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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籍冤魂

     彭养鸥 著 

 

  《黑籍冤魂》三编二十四回,章回体,谴责小说,彭养鸥著。据结尾处“时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事也”一语,可推知其成书当于此年或后此不久。1909年2月改良小说社出版“说部丛书”本,卷端题“醒世小说黑籍冤魂”。小说集中笔墨描写鸦片侵入中国及泛滥成灾的情况,以一个吴氏家族世代受害于“黑籍”即鸦片的情形表现烟毒侵害之深之广,令人怵目惊心。

  本书主题集中鲜明,构思巧妙。以吴廉一家五代人被鸦片所害为主要线索,以道光初年写到光绪后期,由鸦片初入国门写到其泛滥成灾,时间跨度为半个多世纪,有厚重的历史感。从横截面来看,小说涉及的生活层面极为宽泛,京官州吏,市井游民,士农工商,僧道师生,警察医生,每一类人中均有吸食鸦片者。成人有瘾,婴儿亦有瘾。人类吸烟,老鼠也受熏染。阳间有吸烟之人,阴间亦有吸烟之鬼。可见烟毒无所不在,深入骨髓。针砭时弊入木三分,有撼人心魄之力量。书中之人物塑造亦较为成功,如吴念萱、吴良、吴仲勋、吴良之女等人物都有一定的典型性。有些情节颇引人入胜,如第二十二回中姨太太房中设铃而引发风波的细节令人忍俊不禁,末尾一回的人鬼对话则令人不寒而栗,发人深思,都会给读者造成强烈的印象。作者亦颇富文才,许多描写生动细致,栩栩如生。其中借师爷乔岳之口所述的《烟室铭》、《烟鬼谣》,王讼师所编的形容烟鬼的《山歌》等,都是讽刺吸烟之人绝妙的韵文。总之,在晚清同类题材作品中,无论思想内容还是艺术手法,本书均属上乘之作,影响也最大,当时便被改编成戏曲,广泛流传,具有深远的社会历史意义。

  目  录

  初编

  第一回 烟霞成癖举国若狂 谈吐生风庶人好议

  第二回 花样翻新芙蓉流毒 心思斗巧斑竹生春

  第三回 得意自鸣谈锋犀利 冒险进取妙策环生

  第四回 登垄断奸商获厚利 申禁令钦使定严刑 

  第五回 拿班做势县役使威 带锁披枷烟奴受苦 

  第六回 立法森严力能排外 挟资运动财可通神 

  第七回 受皇封官衙偏冷落 烧案卷宦海起风波 

  第八回 商计策钱师爷卖俏 办妆奁女公子于归 

  第九回 隔牖窥妆私语切切 深宵胠箧妙手空空 

  第十回 典赃物偷儿露踪迹 探贼巢里老话行藏 

  二编

  第十一回 吞赃物马快放刁 中烟毒童騃毕命 

  第十二回 开药方庸医杀人 礼忏事穷僧显丑 

  第十三回 触疠气鼠瘟流毒 比匪人狴狱遭刑 

  第十四回 千里投亲一枝可托 三生有约两小成婚 

  第十五回 学浪游奴仆入花柳 选吉日星士误阴阳 

  第十六回 创基业纱厂开工 值飞灾轮机殒命 

  第十七回 经商客烟寮述往事 收生婆闺阁话闲情 

  三编

  第十八回 望添丁偏歌弄瓦 赋悼亡哀志鼓盆 

  第十九回 访亲耗客舍谈心 乏川资穷途落魄 

  第二十回 得钱过瘾乞丐穷凶 指东话西店商受辱 

  第二十一回 营金屋刺史启华筵 弄笔头幕宾失馆地 

  第二十二回 动疑心深宵窥秘戏 寻短见吃醋闹官衙 

  第二十三回 奉差遣捕盗扰村坊 愁参劾入都思运动 

  第二十四回 滞魄幽魂现形惊异类 危言竦论改过望同胞 

 

  初编

  第一回 烟霞成癖举国若狂 谈吐生风庶人好议

  且说中国自鸦片进口,流传内地,百余年来,无论贫富贵贱,士农工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喜欢呼两口鸦片烟。因为这鸦片烟有一种功效,异常灵验,人若作事过劳,精神疲倦,吃了两口烟,顿时精神朗畅,骨节通灵。又如风寒小疾,头痛身热,吃了几口烟,自然神清气爽,百病消除,所以叫做洋药。这不过因其功效神速,所以拿来备个医药之用。

  不料世人嗜好日深,朝呼暮吸,竟把他当个正项事件,与三餐茶饭一般,吃得高兴,遂起他个美名,叫做“芙蓉膏”,又叫做“福寿膏”。这一般吃烟的人:有因病而吃的;有闲着无事,藉鸦片消遣光阴的;有的三朋四友,结党成群,欢喜到烟馆里去走走,烟铺上躺躺,不知不觉吃上的;又有那青年子弟,公子王孙,问柳寻花,朝欢暮乐,因而在花柳场中弄上的。当初吃的人犹少,后来越弄越多,一门之内,主人吃了烟,怎禁得下人们效尤;一家之中,尊长吃了烟,也难怪子侄辈学样。纵然有许多人家规矩极好,管教子弟也十分严紧,无奈风气所趋,大家以吃烟为时髦,不吃烟为迂拙,所以那班子弟,只要瞒着父母,背地里开灯私吃。等到吃上了瘾,无可挽回,父母也只好装聋作哑,不能十二分当真管束了。

  但这鸦片的功效,却也稀奇,只有不吃烟的人,偶然呼上一口,才有些灵验;若是吃上了瘾,那就无用了。大凡吃烟的人,莫说吃了烟精神便能振作,疾病可以消除,其实一些无用了,反多一个累赘,添几分烦恼罢了。

  这鸦片又能消烁元神,灰颓志气。你看那班做官的人,因为吃了烟,都是吏治废弛,玩视民瘼;那班读书的人,因为吃了烟,都是壮志全消,不图上进;那班做生意的人,吃了烟,都是废事失业,不管商务堕落;那班做工业的人,吃了烟,都是懒惰成性,不知工艺改良;还有那种田的人,吃了烟,更都是灌溉不勤,耕耘不力,田园则日就荒芜,饥寒则不免交迫。在富贵的人家吃了烟,弄得来七颠八倒,门户萧条;在贫贱的人家吃了烟,弄得来少米无柴,抛妻弃子。烟瘾越吃越大,烟毒越受越深。一个人被鸦片束缚住了,任你是拔山举鼎的英雄,铜浇铁铸的罗汉,只要烟瘾一发,顿时骨软筋酥,连一些气力都没有。所以吃烟的,一个个扛肩缩腮,面黄肌瘦,三分不像个人,七分倒像个鬼。把锦绣似的山河,都被这烟气薰得个天昏地黑,日暗无光,简直变成了一个烟鬼世界了!

  国家见了这种光景,想起这鸦片烟的毒害,不得不把他来禁了,于是出了一道上谕,着各省督抚,通饬各地,实力禁烟,限定十年以内,一律扫除这个烟毒。这真是个绝好政策,要算自强的紧要关头。只有这许多烟鬼,听了这个消息,心惊胆落,一个个着急起来,三五成群的聚在烟馆里面,议论纷纷。

  有的说:“朝廷何故禁烟?像我们一事不管,与世无争,也算得个安分良民,要人人能像我们这样,天下也就太平了。国家自己不能振兴,倒来把吃鸦片人晦气。”

  有的说:“总是那班新党闹什么新政,拿这禁烟来做大题目,闹个不了,其实,他们自己亦何尝不喜欢呼呼?不过不曾上瘾罢了。要是那班新党,肚肠里面没有一些烟积,我就佩服他。”

  有的说:“中国人办事,总是虎头蛇尾,有始无终,怕他什么?如今虽然闹得兴高采烈,日后也就冰炭消融,渐渐的松懈了。你看这禁烟单禁烟馆,又要加收膏捐,这不过收拾几个贫穷的烟鬼罢了。那富贵的人家,依旧的吞云吐雾,一些也不要着急,打听得禁鸦片烟,烟要贵了,遂整箱的土买了回去藏起来,慢慢的吃,吃不掉,还要传子传孙咧。并且现在那班做官员的,哪个不吃烟?哪个不是大瘾头?官做得越大,烟吃得越多。若要禁烟,除非先禁绝了官场,然后再禁民间,这才有效。要是颟颟顸顸的禁,总是官禁私不禁的,莫说十年,就是一百年也不能禁绝咧!”

  旁边有位老人,平心下气的说道:“这烟呢,吃了也受累,禁是禁了的好,但是也要替吃烟人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不能十分苛刻。第一要把期限延长,烟馆闭了,不吃的不准吃,既吃的不必戒,烟膏不必捐,烟价不许涨,让吃烟的人,优游卒岁,哪个是寿长八百的人,总要死的。待等数十年后,吃烟的死亡殆尽,自然烟毒消除,这不是个拔本塞源的法子,却教吃烟的人感激。如今限期只有十年,要是人十年不死,便把他如何处置?难道吃烟的到了十年之后,就一个个是该死的了?也看得烟鬼的性命太不值钱!这种办法,岂不诧异?像我这样年纪,本也活得厌烦,死也不为短命,待到十年限满,早已黄土逍遥,禁烟的法律虽严,也禁不到阴司来。只可惜你们这班少年,到那时便遭殃了。”

  那班少年听了老人这话,说道:“我们年纪轻,精力强,到底烟瘾不深,要是真个禁烟,我们也就戒了。像你老人家这样清健,十年二十年尽管的活,然而年纪大,烟瘾深,戒是不能,吃又不得,那才是受罪咧!”老人听了这话,冷笑一声,说道:“我看你们戒!”

  一班少年受了老人一句话的刺戟,果然一个想着要戒烟,有的去买梅花参片,有的去买一粒金丹,有的买亚支奶,有的买克烟药水,有的买林文忠公戒烟丸,戒烟药品,闹得落乱三千,倒便宜那许多卖戒烟药品的做好生意。但是吃烟人的脾气,总是得过且过,那一个是真心肯戒?能不多吃也就是了。这“戒烟”二字,只做口头禅,骗骗自己罢了。俗语所谓“不到乌江心不死”,正道着了他们毛病。

  虽然戒烟的人一步懒一步,这禁烟的令却一日紧一日,倒不像是个纸糊老虎。你看各省的禁烟事务,办得何等热闹,各处禁烟的局所,查得何等严密,怕是十年之内,真个要把这许多烟鬼扫荡得干干净净。目今要算是烟鬼的尽头日子,十年之后,烟鬼一个个烟消火灭,赤县神州,不再见有烟鬼踪迹,这岂不是我中国前途之幸福么?

  然而做书的人,却偏替这些烟鬼留个影子在世,以为后人炯戒。今日正清闲无事,待我慢慢的替烟鬼来写几个小照,留赠大家作个纪念品。要知烟鬼小照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花样翻新芙蓉流毒 心思斗巧斑竹生春

  却说这鸦片烟流入中国,在乾隆时代,英吉利灭东印度,据孟加剌,渐肆其蚕食鲸吞手段,兼并那东、中、南三印度之地。

  这东南两印度,皆鸦片出产之所,孟加剌产的叫公班,孟买产的叫白皮,公班就是大土,白皮就是小土。英人灭印度,以这鸦片为药材之产,每年征收其税。后来流行中国,吸食渐多,销数日畅,印度人遂争以种鸦片为生涯,名曰毕波。英人收这烟税,逐年增加,骤增至一千数百万镑,英人把这项烟税尽充军费,养兵二十万,这就可以晓得鸦片销数之广了。

  看官们可知这洋药初入中国,不过视为药材之一种,其后怎的会吃?怎的会造这吃烟的器具?怎的吃烟总须困着?吃鸦片的方法,哪个是发明始祖?吃鸦片的人儿,哪个是烟鬼第一?这虽是当今七八十岁个老烟鬼,恐也不能知晓。

  在下倒略知梗概:这吃烟方法,不是由英人传授,也不是由印度人教导,盖英人印度人会贩会种,都不会吃,且亦不许吃,这吃烟法子,实是我们中国人发明的。但发明这种法子,却也非易,简直与科学一般,其中也有新知识,新理想;而且父作子述,经过了几重阶级,方才发明得完全,能离那吃水烟吃旱烟的法子,独立成一种吃鸦片科学。故在烟鬼一面说来,应该当他一种学问似的研究。无奈这些烟鬼,多是数典而忘其祖,列位不厌絮烦,待在下来大略叙述一番。

  当初有个广东人,姓吴,名廉,号荣泉,乃广州府香山县人氏,家中颇有积蓄,平生不事生产。一日,闻听外国新到一种洋药,名鸦片烟,能消除疾病,强健精神,遂去买只大土回来,放在家中,自己方便,做个备用药品。清闲无事,常常拿来玩弄。

  一日,忽然异想天开,说道:“中国向来吃水烟吃旱烟,没有什么鸦片烟。这鸦片既然叫烟,自然也是好吃。”遂拿这只土来,撕下几张土皮,用剪刀剪碎,装在旱烟筒里,吃了两筒,果然觉得精神酣畅,兴致淋漓;再吃上几筒,渐觉头晕目眩起来,睡在床上,昏昏沉沉,身子好像腾云驾雾一般。

  醒了过来,知道这烟性利害,多吃便要醉倒。又想起一个法子,拿他来装在水烟筒里吃,这烟在水里通过,自然觉着性子和平得多。但这一个土皮,不上两月,早已吃完。

  荣泉拿着这土肉没有法子,又想道:鸦片本是洋药,中国的药有的研做末,有的搓成丸,有的煎成膏子。这鸦片是个黏性,研做末是不能,搓做丸药也不便,不如竟把他煎成膏子罢。想定主意,便把他来煎膏,煎成的膏子,放在一只磁器缸内,安置自己房内,思量过几日等药性服一服,把来当寻常的膏子吃。

  但连日觉着身子不快,抽筋缩脉的难过,睡在床上,教家人去调些膏子来吃。家人以为膏子多是补剂,这鸦片又能医病,多吃些自然功效来得神速,遂不知好歹的一掠,掠了半碗,拿来用开水冲了,递过来给他吃。荣泉等他凉一凉,就咕嘟咕嘟吃了下去。

  你道这荣泉是果真生病么?其实他是烟瘾要发,你想他吃了两月土皮,怎会没瘾?几日不吃,自然烟瘾要发。荣泉不知其故,以为生病,拿这烟膏来当作良药,思量试一试灵验与否?恰巧这烟膏是对症对药,可惜吃得太多了,初时犹可,后来渐渐发燥,荣泉以为不胜烟力,又要醉了,一霎时,不觉绞肠刮积腹痛起来,喊叫连连,额汗如雨。

  家人们聚在他房内,连忙替他按摩,渐渐的看他面色发青,眼眶发陷,四肢发冷,身体发痉。家人看了,吓得叫苦连天,他的儿子吴念萱,号叫慕慈,见他父亲如此,忙叫家人去请医生,谁知已来不及,这吴荣泉已是“无声无臭,上天之载”,可怜不到半日竟死了。

  这是我们中国误吞生烟的第一个鸦片鬼!

  他的儿子见父亲一死,自然衣衾棺椁拿来盛殓了,七终丧葬,寻几个僧道,替他父亲做些功德,追荐亡魂,早升天界。亲友们见吴荣泉死于非命,一家哭哭啼啼,都走来劝解。

  有的说:“荣泉老伯年过花甲,也算福寿全归,只可怜误吞洋药而死,也是他命数当然。”

  有的说:“鸦片出在印度,印度古称天竺,乃佛祖发祥之地,这鸦片或者我佛慈悲,是普渡众生的仙丹妙药,荣泉老伯吃了这烟,想是往西天佛国去了,也未可知。”大众听了这话,都附和道:“不差,令尊一定是往西方极乐世界去的,慕慈兄不必过于哀毁。”慕慈谢了众人。

  众宾散后,家人要把一缸烟来扔掉,慕慈不舍得,呆呆的看着缸烟,想道:“这个一定可吃,惜乎不得其法。我想这鸦片既名为烟,自然只好吸其烟,怎么好把这物质都吃下去?我父亲当时是误了。想他初时装在旱烟筒水烟筒上吃了,都不妨事,后来吃了烟膏,他就丧命,这不是个证据么?但是吃鸦片之法,从古不传,我不能把这一缸烟丢了,总要推敲出一个法子来才好。”

  一日,捧着支水烟筒在地下踱来踱去,无意中用吃皮丝烟筒扦子去掏一滴烟,向灯火上一泡,顿时泡发,时青烟直冒,顺手向指头上一卷,就卷成个烟泡,装在水烟筒上,想要呼,再也呼不动,知道这烟实窒不透空气,必得搠个孔,方能呼吸。又因这烟泡坚硬,遂把扦子烧热了搠起个洞来,吸是好吸了,但烟泡烊着,就滴下水烟筒里去。因这水烟筒头是嵌着个古老泉,有五个孔,鸦片泡开,是个流质,所以要滴进去。

  慕慈知道水烟筒不能吃,就换支旱烟筒来,如法试验,果然极灵。吃下两筒去,觉着四肢畅适,五体酥松,真有无限快乐。但这鸦片烟滋膏重,且有烟灰,容易把烟杆塞满,慕慈又不知费了几许心思,想着把烟杆改良,换根粗壮的广竹,做成一支鸦片烟枪,装上一个烟斗。

  这烟斗发明,也绞了他好多脑汁,起初要想照旱烟筒样式装个烟筒头,但装一个头要配上这支竹枪,至少酒杯口大小,那一筒烟可装一两多,不是四金刚,怎的一口气会吸得了?后来被他想透了,仿个斗式造起一个烟斗来,斗内是空的,可以容得烟灰;斗门是平而凸的,烟泡大小,可以随心所欲。鸦片有黏力,不像水旱烟是要有孔,方才好装。斗脚用个节口,卸下来可以出灰。节口包在枪杆上,下面托着托底,随便可以做些装饰。枪嘴用象牙镶着,非但是美观,并且收束住烟气,一线而出,不至散漫无羁,如火通般直冲出来呛喉咙。

  烟枪造好,又造盏烟灯,打几支钢丝烟扦,这都是从便利上想发出来。后又因坐着吃不便,就拿烟具来放在床上困着吃,却恐这烟具龌龊了被褥,遂想着了书房里面有个紫檀花梨木的都盛盘,拿来做个烟盘。都盛盘内排着文房四宝,用不着的搬去了,有那用得着的,像笔架可以搁得烟扦,墨床可以放得烟泡,墨盒可以盛得烟灰,水几可以插得时鲜花朵,有那细巧玲珑的玉器古董,也放上几件做玩具,和那烟灯、烟枪、烟匣、烟扦,一齐放在都盛盘内。顿时一个烟盘,收拾得齐齐整整,璀璨陆离。

  慕慈看着不由的心花怒发,兴致非凡,躺下去开灯就吃。但不知直吃到几时,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得意自鸣谈锋犀利 冒险进取妙策环生

  却说吴慕慈因为烟具造得精致,烟盘收拾得整齐,自己一团高兴,躺下去一连吃上十几筒,吃得精神抖擞,神采飞扬,便再吃几筒,谁知越吃越有兴头,真是一个无瘾大量,哪里会醉?原来这鸦片与吃酒一般,酒是一斗亦醉,一石亦醉;这鸦片亦是一筒亦醉,一缸亦醉。慕慈趁着一时之兴,直吃到日落黄昏,茶也不思,饭也不吃,站起来捧着支水烟筒,在室中走来踱去,跑个不了。自己觉得神思健旺,脚步轻松,飘飘乎如羽化而登仙。

  从此他与这鸦片相亲相近,结个不解之缘。忧来这鸦片可以消愁,乐来这鸦片更能助兴。终朝终日,一榻横陈;无晓无昏,一灯相伴。万事都抛脑后,只知吐雾吞云;百般不在心头,哪管天翻地覆?亲友都如隔世,诗书本底无缘。请从今日杜门,世缘都了;若问几时不吃,除死方休。试看他烟量无双,真不愧烟鬼第一!

