风声一播,你道京中各候补人员,那一个不是热中的,只道所传说的是真,倒愿凭点势力,好得升官,因此进保国会的人数渐渐多了,整整有数十人,闹成一片。一面又运动翁同龢,奏请降谕诏举人才。那时翁相方充军机大臣,说话是易的。果然不数日即降出一道谕旨,令大臣保荐人才。那翁相自然把康无谓保荐。同时又有一位梁希誉,是康无谓的门生,他有一个姻亲,唤做李端芬,方任礼部侍郎的,也一同保荐康无谓师徒二人。至于他们同乡的张荫桓,及一般说公羊的,如张之洞,如徐致靖、张百熙,也同时奏保。康无谓又防自己独力难以行事,自然要先布党羽,所以当时保国会中人,如林旭、杨锐、刘光第,统得被举充军机章京。康无谓又得了个总理衙门章京。一连十数人,或是御史,或是部曹,倒把“新政”二字,挂在口头上,好不得意。

那时朝家亦虑这班人,防生出什么事,所以又派尚书孙家鼐做新政大臣,好把这班人管辖。不料不出朝家所料,竟生出一件事出来,反令袁世凯升官,党人亡命。正是:

酿成党锢弥天祸,催得军门特地升。

你道康无谓等弄出什么事?因为当时天子年纪还轻,因愤恨前此割地赔款,不免轻躁。偏是当时老太后在宫,见着这般混闹,空言变法,总不是路,所以暗令有权有势的大臣,要觑察康无谓一班人的举动。那班人得知这点消息,最防老太后拿着自己痛脚,就暗中商议,要除去太后才得心安。在那一般人,早知那老太后是不能容自己的。却是什么原故呢?因为向例,京官凡是部员要条陈事件,若不是封章的,凡尚书侍郎,皆得拆阅,看他合格与否。

那日有个姓王名照的,都是康无谓一路的人,正充礼部主事,竟上一道条陈,也说是指陈新政的,并请皇上游历日本。该部尚书许应马癸、怀塔布把来看过,指出他有些不合,叫王照总要改转。那王照恃着当日说新政的是得势的人,就咆哮起来,说道:“前者皇上早有谕旨,凡有属员条陈不得阻挡的了。你们恃着是个上司,就要阻挠新政么?”说罢,不由那许、怀两尚书分说,就跑了出来,与康无谓商酌。那时保国会中人,正因那少年皇帝听信自己的时候,即纷纷把礼部各堂官弹参,说他守旧拘迂,阻挠新政。只说王照欲递条陈,被礼部堂官掷在地上,这等说。

当时朝廷大怒,即把礼部两个尚书、四个侍郎一并革了。这时礼部几个堂官,真有冤无路诉。但革了别人犹自可,革了那个怀塔布,正与老太后有点子瓜葛的。他天天在老太后跟前诉冤,弄得老太后不得不怒,因此便要窥察康无谓的举动。就是这个原故,康无谓一班人,觉此时若不除了老太后,实于自己不便。便与同道中人商议,要谋个除去太后的法子。各人都道:“昔要除去老太后,一定要靠些兵力,方能保得自己地位。但我们天天谈新政,只是空口白话,究从那里寻得兵力出来呢?”康无谓道:“有人。俺看袁世凯那人,正是喜欢新政的,一定与我们共表同情。他现在有新建陆军六千人在他手里,尽合用得着。”各人都道:“若是运动他,尽要小心一点。不要擅自泄漏我们宗旨,是紧要的去处。”康无谓口中虽说是极,惟心中早拿定袁世凯是可用的,故各人致嘱之言,也不大为意。

那日便求见袁世凯。那袁世凯接见之际,两人即把新政谈了一番。康无谓即道:“皇上是足以有为的,单是老太后百般阻挠,真是没法。现在更闻得老太后还要谋害皇上。这样,若是我们做臣子的不能设法解救,还算得是人么?”袁世凯听了,心上反吃一惊,因问道:“足下究从那里听得老太后要谋害皇上呢?”康无谓想了一想,才道:“是皇上说来的,并谕令我们要保护他。今弟想我们食君之谋(禄),忠君之事。且见足下是个忠义之人,又是兵权在手,故特来商酌。”袁世凯道:“据足下之意,欲使小弟何为?”康无谓道:“自古道:先发制人。待至太后下手时,我们便救驾不及了。不如足下先提本部人马,先至颐和园执了太后,再请皇上发落便是。”袁世凯听到这里,目定口呆,也说不得出声,暗忖此人乃有如此举动。半晌方答道:“足下之言甚是。但此事非同小可。细思兄弟身分,非得皇上明谕,断不敢行。”康无谓道:“此亦易事,弟当面见皇上,请他发谕足下便是。”说罢便去。袁世凯这时自然心上持上捋下。

不料康无谓回去,与林旭一班人计议,谭嗣同仓皇道:“亏你把这些话来对袁世凯说。此是何等事?岂轻易能对人说来的么!”康无谓此时不免悔恨,惟硬着撒谎道:“此是袁世凯先说的,不过运动我们,求皇上发个明谕给他而已。”谭嗣同道:“弟不信有此事。荣禄是太后的内侄子,袁世凯正靠荣禄做官,如何肯干这事?他干得来,便是荣禄杀他;他干不得来,又是太后要杀他。他做官正安稳,何苦担此烦难。今事情重大,总要说真话才好。”康无谓道:“终是谭兄多疑,我那有说谎的道理?”林旭道:“既是康兄亲听袁世凯说的,我们如何不信。”便大家计议,先由林旭、杨锐等一班军机章京,在皇上面前说太后要谋害皇上的事。

当时皇上听了,不知真假,心上好不着惊。且又一个少年无知,任人摆弄的,急向林旭等问计。林旭道:“请皇上独问康无谓,他定然有点法子。”皇上便令召见康无谓。到那日康无谓召见时,更一力说太后的确要谋害皇上。皇上当时听了,更为心慌,问有何解救的法子。康无谓便道,“袁世凯是个忠义之人,尽合用着。请皇上独召袁世凯,着他保护皇上,自没有不妥的了。”皇上听罢点首。

次日,即传旨召见袁世凯。时袁世凯只在直隶练兵,今一旦独被召见,京中皆以为异事,无不注意。那袁世凯亦不料为康无谓一班人运动,只得人京引见。那皇上一见袁世凯,即令平身,立令传赐点心。袁世凯方讶得此异数,不知何故,心上好不思疑。见皇上说道:“朕素知你是忠义的,只因自下变政,或有些人反对,谋不利于朕躬。到这时,你有兵权在手,休要袖手旁观。”袁世凯听了,就知康无谓日前的话,有些来历。即道:“到这个时候,臣自然要效力。但皇上不要听一面之言,自起惊扰,反生出意外的事来。”当时皇上道:“卿言甚是。你尽要效忠才好。”袁世凯此时,即伏地磕头奏道:“臣安敢不尽忠。”说罢,当时皇上即令他退出。随有一道谕旨降下来,加袁世凯一个候补侍郎。

康无谓此时已知道袁世凯召见后,朝廷大为喜欢,看来自己之计是行得的。即再与林旭等商酌,求皇上再降一张密谕,好到时号令各官,且调动袁世凯更易。林旭亦觉得有理,因把康无谓之意,面奏皇上。那时皇上自听过袁世凯之言,劝他不可听一面之词,自起惊扰,这时不免疑惑。但林旭所请,又似乎有理,便把个双关语气,发了一张密诏,道是“善保朕躬,无伤慈意”。这八个字,看来是不能动弹得老太后的,这诏实不能把来示人。那一日,只管携了那密诏,往见袁世凯。先问皇上有何说话,袁世凯却隐过自己对答的话不提,只把皇上的话,细说了一番。康无谓欢喜道:“不差,皇上已有密诏发付弟等。足下兵权在手,尽可行事。”袁世凯道:“既有密诏,可能赐弟一观否?”康无谓听了,觉密诏是不能给人看的,自己也不合说出,今见袁世凯索来观看,正是左右为难。没奈何,即说道:“这是发给兄弟的,本不能给人看。今足下既是向志,便看看也不拘。”便拿出张密诏,只露出“善保朕躬”四宇,给袁世凯略略一看,随即收回。

袁世凯此时更满肚思疑,就知康无谓不是路,但究竟不忍遽发。不图康无谓去后,不时催促袁世凯发兵去围颐和园。袁世凯一天推迟一天,总不见动静。谭嗣同好生忧闷。惟康无谓对着各人,总不把自己与袁世凯往来的事细说。那日竟然飞函袁世凯,促他发兵。那袁世凯接了那封函,觉发兵之事,断断使不得。又被其频频催促,左思右想,迫得没法,即拿了那康无谓的函,直往求见荣禄。时已深夜。荣禄见袁世凯称有机密要事求见,即不敢不接他,立即披衣而出。见袁世凯独自一人到来,面色仓皇不定,料知有些原故,即问道:“足下夤夜至此,有何见教?”袁世凯道:“没事不敢深夜惊动中堂。正惟事情重要,祸起宫廷,不得不来发告。”

荣禄急问何事,袁世凯便把康尤谓来说的话,一一说知。荣禄道:“他拿出的密诏,究是有什么字样呢?”袁世凯道:“卑职疑其中另有别情。因他拿密诏来看时,只露出‘善保朕躬’四个字,也未有把密诏给卑职全看。因此更觉可疑了。”荣禄道:“皇上召见足下时有什么话说呢?”袁世凯道:“皇上只是笼统说法,教卑职尽忠报国。卑职曾劝皇上勿听一面之词,皇上也以为是。看来那班人一定是造出谣言恐吓皇上的,可无疑了。”荣禄又道:“愚意足下所料亦有八九。今他们请足下发兵,足下只是一天推迟一天。他们若不见你发兵时,一定知得事情泄了,自然逃走,那时便拿他不着。今事不宜迟,愚当立刻走进京城,面奏老太后,好防备此事。总要拿着他们治罪,方称本心。”说罢,便拿出那颗直隶总督的关防,乘夜不动声色,乘了单车人京而去。

那时虽在夜分,京中各城门,本已紧闭,只是荣禄到来,因有机密入京,如何敢不放行。那荣禄便一直到了颐和园,口称有机密要叩太后面奏。所有侍卫内监,倒知他是北洋大臣荣相,又是太后的内侄子,自然要告知太后。时太后已经睡了,听得荣禄深夜至京,必有紧要告发,乃立即披衣起来,召他入见。这一会真教狡谋立破,大狱旋兴。正是:

方谋结党围官苑,反陷同群逮狱牢。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革枢臣党人临菜市 立阿哥天子入瀛台

话说太后因荣禄夜来求见,料知有紧要事情,即召进里面,问荣禄何故乘夜至此。荣禄叩头说道:“若没有紧要事情,臣何敢夜深到来惊扰。正惟关于朝廷安危,及老佛爷性命,不得不到。”太后听罢,惊得面如土色。即令荣禄起来,旁坐细说。荣禄便把康无谓一班人所谋,及袁世凯所说,一五一十说出。太后道:“难道皇帝也来谋杀我不成?”荣禄道:“未必至此。但他们怂恿皇上,说老佛爷将要杀他。皇上不察,信以为然,就谕饬他们救护。所以他们就乘机谋围颐和园。口口声声说是皇上有旨,说老佛爷阻挠新政,先要除去,实则为作乱之计。总望老怫爷立须决断,以杜逆谋才好。”

太后道:“我明天即察问皇帝,且看原委如何,然后定夺。”荣禄道:“总望老佛爷不要迟疑。因他们摧促袁世凯发兵。袁世凯只推他明天举事。若他们不见袁世凯举动,定知狡计败露,先自逃走,反令逆臣逍遥法外了。”太后听得,深以为是,便立发条谕,令步军统领衙门闭城大索逆党。督饬兵勇尽拿康无谓一班人,统交刑部治罪。一面又令荣禄速回北洋,飞饬兵部截缉,免令他们漏网。荣禄领过密谕,立即遄返北洋而去。

那时康无谓自念:“屡次运动袁世凯,他口里应承,总不见发作。看来谭嗣同之言,说袁世凯必做不到。老谭这话,不可不信。但自己虽瞒着党人道是不是自己运动袁世凯,反说袁世凯运动自己,这话不过撑住一时。究竟自己做事自己知。自己情真理确对袁世凯说过几次。倘袁世凯做不到时,定然要把自己所谋告发。这样想来,岂不甚险?不如先离京去了,较为稳着。若有祸患,自可先行逃去。没(设)有好处,这时再回也不迟。”便立定主意,先修书给他门生一个姓梁的,唤他逃走。忽然门外传上一封书信来,认得是李端芬字迹。

原来自当时礼部尚书许应骙革了,那李端芬已转补礼部尚书,这都是一班党人之力。这会李端芬听得消息不好,便立即通知康无谓。故康无谓看了,十分惊惶。因函内所说,只称荣禄昨夜单车入京,面见太后,一定有些意外之事,须作预备这等语。康无谓就知是袁世凯向荣禄告发的了。这时正甫天明,看来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也不容迟缓。因此只发绘得梁门生一封书,余外统不暇报告。就是一个亲弟,唤做康何谓,也是天天跟着谈新政的,倒不暇使他逃走。自己亦不暇检拾行李,独自一人,慌慌忙忙跑出京去了。后来得天津日本领事署一个日本人救他逃往日本去。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太后自嘱咐荣禄回北洋截缉逃犯之后,那荣禄自然赶紧回衙,与袁世凯商议,将各营军兵分头抽调截缉;又传令各处关卡,侦察来往行人,不得令逆党走脱。那太后又恐一班党人漏网,更令京城各门一律关闭,不得放人出进。再令由北京至天津的铁路停行一天,免令逆党中人混迹逃去。遂把一座大大的京城防闭得铁桶相似。

那步军统领大臣领了太后密旨,率领人马四围搜捕,先到康无谓所寓的南海馆捕人。时林旭、杨锐、谭嗣同及康何谓等,正在南海馆谈论。因不见康无谓消息,又见风声已紧,正忧虑不迭。先是门子到来报说道:“不知何故,街外纷纷传说,有老太后密旨,要捕捉逆党,现在京城各门俱闭,连火车也停了。”说犹未了,林旭等正面青面黄,不想步军已到,把南海馆团团围住。这时各人因听得风声不好,都到南海馆打听消息,就被步兵统领大臣将在馆内各人一网打尽。先把林旭、杨锐、杨深秀、刘光第、谭嗣同、康何谓共六人一同拿住。再将南海馆搜遍了,总不见康、粱两人踪迹。便问那六人康、梁两人逃往何处,都道不知。时六人被捕,面面相觑,垂头丧气。

那步军统领大臣料知他们确不知康无谓的去处。猛想起李端芬、翁同龢是援引他们的,李端芬更与姓梁的有个姻亲之情,料想姓康的躲在翁同龢处,姓梁的又料然躲在李端芬处。但翁、李两人是个大臣,也不好擅搜他的住宅。立即带领林旭等六人先交刑部。却密奏太后,不见康、梁二人,并言及疑他在翁、李两大臣处,不敢擅去查搜。太后听得,正在怒气冲天,便道:“今日酿出宫廷大变,都是由翁、李两人滥保匪人所致。你只管前去搜他,万事尽有我在。你畏翁、李两人则甚!”

那步军统领大臣一声得令,即分头前往翁、李两人处搜捕,总不见一个人影。细想:“火车停了,城门闭了,料他两人不能上天人地,究往那里去?”一面又电问荣禄、袁世凯两人,有拿得康、梁两人不曾。荣、袁二人,亦复称不曾拿得。那时因拿不着为首之人,恐太后责备,不胜惶急,不免打草惊蛇,凡与康、梁有一点往来的,倒搜查遍了。整整闹了一两天,弄得京城风声鹤唳。因为康无谓得势之时,凡那些候补中人,或在部中行走的,倒当康无谓是有权势的,要靠他援引,也不免纷纷从附,以能人保国会为荣。及见那六人被捕,料刑部堂讯之时,也不难供开自己是个同党,如何不惧?因此人人自危。

步军统领大臣把这个情形,奏知太后,方才令火车复行,城门再开。又见京中人心惶遽,须要弄点法子安慰人心,便令刑部衙门不必将六人审讯。因惧他六人供开同党,义个知他党内有若干人,反要大起株连,治不胜治。又以那六人已情真理确,是跟康无谓同一路走的,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即将那六人押赴菜市口,立即斩首主了。再将翰林学十徐致靖革职监禁。又将地儿子徐仁镜、徐厂铸一并革职。随复查在逃的,除康、梁两人之外,有京卿王照、御史宋伯鲁等。立即发愉各沿江沿海的督抚,饬令各关卡一体严缉,毋令漏网。这谕一下,已不知康、梁逃到那里,只得又降一道谕旨,把他官阶功名革了,仍令查缉,更出赏格拿他,惟恐不获。这样看来,那康无谓行为,虽不是个道理,但何至因他一人牵连许多,又拿了六人,不讯而杀,还有什么公理!可见专制国的淫威,真有草菅人命的手段了。

话休絮烦。且说当时朝廷因拿康、梁不着,就迁怒当日援荐康无谓的大臣。先把翁同龢、李端芬革了。学士徐致靖拟斩,秋后处决。学土文廷式亦革职回籍。最幸的是岑春煊,因外放之后,疑他不与闻康无谓的事,即免置议。那张之洞亦是保荐康无谓的人,自己料知不免,急的上了一道奏本,力请重治康、梁之罪,始得无事。至于巡抚陈宝箴,就不能免于处分。统计牵连共四十余人。

单是侍郎张荫桓,本亦是援引康无谓的,就有人奏他是康党,且与康无谓同乡,不时来往,更动人思疑。朝廷就派了大学土徐桐查他。那徐桐是个第一反对新政的人,自派了他查办,各人倒道张荫桓危险。还亏张荫桓在总署多年,经手借过几笔大洋款,弄得注大大佣钱,整整有六七十万之多,立即托人打了荣禄及徐桐的手眼,费了三十万金,那徐桐就停顿了两天,暗令张荫桓把与康无谓有来往的函件,统通焚了,然后徐桐前去搜查。后来复奏,乃博得“似非康党”四个字,就免过了一时。后来毕竟被荣禄排去,也不必再提。

自此次革杀各员之后,京城里头真是小儿也不敢夜啼。从前天天说新政的,到这个时候,连一个“新”字也不敢说。当时皇帝更不敢置议。太后本愤怒已极,但念当时皇帝只是一个受人摆弄的人,也不必计较。不料康无谓逃了出来,言三语四,一来说太后委实谋杀皇上,故皇上有密诏给我们,要除去太后的;二来又说这会得逃难出来,系得皇上先通消息,知道荣禄入京,定知有些不妙,故能逃出,若不是皇上通讯,就不免同及于难,这等说。这点消息,被太后听得,真是怒窍生烟。因太后以当日火车停了,城门闭了,若不是皇上救他,他如何逃得去?故听了也信为真,就不免迁怒当时皇帝,以为康无谓一班人,正谋围颐和园,要杀自己,若皇帝没有给密诏过他,自然要捕康无谓到来好对证,如何反通消息于他,纵他出去,因此上,自听了康无谓自说由皇帝纵他逃走之语,确信为真,立召荣禄入京,商量此事。

那荣禄亦虑当时皇帝执权,于自己终是不便,便于召见时密奏道:“皇上本没什么主见,只是听小人摆弄,终恐有碍大局。务请老怫爷独断独行才好。”太后道:“不知军机里头,各人意见怎地?”荣禄道:“容臣探看他们意见如何,然后奏复老佛爷便是。”太后深以为然。荣禄便辞了出来,到军机衙门,力主请太后再复垂帘之事。

原来当日“变法”两字,凡属宗室大员,十人中尽有九人不赞成的,都道若是满汉平等,一旦汉人有权,满人就立足不住,故于“变法”两字,多不以为然。不过当时皇帝主持,各人倒不敢说。今见康无谓一班人弄出这事,一发要乘势推翻。况当时皇帝不是个有才干的人,一切权术总敌不过太后。故各大臣之中,倒惟太后之言是听。所以听得请太后再复垂帘之语,满员军机没有一个不赞成。

其中有一个李鸿章,却说道:“想皇上经过这会事情,必然悟得从前被人所愚的了。以某愚见,太后垂帘之说虽然是好,较不如再候些时,且看皇上举动怎样,然后决夺。”不想李鸿章说了这话,就有一个亲王答道:“此乃我们家事,李中堂你不必说罢。”李鸿章听了,满面通红,不敢再说。余外汉员,见李相且说不来,自然唯唯诺诺。次日便由军机一同列衔具奏,请太后再复垂帘听政。那折既入,不消两无,即由当日皇帝发出一道谕旨,自称有病,不能亲理万机,复请太后垂帘,这等话。自此各事都由太后主持。到那时皇帝反怨恨那班党人不已,以为若不是逆党在海外说出种种谣言,断不至如此。但这时已悔之无及了。

且说当时皇帝既已失权,又惜养病为名,天天住在瀛台里面,不闻外事;没有一个儿子,那些近支亲王,又不免各逞雄心,要图承继这个大位。因为当时皇帝,亦是入继的。却是太后亲儿同治帝没了,不曾有皇子。论起昭穆,本该要立同治帝的侄子方为合理。惟是他侄子,系恭王的孙,太后恐怕恭王因自己孙子做了皇帝,一定他自己执权,于太后自己有些不合,就改立了当时皇帝,作为以弟继兄。自即仿以来,已争论不少。今一旦皇帝大权,又无嗣子,那些宗宝近支,自不免互相觊觎,在里头也巴结太后,在外面又巴结荣禄,欲为将来立嗣的地步,这等人已是不少。

单是端郡王载漪,亦是一个近支宗派,他有一个儿子,年甫四龄,唤做傅仪,向来颇得太后喜欢。那端玙荣禄又是一个知己。一来端王为人却有点心计,与荣禄提议请太后垂帘之时,是端王首先主张的。故立嗣一议,自太后以至荣禄倒属意傅仪一人。但是端王心里只欲儿子急做皇帝,若仅得立作储君,不知何时才得登位。是以天天运动,只要儿子即登大位,好教自己早日做太上皇。那时一班臣工早已知得太后之意,倒未趋承端王,替他尽力,好为将来保荐功名之计。故自康无谓这案一出,弄得京中大臣大天要谋废立。

那当时皇帝又最不能得各大臣之心的,个个倒知得有个太后,也不知有个皇帝,竟要跟端王一路走。试想端王要谋自己儿子登位,那有不尽力的道理?但是太后还虑几分人言,恐怕各疆臣不服,反成纷扰。便发个电谕,往问江督刘坤一及鄂督张之洞两人。因为他两人做了数十年大官,一向恭顺朝廷的,料必从自己意见。若得他两人赞成,不怕各督抚有些反对。果然张之洞接得电谕之后,不敢复答一字。他明知这件事不好做,但恐太后不喜欢,故不敢言,就敦起一个名教家的款子,以为不忍言罢了。独刘坤一复一道电,说是“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难防,臣所敢言者在此,臣所不敢言者亦在此”。这四句话,太后想来,觉有道理,便密召荣禄商议。

时袁世凯亦在荣禄跟前,极不主张废立的事。所以太后与荣禄,到这时只要立储,再不主行废立的事。太后复向荣禄问道:“便是立储一事,你道京中大臣还有人阻挠没有呢?”荣禄道:“除了李鸿章,料没有一个敢说别话的了。故不如把李鸿章先遣开,离去北京。因他是个老臣,怕他要来力争,我们也难处置。那时责他又不好,不责他又不好呢!且北京里头,不知皇上有与人函通消息没有,怕再有像康无谓的人,摇东摆西,怕又要闹出个乱子来了。故这件事,总要细心打算才好。”太后听得,也点头称是。

次日,便令李鸿章做个商务大臣,出京查办商务。一面又发道谕旨,托为皇帝所说,称病重,要行立嗣,为承继大统之计。正是:

误通逆党言新政,致立端藩失大权。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附端王积仇腾谤语 发伊犁送友论交情

话说当日太后定了立储的主意。朝中各臣倒是畏惧太后的,也没有一个反对。就托为皇上有病,未有储贰,乃立端王之子傅仪为大阿哥,这等说,那一个不知得这道谕旨,出诸太后之手,只作为皇上口气呢!但那时皇帝不是个有能干的人,所有朝臣统通是太后的心腹。只有四朝元老的李鸿章,也托称派他为商务大臣离京去了。余外那一个敢说个“不”字。因此端王的儿子,就安然做了个大阿哥。

自此,端王也感激荣禄不已。他一面又巴结太后,好逐渐揽权。那荣禄犹不自知,只见端王待自己很好,就当端王是个好人,反自以为拥立有功,心中窃喜。那一日对着袁世凯说及立大阿哥一事,袁世凯道:“这等大事,卑职本不合发言,但蒙恩相见爱,在这里又只说句私话,也不算什么公事,故卑职敢贡一言。以卑职愚见,恐这件事也不太妥当。”荣禄道:“以老兄所见,料这件事究竟怎样?”袁世凯道:“皇上犹在壮年,设他日或有皇子,自然费一番调处。纵或不然,那端王吗,只怕不是个好相识的。”荣禄道:“你从那里见得?”袁世凯道:“卑职素闻端王志大言大,且好结交党羽。现在朝中,是他心腹的也不少了。这样不是甘居人下的人。惟他近来见着中堂何等恭顺,可知其心尽有点非望的了。”荣禄道:“你的话也说得是。但他纵怀非望,现已得自己儿子做了大阿哥,可就心足,还有什么非望呢?”袁世凯道:“不是这样说,但凡一个人,若是有非望的,没论做到什么地位,尽是得陇望蜀,得寸思尺的。他未得儿子立作大阿哥时,也阴纳党羽,何况今日。且看他为人面肉横生,声若狼虎,料他不久也得大权,到这时总要闹出个乱子。还有一件,是中堂要想想的,他既是不甘居人下的,因何对着中堂独要恭顺?可见他的意思,不过现下他要靠中堂点子力罢了。”

荣禄听罢。只是低头一想,觉袁世凯之言很有道理,因此不免有些悔意。原来荣禄平生最信袁世凯,亦见袁世凯有点能耐,也很输服他,故此时听得袁世凯的活,不得不信。却道:“你言很是。但何不早言之,今已不及了。”袁世凯道:“中堂差了,古人说得好:位卑言高,实自取罪。李丞相且说不来,何况卑职!今因中堂说及,是以敢读一言。若不是中堂提起时,卑职也不敢说了。”荣禄听罢,自觉事已弄成,实无可如何,惟有摇首不答。袁世凯便行退出。

不想端王自得儿子立为大阿哥之后,京中各大臣,倒道他不久是要做太上皇的,那个不欲靠他门下,好为将来之计?凡献殷勤拍马屁的,也不能胜说。故袁世凯与荣禄所说的话,早有人报知端王。端王听得,心中大怒,正要逐去袁世凯,猛想起:“那姓袁的是荣禄心坎上的第一人,若要奈何他,只怕荣禄要替他出头。那荣禄既是太后内侄,太后必然帮助荣禄,反不喜欢自己,这却使不得。”正自寻思,忽报大学士徐桐及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刚毅到来拜见。端王接进里面坐下。

原来徐、刚二人,自从立了大阿哥之后,没一天不到端王府里坐谈。当时徐、刚二人见端王有些怒容,便问道:“王爷似有不豫之色,究竟为着何事呢?”端王道:“不消说了。那袁世凯,是甲午之时杀不尽的人,仗着荣禄看上他,他就恃着一个侍郎衔,练过两营兵,就要说我的坏话了。你道可恶不可恶呢?”刚毅先答道:“这还了得!他只是个侍郎衔,就要小觑了王爷,倘若是他官位更大了,怕要作反了。”刚毅说罢,还见徐桐吐出舌头惊起来说道:“刚中堂的话真说得不错。但那姓袁的为人,是老夫最知得的。他今日得了侍郎衔,实怪不得他这样恃势,因他做道台时,已看不起老夫了。”刚毅急问其故,徐桐道:“他从前得李中堂看上了,派往朝鲜去。他进京时,老夫在翁同龢那里,与他同席。他总说外人有什么铁甲,有什么机器,来哄骗老夫。老夫听不过,也教训他几句。他竟然抢白老夫,总令老大过不去,还成个什么下属的样子!所以那翁同龢总识不得好人的了。”刚毅道:“不差。他做道员,就看不上尚书宰相,他做侍郎衔,就看不上王爷;若做到总督,定然看不上皇帝了。但不知他怎样说起王爷的坏话呢?”

端王听了徐、刚二人之言,已如火上加油,这时却道:“是北洋一个人寄函前来说知,他却在荣禄跟前说的。”一头说,一头拿了那封信出来,交给刚毅,并道:“你看看罢。”原来刚毅并不识字的,接了那封信看一会,差不多要面红起来,但又不好说不识字,只将原函转递给徐桐,井说道:“函内字样太过细小,老夫不曾带上眼镜子,总看不清楚。你看罢。”不提防那徐桐亦是不大识字的,他不知凭那点工夫点了一名翰林,充过几任总裁主考,都是之乎者也闹过了。故当下接了那封书,看来看去,总看不了完。暗忖:“自己是翰林出身,如何好说不识的话?况说出来又要被王爷小觑自己了。可恨刚毅太狡,只说不曾带上眼镜,就把这个难题推在自己身上。”想来想去,有什么法子可说?猛然想了一计,即道:“这函内所说的,老夫不忍说出了,实在冒犯王爷得很。亏他受朝廷厚恩,要说王爷这些坏话,还算得是人么!”