  这吴慕慈烟具造得这样精巧,烟瘾吃得如此荒唐,早已成个废物。但是他一个人癖好,不再传染别人,也就罢了。我同胞四万万人,也不多争他一个。无奈这吃鸦片法子传染开去,极易极速。不到一年,却已风行海内。你看前后数十年,偌大个中国,弄得来民穷财尽,国势浸衰,坐使黄种飘流,白人猖獗。欧风美雨,日夕惊惶,赤县神州,演出弱肉强吞之惨剧。

  推原祸始,其酿成今日亚东之时局者,必以鸦片烟为下流之归;而罪魁祸首,多是吴慕慈一人造因布种。到如今烟鬼满天下,闻得国家要行禁烟的命令,都吓得魄荡魂飞;又闻得禁烟要用强硬的手段,更急得屎流屁滚。一个个怨的怨,恨的恨,咒的咒,骂的骂。怨则怨当初拿不定主意,恨则恨自己吃上这鸦片,咒则咒新党倡这种议论,骂则骂政府行这种新政。戒烟戒了的,已是周身病痛;有那戒不了的,更只好束手待毙。愁魂怨气充塞两间,却没有一个人思量到这吴慕慈。

  我以为一众烟鬼都宜怨他,恨他,咒他,骂他,统是他一人造孽!不是他造出这烟具,发明这吃鸦片,如今哪里会有烟鬼?国家也不要行这种政策,烟鬼也不要受这种惊惶。所以推论至于极端,这吴慕慈不但为国家之罪人,也应算烟鬼之公敌。孔子云:“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若按照这条公例,吴慕慈怎的会有好收场?诸君耐着心烦,听在下说。

  这吴慕慈自那日为始,吃了鸦片,一连几个月不出大门。有他那一班要好的亲戚朋友,打听得他有了嗜好,相约到他家里来看他。大家见了面,到是一惊!见他扛着肩,歪着嘴,面色青滞,牙齿墨黑,一副憔悴形容,倒像生了三个月重病。

  众人问道:“慕慈兄近来有何贵恙,为何这样狼狈?”他答道:“兄弟并没有什么病,只是多吃几筒鸦片烟。”众人道:“尊翁吃鸦片以致丧身,何故老兄又蹈覆辙?”

  他道:“家严为因不得个吃法,所以误中其毒;兄弟近来发明了吃法,吃了烟着实有益。”众人不信,慕慈叫下人取烟盘出来,放在书房中榻上,众人一看见都盛盘内排列得光怪陆离,却是莫明其妙。慕慈一一指示他们道:“这叫烟枪,烟枪上装的是烟斗,这是烟灯,那是烟扦,都是吃鸦片的要紧条件,为必不可少之物。其余这许多烟盘、烟盒、灰缸,虽亦需要品,但暂时缺乏,却也无妨。至如那扦架等装饰品,可以随意布置,更是无关紧要。”

  一面说着,自己躺下去先吃了几筒,然后开上一筒,请那许多朋友尝尝滋味。大家应酬香了几筒,果然都赞道:“好鸦片!吃了下去腹中撑动,觉着肢骸筋络舒畅异常,不想这鸦片的功效,竟如此神奇!想古人服食还丹,其妙用当不过如此。此法若传了出去,怕的大家要吃。但这煎鸦片的法子,到要请教。”

  慕慈听了众人要问他煎烟方法,他便像个说书的,要卖起关节来,说道:“这煎烟方法,我是煞费苦心,三番五次的试验,方才研究得精密。你们知道寻常煎膏,总要捞去药渣,这鸦片是个粘质,去渣却非容易。”

  大家道:“你是用何妙法煎得这样好?可以告诉了我们。”慕慈道:“谈何容易,须要你们拜我为师,才肯传授心法。”内中人说道:“你也不必卖俏,一定是用纱绢等类,沥去渣滓,然后煎烟的。”

  慕慈道:“你却很算聪明,但是尚隔一膜,这纱绢能沥得那样清楚么?其中却另有方法,凭你神仙也猜不着。”

  众人听得发躁,再三请他指示,他道:“你们且等一回,让我吃足烟来对你们说。”众人没法,等他吃足了烟。他坐起来,眉开眼笑,口讲指画的说道:“这也不难,你们要是煎烟,先炒了土,用水浸着煮上几滚,然后拿他来沥。这沥烟的器具,须要造个竹器,不用纱绢来衬,却是用纸,纸须在火上熏过,多熏几张,纸上的毛尽熏掉,这烟从纸眼中渗下,自然一些没有渣滓,这叫作过笼。过笼有两个法子,有冷笼,有热笼,起先说的是热笼,用冷水过的,自然叫做冷笼了。沥出来的渣滓,是叫笼头灰,不用扔掉,存在那里,下次过笼也有用处。你们晓得,这鸦片吸进斗门去了,里面还有烟灰么?这烟灰力量,却更比鸦片利害。若搀入土中再煎,依旧煎得出烟膏,这是鸦片的特有性。但是再有一件紧要之物,叫做斗脚纱,是幔在斗脚上面的,却有两种用处:一种是烟枪不走气,一种是挡住烟灰不入枪管里去。这都是紧要事件,你们须要牢牢紧记。”

  众人听他讲完,称赞了他一番,大家也就散了。各人回去学会了烧烟,置办了烟具,都吃上了烟,渐渐的流传到别处去,大家知道都当桩新鲜奇事,这个也要呼呼,那个也要尝尝,这鸦片就如潮水一般,到一处泛滥一处。鸦片一时盛行,这烟具自然也有人会造。起初犹是合作,后来销路渐畅,遂变了分工,造烟枪的不做烟斗,做烟斗的不卖烟灯,办副烟具倒要走了几爿店铺。

  要吃鸦片,这也全不在意。烟枪以广竹最为普通,讲究的有用蔗枪,烟斗以厦门为第一,寿州烟斗亦是有名。再有那人情斗、秋云斗,皆是普通用品。烟膏以广膏最为著名,广帮煎烟,有不传之秘;普通吃的多是苏膏。烟灯式样繁多,不胜枚举。列位但看这烟具争奇斗巧,就晓得当时吃烟的人多了。

  乾隆末年,吃烟的人已占全数四分之一,广东尤为兴盛。其时有个总督,见这鸦片流毒无穷,遂奏闻朝廷,极言鸦片之害。嘉庆初年,申立严禁,裁去鸦片税额,不准私运入口,于是洋商之运土来到中国者,不敢公然售卖,皆于别样货物交易时,夹带私售,烟价腾贵,陡涨至于几倍,而吃烟者依然如故。道光初年,重申前禁,严办私贩。

  这时吴慕慈年已衰老,烟量吃得不可收拾,平时也是个私贩,得了这个消息,怕是逃走不了,捉去当官,受不起责罚,遂将生烟尽吸个饱,瞑目长逝,也做了个鸦片鬼,与他父亲一样往西方乐土去了。

  他个儿子吴恒澍,号叫春霖,将他父亲殡葬已毕,自己思量用些手段,冒险进取,发他一注洋财,可以成家立业。想了几时,居然被他想出个主意来,但不知他用什么手段,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登垄断奸商获厚利 申禁令钦使定严刑

  却说吴春霖见当时吃鸦片的人日多一日,国家虽然禁烟入口,却不曾禁人不准吃烟,此时若贩鸦片,一定可得厚利。如今有个法子,鸦片贸易,悉在海外,这海外离埠稍远,大洋荒岛之间,便非中国法令之所能及。私运入口时候,若有关胥盘查,重重用些贿赂,这些胥役,都是见钱眼开。有了银子,哪有不肯舞弊的道理?

  主意已定,遂出去寻了几个向来贩鸦片的洋商,与他串通了,使他招呼各商人将鸦片趸船,悉行停泊外海,就在其地交易。又勾结内地奸民,为之传送,使窑口为之包卖。运载入口时,买通快蟹艇,为之护送。过关时,关上胥役,都得了贿赂,受了陋规,外面盘查得十分严密,暗中却是通连,实为私贩的奥援,不怕官场禁令森严,却一丝一毫奈何他们不得,所以这鸦片销路畅旺如故。

  吴春霖既做了私贩的头脑,一班私贩趋附着这吴春霖,犹如蚂蚁附膻,还有那些洋商贩烟来到中国,都是投奔这吴春霖,也奉承着这吴春霖,好似苍蝇逐臭,惹得他两处赚钱,真是登垄断而罔市利。

  不上数年,积得家资数十万,自以为子孙万世之业。不知不义之财,总有恶贯满盈之日。常言道:“刻薄成家,理无久享。”况乎这吴春霖干法犯纪,流毒生灵,积下这等造孽钱,岂能保得住终身不败?然而当时他却受用,人情只管眼前,哪个是深谋远虑,肯退一步着想呢?

  闲话休提。且讲这鸦片烟自从吴春霖经手做了私贩的头脑,这鸦片趸船之来,每年骤增至数万箱。统计一年出口银两,不下数百万。这数百万银两,尽消费于暗室昏灯,而于国计民生,毫无裨益。漏卮日大,内地银荒亦日盛一日,而于广东全省之经济现象,其影响尤大。省中大吏,默察其情,推究其弊,知皆此鸦片私运入口之害,不得已姑为权宜之计,奏请暂事羁縻,徐图禁绝。

  于是朝中议论纷纷,有的说:“鸦片之禁愈严,吃鸦片的人愈多,其弊都由于胥役棍徒之因缘为奸。这班胥役棍徒,但知鹜利,不知畏法,逞其鬼蜮之伎俩,则法令亦有时而穷。所以法愈峻则胥役之贿赂愈丰,棍徒之计谋愈巧。这个禁烟的法令,不是替那班胥役棍徒做个为丛驱雀的鹯、为渊驱鱼的獭么?如今不如仍用旧法,照药材纳税,但只准以货易货,不得用银购买,这就可以救得银荒,并且可以裕得国计,岂不是绝妙的法子?再那班吃鸦片的,多是浮惰无志之辈,本在不足轻重之数。只要定个法律,凡官员、士子、兵丁,一概不准吸烟。海内生齿日繁,不多争这几个老弱无用浮惰的吃鸦片人。这是为救济国家经济现象起见,所以这鸦片以弛禁的为是。”

  又有的说:“此法不妥。鸦片既然弛禁,不禁人售卖,安能禁人吸食呢?若说官员、士子、兵丁不准吸食,庶民便吃无妨,则那许多官员、士子、兵丁,独不是从民间来的么?至于浮惰无志之辈,在不足轻重之数,一任其吸食,海内生齿日繁,不多争他们几个,然则他们就不是天朝的百姓么?况乎这些吃鸦片人,原不是生来是个浮惰,天然是无志的,都因他们吃了烟,方才变成下流人物。今若尽人吸食,恐怕吃烟的人日盛一日,普天下的人,个个都自愿要做个惰民咧!你知这中国人的性质,都是因因循循,自甘暴弃的么?又如以货易货之说,尤为掩耳盗铃之计。盖以货易货,不过直接间接的关系,于经济现象一般,同是吃亏。中国之货,即是中国利源之所在,以中国有用之货,易外国无用之鸦片烟,每年消费至数百万金,此数百万金,皆中国裕民足国之资。若贸贸然输之外洋,耗之于鸦片,则中国经济界上哪有不受恐慌之理?故为今之计,莫如严行禁绝,庶几可以裕国计,杜漏卮,扫除弊政,振作民气。否则明明知其为毒人之物,而听其流行,复征其税课,堂堂上国,有此政体乎?况乎所收之税,不过值百抽二,重至值百抽五,极重值十抽一而已,无可复加。以十倍之害,易一倍之利,其得失何待烦言!”

  列位,若论这两人的议论,自然是第二人的说话有些远见。然而中国人多是自以为是,不肯佩服别人的。如见他人议论与我反对,我必竭力与他争胜。一个人争胜不来,便要寻几个帮手。朝廷之上,但论党派,不论是非。所以这两派互争,两年不决,筑室道旁,议论多而成功少,这是我们中国人的通病了。后来这两派决计,是主张禁绝的一面争胜了。

  道光十八年,放了林则徐做钦差,到广东来办这禁烟的事务。这林则徐先生,他是我们中国的一个大政治家,晓得鸦片之害,将来必定要吸尽中国人的膏血,所以竭力要想整顿,把这鸦片烟一朝扫荡得干净。

  十九年到了广东,严定治罪条例,将贩卖之奸民,说合之行商,包卖之窑口,护送之快蟹艇,贿纵之兵役,严密查拿,尽法惩治,一个个处以死罪。那班奸民得了这个消息,各各远走高飞,只有这吴春霖仗着多财,以为可以用些银子走门路。不料这林大人竟是铁面无情,一些贿赂也不能行。他见势头不好,打算躲避到洋商船上,暂避锋芒。

  其时这林公已晓得私贩头脑是吴春霖,立命香山县知县饬差密拿。要说这吴春霖自从贩鸦片发财,一向妄自尊大,得罪乡邻,在别人家却也本来瞧他不起,又见他妄作妄为,更是恨他!所以钦差到了,大家都知道他恶贯已满,大祸将临。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香山县差役来捕,他还在那里吞雾吐云,直至四个公差已闯入他家里。一家大小,吓得面面厮觑,不做声响,即要招呼也来不及。听凭四个差人,直闯到他榻前,见他横在一张弥陀榻上,跷着脚,一手拿着烟枪,一手执着烟扦,两只眼睛,一眼不转的相着烟灯火,口里呼呼,鼻管里烟出,正是吃得到耙时候。

  他见有人来到榻前,以为又是哪个来送信,拍马屁,想些好处,心里有些不耐烦,吸完了这筒烟,吃了两口茶,坐起来道:“你们只管来缠账做甚?我走尚未到时候,我要走就走,要不走就不走,不要你们多管。打场小官司,我也没什么要紧。”公差说道:“吴春霖,我们奉公差遣,前来拿你。你既不怕打官司,真是个好汉,快些立起来跟我们走,走的时候是到了!”

  春霖一听,吓得魂不附体,四面一看,没有躲处,只少钻下地洞里去。公差要用铁索来锁他,他连忙喊道:“且慢,且慢,我有话说。”公差停手,听他说话,不知说的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拿班做势县役使威带 锁披枷烟奴受苦

  却说吴春霖一时情极,喊道:“我有话说。”公差问他什么话,他道:“适才不知几位光降,一时言语冒犯。如今我愿送白银千两,替四位上寿。我本是个安分良民,人家说我私贩鸦片,都是仇扳,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只我吃烟是实,不敢隐瞒。现在钦差到来,虽然禁吃鸦片,但我自后不吃,赶速戒断,也就是了。即到当官,谅无什么要紧。不过顾全体面,不愿身到公堂,所以与各位商议,各位转去,只说吴春霖早已闻风远扬,不知去向,一时难以追捕。这是我顾全了名誉,各位得了银子,岂不是两全其美?”

  公差听说许他们一千两银子,有些心活。春霖见他们迟疑,复开言道:“我的说话,断不会谎。各位请坐,用筒烟香香,待我教家人取银子来,四位带去就是了。”

  四个公差说道:“你为着吃烟,这才犯法,我们来拿你,倒来吃你的烟,本官知道,办起来罪加一等,我们是不吃的。”春霖道:“既如此,四位请坐,我倒还要吃一筒呢。”躺下去刚卷好一个烟泡,装上烟斗,家人出来回报道:“现银子家中没有,只凑些金银首饰在此。喏,这是两副金镯,这是三副金环,这是金戒子,这是金簪金如意,还有本洋一百五十元,是全家凑出来的,这许多算来已不止一千两银子了。”

  春霖便对四个公差道:“对不起,现银子一时凑不齐,如其相信,明日送到各位府上来,否则这些金器,听拣便了。”

  四个公差见银子滑脚,晓得他是个滑头,拿了他的金器,不好分派,遂各自抛个眼色,一个老奸说道:“这是什么话!钦差大人何等雷厉风行,着落本官于一周时交到贩烟首犯,本官叫我们来拿你,坐在堂上专等。空手回去,说我们得钱卖放,活活处死!这些金银首饰,难道抵得买命钱?事大事小,有事无事,你须亲自去走一遭。”

  那三个都道:“不差,时候不早,快些走!本官要等得不耐烦了。我们不能为你回去挨打,走!走!走!”推的推,拉的拉,拖着吴春霖要行。他又急叫道:“慢些慢些,让我吃完了这筒烟,这筒烟已竟装好在烟斗上面,我实不舍得剩下来。喏,这里本洋一百五十元,送与你们,请你们等一等。”

  一个年轻的公差,拿手来接了过去,说道:“如此你快点吸,我们是不要你的钱,替你带去做铺堂使费。”

  吴春霖躺下去吃那筒烟,口里长吁短叹的说道:“吃鸦片也要犯法,真是笑话!今日吃了烟,不知几时再吃?”吃完那筒,又要想再开一筒,公差在旁边吼叫起来,春霖道:“我花了一百五十本洋,难道只准呼得一口烟?这也太贵了,让我再吃一筒。”公差道:“胡说!吃了一筒,再吃一筒,吃到明朝也没有完日。”四个人不由分说,扭着他就走。家人看着,个个叫苦,只怪他自己不听良言,预先躲避,如今弄得怎样收场?

  不表他家人们着急。单说吴春霖拿到县里,知县立刻坐堂,不问情由,教推下去就打,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钉上镣,收在监内。然后上院去回,说贩烟首犯吴春霖拿到。

  林公说道:“贩烟之罪,重于吃烟。贩烟之人,勾引洋商,流毒内地,显违国法,隐祸生灵,非枭市不足以警众。吴春霖于三日后即行正法,并密查他的私贩羽党,拿到时一体治罪,不得漏网!”又对香山、南海、番禺三首县道:“吃鸦片本来犯禁,今查省城内吃烟的甚多,限于三日内尽行捕获,重重的惩办,不得容隐宽纵,致干未便!”