端王听了,愤然道:“若不警戒他,将来尽碍我们的事。叵耐荣禄苦苦要赏识他。故去他也不容易。总望两位留心,看看他若有什么差错,尽要摆布他的。”刚毅道:“他为告发了康无谓这宗案情,本是大大的功劳,该要提拔的。只是老袁这人。总不把我们看在眼内,实在可恶!故这时因他告发大案的功劳,不能在老佛爷跟前说他坏处。惟有先阻他的升阶,再慢慢摆布便是。”说了,端王、徐桐皆以为是。故袁肚凯当时告发逆谋,实是太后再复听政。总不能升调,荣禄力保了几番,都为端王所阻。

那一日,有个山东巡抚缺出,这山东省正毗邻直隶,本可以东抚兼练北洋军兵,实最合调袁世凯去的。那荣禄先到军机处,见了各枢臣,要保袁世凯。那刚毅却道:“中堂受北洋重任,现在正练兵的时候,除了袁世凯,实没一人用得着的。今练军还未成就,若只令老袁在东抚兼顾,就不能专一了。老袁不过四十岁的人,不患没升官的时候。不如待他专意练好了陆军,顾紧京畿门户,然后再升罢。”荣禄听了,觉刚毅的话,明明是阻挠,反长篇大论,故意说袁世凯的好处,来弄光面,实在可恨。但自己毕竟是外任总督,不能干涉军机的权限,没奈何辞了出来,往见太后,力保袁世凯可任山东巡抚。太后已经应允。

荣禄以为端王、刚毅两人总拗不过太后。不想那日太后召见刚毅,问他袁世凯为人怎样,刚毅就知此话有因。但要讨端王意思,总不宜放他巡抚,便力言袁世凯的好处,一面又言北洋练兵紧要,不能少他一人。那太后又问练兵一差,能否令他到任兼顾。刚毅却奏道:“若练兵已有头绪的,自能兼顾得来,但今时方开始练兵,就不能不专一了。”太后深以为然。

刚毅退出,好不得意。大凡阻人进用的,若只说那人的短处,其术还浅;若从他好处说起,却在暗中阻挠,这等狡汁,没有不能售去的。所以当时太后就着了刚毅的道儿。毕竟那袁世凯升巡抚的官运要阻迟了两年。又该山东直隶地方要弄出件天大的风潮,要生民涂炭的,就被刚毅轻轻瞒过太后,阻住袁世凯;却提出一个私人,去抚山东。

故自从召见之后,即往见端王道:“荣禄在太后跟前,保老袁那厮要任山东巡抚。还亏门生是会说句话的,才阻止了。”刚毅一头说,又将太后如何询问,自己如何对答,一一说出来。又道:“王爷试想,直隶山东逼近京师,若不用我满洲心腹的人,那里靠得住?所以皇上总不晓事,被逆党瞒过了,只说满汉平等的话。你道什么〔平〕等呢?难道要把我家皇帝的大位,还要给汉人轮流做做么!况我满洲人总不及汉族的人多。若是满汉真正平等了,怕汉人强,就满人亡的了。所以东抚这任,总不能放袁世凯的。”端王听罢,好不欢喜。

次日,刚毅即圈出一个满族心腹人,唤做毓贤的,可任山东巡抚,太后即照所请。原来那毓贤先曾任过山东曹州知府,仗着忍心好杀,动说剿除会党有功,就一帆风直升到藩司地位。新近又拜在刚毅门下,放这会超升了他,做个巡抚。自这命一下,荣禄看了,好不诧异,即唤袁世凯上来说道:“老夫曾一力保荐你了,太后早已应允。不知你与那老刚有什么过不去,他偏偏改用毓贤。你直这般赛滞,可就没法了。”袁世凯道:“兄弟与老刚有什么过不去?不过兄弟多口,触怒端王,那刚毅是要向端王讨脸面的,所以把兄弟阻挠。但兄弟细想起来,纵然得任东抚,自问不为军机里头喜欢,也不免吹毛求疵,构陷兄弟的。古人说得好:塞翁夫马,不知谁祸谁福。既蒙中堂提拔,尽有机会呢?”荣禄听罢,亦以为是。自此仍令袁世凯在北洋练兵。惟荣禄待袁世凯日加优厚了。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侍郎张荫桓自从经过一场党狱,用去三十万金,博得徐桐奏复时有“似非康党”四个字,免过了一时。只是心中仍天天悚惧,故一切事情,还小心翼翼。惟是他有三十万巴结徐桐,那些穷鬼京官,见他有这般财力,总不免眼红眼热,因此又不免为人所嫉。偏又合当有事,他的儿子却与荣禄的儿子为争赎一个男妓,起了酸风。因荣公子争不到手,被人落手抢先携赎去了,好不愤怒,总不免迁怒张荫桓,就在荣禄跟前搬演是非。那张荫桓亦是有心计的人,自免祸之后,早送些礼款,与荣禄拜了把。奈总敌不过荣公子天天在荣禄跟前皆他短处。

那些要奉承荣公子的,都随风所向,说张荫桓是康党,不过被他瞒过一时而已。荣禄初时犹在半信半疑之间,及后北洋幕府中人,更说张荫桓每说夸大之言,说荣中堂明知他是康党,不过外交需人,不得不用他。这样说,好像没了他,就没一人懂得交涉的。左讪右谤,弄得荣禄不得不怒,就立刻奏参张荫桓革职,听候查办。这时荣禄盛怒之下,没一个敢替张荫桓说话。又不免有些落井下石之徒,纷纷递折,好证成他的罪案。至于由两榜出身的人,往往十年不迁一阶,看见张荫桓以吏员出身,做到这个地位,总要眼红眼热,又来递折,要帮同推倒张荫桓,才得安乐。故张荫桓在狱里,差不多要定个死罪。张荫桓自知无法,想起袁世凯这个人,是他做道员时也与他论交的,他又是荣禄跟前最能说话的人,就托家人往寻袁世凯,求他在荣禄之前,替自己说项。

只是袁世凯暗忖:“这案是荣公子弄来的,自己若替他说时,必失荣公于之意,于自己前程着实不便。”但一来念着荫桓交情,二来此案不应办得这般重。惟有先见荣禄,看他意思如何,方好进语。那日便叩见荣禄。相见时,只先说些闲话,惟荣禄已先说起张荫桓一案,袁世凯乘机答道:“张荫桓与康无谓本是个同乡,也不免有点嫌疑。但细想起来,他没有什么要靠那姓康的,恐未必党于康逆。只是他做事向不大检点,也就可惜了。”荣禄听了,也不答,只点点头。

袁世凯辞出来,一面暗使人报知张荫桓,只道可替荫桓解释。不想参劾荫桓的多,谗言又众,荣禄没奈何,只免了荫桓的死罪,仍发往新疆,交地方官看管。及荫桓出发那一天,总没一个同僚敢到车站相送。那袁世凯总自问不过,因救他不来,他今日充发,也不能诈做不知,便赶至车站,见了张荫桓,少不免慰藉一番,力把自己在荣相跟前说的话,细诉一遍,并道:“不是兄弟不说,总是荣中堂盛怒之下,总说不来罢了。”张荫桓道:“兄弟怎敢怪老兄,只是运命不济,该受这劫。不致作断头之鬼,已是万幸。”随又叹道:“不想做官数十年,乃有今日。”说罢,触起前情,也洒出几点老泪。袁世凯道:“老兄只管放心前去,待荣相怒气一过,兄弟必乘一点机会,替老兄说情,包管没事的。”张荫桓不胜感激。大家谈了一会,袁世凯复极力慰藉,然后握手珍重而别。正是:

自古人情多冷暖,从来仕路易荣枯。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蓄异志南省括资财 勘参案上房通贿赂

话说张荫桓发往军台之后,袁世凯也以知交在前,不能拯救荫桓为憾,只道私送一程,也表自己深意。不想端王仇恨张荫桓,较诸荣禄尤甚。你道什么原故?因荣禄仇恨荫桓,不过一时之气;若是端王,更暗中鼓舞,实欲惜荣禄的手要杀他。听得袁世凯替张荫桓向荣禄处说情及往车站送行一-事,心中直怒不可遏。原来端王平日最仇恨西人,大凡说到“西法”两字,已如眼中钉刺。自康无谓闹出这件案情之后,引得京中红顶白须之徒,也有个颠颠倒倒的,因此越加仇恨。

凑着那张荫桓是天天讲外交的人,更触端王之忌,那日把荫桓充发,方恨不能把来杀了!忽然听得袁世凯替他说项,又送他行程,如何不恼?便请那刚毅到府上商议道:“孤自从得儿子立作大阿哥,本不久要做太上皇的,你道京中官僚,那一个不畏忌?那张荫桓,是与康无谓同一路走,正是死有余辜。偏那不识好歹的袁世凯,还与他说情免死,实在可恶。孤要奈何袁世凯,奈他在荣禄手上。那荣禄是太后的侄子,正在得权。孤若与荣禄相斗,只怕触怒太后,连我儿大阿哥的地位也不稳。你道有什么法子呢?”刚毅道:“这话很难说。想在下前者召见之时,因太后要升迁袁世凯,在下恐失太后之意,故不敢说他坏话,只称袁世凯是好的,奈北洋用人紧要,不宜他调。这等话实是阳为赞颂,阴为阻挠,故太后易于中计。若说到荣禄的坏话,自古道:疏不间亲,卑言不高。在下固无此力量,就是勉强说来,反露出破绽,于事有碍。王爷总要见谅才好。”端王道:“俺的儿子虽然是大阿哥,将来尽要登位的,但俺自下只望早一点于执权。今不能奈何一个袁世凯,可就难了。”刚毅道:“我们做事尽要顺着老太后,才易得手。你看六十五六岁的人,差不多像风前之烛,到太后殁时。却再商议。”端王道:“我的儿子不是太后殁了就做皇帝的。尽待皇上百年之后,这时俺也老了,留落儿子,也不知别人如何摆弄。怕将来被袁世凯那厮得权,他目中还有我么?”刚毅道:“不是奈何袁世凯不得,但俗语说得好:不着僧面着佛面。只为荣禄还在,若有什么争执起来,总令色太后过不去。到那时,怕反把我们的事弄坏了。王爷不可不计较。”端王道:“老刚,你也说得是。但荣禄目下已与俺有些意见,怕在太后跟前摆弄起来,连俺儿子一个大阿哥的地位还站不住呢。故目下总要想点法子才好。”刚毅听了,翘首搔耳,半晌才道:“这等法子。也木容易。”

端王道:“我素知你是有人奉颂的。又没什么人旁窃听,没论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了。”刚毅到这时,已深知端王的心事,即道:“除非是自行大志才使得。但目下洋人最可恶的,只怕朝里有点事,就要来干涉了。尽要寻一个下马威,给外人看了,知得我们厉害,那时还有那一个敢说别话呢。只是王爷秉政未久,恩威未布,且连年赔款去得多,所以库款又困,实不能行得大事。现门下只想得一个计较在此,不知王爷愿闻否?”端王道:“那有不愿闻的道理?快些说,快些说!”刚毅道:“门下正管户部尚书,综理财政。请王爷设法,以稽查各省财政为名,令派门下往东南各省调查财政,好提多些款项人京。到各省时,一面又宣布王爷德意,兼探各疆臣意见。到京时定有把握。”

端王听罢,鼓掌大笑道:”孤不是识错人的,早知你老是个有本领的人。这个计较,足见多谋足智。就照此行事便是。孤明日即奏保你老前往,想你老必不辱命。若得成功,定有重报。”刚毅又道:“这件事,只合门下与王爷得知,千万不要对别人说起。”端王道:“这个何消说得。”说罢,又谈论一会,刚毅方才辞去。

次日,端王即到军机入值,称说年来自中东战后,财政困难,须派员往东南殷富各省调查财政,所有羡余及陋规与一切盈余款项,须涓滴归公。这等语,当下朝家听得,亦以此说为然,便问派那一人前往才合。端王道:“财政殷富,莫如东南各省。欲往该各省等处调查,惟刚毅最为合式。”朝家此时以刚毅是户部尚书,调查财政是其责任。但他以协办大学土方在军机,事务亦繁,便以此意与端王商酌,要在户部中另拣一人前往。端王恐派了别人,不似刚毅是自己心腹人较为得力,便道:“此行不过三数月便可回京,原不碍事。且刚毅曾任江苏巡抚,又署过两江总督,又任过广东巡抚,故东南各省情形,惟刚毅最合。若改派别人,怕不像他认真。”朝家以端王所言确有道理,便立发了一道逾旨,着刚毅前去。那刚毅接得此谕,立即与端王商妥,然后请训起程而去。

慢表刚毅起程之事。且说荣禄自从与端王有些意见,故凡端王一举一动,无不留心。这会听得派刚毅南下,即请袁世凯到来,问端王派刚毅南下,是何用意。袁世凯道:“卑职料端王此举必有所谋,只目下究难揣测,但总不外要尽收财政大权,握在自己手上,是无疑了。须待他到了各省,提得财政若干回京,那提回的财政,又如何安置,便知分晓。”荣禄道:“他此行必经天津,我们如何招待他才好?”袁世凯道:“这自然要不动声色,极意欢迎,以安其心。若他提款回京时,料端王必有举动。到这时,不可不防。”

那日,刚毅已到天津,荣禄与袁世凯只循例款宴,外面备极欢迎,也不根究刚毅调查财政的用意。刚毅亦不说出,在天津过了一夜,即乘轮南下。已抵苏州,这时东南各省官场,听得刚毅奉命调查财政,已打一个寒哄。因当日太平无事,凡管理财政中人,或未经奏报,由大吏开销去了,或由经手人中饱亏空去了。故刚毅一到,正如丧家之狗,各自打算。所以各衙库局所的司道人员,倒与上司商酌,今日由那处请宴,明日由这处请宴,纷纷向刚毅奔走。

那刚毅总不知道各员用心,只道:“大小各官,倒是承顺自己,将来有什么大事,不怕他不是自己心腹。可见此行不负端王所托了。”还是他有一个随员,唤做式钧,毕竟乖觉的人,早觑出他们的意。即与苏州各衙署局所的人员相会,倒说道:“刚中堂此次南来,实承端王爷之意。因北京里头,是要办理一切改革的事,正需款项使用,你们总不可违他的意。且你们须自问财政帐目何如,若查察时有点不方便,不如先允提若干,交刚中堂带回京去。且兄弟尽可在刚中堂面前替你们说项说项。”各员听了,无不欢喜。因自忖:“无论提去若干给刚毅,还是把一笔数作正开销,何苦计较,也免他将借调查财政之名,苦来盘诘。”便一面拿些款项,向他随员打过手眼,又拿一笔大大的款,暗中给了刚毅作为孝敬。然后当面与刚毅商量,在那一局提若干万,在那一所提若干万。在江苏一省,差不多要提去三四百万不等。

刚毅这时,一来自己得了好意,二来他那位随员,又得各官馈送,天天在刚毅面前,说苏州官员能知得王爷与中堂的德意,未经查察已先肯报效,总不可过于挑剔,免失他们的好意。刚毅就顺水推船,答了几声“是”。所以到了苏省,实没什么调查,只不过循行故事,挖了几百万,刚毅与随员,又各得有好意,便随便了事。

自查过苏州之后,随后到了江宁。时正任两江总督的,正是刘坤一。那刚毅早知得刘坤一这人不是好惹的,因忖:“从前端王谋立自己儿子做皇帝,已得太后允肯。后来太后打了两封电报,询问江督刘坤一及鄂督张之洞。那张之洞也不敢复答,偏是刘坤一有电阻止,因此谋立不得,只立了作为大阿哥。今这会自己到来,要搜提款项入京,名是调查财政,实由端王主意,怕刘坤一知道时,一定要阻挠自己的了。”故刚毅怀了这个念头,自到了江宁,也不敢像到苏州时的趾高气扬。那刘坤一亦知其意,自听得刚毅南下,已先令属员清查款项一遍,把帐目算妥了,待刚毅到了,即称江宁款项,虽有些盈余,但种种建设,正待支销,也不容易提得。刚毅这时亦不敢勉强,只在刘坤一面前力言京中库款奇穷,尽要体谅时艰才好。刘坤一亦觉不好过于抵抗,只略略应酬些少。惟刚毅自念:“一到苏州,公款已提得数百万,便是自己私囊也所得不少,料知端王得报,十分欢喜。惟到江宁,独搜提无多,却不好报告。”满意望到了湖北,好像到江苏时一般,提得一宗大大的款项,然后一并报告端王。

果然那日到了武昌,鄂督张之洞即率属员迎接。早备下馆舍为刚毅暂住。即晚又准备筵席,款宴刚毅。座中都是鄂省大员,如藩臬、学政之类。统计各座中人,都是科举出身的,自然谈经说史。凑着那张之洞又是及第中人,凡国粹旧学,引经据典,差不多认为第二不准他人认第一的。各员都趋风气,说得兴高采烈。偏是刚毅是个绝不懂得文字的人,任各人谈吐出风入雅,总不能答一句话,只像含枚一般,也十分厌烦。正要伸一肚子气,忽省起张之洞从前有致李鸿章一书,中有一语,说是“名驰八表”。这句话,京中也成了话柄。便故意在身上拿出一个金表来看,说道:“时不早了,已八点了。”说着,又问张之洞道:“令兄张子青相国,曾在朝房拿出一个金表来看,昆相国曾向令兄说道:‘你老哥只有一表,还不及令弟有八表呢!’这样说,究竟老兄真有人表否呢?”

张之洞听了,面红起来。正要解释“八表”的字意,忽想起:“刚毅说这些话,分明欲抢白自己的。但自己并不曾开罪于他。”一头想,已见同座中人,都使个眼色,张之洞就省起刚毅是并不知书的,一般人只谈经史,料他不喜欢。但若不答他,似又自己被他难倒,只得略说一句道:“‘八表’二字,不是小弟创说的,古人曾有诗,说是‘八表文同轨’。不过昆中堂少读一点中国书罢了。”刚毅听了,更不好意思,又不能再答得出。同座中以刚毅既不通文理,恐越说越不好看,就有各人说别的话解开了。或说京中有什么新闻,或问他南巡各矢时方能回京,再不敢咬文嚼字。张之洞亦防令刚毅过不去,只是交杯接盏,到夜深而别。

自此刚毅心上很不舒服,誓要认真盘洁湖北财政。这时张之洞正因筹练新军及办理汉阳铁厂,又兴创织布局种种开销已亏款甚巨,却未经奏报的。因此也十分恐惧,只令属员前往拜见刚毅,探他的意思。那时一班局所总会办,倒防刚毅入京时参刻,也不免纷纷巴结,互相馈送。刚毅因此反得了一注大财,才把清查各局的念头放下了些。张之洞又打听得刚毅是最好古玩的,便觅一件玩器送他。你道是什么玩器?却是唐太宗御用八个磁碟,可能叠成八层的,分开又可将八个碟子摆列,叠起时,下层却有一个小炉。遇着寒冬时候,下层燃些炭火,自能使碟上的菜品常常滚热,又不使炭烟发出,每值炭火炽时,碟上现出红绿色泽来,十分炫目。这件美器,只道送到刚毅那里一定喜欢,不想那刚毅是绝不识古玩的。他不过既不能说文,又不能说武,怕被人小觑自己,便混充作是一个识古玩的人。天天论彝鼎,谈金石,好撑架子,附庸于风雅里头。不知他因为要充作识古玩的人,已被多少人骗了钱钞。凡是他的跟人门子,倒串同卖古董的人,天天撒谎来捉弄他。所以刚毅为着“古玩”两字,已掉了二三十万银子了。故这时见了张之洞所送的磁碟,直不知是什么东西,一见了即说道:“这不是什么宝贝,近来江西一带所出的磁器,像这样子的何止千万件呢!这不过是新窑造出,好欺弄人,如何瞒得我。”说了,却令跟人道:“拿去卖掉下(去)罢了。”那跟人心中窃喜,急取了出来,次日拿去寻那真正识玩器的人卖了,也得五千银子,刚毅如何知得。张之洞听着,也付诸一笑。还亏各局所的人员,倒结上了刚毅的人情。刚毅亦不再查,只在湖北各局,硬提了三二百万不等。然后起程,回至江苏,取道望广东而来。

这时任粤督的,正是谭锺麟,本与刚毅有点子交情的,所议搜提各款,自不用勉强。因刚毅南下,所到各省,都是志在搜括款项,惟到广东,却又兼查办一件案情的。因为前任粤省藩司岑春煊,曾具折竭力参劾道员王存烈,故令刚毅顺便查办这案。及刚毅到时,先在八旗会馆住下,要清理此案。

原来王存烈当日在广东,最是个天字第一号的红员,如善后局,如补抽厘局等,那一处不有他的差使呢。所以在粤十数年,自候补同知,一直补到道员,积资不下数百万。每夜在楚馆秦楼,花船柳舫没一个不识得王大人的名字。在花舫上,与一个绅士秀才老爹唤做赛霸道的,因争妓闹出一件官司,险些被那赛霸道推落水中溺死去了。他那时为着自己是做官的人,此事恐被上司知道,也不敢声张。后来他所眷的妓,又被赛霸道夺了,就怂恿鸨母,闹出官司,竟把那赛霸道一名秀才老爹革了。他仗着是一个红员,虽是离衙闹娼,也不能动弹他,因为他是谭锺麟的知己,谁敢道他一个“不”字0被岑春煊痛参之后,才顺便派刚毅查办。

那时刚毅听得他已有数百万家资,便不动声色,要访他的痛脚。后听得人说:“在王存烈公馆附近有一个马二姑,是与王存烈有点首尾的人。那马二姑专一包揽巨案,勒索重贿,求王存烈打点。至于所得重贿,三七二八,什么除头,局外人那里晓得!”那刚毅暗忖:“拿着马二姑勘问,不怕真情不出。那时,又不怕王存烈不来说项。”便发一个下马威,派人拿了马二姑到来,留在八旗会馆内。正如天雷霹雳一样,这时各人方知道为查办王存烈参案一事。

因刚毅初到时,绝不曾提过王存烈一案,及见马二姑被拿之后,不特王存烈吃惊,便是谭锺麟也有不乐。因岑春煊参折内,也称王存烈与谭锺麟是狼狈为好的,那谭锺麟如何不惊?故王存烈即飞奔往谒谭锺麟,求他设法。一面又托人要关照马二姑的口供。不知刚毅自拿了马二姑,只囚在一处看管,许久也不讯问,只候王存烈到来关说。王存烈也知得刚毅用意,不得不略用金钱,自行打点。正是:

岂必千秋垂竹帛,但求黄夜进苞苴。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堕欲海相国入迷途 剿团党抚臣陈左道

话说刚毅因查办王存烈一案,拘拿了马二姑,连日也不曾讯问。那马二姑又贿人通消息给王存烈知道,使他打点。王存烈此时也慌了手脚,急的筹备金钱,好打点此事,一面拜托谭锺麟,替他说项。原来刚毅本欲先拘王存烈,后奏参革职归案办理;但念拘了王存烈,怕没人替王存烈打点,就不能弄得钱财到手。故此开放一线给王存烈,料他必求谭锺麟关说。

果然不出刚毅所料,那谭锺麟见得此事实与自己大有关系,因王存烈所得赃款,没一事不与谭锺麟有首尾的。谭锺麟因见王存烈到来请托,自乐得替他斡旋。且岑春煊又并参了自己,不知刚毅查办,有牵涉自己没有。不如借王存烈私财,满了刚毅之愿,于自己亦有方便。

那日便往拜会刚毅,替王存烈说情。先说王存烈如何好处,并说他仰望刚毅,愿拜他门下。刚毅道:“我也知他很好,但他是一个富员,老夫如何扳得上?”谭锺麟道:“王存烈这人也没什么不是,只是多了几块银。历任大员没一个不向他借款,他又不善巴结,所以因借不遂,就得人妒忌。此次被参,亦有些原故。”刚毅道:“他被参究因什么原故呢?”谭锺麟道:“自袁世凯发泄党人一案,岑某本有牵涉,故要筹些款项,到京打点,就向王存烈示意。不想王存烈是不大喜欢他,也道:‘本来钱财是不必计较的,但岑某是个党人,我也(犯)不着助他。’故此不能应岑某的手,至弄出此案。今他特托老夫向中堂说项。中堂试想,若他是不妥当的人,老夫也不替他说了。”

刚毅听了,早知他意,即乘势说道:“你们做外官的,弄点钱还易。若是老夫在京就难了。现老夫正因点事,也欠一二百万金,总弄不转来呢。”谭锺麟道:“中堂既有这点事,就与王存烈一商,没有不妥的。”刚毅道:“老夫忝为钦派查办事件的大臣,又是初到此间,与王道没什么交情,怎能说得这等说话。”谭锺麟道:“待老夫传知王道便是,不劳中堂费心。老夫自有主意了。”说罢辞去。

谭锺麟一面传王存烈到衙,告知此事,即着王存烈备下一百万银子,送给刚毅,暗中递了一个门生帖,都由谭锺麟居间过付。刚毅好不欢喜,即对谭锺麟道:“老夫承王道厚礼,实为感激。但岑某所参,王道情节甚重,老夫过为弥缝,反恐不妙。一来保不得岑某不再参他,二来怕北洋知道,更有不妙。因老夫与端王爷所办事情,每为北洋大臣注眼,故尽要防着他。是以对于这会王道参案,不得不略加处分,好掩人耳目。从中避重就轻,老夫尽有法子。待老夫回京后,见了端王,说王道是我们心腹,不怕王爷不喜欢。那时寻点法子,也不特不难开复,恐还要升官。总望转致王道,叫他安心便是。”谭锺麟道:“王道被参情节,大半似是而非。中堂若有意时,也不难替他洗刷。但中堂既有这般为难,任由中堂主意便是。”说了,又道:“现王道还欲过来拜谒中堂,不知中堂愿意否?”刚毅道:“这可不必。因老夫是奉命查办他的参案,若他先到来与老夫相会,更碍人耳目。断断不可,彼此心知就罢了。”谭锺麟便不再说话,只得辞去了。

王存烈自得刚毅为金钱所动,过付了那一百万金之后,以为无事,更望刚毅回京后,可以升官。那日即到谭锺麟衙中听候消息。忽闻谭锺麟说出刚毅虽然心照,外面仍要有些处分,也满心不悦。暗忖:“自己舍了大宗钱财,只望没事,向岑春煊争点气。今这样,虽后来得他照应,但早吃了眼前的亏。”只是目前已没得可说,只是不敢再语。谭锺麟早知他的意思,惟有安慰一会。王存烈回去,心中仍不安乐,满意只望保全无事,以为被参,料不至斩首,留回多一百万金,便是革了官职也不妨。今巨款已经过付,仍不免处分,只是悔之不及。惟有使人通知马二姑,使不必惊心。

果然刚毅得了王存烈好意,便将马二姑提出,略略讯问几句。那时马二姑一来得了王存烈消息,二来又见刚毅讯问时似没紧没要,便侃侃而谈,又复装起半老徐娘的举动,半娇半痴。刚毅看了,倒觉有趣,只捻着两撇胡于笑了笑,便称没事,把二姑放了。即将王存烈参案具复,道是什么:“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但人言啧啧,未必无因。特请如何从轻发落,以示薄惩”这等语,就了结此巨案。在刚毅受了王存烈之款,本欲后日替他设法开复,不想后来刚毅回京,闹出天大的事,致首领不保。王存烈就枉掷了百万多金,此是后话不表。

且说刚毅既了结了王存烈一案,想起此次南下,志在筹款,便向谭锺麟商议,以京中库款奇穷,看那处局所有盈余的,要提些款项入京,以济要需。那时谭锺麟因自己被岑某所参,正靠刚毅弥缝,自不敢却刚毅之意。况且所提的只是公款,也无损于自己私囊,任将来粤省库款如何奇困,由得后来设法,惟目前慷公家之慨,以得刚毅欢心,亦何乐不为?便与刚毅酌妥,提了百来万人京。那刚毅即报知端王,统计南游各省,不下提了千来万。自己私囊,又得了数百万。即启程回京而去。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那日回到了苏州,由苏抚早备下行台,待刚毅住下。时刚毅以前在苏州,曾往查过财政及提过款项,故这时只欲盘桓几天,即行回京。无奈官场里头,那一个不欲升官发财,正要寻条路径好扶摇直上。是以刚毅一到,也纷纷巴结。有巴结不上的,就向他随从人结交,冀他在刚毅面前替自己说项。就中刚毅有一位跟人,唤做利次英,他在京时本是一个有名的兔子。在京中官场,那一个不好押优?刚毅就用了多少钱财,始带了利次英回来,做个体己跟人。那利次英为人却狡黠不过,当着刚毅面前,只是献殷勤撒娇痴,所以最得刚毅宠用,刚毅也最信他的说话。

时苏州有位候补佐杂唤做赵应时,欲巴结刚毅。奈自己官卑职小,不能高扳,先用金钱结识了利次英,欲投刚毅的嗜好,冀得刚毅垂青。便与利次英商酌,谋供献刚毅。利次英道:“钱财玉帛,是刚中堂最喜欢的,但此次南来,所得已不少。你老人家若要供应时,怕没有许多钱钞供应。某闻苏州多绝色佳人,不如买一个献他,较令中堂念念不忘。你老人家试想想,看此计可行否?”赵应时大喜,便请利次英向刚毅关说。赵应时便在上海购赎一妓,教以仪注周旋,即告知利次英。那利次英却瞒着赵应时,托称有密语,要指导该妓女。赵应时自无不允,即引利次英先与该妓相见。但见生得艳如西子,妖若夏姬。利次英不胜之喜,暗向那妓女授意,密嘱如此如此。一面又与赵应时商妥,认那妓女为妹子,取名赵绣屏。都与那妓女关说停妥,那妓女更喜出望外。

利次英却回去向刚毅说道:“有佐杂赵应时,虽居未僚,实才情发越,每欲叩谒中堂,投拜门下,只以官小自惭,不敢启口。小人昨到他公馆一坐,见他有一妹子,唤做赵绣屏,确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屡经相者观看芳容,都道他有大贵之征。因此年已十八许,犹未字于人。今赵应时欲献诸中堂,以充侍婢。想中堂一见,必以小人之言为不谬。”刚毅道:“他虽好意,只怕有些不便。因他是汉人,老夫是宗室,向有结婚之禁,奈何奈何?”利次英道:“不打紧,现在正准满汉通婚,尽不妨事。纵中堂再以为虑,即令他悄悄送进来,自没人知觉。不过以此女既有超群之貌,又有大贵之征,除中堂以外,无人可以侍奉,故不宜交臂失之。”刚毅听罢,心中窃喜。却又道:“凡此等事,总要机密些才好。”利次英道:“小的晓得,不劳中堂多嘱。”说罢出来,即往见赵应时,告知事妥。又见过赵绣屏,再嘱他依密计而行。