  三首县答应下来,各回衙署,传差叫到本境木匠,造头号枷千具,又叫铁匠造镣铐千具,预备应用。一面唤齐差役地保,捉拿本境吃鸦片人。吃鸦片人,闻得这个风声,东跑西窜,逃得影子也不见。差役地保,四处搜捕,有钱的塞些使用,逃往乡僻处藏躲;没钱的捉了去,缧绁锒铛,掮枷带锁。

  到了第三日,捉到的烟鬼已有二千多人。香山县一面将吴春霖正法,吴春霖自监中出来,已是奄奄一息,因为他本来是个大烟鬼,拿到时打了一顿,进监后要想吃些烟,又是狱不通风,钦差的法令又严,谁也不敢买烟与他吃。他没有了烟,就是绝了衣食一般;并且棒疮发作,疼痛难熬,不上三日,已是奄奄待毙。香山县把他正了法,来钦差辕门销差,钦差命将他产业财货,一齐查抄充公。

  那些拿到的烟鬼,一个个枷号游街示众。可怜这一班烟鬼,也有三人合一面枷的,也有二人合一面枷的,都是手铐脚镣,铁链丁当。游街的犯人,逐队成群,看游街的闲人,填街塞巷。那些犯人,大半是个穷苦烟鬼,披发蓬头,鸠形鹄面,倒像是一群饿鬼;这些管押的差役,凶恶狠狠,好似夜叉小鬼一般。

  街坊看的人,见那烟鬼三人一起,四人一连,长短不齐,高矮不等,合带着一面枷,走起来歪歪扯扯,十分狼狈。有的是愁眉苦眼,叹气连连;有的是鼻涕眼泪,流着满面。一个个东倒西歪,看看像要跌下去的样子。众人见了这种光景,到替他们可惜,以为受不起苦。其实大半是烟瘾发作,烟瘾小的又可勉强支持;在那些大瘾头,本来受不起这种磨难,烟瘾发了,更是一步不可行了,逢路倒下去,人事不知,倒像死人一般。一个跌了,那同枷在一个枷上的人,也只得躺下去;这个烟瘾一发,触动了那个,也就烟瘾发作起来。一时间大街小巷,弄得尸横遍地,看看是没有气息,但是心头尚热,肢体犹温,真真都做了活死人了。大众看得这样惨伤,早掀动了阖城绅士,替这些烟鬼到钦差大人那里去哀告求宽。

  林大人说道:“人在世上,有应求的学问,有应做的事业,有应尽的义务。这吃鸦片人,都是个废物,一些不学,一事不做,一点义务不尽,已失了为人的资格,留他们在世,枉教他们穿衣吃饭,一些没有用处,倒不如牛马鸡狗,还可受人驱策,供人烹宰,这班烟鬼真牛马鸡狗之不如,他们死了,有什么爱惜?但各位既来我处替他们哀求,本大臣体上天好生之心,赦了他们死罪,限他们一年之内,概行戒绝。但须具五家互结来,自后倘有仍犯禁令,或不遵限戒断者,概治以死罪;容匿之家,一体连坐。本大臣令出法随,决不宽贷。”

  各绅士晓得林大人最恨吃鸦片,如今已算他格外从宽,只得答应出来。于是知县把那些烟鬼取结放了,烟鬼自有家人扛抬回去,只须喷上几口烟,便一个个苏醒转来。从此不敢怠慢,只好戒烟。林大人又请了医生,定下了几种戒烟药方,发出来,倒便宜了药材铺,做了注好生意。这就是林文忠公的戒烟丸,直至今日犹是通行的。

  当下林公定了这个办法,一众烟鬼,要全性命,自然不敢再犯。只好遵限戒烟,这也何消说得。

  再讲那香山知县来抄吴春霖的家私,到他家内,连人也不见一个,家私什物,早已搬运一空,只剩得一所空屋。问他邻居,都说先期已搬在洋商船上,请外国人保护去了。知县无奈,只好封了他的空屋,来到钦差辕门禀覆。林公听了大怒,要立刻办起交涉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立法森严力能排外 挟资运动财可通神

  却说钦差林大人听说外国人包匿了吴春霖的财产,十分震怒,说道:“鸦片犯禁,不准入口,已一再与该夷申明,货船进口,都具并无鸦片甘结。今乃不遵约束,夹带私售,已属罪无可逭,乃敢包匿奸民,窝藏犯人的财产,可恶已极!若不穷治其罪,何以攘夷狄而威远人?”

  于是咨会提督总兵,统带提镇各营,分路把守。传令各趸船,速将船上所有鸦片,悉数缴出。如敢故违,定行严办!洋商初闻此令,一个个多在观望,只有那包匿吴春霖财产的洋商,名叫颠义,恐怕闹个不了,思量乘间逃脱。不料各口早已把住,遂被拿获,把他拘在狱中,说要把他来正法。

  众洋商听了,大家恐惧,于是尽将船上所存鸦片,计二万二千余箱,悉数堆积虎门,听候收缴。钦差命悉将缴到烟土,全行堆在虎门外,传集洋商,令具永不售卖,犯者正法、船货充公等因切结,然后命将烟土销毁。

  一声令下,四面火起,万目睽睽,看着这山一般堆积的一大堆鸦片,顿时烧得烟焰冲霄,黑雾四塞,数十里周围,都闻得着鸦片的臭味。只薰得鸟飞不下,鸡犬无声。当场看的人,有称快的,有叹息的。外国人看了,人人股栗,个个心惊。只有那烟鬼看着这无数公班、白皮,一霎尽成灰烬,心中老大不舍得。还有那吞土皮吃生烟的穷烟鬼,闻了这浓厚的烟味,倒可以三日不会瘾发。

  这一大堆鸦片,足足烧了两日两夜。林大人此举,扬威海外,慑伏蛮夷,真要算绝后空前之举!盖当时之中国,威望未挫,国势犹张,外人不知内地虚实,不敢轻启祸端。其实中国是一只纸头老虎,张牙舞爪,不过虚张声势罢了。

  要在今日,莫说洋商不敢得罪,就是个中国人入了夷籍,挂着洋旗,出了什么事,立在租界,中国官场,便不敢轻易拿他。要是事情大了,洋人不能包匿,只须拼着剪去辫子,改装易服,向外洋一跑,莫道是大官大府无法可施,便是大清天子,也奈何他不得。这都是威权损失,国势不扬,没有了治外法权,就免不得处处要受外人的欺侮。

  莫说别的,就是这禁烟一事,内地烟馆,限一朝闭歇,独有这租界上的烟馆,非但不遵官限,并且多方推托。近来虽允许了将租界内烟馆分限停歇,犹复要挟我们政府,说十年不能禁尽,必须赔偿他的损失。这不是他们的露马脚的说话么?可笑我们中国的官员,胆小如豆,莫说见着短衣窄袖、蜂目高鼻的洋人,惊得发慌;就是见了一个没辫子的光棍,手里提着一根赶狗棒,也要害怕起来。这叫做积威之下,畏葸成风,却也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

  要说这林则徐,却不像那些狗头鼠脑的官员,要算我们中国的杰出人物,生就的一副排外性质。你看他当时禁烟,办得何等认真!要是照他那样办法,这些鸦片鬼,哪里会传下后代来?无奈我同胞四万万人,厄运方临,天意要造成个烟鬼世界,怎容得林则徐逆天而行?

  这个祸机,就借着林则徐做了个引火种子。都因他办得稍嫌激烈,洋商失利归国,唆动国主兴兵,留在中国的商人凑起数十万银子,入京运动,把林则徐革了职,另放钦差来到广东办理。

  新钦差一到,先把沿海防守尽行撤去,于是敌轮可以长驱直入,官场便藉口夷氛不靖,难以扑灭,希图糊涂了事。后来议了款,讲了和,送了香港,许了五口通商,这鸦片就变成了正项税则,吃的贩的,都是冠冕堂皇,不干例禁了。

  再说那吴春霖的家眷,当时听得风声不好,一家人东奔西窜,吃惊吃吓,弄得疾病相缠,死亡相继。

  吴春霖有个儿子,叫吴良,号瑞庵,起初躲在洋商船上,听说他父亲要正法,要出来收尸。又听说要捉吃鸦片的,他是一个烟鬼,怎敢出来自投罗网?后来烧烟令下,洋商包匿不来,他就躲在一个要好朋友家。他这朋友,姓谢名辉,字子晋,是个洋行通事。这瑞庵躲在他家,听风声稍静,方敢出头,已弄得人亡家破。

  子晋荐他到一个洋商处做个沙文。沙文是外国人的奴隶,这瑞庵自幼读得几年洋文,会说得几句不规则的洋话。当时做了外国人的奴隶,却服事得外国人十二分周到,趋奉得外国人十二分殷勤。外国人得意,遂替他运动大帮贩烟的洋商,说他的父亲为贩烟正法,要算殉难鸦片烟之战,他的儿子应该专利,这是正当的酬报。如今我们的鸦片运到中国来,概从他那里出销,使他沾些微利,这不过他们中国人自赚自钱,于我们却一毫无损。大家都以为是。

  吴瑞庵得了这个好机会,自然不再做沙文了,他就在广东城内,开爿土栈,外洋运来鸦片,每年何止数十万箱,他做了一个贩卖鸦片的总管。一个人坐收渔人之利,发财是可立而待。但有他那许多邻里乡党,都晓得他的历史,却没有一个人瞧得起他,说他是不义之财。还有那一班贩鸦片的,更是妒忌了他,常言道,“利之薮,怨之府”,是一些也不差。

  吴瑞庵知道人情浅薄,大家欺侮他是个暴发户,没有声势,自己想着钱也有了,这好买卖也不能久长,遂请个经理,将店事交托了,自己要想改个行业。左思右想,却想不出一个名利双收的生意来。三百六十行生意,有钱皆可做得,但要教人家钦敬,却只有读书行医两种行业。

  有素说,一读诗书二学医,可惜这读书行医,总是要童而习之,不能半路上出家。后来这吴瑞庵却想出一注生意来,这注生意,只要有钱,人人皆可做得。不要学习,不妨半路上出家,不但可以名利两全,并且是荣宗耀祖。做了这注生意乡邻也不敢欺侮,亲戚都有荣光。

  你道是什么生意?就是做官一行。从前的做官,是列位知道的,总要是个读书人,一自捐官之例一开,官场风气,遂大有变动。无论娼优隶卒,龟奴贼盗,一朝发迹,便可拿着几个臭铜钱,去捐一官半职,到官场中去鬼混。又有那贵家子弟,富室王孙,一字不识,一物不知,仗着前人挣下来的家私,也拿着钱去买个候补道做做。次一肩的,捐个府厅州县;没有志气的,也捐个佐贰杂职,一样到省候补。顶冠束带,居然官宦人家,谁敢说他是个绣花枕头,外面绣得五色灿烂,里面却包着一包稻草?

  这班人终日终夜,躺在鸦片铺上逍遥作乐,哪里懂得什么民情利弊?又哪里讲得什么忠君爱国?这都是捐官的弊害,所以仕途最为庞杂,要算个下流之归。然而做官要是奸滑刁诈四字俱全,会逢迎得上司、垦剥得下民,便算个能员。其实名利双收,三百六十行生意,再没有强如做官的了。

  当下吴瑞庵转着了做官的念头,他就带着银子,入都营干,想捐个官做。他的意见,本来没有大志,想捐个知县做做。京里朋友,见他钱多,遂撺掇他捐个候选道,加个大花样,不上一年多,果然仗着孔方兄的力量,选着了缺,报喜的报到他寓处来。但不知他选了什么地方,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受皇封官衙偏冷落 烧案卷宦海起风波

  却说吴瑞庵花费了十万银子,捐了个道台,在京中候选了一年多,居然选了浙江的宁绍台道。报喜的到他寓处来报喜,瑞庵听了,不胜之喜,赏了喜钱。

  报子去了,早有他一班朋友乡亲,听他选了缺,大家都来道喜,准备着酒筵,替他饯行。瑞庵忙忙碌碌,应酬一番,顺便向几个亲热的朋友,讨教讨教做官的捷径,官场的礼节。闹了几日,领着部文,一路出京来,回转广东。

  斯时邻里乡党,见他是贵了,心里虽然鄙夷他是贱种,场面上却不敢轻薄,见了面,少不得也要奉承他几句。瑞庵得意洋洋,仿佛苏季子作相归来。过了几时,摒当了家务,选个吉日,领了家眷,到浙江杭州省城。先去见了抚台,然后再见那两司,再拜会了同寅,又要拜会拜会一班在省候补的广东同乡,择了个黄道吉日,要去上任。

  在省各官,自抚宪以下,都要荐几个人,有的是荐幕宾,有的是荐长随。瑞庵拣几个阔绰的荐头,留下了几个跟班,聘请了几位老夫子,然后带着家眷,领着幕宾跟随,来接了宁绍台道的印篆。闹热了几日,应酬了一番,就安安逸逸的做他的道台来。

  要说这宁绍台道,本是个海关要缺,瑞庵一个市侩,在这通商口岸,要教他办交涉,怎样得会合宜?好在他会说几句洋话,又生来有副奴隶性质,媚外是其长技,所以倒不会得出岔。

  列位,这做官是极容易的,办公有幕友,赚钱有吏役,爪牙具了,官是一个木人儿,用得着他时,牵他出来,摊个排场,做个样子,万事都可以糊涂了结。平时尽着在上房左拥右抱,娱乐妻妾,吞云吐雾,醉饱鸦片,都无妨碍。但应酬要圆到,上司要路,冰敬炭敬,要送得多,这就没事了。

  吴瑞庵是个烟鬼,做了一年宁绍台道,他捐官的本钱,已经收回了。再要想弄些利钱,又以这关道交涉事繁,公事忙了,吃鸦片不能十分适意,要想调个简缺,休息休息。遂请个红人儿,在抚台那里委宛曲折的替他说了好话,抚台也晓得他没有才干,不胜得个繁缺,遂把他来调署温处道。

  这温处属下都是僻陋地方,公事简少,道台又是个有名无实的备员,不比州县是个亲民之官,每日总有几件公事。瑞庵到了温处道任,真是得其所哉,一应公事,全凭幕友老夫子,自己不过应酬世故,画一个行而已。

  镇日无事,无非吃鸦片。他本是几十年的老烟鬼,瘾头又大,自己又要舒服,雇个烟奴替他开烟,终日终夜,只是躺在烟铺上,公事大小,一概不问,任着幕宾胥吏,颠倒黑白。弄得名声狼藉,他却一点不知,一些不晓,所谓:“笑骂由他,好官我自为之。”好在地方偏僻,民智不开,看得个官,就是个皇帝一般,没有一个人敢来奈何他。衙门中人,见他一个人吃烟吃得这样,遂也一个个沾染了这种习气,一班幕宾跟班,衙役皂隶,都是一榻烟霞。这个衙门,简直变做了一个烟馆了。

  列位,大凡吃鸦片的人,都是俾昼作夜,晨昏颠倒的。这吴瑞庵吃了烟,自己先是要黄昏起身,那班跟随伺候的人,自然也要红日西沉,方才出现。把个道台衙门,弄得白昼里人也不见一个,冷冷清清,好像城隍庙一般,鬼多没有一个。到了夜间,东也一张烟榻,西也一个烟铺,烟灯点得透亮,一星星倒像鬼火。那班烟鬼,一个个横躺直竖的吃烟过瘾,过足了瘾,谈今说古,热闹纷纷,倒像煞做鬼市。要是在白日里看见他们,都是皮青眼肿,背曲腰弯,真是阎王小鬼一般!

  你道吴瑞庵他在署中到底怎样?其实他并非一事不问,不过无暇及此。若有了要紧公事,师爷看过,送到他签押房来,请他过目,他要过足了瘾,没有事,也还看上一通,只是不明得什么道理罢了。

  一日有件公事,师爷看过了,送到他这里来,放在他的烟铺上。他也不管好歹,过得瘾足,就伸手取了那件公事,躺在烟榻上,映着烟灯,没要没紧的展开来,从头至尾,当他新闻报来看。看得心烦,一阵烟迷迷着了,不知不觉将手中公事,送到了灯火上去,一时纸角燃着,就烧起来。等烧到手边,觉着痛,一惊而醒,连忙扑灭了火,已是烧去了大半,只剩得些纸角。只急他乱跳,搔头摸脑,没有了法子,连忙叫人去请刑名师爷来商议。

  那班下人,都在外面伺候,闻听老爷发跳,不知为了什么,都奔进屋里来。看见了这样事,大家面面相觑,不敢做声。听他说去请刑名师爷,有他一个心腹二爷,叫做吴升,答应一声,三脚两步的飞奔到刑名师爷处。

  原来这刑名师爷,姓钱名必正,也是一个烟鬼,瘾头亦是大的,正所谓物以类聚。这日钱师爷正在过瘾,不防这吴升大惊小怪的奔进来说道:“不好了!师爷,主人有要紧事,请师爷去商量。”

  钱必正倒是一吓,问他什么事情?他一时急了,偏要说说不出来。钱师爷以为和他作耍,骂道:“狗才!你倒过足了瘾,这样高兴,与我钱师老爷闹玩意儿!”吴升道:“主人实有要紧事务,请师爷过去。”钱必正道:“什么要紧事务,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天大事有我钱师爷在此,不用惊慌。”

  吴升道:“适才师爷处送来的那件公事,是什么公事?”钱师爷道:“这是一件地方紧急公事,由上台通饬下来的,只要照例通饬下去就是了。”吴升道:“主人不留心,把这件公事在烟灯上烧掉了,请师爷去替他想个法子。”师爷听了,叫声:“啊呀!这到难了,想什么法子?怎的东翁不谨慎,会把公事都烧掉?”