到了夜分,赵应时带了赵绣屏,乘了两顶轿子,直到刚毅寓里。时在夜后,本非会客之时,刚毅又以赵应时将送妹子来到,所有一概应酬,概托病谢绝,专候赵绣屏到来。恰闻赵应时来到,即令利次英领赵绣屏而进。至于赵应时,即行挡驾,着他明日来见。时刚毅正在卧室眠着,只见赵绣屏进来,还未起身。那赵绣屏见了刚毅,即上前见礼,早领了利次英密计,于见礼时,故作惊倒。

刚毅不胜诧异,急问其故。时利次英已经退出,赵绣屏即答道:“险些儿令妾丧了魂魄,因见恩相床子后边,隐有一条似蛇的,但蛇又没有这般大,只见鳞爪活现,像要飞舞一般,霎时已不见了。”刚毅听罢,犹半信半疑,即唤利次英进来,告以赵绣屏所语,问次英也曾见过否。利次英道:“小人向日侍奉恩相,每在夜里恩相熟睡时,往往见有红光发现,余外却没有什么见过。”刚毅道:“因何你许多时不曾说过出来?”利次英道:“小人以此为祥异之征,说将出来,恐动人思疑,故向不敢说出。今赵美人所说,若是巨蛇,便不能变化,且是霎时不见的,定是神龙出现无疑。惟独露出赵美人的眼子里,怪不得说赵美人有大贵之征。若至恩相吗,更贵不可言了。”

刚毅这时已信到十分,却微微笑道:“老夫已为丞相,又是个枢密大臣,已贵不可言了。还更有什么稀罕呢!”利次英道:“宰相之上,还更有尊贵的。天时人事,那里料得到。”刚毅听罢,心中大喜,便嘱道:“你们既有所见,千万不可声张。”说罢,利次英与赵绣屏一齐答了声“是”。利次英即行退出。刚毅徐令赵绣屏坐下,并道:“老夫已闻老利说卿容貌超群,今见之,果然不错。但方才卿所见的,除了现在三人,千万不要再对人说。”赵绣屏道:“恩相嘱咐,奴当得谨记。”是夜赵绣屏就留宿于刚毅寓里。次日刚毅谓赵绣屏道:“老夫他日当提拔令兄做个大官。日间当先对此间巡按说,要把令兄另眼相看,断不负他雅意。”赵绣屏当即答谢。自此刚毅更留恋,也忘记回京一事。赵绣屏亦未有回去。

将近半月,刚毅连接端王电报,着即回京,此时觉不得不去,便与利次英商议。欲携赵绣屏回京,觉不好看,因此次南下,系奉命清查各省财政,若忽然带了个美女回京,成个什么体统。但不带回,又舍不得把个如花似月的美人抛撇,因此也向利次英问计。利次英道:“中堂若带他回京,必须转送端王殿下,方得端王欢心。但如此大贵的佳人,怎忍把他这样看待?不如把他暂时留在沪上。待回京复命后,各事停妥,然后着人来沪,悄悄带他人京便是,反胜过目下携着他进京,反碍人耳目。”刚毅深以为然。

利次英说罢,即又密告赵绣屏,使他如此如此。果然刚毅对着赵绣屏说出要迟些时方能带他回去。那赵绣屏听得,故作惊起来,说称要即随刚毅去,不肯独留此间。刚毅道:“老夫并不是抛撇了你。不过以目前同去,反碍人眼目,故把卿暂留于此。不久也着人来取你了。”赵绣屏道:“妾身已得事贵人,断不肯放过。恩相国事在身,怎能有暇到来取妾,是其抛撇妾也无疑了。妾自问并无失德,何故见弃?”说罢,不知从何得一副急泪,反哭起来。刚毅至此,即安慰一会,又解说一番,说称不久必着人来取他,奈赵绣屏只是不信。

刚毅再觅利次英计议,利次英道:“他不过不信恩相日后来取他。便寻个令他见信的法子,不如留些钱财给他,好坚他心信,且又塞他的口,免他把恩相现出龙形的事,再对别人说。抑或更留一人陪着他,说是不久令他一同回京。这样一来令他心信,二来又有人窥伺他,免他逃往别处。一举两得,岂不甚好。”刚毅听罢,鼓掌称善,便令利次英劝释赵绣屏,并问他要若干银子在手上,方能放心。

利次英即与赵绣屏商酌,绣屏自然听从次英之意。好半晌,利次英方往复刚毅,先作半吞半吐的情状。刚毅道:“究竟他有什么意思?”利次英道:“他有两说,第一是求中堂先把十万银子放下。”刚毅道:“因何要许多银子呢?”利次英道:“这都易事,因赵美人之意,不是拿这一万银子花用的,不过有这大笔银子留下,亦表明中堂将来必要取他。到那时赵美人进京,横竖这十万银子要带回中堂府里,早晚仍是中堂府里之物。故中堂准可允他。且中堂现出龙形,既落在他眼子里,又可买他的心,兔至泄漏。故区区十万银子,可不必思疑。”说了,刚毅点头称道是。随又问道:“第二件却又怎样?”利次英道:“第二件却又难说了。”刚毅道:“什么难说的话?你我不是别人,只管直说也不妨。”利次英道:“他仍恐中堂是个大富大贵的人,视十万银子如敝屣。因见小人跟随中堂许久,已是中堂心里的人,料舍不得小人,故他欲留小人陪着他。”刚毅听到这里,想了想。利次英又道:“他以为中堂既不欲小人离去,必要取小人回京,那时他便可随着小人同行,不由中堂不要他。这个意思,不过是惧中堂遗弃他罢了。”

刚毅道:“据你的意思,却又怎样呢?”利次英道:“小人的愚见,若是中堂一到了京,即时要取赵美人及小人,小人自可应承。若太过久待,小人亦不肯留在这里。”刚毅听到这话,觉利次英甚为真心,便又说道:“妇人之见,真是过虑。老夫何苦要遗弃他?他既有这种痴心,老夫就依着他做去。你可体老夫的意,暂留在这里。你不必思疑。老夫不久必令你两人回去了。你在此间一来可安他的心,二来可防护他,免他有意外之事。”利次英此时心中已是窃喜,却故说道:“中堂之意,小人何敢不依。但中堂若取我们回去,总不可过迟。”

刚毅连声应诺,即定明日启程入京,一面拨十万银子,交给赵绣屏的手,又嘱咐利次英小心侍候,复安慰赵绣屏一番。赵绣屏更撒娇撒痴,哀嘱刚毅不可遗弃自己,恩相前,恩相后,说了几番,刚毅更为抚慰。一宿晚景过了,刚毅即启程人京,各官都侍候送行。刚毅即嘱赵绣屏不必送至门外,免被各官见了,不好意思;又嘱咐自己启程即迁回赵应时处暂住。利次英、赵绣屏都一一应允。绣屏又故洒几点别泪。刚毅再三安慰,方行启程。

自刚毅去后,利次英即与赵绣屏席卷刚毅遗下的财物,迁居别处,再不回京里。时赵应时只道刚毅带了赵绣屏回京而去。及后刚毅不得利次英复音,惟有着人到苏州寻赵应时,要领绣屏回去。赵应时这时吃了一惊,又不好直说出绣屏不是自己妹子。这时慌了手脚。惟有含糊答称赵绣屏不曾回过自己屋里,自把此意复过刚毅。刚毅听得大愤,料知此事为利次英所卖,早带了绣屏私奔,带了自己十万银子过世,好不快活。又忖绣屏是赵应时的妹子,疑应时亦必知情。左思右想,如何不恼?但此事实不可告人,总望有日再下南省,好寻个机会,把几个贼男女杀了,方遂心头之愿。不知利次英两人竟有点造化,不一年间,刚毅在京闹出件天大的事,也至不得其死,利次英等遂得无事,好不侥幸。

你道刚毅闹出什么事呢?因刚毅久作端王的心腹,端王天天要谋登位,虽然自己儿子做了大阿哥,但恐自己一旦不在,无人觑看儿子,这个皇帝的位,终恐不稳。故天天与刚毅相谋,期求早一天登位,就有早一天好处。正在要寻个机会发作,偏那时山东省内又闹出一件事。因有一个平民是义和团中人,与教民争讼。那县官不敢抗教民之意,就不免冤抑平民。以致人心不服。那些义和团就聚众谋杀教民。

时那些教民见被杀的多,就走到京中,向该国公使来告诉。少不免讲起公法,就说山东巡抚容纵属员戕害教士,也置之不理。因此,当日朝廷就将山东巡抚革职,着他来京候质。那时该山东巡抚的正是毓贤,因此次革职,仍恐回京后必遭重谴,急的往求刚毅设法。那刚毅又是与毓贤有个师生情分的,故当毓贤入京见刚毅之际,刚毅便谓毓贤道:“贤弟这会失官,实因洋人在总署相逼。实则朝廷并没有革贤弟之意。今端王都是最恶洋人的,因王爷要行大事,只怕洋人来干涉。正要把个下马威给洋人一看,好教洋人不敢正视我们。老夫且与贤弟同见端王,若得王爷一点子欢心,包管与贤弟吐气。”说罢,毓贤大喜。

果然见了端王,毓贤便说洋人如何可恶,团党如何奋勇。喜得端王不亦乐乎,便一力保毓贤再任山西巡抚。自此义和团更为凶恶,因见毓贤被革,且能复官,可见洋人此后说话是不灵验的,朝廷之意,又似帮助团党无疑。因此逢着洋人便杀,弄得山东一省,真没一处不有义和团。

这时就恼出袁世凯,看见这个情景,把各国洋人如此看待,料知后来各国不肯于休,必致弄出大祸。便向荣禄跟前,力言:“端王、刚毅保毓贤再任山西巡抚,必有异志;且此事已为各国所忌,又复纵容团党,其患不少。”荣禄听得,觉世凯之言十分有理。因直隶与山东邻境,少不免要被他牵累。便入京叩谒太后,极力言:“毓贤得端、刚之意,纵容团党,横杀外人,毁灭公法,伤无害理。各国必不肯罢手。”说了,又言自毓贤纵乱之后,山东团党十分凶横。太后听得,甚为动容,急与荣禄商酌。荣禄更保袁世凯任山东巡抚,又言袁世凯向被端王、刚毅阻挠,今番须出自独断。故太后直行下谕,以袁世凯补授山东巡抚。谕下之日,端、刚吃了一惊,已无可如何。后来袁世凯到任,把山东省内的团党杀个不留,果不负荣禄所托。此是后话不提。正是:

可叹朝臣容左道,全凭疆吏剿邪魔。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立盟约疆臣抗伪命 奖殊勋抚帅授兼析

话说袁世凯既补了山东巡抚,早知义和团中人不是路,故尽地痛剿,不遗余力。果然地方所有团党,都畏袁世凯之威,尽逃出山东境外。遂至山西、直隶,延至北京,无地不是团党麇聚。一来因毓贤任了山西巡抚,此是一个袒团排外的班首,故义和团中人更倚着他,在山西地方,更横行无忌,因此团党愈聚愈众。端王知道毓贤是个自己心腹,一面令他抚慰团党,收为己用;又忖直隶是北京门户,不可不用个心腹人做总督,遂又在太后跟前,力说荣禄有才,方今时事多艰,宜留他在京,主持大计。太后觉此言有理,遂降旨令荣禄人京办事,换过裕禄做北洋总督。

那裕禄又是看端王面色做人的,便与毓贤一般,赞团党是义民,一力主张排外。是以义和团更弄出无法无天的事,天天把外人残杀,凡焚烧抢掠,几于无地不然,裕禄统置之不问。单是山东地方,自袁世凯到任后,连一个团党的影儿也没有。不特团党中人含恨袁世凯,就是端王、刚毅两人,觉直隶、山西两省本与山东毗连,若山东巡抚亦是自己心腹,尽可令三省团党融为一气了。因端王、刚毅看着义和团是个有用的人。只道他不费国家财粮,不费国家器械,皆奋勇赴战,若能结合他们,不愁他们不听自己号令,将来愈聚愈众,不啻百万大兵。这时不特谋取大位,外人不敢借口,就是外人要开仗时,有团党可用,一来人数既多,二来又是能弄法术的,怕还要把外人杀个片甲不留呢!端王、刚毅怀了这个天大的想头,好像做梦一般,故一心一意要袒护团党。今见袁世凯独不与自己同情,偏把义和团欲杀个净尽,心中甚愤,即欲革退袁世凯,屡在太后面前,訾袁世凯的短处。

惟荣禄恰可已经入京,一力替袁世凯周旋。荣禄便通知袁世凯,告以端王、刚毅党同伐异,屡欲将他撤革。那袁世凯听得,即把自己见地复告荣禄道:“自古断无祟尚邪术能治国家的。今团党自称能弄法术,使刀枪不能伤,枪炮不能损,只能瞒得三岁孩童,焉能欺得智者。且看他们借扶清灭洋之名,专一残害外人,实在有违公法,破坏国际,又复大伤人道。将来各国必要兴师问罪,试问己国能对敌各国否呢?若不及早见机,必贻后来大祸。今端王、刚毅反信团党可用,其中必有异谋,不得不要防他,免酿出大变。”这等语,荣禄听了,觉袁世凯之言,真有至理,便把袁世凯复来的电文呈奏太后。时太后亦以袁世凯之言为是,但当时端王权势太重,满朝都是他的党羽,况又当团党骤发之时,若一旦把端王的权位撤回,他一定鼓动团党,闹出事来,这时如何是好。因此惟有忍隐,惟不听端王之言而已。是以端、刚二人叠次排挤袁世凯,太后只是不听。

端王料知是荣禄替他回护,到这时又反悔招惹荣禄入京。此时反不能奈何一个袁世凯,心中如何不愤。因有荣禄在京要替袁世凯出力,实无可如何。便再邀刚毅计议道:“有那荣禄在京,我们行事,尽有的阻碍。更有袁世凯在山东地方,就是附近京畿一带义民,系我们所欲利用的,总要被他解散。你意究有什么善法来对待他呢?”刚毅道:“袁世凯仗着攻剿乱党之名,似是名正言顺,我们实不能说他闲话。不如请朝廷降一道谕旨,说外人的无理,各督抚速筹防务,准备开仗。那袁世凯若真要违抗时,我们便治他违旨之罪;他若不敢违抗,我们便乘势令他与洋人打仗,岂不是好?”端王听了,笑道:“不想老刚直如此足智多谋,孤实有赖。但方今洋人因团党杀了教十,联合起兵,正在围攻天津,我们本是利用团党的人,已如骑虎难下,这时若只靠朝廷号令,设一旦朝廷要与洋人讲和,我们如何是好?不如自己拿定主意,就即发谕旨,给各督抚遵守便是。”刚毅道:“王爷殿下此言更为有理。因朝廷政权全在军机,门下与王爷又同是掌理军机的人,尽能发得逾旨。就自行拟就电告各省,有何不可。”端王听罢大喜,即令刚毅拟旨发出。

时各国自因团党横行,惨杀外人,由各国公使先后警告总署,请中国遵守公法,剿除团党,保护外人。但当时大权在端王之手,总署各大臣如何敢置议?因此并不复答各使。因端王、刚毅既有夺位之心,正在以团党为忠义,冀收为己用,故对于团党,一味袒纵。那时,团党以端王且赞颂自己,余外各官,也全不瞧在眼内,统计杀了都统庆恒,劫了尚书孙家鼐,终日在京里只是杀人纵火,劫夺财货,无法无天。

那端王又招了甘肃提督董福祥,带领甘军人京,并令他统领团党。所以团党与甘军又联为一气,通同作恶。不特教堂教土难以保全,直至贩卖洋货的店子,都要毁拆抢掠。每一次杀劫洋人,必有些馈献端王。那端王又奖颂他得胜,遂一发得意。闹了几个月,抢劫一空,得钱挥霍。因有端王袒护,更无所不为。凡遇被火烧毁洋人楼房,并不准人往救。若有人前往救火的,就道他是交通详人,也一并祸及。直至劫无可劫时,竟与甘军联合,遂同往攻使馆。因为各洋人教士欲逃祸时,都走到使馆躲避,那团党乘机迁怒使馆。

怎奈使馆中人抵御甚力,团党、甘军,围攻不克。团党一发愤怒,见着使馆中人便杀。计先后杀了日本使署书记员杉山,又杀了德国公使克林德。各国听得,好不愤怒。因两国见仗且不能杀害公使,今团党如此,总署还置之不理,直不得不怒。不知总署不是不理,不过畏忌端王,无可如何。更有些京官,要讨端王欢喜,也一同赞颂团党,更有些随同团党学习拳棒,使团党越加凶恶。各国如何忍得,就起了联军,先是攻破大沽口,并进攻天津,欲向北京长驱大进。故端王就于此时假命发谕,着各督府备战。时各督抚得谕,都踌躇不决。

单是袁世凯接了道电谕之后,更为疑惑。因团党正是破坏公法的人,本该早些向各国说句好话,还易了结,受害仍是浅些。今反欲与各国宣战,实不是办事的。且己国自中东败后,焉能与各国相抗,将来岂不是祸上加祸?因此又复电询荣禄,问个底细,并详陈一切利害。

嗣得荣禄见过太后,已知前谕不是朝廷发出,荣禄即照复袁世凯。袁世凯听得,心中大愤,默念:“此事关系安危,怕别省督抚亦如直隶、山西一般,必坐取瓜分之祸。断不宜置之不理。”遂分电各省督抚,力言各国不易抵御,外人不宜残杀,并把日前的谕旨,不是朝廷主意,只出于端王之手,据实分告一遍。电中又请各省联合,筹一个保全的办法。

自袁世凯发了此电之后,先是两江总督刘坤一大为赞成,次及湖广总督张之洞,亦以此策为是。因各省都得有消息,知道那时的谕旨,多半是端王的伪命,便由江督刘坤一、鄂督张之洞,依着袁世凯之议,往复与东南各省的督抚电商妥协。因当团党发作正在夏天时候,便订明自五月初一日以后的谕旨,一概不遵,各省都为允肯。

论起专制国的朝谕,谁敢违抗?一来因当时是个变局,端王无理,人所尽知;二来又自量不是各国敌手,除了端王、刚毅两人的妄想,都不愿轻易言战;三来当日刘坤一、张之洞,已算是疆臣中有点声望的,由他发起,自然乐从。于是江苏、安徽、湖北、湖南、山东、江西及闽浙两粤,各疆臣都电复允从。这叫做东南督抚同盟。一面与就近各领事订约,声明东南各省,照公法尽力保护洋人,各国亦不得攻击东南各省。在各疆臣固乐得如此,且以当时团党猖撅,残杀无理,各领事亦愿如此办法,因此便成了这盟约。

端王听得,也十分愤怒,但各督抚已联为一气,究不能奈得一个袁世凯什么何。惟有竭力鼓舞团党,好望杀退外人,自己就可以登其大宝,自无人敢来干预。因此更假托谕旨,颁发巨金,赏给团党。那些团党,见端王、刚毅为人,可以欺弄,一发残杀抢掠,反到端王府里报捷。端王不惟不责,反为嘉奖,弄得团党无法无天,更称什么大师兄呢,大仙姑呢,二郎神呢,也道是玉皇大帝命他下凡,扶清灭洋。更道服了灵符,焚了黄表,就刀剑不能伤,枪炮不能损。一派胡言,弄得端王颠颠倒倒,信以为真,便令内外各官员都要奖励团党。

因当时正是端王当国,凡在仕途中,那一个不讨端王脸面,以求早日升官?果然顺端王者或赏或升,逆端王者或杀或革。凡是有一点官瘤的人,千辛万苦才得了一官半职,如何不畏端王的威势?故大半都是顺着端王,京内如在亲王载勋,镇国公载澜,大学土刚毅、徐桐,尚书赵舒翘、启秀,侍郎英年、徐承惺,府尹王培佑、何乃瀛;京外文武各官,如提督董福祥、总督裕禄、巡抚毓贤。后来更有一个李秉衡,自从由山东巡抚转任川督,因教案革职后,任为巡阅长江大臣。他恨外人甚深的,趁着端王排斥,故亦自讨奋勇,人京督兵。其余大小官员,附从端王、刚毅的,也不能胜数。余外纵不肯附从端王,惟是虽明知团党不是,亦不敢言他恶处;若是不然,那团党就或抢或杀,反道他是交通洋人的,端王总不根究,只是抢杀一次,奖励一次而已。

那时,端王、刚毅只道羽翼既多,指日可以取得大位,又以为团党真个是由天下凡,来扶清灭洋的,也信团党有飞天遁地的法术,指日又可以杀退洋兵,因此更为得意。不想团党用那些邪术,只能欺得小儿,实在没半点实际。那洋兵究竟是船坚炮利,所以先攻破了大沽口。提督罗荣光阵亡后,又攻破天津,及登岸以后,所向难御。虽有聂仕成一军,可能一战,但寡不敌众,况疲战之际,实难支撑得几时;且团党因毁拆铁路时,被聂军攻击,故团党亦恨聂仕成如眼中钉刺。是以聂仕成当与洋兵开仗时,反被团党在后路攻击,遂至腹背受敌,竟至被伤殒命而去。

自聂仕成亡后,更无一人是洋兵对手。那董福祥虽口出大言,但在京中围攻使馆四十多天,连一间使馆也不能攻进去,可知不是个战将。至于李秉衡,亦只是个纸上谈兵的,实没一些韬略,因屡战屡败,已经自尽;若是直督裕禄,早先已殁去了。那团党固不能敌得洋人,只会杀本国的官吏而已。所以洋人联合八国大军,势如破竹,沿天津而进。自聂仕成殁后,既无敌手,直攻破了北京。

那时北京政界中人,凡从前趋附端王的,或逃或杀,也不消说。惟这场大祸,累及朝廷,洋兵既已人城,料必至玉石俱焚。况各国中,如德国愤恨钦差被杀,如日本愤恨书记被戕,总不免杀人雪恨;更怕连太后与皇帝,都不能了事。因外人虽知这场祸是端王、刚毅惹来,惟那里分得许多,眼见是朝廷袒团排外,杀戮洋人,如何恕得。因此太后也虑不能幸免,便与当时皇帝商量,离了北京,直望西方而遁。又以直隶与京城,也是紧要地方,只命些亲信大臣留守京城,又复命荣禄再任直隶总督,随后也除了讲和一策,更无办法了。

果然太后与皇帝出奔之后,各国即统军入到北京。太后奔到西省,只得令爵相李鸿章与各国议和,卒要赔了几百兆,又将纵团排外为首的大臣,尽法惩办了,方肯订立和约。遂把端王废为庶人,庄王及刚毅、赵舒翘,勒令自尽,澜公亦革职谪贬。除徐桐已故之外,如启秀、王培佑、何乃瀛及徐承惺与巡抚毓贤,也一概治罪。这都是后话不提。

且说和议既定,次年太后及皇帝方始回銮。既将祸首大臣治罪,自然将有功之人奖叙。想以当时各省督抚,全凭得东南互保,故得免外人分攻各省,论功以刘坤一、张之洞为首,就各赏了一个宫保衔;又想袁世凯一任山东巡抚,即力行主剿团党,又力陈团党不足恃,且首倡致电各省,不遵伪命,若当时政府里头听袁世凯之言,断不致有今日之祸,便将袁世凯从优奖叙。

自此朝廷也信任袁世凯,亦无人敢为袁世凯阻力,自不消说。恰可荣禄复任直隶总督,自从端、刚被罪,或革或杀之后,那李鸿章亦于和议后身故,只有荣禄一人,掌执大权。他一来是个贵戚,二来又是个相臣,所有从前端、刚大权,都落在他手上。他一发信任袁世凯。那直隶与山东,又是毗连之省,有事自然互相酌议,无不惟袁世凯之言是听。袁世凯又最能利用权贵,因亦深得荣禄之心。故更令袁世凯在山东改练新军。自是袁世凯声望日隆,虽是一个巡抚,权势在各疆臣之上。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及到了荣禄没时,遗折竟荐袁世凯一人,可继任北洋总督。那时朝廷早看重了袁世凯,又得荣禄保荐,就升授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自任了北洋之后,又有一番事业。正是:

方为抚院巡东省,又补兼圻镇北洋。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离东岛返国谒疆臣 入北洋督衙擒刺客

话说袁世凯既得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这时正值与各国议和之后。各国鉴于团党之乱,仍驻军京津,防有再变。又将团党起事地方,罚停科举数年,各大臣亦无可如何。因京城既破,侥幸贻款赎回,如何敢与各国相抗?故差不多京中政局,也操诸外人之手。惟各国自此亦方针一变,因从前每多提倡要瓜分中国,到那时反说“保全中国”四个字,便各出外交手段,讨好北京政府,望与北京政府亲厚,好为索取权利起见。

就中单表俄罗斯一国,更为周到,没一点不向北京政府周旋。是以那时京中大员倒道俄国可靠,也有发再续联俄之说的。因爵相李鸿章在时,亦曾与俄罗斯订立密约,道是清俄联盟,俄人遂乘机把势力布满东三省。本来这时看见俄人举动,自应有悔心,惟俄人把一片言说,称从前在满洲布设势力,只是不得已,为对付那一国起见,并无他意。又说这会欲助中国自强,又说要扶中国什么维新,种种甘言弄得北京政府里头神魂颠倒,大半是信俄罗斯真正可靠的。所以自京内至各省,都赞成联俄之说居多,更有些提议派大员使俄订立盟约。时俄使在京,更天天在总理衙门陈说清俄联盟之利,催促北京政府速派订议盟约专使。自京中传出消息,驻京各使没一个不知道此事,也有电告本国政府的,也有运动清俄联盟解散的,闹成一片。因各国正思索取中国权利,恐一旦被俄罗斯全数先得了便宜,自然不大满意,故各国当时十分注意此事。

及此点消息传到北京,就引出一个拒俄的义勇队出来。究竟什么唤做义勇队呢?因当时游学之风渐盛,都知道从前在中国所读的书无济于用,也转向外国求专门的实学。是以当时在日本留学的,已有万来人,个个倒知得列强大势,像俄国是靠不住的,都不主张联俄之议;又因当时俄人把势力布满于满洲,大有踞地要求之势。所以北京政府里头,才发这个联俄思想,实是巴结俄人,求他体谅的意思。故留东学生无不愤怒,就给这个团体,唤做义勇队,要来拒俄的。

不想自义勇队成立之后,竟触了清国官场所忌。因官场里头既有多数是赞成联俄,所以连清国驻日本的公使,也以拒俄义勇队为大大不然,又没有法子解散他,就发了个离奇思想:分头打电与北京及南北洋,道那些义勇队只以拒俄为名,实则革命为实,这等语。那时北京及南北洋的官场,接得驻日公使的电报,倒惊慌起来,因驻日公使电文中,更说那些义勇队,不久派人回国运动起事,借拒俄之名,好购运军火。故北京政府一发慌张,即电致南北洋各督抚,认真防察。惟东京学生凡入义勇队的,也源源不绝,任国内官场说他什么革命不革命,也总置之不理,惟赶紧办事,好组织完备,一面发电入京,主张拒俄。

看来这个义勇队,若问有什么效果倒也难说,只当时这民气实在可嘉。那日听得驻日公使电致国内政府,有名为拒俄,实图革命之语,并闻国内政府,已有电致南北洋防察。听了这点消息,就立时开个大会,要对付此事。大半也主张公举代表,入北洋谒见袁世凯,好表明义勇队的宗旨,兼陈联俄的利害;就会中投票公举,以得多数者即为代表。计当时得票多数的,第一是刘铁升,其次就是汤荣健,都是江浙人。因他两人,在留东学生会内是有点名望的,且又是发起组织义勇队的一分子,所以就举他两人。

那时刘、汤二人见是投票举了自己,也慨然不辞。以当时驻日中国公使有电在前,说义勇队是革命党,已有消息,由政府知会南北洋各督抚防察,又不知袁世凯为人,平日宗旨怎样,故此行是祸是福,仍不自知。那队中人数约有二千名,没一个不替刘、汤二人忧虑。惟刘、汤二人,一来已被举,不宜推辞以示畏怯,并灰冷各人之心,二来纵是危险,其极至于一死,究竟为国死的,也留个芳名。因此便寄死生于度外,就择日启程。

到出发那一天,义勇队中人又开个大会齐集,为刘、汤二人饯送,更有许多吟咏诗歌,以壮行色,也不能细表。刘、汤二人更登坛演说,道是自己此行,生死不计,总求与会诸君宗旨坚定,始终如一,勿畏谣言,自堕锐气。演说时,那一种慷慨激昂之态,座中鼓掌,声如雷动,无不感激。待刘、汤二人演说后下坛时,都一齐送至河干,揭帽举手作别,然后回去。有旁人看着的,都道此学生很有点志气,亦为叹服。

单说刘、汤二人,乘轮直望天津而来,一路水程,无话可表。那日到了天津,二人先投旅馆住下,默念:“此次驻日清使既有电在前,说自己是革命党,论起袁世凯的地位,正象俗语说官官相卫,他只有袒护驻日公使,断没有帮助自己的道理。但此行尽要见他,且要速见。若在天津逗留过久,必被他思疑,反疑自己不知运动何事了。”二人相商,意见亦同,故甫把行李卸下,即怀了名刺,直往督署而来。

时袁世凯亦得有侦探报告,说称刘、汤二人已出发来津,暗忖:“他两人正被人告他是革命党,今忽然敢来相见,纵未知他两人的学问何如,但他两人的胆识,已是可敬。”正要待他来见时,看有何议论,不想中国官场陋习,凡要谒见大员的,都要向门上递送封包,方为引进。那刘、汤二人如何肯行这贿赂之事?亦不懂得这个规例,故往见时竟被门上所阻,不替他传进。

他两人回来,即悟出这个原故,立即挥了一函,由邮政局递到直督衙里。函内大意,先诉说自己两人求见不得,更力说“自己万里归来,只为着国家安危大事,大人本该效吐哺握发之风,急于接见,何以堂堂兼析大吏,竞不除去门阍婪索的积弊,实非意料所及”这等语。又道:“日前驻日公使,报称我们是党人。若大人信这等言语,愿就鼎镬之烹,不宜以不见了事。”

种种词气,反打动袁世凯心坎。那袁世凯见了此函,反为感动,即戒饬门阍,于他两人来时,不要阻他。果然刘、汤二人次日复往,那门上含着一肚子气,与他递了名刺,即传出一个“请”字。刘、汤二人即昂然直进。那袁世凯早在厅上等候,即迎进厅子里,大家分坐。

袁世凯先说道:“两位在东洋游学,以现在国势式微,人才乏用,正望学成归国,好为国用。今两位不惜荒废上学时期,到来天津,究为着什么事?”刘铁升道:“学生们虽身在东洋,实心怀中国。因听得有联俄之事,故特来请谒,不忖(揣)冒昧,有句话要对大人说。”袁世凯道:“你们见得联俄之事,其利害究竟如何,不妨直说。”刘铁升道:“大凡两国联盟,总须势力相敌,方能有效。今俄强清弱,尽人皆知。俄人虽极意交欢,不过为笼络之计,好赚取利权。我若信之,即与联盟,正如引虎自卫。学生们正虑及此,故组织义勇拒俄队,正为此意。究竟实行联俄与否,请大人明言,以释下怀。他日鄙人回东,亦好对同学细说,免各人怀虑。”袁世凯听了,略为点首。汤荣健又道:“一强一弱,既不能联盟,况虎狼之俄,尤为难靠。鄙人去国万里,不知真耗,乍闻风声,由忧致惧。故任何等谣言欲陷鄙人,亦不惜冒险来谒大人。倘有联俄之事,望大人奏阻,以免危亡,实为万幸。”

袁世凯道:“你们的义勇队,究竟预备作什么用法呢?”刘铁升道:“学生早经说过了,此次俄人强在东三省地方,分布势力,以挟索利权。倘不得已,或致清俄决裂,我们义勇队即回国,愿为前驱。除此之外,义勇队更无别意。”袁世凯道:“很好,你们读书外洋,还不忘中国,实令人钦敬。惟联俄之事,不过官界里头,曾有人说及斯议,实则政府并无此意。且自问可以与人联盟与否,难道不知?故敢决联俄一说,必无实事,你们可以放心。至于俄人无理,目下只须平和以求转圜。中国处大败之后,亦不容易与人宣战。你们游学外洋,既知关心祖国,自应奋力前途,学业有成,好归救国。故吾敢劝一言,因诸位此次在外组织义勇队的举动,最为官场所不喜欢,且谓诸位名为拒俄,实图革命。是两位此来,亦甚危险。本部堂纵能体谅两位,终不能掩别人之口。今本部堂已经说明,国家断无联俄之事,是两位尽可放心。望两位速返东洋,将本部堂苦衷,向义勇队内诸人解释,就将义勇队速行解散。此后惟尽力于求学,他日卒业归来,国家倚赖不浅。望两位思之。”

刘、汤二人听罢,觉袁世凯此言,实一片苦心,似不可过违其意。刘铁升说道:“鄙人等组织义勇队,原为拒俄而起,既无拒俄之事,定当解散,不劳大人费心。”汤荣健道:“大人洞明列强大势,联俄之议料不主行,惟北京政府里头,只怕欲图苟安,以联俄为可靠。恐此议终未寝息。请大人具奏,陈明利害,力图自强,勿以与强国联盟为可靠。实国家万幸。”袁世凯听罢,点头称是。

刘、汤二人,即欲兴辞,袁世凯又留谈一会,并设宴款待刘、汤二人。时刘、汤二人见袁世凯如此相待,不胜感激。刘铁升更自忖道:“此次回国,因驻日公使报称自己是革命,方以此行为一分危险。今袁世凯如此,实出意料之外。但他日返回东洋,有什么凭据,可以令人见信是见过袁世凯呢?”想了一想,却生一计道:“鄙人此来得大人剖心相告,又令回东后解散义勇队,鄙人无不遵命。惟何以得;东洋诸人见信?恐反谓鄙人等回国一行,即变了初心。在鄙人被疑不足惜,恐于解散一层,反生阻力,是辜负今日大人的盛意了。故敢请大人发给一函,给鄙人携返东洋,好劝同人解散。因苟得大人一封书,一来见得鄙人等确实见过大人,二来国家并非联俄,此言确为大人所说的,见不是鄙人等说谎,较易令同人见信。不知大人以为然否?”

袁世凯听到这里,已知刘铁升用意。但发一封书劝解出洋学生,亦未尝不可,因此满口应承。刘铁升及汤荣健二人好不欢喜。少顷,置酒人席,袁世凯居然以客礼相待,让刘、汤二人坐客位。二人正谦让不已,后见袁世凯出于至诚,又被强不过,只得就座。袁世凯即坐了主位,随举杯相劝,席间谈论时务。因那时袁世凯正在增练北洋陆军洋操队,躯刘铁升、汤荣健都是个留日武备学生,不久卒业的,也向他两人询问东洋军政。他两人一问一答,口若悬河,袁世凯甚为敬服。却道:“中国人才缺乏,正在需人而用,且自经过甲午、庚子两场战祸,一切军队遇着洋兵,即望风而溃。今两位有此学问,他日学成卒业,学问必更为超卓,将来治军,实是国家之幸。”刘、汤二人齐道:“鄙人只初习皮毛,不过既辱明问,聊以塞责,不图大人过奖至此,实在惭愧惭愧。”袁世凯道:“不是这样说,你看鄙人仅练三两镇陆军,尚须聘请外人来做顾问。若中国早见过外人军法的,像两位学得专门,何至惜才异地。今见两位高论,更信专门实学是紧要的。若是不然,像从前在弓刀石头里挑取将官,或是因军保举营插个名字,得点门径做到提镇,就出来带兵,也说是什么宿将,怪不得甲午年间,一见阵战,总不是外人敌手呢。故本部堂并不是过奖两位,还望两位不要自弃,须勉力前程才好。”二人听了,更为感激。又向袁世凯询问北洋现在练兵的情形,整整谈到夜色迷檬,方才别去。行时,袁世凯又嘱刘、汤两人明日再来,二人唯唯应诺。

次日即不敢不往。不想袁世凯早已等候,先唤了一个新军营中的统领到来,令带刘、汤二人往看北洋的新军,并说道:“有什么不完全,叫他两人指示。”他两人益发谦让不敢当。果然随了那统兵官前去,把北洋新军看了一会,然后回转督衙里,袁世凯再与谈论陆军一会而别。次日刘、汤二人,即辞返东洋而去。

因自驻日公使报称义勇队全是革命党的作用,偏是义勇队举了代表人回国,那袁世凯不特不加罪他,还与他一力周旋,以殊礼相待,倒见得诧异。于是有疑袁世凯立心不轨的,有疑袁世凯怀了异心,故先收物望的,不一而足。第一那些宗室中人,一来见袁世凯兵权在手,已自不妥;二来又见这会举动,明明报称是革命党的人,反与之来往,更没有不思疑的。袁世凯也统置诸不理,惟极力反对联俄一说而已。

且说刘铁升、汤荣健二人回到东洋,那时义勇队中人,已先后接刘、汤二人的报告,知道见了袁世凯,又知道他搭那一号轮船回来。故俟轮船到东之日,即邀齐同人,假座酒楼,开个欢迎大会。即派多人到码头相接,一直迎到酒搂里,大家出来握手为礼。一则以谣言盛兴之日,方称自己同人是革党,刘、汤二人毅然前往,已属可敬,又幸得刘、汤二人平安回来,自然欢喜。故刘、汤二人到座时,即一齐鼓掌,声如雷动。随请刘、汤二人将回国所办的事项,登坛布告与同人知道。然后次第演说,都是解释袁世凯所称并无联俄之事而已。自此,义勇队虽不十分解散,然不像从前愤激。

后来联俄的风声,亦渐寝息。其故不尽关于袁世凯不赞成,因联俄之议,是王之春提倡最力的。那王之春是曾经使俄的人。他在广东藩司任内时,俄皇尚为太子,来游时,曾与王之春款洽。故王之春一力主张联俄,以为可靠。奈国民中没有一个赞成,反恨王之春入骨。就有一班人,组织做暗杀党,要把议联俄的人,尽数以暗杀对待。那时就有不分皂白,以为王之春提倡此议,其余北京政府及北洋大臣,都主张实行此议的,便分头去干暗杀之事。所以王之春在上海金谷园酒楼,就有被万福华行刺不成的事。后来把万福华审讯,在租界监禁了十年。惟此时,自王之春遇了这一场事,就没一个复敢提说联俄的话。这都是后话,不必细表。

单说当时那班做暗杀的,也不止要谋王之春一人,因为纷传袁世凯亦是主张联俄的人,就有一人唤做贾炳仁的,担任谋刺袁世凯的事。因当日俄国虚无党之风最盛,自此风流入中国,凡是尚游侠、轻性命的,都乐于此道。以为暗杀之举,一来可以警惕专制的权臣,二来可以博自己的名誉。那万福华、贾炳仁,就是这一辈。那日,贾炳仁取道直往北洋,满意一到成功,不负此一走,不想事未干出,竟在督署上房,被衙役窥出破绽,就不幸失手,也被拿去了。正是:

欲图暗杀轻身去,转被疏虞失手归。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纵刺客赠款南归 对强邻观兵中立

话说贾炳仁既担任前往行刺袁世凯,因什么事未干得来,就要失手呢?却为贾炳仁平日只是凭着一点愤烈之心,只愿把性命相搏,至于如何方能刺得袁世凯,却不曾计算;且直隶总督衙署森严,贾炳仁本不曾进去过的,如何能近得袁世凯?所以担任此事时,虽一团热心,及到中途,颇觉有点难下手之处。因此忖道:“如事做不来,就牺牲了这条性命,实在可惜。若是到此时便反悔了,实惹天下人耻笑,这样就不是大丈夫所为。”想到这里,即无退志,便鼓起余勇,直望天津而来。

因直督衙门,却有两处:半年驻于保定,就有半年驻于天津。那时直督恰可驻在天津地方,故贾炳仁到时,先在天津拣一间旅馆住下。心中正计算如何方刺得袁世凯,满意待他出衙时,迎面用手枪击他。想自己是曾经练过手枪的,准头命中,颇信得过。且除了枪击,就没第二个法子能近他身边的了。正想象间,忽闻金锣震动,呼喝之声,灌彻耳朵里。正问店中小厮是什么事,那小厮道:“并没别事,不过北洋大臣往租界拜会领事府,今欲回衙,经行此地的。”

贾炳仁听了,就起身向窗外张望,早见那一顶八抬大轿子,已经过去了,心中却道:“可惜,可惜!”又忖道:“自己若早到一天,打听得他往租界会客,今天就可干自己的事。今他过时,方知道是他经过,一点事也没有预备,亦没分毫布置,却行刺不得。今失此机会,又复待下次了。”嗟叹了一会,一宿无话。

次日即出外游行,欲打听袁世凯再于何时有事出衙。不想两三天总没消息,心上已不胜懊恼。那一无清早起来,旅店里早有红单派到,直督袁世凯因感冒告假,一月不理事。贾炳仁看了,心中顿吃一惊,因自己所要干的事,实不能告人,若在天津居住过久,必要动人思疑。今直督又告假一个月,想这一个月内,袁世凯必然不出衙门,怎能行刺得他?若再过一个月,盘川固然用尽,且恐误了事,如何是好?左思右想,计不如谋进督署,好亲自刺他还好。想罢,便拿定了这个主意。原来贾炳仁却有一宗绝技,凡文人志士,罕能做到的,却是飞檐走壁,上高落低,颇为矫健,故决意先进督衙,踏看地方,到次夜即行下手。且刺人者,用刀较用枪还有把握,所以贾炳仁就转这个念头,早拿定主意。

那日等到晚饭后,折到督衙左右,往往来来审视了一会。只见督衙后壁,紧贴一间民房,却是营小贩的。时已入夜,各家都已闭了门户。是夜又值一月将尽,月色无光,更有微雨,路上行人绝少,贾炳仁便欲纵步跳上那间民房,然后转登督署。忽见一个更夫击拆前来。贾炳仁恐为所见,却闪过一旁,让更夫去远后,走回那间民房附近。见侧边有一条石基,就踏上石基之上,翻身一纵,已登上瓦面。不想为时尚未夜深,那间民房内里,那些人还未睡着,听得瓦面响动,早已大声呼唤。

贾炳仁恐惊动别人,先闹出事,就不动声息,急折上督署后墙,却沿墙而进,已到督署上房瓦面。从窗口向下面一张,觉外面隔一道天阶,直出就是签押房。惟天阶上面,统用铁枝遮绕,颇难以下去。但见上房内,有儿个妇女还围在一张桌子上打麻将,旁边立着几个丫环递烟。那时国有微雨,上房内无人出进。贾炳仁却伏在瓦上蛇行,直过前座瓦面,再向下张望,正是签押房地方。只见袁世凯在灯下阅看文卷,旁边立着一个跟人。

贾炳仁看得清楚,觉此时下手最好。但各处天阶,俱用铁枝支搭,以外就有门户,俱已紧闭,反觉无从下手。心中自恨失此机会,计不如明晚再来,带些镪水,把铁枝弄折了,直下去取他一命,实在不难。想罢,便想仍沿旧路回,至那间民房瓦面上,然后转下来,已是二更有余,还亏没人知觉。回寓后,只托称游行街上才回。过了一夜,次日即购买镪水,预备晚间所用,惟望这一夜天仍有雨,好便于干事而已。

不提防自前一夜,贾炳仁纵上那间民房之时,已惊动内里的人。次早即探着瓦面,觉墙上尚有些脚印。况跳上之时,用力不免过猛,已把几块瓦踏破了。看过脚迹,直望督衙而去,心中益发诧异,少不免把此事对邻人及亲朋诉说。恰督衙那位伙夫到来,都是平日会谈惯的,就对他说及此事。那位伙夫记在心里,却回衙中将这一件事情报告。就由督署巡捕踏勘了一回,忖度此人登督衙瓦面,究有什么用意,料他次夜一定再来,即密嘱手下各人,分头伏在瓦面上窥探。

贾炳仁却不知道已经泄漏了事情,只等到夜分,依旧前往。是夜路径较熟,直踩到签押房瓦面上,不想早被巡捕各人见着,却把暗号传告手下,即一齐动手。你道贾炳仁一个人如何走得脱?即被衙役拿下,急搜身上,并无一物,原来贾炳仁见衙役来捕时,已把镪水及小刀,概行丢掉去了,只道衙役搜不出凶器,也不敢(致)有什么大罪。忽闻一人呼道:“这里遗下有一把刀于呢。”贾炳仁听了,即知道被他们搜出利刃。自己所谋的事,料不能不认。当下即由差役押贾炳仁下来。那些巡捕已当这件功劳,料然不少(小),乘夜报知袁世凯,报道是拿了刺客了。

袁世凯听得,想了想,即令巡捕官独自进来,问个备细。那巡捕官便把先一夜看出形迹,是夜派人侦察,当场拿获,便拾得利刃一柄,从头到尾,诉说一遍。袁世凯道:“既是如此,倒是你们小心可嘉。但此事总要秘密,不宜传出外人去。外人言三语四,弄得城中不安静。怕那时更有宵小之徒乘机教做谣言,不免居民皇皇,反为不美。你且退下,不要张扬。便是别人问起,只说没有这等事罢了。”巡捕官说一声“卑职知道了”,即退出来。

袁世凯令带贾炳仁进来,令将他身上搜过,并无凶器。即令各人退出,独自讯问那贾炳仁。时贾炳仁自忖被拿后,必不能免于一死,因是当场捉获,更搜得凶器的,还有什么可说?只得立实主意,直供不讳。因此,到时立而不跪。袁世凯亦不强他跪下。那袁世凯道:“你独自一人,身怀利刃,到本衙瓦面上,要干什么事?”贾炳仁笑道:“自然是要来刺杀你的。又何必多问?”袁世凯听了,登时面色一变,却道:“你好大个胆子!你既谋刺我,这罪案非同小可,你还敢直说出来么!”贾炳仁笑道:“好大个人物,还说这些话!原来不值我一刺的。须知谋刺你的事,我有胆子要干得来,难道没有胆子说得出。若说句话还不敢,尚讲什么实行呢!”

袁世凯此时觉此人好生奇异,便问道:“你究是姓甚名谁的?”贾炳仁道:“我是姓贾的,名唤炳仁。今既被拿,欲杀便杀,还端详名字做什么?”袁世凯道:“父母生你,本望你有点成立的。你要干这些事,难道不畏死的?”贾炳仁又笑道:“我畏死便不来了。”袁世凯道:“你同党有若干人呢?”贾炳仁道:“总不能说得许多,只各干各事罢了。”袁世凯道:“现在来谋我的,又有几人呢?”贾炳仁道:“一人制一人,那消许多,只我一人到来,要干此事。今我既不幸被擒,只合杀我一人,不要株连别个,致为我一人累及无辜。”袁世凯道:“你还有点仁慈的心。但我有什么不是,却要来杀我?”贾炳仁道:“方今公理渐明,若那些只图高官厚禄,拥护一姓专制的君权,不谋国民平等的权,不还国民自由的福,是专制的民贼,我们便要杀他。”袁世凯道:“这样,内而北京,外而各省,凡在仕途中的,倒(都)要刺杀了。试问你们又那里刺得许多?”贾炳仁道:“愈执大权的,愈要先谋杀他。大人官镇北洋,握几镇兵权,若是念及国民,那一事干不得?你还只是随众浮沉,怕中国里头要杀大人的,不止我一人了。况新近发现一点事,大人的宗旨必要误国害民,大人想还记得。

袁世凯听到这里,反惊诧起来,口呆目定,好半晌方问道:“本部堂什么误国害民?新近发现的,又是什么事呢?”贾炳仁道:“大人真个不知么?现在政府里头,主张联俄,那个不知道是王之春提倡,你来赞成的?大人试想,俄罗斯是什么国?既分割了波兰,又欲分割土耳其,近来蚕食蒙古,虎视满洲,狼子野心,还要与他联盟,正如引虎自卫。故先要谋刺王子春与你两人,好绝后患。”袁世凯听了,笑道:“你不知东京拒俄义勇队曾举代表来见我么?我那有主张联俄这等下策!我初只道你是有点见地的人,不想道路传言,就信为真,致自轻身命,冒险来干这等事。”说罢反大笑不已。

贾炳仁看了,也感触起来,暗忖:“袁世凯这人好生奇异,若别人做到总督地位,那个不小题大做,要杀人示威?今自己要杀他,又是当场捉获的,若在别人,无有不把极刑来处治自己的道理,他偏有一番说话,与自己面谈。我要杀他的,他不以为仇,反如此谦虚,实在难得。料他必有个深意。看来又不免要误杀他了。”想罢,即道:“大人既不是主张联俄,是我的错疑了。但错疑了联俄的人,也没有错骂那专制的民贼,我这点心却不易解的。”说罢,复仰天哦道:

炸药轰开新世界,狂澜倒尽逆潮流。

此生羞读支那史,有几男儿识国忧。袁世凯听到这里,也不免感触。细看那贾炳仁不过是二十来岁的人,却肯如此冒险,料他都是革党中人,要学俄罗斯的虚无党,来做暗杀的无疑了。细想他又像刘铁升、汤荣健之流,有点志气,亦有点胆量的,倒又可敬,就真诚说道:“本部堂说不是赞成联俄的,你有怀疑没有呢?”贾炳仁道:“这都难说,因我平生将己比人,向不好说谎,就向不疑人有说谎的,且我不曾把假话说来。若大人做这个地位,还说假话,就出人意外了。”袁世凯道:“本部堂今把你省释回去,你却怎样?”

贾炳仁又笑道:“这更是笑话。大人方问我同谋这件事的有若干人,还怕要株连党狱是真。我却是当场捉获的,大人如何肯放我?今我再实说,这件事只是我一人干的,不要再起株连,只望大人不加严刑责供同党,令我认供便是万幸。若说纵我回去,如何敢作此梦想?”袁世凯道:“本部堂若要株连时,早把你发具严讯了,你明明说各干各事,谋刺专制民贼,可知你党中不止你一人。但今不必多说。本部堂实借你的愚莽,又怕你的凶狠,只还敬你的胆志。今实在说,本部堂要捎捎释你回去。不要把此事张扬出来。但你被释后,要作如何举动,不妨实告。”

贾炳仁这时,觉袁世凯此话,真是开诚布公。料他真别有深意,这样如何好负他?因此直说道:“我被拿时,本不望有再生之日。惟若得邀大人高量,惮得重生,这点私恩,却不能不念。惟我宗旨不能改变,只自悔学问未优,作事不密,既已被捕,又靠省释于人。此后惟有埋名隐姓,老守田园,不复问天下事罢了。若感私情而变初心,慕势利而受驱策,是某所不能为也。”袁世凯道:“古人说得好,道是‘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又道是‘士各有志,不能相强’。足下此言,实如披肝沥胆,令人敬佩。但足下言不愿受人驱策,难道本部堂除了足下,就没人使任不成?总而言之,本部堂之意,务欲成全足下,万勿以他意生疑才好。”贾炳仁道:“大人之言,亦是实话。惟欲成全于我,敢问大人所以成全之道。莫不是听某一言,有感于心,故改念为国民造福,以成某之志乎?抑以某此来,甘蹈白刃,为聂政、荆卿之所为,今已被擒,故欲先杀吾首,使吾如荆卿一般,传之后世,因以成名乎?若是不然,有何成全之法,务请大人明示。”

袁世凯笑道:“足下所言皆非也。本部堂所处地位,不能行足下之志。故目下与足下宗旨不同。若谓必杀足下,然后足下成名,又万元此成全之法。昔张良矢志与韩报仇,终轻举妄动,而无济于事。本部堂虽不能比得秦皇,惟足下究与昔日张良相仿佛。故所谓成全足下者,亦如黄石公之成全张良而已。本部堂虽无张良之才,但足下既怀救国大志,惟以血气用事,像东(朱)家郭解一流,究是没用的。是以本部堂决意将足下省释。此后望足下奋力于国家,仍须光明正大,若区区求刺刃于个人,事本无补,且足下纵轻于一死,试问足下有若干头颅,有若干性命,能死得若干次?若小用其才,自轻其命,此匹夫匹妇之气,若有志国家者可不必为。足下以为然否?”贾炳仁道:“大人既国土相许,那敢不勉。总而言之,大人行大人之志,某亦将有以慰大人成全之苦心也。余外倒不必多说。”袁世凯听罢大喜。

是时,已谈至深夜。袁世凯乘夜再传巡捕来见,密地再瞩咐道:“今日之事,千万不要传说。且此等事若太过张扬,反使鹤唳风声,愈为紧急,只可作为没事的,任他自兴自灭,较为上策。若是不然,要做打草惊蛇,怕暗杀之风日盛,连那些桀骜之徒,反要牺牲一命,从这里博个声名。那时刺客日多,只怕拿不胜拿,捕不胜捕了。”

巡捕听罢,只是点头无语。因袁世凯之言,他既不敢违抗,惟自己以为拿了这个刺客,当是一件绝大的功劳,好谋个奖叙,今袁世凯独不要张扬,这场保举,定是没望了,故此更不答话。袁世凯默会其意,即说道:“论起这件事,都是你一片心,实在可取。今本部堂纵不把此事再提,将来必寻一个机会,好提拔你,以作勉励,你尽可放心。即衙内各人,你也提点他们,不要多说。你们既尽心衙内各事,本部堂自然有主意的。”那巡捕听罢,方诺诺连声的去了。

袁世凯即转回上房,拿了二千银子出来,全是西国银行的银票,即对贾炳仁道:“今有银子二千元,本部堂要送给你。你明早速离此间,不要逗留。你拿了银子,若要归守田园,不问世事,尽可过活得去;若有心国家,就拿这些银子往外洋游学,他日成功,尽多合用之处。但须知丈夫做事,要正正大大,磊磊落落,不要徒轻性命,像那愚夫愚妇以死为荣,实不足取也。”说罢,即将银子交给贾炳仁。那贾炳仁一力坚持,口口声声说:“得留残生,已是万幸,再不敢领此巨款。”惟袁世凯苦苦要赠他,并说:“这二千银子虽少,正所以成全你一生事业。”贾炳仁被强不过,方才受了。并道:“某以血气用事,今番所遇若不是大人,恐今日在狴犴中,明日即登断头台上了。”说罢,无限哀感。袁世凯复勉励一番而别。

自此,直督衙中都不提拿获刺客的事。只自贾炳仁被获那一天,传出之后,所有天津一带也哄传了,都欲听候着此案怎样办法。初时报纸方传遍了,过了两三天,竟绝无消息。有与督衙员役认识的,也来问及此事,倒答称是假的。过一会,渐渐不提,便当此是真正误传的了。

话休絮烦。单表当日联俄之议不成,俄罗斯已知道北京政府里头,用阴柔笼络不得,便欲用那强硬手段。因自中东战后,俄人恃着首倡仗义,替中国争还辽东半岛,所以索得旅顺租界及东清铁路,又借保护铁路为名,在满洲派驻护兵。

及庚子之乱,和约既成以后,北京政府本与俄国订明,那铁路护兵分三期撤退。到那时,俄国竟要违约。因他要寻东方根据,正欲借撤兵之名,多索满洲土地权利。不提防北京政府,又因国民纷说拒俄,所以只催俄人遵约撤兵,绝不敢割让权利。俄人老羞成怒,不特不撤兵,反调护兵踞了奉天省城。经将军增祺再三诘问,俄人反怒增祺多事,也把增棋将军拘囚去了;更在清国陵寝地方移作兵房,百般欺藐。任清外部如何交涉,俄使总是不理。那俄人真是目无清国,以为可以任意占领。不料竟激怒了日本政府,因日政府前时已索得辽东半岛,忽被俄人强夺了去,一来畏俄国强大,二来与中国疲战之后,自不敢再惹俄人,是以隐怒,只与俄人订约,言明自后大家不得占取辽东,计前后隐怒十年。

日政府早料着与俄人终有一日要决裂的,就养精蓄锐,储蓄财政,增练水陆人马。又虑俄国地方寒冻,日兵知将来捱不得,故又在北海道练了一支奇兵,专能耐寒的,正要寻个机会,与俄人开仗,好雪从前殄夺辽东半岛之恨。恰可俄人踞了奉天,大背前约。北京政府无权无力,竟奈不得他何,日本政府就执前约,向俄人诘问。一面电令驻俄的日使,与俄政府交涉;一面又令外务省,与驻日的俄使交涉,要俄人退出奉天。不料俄政府全不以日本为意,且占踞奉天这件事情,论公理与及约章,固对不住清国,又对不住日本,本无言可答,惟有自恃强大,以为日本断不敢与自己抗争。故于日本政府所有照会诘问,只是支吾答复,弄得日本国民个个激愤。

日政府见民气可用,况又积十年来与俄国相仇的,今见俄人答复,绝无要领,料知一定要战,便外示和平,使俄人不做准备;且知俄国西怕利亚铁路,只成了单轨,远兵运粮,仍属不易。怕将来交通日便,更难与俄人开战,遂决于此时见仗。躯俄人不以为意,益发示以畏战的形色,因国民愈愤,更把议院解散了。俄人因此更信日本真无战心,是以一切东方军备,只随意敷衍。

时北京政府因俄人不退,正望日本与俄人开战,故暗向日政府怂动,并愿合兵。惟日政府细付:“清国实是不能战的,若与之合兵,胜时便是两国破俄,不见得自己本领;若不幸致败,更以两国相合,且不能敌俄,更为失羞。至于日胜清败,俄人必单趋海国一面,更难以兼顾。”故一意不要清国帮助;即力清清国,如日用开仗时,务请清国守严正中立,不必与及战事。那清政府见得不要自己出兵,更为得法,自没有不愿。果然,日政府最后发一道文书交给俄人,只让俄人把北满洲收为势力圈,要任日本处置朝鲜的事,又要俄人退出南满洲,限俄人四十八点钟回复。不意俄人实不自量,并欲鲸吞朝鲜,到期仍支吾答复日本。日皇便立刻复集议院,立时开仗。因清政府以有言在前,要守中立的,到这会自然宣布中立。恰那直隶地方,正与战地为邻,故这个严守中立的责任,又在袁世凯身上。正是:

任把东辽开战务,反安中立作旁观。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论中立诸将纪功 兴党祸廿人流血

话说当时朝廷既宣布中立,就颁行各省筹备防务,要守严正中立,免为日俄借口。一来防各省内乱,乘机泄发,二来又防两国交战,必有一败,也防败兵阑人中立之境。因此之故,直隶一省是个紧要的去处。因直隶与奉天本属毗连的地方,那一国败时,最易阑入的。恰袁世凯正任北洋直隶总督,这个严守中立的责任,正在他身上,比别省督抚更自不同。那袁世凯一面人京,与军机中人计议,又经召见过,由朝廷询问中立政策。袁世凯早把胸中算定的,奏对过了,然后回任办事。还幸当时已练成新军洋操队,足有四镇之多,计不下四万余人,都是参仿德国与日本的陆军制度练成的,又经聘任日本军官做顾问,训练了多年,尽堪保卫地方,不似从前军队的腐败习气。故袁世凯当这个时候,自信“中立”两个字,可筹办得来;又因早上已忖知日俄交涉,必至决裂,就请朝廷先照会日俄两国公使,自称日俄若有战事,己国必守严正中立。但从那处地方驻守,总要划清那一处是交战地,那一处是中立地,才有把握。因此次中国中立,与别国中立不同,在别国中立,只不要兴兵助战,又不要把军火暗中输给那交战国,便是完全中立。惟中国与日俄战争实有关系,那交战地既在东三省,本是中国的辖土。论起别国在己国交战,本是千古罕有的,且交战地与直隶相邻,稍一不慎,怕容易把中立破坏了。故划清战地,实是少不得的。自袁世凯发出这个议论,政府中人皆以为然,所以先分定辽河为界,辽河以东是交战地,辽河以西是中立地,早已分得清楚。