  吴升见他在那里出神,催他到主人处去,一同商议。钱师爷见他催促得紧,有些不耐烦,说道:“些须小事,有什么不了,也值得这样的吱哇百叫!我道是外国人要杀得来了。”吴升道:“烧了公文案卷,主人的功名有些不保,怎么说不要紧?”钱师爷道:“早晓得功名不保,应该谨慎些,不要闹岔来。我看功名亦是小事,你主人只要有鸦片吃就是了,要什么功名不功名!你不要慌,待我过足了瘾,慢慢的再同你去见东翁。”吴升道:“请师爷去了再来过瘾。”钱师爷道:“胡说!我的烟瘾快要发了,被你在此打扰了好几时,你等得及一同去,等不及先去报个信,与你主人说我就来。”吴升道:“师爷要过瘾,主人那里尽有鸦片,请过那边去吃。”钱师爷道:“你主人是小气量的,平日想吃他一筒鸦片,犹如吃他一块肉,我这里是有我的鸦片,谁要去吃他的。”

  钱必正一头说,一头困下去开烟。那边吴瑞庵那里已几起人来请,吴升催他快些过瘾,他道:“吃烟不能性急,你难道不晓得?越是要紧,越发不过瘾。你不要催急了我,你看这筒烟,被你催急了,已两次落下斗门来。”吴升无法,只不做声,看他吃烟。

  吃不到两筒,只听得外面有人叫了一声“必翁好自在”!吴升回头一看,见跑进一个人来。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商计策钱师爷卖俏 办妆奁女公子于归

  却说吴瑞庵当时等得急了,自己跑到钱师爷这里来。吴升看见,侍立在一旁,对钱师爷说道:“师爷,主人来了。”这钱师爷看见东翁来,要装些身价,晓得吴瑞庵烧了案卷,功名决计不保,所以拿班做势的,不肯一请就去。只因不贪他下回主顾,有心待慢,如今见东翁亲自光降,他略一起身,点一点头,照呼一声“请坐”,自己仍旧躺下吃烟。

  瑞庵就在他铺上坐下,候他吃烟。一面是一五一十的对他说了一遍,告诉他是要请师爷想个法子,弥缝得这事。钱师爷吸完了烟,坐起来吃了两口茶,方才开言说道:“东翁!这事坏了,是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弥补的。拼着丢了功名,自行检举,或者还不至十分决裂。不然,那就难说了。”瑞庵道:“除了这个,另有别法可想么?”钱师爷道:“除了这样办法,哪里再有妙策?只除非你能拿烧毁的案卷,用什么神仙妙法,使他返本还原,这才可以无事。若说是不能,只这已算上策。要不是自行检举,只怕坏了功名,还担处分呢。”

  瑞庵听了无法,也晓得自己的事,真闹得不大不小,谅也不能掩饰。又想着做官本也没甚趣味,不如退归林下,无拘无束,只乐得逍遥自在。于是听了钱师爷的话,就进省见了上司,禀明这事,把印来交卸了,少不得要被上司埋怨一顿,功名自然要参。

  他却不待参案归来,已是带领家眷,回返里门。就在广东城内,买了一所房子住下。房子虽然不大,也还住得。后面有个花园,倒也回廊曲折,花木参差,总算点缀得风风雅雅。

  瑞庵退官后,自己想道:“我本一个落拓少年,遭际坎坷,父亲身蒙显戮,母亲郁抑而亡,我只道不再有出头日子。不料时运来了,一样也会发财发福,不但有了钱,并且做了官。这道台的官阶也还不小,虽然参了官,要算宦海风波,不曾得个好结局,然而银子我自尽有。这参官是个自不小心,没有什么丧失名誉。我有了银子,还愁什么?从今以后,把世事尽行丢开,只寻个现成快乐,有何不美?”

  列位,一个人在世上,总要寻些事做,闲着身体,便要懒惰。吃鸦片人,又是懒惰成精的。吴瑞庵起初有个官羁绊了他,虽说懒,也还要干些世事。如今闲着没事,那全副精神,就专一的注射到吃鸦片上去了。

  他把上房对面两间空屋,就收拾起一个烟室来,两间屋子,内外一夹,夹做两进。内一进冷天的吃烟室,外一间暖天的吃烟室,内外两室,各有床帐被褥,冬天用的暖帐,热天用的凉帐。室中陈饰精美,外一间门栏上面,悬着块匾,写三个字叫做“卧云居”;里面也有块小小匾额,题着叫:“烟霞万古”。又集着名人诗句的一副对联,叫:“重帘不卷留香久,短笛无腔信口吹。”瑞庵是胸无点墨,这些匾额,多是那文人墨客凑趣替他题的。

  他那一副烟具,尤极其精致。一枝象牙的烟枪,配个碧绿的秋角咬嘴;一只有名的厦门烟斗,上面彩画着八骏图;一盏云白铜的烟灯;一个水晶似的玻璃灯罩;那烟盒都是玳瑁的,又有那京都四远驰名的钢丝烟扦,一枝一枝架在一个珊瑚架上;一个烟盘是紫檀花梨木雕成的,用银丝嵌就一个个团球花纹。只他这副烟具,已足令人爱慕。更兼他那烟膏,又煎得极其讲究,广膏已自有名,他更用参汤收膏,陈了几时才吃。所以这烟泡开,清香扑鼻,不吃烟的人闻了,也要心醉;那吃烟的人闻了,更觉要垂涎了。

  瑞庵自罢官家居,已是百般心懒,也绝不与外人来往,终朝终日,除却三餐之外,惟有吃烟的工夫,也不再管别的。

  一日,家人送进一封信来,拆开来一看,是他亲翁张质夫那里来的。原来吴瑞庵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那年瑞庵在京捐官之时,与这张质夫相识。张质夫名叫张朴,是山西太原府人氏,在京中通裕银号做个掌柜的,他儿子名叫张景韩,号子诚。瑞庵见他是个银号里老班,知道山西客人是很有家私,又见他儿子眉清目秀,到也有些斯文样子,听说他已巴结得在大兴县进了学,是个秀才,要想把女儿配他,因托人替张质夫说起这话。张质夫见瑞庵新捐道台,也是有财有势的,自然情愿结下这头亲事。

  两面说得投机,就在京中央两个阔绰的朋友做媒,传红纳聘,结下姻亲,两人非常密切。后来瑞庵选缺出京,赴宁绍台道任,两个又常有书信来往。至瑞庵调赴温处道任,两家渐渐疏慢。及瑞庵坏了官,遂断绝了通候音讯。

  这日忽然有信前来,只道是封寻常通候信札,及拆开看后,方才晓得是说亲的信。上面说:“小儿年长,已在授室之期,令爱亦已及笄。夭桃秾李,宜早合良缘,毋使婚嫁愆期,致令幼女怀春,吉士有!梅之赋也。仆愿与亲翁早了向平之愿,但路程遥隔,不便迎娶,可否亲翁亲自送亲来京,吉日良时,使两小成其嘉耦,而仆亦得与亲翁把晤,叙数年阔别之忱。”末后又叙些寒温套话,无非赞美他晚景林园,清闲纳福。

  瑞庵见了信,想道:“女儿爱珠已是二十岁了,有素说,男大须婚,女大须嫁,真是不差。二十岁的女孩子,是该嫁了,留在家中,终非了局。但这送亲一事,倒颇踌躇。自己吃了烟,懒出门,除了亲自送亲到京,难道好教女孩子他自己前去嫁人不成?有了,不如命大儿伯和送他去罢,只要多差几个老成的家人跟去,自然无妨,免得自己跋涉。吃烟人出门,老大不便呢。”

  想定主意,来到上房,对他夫人说知。夫人李氏说道:“儿子年幼,恐怕不能担当得这样大事。况且路途遥远,他又不曾出门惯,怎样好让他一人送亲去呢?”瑞庵道:“不妨,这里多派几个老练的家人前去,一切自有他们照料,不须儿子费心,不过教他陪伴着阿姊就是了。且他已自一十八岁,也该到外边走走,学习些出门规矩,晓得些世事。这京都又是个繁华壮丽的地方,帝乡风景,自与他处不同,万国衣冠,九天阊阖,也教他见识见识。”

  夫人听了,觉得也是,丈夫嗜好太深,终日吃烟,轻易不肯出门一步,这送亲一事,要教他涉水登山,实是千辛万苦。除却教儿子前去,再不有别的商量。

  二人计议定了,一面备办起嫁妆香奁等物,又要添置首饰,又要置办衣服。首饰是金的银的,衣服是绸的绢的,再有那珠翠宝石等物,零零星星,一样一样都慢慢的置备起来。这嫁女的妆奁,最为繁琐,瑞庵又只有一个女儿,夫人又最疼他,所以格外要办得整齐。

  但这位姑娘,却又不比寻常,嫁妆以外,还有一样最不可少的,是一副烟具。因为这姑娘是吃烟的,听说翁姑是个古板头性质,不喜欢吃烟的人,到了他家,不能当官吃烟,背地私吃,这烟膏必须要带足。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吃鸦片姑娘第一件要紧的妆奁,其余倒还可有可无。

  他的父亲晓得他的意思,好在自己煎现成的烟多,叫人搬上几缸,装在一只朱红漆花皮箱里面,用棉花偎好,恐怕路上要颠播翻了。他自己又瞒着父亲,私下去搬上几缸,放在冠箱里面,烟具也收拾了二副。

  他母亲又对他说道:“我儿,你去不要苦,鸦片,我时常叫个家人来看你,暗中就叫他运送些烟膏来就是了。”母女商量一番,一家忙忙碌碌,把嫁妆办得舒齐,择个日子,送他们动身。

  这广东进京,虽然路远,有火轮船倒也便当。吴瑞庵选了两个老成练达的家人,吩咐了一番,着他们好好伺候少爷,往京都送亲,一路须要谨慎小心,夫人也拣了几个能干的仆妇,玲珑的丫鬟,伴着姑娘赠嫁过去,也要叮嘱他们一番。母女临歧,少不得有一番叮咛,这也不消说得。这瑞庵也嘱咐过儿子,一行送亲的人,上了轮船,瑞庵夫妇也自归家不提。

  单说爱珠、伯和姊弟两个,带着一行人,趁着轮船,乘风破浪,到了天津,这里已派人来接,到京中预备公馆住下。到了吉期,张府备了花灯彩轿,迎娶新娘。轿子到门,不到一点钟时,等了半日,新娘却不上轿,鼓吹细乐,只管在门外吹吹打打的催。

  你道是什么缘故新娘不肯上轿?其中却有个道理。要知他究竟为着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隔牖窥妆私语切切 深宵胠箧妙手空空

  却说这位新娘是个吃鸦片的人,向来在家困惯晏朝,起早起老大不便,一路进京来,路上又辛苦了。这日吉期,算是起个早起,却已日上三竿。

  不料这京里的迎娶,来得这样早,花轿到门的时候,新娘刚在那里梳洗,装扮好了,还要过瘾,那外面迎娶的人,等得不耐,腹中又饿,一个个喧嚷起来。

  这里个伴婆老妈子都是老狐狸,对新娘说道:“小姐定了性,慢慢的过瘾,今日吃了这回烟,须要到晚上方才好吃。瘾须过个十分足,外面喧嚷,由他们去噪,不要睬他们。姑娘不上轿,他们不能把空轿抬回去,又不能到里面来,将新人抢进轿去,怕他们怎的?这上轿的权柄,是我们操的。”

  一个老妈子便出来说道:“你们不要在此胡闹,这是我们那里的风俗,花轿到门,总要等半日,三两个时辰方才上轿,没有轿子一到,新娘就会上轿;也没有新娘装扮好了,坐在家中等候上轿。这样贱的新娘,是没有找处的。如今你们闹也如此,不闹也如此,好好再等了一个时辰,新娘方能上轿咧。”

  迎娶的人听了,觉着无法,于是七张八嘴的嚼起蛆来:有的说新娘在那里上马子,有的说新娘还要裹足呢,有的说论不定新娘是吃鸦片的,这时候正在里头过瘾。这句话却被他们猜着了。然而那些迎娶的人,也多有是吃鸦片的,听说“过瘾”两字,早打动了他们的痒处,一个个打起呵欠来。

  知道新娘上轿,又须等个时辰,大家都走了开去,到近地寻个小烟铺去吃烟;不吃烟的也饿了,到别处去寻东西吃。花轿歇在门里,彩仗花灯,放得大门外,落乱纷纷。等到新娘上轿,再一个个叫得回来。花轿到张府,已在日落黄昏时候,吃喜酒的人,也等得厌了。花轿进门,笙歌喧阗,灯烛辉煌,那参天拜地的一番礼数,也不必多讲。

  新郎这日自然喜气盈盈,吉日良宵,洞房花烛,乃人生第一个得意日子。但宾筵初肆,贺客盈庭,未免也要去应酬一番。待至酒阑宾散之后,准备金莲归第,锦帐寻春,不料室门已闭。新郎倒是一惊,想道:莫非新娘怕羞,恐有人去闹新房?但婢媪都在里面,为何没有声息?难道困了?总不成第一夜便以闭门羹相待。试弹指扣扉,听得里面脚声杂沓,一个老妈子来开了房门,新郎入来,见新妇已卸了妆,背着烛光坐在床边,像是个娇羞样子。

  新郎遣去婢媪,想要双宿双栖,揭开锦帐,闻着一阵香味,觉着这香不是衣香、芸香、安息香,也不是龙涎香、鸡舌香、脂粉香,又不是芝兰香、茉莉香、夜来香,更不是西洋外国的一种花露香水香。细闻这香,似乎带些苦味,并且漾着几丝烟气。新郎满腹疑心,却猜不着是鸦片香。要说这新郎,他也不是不识鸦片滋味的,只因寻常烟馆里的,都没有这样讲究,他这烟膏既陈,又是用参汤收膏的,所以比众不同。

  新郎第一夜,是不好意思去问新娘,只索睡了。一宵已过,到了明日,张家使人去接了小亲翁来。这第二日新娘,虽不比第一日,然而吃喜酒的人,闹着余兴,宾客衣冠,妇女裙钗,新房内络绎不绝,这新娘怎能吃烟?只好硬熬着。老媪婢女,贼头鬼脑,觑着便送两个烟泡与新娘吞了。

  好容易熬到黄昏,吃过夜饭,翁姑处问过安,回得房来,便把房门关上,要想开灯吃烟。恰巧新郎进房来,走到房门前,刚听得关门,一想好奇怪,为何两天如此?遂不来敲门,到天井里踅过来,站在窗外,用涎唾湿了窗纸,透个小孔,侧着眼,在小孔中张望。只见一个老媪,偷手摸脚的立上凳去,开了一只冠箱,托出一个烟盘来。又另拿盏烟灯,拿两支枪,放在床上,婢女过来点了灯,替新娘开上筒烟,新娘躺下就呼。一边吃,一边婢女在那里装,新娘吃个双管齐下。

  新郎见了,想道:“原来这新妇是吃鸦片的,怪不道昨日闻着一阵气味。我总不疑心是鸦片,这吃鸦片也是当今个一种出色当行的嗜好,不为稀罕。只这新妇怎的是这样大瘾,一管枪来不及过瘾呢?”列位,这却是新郎错怪了。新娘因日间不能吃着,隔夜又是半饥半饱,所以商量着用两支枪吃,想要迅速一点过瘾,这是吃鸦片偷盘过瘾的苦处,新郎哪里晓得?当时过来敲门。

  新娘听得,连忙要想熄灯,一个老妈子摇手道:“不妨事的,自己汉子,总要被他晓得,瞒他怎的?瞒了他后来倒不能冠冕堂皇的吃,今日正要他晓得咧。”遂过来开了门,让新郎入来,瞎七瞎八的拿话来兜搭新郎。新郎只不睬他,望床上瞧去,只见帐子下着,帐内却点着盏灯,一盏灯已自熄了。新娘立在床前,一副忸怩的面孔,真是画师也画他不出!新郎看了,心中老大有些过意不去,要想招呼新娘吃烟。

  老妈子见这种光景,趁势对新郎说道:“我们姑娘有个肝气病,这两日辛苦了,正在发作,吃两筒鸦片平平肝气。在家的时候,这鸦片是不吃的。”新郎道:“肝气病是女人的普通病,吃鸦片是最灵验的,你们服事姑娘,多吃几筒就是了。”老妈子道:“新姑老爷你也来香一筒,你不吃,我们姑娘当着新姑爷是不好意思的。”新郎道:“我没有肝气痛病,是不吃的。”老妈子道:“吃一筒何妨?这是欢喜膏,保管新姑爷吃了这烟,是喜上添喜,与新娘快活个不了。”

  新郎听了这话,倒红了脸,与这婆子缠不过,只好去应酬一筒,其实新郎亦是欢喜的。老妈子便过来教新娘也困下去吃,新娘假意含羞,半推半就的躺下去,二人就吃起对挡来。

  老妈子撇个眼色说道:“我们服事了姑娘一日,辛苦得很,如今要去睡了,这回要让姑老爷来服事了。姑老爷服事新娘,比我们道地得多咧。”说着,与一众婢女都去了。新郎新娘,吃过鸦片,自然也睡了。新婚宴尔,鱼水和谐,这一夜的快乐,是不必说。

  明朝起来,新郎新娘齐声喊道:“啊呀!”仆妇们听见,大家赶进房来一看,见窗扇撬开,房中箱笼橱柜,尽行敲去了锁,把新妇的妆奁,席卷一空。

  新娘气得哭,新郎气得面皮发青。仆妇们吓得面面相看,个个没有头脑。有的说:“赶紧去追。”有的说:“这贼不知去了多远,一时到哪里去寻?”有的说:“贼从哪里来的?”有的说:“你不见这窗扇撬坏,明明当天井里进来的。”有的说:“这窗关得紧紧的,怎的被贼撬开,没有一足声息?”有的说:“昨夜三更睡梦中,我仿佛听见新房里有些声响,但却不疑是贼。”有的说:“你应该起来照一照。”有的说:“这贼想不是一个人,你看衣服首饰偷去不少。”

  大家七张八嘴,你推我,我怪你,闹得落乱。张质夫晓得了,也来看了看,先唤了地甲,然后报县,县里差捕快来踏看。捕快看了踪迹,见窗扇撬坏,是从窗中入房,箱上的锁,俱硬敲去,晓得不是老贼,人非一个,出去却开了房门,然后一重一重开门出去,是由后门逃走的。再看屋上,没有踪迹。料是他前日在此看结亲,看熟脚路,当夜不能下手,这日不知何时混进来,藏躲在那里。到了夜间,方才动手,谅这新出世的小毛贼,容易破案。

  遂对失主说了,教开一张失单,或三日或五日,保破这案。大家心中稍些安静些。新郎拿起纸笔来开失单,一要问新娘,新娘说一样写一样,说一件写一件,失单开好,交与捕快,另外自存一纸。

  捕快去了,大家都安慰了新娘一番,新娘只是泪汪汪的哭个不了,人家以为他不舍得衣裳首饰、赠嫁过来的东西,不知他心中另有一种说不出的苦处。衣裳首饰,倒也不在他心上,开失单时,遗漏颇多,但不知他心上究竟牵挂的是什么物件?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典赃物偷儿露踪迹 探贼巢里老话行藏

  却说新娘因晚间失窃,所有奁赠,都被#箧,心中十分凄楚。后来开失单时,检点箱笼,失去一只朱红漆花的皮箱,箱中是他父亲赠嫁的鸦片烟膏。这鸦片烟膏是吃鸦片人的性命,比着三餐茶饭,尤为要紧,竟是一日不可欠缺的。如今失了,所以十二分惨伤。然而碍着公婆,又不好说出,只得自己心里懊憹。旁人见他啼哭,以为不舍得一副妆奁,那知他心中还有别的牵挂,这说不出的苦楚,连新郎都不知,只有他贴身服事的丫鬟仆妇晓得,都替他暗暗叫苦。

  到了晚上,私底里告诉了新郎,新郎听了,也替他着急,说道:“这不曾开在失单上,是不能追还原赃的,这却如何是好?现在你有的吃么?”新娘道:“现在是有,是我出门时,到父亲处去搬得几缸,放在冠箱里面,到未曾窃去。可惜那一箱,倒被贼人偷去了。这贼要这鸦片何用?别的偷去了不算,这鸦片也顺手牵羊的偷了去,看来也有鸦片烟癖的。”新郎道:“是呀!贼人不吃鸦片,他也不会偷了。这鸦片偷去极累坠,一只箱子竟然抬去,看来还是个大瘾头,如今没有别法,且等这捕快的回音。”

  不知一连等了几日,却没有什么信息,新郎便亲自来寻了捕快,问他信息。捕快道:“起初我以为是个新出世毛贼,容易破案。却不道一连缉捕得五日,影迹全无。这贼莫非远处去了?否则是少爷家中熟脚,偷了东西,看见势头不好,不敢把赃物出世,藏在哪个地方?”