袁世凯便令提督马玉昆领本部人马,出镇沈阳,又令统制段祺瑞在本镇抽调十营,驻扎锦州,又令统制张怀芝在本镇抽调数营,同往锦州助守。一面又令马玉昆,分兵驻守热河。以上各路,都与战地相邻的,先发重兵驻守,以免败兵阑人。又令二三四各镇新军管带官,各在本镇抽调数营,帮守榆关、朝阳两处。计自沈阳、榆关、热河、朝阳各路防兵,都归马玉昆节制。因当时马玉昆系直隶本省提督,且称为淮军的宿将,自改练新军之后,他部下已尽改了洋操,在中国里头,算是能战的。故上年朝廷加恩赏他一件黄马褂,并加他一个太子少保的官衔。有这个名位,自然由他节制各路。况他又在直隶多年,地势既熟,是以袁世凯用着他。又忖自甲午庚子之后,各军营都畏忌洋人的厉害,恐这会中立,稍有畏怯,即不能严正紧守。是以马玉昆领兵启程时,袁世凯即嘱咐他道:“这一会出兵,虽不是与外国交战,但稍有参差,即贻外人口实。务须守着公法,倘有败兵过来,不必畏忌洋人,稍有饶让。你们只照此做去,日后有事,即由本部堂担任便是。”

马玉昆得了袁世凯之令,领兵去了。余外发出关外驻守的,都陆续先行出发。袁世凯又令统制官王仕珍,将本镇人马,一半驻守保定,一半调出天津驻守。时提督姜桂题方驻军南苑,袁世凯更令他抽调数营,前来助守保定。若都统凤山,也令他助守天津。更令道员赵秉钧督令警兵在天津缜密巡逻,亦令段芝贵统率警兵,巡守保定。其余各镇协统管带官,或二三营,或四五营不等,都分头派差。如河间、宛平、栾州、西河及通州、开平等处,都分兵驻守。又恐日俄战后,两国水师不知谁胜谁负,或有战败的战船逃至,故又令北洋各水师将官,将北洋所有巡舰、炮舰、水雷,都次第召集,分头在烟台、大沽、秦皇岛等处防守。

自各处调派停妥,所有值差将官,都先后到袁世凯处领过军令,各自开差而去。果然将直隶那几镇新练的陆军分发清楚,各路搭配完全,自京中、南苑、通州,以至直隶全省,都把兵马布得铁桶相似。去后,袁世凯才把所有办理中立、派驻各路防守情形,详奏朝里。清廷见得袁世凯这会调度很有方法,也十分嘉许。一面降旨褒赞袁世凯,并着袁世凯随时留心督率各路,不在话下。

单说袁世凯自办理中立军,将各镇分驻妥当之后,京中皆以袁世凯有才,调动很有法度。惟是有些权贵,见外自榆关,内至南苑,皆是袁世凯兵权所及,且一旦有事,转手间即调动如意,无不得宜,因此也不免有些猜忌,自不消说。

果然经过日俄战争,陆路如锦州、沈阳一带,从不曾有败兵阑人。水路虽有俄国败走的炮舰水雷,逃入秦皇岛地方,倒被北洋水师留下。所以,附近辽西地方,俄国屡思破坏中立,倒无从入手。当时中外人士也赞颂中国中立十分严正。这都是袁世凯的功劳。所以事后论功,自然以袁世凯居首,就赏他一个太子少保的官衔。自此有些权贵更为不服,每欲分袁世凯的兵权。那袁世凯也听得这点风声,益发收罗物望。但当时自荣禄没后,早是庆王当国,所以文武大小各权限,都在庆王手上。

袁世凯细想自己官高权重,处着这个地位,实不得不小心。故一面寻个机会,要交欢庆王。恰有一位姓杨的唤做仕骧,向在庆王之府里,十分信任,那时正放了直隶道员。那袁世凯一来见杨仕骧办事有点才干,就奏保他升任了臬司。即由他介绍,结交了庆王,投拜在他门下。那庆王虽居大位,惟是以懿亲见用,并无才干,只如木偶。因见袁世凯有点才干,又反喜欢得袁世凯在自己门下,凡事有个倚赖,因此也与袁世凯十分相得。袁氏更借庆王的势力,行自己的权势,任是京中权贵怎样猜疑,也奈何袁世凯不得。

光阴荏苒,又过年余。自袁世凯有了权势,那时一般国民,凡有点思想的,都望袁世凯有什么改革举动,因他自巴结上庆王之后,一力收揽人才,又攘夺权势。最近如开平矿,也令张翼与英人构讼,争回自己手上管理,其余电报局,亦收回在自己手上。至于官商合办的招商局,那总局本在上海地方的,他亦要争回,作自己权限所及。此外无论什么事,凡有一点有用的,也要归北洋管辖。

这些举动,官场中自然侧目。惟在国民眼中看来,反疑他一味揽权,定有个用意。及见他依附了庆王,并无替国民营求幸福的思想。他除了自己争权固位之外,也无他事,倒不免把一片希望袁世凯的,也心灰意冷。那些党人,自不免要谋个反动起来,要对付袁世凯那人。那时先有一人,姓张名惠的,也与一友唤做郖重光,却同在北洋一间学堂肄业,数年来都是同心同志。那张惠向来亦只是一个愚直的人,自看了几家报纸,又被中外风潮激刺了,就把脑筋移转来,天天说政府里头于政治是不能改良的,就立意要谋起事,恰与郖重光又同一样志气。故在学堂里,不过三两年间,就辞了出来,天天只与秘密党来往。

那一日,张惠却寻郖重光说道:“当初只道那袁总督将有一番举动,今他只知道自己争权争势,只替朝廷练好几镇兵,好保全家产,至若是国民权利,同胞幸福,也总不计了。我们不对付了他,只留多几个民贼罢了。不知足下尊意若何?”郖重光道:“足下说的很是。但单是对付了那袁氏一人,究竟没什么好处;若对付了他,能乘机干一件大事出来还好。”张惠道:“不差,现在东洋那里也有几人,回来是要谋此事的,我们益发与他同谋罢。”榻重光道:“这怕还要三思。因北洋是陆军菁华所聚的,怕这边起事后,不多时也大兵云集了。这时却不能不解散,还恐一身难保,似属无益。”

张惠道:“然则足下直是一个畏死的人了!”郖重光道:“足下不是这样说,弟并非畏死,只是死也要死得值。若明知干不来,必从这里做去,小弟却不放心。在小弟之意,不过筹个长策,并不是要阻挠足下。足下休要误会才好。”张惠道:“老兄是谨慎一点,推据你又有什么高见,不妨直说。”郖重光道:“现在军队里头,还有几个是小弟相识的,日来已向他运动运动,欲行宋太祖黄袍加身的故事,逼起袁总督来干这件事。你道好不好呢?”张惠道:“这个计算,若能做得来,自是上上的好计,因袁督有偌大兵权,他的部下,又最服他的,一旦号令起来,没有不从的,只怕不容易干得。依弟愚见,做事总要缜密些,因运动军界里头,只怕中途反侮,要倒转了枪头,要将我们拿捕,实不可不防。”郖重光道:“这个何消说得,待弟慢慢见过几个同志,商量商量,看可行不可行,然后打算。”张惠答声:“是。”自此两人也分头秘密运动。

恰那时东洋有十数学生回来,亦谋干此事的。故天津一带,也天天有党人密议。因此,风声传出实不好听,都道有党人在直隶、北京,要谋起事。这点风声传到袁世凯耳朵里,也不大以为然,倒当属下各员打草惊蛇,不免捕风捉影。但见人言啧啧,先后到辕禀报的已有数人,也不能置之不理。便扎下天津警局及各武弁一体严防。那时北京里头,亦有点风声不好,也纷纷派员访察。因此,自北京以至津沽,都四派侦探,凡往来轮船及客寓,都不时查搜,更防有军火运人。便是起货物时,也认真检验。故弄得天津一带,倒人心惶惶。

那时党人见风声已泄,已知道事有不妙。惟幸并无军火运到,以为无什么凭据,故仍自安心。惟是那些侦探员却管不得许多,凡是形迹可疑的,倒要拘去。至于并无事业,只三群五队不时在旅邸出进的,也要拘拿,以为纵使错拿了人,也没甚么罪过,正要多拿些人,好博得成谳,便是大大的功劳。所以在天津地方,见张惠等一干人,倒穿着学堂装束,早已疑他是个党人,故一举一动,也觑着他。更有从前与他同学的,那时已在政界里头,早知道张惠的志气,因更见他不时秘密聚会,就思疑起来,竟把张惠等二十余人一并拘去了。正是:

莫道血红能染顶,不分皂白也拘人。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疚家庭介弟陈书 论国仇学生寄柬

话说张惠等二十人,既然被拘,自己且不知道因何致事情泄漏。但到此时,亦无得可说,仍当自己是并无凭据,即被讯时,亦难断人自己之罪,也不想到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当下侦探员把二十人解交警局,羁押待讯。那时总办警局的,正是段道芝贵,当即到辕请见袁世凯,要禀报此事。袁世凯接进里面,段芝贵即把拿获革党张惠等二十人一事,禀称请示办法。

袁世凯道:“可曾有讯过不曾?”段芝贵道:“正在拿获,方择期开讯。不过先来禀报,请示办法。未得大帅命令发交那处审办,却不敢擅行开讯。”袁世凯道:“既不曾讯过,你从那里知得他是革党呢?”段芝贵听得此话愕然,也无可对答,觉袁督此话,亦属有理。想了想,才答道:“人言啧啧,都道他形迹可疑,是以拘他;想亦拘他不错。待一经开讯,便知分晓。”

袁世凯道:“人言不足成谳,若只从形迹上求他罪名,必至弄成冤狱。事关人命,你们总要谨慎些。若一心一意要当他是革党,然后用刑求他,实在大误。你们慎勿存一点侥幸功劳的心。况使确是党人,亦不必株连太过。方今风潮如此,实在寒心,只怕误杀一次,即多一次激变人心,落得党人借口,多方煽诱,反足增党人声势,实不可不虑。故你们益发要谨慎才好。”段芝贵听罢,觉此次自己到辕,本一团盛意献功,以为拿得二十人,上司必然欢喜,今袁督这一番议论,实不大愿兴此狱,便似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又不敢多辩,只连答几声“是,是”,即行辞出。

回到局里,觉此番虽欲得功,恐不免又成画饼。但费许多精神,方获得这二十人,不特自己以为有功,即部下巡官巡士,亦欲图一个保举。看来,此案便不宜落在直督手上。便一力运动京中政界,好提归刑部审讯。恰当时京中亦有风声鹤唳,亦曾派出侦探员到津密探的。故刑部借风驶巾里,要寻一件事来做,即令将所获二十人解京讯办。直督自不好不从,且乐得将这件党狱离去自己手里,所以将二十人即提解入京。那刑部立即讯了一堂。内中有侃侃自承的,亦有坚不吐实的,亦有供称委实冤枉、不肯供认的。不够刑部堂上,拿出几件桁杨刀锯,早已一一认了。

时直督正欲移文刑部,请他谨慎研讯,后闻在堂上仅讯了一堂,皆已认案。现二十人不日即解回天津处决。袁世凯听得这点消息之时,正在喝茶,不觉一惊,连茶盅也掷在地下,却说道:“怪极,那二十人并非是起事时当场捉获的。只或在客寓或在学堂,说他是形迹可疑,就把来捕了,难道个个倒有真正罪名的?天下事断无这般凑巧。便是那二十人全是同党,也并有一事干出来,亦罪不至于杀。纵使有可杀的,那罪人亦该有个首从,何至把二十人一并要处决呢!”说罢,再令人打个电报入京,问刑部将此案如何定法。那刑部果然复称,二十人皆已认罪,日内即行处决。袁世凯见得是实,又复往还电商,请刑部分个首从。那刑部又复称案已定了,不能更改。袁世凯觉无可如何。果然过了两天,已将张惠等二十人押回天津斩决去了。

袁世凯满心不快。只经过此事之后,更触宗室中人猜忌。大抵除了庆王父子之外,也没一个满意于袁世凯的。那时袁世凯又兵权过重,政府里头虽没什么举动,但有些要争权的,自然日伺袁世凯的破绽,纷纷参劾。因此就令他兄弟里头,怀个履霜坚冰之惧,恐防袁世凯一旦有什么不测,贻祸家庭。因此他的兄弟袁世彤,就把一封书寄递袁世凯,意欲讽他急流勇退的意思。那书道:

四兄大人尊鉴:

窃以兄弟不同德,自古有之,历历可考者,如大舜、周公、子文、柳下惠、司马牛也。圣贤尚有兄弟之变,况平人乎!读《棠棣》之诗,则必洒泪湿书。弟亦有兄弟之感耳。诗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每有良朋,也无戎。”此乃常人常事常情也。若关乎君父之大义,虽兄弟亦难相济,德异则相背。大舜圣人也,周公亦圣人也,舜能感化傲象,周公则诛管蔡。舜与象为骨肉之私嫌,舜有天下,不必加之诛讨;管蔡乃国家之公罪,而周公不妨以大义灭亲。吾家数世忠良,数世清德,至兄则大失德矣。二十年来之事,均与先人相背。朝中所劾者,四百余折,皆痛言吾兄过恶。吾兄抚心自问,上何以对国家,下何以对先人?母亲在生之日,谆谆告戒于吾兄,而兄置若罔闻,将置母亲之训于何地!兄能忠君孝亲,乃吾兄也;不能忠君孝亲,非吾兄也。弟避兄,归隐故里十年于兹矣。前十年间或通信,后十年片纸皆绝。今关乎国家之政,祖先之祀,万不能不以大义相责也。自吾兄显贵以后,一人烹鼎,众人啜汁,以弟独处草茅,避居僻壤,功名富贵终不敢问津。今则吾兄贵为总督,弟则贱为匹夫,非固为矫情也,盖弟非无心者也。兄于弟固不必过加亲爱,弟所于兄亦不敢妄有希求;吾兄之爱弟与否,固非所知,弟所求无愧于己心而已。弟挑灯织履,供晨夕之助爨,枕流漱石,吸清泉以自如,不特无求于兄,亦无求于世也。虽然,清苦自安,实荣于显达,苟不自爱,弟亦不难随与身败名裂,盖使为人指责日:“此为某人之爱弟也,某人之羽翼也,某人之爪牙也。”弟此时自问,将无以自处。弟视大义如山岳,视富贵如浮云,惟守母亲遗训,甘学孟节,老于林下而已。昔者己亥之寿,弟曾上亲供于护理河南巡抚景月汀,请他转禀荣相,日“朝中无有能制吾兄之人,若解其兵柄调京供职,固所以存兄,实所以存功臣之后也”云云。其言昭昭,如在目前。自今以后,但愿苍天有知,祖先有灵,吾兄痛改前非,忠贞报国,则先祖幸甚,阖族幸甚。临纸挥泪,书不尽言。专此敬请

近安。六弟世彤顿首。

这一封书,寄到袁世凯那里,袁世凯看罢,只付之一笑。凡有属下官员到来投谒的,都把这一封书遍给人看。都诧异道:“令弟何以出此狂言,实在不近情理。”袁世凯道:“我现在有四镇兵权在手,无怪人相疑。但我若要反正时,不在今日了。外人观我,似乎结树党援,但我用人,亦因才而取。若才不足用,即亲为兄弟,亦不能援引,此吾弟所以积怨也。今吾弟以孟获待我,而以孟节自处。若果为孟节,自可终老布衣。试问数年前,他捐了一个道台,却是何意?昔吾兄世敦,在山东误杀良民,激成团党之变,因以革职。吾兄弟颇谓我不为兄设法。然试问此等罪名,岂能以私害公?吾之结怨于兄弟者在此。特今者吾弟之欲陷吾亦极矣。”说罢,闻者倒为叹息。

自此袁世凯把亲弟之信,逢人便说,以为吾弟此书,必料自己匿不敢告人,乃故意不为隐讳。但其中内外官员,有信袁世凯必不至有异心的,有疑袁世凯一味揽权。俗语说,相知莫如兄弟。今其弟且作此话,或者袁世凯真欲动弹,亦未可定,或疑或信,自所不免。惟有一二宗室中人,便欲设法分袁世凯兵权。在军机里头开议设立一个练兵处,派庆亲王做了个督办练兵大臣,满意要把袁世凯兵权,要收回沃亲王手上。

不意朝廷迭次见过各国公使,凡谈及练兵,倒称袁世凯最为熟手。今北洋陆军既有了成效,倘若在京中练兵,自然少他不得了。那日本公使见了庆王,又说袁世凯练兵甚为得法,今设练兵处,大要用袁世凯北洋相助,这等说。凑着庆王又不大懂得军事的,正乐得有人帮助,况自己所靠的只是袁世凯,便又请旨将袁世凯派为练兵处会办大臣。那时一班宗室人员,只道设了练兵处,就可收回袁氏的兵权,不想反令多一个兼差,他手上几镇兵权,依然无恙,不免大失所望,自然要筹第二个法子,为对待袁世凯之计,自不消说。

单说袁世凯自再得练兵处会办大臣的兼差,属下文武官员自必纷纷上衙道贺。其中知己属员,更有些欲求练兵差使,要求袁世凯说项的。先是段芝贵到来道喜。袁世凯道:“这事有何喜可贺?”段芝贵道:“不是如此说,直隶虽密近北京,但公究竟是个外任总督。今京里所设练兵处,且不能缺公席位。可见廷眷独优,安得不贺?”

袁世凯道:“贵道有所不知,此次练兵处之设立,本不利于本部堂,实欲借设练兵处之名,为收回北洋兵权之计。惟庆玙我交情独厚,又见京中尚无可以代任兵权之人,更以外人看见北洋陆军成效,力为援荐,故有是命。足下试想:窥伺者在前,猜疑者在后,吾断不能持久。每欲舍去此责任,而廷意又不允。因此窥伺猜忌者益多。可知多一次优差,即多一层危险。故吾作是言,此非足下所知也。是以吾于练兵处会办一差,只愿拥个虚名,再不愿荐人于其中,贻人借口。许多到来欲求练兵差使,是直未知吾意矣。”段芝贵听罢,深以为然。

去后次日,袁世凯独自进京叩见庆王,借辞去练兵处会办之名,欲探庆王之意。庆王道:“足下诚有聪明,京中盖有欲得足下兵权者,故多方设计。然足下亦不必介意,只宜勉力任事,不必辞差。以今日人物,实非足下不足以掌兵权也。”袁世凯听罢,自然依庆王之意。随问庆王,欲夺自己兵权者,果属何人。庆王道:“此事本不宜多说,足下既已问及,又似不得不言。铁良每于召见时,故意谈及军事,惜炫己长,以揭北洋陆军之短。且每与枢臣相见,必谈北洋陆军训练失宜,即此可知其意。吾不知彼有何能干,要替足下治兵。日前设练兵处,亦其面奏请行也。”

袁世凯道:“王爷深居,似未知官场积习,他虽不谙兵事,然近来收凤山、良粥二人为爪牙,将恃此二人为挽绾兵权之计,何必铁良自有才干,方能争权。今在王爷面前实说,请为门下设法,一则辞官归里,以避贤路,次则改调入京。以卸兵权。望王爷俯允。”庆王道:“汝年尚强壮,正当为国家出力,何必遽萌退志。汝回北洋,只管办汝事,他人之事不必计较。”

袁世凯听罢,称谢而出。回至直督衙门,心未释然,力求所以解释铁良之忌,即请杨仕骧相见,告以庆王所言。时杨仕骧方借袁世凯之力,荐任直省藩司,正恃袁世凯为冰山,自然力替袁世凯筹度。袁世凯道:“据足下高见,要如何处置才好?”杨仕骧道:“大人年壮力强,位高权重,宜为人所忌。且京内只有庆王为大人心腹,以外各军机,不是反对的忌大人权势,就是顽固的嫉大人行为,终亦可虑。请借庆王爷之力,荐一人入值军机,以为自己内援,实是要着。余外尚书督抚,不可无自己心腹之人,盖多一声援,即少一反对,大人以为然否?”在杨仕骧此话,一来为袁世凯计,二来亦为自己计,好望袁督保升自己。惟这些说话,正中袁世凯之心,听罢深以为然,即道:“足下真是高见,我当依此而行。”

到次日入京,谒见庆王。正要荐人入值军机,细忖所荐之人,若是自己心腹,更惹人眼目;若被自己所荐之人,必然感激自己,何患不为自己所用?恰那时初设学部,想现任学部尚书的正是荣庆,亦与自己有来往的,不如荐他也好,便向庆王道:“现在军机办事,一切用人行政,都是无甚成效,皆由在枢垣的,像王爷的刚决,却是罕有。门下素知学部尚书荣庆,心地光明,举动正大,若以入值军机行走,必裨益不浅。不知王爷以为然否?”

那时庆王正信用袁世凯,凡袁世凯一言一语,没有不从的,故听了袁世凯之言,自然首肯,便力荐荣庆入了军机。

那日谕旨颁出,荣庆着在军机大臣上行走。荣庆正不知何以一旦得庆王如此相待。当谢过思后,即往拜晤庆王,谢他援荐之德。庆王道:“足下才干敏达,我所深知。只自袁世凯一力游扬足下,始省起来,援足下入枢垣去。足下此后,务求为国尽力罢了。”荣庆此时方知自己为袁世凯所援荐,益发感激袁世凯。

那袁世凯又见军机里头,已有一半是自己心腹,于是内而尚侍,外而督抚,都次第荐人充任。不想声势愈大,嫉忌愈多。从旁观看起来,倒觉袁世凯当时地位,似可危可惧。因此便引出欧洲中国的留学生,反注眼在袁世凯身上。一来见他从前周旋义勇队的代表及前时天津党狱,也不大以为然,二来又见他一味揽权树党,只道他有个独立思想,凑着当时民党的风潮,一天膨胀一天,以为袁世凯有点意思。不知袁世凯固是无此思想,且他向做专制官吏,便是独立得来,终不脱专制政治,于国民断无幸福,也并不想到此层,便联合上了一封书,寄绘袁世凯,劝他独立。正是:

欲求大吏行奇举,几见斯民得自由。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赎青楼属吏献娇姿 憾黄泉美人悲薄命

话说留学欧洲学生,因袁世凯结树党援,总揽权势,也疑他有什么举动,又见他所处地位,被宗室中人早怀了一个疑团,以为那姓袁的,此时料是进退两难之际,若把一封书打动他,不怕他不改转念头,奋起雄心,谋个自立。便约了几人,先开一个秘密会议,说起致书袁世凯,劝他反正自立。当下各学生听得,莫不以为是。就中一人唤做张绍曾,起身说道:“自唐以来,凡是藩镇疆臣,凡有权有势的,都以袁世凯为最。因历朝见得汉末州牧,唐末藩镇,都是尾大不掉,也主张中央集权之治,是以疆臣总受掣肘。今那姓袁的如此举动,没有不令人思疑的。故近来政府里头,也要行中央集权,想为那姓袁的起见,意欲收他的权势,以免后患。那袁世凯是有点聪明的人,难道不知朝廷的用意?想他一定有个主意的。以弟愚见,那姓袁的除了具折乞休,就是举兵行事,方能于险里求全;若是不然,怕他下场,总是不好。故这个时候打动他,是最好的机会了。”又有一人说道:“好虽是好,只怕那姓袁的没有这般胆汁,就不免徒劳笔墨,也是枉然。”

张绍曾道:“某料那姓袁的,不是没见识的人,未必不知旁人思疑自己;若不能释疑,又不能退休,他自问除此之外,更无保全之策。庆王以七十老翁,如残年风烛,能倚得几时?想他亦想及此层。故此时打动他,也最好。便是打动不来,我们亦无什么不值,不过费去几分银子的邮费罢了。”说罢,各人都鼓掌称善。又以张绍曾发的议论很好,就公推他做主稿。张绍曾自不推辞,即立将函稿拟就,再会同修饰,然后寄回中国北洋那里,直交督署袁世凯收览。不想那函寄到之时,袁世凯恰进京里,便由幕里老夫子接着,看那函面并没有写是什么人寄的,又不像官场来往的文书,只是由欧洲寄到,料不是驻样公使寄来的,正不知函内所言何事,便怀着一个鬼胎,要窥探袁世凯的私事,便收了那一函,走回自己房子里,悄悄偷拆那函来看。只见函内写道:

慰亭督部足下:

某闻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雄。足下以天纵之英才,为世而出,一切审时度势,观变沉机,当不假仆谈矣。顾某以旁观者清,有不得不为足下告者。窃维中原板荡,垂垂百有余岁,抚有我土地,奴隶我人民,亦已至矣。论者或以君位为虚荣,民权为实际,欧洲大陆,且有迎异国人以为君者,苟得自由幸福,亦又何求?顾迎君者,出于国民之公意,承认而奉以为君;亡国者,出于强敌之野心,征服而兼并其国,挈量比较,殆类天渊。此如可行,则甲午之役、庚子之役,皆可任操纵于列强之手,公等固不必糜民膏,构和议,为朝家保全计也。夫专制之酷,迈于全球,牛马同胞,不侪人类,固已久矣,而犹可以迎君相比例那!年来盈廷呓语,“立宪立宪”之名词,“变法变法”之声浪,遍唱于人间,然而改换面目,袭取皮耶伪耶,早为识者所哂。足下洞识外情,熟观大势,真那伪耶,此足下所知也。十九世纪而降,专制政体,环球将无立足之地。而欲以苴罅漏,粉饰弥缝,与列雄角竞于弱肉强食之时,愚者亦知其无济。而足下欲以一木之微,支将倾之大厦,片帆之影,挽已倒之狂澜也,不亦惑乎?昔令先尊君以一世之雄,驻军宿州,抗捻酋于西北,堵洪党于东南,旁午军书,忧劳成疾,其为朝家效死力也,至矣!然而百战之将,位不过中丞,赏不及封典,而高坐养尊,安居无事者,王也,公也,侯也,伯也,车载斗量,何可胜数。嗟呼!异姓之卿,虽勋不录,尾大不掉,久悬为大防矣!縻同胞之性命,逐故国之山河,以奉之于□主。先君九原有知,将拊膺悔叹日:“道非其道,愧不早为刘因也。”功奢赏吝,动辄招疑。昔张广泗、柴大纪之徒,以汗马殊勋,积封侯伯。顾一言之忌,斧钺相随。况足下无昔人之烈,而权重于当世者耶!或以人臣事贰,殆为不忠,旧学大师,重为箴训。独时势不同,即强权互异,藉使主权尚在,当朝国势,尚侔各国,可以守土,可以保民,则如足下等后先疏附之徒,肫诚翊戴,能以致国家于自强,是足下等必能保殊勋至于永世,全晚节以无有异心,亦固其所。然某观于南北口岸之租割,是有土地而不能保守也,矿权路权之损失,是有利权而不知保守也。祖国之国权大去,中土之主权复非,只以罗雀掘鼠,以赎保被征服国之君位殊荣,对外则以赔款供输,对内则以专制残杀,日蹙百里,将辗转而日即于亡。而足下犹欲拥护之,何其昧也。某等以为,今日非改革无以救亡。方今种族昌明,民情可见矣。藉非国民主动,必不足以实行立宪;苟欲得将来之建设,舍现在之破坏,无他道焉。今足下居要位,执大权,其所以致此者,不过前倚荣禄,后倚庆邸以为援耳。足下才华卓越,高出同僚,犹依附草木,以致通显。公何委曲自苦,且亦不知黄雀在前,持弹者之日伺其后也。军营老散,足下为编练之;政治腐败,足下为争改之,竭尽愚诚,反丛忌谤。新军方成,兵权遽夺。履霜坚冰,足下曾一念及将来所有如何不测否耶?在昔伐越成功,伍员见杀;沼吴奏凯,文种受诛;刘项之胜负既分,韩彭之首领难保。人亦有言:“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古已如此,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足下欺倚以为建殊功,望奕祀。今足下位高招尤,后来祸福,诚未可料。为足下计,与其?待罪,不如奋起求全,复故国之河山,造同胞之幸福,足下行之,直反手事耳。忆昔法倡革命,实启民权;美苦烦苛,乃倡独立,造世英雄,华拿未远,某固不以庸庸厚福待足下,而以造世英雄待足下也。乃若以今较昔,烦苛逾于美国,专制甚于法人,炎汉声灵,淹然澌灭,如是久矣。即足下能享优崇,保富贵,伈伈伣伣,以待百年,而涂炭水火,普遍中原,足下一人笑而万姓哭,足下岂亦安乎?况复原鹿复危,城狐自舞,惨怀麦秀,将召瓜分,行使种族长沉,山河永碎,犹太往事,人所同悲。公亦人类,应有感情,念及前途,杞忧何极!不忖(揣)冒昧,聊布区区,足下图之。某谨白

那幕友看罢,觉这一封书,直是劝袁世凯作乱的,如何好给他看?但若要埋没了,又怕那些留学生第二次有书来时,提及此函,袁督必问及此函何往,这时如何是好?便候袁世凯回时,悄悄放在袁世凯坐处,默窥那袁世凯看书后的动静。

不想那袁世凯看了,沉吟一会,也并不将此函隐讳,却把来遍示幕友,并笑说道:“旁人见本部堂有点权势,也疑我久有异心,其实大误。某今日殆如骑虎难下,一切举动,诚有不得已者,旁人焉能知之?”说了,各幕友都道:“大人公忠体国,惟王爷所探知耳。”袁世凯一笑而罢。

惟袁世凯接得此函之后,自忖:“那些留学生,敢公然递函于自己,必自己举动令人有可思疑之处。因此要结庆王,较前更甚。”庆王又复深信他的,故于袁世凯无不言听计从。所以那些属员一望升官求保举的,都向袁世凯面前弄法。就中杨藩司见自己升任藩司已久,满望荐升巡抚,益发要巴结袁世凯。但“金钱”两字,是那袁世凯向不惯受的,若单是礼物,也防不见得自己诚意。猛想起:“那姓袁的,年方强盛,后房姬妾,不下一数人,有是蒙古人女子的,有是西藏的,至于京中名优歌妓,色色俱齐。公余之暇,在后房中与姬妾团坐,弦管大作,实是一个风流跌荡的人。不如寻一个绝色的佳人献他,更留得永远的纪念。但各处佳人,都是他后房所有,只有苏州南妓,近来最为京中大员所赏识,就是王公贵胄,也趋之若鹜。凡是有声有色的南妓,一到京华,即艳名更噪。不如在苏州买一个绝色的,送到他处,不怕他不承纳。那时节袁世凯自然与自己为密切的交情。即那个妓女,得自己买得,转送上司,得做一个大员的姨太太,天幸得宠,自然又感激自己不尽。”便打发一个心腹的家人唤做杨忠的,携资到上海地方,访寻有声有色的名妓。

及杨忠到时,凡花天酒地及唱书的馆子,都蹑足其间,志在物色佳人。恰那日被朋友请宴,幸得那位朋友替自己唤了一个美妓到来陪局,唤做金媛媛的。上年花榜发时,早点过一名及第,艳名久著。及多长了一年,已届芳龄二九,更出落得一种风流态度,都道他到本年届开放花榜之期,他一定是个状元人物。不特仪容秀美,且长挑身材,修饰合度,唱老生喉,直像响遏行云,正是人间独一,天上无双。杨忠听他唱一会曲子,已觉神摇魄夺,更看他眉如柳叶,面似桃花,益发倾倒,便故意与金媛媛交欢。又忖他在海上,见过多少有名人物,自己向在北洋,却不曾留过声名于海上青楼,因此也恐金媛媛瞧自己不在眼内,便铺摆自己的声势,做什么优差,得什么上司眷注,说个不了。席散之后,乘着些酒意,与友人直到金媛媛的寓里谈天,先露些要携他从良之意,那金媛媛却不大答应。

杨忠见得诧异,次早把些银子打赏她的使唤人娘儿们,说明自己愿出重资,取赎金媛媛。那娘儿道:“此事恐办不到,因姑娘心坎上早有了人了。”杨忠道:“他眷恋的究是什么人呢?”娘儿道:“俺姑娘虽是一个青楼的妓女,但富贵官绅,却不大留意,因恐他后房七姬八妾,自己将来像冷守空帏一般;又说那些多没有思想,故反要喜欢有志之士,与那爱国的少年。新近结交一个本地姓张的。他父亲开张了一间钱庄,年约二十来岁,月前方往游历东洋。大约下月回来,即要娶姑娘回去的了。”杨忠听得,不知那姓张的是如何人物,计不如拿袁、杨两位大员的名字,说将出来,夸炫他们,想得作一个大员的侍妾,料胜过跟随一个市侩,便对那娘儿道:“某此来却有点原故,因为北洋袁大人,要寻个有声有色的南妓。你试想,凡一个女子,能侍封疆大员的中栉,料他福气一定不浅的。某看金媛媛像有点根基的人,终不是久屈下流的,故看上他。不知他的意见如何?”

那娘儿听得,知道杨忠的意思来了,不如想条良计,赚他几块钱钞也好。便道:“金姑娘是高自位置的人,说话是不易得。今听老爷的话,料然在北方带有买妓的差使来的,待我们与老爷方便,周旋一二罢。”杨忠听了,觉娘儿说那买妓差使一句,不知他是有心说的,还是无意说的,说来实在难堪;但他竟有点聪明,竟探得自己意思。现在要靠他说话,倒不必怪他。便答道:“得你来周旋,想没有不妥。就此拜托拜托。”娘儿道:“老爷还不知,我曾说金姑娘是高自位置的人,这会不合向他说话,只好向他的母亲商量商量罢。”杨忠大喜,心上正依赖那娘儿,凡那娘儿有求,无不应手。那娘儿是个乖觉的人,今天说有事要钱使,明天又说因那事穷得慌,早向杨忠弄了千把块钱到手里。只过了几天,没有实音。

杨忠焦躁,连催了那娘儿几次。那娘儿道:“今有句话,要老爷提拔。因妾的夫,现在家中没点事,官场里头,他还懂得些儿,总要老爷携他到北洋去,在杨大人跟前说句好话,好借一帆风,使拙夫得一官半职,妾当一力替老爷干妥此事便是。”杨忠道:“你何不早说,若此事弄妥,某尽有方法的。只是你在青楼地方做个使唤的人,你丈夫忽然做了官,怕传将出来,终做个笑话。”那娘儿道:“老爷你又来了,谁教人把密事传出去。妓女能做得官太太,难道妾的夫,就做不得官?只要秘密一点,没有做不到的。”杨忠答了声“是”。

那娘儿见杨忠应允,便在金媛媛的母亲面前,一力说项称扬,并言杨老爷愿出多金取赎他的女儿,这等说。凡女人那一个不要金钱的,何况青楼的鸨母!竟说合了八千银子,任将金媛媛取去。那娘儿却对杨忠说是一万金,中饱了二千,即行说妥。金媛媛却不大愿。惟那姓张的,却不能出那一万银子,实争不得气,没奈何,只请了姓张的来,眷恋一会,说一番诀别之话,盘桓了数天,然后向鸨母作别,忍泪与杨忠登程,并携娘儿作伴。杨忠并谓那娘儿道:“待某等先回北洋,诸事交割妥当,再唤你丈夫前往不迟。”便一齐附轮而往,直抵天津。转至省会,见了杨藩司,把前事叙述一遍。

杨藩司大喜,便设宴款请袁督。席间先谈及风月各事,极力榆扬南妓之美,并说昨天由家人在上海,赎得一名到来,声色皆绝。袁督时已有些酒意,便问此南妓何名。杨藩司道:“就是花榜上著名的金媛媛。”袁督力言愿一听清歌,就唤媛媛出堂,在筵前作起弦管来。金媛媛唱了两出,声情激越,无不倾倒。袁督乘兴连喝了几杯,已大有酒意,力赞金媛媛不绝。藩司道:“既是大人喜欢,明日当送到贵署去,俾得常奏清歌。”袁督道:“即是足下特地购来的,怎敢掠美?”杨藩司道:“本司籍隶江左,家中常有人往来,必经上海。若要再得美人,自是不难。今先将金媛媛送去。”袁督称谢不已,席散辞去。

次日,杨藩司送金媛媛到署中。正是其新孔嘉,凡公退之暇,即令金媛媛唱曲侑酒。更与杨藩司结为知心,便一力保奏杨藩司。恰山东巡抚出缺,便保他升任去了。那杨忠自应允那娘儿提拔他丈夫之后,今杨藩司忽然升任,只得仍对杨藩司细说。杨藩司怒道:“金钱还是小事,我只要官阶直上;若提拔一个青楼中人来做了官,怕不要被人参劾不止!这事如何使得?待到东省,慢慢打算,目下也不消提了。”杨忠无语可答。那娘儿见杨忠应允提扰自己丈夫是假的,也不胜其愤,少不免在金媛媛面前唆摆泄气。

那金媛媛自进北洋督署后,初时还自过得,及一二月后,除了唱歌侑酒,便无别事,袁督又日劳于军国各事,只有公暇,令媛媛唱曲,余外都在上房太太及姨太太处。金媛媛自忖道:“袁督并不当自己是姨太太,只当是一个歌妓看待。”冷夜清思,时多愤懑,且举动又多拘束,较当年在上海青楼,大有天渊之别。更有时忆及张郎,此情更不可耐,加以那娘儿又时时在跟前絮聒,不觉怨气填胸,竟成了一病,日渐羸怠,竟致不起。正是: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陌路人。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争内阁藩邱击疆臣 谋抚院道台献歌妓

话说媛媛积恨成疾,日益樵悴,且自抱病后,除随行的娘儿伏侍外,更无人慰问。因媛媛进来,以声色为诸姬所忌,至是抱病,方冀其速死,因不特不来慰问,且时闻房外有讪笑之声。有消他旧客未忘,相思成疾的;有笑他红颜薄命,应受夭折的。媛媛病中约略听得,愤火中烧。那袁大人所以欲得美姬,只为清歌耍乐计,与少年多情蕴藉的,却又不同,故冷夜清思,益增愁恼。呻吟间,谓娘儿道:“妾向不以富贵关心,却被你们牵误至此。试问你得他好意,甘心掇弄,至今安在?”说罢不觉叹息。

娘儿亦无语可答。惟见媛媛口中咯血,沾濡床褥,那娘儿替为拂拭,不胜感咽。欲乘间告知袁大人,惟督署事烦,一日之间,半在客厅,要接见属员,半在签押房,画理卷宗,几无暇暑。公暇只在上房,又以太太、姨太太俱在,不易说话,娘儿也不敢前往报告。更有时因要政人京会议,恒三五日不回。恰次日,那娘儿至门外,使仆人取姜汤,适袁大人自内出,那娘儿迎前,告以媛媛病将死。袁大人道:“我还不知。今适要人京会商大政,此时便要启程,不能再缓。汝先告美人,善自调理,我不久便回。”说着出衙去了。

那娘儿回告媛媛,那媛媛道:“嫁得一堂堂方面大员,所得亦不过日餐夜宿。若嫁了个平常土商,未必便饿死去。妾何辜以至于此!还怕珠沉玉碎,终无人知觉,亦将何用。”说罢,又复长吁短叹,咯出血来。娘儿慰藉了一番,终不能释。是夜,竟以咯血不止,面白唇张,奄奄一息。捱至五更时分,一命呜呼,敢是死了。

那娘儿到(此)时,追念数年追随,不觉感动,大为拗哭。不得已,亦报知太太。适袁入京未返,太太念人只一死,亦欲从厚营葬。惟诸姨太太无不恨他,交相谗阻,只草草经理葬具,即逐娘儿出署。那娘儿愤极,欲寻杨忠告诉,奈杨忠已随赴山东。无可如何,只得略典衣物,自治行装,回上海而去。

时袁世凯虽然在京,惟任上各政及署中各事,仍不时着人随时报告。那日听得媛媛已经死去,心上不胜悲梗。欲援笔自作悼亡诗,忽门子报称庆王邀往相见,有事商议。袁世凯便不敢延误,即穿衣冠望庆邪而来。适庆王子先在座,见袁世凯有些戚容,便问有何事故。袁世凯答道:“弟对兄本无不可言,自蒙王爷拔摆,升任北洋,披理公牍,日无暇曼,公余之暇,只有金姬声色,略解烦恼。今不幸物化,故不免戚戚,休要见笑。”庆王于道:“金姬从那里得来?想必是天人。若是不然,足下断不至如此眷恋。”袁世凯道:“是个南妓,以数千金得之,最解人意。不特色可羞花,抑且声能戛玉,是以不胜忆念。弟并更一言,恐不止弟后房未有其比,实北妓中所未有也。”庆王于道:“近来南妓身价渐高,若像足下所言,是名称其实。惜弟生长北方,所见南妓无几,未得一广眼界。”袁世凯道:“苏杭地方,女色为国中著名,足下欲得,固亦不难。”

正说着,庆王已出,忙起行礼。庆王道:“彼此知己,何必频频讲礼。”庆王子插口道:“袁兄今遇一不幸事,后房丧一绝色佳人,故心上不大舒服。”庆王笑向袁世凯道:“然则足下亦是情种?”袁世凯道:“自古英雄无不多情。”说着大家一笑。袁世凯又道:“不知王爷相召,有何赐教?”庆王道:“明天在政务处会议新政。因日前足下在任上,奏陈组织立宪应办事件,力主先建内阁,明天会议,就为此事。想军机诸王大臣皆到,足下须依期早到。”袁世凯道:“王爷料此事可能办到否?”庆王道,“这却不能预料,想其中必有反对的。因今巳办事之难,固在意中也。”袁世凯道:“若不重新组织内阁,何得谓之立宪?门下必以死力相争。”庆王答声“是”,袁世凯便辞退。

时袁世凯权势方盛,京中已不知几人觑他的行动。自从到京后,一切举动倒被人侦探。就中最留意的就是铁良。那日听得袁世凯过庆王府相谈,不知议论何事,便即穿衣来见袁世凯。那袁世凯早知铁良不是自己的同气,但终想交欢他,以求和洽,便接进里面。铁良明知袁世凯主张建设内阁,便故意说道:“方今国势日弱,若不能改革政体,实不可为国。但盈廷聚讼,左一人发一议,即有右一人出来反对。凡事难办,实在可叹。”袁世凯听得,深以此言为是,并不疑铁良有诈,因此答道:“足下此言,正与今日庆王爷说的相同,可谓洞中今日时局的肺腑。”铁良听得此话,就知庆王是赞成组织内阁的。

铁良仍故意诈作欷。少顷退去,心中暗忖道:“若真个组织内阁,必将以庆王为总理大臣,以袁世凯为副总理大臣,是政权更在袁世凯手上,实不可不防。”便急往见醇王载沣。因知醇王是当时皇帝的胞弟,除了他更没别人可与庆王相抗,正要借醇王之力,来阻止内阁。故相见时慌忙说道:“王爷知国家变故否呢?”醇王听得大惊道:“有什么变故?某实不知。”铁良道:“庆王总不懂事,任袁某人播弄,借立宪之名,要建设内阁,自然先要解散军机。王爷试想,军机里头历来都是我们宗室人总执大权的,若一旦解散而建设内阁,虽以庆王仍任总理大臣,但任那副大臣的一定是袁世凯。那庆王不过袁某的傀儡,是不啻袁某为总理大臣了。且弟闻内阁一设,凡宗室人不能以亲见任。他并云:‘满人皆纨袴子弟,不懂国计,内阁里头不能轻易委任满人。’显然要揽权专政。弟观操、莽之事,颇为寒心。今袁某总绾北洋管钥,又兼数镇兵权,若要反动,不过弹指间事。且闻袁某向与革党周旋,事虽传闻,究不可不虑。”醇王听罢,不禁悚然,便问将如何处此。铁良道:“弟闻明日在政务处会议此事,望王爷届期必到,务要力争。我国存亡,在此一举,王爷不可忽略。”醇王听罢,点头称是,并道:“你且退去,我已有主意。某在一日,断不能使彼得志也。”铁良称谢而去。醇王此时气忿忿,深恨袁世凯。

过了一夜,次日醇王即令左右备下一柄六门短枪。家人总不知醇王意,但见他余怒未息,又不敢问。左右只得呈上一口短枪出来。醇王接了,一言不发,即藏在身里,传令备轿。左右更不敢抗,立令轿班掌轿。醇王便令跟人随着,乘了轿子,直望政务处来。

到时,已见有数人在座,都是四相六部及军机中人。大家向醇王见过礼,然后坐下。好半晌,才见庆王、袁世凯一齐到来。醇王见袁某此时方至,已满心不悦。大家见礼分坐后,少不免作一会寒暄话。各人见醇王面色不好,知道有些原故。不多时,把建设内阁一事提出,庆王先请各人发议。往时凡议一事,凡与议的大臣,都拣最迟的时候方到,到后只模棱一会,即会饮而散。

那日各人到的独早,因有赞成的,预定发言,有反对的,又预定辩驳。故提此议时,袁世凯即发议道:“方今朝廷有鉴于世界大势,苟非立宪,不足以息内乱而图自强,故首令筹立基础。弟以为欲行立宪,先建内阁为本,然后分建上下议院,君主端拱于上,即不劳而治。弟以为此乃万年不朽之基,望各位认真研究。此事若成,国家幸福不浅。”袁某说了,当日庆王子方任商部尚书,时亦在座,即继说道:“袁公之言,甚为有理。弟曾到过外国,见他政治井然,皆由责任内阁设立议院所致。君主固可端拱望成,国家亦可久安长治。愿诸公赞成袁某之言。”当下庆王、袁某听得庆王子所说,都点头微笑。袁世凯又道:“毕竟见过世面的,见识不同。今王子所发议论,实宗室中铮铮皎皎。”

那时各人都不发一语,单是醇王怒不能忍,先向庆王子道:“方才作的说话,单是袁某合说的,如何你也说此话?”说了,便又向袁世凯道:“请问足下新设内阁用人之法。”袁世凯道:“设总理大臣一人,副总理大臣一人,总理国政。此时组织政党,倘或政治失机,内阁可随时更迭,自不致有政体败坏之虞。且内阁责任为立宪国所必要,想是王爷所知,又何必问。”

醇王道:“我知道此事为足下所赞成,因内阁若成,政权可在足下手上,任如何播弄,亦无人敢抗了。但我国开基二百余年,许多宗室人员,承继先勋,得个袭荫,未必便无人才。断不把政体放在你手里,你休要妄想。”袁世凯道:政党既立,自然因才而选,断不能因亲而用。若云立宪,又欲使宗室人员盘踞权要,不特与朝旨满汉平等之说不符,且既云立宪,亦无此理。”醇王怒道:“什么政党,你也要做党人?我偏不愿闻那个党字。你说没有此理,我偏说有的,看我这话验不验!你不过要夺我宗室的政权罢了,我偏不着你的道儿。”

袁世凯亦怒道:“王爷你如何说这话?只说要建内阁。并不曾说我要做内阁总理大臣,夺你们什么权柄?王爷此话,好欺负人!”醇王道:“有什么欺负不欺负,你做那直隶总督,喜欢时只管做。若防人欺负,不喜欢时,只管辞去,谁来强你!”袁世凯此时更忍不住,便道:“今日只是议政,并不是闹气。但我不得不对王爷说,我做直隶总督,没什么喜欢不喜欢。若王爷不喜欢我做时,只管参我。”醇王至此大怒道:“你量我不能参你么?我不特能参你,我更能杀你,看你奈我什么何!”说着,就在身上拿出一根短枪出来,拟向袁世凯射击。各人无不吃惊,或上前抱定醇王不令放枪,或将醇王手上的短枪夺去。醇王犹悻悻道:“我必把你杀却,方行议事。”袁世凯亦怒道:“汝那里便能杀得我?不过演些野蛮手段。成个什么议会的样子!”说了,醇王只是怒气相向,袁世凯也不相下。

庆王道:“今天只是议政,如何便闹出这般笑话。老夫也不愿看了。”说着即出。便有做好做歹的,把两人劝开。一面又有人说道:“袁公本一片好心,思为国家改良政体,本无他意。在醇王爷未尝不同此心,或因谗言所间,亦未可定。自后当无芥蒂。前事也不必提了。”醇王听到“或因谗言所间”一语,也不免愧作,且又见庆王悻悻先去,亦觉自己太不为庆王留体面,似不好意思,况自己举动,亦太过孟浪,便一言不发,无精打采去了。袁世凯却对各人说道:“不料今日乃见此事。传出去各国听得,只留个笑话,乐得道中国大臣的野蛮罢了。某今后亦不愿与闻京中内政了。”说罢,欷一会,各人倒劝慰过了,庆王子便牵袁世凯齐出,各人亦不欢而散。

次日,袁世凯辞过庆王,要回任去,当面诉一番不平的话。庆王亦为安慰,袁世凯即回北洋去了。一来在京受了醇王一口气,二来回到署中,已失了媛媛一个如花似月的美人,终日只是闷闷不乐。各属员到来回复公事的,只随便应了。各属员倒知得醇王拔枪的事,倒替袁氏不乎。那袁世凯每日见属员,都道:“自今以后,任国政怎么腐败,概置不理。”但总碍不过庆王情面,偏又事有凑巧,那日又议将满洲三省改为行省,要撤了将军,改设督抚,因此庆王又请袁世凯入京会议。袁世凯初也不愿去,那庆王亦恐袁世凯积憾不来,便令自己儿子往北洋解释前日嫌疑,井同袁世凯人京,好同议各政。

那日庆王子到了北洋,袁世凯就传几个属员招待他,好陪他谈话,便又生出一件事出来。因那庆王子本是个志趣风流、性情跌荡的人,谈到风月场中,自然适投所好。就中如道员段芝贵,在天津办理巡警多年,颇有成效,久为袁世凯所赏识,自己正要谋个升阶,不如在王子跟前极力周旋,先下个种子,然后托袁帅向王爷面前一说,自有王子赞成自己,料无不合。所以故意将风月事情铺张扬厉。庆王子听得,已心花乱放,猛想起袁世凯说过,从前买过了一个南妓,日前殁了,也不胜悲悼,并说得南妓的声色,为各省所不及,便向段道问道:“天津现有出色的南妓没有呢?”段芝贵道:“有是有的,惟若不是大爷先说,卑职却不敢说出。”庆王子道:“这时不算得是公事,尽可略去尊卑之分,说说交情便是。花天酒地,玩下也不打紧。”

段芝贵道:“大爷说得是。现新来了一个南妓,唤做杨翠喜,艳名久著。若论他的容貌,即在古来百美图中,怕寻不出第二个。他唱曲子,不论什么声喉,并皆佳妙。想大爷见了,定知卑道之言不谬。他近来更工于登场唱戏,一穿戴了优孟衣冠,无不声情毕肖。他唱那《翠屏山》一出,报纸上早已传颂殆遍,想是大爷知得的。今他日前已到了津门,就请同大爷一同前往赏识赏识,未审大爷意下何如?”

庆王子听了大喜道:“如此甚好。但兄弟忝为尚书,若到那里游荡,官方上总说不去,不如隐过名姓不提罢。”段芝贵听了,故作掩耳,细想半晌才道:“大爷之言,自是有理。但那杨美人比不得别人,他往来的,若不是名公巨卿,那里到得他门里?怕他不知道大爷是什么人,尽不大留心,风景就不像了。不如大爷故作不提,待卑道对他细说大爷是什么人,并嘱他不要对别人说便是。”庆王子听了,不胜之喜,便一同换转衣装,同到杨翠喜那里。

那杨翠喜知道他是当今王子,又正任尚书,权势煊赫,自然极力奉承,周旋谈吐极其风雅,弄弦唱曲更为留心。那庆王子先时看了他容貌,已是倾倒,及听他唱曲,益发心醉。那夜先在杨翠喜寓里谈个不夜天。自此也常常来往,大有流连忘返之势。更感激段芝贵不已,便谓段芝贵道:“老兄高才屈在下僚,大为可惜。此后当为足下留心,倘有可以升迁之处,无不尽力。”段芝贵道:“某不才,愧蒙大爷过奖,何以克当。但北洋袁帅曾对小弟说得来,他说像小弟本合居方面,只恐被人议论结援树党,故不办(便)提保,每为小弟叹息,劝小弟耐守。故小弟以为士得知己,可以无憾。今又得大爷奖颂,自后定当发奋,以报知己。”

庆王子大为欢喜。次日,段芝贵又拜谒庆王子,王子道:“自见了杨美人,耿未忘心。惜我身为贵胄,动多拘束。”说罢仍复摇首叹息。段芝贵默窥其意,便道:“现已有旨,且准满汉通婚,无论什么女子,皆可纳充下陈,那有拘束的道理。若惧人谈论,请大爷先自回京,卑道自有法子。”庆王子点头微笑。

去后,段芝贵回想此事,尽要告知袁督才好,便到督署来,先隐过杨翠喜之事,却道东三省现改行省,将来三省必各设抚台,统望大人留心提拔。袁世凯道:“你只是个道员,怎便能做得巡抚?”段芝贵道:“昔李鸿章、郭嵩焘,皆以道员补巡抚,何况今日破格用人,是在大人留心耳。”袁世凯想了想道:“足下本有点才力,本该援引。你可在庆王子面前说说,若得他赞成,某无不尽力。”段芝贵大喜。辞出后,便决意买了杨翠喜送给王子,然后说项。正是:

此心欲得为巡抚,妙计先思献美人。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出京门美人悲薄幸 入枢垣疆吏卸兵权

话说段芝贵决意取赎杨翠喜,为送给庆王子之计,那日先寻杨翠喜,先述王子仰慕之意。杨翠喜犹在半疑半信之间,却道:“子女玉帛,王府中充斥下陈。妾不过路柳墙花,岂敢妄作攀龙之想,愿大人毋作戏言。”段芝贵道:“并非戏言。王子自一见颜色,其倾慕之心,亦曾对某说及,只惧身为贵胄,一旦携妓人京,惧遭物议。今某思得一法,愿价赎美人,纳诸王府。卿若允肯,转手可以成就,未审尊意若何?”杨翠喜道:“妾若得置身王府,似是万幸,但恐日久厌生,或色衰爱弛,那时侯门深入,又如何是好?”段芝贵道:“卿此言亦太多心,以卿芳容丽质,一时无两,不患王子不加宠爱。且卿若到王府中,此事在王子断不敢告人,自然要买结卿心,那时自可事事如意,断不至有失宠之时。故为卿计,实不可多得之机会,幸毋错过。”杨翠喜听得大喜。

段芝贵问妥翠喜后,即先自回去。不多时,已有王子的亲信人到来,问杨美人消息。段芝贵道:“事无不谐,但鸨母知为王于所爱,索价故昂,弟若做了此段人情,将不免破家。不知王子那里,后来肯为援手来否?”来人道:“足下真是多虑,某料此事若成,旦暮间将任疆吏矣。日前袁北洋在王于跟前,力言足下大才,屈居末秩实为可惜。故王府里早有心提拔足下,若更益以此段交情,自万无一失。且足下之言在前,若反悔在后,不为王子罗致佳人,反触王子之怒,于足下前程,亦有关系。尚祈思之。”段芝贵觉得此言真有道理,又知来人必为王子亲信之人,便托他斡旋一二亦好,便道:“适闻大教,益弟不浅。更望足下在王子跟前力为设法。他日得志,扶摇直上,皆足下之赐也。岁当具礼,以报大德。”说了又嘱他道:“足下且回去,数日间事必妥矣。”

来人领诺去后,段芝贵再寻杨翠喜,又述及王子使人到来,询及此事。他的意思,以为见得王子殷勤,显然是爱慕杨翠喜,好使杨翠喜安心。惟他的鸨母听得原委,知道段芝贵料已应允王子,要赎翠喜献他为礼,料不敢反悔,便故高其价。并嘱杨翠喜,若段芝贵来说身价时,只推与自己关说。段芝贵亦以事不容迟,便寻那鸨母关说。那鸨母是个狡猾成精的,到那时自然要居为奇货,因此开口便索价十二万金。段芝贵听了大惊道:“如何一个女子,要到十来万金的价钱?实千古未闻的。”鸨母笑道:“古人说得好,千金只买一笑。难道一个如花似月的佳人,就像买货物的,把价钱添减来去,成个什么样?况是大人身份,就不同那幸儿,辎铣计较。今老身着实说,取回价银十万金,便把老身的钱树子拔去,若是不然,可就难说了。”段芝贵道:“我不是锚铁计较,但十万银子,来得太过厉害,传出去,被人笑话。”鸨母笑道:“大人又来了,老身若有一株钱树子在身边,一年进二三万不等,三五万亦不等,是两年间,已得回十万了。今若失了一株钱树子,得回十万金,每年应值利息不过数千元,比较起来,老身吃亏多了。只为着大人面上,将将就就罢了。十万银子却少分毫不得。若大人不允,也莫怪老身冲撞,只当大人不识趣头,就作罢论。”

段芝贵想了想,觉这虔婆成了精,拿定自己必要赎他女儿的,却硬索许多价钱。欲不要,怎奈已应允王子;欲要时,又从那里筹十万金呢?正想得出神,鸨母又道:“莫怪老身再说,大人得了这个美人,怕不一月间早做到封疆大吏。是费了十万,便得个督抚,也便宜了。那时有这个官位,怕是百万金也筹得转来。”段芝贵听到这里,觉鸨母直提出自己心事,当初赎来送与王于之语,也不合说出,今料不得再减,已没得可说了,只得应允。即嘱杨翠喜不必应客。回来也要打算银子。

但究从那里筹得这十万银子,便拿着即用道巡警局总办的衔头东移西借。先向一人,唤做主文泉,向在天津经营钱庄生意的,手上本是个有钱的大商,又与段芝贵向有来往,故向他借了七万金,凑共私囊存有三几万,便凑足兑付,交鸨母去了。并嘱鸨母不要把此事声张,即取了杨翠喜回来。先诉说道:“某此次取得美人回来,某已竭尽力量,实不过为后来图个好处。望卿到王府里,务求向王子说句话,提拔提拔,就不胜感激。”杨翠喜道:“大人的来意,妾也尽知。不知大人要如何方能满足?”段芝贵道:“现在东三省方改行省,将来有三个巡抚职位,某已对王子及袁北洋说过,早有的意思。若得卿在王子跟前再说,自无不妥。”杨翠喜应诺。段芝贵便使人悄悄送杨翠喜到王子那里,自谓没人知觉,只安坐听候升做巡抚也罢了。

果然翠喜到了王府中,大得王子宠幸,已感激段芝贵不已,便一力在庆王面前保举,说那段芝贵的本领,好像天上有地下无的一般。不数日间,早有谕旨降下,把段芝贵升署吉林巡抚去。那段芝贵好不欢喜,即到京城拜谢王爷王子,又拜过宾客,连日酬应纷繁,因那时已下谕以段芝贵署理巡抚。段芝贵正洋洋得意,正恨自己升巡抚的事,不得尽人皆知,以为荣耀。

不想俗语说得好,好事人不闻,丑事传千里,京中内外,倒见得段芝贵以一个道员,骤然升了巡抚,没一个不诧为奇事,少不免查根问底。有知其事的倒道:“近来升官的法子,真多得很,只道金钱可以通神,不想美人关还厉害呢!”那些鸨母,又以妓女嫁得王府,固是荣幸,更以一个妓女值得十万银子,倒传为青楼声价,便一传十,十传百,连京津一带,都把美人计赚得做了抚台的事传遍。段芝贵还不觉得什么风声,却先有属员把这点消息传到袁世凯耳朵里。袁世凯恐此事有些不妙,只催段芝贵快些赴任,兔有中变。