  张子诚道:“胡说!我家没有歹人,你休多疑。当时你踏看的时节,并未曾讲到这层。如今你说这话,莫非缉获不到,有意拿这些话来搪塞我?不然,你或者已有些路数,思量要吞赃不成?”捕快道:“少爷休得这样说,捕快只会捉贼,哪里敢吞赃?不过一时无从缉获罢了。少爷勿要性急,宽限几天,总要有个水落石出,追还你们的原赃就是了。”

  子诚道:“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也可助你们缉捕的方法。那日所开失单,尚漏了一件,未曾写在上面,如今对你说明:有一只朱红漆花皮箱,内中放着十八缸鸦片烟膏,四围用棉花偎着的,我想这贼,鸦片烟也要偷,一定是个烟鬼,你可到烟馆里去找寻踪迹。但赃物取到,这鸦片却不要当场还来,我另差人来取,多赏你些银子,酬你的劳,决不致亏负你,你须上紧追捕,不可懈怠。”捕快听了,点头道:“是了。”张子诚言罢,离开捕快,自回家去,安慰他娘子。

  这里捕快加意向那烟馆里去缉访,可有游手好闲的人,一向在烟馆里过日子,近来忽然不到的。访了几日,也没有什么消息。

  一日,有个捕快伙伴,到当典里去探访,见一个人拿着几件女人的衣服来当,是两件绸的。捕快伙家看他不三不四,有些尴尬,细认那衣服,似乎与张姓所开失单内的衣服相同,却不敢造次上前去拿他。等他当了钱出去,暗暗跟随,见他到市梢头一个人家去。

  捕快伙家遂向邻右打听此人的履历,邻右说道:“此家姓赵,是做裁缝的,常在大户人家做生活。因为他吃上了鸦片烟,懒惰不勤俭,近日生意就不比从前,大户人家多有人说他龌龊,嫌他不干净。人家好好一件衣料,颜色新鲜,他不留心,就弄上几处烟积,十个指头染得墨黑似的。所以旧日老主顾,多不敢请教。新近在一个富翁家做了几时生活,听说那家有喜事,这裁缝倒做着一注大生意。这几日有了钱,便不出门,终日无非在家吃鸦片,要等那几个积蓄吃光了,再寻别处生活做。”

  捕快伙家听了,心里明白,便去寻着了捕快正身,告诉了他情节,带着几个人来捕这裁缝。敲门进去,一个女娃子出来问道:“你们哪里来的?到此何干?”捕快说:“我来寻赵裁缝的。”女娃子道:“寻他何事?”捕快道:“要教他做衣裳。”女娃子见来人不正经,自己有些心虚,便说道:“不在家中,出去做生活的。”问他在哪里做?他道:“下乡去的。”

  捕快伙家想道:明明我方才见他当了衣服回来,怎说不在家?遂到他里面去探看,坐在一个大木柜上,假意和这女娃子扳谈,想探他的话因,谁知一些也没有破绽。捕快无法可施,正待立起身来要走,忽见坐的木柜柜缝中,透出烟来。

  一声吆喝,把柜盖揭起,见柜中两个人头对头躺着,当中放着一盏烟灯,两枝烟枪,旁边放着一大缸鸦片,两人正在吃得有兴,也不晓得柜上有人,也不管得有人前来捉他。两个人你一筒我一筒的尽吃,忽然见有人揭开柜盖来,看他们两个人,犹仰面朝天的眼睁睁对着捕快看,似乎怪这捕快们不该来搅乱他们的烟兴。

  捕快喝道:“毛贼!还装什么洋盘?快些伸颈出来,老爷请你吃长寿面。”两个人不声不响,呆呆望着捕快伸手下去,一把辫子拉他们起来,两个人犹牢牢握着烟枪,说道:“不要这样强横,要吃烟,我请你们就是了。”捕快骂道:“放屁!你们偷了张家的妆奁,躲在这木柜里,自在吃烟,累你老爷寻了十几日,你们只道藏身得安稳,岂知也有破案的日子?贼赃藏在哪里?快说!”

  两人听了这话,方始晓得来的是捕快,自己做的案子破了,他们前来捉拿,心下十分惊惶。捕快取出铁链,把他们来锁了,要吊他们的赃,一个说道:“在赵大女儿房中。”一个说:“这都是朱四起意的。”

  捕快牵了两个贼去搜赃,这时女娃子早已逃得不知去向。及至赃物搜了出来,照单一检点,却只少了几件衣服,几样首饰。又打开箱子一看,见十八缸鸦片,只剩得十六缸了。

  捕快一一的盘问他们,赵大说道:“我们前月在张质夫老班家中做生活,因为他们少爷要娶亲,这生活很多我一个人做不了,叫了这朱四做伙计,生活做完了,就在他家帮闲吃喜酒。这朱四见新娘的嫁妆丰富,与我来商量要偷,说道:‘我们偷了一回,怕不能吃三年五年的安稳饭。这做裁缝,一日赚了几百文,不够吃鸦片,还要顾得有生意没生意。偷了这一遭,发了财,多熬几缸鸦片,我们两人既不愁贫,这鸦片也可吃个尽兴。’小人一时听信了他的说话,到第二日黄昏,混入张家,藏在柴房里。三更天,遂撬开了新房中的窗槅,进去偷东西。这箱鸦片,当时却不晓得。两人一掀,觉得沉重,以为是银子,抬回家来一看,却是鸦片烟。两人更是喜出望外。就把赃物藏在女娃子房中,朱四心虚胆怯,不敢出头,我两人就商议困在这大木柜中,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知你们怎样会晓得的?”

  捕快冷笑道:“要得不破,除非莫为。你们这十几日,也寻得老爷们好苦。”朱四说道:“怎的说十几日?我在里头不过抽了几口烟,打了几个瞌睡,这日子怎样这等过得快?”捕快道:“你们这几日,竟吃了两大缸,怕不有三十五十两烟。”伸手去拿了个吃剩的烟缸一闻,觉着一种香味,异常的沁脾透骨,要想尝他几筒,就拿灯枪,排在木柜上横下去。刚呼得一筒,只听外面有人喊进来,大家一齐立起朝外看,但不知进来了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二编

  第十一回 吞赃物马快放刁 中烟毒騃童毕命

  却说捕快正在吃烟,听得外面有人叫呼进来。大家一看,却不是别人,是个当境地方,闻得境内出了贼,做了案,马快前来捉贼搜赃,他得了这个信息,所以飞奔到来。大家招呼了,捕快似乎不好意思再要躺下去吃烟,遂息了灯牵了赵大、朱四就走。捕快伙计扛抬了赃物,一行人先到马快寓处来。

  地方见他们都去,自己来得迟,没得什么好处,遂教地方伙计,将赵大家中所有什物,一齐搬到自己家中去。出来把门用竹条钉了,再加上一道封皮,是本管知县的衔条。这所房子,就此充公。

  再说捕快带了两个贼,到得寓处,把来吊打一顿,两个贼认做了徒弟,从今以后,这做贼就是他二人的行业。年朝月节,常常要送些礼物与这马快。若是偷到什么东西,先要孝敬马快,方得安逸。马快与贼,本来通连,马快就是贼,贼就是马快,一而二,二而一,没有什么的分别。

  隔了一日,马快将二人解到当官,听候惩办。地方官遂传谕到张质夫家,教他们来认领赃物。张质夫打发一个家人和着吴家送亲来的管家,到得公堂,来领取赃物。照失单一对,十份之中,已只剩得六七份,且亦多是以假冒真,指鹿为马的。譬如珠宝首饰,真的换了假的,好的换了歹的;又如衣裳服色,绸的易了布的,新的变了旧的,这都是马快的狡狯,做了手脚。张姓家人明知赃物多非原物,晓得问官决不肯承认,说是捕快放刁,也只得叩头谢了恩典,领了回去。除却公堂的使费,捕快的赏赐,这领回去的物件,却已得不偿失,不过出得一口气罢了。常言道:“捉贼追赃,晦气未尽。”这真是阅历之言,奉劝列位,平日门户,总要当心。倘若不幸失窃,就认了晦气。只要日后格外谨慎,也就算了,定要捉贼追赃,这就是不识相了。世上盗贼多,失物的人家,哪处没有?你看哪一家是追得还原物的呢?

  闲话休提。再讲张子诚晓得洞房失窃已经破案,他牵挂着十八缸鸦片,要来向马快讨回。马快回道:“少爷当日不曾开在失单上面,这鸦片却没有吊到。”子诚道:“我前日与你说过,怎说没有吊到?你不要放刁,我多赏你们些钱,不教你们吃亏就是了。”

  马快看他着急,晓得是吃不光,遂说道:“少爷,真的我没有留心这鸦片,不知我的伙计,可有人看见?让我来问一声看。”子诚道:“我说与你听,你们不用抵赖,那地方已是来告诉我了,他亲眼见你们搜寻出来,就在贼窝里开灯吃的,我也晓得你们,这鸦片也是用得着。但你拿了出来,我总酬你们相当的价值就是了。”

  马快听了这话,明知地方已经放了风,不能推托过去,就叫了一个伙计问道:“那日在赵大家中,可曾搜到什么鸦片?”伙计明白,说道:“有是有的,因为这失单上面,不曾开得,恐怕是别人家的,所以不曾缴出。今张少爷既然说是他们的,拿去就是,但没有十八缸数目。”

  子诚问道:“拿到几缸?”捕快伙计道:“只得十缸,那八缸想是被两个贼吃掉了,或者已经卖去了,也未可知。如今少爷要拿去,须要多赏赐我们些。”捕头说道:“你去看倒底还有几缸?全都拿来,不准隐藏。少爷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决不会亏负我们。”

  伙计去了一时,来说道:“鸦片只剩得八缸在这里,那两缸伙计们已自吃完了。”捕头说道:“你们好糊涂!怎的会把张少爷家的鸦片吃了两缸?亏得少爷是个大量气人,不来怪你们。下次不能这个样子,不老实。”回头对子诚说道:“少爷,这八缸烟我教伙计送到府上去罢。”

  子诚说道:“不必,我自有人在此会拿,不消他们送得。”捕快伙计说:“少爷这鸦片拿去,要肯赏我们多少银子?”子诚道:“本的可以多赏些,如今十八缸只剩得个零头,你们又吃了两缸,我不能多赏,与你们十两银子。”捕快伙计说:“我们只搜到十缸,少爷又没有失单,我们要不认,少爷亦没有法想。我们要好还了出来,少爷怎好意思只赏得十两?还要多赏些。”捕快头目也在一旁说好说歹,做圈做套,讲明白赏了三十两银子,子诚把烟拿回去。

  新娘虽然不拼得,也是无法。这八缸烟整整有四五百两,差不多好吃一年多,且等吃完了这烟再说。

  隔了几日,伯和要回家去,张家留了几日,替他饯行。到了行期,伯和来别他姊姊姊丈,姊弟分别,自有一番叮咛,嘱咐回去在父母前告慰。他姊丈也嘱他在岳父母前代言请安。张质夫也写了封信,托他带回去,无非是寻常通候语,没有甚事。伯和离了张家,带了送亲去的人,回转广东。仆妇婢女,有姑娘合用的,就留在这里服事姑娘。

  按下这张家,暂且不表。再说伯和一路归家,路中有老成的家人照料,倒也平安。到了家中,见了父母,告诉了在京的事,父母心下倒也丢去了挂念。

  这吴瑞庵自嫁女以后,无牵无挂,性情越变越懒,烟瘾越吃越深,到了后来,竟是一管枪来不及过瘾,必须双管齐下,吃个双开枪。每日未起身以前,困在床上,竟如死人一般。有人与他喷烟,喷了几口烟,七窍内闻着了烟味,然后苏醒转来。终年睡在里一间烟室,烟室里面,用布幔遮好,不透一些风,恐怕这烟气要走漏出来。所以有人进他烟室,烟雾薰蒸,犹如闯进了迷魂阵。不吃烟的进去,闻了要吊恶。好在他家中,上上下下,都是吃烟的,只有他的夫人,倒极贤德,是不吃烟的。再有一个小儿子,小名叫做阿荫,年纪不过七岁,蠢如鹿豕,所以尚未学会吃得鸦片。他那两个阿哥,都是烟鬼队里的人。次的烟瘾尚不十分大,不过初入籍;大的已吃得不可开交,真要算是吴瑞庵的肖子。

  一日,瑞庵正在吃烟,一个使女,气急败坏的跑进来说道:“不好了!不好了!小少爷中了毒了。”吴瑞庵听见,毫毛一凛,仍旧躺在烟铺上问道:“小少爷中了什么毒?”使女正要回答,只听对面房里,已是哭声一片。瑞庵这一惊,真非同小可,连忙放了枪,赶到上房一看,阿荫已没有了气息。

  夫妻哭了一场,把这孩子殓了。要查究他是中的什么毒,却查究不出。在下却是晓得。这阿荫蠢然一物,平日见他父兄吃鸦片,以为这鸦片与饧糖一般的好吃。这日拿了一块面包,私下到他父亲烟室外间,揭开一缸烟,看见缸内烟膏盛得满满的,将块面包向缸里一蘸,淋淋漓漓,望着嘴里便塞。塞进口去,嚼上一口,觉着味苦,连忙的吐,一半已咽下喉咙去了。剩下的面包,望壁脚边一掷,觉着口苦难当,一路跑到他大哥伯和房中,想寻些别样东西解一解口。他大哥不在房中,桌上放一碗热腾腾的糖汤,他也不管好吃不好吃,拿起来一口气咕噜咕噜吃了两口,觉着也是苦的。停了不吃,向着地下要吐他出来,却吐不出,只吐得几口涎沫。一个人苦了一回,倒也不苦了,就依旧向外面玩耍去。他的大哥小解回房,见桌上烟膏汤浅了些,模模糊糊,也猜不到是他兄弟吃了两口。

  原来伯和这日起身迟了些,来不及过瘾,恐怕瘾发,掘了些生烟,放在开水里掏和,预备过瘾的。一时要紧小解,出去时,烟膏汤放在桌子上面。阿荫进来,误道是糖汤吃了。歇了一回,烟毒发作,肚中绞痛起来,遂进去告诉他母亲说肚里痛,他母亲以为他夜里受了风寒,教他睡了。

  不料一阵一阵的绞肠括积的痛起来,面皮也变了颜色,他母亲又以为中毒,急叫去唤他父亲,不料瑞庵尚未过来,这孩子他倒已断送了性命,也算这孩子命该如此。但这在不吃烟的人家,决没有这样的奇事闹出来。只他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教他父母十分悲惨,后来寻到了一件东西,方才猜出这阿荫送命的缘故来。要知此是什么东西,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开药方庸医杀人 礼忏事穷僧显丑

  却说阿荫一死,大家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这样死得速。后来有个下人,在壁脚沿拾到了他掷去的咬残面包,上面的鸦片,蘸着犹浓厚未干,拿来给主人看了。阿荫的父亲,再到外间烟室查看烟缸,内中有缸烟,蘸痕犹在。于是疑心他是误食生烟而死,不知其中尚有一段情节。这致死的原由,虽然不差,但他所以死去的速,却还有一半未能知晓,就是在他大哥伯和房中吃的烟膏汤。

  这在瑞庵当时,虽有些悲伤,事过也就忘了,镇日一灯相对,什么都不放得他心上。只有这阿荫的母亲,膝下没了个小儿子,觉着孤凄,没有人陪伴闹热,心中苦苦凄凄,忧念不释,忧忧郁郁,渐渐的积成病来。请了几个医生服药,只是没有效验。

  常言道:“心病难医。”他是生的思儿病,儿子不能复活,他这病怎会得好?广东地方的有名医生,全都看过,药亦是凉的、热的、表的、散的、攻的、补的都已吃过,却都不能疗得他的心病。这许多有名医生,用药与射箭一般,大家把他当做靶子,却没有一人能入彀,倒说是参芩罔效,和缓无灵。其实医生的本事平常,都是浪得虚名,没有什么真实本领在那里。

  一日,有个邻居举荐一个医生来,这医生姓包名济生,说三代祖传,是有名的包一帖。瑞庵平日也闻得这包一帖的名字,遂叫个家人去请他来诊。

  这包济生虽然是个世医,却是少年落拓,父母过后,贫无聊赖,方才贴起医生招子来。论他的本领,却半点没有,心、肝、脾、肺、肾还要读心、肝、脾、肺、贤。《汤头歌诀》恐怕也背不出,《素问》、《灵枢》是更不必说了。起初挂牌,也还有人请教,但要是他到,只要一服药,好的总要被他吃坏,活的总要被他吃死,所以叫做包一帖,又叫做包送终。他住在城北严横街,人家指他住的街叫阎王街,把他当作催命鬼,所以他的生意,一些没有。

  这几日正是穷得过不去,灶内无柴,釜中无米,还要吃鸦片。忽然有人来请他去出诊,拿这请封,买了些柴米。剩下的钱挑了两箬鸦片,勉强过了瘾。坐乘轿子,到吴瑞庵家来,已是半夜光景,口里倒说生意忙,所以来迟。那知他已几日的吞土皮,不曾见有个人上门。好在这吴瑞庵家中,也是俾昼作夜的,夜半更深,正是他家中的日中午时。

  包济生进得门来,一路不住的把鼻子来嗅。你道他嗅什么?原来吴瑞庵家中吃烟的人多,每个屋中俱有烟铺,一路的烟味,送到他鼻子管来,惹得他垂涎,所以不住得把鼻子来嗅这烟气。到得病人房中诊脉的时候,对面烟室里吃烟,正在吃得浓厚,听说医生到了,瑞庵过来接待,开口时,这口里的烟气冲过来,引得医生瘾发。诊过脉,到起坐里来开方。那烟室的门帘卷着,室中烟气,顺着风一阵一阵卷进他的鼻管,把他那些烟瘪虫搅得在他肚里骨碌碌翻身。

  这时的包济生,眼花缭乱,呼欠呵呵,提着一管笔,倒像有几百斤重,拿来当把扫帚在纸上乱扫。脉案开好,胡乱的写上几味药品,却都写在桌上。

  旁边有个狡猾的家人问道:“先生,这时候赎药来得及么?”他道:“来得及,这药铺无论何时都可敲得门,他那药铺门上,有个小门,时候晏了,不开门,这药方就在小门里塞进去,叫他赎药。”那家人道:“但不知这小门有多大?一张八仙桌抬得进去么?”包先生道:“赎药只须把药方带去,为什么要用八仙桌?”家人道:“先生的药方,写在八仙桌上,要赎药自然是要把八仙桌抬去方好。”

  包医生听了这话,仔细一看,一张药方,半张写在八仙桌上,自己好没趣,只好说:“错了,错了。我今日看的病多,人是看得困乏,所以一张写完,忘了换一张纸。”遂重拿过张纸来,开完了,起身要走。一个家人说道:“先生还要费心。”

  医生又是一惊,以为自己又闹了什么的笑话,连忙问道:“什么?”家人说:“宅中有个老妈子,也在那里害病,要请先生顺便看看。”包医生道:“好好!”立起来跟着这个家人就走。到得老妈子困的地方,叫老妈子伸手过来诊脉,老妈子病得人事不知,是害个热病,正在热盛的时候。一个家人,把他手拉出来,让包医生诊脉,有心作弄这包医生,拿他的手背朝着上面。

  包医生糊里糊涂,把三个指头捺上去说道:“病势沉重,已没有了脉息。”家人好笑,说道:“先生诊的是手背。”包医生听了,惊得汗流浃背,遂强辩道:“不差,这是脉诀上有的,叫‘脉有反关,动在臂后。别由妙诀,不干证候’。”幸亏他还记得这几句脉诀,可以遮饰过去,不然,就要当场出丑了。诊完了脉,开了一个表散汤头,这老妈子的病,果然一剂而愈。那老夫人的病,却被他一剂药,催送上路,有气早变成无气了。

  瑞庵见他妻子一死,心中十分感伤,然人死不能复生,只得料理丧务,买棺盛殓,命儿子成了服,择吉开丧,买了一块地,安葬事讫。这丧务都是托人照料,自己吃烟要紧,哪里有工夫干办丧事。

  丧葬既毕,不料他自己也生起外症来,背上坟起,红肿如碗口大小,疼痛难熬,叫喊之声,日夜不绝。痛得他鸦片也不能吃,皮肉日渐溃烂,脓血淋漓,腥秽之气,令人不可向迩。委顿床褥,不及旬日,竟呜呼哀哉!