那段芝贵以为朝谕已降,还有什么中变?一来因买赎杨翠喜的事,筹款之力已经尽了,这会又要筹款送礼于京中大僚,好结为内应,又要筹款赴任,如何便能启程?故虽袁世凯如何催促,只是一天缓一天。满意设法带几个人赴任,想世人升官之念要紧,欲随自己到省领差使的,没有不愿借款与自己的道理。也天天只在这一点着意,不想初时升做巡抚的谕旨一下,还有多人到来奔走,冀图带省委任,惟后来也渐渐少了。心中正不知何故,不料人言啧啧,倒道:“有这等运动升官的法子,还有什么官方,还成什么国体!”便激动了一位都老爷出来,参了他一本。那位都老爷,姓赵双名唤做启霖,乃湖南人氏,平生也有点子直声,后来考得以御史记名,即补了缺,不时上书言事,还切直不过。所以他虽然是一个五品言官,等闲的大僚也不敢惹他。偏又凑巧,恰那时岑三又由川督奉调人京,他与庆王父子又不大对的,也不免授意于赵启霖,一力怂恿他,速递那一本参折。自此折一上,把内中情形和盘托出,军机倒知道了。庆王又不免向自己儿子责骂。

庆王子没法,迫得出京向袁世凯求计。袁世凯道:“老段办事总不得法,一点事儿,弄得到处皆知。某料此折一上,因此事不比寻常,实是大坏国体,朝廷一定大怒。今番大爷总要自己打算,不要再顾老段了。”庆王子道:“这个自然。自谋不暇,何暇谋人。但自计亦不曾有法子,统望老哥指教。”袁世凯道:“某料朝廷必派员查办,无论派什么人,他到津时,第一定替大爷说项。但杨美人倒要先令他暂时出京,灭了形迹。那时任说老段有十万金买妓的事,没有凭据是送给自己。只老段那一个抚台总做不成了。”庆王子听了,仍有不舍送杨美人出京之意,只踌躇未决。袁世凯道:“大爷倒不必思疑,总要替尊父留点面子也好。不是教你永远弃此美人,但自下除了此策,更是难说的;待这美人出京后,至查办的到来,弟再随机应变便是。”

庆王子没奈何,只得急即回京,对杨美人告知:“段抚台已被御史参得厉害,今番朝廷一定生气,都为着你的事情起的。”才说到这里,在庆王子还未说完,那杨美人即道:“既是他被参,大爷尽要替他设法。妾非他,无有今日,望看妾情面,保全他那个抚台地位罢。”庆王子听了,又好恼又好笑,却道:“你好不懂事,怕他不做那个抚台,还不得了事,还要保全他要做抚台么?况那位御史是说不得情字的,他的参折,还牵涉我自己,我如何能替他设法呢!”杨美人道:“可就奇了,大爷父子在朝,那一个不怕,谁敢在虎头上来捋须?那位御史难道有七个头八个胆,敢犯大爷?不过大爷推搪罢了。这样是使妾无以对段大人,反是恩将仇报了。”说着,满心不快。庆王子又道:“你真不明我心的,自从那御史递了本参折,我早被父王骂了个不亦乐乎。你试问我父王倒生气起来,我还有什么法子可设?我早跑了出京,寻那袁世凯商量,求他设法。他说段某那个抚台是断断保不住的,但朝廷必派员查办此事,不论派什么人查办,袁某也肯向他说项,把案情弄轻些;还教我把美人暂送出京,待风潮过了,才回转来,这样说,我自己还自不了,怎能计及老段呢!”说罢叹息一番。

杨翠喜听到这里,觉庆王子所说,像不是说谎的,才惊道:“大爷说什么话,连妾也要驱逐出京么?我不信你个有手面的人,还保一个女子不住。想不过始乱终弃,就借头借脑,赚我离去罢了。”说了大哭起来。庆王子意自不忍,只得抚慰了一番。又道:“我那有厌你的心,不过事情至此,实无可如何。况把你暂时离开,又不是永远不接你回来的,只求眼前避去旁人的耳目,不久也迎你回来这里的了。你尽要体谅我的苦心才好。”杨翠喜道:“大爷既说被你父王责骂,难道是将来迎妾回京,就不受父王责骂吗?你既是怕你父王的,那里还敢再迎妾回京?看来只想骗妾离去此间罢了。”庆王子道:“难道要剖了我的心出来,给你看过,你才信么?试问我迎你来京有多少时候,断没有住了几天就生厌的。你若不信时,终累了我,日后彼此都是无益呢。”

杨翠喜到此时,觉庆王子的言,已像十分情急的,再不好不从,便又说道:“你若将来真个再迎妾时,怕你父王又要责骂,却又怎样呢?”庆王子道:“父王不过为那参折牵涉于他,故一时之气,把我来骂。若事情已了,断没有再理的。且那位御史,目前虽被他参了,将来尽要报复他。自此谁敢道我一个不字?故你我两人,若要长久,尽要听我的说话才好。”杨翠喜此时方拭了泪,依庆王子所嘱,收拾些细软,打点离京。庆王子又赠他许多金宝,好安慰他的心。又敦嘱他到天津时不要张扬。杨翠喜一一应允。然后庆王子使心腹人,直送他到天津去了。

果然不上两天,朝廷早派出丞相孙家鼐查办此案。那时孙家鼐觉此案料不能隐瞒。若据实发将出来,好令庆王面上过不去,且庆王当时正执大权,炙手可热,又不好结怨于他。真是左右为难,没可设法。只得与袁世凯商量个法子,避重就轻,只说:“段芝贵是有点才干的,故庆王委任于他;庆王子实无索送歌妓之事,不过段芝贵得了抚台,欲送一个女于给庆王子为妾,也是有的;更说那女子亦不是十万金买来。”这等说,总不外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后来以段芝贵行为不好,撤回委任巡抚之命。庆王子又自称畏避人言,先自辞职去了,好免人议论。可怜段芝贵枉费了十万银子,终不得一个高官到手,实在可笑。遂把天大的案情就了结去了。

其后军机里头各大臣,都体庆王面上,把御史赵启霖遣回本籍而去。庆王子又已辞职,自然没什么畏忌,不消一月,重营金屋,也再迎杨翠喜入京。惟一面安置段芝贵,使他放心,待有机会,再为报答而已。后来仍不时谋委任段芝贵一个要差,这都是后话不提。

且说袁世凯自经过段芝贵一事以后,各人议论更多,都以段芝贵是袁世凯手下的人,老段运动做巡抚的事,也疑他是主谋的,总不免或具折参劾,或于召见时,面参袁世凯权势太重,不一而足。袁世凯听得这点消息,自想:“权高多忌,计不如开去些差使,一来免被嫌疑,二来又可省自己不致太过辛苦。况且铁良要揽兵权已非一日,且当时各部改过名目,称是各专责成。”便先递了一本折,称自己才力微薄,不能兼统重兵,且以陆军部改立,自应由部管理,以符定章等语。自此折一上,铁良好不欢喜,天天到军机运动,要将袁世凯这一折批准。其手下如良弼、凤山等,想在军机里头求个优差的,更为着急,都帮着运动。故军机里头,第一是醇王要解他兵权,余外亦多嫌袁兵权过重。惟当时老太后尚在,觉铁良之才,恐不及袁世凯,况各镇由袁世凯手上训练,亦不便遮易生手;只以袁世凯兵权过重,亦不可不虑,便令把第二、第四两镇,仍由袁世凯训练,余外统归陆军管理。此旨一下,铁良自然欢喜。正是:

耳内未曾闻战事,手中今又绾兵权。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息风谣购枪惊各使 被谗言具表卸兼差

话说袁世凯既卸了四镇兵权,仍拥各项要差,兵势仍不少衰,故此内外大员,仍奔走如故,凡有国家大政,那庆王还不时请袁世凯入京商议。惟解散大半兵权之后,各国倒有些诧异,以为中国今日治理陆军,除了袁世凯,本无第二个人,何以忽然减削了他的权势,也窃窃私议。更有驻京各国公使,亦有到庆王那里探问原故。庆王答称,因官制改成,故将各镇陆军隶归陆军部统辖,别无他意。各公使终不以庆王的话为然,又问他既然是改定官制,要将各镇军兵隶回陆军部管理,就可以用袁世凯做陆军部尚书,偏又不然。只怕那铁尚书的才具,终有不及袁世凯的,恐于军政里头有些不妥。说了,庆王没得可答,只称用人之权,出自朝廷这两句话。各使疑终不释。因此东西人士,揣测更多。不过数日间,英京《泰晤土报》就刊出一段新闻,标出题目道是:“《中国维新之大概》。惟那段新闻内容却道:

中国革政之情形,自表面观之,似有进步之象。然细察其实情,则尚未可恃也。据近日消息,顽固腐败之官员,复摄大权,而主张维新之卓卓者,为袁世凯、唐绍仪等,则渐失势力。欲于此时卜中国维新之事业,恐尚须经历多年之剧烈战争,方能达其目的也。忽而扬言维新,忽而主张守旧,莫衷一是之庆王及外部尚书,守旧之瞿鸿机,仍令为军机大臣矣。以广西巡抚林绍年,素为庆王之附庸,今亦人军机矣,荣庆早简为学部尚书,载振派为农工商部尚书,铁良又简为陆军部尚书,薄廷为度支部尚书,陆宝忠为都御史。以上各员,多系满人,且其中有最顽固者。此等人才,于中国之维新固无裨益。而袁世凯经二十人之力,参劾其妄改官制,已将所统陆军数镇之权力,削其大半。而今后兵权当不在于袁手,而在无知之铁良矣。载泽本主维新者,今只授以无关轻重之职;外交家之唐绍仪,亦已改授为传邮部侍郎,惟赫德已为邮政总理,故唐绍仪只拥空名而已。其最失望者,则为各省将军及旧有之旗兵,仍各耗俸粮,并未裁撤。故清国维新之前途,甚为可虑也。

自这一段新闻刊出,驻京各使都接有各本国政府的电询,问中国情形,喧成一片。因《泰晤士报》是地球上报界占有大势力的,它的议论一出,各国倒信清国不是真正维新,只是混闹,大有轻视清国之心。更有些驻京公使,往袁世凯处探问朝廷意旨,因何要削袁世凯的兵权。那袁世凯是个机警的人,就知各使来问,必有些意思,便答称:“并非要削兵权,不过新改陆军部,故将旧日练成的陆军,归他管辖。现在还要增练陆军,务使三年之内,在国中要练足陆军一百万,然后议及海军”这等语。各使听得,都在半疑半信之间。去后,袁世凯自想:“各国因此次自己减少兵权,便如此议论,只怕此后外交,又有些棘手。”

故自此接见外人,必商及购办枪炮之法,研究那一国、那一厂为最精,以为虚张声势。因此在天津各洋行的总理人,天天奔走直督衙门,运动袁世凯,冀他向自己购买枪炮。袁世凯知各洋行着了自己道儿,故所有各样行总理所运动的,部不应允。

那日独自入京,先见了庆王,具述此次因减去兵权,各国疑惑之处,又述各洋行的总理,到来运动。然后把已意告知,即往见德国公使,专谈购枪之事,要向德国克虏伯厂定购,计要毛瑟枪一百万枝,大炮一百门,俱要上等货。德国公使也不知袁世凯用意,以为真个购办枪炮,便道:“闻阁下已卸去大半兵权,何以又由阁下手购许多枪炮呢?”袁世凯道:“此不过把练成之兵,交由陆军部管理。今须由弟手重新再练陆军一百万,支配各省。故枪炮须先行购定。”德公使此时也信以为然。但暗忖:“训练陆军一百万,所费不资。如此巨款,中国究从那里筹划?”因此也有运动袁世凯向己国借款之意,便问道:“如此甚好。但所需巨款,现时究筹有的款不曾?若要筹借外债,弟必为尽力。”袁世凯道:“此次筹款,也不劳费心。现定练军款项,分为四宗,以一宗由各省摊派,以一宗由直隶募公债及度支部筹拨,余外两宗,倒由老太后拨发私储及内务府拨出。故款项先已筹定,然后小弟方敢下手。务求贵大臣,向贵国各厂核实价目,不要浮开。他日成军,当感激贵大臣不浅。”德公使听了袁世凯一番言语,便信购办枪炮之事为确切不移,便应允必为尽力。袁世凯也称谢而退。次日又再会德国公使,都是谈论购枪的事,一连会议了三四天,然后回任。

那时,德使自然召集本国寓京津的商家前来商议,打算要替袁世凯购办洋枪一百万枝,大炮一百门,看价目货式如何,好回复袁世凯,即行购办,免被别国人搀此利权。因此各德商也打算此事,以为揽得大宗生意,自然欢喜。因在中国是袁世凯经手,在本国是公使经手,没有不信以为真的。正拟会合各德商,联同代办,免致彼此竞争。

惟自此风声一出,各国无不震骇,以为中国不知有何举动,要急练百来万的陆军,都互相传述。在袁世凯听得,也不免暗笑。因为自己失了四镇兵权,各国诧异,言三语四,故出此一策,好来戏弄各国。不料各国也被自己戏弄上了。自不免与幕内各员谈及此事。那些幕友道:“大人此策,不怪各国相信。但将来没有实事,却如何回复德公使,却不可不虑。”袁世凯道:“此并无难处,我早已对庆王说过来,只有延缓的法子,便可以复了他。”

在袁世凯虽如此说,但北京里头,那些宗室是最多疑忌的。听得各人传说,是袁世凯向德国克虏伯厂定购快枪一百万枝、大炮一百门,究竟因什么事?又不是朝廷着他购办的,便是由国家购办,也不至要用一百万枝之多。想其中必有原故,况他是亲向德国公使关说的,料没有虚伪。难道袁世凯因被朝廷削了兵权,故怀怨望,另有些举动不成?

这点风声,飞到铁良耳朵里,铁良益发惊骇,便往见德国公使,问袁世凯曾否到来定枪。德使答称“是是”。旋问铁良,是否中国要练足陆军一百万。铁良觉朝中并无此事,但袁世凯如此说,不好向德使说破,只好由自己内里打点,便顺口答了一个“是”宇。旋问德使道:“袁世凯到来定购枪炮,是说办往北洋,抑仍归陆军部购办呢?”德公使又道:“他并不曾说过,只称已筹有的款,不劳借债。又不曾说枪枝到时,运往何处。只托本大臣与敝国商行核实价目,即行定购罢了。”铁良听了,更为疑惑,但不好向德使说出自己心事。只得告辞而出,即寻醇王,说知袁世凯购毛瑟快枪一百万枝的事。

那醇王是个年少的人,一听此话,即如愤火中烧,直入宫里,求见太后,把袁世凯举动,向太后面奏。时太后听得,本不大信,因袁世凯不是个愚拙的人,他若有不轨的心,自然好生秘密,断没有亲到京里与公使面商购枪的道理。但醇王说得十分确凿,并言是铁良面见德使,亲听德使诉说的,没奈何,只答称:“待查过确实,倘有此事,定要处置他。但不要声张,传出去尽有不妥。”醇王唯诺而退。

太后即召庆王进宫独对,问袁世凯是否有自行招兵购枪之事。庆王听了,就知此事有些原故。因袁世凯先已对自己说来,便把袁世凯假托购枪的用意,一一说出,并道:“外人不知中国改定官制之意,以军政大事,忽然以铁良代袁世凯,遂起谣言。故袁世凯不惜躬犯嫌疑,自称再练陆军百万,所以稳住外人之心,并无他意。”太后道:“我亦料袁世凯断无他意。他若怀了不轨之心,何至明目张胆,与德使商量购枪。今闻贤王所言,更不必思疑。”庆王道:“太后明见万里,袁世凯当永为感激。”说罢辞出,即以此事告知袁世凯。

那袁世凯听得,不觉叹道:“某不过借此欲戏弄外人,不想又为小人所伺。今后种种掣肘,办事益难了。若非太后明白,某今番如何得了!”想一回,又叹一回。再忖:“自己是个疆臣,惟内政大事,某必预闻,无怪招妒。且各项要差,皆在自己身上。小人求差不得的,必以自己为众矢之的。计不如卸去各项要差,自削其权,免为小人借口,岂不甚好。”说罢,便不待商诸幕友,即行执笔拟起奏稿,专请辞差。那奏稿道:

奏为沥陈下情,吁恳恩准开去各项兼差,以专责成而符新制,恭折仰祈圣鉴事:窃臣前以兼差太多,力难兼顾,曾叠请分别开去兼差。屡奉温语,慰勉臻至,震悚莫名,臣复何敢固辞,上渎圣听。伏念臣世受国恩,及臣之身,叨荷愈重,特达之知,非常之遇,眷注弥笃,倚畀愈隆。臣虽至愚,天良具在,当以有生之日,皆图报之年,即蹈汤赴火,肝脑涂地,亦不足为万一之酬报。重以时局艰难,深宫焦劳,未尝或释,凡属臣下,皆当感激努力,以慰宸衷。况受恩如臣,何敢辜负生成,稍涉规避?是以鞠躬尽瘁之思,不特安逸所不敢图,即毁誉亦不敢计,但为管见所能及,棉力所能胜者,靡不竭虑以图。无如心虽有余,力常不足。

臣之才智,不逾中人,臣之气体,更甚羸弱,近岁迭膺艰巨,精力更逊于前时。矧天下之事理无穷,一人之智能有限,故数载以来,臣之负咎,当已多矣。不特此也,自古权势之所集,每为指摘之所归。今当圣明在上,众正盈廷,本无庸过虑;惟臣向以愚衷自矢,夙蒙圣主优容,信任不疑,自当力任劳怨。而臣独不免私忧过计者,非徒以满盈足戒,颠复堪虞。良以国家方艰,大厦非一木之能支,巨川贵同舟共济。而深思静虑,谁不如臣?若重寄常加于臣身,则疑谤将腾于众口,使臣因此受贪权之诮,将无以自明,即旁观亦因此启猜疑之渐矣。昔曾国藩常奏称‘臣一人权位太重,恐开斯世争权竞势之风’等语。臣区区之愚,窃亦虑此,则非止为臣一身计,兼为大局计,而不得不沥陈于君父之前者也。现值改定官制,明诏所布,首以专责成为言,仰见圣朝亮工熙绩,综名核实之至意,钦佩曷胜。臣以为欲专责成,须先明权限,而臣所兼各差,如参预政务,如新定各部尚书之职衔,与各国之国务大臣居中任事者相类。臣忝为外僚末官,兼任如会办练兵,及办理京旗练兵等差,现在陆军部已经设立,以练兵处并入,军政所汇,责有攸归,臣可无庸分任。如督办电政,督办山海关内外铁路,督办津镇铁路,督办京汉铁路各差,现在邮传部亦经建设,电政路政,应隶属该部,自无须臣督率经理。如会议商约一差,现在英、美、日本等国,商约均已议定,自后有辙可循,亦无须臣再参末议。以上臣所兼差共计八项,拟请旨一并开去。臣决非敢避劳耽逸,亦非敢避重就轻。以后无论何时,设有重大事宜,须臣赞画,臣但奉命办理,决不敢稍为推诿。现在委因差务太繁,实非才力所能及;事权过重,复非臣下所敢安。用是不揣冒昧,披沥渎陈,合无仰恳天恩,俯允臣请,不胜感激。恐惧屏息,待命之至。所有微臣沥陈下悃,请开兼差缘由,谨恭气折具陈,伏乞太皇后、皇上圣鉴训示。再臣前领有督办电政大臣关防、督办山海关内外铁路大臣关防、督办津镇铁路关防各一颗,俟奉谕旨后,即将各该关防一并移交邮传部,酌量缴销,合并声明。臣谨奏。

自此折一上,袁世凯先密告庆王,请他不必替自己挽留。因此,军机中人,自然要卸去他的兼差,好削他的权力。若铁良一辈,满意要代袁世凯掌握权柄的,自见袁世凯上表请开兼差之后,更天天在枢垣运动,好将袁世凯辞差的折奏批准了,那时自己的权柄方更重大。在军机里头,亦见袁氏折中语气,句句属于实情,亦不必阻他。因此,会同详奏太后,立时下了朱批,只得“着照所请”四个字,便将袁世凯向来所有各项兼差一概开去了。正是:

阙下方陈辞缺奏,朝中已遂集权谋。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庆生辰兰弟拜兰兄 筹借款国民责国贼

话说袁世凯因为各位宗室人员所忌,迫得上表辞去兼差。当时朝廷已有旨发出,系“着照所请”四个字,便把一切差使统通开去了。那时袁世凯以为从此可以免得诸臣所忌,不想那时宗室人员,有许多恃着是天潢贵胄,一来以袁氏从前权重,不免睥睨侪辈,二来又有从前受过袁氏气焰的,固乐于削他权势,故到此时,虽减了兵权,开去兼差,犹若余怒未息,更日肆谣言。有说袁世凯失了兵权,久怀怨望的;有说他今更因开去兼差,口出怨言的;更有说道他党羽既多,且尚有两镇兵权在手,即现时改归陆军管带的四镇,内里什么统制管带,那一个不是他心腹的人,若一旦因怨发难,怎能制他?因此,以为袁世凯那一人,正想(像)范增论韩信的话:“用则用,不用则杀”这等话。你一言,我一说,天天谋不利于袁世凯。铁良便与部下良弼计议,再要设法,一并收回袁世凯手上所存的两镇兵权。

原来那良弼亦是满人,曾游学日本学陆军,已是卒业回来的。恰那时铁良正谋争权,良弼又正谋得缺,自然互相利用。故良弼回国后,即投在铁良门下。那铁良全然不懂军事的,因为恃着一个良弼帮手,懂得些日本陆军形式,故敢天天纸上谈兵,觊觎兵柄,其实一切计划,都是良弼替他打算的,铁良自不免宠络良弼,是以不满一二年间,不次升握。自改订官制之后,更用他在部中丞参行走。及这时,更谋并收袁氏两镇兵权,急将与良弼计议。良弼道:“那袁氏本有点子才干的,他没有什么马脚露出,断不能在太后跟前说他的短处。况他既为太后所爱,又为庆王所重,欲除去他,却不容易。不如力说他是个得用之人,趁着新改官制,调他留京内用,是名为升他的官阶,实则削他的权力,自可以从中掣肘他了。”

铁良听得,深以此计为然,便一面向醇王运动,使言于太后之前,力言袁世凯很有才具,方今改定官制,将行宪政,看朝中井无能事之人,不如以袁某人军机,办理一切新政,较为妥协。太后道:“此言亦是有理。惟袁某自总督北洋以来,尚称平静,若调他人京,怕北洋重地,没有管理的人,却又怎好?”醇王道:“北洋与京中,相隔不远,有事尽可照应。且北洋一任,就令袁某荐人承乏亦好。”太后听得,觉醇王所言,一片是重袁世凯的,自然没有思疑。一来袁某在北洋,屡被人参他揽权结党,若调他入京,免他踞住北洋,遍布势力,自是要着;二来醇王曾与袁某争论政见,致拔枪相向,今由醇王荐他人军机,惜此融洽他两人意见,亦是好事;三来袁某既在北京,又可随时独对,商议要政。因此也允了醇王之请,即行召袁世凯入京引见,先谕以办理新政需人,要他在京统筹全局,问他肯不肯。袁世凯自没有不允的道理,但自忖:“在直督上,用去款项不少,虽是因公支用,但究未曾报部作正开销。”因此心上不免踌躇,只得对道:“臣久蒙高厚,渐无报称,今又以臣入赞枢务,自当感激发奋,安敢固辞。但北洋尚有经手未完的事件,恐人京尚需时日。”这等语。太后道:“无论什么事,可交由下任的办理。只恐能膺北洋重任的,究竟不易,就由卿荐贤自代便是。”说了,袁世凯谢恩磕头而出。

到了次日,即有谕旨,以袁世凯为外部尚书兼军机大臣行走。自朝旨发下,那个不知朝廷这会把袁世凯名为升官,实则夺权。惟是袁世凯心上,以为从前被人猜忌,只为兵权过重,今兵权已卸尽去了,还有什么人谗间自己,反能认真办事,不必瞻前顾后,因此反觉心安。一面上表谢恩,又计算那一个人,可能继这直督之任。虽手下人物甚多,但有两点难处:一来自己向来位置心腹人员甚多,尽要得个知己的人,做了直督,才能把自己所用的人,保全名位,实不啻为自己保全党羽势力;二来数年来练兵,凡是有用之才,有津贴的,有赏给的,志在结他心事,因此耗钱不少。至于招揽人才,举办各事,所有用去的,尚有数百万。虽是因公用去,究不曾奏准归部作正开销。看来又须得一个知己人员,继自己之任,方能替自己弥补。左思右想,究竟其人难得。猛然想起杨仕骧那一人,是自己向来援引他的,自己从前又得他之力结识庆王,今日正该把这个地位荐他承受,且向日杨仕镶服官直省,又与自己十分密切的。料他又必能替自己清楚首尾,便先用密码电商杨仕骧,言明欲荐他升任直督,却约他两事:一是自己所用的人,不要轻动;二是自己任上未清报销的款,要他弥补,若应允时,就可立升直督,这等语。

那杨仕骧是个官瘾最重的人,以为袁世凯是自己的恩公,本该替他弥补,况又得升直督,那直督一缺,是个最重要的缺位,有许多做了总督十余年,且不能希冀的,今自己一旦由山东巡抚,直得升授,如何不允?纵袁世凯亏空甚巨,惟是直隶是个认真大省,料亦不难设法,便回复袁世凯所约二事,都已应允。袁世凯便具了一折,力称杨仕骧在直省服官多年,情形熟悉,且素有长才,堪膺此任,这等语。朝廷已有意令袁世凯荐人自代的,览折无有不允,立即准奏。袁世凯一面打点交代,便人京到外部任事去了。

那时袁世凯既人军机,虽是一个尚书,究竟办事很有权力。因庆王系军机领班,大权本在庆王手上。叵耐庆王才具平常,凡事都倚着袁世凯,故一切大事,转向由袁世凯主持。故一般大小臣工,没一个不趋承袁世凯。那时铁良见了,暗忖:“自己谋使袁世凯入京,志在削他的权柄,今他反得权起来。”心上总不舒服,又要看着袁世凯的马脚。那袁世凯又以自己前在直督任上,所有兵权倒被铁良算弄出来,更不免乘机修怨。探得满人凤山,系在陆军部做统制的,原是铁良得力的手足,若调离了他,铁良便少了一个羽翼。恰值西安将军出缺,军机里头,正要拣人承乏,袁世凯便圈出凤山一个名字请拣。

果然次日谕下,以凤山补授西安将军。铁良见了,也吃一大惊,正像失了左右手一般。细细打听,方知是袁世凯作弄的。迫得没法,惟以凤山在军中,向称熟手,但求缓赴新任。袁世凯又称以凤山授西安将军,系为陕省练兵起见,要凤山交代停妥,即行以程。铁良复多方运动,方把凤山暂行留京。

自此,铁良更恨袁世凯人骨,誓要拿他的马脚。恰那一日袁世凯五十整寿,所有大小臣工没一个不致送寿礼。袁氏第宅,更铺张起来,十分华丽。门前支搭蓬棚,尽填塞车马;宅内皆悬挂锦幄,地上尽铺垫锦毡;至于宇画玩器,也不胜其数;各厅事分中西两式,摆设得十分齐整,预备同僚及各国公使参随,到来祝寿。一连数日,都是接收寿礼,十色五光,不暇细述。其中有些富豪官宦,望他提挚升官的,送礼更为优厚。有送礼一份,费去十来万金的。若军机四相,亦有帐联屏轴之类,皆是金光灿耀。有称门谊的、有称姻谊的。若庆王子自从因杨翠喜一案发露后,也感激袁世凯替自己弥缝,已与袁世凯拜了把子,结为异姓兄弟,故那时致送寿联,下款竟称如弟。因此庆王子这一联,颇搀人眼目。

因为庆王是个宗室至亲,向例不能与外人结纳私交。今庆王子对着袁世凯反称起如弟来,如何不令人注意?当下袁世凯也不觉得,惟于各人礼物,来则受之,况是庆王于的,更不好却意。且祝寿之日,中西人到来拜贺,已应接不暇,前后数天,都是摆寿筵,唱寿戏,分头款待。若至外镇督抚提镇藩臬,亦有差人人京送礼祝寿的。故凡款宴宾朋,倒分数天。第一天款待各国公使及参随,第二天是款宴京中一二品大僚,第三天才款宴外省来宾及自己姻亲。故一连数天都忙忙碌碌,袁世凯也应酬得十分疲倦。数日之后,只令家人把一切摆设及各人送的屏联帐轴也一并收拾好了,把庆王子称如弟的事,倒不记忆。因为祝寿起见,请假了十天,到此时方行销假人值。

恰到军机处里头,见了一本奏折,云是御史江春霖,参劾官制不善,并于附片专参自己的。袁世凯看了,心上也不免吃惊,只把他附片细细看下去,见他参道:

再军机大臣外部尚书袁世凯,揽权结党,内自北京,外而各省,门生故吏,布满要津,久为同僚所侧目。自由直督量移外部,方以为袁世凯兵权已解,朝廷杜渐防微,可免唐末藩镇之祸,乃跋扈嚣张,性仍不改。、此次五十整寿,备极奢华。内则王公大臣交相倾倒,放弃政事以踵门祝寿;外则督抚提镇,辇货来京,俱称门生,如奉君父。凡贺寿者,天津、保定两处购置,礼物为之一空;而侍郎唐绍仪、梁敦彦、赵秉钧、严修及皖抚朱家宝,吉抚陈昭常,汁抚吴重嘉,更不惜以堂堂大员、屈身如奴仆,以奔走候命于袁氏之门。至若左都御史陆宝忠,副都御史陈名侃,且为袁世凯过付寿礼。其尤甚者,则宗室王公贝子贝勒,原禁与汉员私交,圣朝成训,原以杜汉员奔竞之风,而绝宗室苞苴之路。乃庆王子分属懿亲,于袁世凯竟称盟弟。以宗室大员而趋附至此,其他可知。伏乞将袁世凯立行罢斥,以免后患,否则亦当稍裁抑其权势,以免有尾大不掉之虞。臣远观前代,近观现势,夙夜祗惧。为杜渐防微销患未然起见,谨不避斧钺,附片以闻。

袁世凯看罢之后,自己也应回避,不便向军机处同僚谈论此折。急回宅子里,看看各寿联,那位庆王于确是自称如弟。心中自念:“此事恰发在杨翠喜一事之后,料得此折一人,必有谕旨责成庆王子,即于自己面上很有点关系。”及此折既人,过数天还没消息,还幸朝臣看着庆王体面,竞留中不发,袁世凯方自心安。一面打探得此折又系铁良主使,心中又愤愤不过。便欲设法治江春霖之罪。即过庆王府来,商议以泄此愤。庆王道:“论起如弟两字,不过是亲切之词,本没什么过犯。”袁世凯道:“那厮竟谓门生祝寿时,津保两处,礼物购置一空,实属言之太过。若不惩他妄奏,此后何以办事。”庆王道:“此言诚是,但小儿与足下换帖拜把一事,如果明行宣布,恐不能不予以处分,是弄巧反拙了。”袁世凯道:现在新政改革,满汉且准通婚,何况拜把,王爷尽不用过虑。”庆王听了,仍恐太过招摇,力劝袁世凯不必理他,若扬将出来,反令江春霖那厮博个敢言之名,实在不值。袁世凯亦以为是,便不敢再提。

恰到了次日,朝上适召见军机,太后没一句话说,即把江春霖一摺,给袁世凯看。袁世凯当时未敢奏辩,太后亦温语说道:“你们位高权重,休要令人借口才好。”袁世凯听了,只碰头而出,额上已流着一把汗。即回至挂甲屯胡同宅子,左思右想,觉今天召见时,太后面色实在不同,料为江春霖所参之故。想:“那江御史,一来求升不得,二来又受铁良运动所致,若不惩责他,恐他此后胆子更大,要天天窥伺自己,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一团怒火自从顶门飞出。时正在庭前往来碟躞,一时不觉,竟失了足,在阶下扑了一跤,大叫一声“哀唷!”右足已觉有些瘀痛。急唤了人来,把他扶起。这时已惊动家人,张皇起来,又不知受伤轻重,且他已做到这个地位,正是人贵则身贵,即使小小痛痒,家人且不免小题大作。况他无心一跌,伤势自然不轻。家人急的寻医合药,好几时,方略略减了些痛。袁世凯一面具折告了操。时袁世凯的妻妾,以他无故被跌,正不知他因思想过步,无心失足,反迷信起来,疑家内有些鬼祟,都道这宅于不好住,便迁到锡拉胡同宅里。

自袁世凯既已告假,在家无事,每天仍有至交的朋友到来谈话,有问疾的,有专要与他谈天,解他寂寥的,也不必细表。那一夜,已有二更天气,忽门子呈上一个片子,说称这人因有事,是要求大人赏脸传见的。袁世凯看那片子,是“汪大燮”三个字。袁世凯知他是外部待郎,与己同僚,且属心腹,今乘夜到来,必有事故,立即传请进来。门子去后,不多时,已见汪大燮‘来到厅子里。时袁世凯脚患已经略痊,汪大燮仍不免问句安好。然后分宾主坐下。

袁世凯道:足下深夜到来,必有赐教。”汪大燮道:现在苏杭甬路事,前经让由英人兴筑,已立了草合同,也曾经盛杏荪请英人废约,奈英人不允,还照会前来,请修改正约,此是大人知道的。惟苏杭人苦苦不允,纷纷打电到来力争。你道怎么样办法才好?”袁世凯道:“办外交的很有点难处,论起这草约,本有废弃的道理,况外人又迁延日久,还不兴工,似无怪国民不肯承认。但国家里头,势力现在微弱,若外人不再来索取权利,已是万幸了,还那里好把已经让出的争回?兄弟只怕失了外人之心,便是此事不生出意外,怕仍要惜点事,决裂起来,就不是耍的。据小弟愚见,总要想个两面俱圆之法,可令国民满意,不致令外人动气,使彼此仍敦睦谊,免因此事失了感情,是最好的。”

汪大燮听了道:“大人的话很是,但此两面俱圆之法却是不易。稍有一点吃亏,便贻国民口实,小弟实不敢自主。不知大人几时销假到部办事呢?”袁世凯道:“现在脚疾已好些,待假满必销假了。此事尽有日子办理,不知足下深夜到来,究是何意?”汪大燮道:“只为英使明天到部商议,故先来向大人请教。本欲向大人筹个办法。今大人既日间销假,小弟便不多言,当回复英使,待大人假满时再商罢。”袁世凯道:“如老兄有高见,也不妨直说。”汪大燮道:“不如免使英人修筑,改为与英人惜款自办。这样,也算废了草约,又算是自办,可免得国民借口,且与英人借款,又不致令英人过不去。此即是大人说的两面俱圆之法,大人以为何如?”袁世凯听了,点点头,随道:“待弟假满后再商罢。”汪大燮说两声“是,是”即辞去了。正是:

欲向洋商筹路款,顿教民庶起风潮。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廿一回 拒借款汪大燮出差 遭大丧袁尚书入卫

话说汪大燮说称与英人借款自办,作为废了草合同,袁世凯亦以此说为是。然自汪大燮去后,袁世凯满意于销假后到部办事,即照此议做去,但念:“虽然与英人借款,只怕苏浙人士仍要反抗,终没有了期。总要寻点法子,令苏浙人士说不得后话才是。”故于到部之后,即与汪大燮商议道:“现在外交,种种棘手,国民总不谅我们艰难。只望外人不再索权利就罢,那里能够把已让的权利收回?今足下所议,改为借款一层,自是善法。因前者督办大臣盛宣怀,办事不大妥当,以至于此,今除了改为借款一层,再没善法了。但怕苏浙人仍有后言。总要想个法子,令苏浙两省人依从了之后,不能反悔才好。”汪大燮道:“大人之言,实见得到。惟是国民之心,不审交涉的烦难,只称力争权利,坚持到底。怕借款一层,国民依然不允,又将奈何。计不如先与英人商妥借款,然后告知苏浙两省。如再有反抗风潮,只说已经商妥,不能再议便是。”袁世凯道:“这恐不能,怕那时国民又说我们掩住国民耳目,暗地把国权断送了。今不如仍告知苏浙人,以惜款一层为转圜办法,叫苏浙人磋议如何?且现在苏浙人大股未集,借款两字,或可从允。”

汪大燮仍不以为然,踌躇道:“若叫苏浙人磋议,怕国民只把争回权利四字做口头禅,一经会议,人多口杂,又易反抗。以小弟愚见,今苏浙人为争回路权四字,已立了团体,不如电致他们,叫他们选举代表来京,与我们同见英使会商。待他们到京时,然后晓以利害,说称惜款一层,为不得已之办法,再不能更改的,较易妥当。”袁世凯即点头说了两声“是”。满意即行电致苏浙人士,使选举代表来京会议,不想借款筑路的办法,自汪大燮见过英使之后,新闻已传遍了,直弄得汪大燮等遮隐不得,即告知袁世凯。袁世凯亦大怒,以为国家交涉重事,未有成议的,只有点风声,即被新闻纸传播,办事更大难了。

汪大燮便一力怂恿请袁世凯,立即要筹个限制报馆的善法。但当时已传出借款一事,料不能隐讳,因此把电致苏浙人士的电文,声明已改议借款,修筑苏杭甬铁路,即废了从前草合同,并叫苏渐人士,无论如何,请即派两省代表来京,与英使会议,这等语。不料苏浙人士得了这道电文,无不哗然,以为借款筑路,以路抵押,将来兴工行车购物及一切用人行政,都是受制于他人,是名为自办,实不是自办的了。就中就有争路为首的几个人,立开大会,研究此事。并请了在籍前任大学士王文韶及前任巡抚陆元鼎出来,大家会议。以外部以自己股本未集为词,主张借款;今一面先行集股,一面于本省选举总理人,决意自行筑路。仍恐外部以为叫自己派代表入京,自己如不派时,反为外部借口,故仍又一面选派代表,声明代表人的权限,只合会议废约,于惜款筑路一层,亦不承认。那时外部袁、汪两人,真无可如何。

且浙人当先行集股之时,旬日之间,已得银数百万,即行电告外部,以国民附股踊跃,决意自办,又请王文韶电告军机,请代奏,以渐人自办,实有力量,不愿借款。恰那时陆元鼎方应召入京,故又请陆元鼎面奏草约应废,并以汪大燮为浙人,竟抗违舆论,主张借款,因此又宣布不认汪大燮为浙人,并电请军机,革汪大燮以谢天下,这等事情。直弄得汪大燮无法,只望代表到京,把个为难的情形向代表细说,或可以迁就。

不提防等到代表到京之时,那些代表员到了外务部,那袁世凯以为汪大燮是个浙江人,于代表员必有点感情,说话较易,故令汪大燮与代表员相见。准各代表员到部时,见了汪大燮,已为眼中钉刺,更说不下去。并说道:“袁军机是本部尚书,所有交涉,是他主政,应请他面商才好。”汪大燮道:“袁军机现在身子不大快畅,难以见客。若各位同乡先生,有什么赐教,即向兄弟面谈,自可以转达的了。”各代表员道:“弟等为接到部电,要派代表来京会议。弟等不佞,谬承选举,故不辞劳瘁,以公事要紧,千里来京。只道袁军机有高见赐教,今反不得一面,是着代表来京,亦属无用。”汪大燮道:“兄弟已承了袁尚书之命,故敢出来与各位相晤。倘若不见信,待兄弟回复袁尚书便是。”各代表员道:“不是不见信,只怕汪大人妥商之后,袁尚书复有后言,是此次已多费唇舌了。”

就各代表员中,有一人恐汪大燮不能下场,亦不好意思,即道:“如汪大人既得有袁尚书所嘱,若有高论,亦可赐教。但事须迅速,因苏浙已陆续集股,故弟等来时,定限留京十天,便要回省复命,故方才所言,不过防与汪大人处谈过之后,又要再晤袁尚书,太过耽搁时日,于弟等实有不便。如汪大人处,既得有袁尚书意思,准可赐教。”汪大燮道:“现在外交的烦难,是列位同乡知道的。此案的错误,全在盛宣怀糊涂,留落这些首尾,令我们棘手。今外人只坚持不允废约,经交涉数次,几于舌敝唇焦,仍相持不下。若改为借款自办,或可转圜。除此外亦再没有办法了。”各代表员道:“某等蒙乡人推举,谬充代表,所有权限,只能商议废约,此外实非某等所敢与闻。”汪大燮道:“某亦何尝不望废约,但外人坚持不允,亦无可如何。欲与之决裂,又自度本国势力,不容易做到。因此左右为难,穷于应付。今所议虽为借款,但并非以路权抵押,亦是自办而已。不知诸君何以坚执不允?”

各代表员道:“纵不是以路权抵押,但所购材料及聘用工师,不得自由,与失权何异?”汪大燮道:“诸君此言,似乎近理,惟有想不到处。今中国制造未广,材料纵不购诸英国,亦必购诸外人;就以工程师而论,中国人才尚少,亦须向外国聘请,是并无吃亏之处,诸君当可释疑。”各代表员道:“材料及工程师虽要靠外国,但使权自我操,材料可以择价而购,工程师亦可由我去留,毕竟是不同的。”汪大燮道:“条约里头可订明材料价值,不能较别国尤贵,即工程师如不称职,亦可由我开除,如此并非受人挟制。若谓借款要吃亏佣钱,今我们已声明,经手的佣钱仍归公司,若谓借款必须纳缴子息,想自办的股本,亦何尝不要纳息?诸君细细研究,自可了然。在兄弟非必把持,以惜款为是,但于万不得已之中,故筹此一策。况两省股本未集,今借款又得现成,可以立刻兴工,借人之财,以办我之路,有何不可?”

各代表员道:“借款两字,流弊不可胜言,仓猝间难以尽述,总之损失权利,实所不免。若大人以集股艰难为虑,须知现在人情踊跃,旬日之间已集得数百万。现今又分各府各县担任,想股本是不难的。”汪大燮道:“有无流弊,只看所订条约何如耳。”各代表员道:“此话自然能说得出,但历来交涉,时时说谨慎磋订,实没一事不吃亏,又安能保此条约,必无流弊。”汪大燮道:“此亦诸君过虑耳。且尤有一说,诸君以为人心踊跃,集股自易,但恐认股虽易,交股就难了。”

各代表见汪大燮说出此话,以为汪大燮太过小觑自己两省,心中不悦,即道:“广东人把粤汉铁路争回自办,瞬息间集股四五千万,难道苏浙两省之力,就不及广东一省不成?”汪大燮道:“这却比不得。广东人以一时之气,像与岑春煊赌赛一般,所以如此。若寻常集股,却不容易。”各代表员道:“此次苏浙人亦激于义愤,集股亦未尝不易,汪大人处若不见信,请准由商办,若办事人集股不成,任从治罪亦可。”

汪大燮此时,觉没得可答,只说道:“那有集股不成亦可治罪之理,但外人苦苦不允废约奈何?”代表员道:“此是草合同,不是正约,不要混说。因草合同未经朝廷签字,不能作正。以外人逾期不办,先自背约,应可废弃,作为无效。”汪大燮道:“我何尝不知此理,但自念国势力弱,一经决裂,必须言战,实无可以抵御之法。”各代表员道:外国只系商人谋办此路,他政府未必为之兴师。且他自背约,公法上实说不去。”汪大燮道:“到今日的地位,看我们中国的光景,那里说得公法。”

各代表员至此,见汪大燮苦苦以战事恐吓,即道:“大人处所言,非我们所敢参议。战和两字,自有政府裁度。我们代表,只为路事而来,所有权限,只能与闻废去草约,余外皆非我等权限所及。此说方才早已言明,若大人见谅,自是好事,倘若不能,我们惟有回省照复,不必更说其他。”汪大燮此时,觉不能再说下去,即道:“不过彼此参酌,并无别的。诸位不必便回,待我把诸位宗旨及所有权限,向袁尚书细述,然后再商便合。”

各代表便即辞出。回至寓里,暗忖:“今日听得汪大燮言论,全是把持。只把外交烦难来推倭,又只把战事来恐吓。看将来,一切什么归外人所办,及什么借款自办,统通只是汪大燮把持。若汪大燮不去,此事终没了期。”立即把相见问答情形,寄复本省。至此苏浙人士皆嫉汪大燮,以为袁世凯的主意,只系汪大燮一人播弄。故又纷纷电致北京政府里头,力斥汪大燮之非,并申明代表员到京的权限。又攻击汪大燮误国媚外,速宜治罪等语,弄得汪大燮手足无措。随后各代表员以此事终难转圜,因汪大燮并不言及可以自办的话,屈计十天期限已满,只得函告外部,要如期回省,即附轮南返。

那汪大燮老羞成怒,转向袁世凯面前,说许多苏浙人的坏话,反令袁世凯愤怒。因误国媚外这一句话,汪大燮也指是苏浙人谩骂袁世凯的,那袁世凯安得不怒?因此不免坚持借款自办一议。后来毕竟民气难抗,英人又肯顺些情,把此件交涉放下了。朝廷又知汪大燮为国民仇视,即把汪大燮离开外部,派为出使英国考查宪政大臣,使离开北京。所以当时苏浙的人,又不免多集怨于袁世凯。这都是后话,倒不必细表。

单表袁世凯自任外部尚书军机大臣,最后一年,正是光绪三十四年。那时光绪帝日在病乡,到了初冬时候,病势更重,也聘过几个御医请脉,终不见有点起色。偏又事有凑巧,到那时清太后又染了一病,颇觉沉重,也到颐和园养病去了。那时两宫既病,故十月内一连十数天也没有视朝。

偏到十月二十一那一天,光绪帝竟一病不起。当时宫中不免纷乱,因光绪帝登位之时,论起昭穆,本有些不合,因同治帝殁时,也没有储君,就以光绪帝人嗣,不过仿兄终弟及之制。故当时就有人议论,以为同治帝没时,应立同治帝的侄子方为合法,今仿兄终弟及之理,与当朝家法不合。不过太后以若立同治弟的侄子,就须立恭亲王的孙儿,怕恭王当权,实于自己不便,是以改立光绪帝。这样,全是当时太后的私意,为自己执权起见。又因故立光绪帝之时,先把同治帝的死事隐住了,早令恭王查勘万年吉地,使他先离了京城,然后令直督李鸿章带兵镇住北京,方才将光绪帝登位的。有这个形迹,益令人思疑。是以当时大臣,纷纷入奏。

更有一个吏部稽勋司主事吴可读,递了一本奏折,即行自尽,这样唤做尸谏。他折内的大意,以为光绪不应登位,将来必成个争立之祸;虽太后谕旨中,有说明待光绪帝生有太子,然后入继同治这等语。但若光绪帝一旦无子,将来必纷纷争讼,故请当时太后不宜一误再误,当先立那一人为同治承继的,待光绪身后,即行即位,以免争端。果然被他说中了,到光绪帝于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那天殁时,竟然无子。

清太后忆起吴可读一奏,又因那时恭王一派人甚盛,容易争立,故清太后一意要立光绪帝的侄子,总须一人入宫坐镇才好。猛想起当时朝中,惟袁世凯一人,最有机变,就令人官护卫。正是:

嗣位既思扶幼主,镇宫还要靠权臣。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廿二回 请训政铁良惑宫禁 遭谗言袁氏遁山林

话说因那时清帝病故,朝廷恐诸贵族为变,思召一重臣入卫。因当时庆王亦不在京,实国庆王掌执大权已久,恐他于嗣位问题有所梗议,故学从前遣发恭王的手段,借查勘万年吉地之名,先令庆王领差出京。那时军机中人,除了庆王之外,就算袁世凯是有权有势的,故就令袁世凯入宫护卫,并商议大事。不想清太后正筹思嗣位问题,又在病中,势方剧烈,到次日,清太后又一病身故。

还亏清太后早传下遗诏,以醇王的长子溥仪入继大位。那醇王本是光绪的胞弟,故溥仪就是光绪的嫡侄子,论理本该择立。但这会择立的法子,于光绪帝名下,只是兼祧,于同治帝的名下,方为承嗣;若就承嗣同治帝说起来,又不止溥仪一人方为合式。故清太后传下遗诏时,实大费踌躇。只一面令袁世凯入宫,又一面与醇王商酌,立定了主意,以傅仪入嗣。

及到次日清太后殁时,京中谣言更多,因帝后俱亡,相隔只是一天,有此凑巧,自然令人疑惑。有说光绪帝死于非命的,又有说先太后实死于非命的,更有说光绪帝已死了数天,不过到那时方行开丧的。你一言,我一语,京中内外,倒是一般说法。惟有一点奇处,因各国驻京公使电报各本国,又称清太后死之在前,光绪死之在后,与前说大为相反。更有凑巧的,当时拿了几个太监,谕旨道他是干涉朝政,因此更有人传道,先太后那日在南海小御轮中,夜里被一个太监,不知何故,用枪击中了左腿,伤重致毙的,故把那夜值差的太监,尽行拿了治罪,所称因太监干涉朝政,只是一种托词,这等语。诸说纷纷,莫衷一是。但就外国人所传的说起来,是太后先死,还是近理,然究不过是忖恻之言,也没什么凭据,倒不必细表。

且说当时醇王,正在军机行走,因宫廷遭此大变,自然在宫内商妥,立了自己儿子登位,然后把哀诏来宣布。在醇王本与袁世凯有点意见,因前年议创内阁的事,曾用枪击袁世凯,此事本来刻未忘心,今偏召袁世凯护卫,只是太后的主意,自己自不好阻他。还幸袁世凯亦是扶助择立溥仪的,因此把前时意见,本已消化了。

不想那时铁良正在做陆军部尚书,觊觎政权,已非一日。惟心中最恨袁世凯一人,年前因为争掌兵权,已多次冲突,今只望光绪殁后,袁世凯或失了权势,自己才好谋入军机。不提防嗣位大事,有许多宗室大臣也不召进宫中商议,偏召袁世凯一人,心中就不舒服。又怕新皇登位,念他援立之功,更加重用,可不是他的权势更要大起来?便召集自己心腹的几人,如学部尚书荣庆及学部侍郎宝熙,与及陆军部参议良弼,会议对待之策。

那时良弼以铁良得掌兵权,实出自他的手段弄来,今因不迁其官,已含恨铁良不已,惟外面仍与铁良周旋,故铁良全不觉得。当下会议对待袁世凯,宝熙道:“今袁某入宫护卫,且与闻嗣位大事,显有援立之功,料不能说他不好。今谕旨已将太后追封的(为)大行太皇太后,而光绪后又已封为皇太后。自咸丰以后,向由太后垂帘听政,今改以醇王做监国摄政,料非新太后所喜欢。今不如密进宫中,恭请新太后垂帘。如此议能行,可料醇王失了权势,那时新太后必感我们扶他听政,自然用我们掌执政权,便可在新太后跟前,说先太后夺先帝政权之故,系袁世凯当戊戌一案,从中播弄。这样,不怕新太后不治袁世凯之罪,是一举而两得也。”荣庆道:“此计大妙,即是一矢贯双雕。一来我们可以同进军机,二来又泄袁世凯之恨。若是不然,不特我们没有掌执政权之日,且将来援立功大,袁世凯将越加重用,即越有权势,实是我们眼中钉刺而已。”铁良道:“豪杰之士,所见略同,我亦以此策为最妙。但何以进言于新太后之前,且言了又安能得他必允?实属有点难处。”宝熙道:“有何难哉!今停灵在内宫,足下为亲贵大臣,明日可人宫致祭,就向新太后说有要事密奏,新太后自然要设法密召足下入宫,自可以畅言。且若以醇王摄政,便权在醇王,若由太后垂帘,即权在太后,亦没有不从的道理。”铁良听罢大喜。座中惟良弼不发一言。

到了次日,铁良即独进宫祭灵,觑醇王及袁世凯不在左右,即向新太后面称:“有要事要密奏。”那时新太后听得,正不知有何要事,只道宗室近支,有谋争大位的事,便令太监引铁良转至别宫面奏。铁良见了新太后,请过安后,新太后道:“外间有何要事,可面奏将来,也不必徇隐。”铁良奏道:“先帝不幸宾天,臣等正不胜哀掉。但念先帝非不雄材大略,只以权不由己,遂致政不能发施。今皇太后不宜复蹈故辙,宜自主掌大权,以竟先帝之志。惟先太后遗诏,以醇王监国,似非不佳。但醇王年轻性躁,究不如太后之睿智聪明。故臣等多人意见相同,欲请皇太后垂帘训政。昨夜与学部堂官荣庆、宝熙等相商,皆以此策为最要,迫臣人宫面奏。如蒙皇太后俞允,臣等必竭忠相辅,以图自强。”

新太后听了,意亦稍动,但以遗诏既以醇王监国,若自己一旦垂帘,便与遗诏相背,固惧诸臣不服,且恐醇王不肯相让,那时宗室亲贵,必以自己与遗诏争权,亦断不助己。此事看来怕不易行。故此心中踌躇不决,便向铁良面谕道:“卿言亦有理,但遗诏已定,不易更改。此事容我细想之,倘若可行,必从汝请。今宫中耳目较多,不便多说,汝宜早退。”

铁良此时已不敢再留,惟频(濒)行时,仍再奏道:“太后宜自打算,勿迟疑误事。倘太后允行,料诸臣必不敢抗。若有面谕之件,请随时召臣进宫,俾得面听圣训。”说了即行辞出。即把面奏情形,对荣庆等说知,以为新太后尽有些意思,当可允准,正喜不自胜。惟当时新太后细想:“此事行之不易,恐勉强要做,反闹出乱事来。”因此不敢,就把铁良所奏的话,已按下了,再不提起。

那时,铁良一天望一天,终不见太后再召自己进宫议事。再过三两日,仍无消息。料知此次愿望一定落空,心中反不免彷徨起来:因恐此议一泄,以太后垂帘,必夺了醇王权势,若被醇王知道是自己请诸新太后的,必怒责自己,那时欲谋陷袁世凯,反为袁世凯所乘,自己反弄个不了,如何是好?即急与荣庆、宝熙等计议。连荣庆、宝熙二人亦惊慌起来,转问良弼有何解救之法,良弼道:“此策不是我主张的,我那里觅得解救的法子来,不要问我罢。”铁良道:“彼此都是同心的人,你为何说此话?”良弼听了,惟低头不语。

此时铁良亦不暇多责良弼,只要与荣庆、宝熙商议计策。宝熙道:“我们所仇恨的只是袁世凯一人,因他并不是我们亲贵的,竞把大权落在他手上,是以不服。若我们失败,便是袁世凯更为得势,我们断不甘心。今不如反言袁世凯密请新太后垂帘,以夺醇王摄政。在醇王跟前说这些话,那时醇王必怒,怒则罪袁世凯必矣。足下以为然否?”铁良道:“只怕醇王不信。”荣庆道:“年前因议建内阁的事,醇王曾欲击袁世凯,是袁世凯为醇王仇嫉久矣。由此进言,不患醇王不听。且自两宫殁后,袁世凯日在宫中,谓他进言于新太后之前,亦近情理。此策尽可行之。”时铁良听到这卫,亦以为然。

那日铁良见了摄政王,便奏道:“那一天袁世凯在宫,曾与新太后密谈,监国殿下究知其事否?”摄政王道:“予一概不知。那袁世凯是说什么事,要向太后密奏。你有听得没有?”铁良道:“此话臣实不敢多言,臣以为殿下在宫中早已知得,故以言及。”摄政王道:“连日我一头要理两宫大丧,一头又打点新皇即位,宫内琐事也没有闲心查究。你若有所闻,不妨直说:”铁良故作半吞半吐,随道:“闻袁世凯密奏新太后,以新皇得嗣大统,本非先太后主意,不过殿下劫先太后留此遗诏,以图子为天子,己执大权而已。且谓殿下在太后跟前,说称新皇实继承同治皇帝,于大行皇帝不过兼祧,就谓新太后不宜过问国政等语。故新太后当时大怒,袁世凯就力请新太后垂帘,像先太后故事,自行训政。并言与庆王爷商妥,必竭忠相辅,以佐新太后,务达垂帘的目的。后来新太后,不知因什么事,不允准行,臣却未晓。今只直陈于殿下之前,望殿下总要秘密查察方好。”

那摄政王本是个少年气盛之人,世事阅历还少,故听得铁良之语,正如怒火交飞,冲冠而出,徐道:“你从那里听得来?”铁良听了此问,几乎对答不出,乃故作难言之状。摄政王复催他直说。铁良道:“宫内太监多有听得的,且袁世凯在臣跟前,亦说过以新太后训政为宜。臣料此事是不假的。”摄政王至此更怒不可遏,即道:“新皇人嗣大统及我得任监国,当时袁世凯亦在场赞成,他如何一旦说这些话?”铁良道:“他性情最狡,定然一面巴结殿下,一面又欲巴结新太后,以图揽权固宠。因殿下严明,他不易作弄,实则欲得新太后垂帘,以图自便久矣。殿下总宜留意。”

摄政王道:“袁世凯那厮,因从前议建内阁,我曾反对他,几至用武。想他仇恨在心,放要谋算我,亦未可定。但他既如此可恶,你道怎样对付他才好?”铁良道:“此等人多一天在朝,即多一天为患,自应早一天设法。殿下试想,他并不是我们亲贵中人,那里有真心来待我们呢?故此人断留不得。至于如何惩治,殿下自有权衡,臣不敢擅拟。”摄政王道:“现在国恤期内,不便治他的罪。待过三月后,再作区处。”时铁良心中正惧自己所谋泄漏,恨不得早一天谴发袁世凯,方自安心,故不时在摄政王跟前进言,都是不利于袁世凯的。

在袁世凯亦知铁良不利于己,但他暗请太后垂帘之事,推在自己身上,实在不知。且以新主既已登位,又不知摄政王待自己的意见何如,故先具了一折,自称足疾,即请辞退。因袁世凯自念:“自己所恃的只是庆王,今庆王的权力,已不像从前,自己实木可急流勇退。若一旦被监国开了疑忌之心,实在不了。”故先递这一折,志在探摄政王的意见。不想此折一上,摄政王并不曾商诸军机,立即发旨,准其开缺回籍。

那旨先到军机里头,军机中人无不大惊,交相替袁世凯向摄政王说情。那摄政王却向诸军机道:“你们倒不必替他说话。我准他开缺,已便宜他的了。”诸军机又不知铁良构陷之事,只疑摄政王所说,不知袁世凯有什么罪名,更不敢置喙。袁世凯得了这点消息,亦只疑摄政王因前者争建内阁,怀了意见。想:“他如此量小,自己在朝,亦是不便。”即立刻出京,从前知己都不往拜辞。只往庆王处一谈,相与太息一会而别,即搭车回河南项城本籍。可叹一世煊赫,如此下场。

后来摄政王亦渐知请太后垂帘之事,只是铁良所为,推在袁世凯身上,此时已悔之不及。后又因东三省交涉棘手,被日人调兵间岛,赚取南满路权,京中各员都道:“如袁世凯在日,断无此事。”因袁世凯任外部时,颇有点声望,为外人畏服,滇弁枪毙法员一事,被法使要索革锡良,赔重款,求矿务,声势汹汹,不数日间,已由袁世凯得和平了结。因此之故,摄政王也思念袁世凯。上来恨铁良造作谗言,自己误信,也不好告人;二来又见时事艰难,非袁世凯无以支持大局,便欲起用袁世凯。惟袁世凯以时局不易挽救,同僚又未可共事,监国又多疑,且自己开缺之后,不一月,又革去自己的所用的陈壁,故袁世凯益发灰心,只劝其子方任农工商部的袁克定,小心服官,自己已誓不复出,只在卫辉经营园林,为终老之计,已屡召不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