  他两个儿子伯和、仲勋,哭了一场,将他父亲来殓了,也择个日子,替他父亲开丧。但他兄弟两个,都是无愁公子,大的年才二十,小的犹只得一十七岁,平日一些不学,单单只管吃烟。他父亲一死,更觉六神无主,全凭着几个家人们,颠倒播弄。到了开丧日期,吊客已络绎在堂,孝子尚在过瘾。

  出殡之日,各局俱齐,预备起棺行丧,等孝子出堂行礼,等了多时,只不见孝子出堂。那执绋送葬的人,都等得厌烦,见几个家人,扶了他兄弟二个出来,灵车出门,刚走得几条巷子,他兄弟已是弯腰曲背,步履艰难,扶孝子的人,吊着他兄弟而行。人家见他涕泪满面,只道他悲哀,谁知他烟瘾未曾过足,到得坟头,好像两只死鼠一般,家人连忙开上几筒鸦片,让他们吃了,方得成礼。

  葬事既毕,回家去放荡的吃烟。七终百日,请了几班僧道,到家来做功德,他兄弟并不知什么悲哀,过足了瘾,与僧道去闲谈。这僧道中,也有吃鸦片的,唪经理忏的时候,志心朝礼,南无天尊,念得响亮。一时烟瘾要发,那法鼓、金铙、木鱼、云版,都是无精打采的敲着。经忏法事,甫过得一任,吃烟的僧道,把蒲团、拜垫、椅子、凳杌、东横西竖,铺了几张烟榻,这里一副烟灯枪,那里一副烟具,大家吃起烟来。

  他兄弟见了,并不去见怪他们,倒去和他们讲论烟膏的好丑,烟瘾的大小,问他们平日,这鸦片是在庵观、寺院、庙宇内吃的,还是在烟馆里吃的?他们有的说在烟馆里吃的,有的说是在庙宇里吃的。

  有那狡猾的说:“神庙佛宇,法戒森严,不准吃烟,要吃只能到烟馆里去。我们诵经礼忏,法事太忙,想吃些烟借力,年深月久,遂致上瘾。所以我们吃烟,并不是像居士们闲着把鸦片消遣的,却有个不能不吃的缘故在内,算不得是我们僧道的坏品。”

  也有那憨直的说道:“神庙佛宇,虽然不准吃烟,但只瞒世人,要在无人到的地方,没有人的时候,这烟也可吃得。僧道的戒律,本是做与俗人看的,只要掩饰得过,有什么不好吃烟?比这吃烟再坏的事情,我们寺院里面还有咧。”

  这个僧人说了这话,惹得大家好笑。他们的师兄师弟,却怪他多言,说他这样胡说,不像个受戒的僧人。然而他吃鸦片正在吃得高兴的时候,又说道:“这吃鸦片,在烟馆里有几种好处:第一是散心,第二是可以听得新闻,第三是吃烟的伴侣多,不愁寂寞。若有了什么疑难之事,到烟馆里访问访问几个老者,可以商量出个计策,这识见阅历,也可由此增长起来。你看那许多讼师,经手词讼事件,不多是在烟馆里面会话的么?”

  伯和兄弟听了这话,似乎很有道理,也想到烟馆里去走走。他父亲的烟室,因为他父亲死在其中,怕有鬼出现,教人拿来锁了。不料隔着几日,这屋里却出了一桩新鲜奇事。要知奇事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触疠气鼠瘟流毒 比匪人狴狱遭刑

  却说伯和兄弟本是在家吃烟,这日听了和尚的说话,他弟兄就常到烟馆里去走走。他父亲那两间烟室,本是极好,他们倒说更深夜静,怕鬼出现。又说什么不吉利,教人拿锁锁了门。

  一日,有一个家人,在门前经过,闻着一阵臭味,门缝里一张,却不见得什么。这臭味却从那门缝里直冲出来,于是去拿钥匙,开了锁,进去一看,只叫得奇怪!见地板上面纵横狼籍,尽是死鼠,不知是什么缘故?便来告诉了伯和弟兄。大家都来一看,人人道怪,个个称奇,却没有一人能知其故。一个家人,去捉了一只猫来叫他吃。那猫闻一闻,便走了不吃。

  伯和见这死鼠,猫都不吃,更觉莫明其理,只好教家人拿扫帚来,扫在粪箕里,搬出去抛在僻静地方。这死鼠腐烂开来,腥秽奇臭,被日光蒸发,这恶毒臭气,散在空气中,传布得十里周围,都闻得着这阵臭味。

  那年广东就有了鼠瘟,多是这死鼠的毒气传染出来。但这鼠果真是何毒气呢?列位,这死鼠不是在吴瑞庵烟室中的么?瑞庵在日,这烟室里面,烟气薰薰,那些鼠子,都已闻得惯常,也有了瘾。瑞庵一死,他儿子将烟室锁了起来,不再有人到里面吃烟。这烟室中冷冷清清,一些烟气没有,那些鼠子瘾发,想出窝寻些食吃,又没了气力,都跌倒在地板上,慢慢的就死了。

  这鼠子都有鸦片烟癖,肠腑中含着烟毒,所以腐烂开来,那毒气就酿成了鼠瘟。但当时却没有人疑心到此。那些邻右人家,见他家内鼠子成群的死,知道是他家不祥之兆,国家将亡,必有妖孽。

  再有那些家人仆妇们,欺他兄弟两个少不更事,无知无识,遂造起许多谣言,说屋里不太平,常常有什么声响,这个说是狐狸,那个说是鬼祟,吓得他兄弟两个,常常躲在外面。那些家人,趁此机会,结党成群的搬运他们的家私,偷盗他们的物件,家内所有,几于席卷一空,这两个糊涂虫,哪里知晓?家人们亦渐渐散去,真是门庭冷落,人口萧条,蛛网牵丝,灰尘堆积,全副的败家气象。

  他兄弟两个,终日终朝,无非烟馆里逍遥。一日,仲勋在家,一个仆妇对他说道:“少爷,要籴米买柴,好做饭。”仲勋道:“这廒间的米,柴房里的柴,怎的会缺了?”仆妇道:“吃了,烧了,柴米总是要完的,不买总不会生出来。少爷可晓得,巧媳妇做不出无米饭?”仲勋道:“开箱子拿银子去买。”仆妇道:“银子是用空了。”仲勋听了发急,自己去开箱查看,果然都剩了空箱,连别的箱子衣裳玩物等类,俱是空空。

  仲勋急得发跳,说道:“这银子他会生翅飞的?这衣裳玩物他会消灭的?为何都剩了空箱?”还有几只箱子,在他母亲床后,是他母亲的私蓄。见锁得原封不动,过去一掀,觉得沉重,以为都是银子,开开来一看,却都是砖块垃圾,气得他发昏!一连几处房里,都是空箱。到此方晓得那些家人偷去,所以不辞而别。急忙赶到一个烟馆来,寻他阿哥商议。

  走进烟馆,见许多人围着一张烟铺,大家在那里看一张单子,上面写着一首俚俗的歌谣,是一个讼师编成,形容吃鸦片人的。说一个烟鬼:

  “爬起身来,昏天黑地;吃起烟来,欢天喜地;放起屁来,薰天触地;高起兴来,谈天说地;做起事来,有天无地;发起瘾来,怨天恨地;讨起账来,求天拜地;躲起债来,钻天入地;相起骂来,皇天捣地;明起誓来,指天画地。”

  原来这首山歌,是讼师王伯陶编的。

  大家看了,都赞道:“王先生果然聪明,编得真好!形容得吃鸦片人一些不差,真是吃鸦片人想心思,头发尖里也会想进去。王先生要不吃烟,哪里会想得这样道地?”

  仲勋此时,却没有心绪管这闲事,见他哥哥也挤在人丛里面,便一把拉他出来,对他讲了,伯和也吃惊非小。两个人搔头摸耳,没有法想。大家犹在那里啧啧称赞那王伯陶讼师的好笔墨,好心思。伯和听了,就想着来与讼师商议。讼师一听,晓得好生意好主顾来了,遂替他们做了几张状子,在香山县里告追。

  那晦气的家人,走不远的,捉住了几个,敲扑追比,不怕他们不把赃物献出。讼师再做一张领状,领了出来,却不交与这伯和兄弟。

  隔了几月,方才对他们兄弟说:“赃物已领出来了,但这衙门使费,耗去几何,我已代你们开销过了。再差役的烟账,也要你们会的,我的状子是送的,不必放在心上。”伯和道:“是了,这差役的烟账,应该是我们会;先生的状子,怎好白费心?自然要送些酬劳。”

  彼此推让了一番,这差役的烟账,到会了百来两银子,讼师所吃的,自然也包含在内。从前他们欠的,统统替他们还了,还要存些在烟馆里,预备后日无事的时候过瘾。这都是差役讼师通同一气,通年吃的鸦片,都是人家替他会账,这烟馆里也与他们是手臂相连的。

  这讼师为因贪着伯和兄弟下回主顾,所以不曾把他们的赃物吃光,然还得一半,花费得一半,却亦无多。领回去,另外还要送些谢礼。

  不上半年,吃用又是困乏了,他们幸而还有个土栈,虽说生意不似从前兴旺,也总算是可过。多有人想盘他们的,晓得他兄弟相信这王伯陶讼师,就暗地买嘱了他。果然他兄弟不敷日用,来与这讼师商议,讼师劝他们盘与别人,免得将来亏倒下来,弄得不可收拾,自己不会做生意,诸事靠托别人,是靠不住的。盘了栈,有钱可以存放收利,你们的招牌吴兴盛三个字,也值钱的。

  伯和兄弟听信这言,就托王伯陶经手,盘与一个本地人,连招牌买去。伯和兄弟得了这注银子,又可以快活几时。但他们生计渐蹙,兄弟两个,也不似从前的挥霍。仲勋是足不出户,烟也吃得不多,他父亲遗下的烟膏,偷剩了的,还够吃得一年半载。

  独有那伯和是在烟馆里吃惯,仍旧是在烟馆里过日子。后来在烟馆结识了一个朋友,这人姓李叫李金标。伯和见他相貌魁梧,语言豪爽,衣服也极华丽。论他烟量,却是个无限大量,会起烟账来,倒像是很有家私,真个是挥金如土。伯和与他结识,常常的吃他的烟,饮他的酒,受了他许多的珍玩礼物。伯和只道朱家再世,郭解复生,天然是个义侠,所以与他十分亲密。烟馆里的人,都看这人来历不明,劝他不要与那人要好,却是忠言逆耳,哪里听得。

  有一日,这伯和一人正在吃烟,外面走进一个人来,问烟馆的老班道:“吴伯和在此么?”伯和听见,起身问道:“是哪个?”那人向他一相,说:“你的朋友请你去。”他问道:“哪个朋友?”那人道:“是你向日顶要好朋友。”伯和道:“莫非李金标?”那人道:“不差,是他。”

  伯和一想,这李金标几日不见,正要寻他,却不晓得他的家世,也无从问讯。他日常也总三两个月出门一回,是出去做生意的,一月半月回来,总有些礼物送我。这回去得不多几时,想必生意顺手,回来得速。遂问那人道:“他在哪里?”那人道:“你去便知。”伯和跟着他就走,直到一个衙门里面。

  伯和道:“李金标在此何干?”他道:“他干的事,你通晓得,你们是向来共事的人,倒装腔得像。”一面说,一面在身上掏出铁链来,向他颈项上套去。伯和说道:“这是何意?你骗我来敲竹杠。”那人喝道:“你通连强盗做了窝家,现在李金标破案,已供出了你来。老爷在堂上等你。快进去!”伯和吓得魂飞魄散,叫起屈来。

  差人哪里听他,把他横拖倒拽,扯了进去。少停知县升堂,伯和跪上去想要分说,知县不管青红皂白,推下去打,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把他来钉了镣,叫几个差人,押着到他家里搜赃,果然搜出了几件赃物,这都是李金标日常送与他的。在公堂之上,却招出是与他同谋,这伯和是他的窝家。于是知县将他下在牢里,把他房子发封充公。

  他的兄弟知道,连忙来寻王伯陶,请他出个主意。王伯陶说:“我晓得这李金标不是个正经人,平日不听良言,果然连累下去。”遂替他写张状子,用足了使费,替这伯和申说。待得申明冤枉,伯和已瘐死狱中。

  知县把他拖牢洞拖了出来,他兄弟把他来葬了,但家私已弄得罄尽,没了生计,只一人孤苦伶仃,又不会做得生意。

  正在凄惶,忽然想着了一个去处。但不知是什么地方,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千里投亲一枝可托 三生有约两小成婚

  却说吴仲勋见大哥瘐死狱中,家产动的不动的都已败得干净,一个人立脚不住,要想进京找他姊夫姊姊去。但自他父母死后,也发了几封丧报,不但人不来,礼不到,连信息多不通。后来有京里的人回广东来,说这张质夫夫妇已死,他儿子张子诚,带着妻小,扶梓还乡,回山西去了。

  仲勋想要到山西去,因要走旱路不便,且亦未曾出惯门,吃烟人走旱路最不便当,仲勋虽说吃烟不多,近来遭际厄塞,这烟竟如不吃,但翻山越岭,行旅艰难,不吃烟的人,也一样是畏葸的。况且旱路不能计程而进,指日而行,这旅费便要带足。途中若逢风雨冰雪等,在客店中,一月半月,也未可知,所以他不敢到山西去寻他姊夫。

  思量他父亲在日,有个至好结契朋友同乡谢子晋,他在江苏做官,我父亲落难的时节,躲在他家,后来生意也是他荐的。我父发了财,就替他捐个知县,到任去的时候,还送了他几百银子。我父与谢子晋,胜如同胞骨肉,如今我去寻他,总可以位置得我。况且由广东到江苏去,有轮船可趁,不消几日,就可到彼。

  主意已定,遂收拾了行李,拼当了川资,趁着轮船到江苏来。轮船到得上海,上岸落了栈房。隔了一日,雇了只船进省来。船到苏州,将行李上岸,住了客栈,开发了船钱,住下来慢慢的向广〔东〕帮中打听这谢子晋的消息。

  再说这谢子晋向在广东洋行里做生意,本来极阔绰。林大人禁烟之时,吴瑞庵躲在他家中。事情过后,又替瑞庵荐了个生意。这瑞庵要无谢子晋,也就没有了后半世的荣华富贵。瑞庵发财之后,不忘他的好处,所以替他捐一个知县,报他的恩,又送了几百两程仪。

  他到这江苏来,做了几任的知县,他为人精明强干,会钻营,会应酬,不比吴瑞庵那样糊涂,一事不会做得,要全仗别人调度,所以上司倒十分器重,说他是个能员,替他补了缺。历任几个冲繁疲难的大县,总算他力能胜任,一连得了两个保举,引见出来,升了知府,仍在这江苏候补。

  斯时他钱也有了,官也升了,上司也换了。这后任的抚台,自己科甲出身,最看不起捐班。谢子晋在省候了一年,却没有差委,清闲无事,就在公馆里逍遥,一榻烟霞,消受这阿芙蓉的滋味。但赋闲既久,总要望些差委,遂花了些钱,运动了几个抚宪信任的官员,常常在上台面前,替他吹嘘,说几句好话。

  一日,抚宪想着了他,忽然传见,他正在公馆里吃烟。烟吃完,瘾过足,独自一人,横在烟榻上,出神的想心思,说(想)道:“府的差使,比较州县佐贰,局面堂皇得多,不是做总办,便是当提调会办;但差事也有简有烦,也有长有短,这差况亦有美、有苦、有优,那都在上司掌握之中。要是上司合式,委个好差;不合式,弄挡苦差使委下来,非但没有什么利益,还要倒赔钱。这种差使,那就不如在公馆里吃鸦片了。我近日托了某道某府在上台面前吹嘘,想要个差委,怎的这几日没消息?不要他们靠不住?或是关节不到,铜钱用得还少么?”

  子晋正在凝神呆想,一个管家走过来,见他不言不语,睁着眼在那里出神,低低禀道:“老爷,抚台传见。”子晋听了,犹如奉到了丹诏一般,坐起来说道:“传轿班伺候。去拿我的衣帽来。”

  管家过去,把衣帽拿来,顶帽放在桌上,靴子摆在榻前,袍套放在榻上,请老爷起身,替他穿戴。这子晋下榻来,弯下腰去,自己脱鞋换靴,站起身来,让管家替他换衣服。自己心里想道:“我说某道某府,是个正经人,不会滑头,他们也够得上替抚台说话。但此去抚台不知委个什么差使?厘金乎?保甲乎?长局乎?短局乎?优乎?不优乎?见了抚台再讲。”遂顶冠束带,坐了轿子,直上院来。

  及见了抚台,却不提什么差委,不过淡淡的问了几句,就端茶送客。子晋大失所望,起身告退,心中局促不安,行步一蹶。

  抚台朝他脚下一望,几乎失笑,见他一只脚着鞋,一只脚穿靴,遂问道:“贵府吃鸦片么?”子晋回道:“是,卑府是因病而吃的。前在某县任上,公事烦劳,体复多病,因此吃上这烟。”抚台又问道:“近来烟量如何?”子晋回道:“还好,卑府吃得不甚多。”抚台冷笑道:“还好,贵府倒不曾赤着脚来见我。”子晋低下头去一看,顿时满面羞惭,窘得无洞可钻,口里连珠不断的“卑府该死,卑府该死”。

  退下来,到得公馆,拿烟盘、烟灯、烟枪乒乒乓乓掊(抛)得满地,罚(发)誓不再吃烟。把几个家人,混账忘八骂得落乱三千。

  隔了一夜,火性是过了,烟瘾又要来了,再教家人收拾起烟具来,依旧开灯过瘾。家人口里不说,心里暗笑。子晋连忙请人到抚台处打关子,不料参案已出去了,说他嗜好太深,难为民牧,遂参了他的官。

  子晋坏了功名,也就无牵无挂,便在苏州租一所房子,暂且住下。他贪着这苏州俗尚清嘉,山清水秀,清时佳节,可以流连光景,娱乐暮年。便他在苏,绝少知心相识与他朝夕盘桓。因他在官时,高视阔步,气焰薰人,如今他失了势,也就无人睬他。

  他又膝下无儿,闺中只一少女,拈针弄线,慰情聊胜于无。他的夫人早已去世,并无小妻簉室,伴侍黄昏,近景正是寂寞。却好这吴仲勋找寻到来,家人替他通报了,子晋听得吴瑞庵儿子到来,忙叫人请他进来相见。

  仲勋进去,子晋见他衣服褴褛,形容憔悴,两人见过礼,坐下来,子晋道:“贤侄风尘辛苦,千里迢迢,到此不易。闻尊翁尊堂,俱已下世,可怜他二老,半世辛勒,不曾享得几年晚福,侄辈的近状如何?”

  仲勋道:“一言难尽。”就将父母死后的事,一一讲出来。言罢,潸然泪落。子晋听了,也是太息,安慰了他一番,说道:“我如今罢官家居,故乡千里,贤侄远来,正慰寂寞。寒舍虽不丰腆,也还过得,贤侄就在此过几时,安心耐守,静候机缘,再图恢复,不知侄意如何?”

  仲勋道:“小侄应当在此侍奉伯父,但恐叨扰不当。”子晋道:“彼此通家至谊,有何客套。”遂教家人去替他买身新鲜衣服,与他更换,从此这仲勋就在子晋公馆里住下。他是经过了几番磨折,世事也晓得了些,阅历也有了些,如今住在人家,是十分谨慎,一些不敢荒唐,终日杜门不出,只是陪着子晋,随高随下,侍奉殷勤。子晋看他是吃烟,遂叫他呼几口。他也至诚老实,并不推辞,烟瘾却不大,每日三筒五筒,也就够了。

  子晋见他忠厚谨愿,并无什么习气,要算是少年老成,倒打动了子晋一桩心事。他想道:“我已年近花甲,只有一个女儿,并无子嗣。如今异地居留,又无亲族,女儿年已及笄,急宜与他对亲,但总不得个门户相当、诚实可靠的人,托付掌珠。平日也有几家富室贵族,前来说亲,却总是高低不就,耽误下去,终非了局。不如把女儿就配这吴仲勋,招赘他做女婿,将来半子收成,也就身后有靠。”

  想了这个主意,先来与他女儿商议,说:“仲勋是我知己朋友的儿子,他现虽落寞,也是个官宦门风,与我们是同乡,人亦也还安静,与你年纪相当,我意欲将你招他为婿,将来我这家业,就教你二人接下去,你心下如何?”

  他女儿听了,一想也好,这吴仲勋人品相貌,也还不俗,且是安稳,寻常不出户庭,嫁了他终日相守,也胜似嫁个金龟夫婿,常常要辜负香衾,遂答应了他父亲。子晋出来,再将此意告之仲勋。

  仲勋是落拓依人,听得人家要招他为婿,哪有不愿之理?遂请了两个同乡作媒,择个吉日,子晋就替他两小完了姻。成婚以后,夫妻倒也和睦。这仲勋是款款深深,趋奉得他妻子十分勤谨。子晋见他夫妻相得,心中也是欢喜。又因仲勋年少,坐食终非长策,遂想定一注生意,教他去做。但不知是什么生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学浪游奴仆入花柳 选吉日星士误阴阳

  却说谢子晋因仲勋正在青年,不宜坐食在家,做个浪子,总要教他立些事业,干些营生,不能就此把光阴错过,虚度了一生。但要他读书,则时过后学,难比登天;若替他捐官,则年纪尚轻,阅历太浅,怎晓得宦海风波。至如负贩经商,登山涉水,吃烟人更是牵牛下井。况乎经商作客,总要周知事物,算计精明方可。但除却商务,哪样教他可以做得?与人合伙,是非忠厚人所宜,不如独自开张,教他现成做个东家,让他监督商务,顺便学得些经商的道理,此计不错。

  想定了念头,就对他说道:“自你到此一年有余,我看你谨慎小心,所以招你做女婿,这万贯家财,将来都付与你执掌。我望你能成功立业,不但我女终身有靠,便是我付托得人,将来我的身后之事,也得你担当。你今正在英年,年富力强,大可出去干番事业。男儿要想发财,不作官便经商,这作官一节,且搁过不提。若说经商,我看有一注生意,可以做得。现在世界开通,商业日渐发达,自洋货进口,洋布的销路日广,这洋布是洋纱织成,或开爿纱厂,定然获利。”

  仲勋道:“纱厂开在哪里好?”子晋道:“上海是个通商口岸,百货囤积,信息通灵,所以商务最为兴旺。纱厂若在上海开设,洋纱有洋庄销路,生意必大,利息必丰。我有一个朋友,姓毛名厚卿,向来在上海做洋纱生意的,人极精明,我明日去汇五万银子到上海,你就去约会厚卿,买块地基,起造厂屋,在城内亦择个相当的地方,或租所屋,或购块地,预备一个住宅,俟纱厂落成,开工生理,我们就移家上海去。”

  翁婿二人计议定了,仲勋回房对妻子说明此事,遂收拾起行李,准备动身。明日清晨,带了个家人,别了丈人妻子,下船往上海来。到得上海,自有招商客寓,在码头上接客,替他将行李搬到客栈中住下来,且慢去会厚卿,先就在上海游玩几日。

  这上海是繁华去处,为中国商埠第一,即在五洲亦是有名。那租界地方,街道广阔,店铺整齐,车水马龙,往来如织。两面的房屋,都是画栋雕梁,辉煌金碧;还有那重楼复阁,高矗青云。到了晚上,那电气灯、自来火,星罗棋布,照耀得彻夜通明,光辉如同白昼,真是火树银花,城开不夜。

  又有那梨园子弟,教坊名花,吹竹弹丝,到处笙歌不绝,说不尽夷场风景,描不尽海上繁华。莫怪那少年子弟,到此俱要流连忘返,这都是风俗奢靡,处处使人销魂荡魄,所以人到了上海,便是走进了极乐世界,不思故乡了。

  这仲勋虽不是初次到申,但他从前经过,是境迫饥寒,急于寻找个安身之地;这回出来,不比从前,虽然有些正事,不敢十分放浪,但如那戏馆、花园及几处有名的地方,也总要去游玩赏鉴一番。

  过了几日,方才去拜会厚卿,述知来意。厚卿听得他要来上海购地造屋开纱厂,心中大喜,当夜就请他吃了一台花酒,席上厚卿把购买地皮许多关节,一一叮嘱仲勋,叫他不要上当,仲勋应允。从此以后,厚卿领了一班掮客,领他东去看地,西去赁屋,空闲时节,请他游园、看戏、吃番菜、坐马车,那花街柳巷,也时常要逛逛,这仲勋就慢慢的放荡出来。他那仆人,是个扬州人,子晋做江都县时雇用的一个小使,如今年近二十左右。他见主人涉足花丛,也未免见猎心喜,偷身出去,到花烟间走走。

  他后来欲心渐炽,思量打回野鸡,夜间趁着主人不在栈房,他带了几尊番佛,一人走到胡家宅来。见油头粉脸,络绎在道,巡捕不见的地方,竟是要拉拉扯扯。他是初出茅庐,倒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时也晏了,人也稀少,见一个雉妓,随着一个老媪,掩映电灯之下。仆人在他面前掠过,觉着风鬟雾鬓,翠袖%寒,大有日暮修竹之概,淫心不禁大炽。

  听那雉妪唤云:“来噁!来玩玩去。”那仆人一听,乡音入耳,已是关心;更兼那燕语莺声,勾魂摄魄,要走哪里走得过去?一个老媪过来扯住,说道:“大少,替你做个媒人罢,我们姑娘只得十八岁啰。”

  仆人半推半就跟了就走,走进一个巷子,也不晓得什么地方。进得门去,拥进了一个房间。房间虽不甚大,倒也有一床一榻,先开了个烟盘,雉妓替他开烟,两人头对头躺下去吃烟。

  仆人偷眼看那雏妓,眉描新月,眼晕秋波,双颊涡深寸许,拿块手帕掩着嘴,问道:“大少,你尊姓?”那仆道:“我姓王。”那个雉妓道:“你叫什么名氏?”他道:“我没得名氏,你叫我小王就是了。”那个雉妓说道:“原来是小王大少。”他问今年多少岁了?小王道:“十九岁。”

  旁边老婆子说道:“我们姑娘刚刚十八。十九、十八,是一对好鸳鸯。”说得小王心花怒发。那雉妓道:“啊唷!你不要多讲,小王大少他不要我的。”小王被这雉妓撒娇卖俏,弄得他心痒难熬,吃了几口大烟,就此上床。两个人,一个是极生,一个是荡妇,一夜的翻云覆雨,正不知弄到几时。

  明朝日上三竿,小王一觉睡醒,怀中犹搂着粉头。细细对他一看,看得发愕!但见他两鬓已丝,满头搽的是黑发膏;脸上的脂粉褪了,显着鸡皮皱纹;色青面滞,斑痣满面,唇焦齿黑,一副烟鬼形容,两眼赤漫漫的张着,眼梢两滴眼刺,好像汤团。看他年纪,约已四十左右。老去鸠盘荼,看得令人梦魇!亏这小王一夜搂抱,却当他是个天仙,哪晓这灯下西施,全是乞灵脂粉!粉骷髅见了白日,自然要现出怪象来。

  小王当时从床上跳起,这雉妓惊醒转来,犹装着娇声唤道:“小王,我的心肝。”小王道:“我的妈妈,你不要叫了,我见得你害怕,你比我的娘年纪还要大些,倒说是十八岁?”

  说罢,穿衣要走,向身上一摸,袋里的钱都掏空了,问这粉头要讨,粉头道:“乖乖,这几个钱把老娘吃鸦片烟,你去不要忘了我们一夜的恩情,你不时来玩玩罢。”

  小王不再多言,往外就跑,出得门来,东张西望,怕有人看见,难以为情。一溜烟跑回寓处来,伺候姑爷,仲勋睡犹未起。

  等他起来,服事他洗了脸,吃了早膳,仲勋对他说道:“厂基我已看好,在里黄浦,价亦讲过。今日要成事,住宅城里没有对眼的,也就买块地基,一同与厂屋起造。我写好封家信在此,你先回去对老爷说知,我待事情办妥,也就回来。”

  小王答应了,收拾他的铺盖,拿了信,别了姑爷,先回苏州,来见子晋不提。

  这里仲勋与厚卿买妥了地基,厂基住基,两处都一日成事,付了价,收回了文契。购地事毕,即日须要兴工起造。上海的工作,泥、水、木作匠归一个作头包办,也由厚卿荐来的,是个宁波工匠,与他谈明了如何布置,如何造法,讲定了价,先付些银子,即便兴工。

  那城里的住屋,自然也自包做。这个宁波工头,要想揽下来一起做,不想有个上海本地工头,来抢生意,终日跟着仲勋在烟馆上说长论短,替他开烟,与他会钞,要揽这桩生意,谈起价来,却比宁波匠人便宜,仲勋自然包与他做了。

  承揽写好,那作头问道:“这住宅是要风水通利,保得个人口太平。少爷,这上梁竖柱的日子,总要请阴阳先生,选个黄道吉日才好。”仲勋道:“不差,这住宅是要取个八方大利的。但我急于营造,未识年内的宅向如何?”

  遂到城内城隍庙来,与一个拣日先生商议,托他选日。那先生道:“贵造宅山向,今年是个小利,后年方得大通,阁下急欲大造,待我来算一算看。”仲勋道:“托先生就近拣一个日子,只要住下去人口太平就是了。”先生随手取一本《选吉通书》过来,翻了几页,说道:“今日是十月十九,倒是个黄道日子,可惜来不及了。下月初二,也是个周堂,但于营造不甚合宜,有个大将军在方位上。如今我们用个解法,在日中正午上梁,这太阳是诸星之主,取个以君克臣的意思,必然无妨。”仲勋道:“请先生开张日单,好招呼工匠。”先生说:“是了,尊驾现寓何处?开好了,我教小徒送来。”仲勋与他说了栈名,就出城来。

  那个阴阳先生,到晚间过足了瘾,点起支洋烛,带起副老光近视的眼镜,铺好张红纸,提起开花秃笔就写。烛光之下,眼晕晕看着张红纸,有些模糊。好在格式写熟,趁笔写下去,谅也不会写错;即便有几个白字,也不妨事的。写好了,看一遍,折叠起来,交与一个徒弟,教明日就送到仲勋寓处。

  仲勋一看,却改了个日子,遂对那徒弟道:“这日单差了。”徒弟听了一惊,半晌不会说话。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创基业纱厂开工 值飞灾轮机殒命

  却说那阴阳先生差来的徒弟,听仲勋说日单差了,以为自己拿差了,所以一呆。仲勋道:“昨日拣日的时候,好像听你们的先生说是初二上梁,如今为何改了初三?”那徒弟说道:“不差的,我听见是初三,先生你记错了。我们先生最细心,决不会误事。”仲勋再把日单一看,什么天仓、母仓、五合、六合、金匮、禄马、紫薇、太阳诸吉曜,写得淋漓满纸,想道:或者是我一时听错,否则记错也未可知,人家以阴阳选吉为业,决不会弄错的。遂将日单收好,打发那徒弟去了。

  徒弟回去,那先生尚未起身,徒弟亦不再提起。那仲勋就将十一月初三上梁,交代工匠。不知这却是阴阳先生的过失,眼花笔秃,两画化成了三画,这初二就误了初三,仲勋也不考订明白,糊里糊涂,就交代了工人。这多是吃鸦片人,懒惰成性,不肯多费周折的缘故。

  原来这吴仲勋自从入赘以后,烟瘾渐渐放大,吃烟之道,本的容易上瘾,不容易戒,况上瘾之后,这烟量总是由小放大易,从多减少难。仲勋吃烟是从小就会,父母亡后,虽然迭经患难,烟量有减无增,然那时少吃,是迫于境遇,不是他的心愿,所以一经得志,烟量复增。

  他在子晋家中,一事不做,终日在家,无非吃烟消遣,倒变成个转转瘾。然碍着丈人要说话,也还不能十分放纵。及到了上海,便是无拘无束,可以放量的吃。一月之中,除去干事游玩的时候,无非一榻横陈。

  这上海地面,无论茶坊酒肆,妓馆公园,无处不可吃烟。那烟馆之中,更是器具精洁,陈饰华美,侍候周到,广膏苏膏,随心所欲。这地方的风俗奢华,那吃烟的烟具,烟室的铺张,自然也跟着风俗一样的奢华。仲勋到了这繁华的世界,入了这烟霞的窟宅,自然这烟要逐渐增加,没有限制了。

  当下仲勋安排妥贴,别了厚卿,回转苏州,见了子晋,告诉了一切。子晋道:“这住宅上梁,是桩大事,不可单靠厚卿一人。你可再到上海去监工,照料一切。我年老颓唐,天寒懒于出门。等住宅完工,全家迁移,再往上海。如今是不去,诸事都交你与厚卿二人去办罢。”

  仲勋答应了,到二十八九,重复来到上海,至十一月初三,好容易起了个早起,盥漱已毕,用些点膳,赶进城来。一看工人都齐集在那里,主人到了,只等个工头到来。取表一看,已是十二点钟,这工头犹然不到。

  仲勋等得性急,问道:“工头莫非不来了?”小工道:“是一定要来,上梁大事,无他不成。”仲勋道:“为何这时候还不见来?”小工道:“工头素来吃两口烟,起不起早起,算来也应该就来了。”谁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看看日影已经斜西,时计上的短针已指一点钟。仲勋起来,不曾吃得几口烟,自己等得倒有点烟瘾发作,恨道:“这个混帐东西,他误我的大事!”小工道:“他向来不会误事,怎的还不见到来?”

  仲勋觉道熬不住瘾发,遂不管上梁不上梁,走到一个就近烟馆里去吃烟。那许多小工,多有吃烟的,见主人去了,工头不来,也就走开去,说道:“管他拣时不拣日?去过足瘾再说,烟瘾发了,哪里还有力气来作工?”

  仲勋去不多时,工头踉跄赶来,问道:“主人来过没有?”大家道:“等得不耐烦,去过瘾去了。你今日怎的误事?时辰已经过了。”他道:“我昨晚困得晏,今日起不出早起。起来时候,已经十一点钟,我想时候还早,吃了几筒烟,急然腹中膨胀,要想出恭。我已半个月未曾出恭,这堆恭足足出了有一个时辰,所以来得晏些。如今快去寻主人来。”小工道:“他们去吃烟,我们腹中也饿了,且让我们去吃些点心来。”

  不一会主人来了,小工亦都到齐,然而时候已是三点钟。仲勋大怒,劳劳叨叨的骂这工头,工头道:“少爷,工头并不误事,我来的时候,刚听得大自鸣钟敲十二点,少爷自己走开了。如今也不必怨张三怪李四,常言道:‘拣日不拣时。’只要日子好,时辰是无关紧要的。”哪知这初三个日子,却巧不好,是个大败日子。此是阴阳先生误事。仲勋自己也应担得一半错处,却不必去怪这吃鸦片的工头。

  后来房子造好,算账时节,仲勋要罚扣他的工钱,工头哪里肯,仲勋道:“你与我讲生意的时节,躺在烟榻上,说得天花乱坠,上梁的时节,却误我的事。如今工钱扣个九折,作个罚头。”工头再三服罪哀求,竟是分文不能短少。

  从来吃鸦片人,都看得一钱如命,若说是个穷烟鬼,尤其丝毫不肯吃亏。平日到烟馆上去挑烟,那烟灰里头,多要搀和些枯焦饼屑,但是他吃饱了烟,过足了瘾,在烟铺上谈心,都是天花乱坠,若正正经经托他办事,没有一个不误事的,这也是烟鬼的大概。仲勋也是个烟鬼,贪便宜,算小利,所以会上当。

  话休絮烦。上海的住宅起好,子晋翁婿便将家眷搬来上海居住。那里黄浦纱厂也已造成,多有人听说要开纱厂,自然有人来钻谋生意。子晋就托厚卿总理厂中各事,另请一个账房,姓陆名作仁,一个机匠工头,姓杨叫杨贵山,其余厂中职事人员及小工等,均皆约定。子晋汇兑十万银子,托厚卿去购置机器,买办棉花,及一切厂中应用器械。布置妥贴,择吉开张,厂名叫做广兴。

  纱厂新开,生意倒也兴旺。仲勋是常川在纱厂中监督,子晋亦不常到来。好在上海行路便当,出得城来,一乘马车,直拖到纱厂门口。

  一日,子晋清闲无事,一路出城来,观看了黄浦滩一番风景,徐徐踱到厂中,在账房内问了些厂事,谈些闲话。思量要去看看机器,立起身来,出了账房,各处看了一遍,末后一人走进机房,见大机小机,旋转极速,机声轧轧,震得耳鼓皆响。一包棉花放进机去,自轧自弹,自卷自纺,换过几只机,经过几重阶级,顷刻已变了棉纱。

  他看了赞叹道:“果然机器的妙用,要算巧夺天工。”看了一回,再看那些女工,在那里工作,纷纷扰扰,络绎不息。子晋见几个年轻略有姿色的,坐在一旁休息,却看着别人做,晓得都是女工头脑,遂凑趣与他们闹几句玩话。

  那女工见是一个老头儿,年纪六十左右,上七下八的几根老鼠胡须,簇起在嘴边,嘴已瘪了,只留着三两个牙齿,却被鸦片烧得墨黑;鼻孔边鼻烟闻得垢腻堆积,肮脏不堪,鼻梁上带着副眼镜,却是墨晶玳瑁边的;头上西瓜皮帽子,正是油光显显;身上穿的马褂长袍,却是宽袍大袖。从烟铺上起身,不曾整顿衣服,有些歪歪扯扯;钮扣儿上扣扣了下钮;须梳、挑牙杖、多宝串,挂得噜噜苏苏;脚上穿双方头厚底镶鞋;回转身来,一条小辫子歪在肩胛上,口里还衔着支旱烟筒。

  女工见是个老鸦片鬼,心里正在好笑,口中轻轻骂道:“老猢狲,死在头上转,再要寻开心,看来鸦片烟倒吃足勒。哼!”

  子晋并不听见,信步走到引擎间来,见一个极大机器,运转如风轮,声气震动,像似轰天雷响一般。子晋走得切近,看得出神,一转身,不防衣裳角一飘,被机器卷住,口里叫得“啊呀”一声,却巧机匠工头杨贵山在别室,听得有人啊呀,惊得一跳,晓得不好,有人出岔,连忙奔进来,见东翁已被机器卷上去,慌将机关停止,放下来,一个人已是断(折骨,血肉狼籍,没有一丝声息。

  可怜这谢子晋,到纱厂来,本是一团高兴,谁料得他要死,谁晓得他要死得这样惨!性命只在一霎那间。一霎那前,子晋犹然安富尊荣,一霎那后,子晋竟是粉身碎骨,这岂不是他命该如此么?话虽如此,但他自己也有些自作自受。这引擎间,除了工头机匠,等闲没有人敢到,他却不知好歹,闯了入去呆看;这衣裳又是宽巾阔服。烟铺上起来,也不知整束整束,尽他是牵牵扯扯的,这都是他致死的缘因。

  杨贵山见东家轧死,捧着尸首,犹在那里叫唤,这总机一停,各种机器,一时俱停。作工的人,大家吃惊,知道出了事,大家赶进引擎室来,见个老东家已轧得歪头曲颈,血肉模糊,看得人人太息,个个嗟吁。杨贵山忙教去请小东家来,有人说道:“适才已与经手先生一同出去的了,但不知到哪里去的?”账房陆作仁忙差人去寻,一面差人到城里家中报信。

  报信的到得子晋家中,见家内的人,也是大惊小怪的,倒加上一吓。不知为了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经商客烟寮述往事 收生婆闺阁话闲情

  却说纱厂报信的人,到得子晋家中,却好子晋女儿正要生产,一阵腹痛,痛得在床上乱滚。家中人着忙,要教人出城来寻他们翁婿,又要使人去找稳婆。

  正在忙乱的时候,恰巧纱厂报信人进门来,见堂前点得灯烛辉煌,一家大小,忙得像热镬上蚂蚁一般,一个个都带着惊惶之色。

  报信的人着实疑心,以为他们已经晓得了子晋轧死的信息,所以如此张惶。正疑惑间,家中的人见厂中有人到来,向他问子晋翁婿现在何处?他问道:“你们家中忙的何事?”家人说道:“姑奶奶要生产,姑爷老爷不在家中,六神无主,快请我们姑爷老爷回来。这生产是个大事,姑奶奶又是头胎,简直不耐痛,要闹坏了身体,我们担当不起。”

  那人说道:“老爷在厂中出了事,今日不能回来了,待我去找你们姑爷去。”家人问老爷有什么事不能回来?那人道:“事情不大不小,你们姑爷回来,就晓得。如今不要去对姑奶奶说,恐怕要惊坏了他。”说罢,即出门来。

  家人摸不着头脑,也不敢去惊动姑娘,只是心中怀着鬼胎。再说那报信的人,回转纱厂,见厂中已几次叫人出去寻仲勋不见,他们向来所到的地方,所走的堂子书寓,都已寻遍,却没有踪迹。

  原来仲勋和经手先生他们出得纱厂,信步走到南市一个烟间里,开了两只灯,躺下去吃烟谈心。厚卿问道:“仲兄,你这烟几时吃上的?”仲勋道:“我十四岁吃上的。”厚卿道:“若未发身的人,吃上了烟,永远不会发身,一个人像干姜瘪枣,不能娶亲生子,这叫做烟痨,在女子亦然,年轻妇人,吃烟吃得太多,他那月经就不会行了。不瞒仲兄说,贱内也喜欢吃烟,所以到今不能生育。这鸦片坏处多好处少。”

  仲勋道:“这也不能一例而论,像我们内人也吃烟的,如今却怀了胎,已是十月满足,快要生了。”厚卿道:“恭喜你,要添个令郎了。但我闻得父母吃烟,生下来的小儿,在月内必须喷烟,不然瘾发,是不能成人长大的。”仲勋道:“有这样事?我倒没有听见过,将来倒要留心。”

  厚卿道:“这烟也甚奇怪,不吃烟的人,吃几筒烟,可以助兴,吃上了烟,连那房事都不高兴,简直想不到去干那事了。然而妇人却不然,烟瘾越过得足,行房越是有兴,倒像是不可一日无此君的。”仲勋道:“男人吃了黑饭,就不想吃白饭;女人吃了乌烟,再要想吃白烟,这也是一般普通的性质。”

  两人说得高兴,旁边走过一个卖水果的,提着只篮,说道:“两位先生,可要作成我的梨?我的梨是真野儿梨,吃勒口里满口消烊的。”仲勋对他一看,那卖梨的拿起两只梨问道:“阿要扦?”仲勋道:“几个钱?”他道:“便宜的,一角洋钱两只。”仲勋道:“一角洋钱四只。”卖梨的道:“先生不在乎此,挑挑我们穷人。”仲勋道:“不要。”卖梨的道:“啊呀,大才不必小用,一角洋钱,那里勿用得?阿要便宜一点,两角洋钱五只罢。”仲勋道:“六只。”卖梨的道:“五只,拣大些罢,先生不必计较,那一只算是让做小生意的吃鸦片烟。”仲勋道:“你扦两只起来,你的手不干净罢,十个指头统是墨黑的。”卖梨的道:“我揩干净就是了。”仲勋道:“你的衣服,也很龌龊,你看乌油光起,倒像是油漆的。一只开花帽子罩在眉心上,你的头几时不剃了?也像带着国孝,足有一百日不曾剃头,头发养得论寸长,你这人鸦片吃得很糟!”卖梨的道:“先生,吃了鸦片,就不爱修饰了。”两只梨扦好,拿了两角钱就走。厚卿道:“他们做小生意,又要吃饭,又要吃鸦片,哪里再顾得到衣着?你看上海地面,做小生意的,哪个不是烟鬼?连那拉东洋车的,拉下了钱,还要到烟馆上去吃几筒过瘾。烟瘾过不足,拉得三两步,便汗雨淋漓,人家不晓得,倒说他吃力。”仲勋道:“没钱的吃鸦片,真苦恼,要是没有钱时,烟瘾发起来,他便怎样?”厚卿道:“也只好吞些土皮,权且过瘾。但他们有了钱,就不顾什么的尽吃了。”仲勋道:“这吃鸦片人,要算上海是最多了。”厚卿道:“天下都是一样的,我前年到陕西去,见那里吃烟的人更多,这罂粟就在田里种的,西土就是出在那里。当地价钱,卖得很贱,所以没有一个人不吃。大路之上,多有人家卖鸦片烟,但他那里烟馆与此处不同,莫说烟馆的装潢,不像上海的华丽,就是式样也都别调。在路旁壁上,开个小小方洞,上写着内有烟吃,这就算是烟馆。”仲勋问道:“哪吃烟的人怎样呢?”厚卿道:“有那行路的人,走得力乏,要想吃筒烟借力,拿几文铜钱,塞进洞里去,就有人收了你的钱,拿烟枪在洞里塞出来,凑上去就呼呼了几口就走,这灯枪都放在洞口,装好烟等着生意来的。筒数多少,看你的钱数去的。”

  仲勋道:“这到奇怪。”厚卿道:“还有奇怪的事,真要算吃鸦片的下流。记那年在陕西道中,一日,在一个驿站动身,黎明即起,乘着轿子上路趱行。行至巳牌时候,行入了万山之中,但见树木阴森,乱山重叠,仓皇四顾,莫说没有散处的村落,连人影都不见一个。心内着忙,我想往日此时,应该要打尖了。若像这个地方,哪里可寻得个打尖处?要是一日在这山岭中行,腹中饥饿,还可吃得干粮,只是没有吃烟处,烟瘾发作起来,怕不要从轿子里面跌出来。

  心内正是踌躇,烟瘾也有些发作,忽然转过了一个山坡,轿子也就停了下来。我觉得诧异,问轿夫道:‘为什么在这山岗里面歇下来?’轿夫道:‘打尖。’我道:‘哪处有人家可以打尖?’轿夫道:‘人家是没有,老爷就在此用些干粮,我们还要过瘾。’我想这又奇了,这山麓中,哪里去过瘾?轿夫过来,在轿子里面取出一副烟具来。那烟具真要好笑,一支毛竹的烟枪,装个极粗恶的烟斗,烟痕堆积,也看不出是铜的、瓦的、窑货的,一盏碗窑的烟灯,有个嘴可以放油,那灯罩倒出色,不是玻璃的,是用鸭蛋壳做的。烟具放在地下,就藉乱草做个烟榻,在山坳中背风的地方,人就着地躺下去开灯吃烟。

  我看着好笑,然而自己烟瘾也发了。要过瘾,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只好拿副烟具,也学着他们,拣个山坳深处僻静无风的地方,把坐褥垫了,着地过瘾。谁知我的烟瘾未曾过足,后面来的行旅,都到这地歇了下来,吃烟的都是一般藉草而卧,不吃烟的就吃些干粮。这个荒山之中,顷刻倒有了市面了。”仲勋道:“要是在那个地方开个烟馆,是必定好生意。”厚卿笑道:“除了日中,便无人影,独自一家在那里开烟铺,难道做鬼市不成?”

  两人说了一回,会了烟钞,回厂中来。半路上遇见厂中寻找的人,气急败坏的说道:“你们在哪里?厂中的人几十起在外面寻你们不着,把个上海租界,都要寻得翻转来了。如今快回去,谢先生在机器间被机器轧死了。”

  两人吓极,一口气奔回厂中,见子晋轧得断头折颈,背曲腰弯,那皮肉筋骨都轧在一堆。仲勋叫了几声,哭了一场,机匠告诉了他的缘故,大家劝了他一番。

  正要料理办子晋的身后事,忽然一个人来说道:“姑爷不好了,姑奶奶生产生不下来,如今性命危急,请姑爷快回去!”仲勋吓得像木人儿一般,那毛厚卿道:“仲兄,不要着急,请放定了心好干事。子晋先生已死,谅也不得复生,现在料理活人要紧。这子晋先生的后事,兄弟代劳,老兄请暂回去看产妇。”

  仲勋听了这话,觉道不差,遂将此间丧事一切拜托了毛厚卿,自己跑回家来。到得房里,见婢女、仆妇、收生稳婆拥得一房,产妇倒还安静。仲勋便问收生婆道:“如今快要生下来么?”

  收生婆道:“少老爷放心,瓜熟蒂落,到了时辰,总是要生下来的。如今时尚未到,少奶奶自是头生,不晓得什么,肚里一痛,就在床上滚,这却不可。妇人生产,是天造地设的公例,不用慌张。儿在母胎,是头在上脚在下,生下来的时候,却要头朝下,这才顺适。产母腹痛,是儿在腹中回身,最忌产母弯腰屈身,使儿在母腹不能回身,胞胎一破,儿生下来,若脚先出,那两只手就如树枝般杈枒,最易坏事。只要忍痛安眠,自然无事了。产母房中,切忌人家惊惶,使产母闻了害怕。但凡坏事的产妇,都是犯了忌门,方才有意外之事。你看那私生子,闻得有哪一家出事的么?如今少奶奶胞浆水尚未下,且宜安眠。”

  仲勋听稳婆的话,似乎有理。等了两三个时辰,忽然产妇又是一阵撑痛,痛得冷汗一身,把仲勋吓得目定口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三编

  第十八回 望添丁偏歌弄瓦 赋悼亡哀志鼓盆

  却说仲勋见他妻子一阵撑痛,痛得艰苦异常,仲勋没有见过这样事,所以吓得心头小鹿,怦怦乱撞。稳婆一见,知道时辰已到,儿要脱离母胎,遂唤婢女速倒盏参汤来,教产母吃了,一面安慰产母,教他不要心慌,耐着再痛一阵,小儿便生下来。又道:“姑奶奶体弱,拼着一床被褥就在床上收生,不必定要临盆,上床下床,诸多不便。产母忽然又是一阵撑痛,稳婆招呼仲勋出房,教他到天(厅)前灶前,拈香祈祷。

  仲勋担着惊出到厅前叩头,刚在厅前拜过,立起来要往灶下去,听里面一阵闹动,老妈子出来报道:“恭喜姑老爷,添了一位千金。”

  仲勋急忙赶到里面,在房门外听得儿啼,走进房去,见收生婆在那里包扎初生的小儿,包扎好了,安置床上产母的脚后,回头对着仲勋道:“少老爷恭喜你,添了一位千金。常言道:‘先开花,后结子。’这个千金,要算添丁的预兆。”

  仲勋问道:“产母如何?”稳婆道:“无事,还要算得是快生快养,少老爷放心,你们只要好好的服事着他,让他靠在那里,不要使他困下去,困了下去,恶露出不清,要生别样病的。多烧些苦草汤给他吃,三朝洗儿,再来讨喜酒吃。”

  仲勋道:“好,我这里待等三朝,再一起开销你罢。”那稳婆去了,家中落乱纷纷,一夜不能安眠。仲勋关照家人道:“今日老爷到厂中看机器,不留心为机器轧死,你们权且不要声张,怕是产母听见,要惊坏了,那是了不得。”家人也知道这事不能对产母说知,父女关乎天性,知道了那有不苦的道理?

  仲勋安排好了家事,遂出城来到厂中,见子晋的后事却都办得舒齐,遂安排将子晋来盛殓。仲勋承继子晋的家产,自然要替子晋穿孝。子晋灵柩就停在厂中,停工三日,俟丧务稍稍就绪,再行开张生理。

  至于日后子晋择吉开丧,择地安葬,都是应办的事,书中也不必细表。只这三朝盛殓,仲勋已忙个不了,几乎没有了吃烟的工夫。三朝已过,仲勋急欲回家看视产母,家中新生小儿的汤饼筵,也只好草草敷衍。

  家人窃窃私议,都道:“老爷不死,生了外孙女,必然欢喜,怎的一个死一个生,只隔几个时辰?”又道:“这热血冲丧,是不吉利的。”产母睡在床上,见着众人交头接耳,有些疑心,唤个使女,教他来装烟,呼了几口,问他道:“昨日老爷姑老爷何以不回家来?”使女无言回答,支吾半晌。正要撞破的时候,却好仲勋回得家来,身上的孝服因为要瞒着妻子,都在厂中更换过。

  进房来一看,见产母平安,在那里吃烟,心里一定。他妻子问道:“你昨日住在那里?父亲何以不见?”仲勋道:“他听见家中生产,心里怕烦,暂且在厂中住几时回来。我昨日在厂中陪他的,如今他在厂中请酒,教我回来看你。”说话之间,听得小儿哭个不住,仲勋问道:“小儿哺乳未曾?”一个乳母道:“初生小儿,大概总是三朝开乳,你们这千金,为什么只管哭?乳多不要哺,哭得声气也要哑了。不知这小儿可有什么疾病?”

  仲勋道:“新生的小儿,谅无什么疾病。我倒听得人家说过,父母吃烟,生下来的小儿,也会有瘾,教做胎里瘾。莫不是他烟瘾发了,要吃烟么?”他妻子听了好笑,说道:“倒有这事,小娃娃才出母胎,乳尚不会哺,倒怎的教他吃鸦片?”仲勋道:“你吃了就喷他一口试试。”

  他妻子不信,就呼上口烟,轻轻向小娃子一喷,觉着烟气到了小嘴,也微微的似乎会吸,哭声顿时停了。大家看着,笑个不了。他娘再喷了两口,说道:“生出来就要吃鸦片,将来成个鸦片烟精,把他怎样安置?”仲勋道:“不妨,我打听人家说,在百日之后,慢慢减少,可以戒得断的。”那乳母道:“这吃烟的根,是出世就有,恐怕将来一吃就会上瘾。我看这种小娃子的皮肉骨血里面,都含有鸦片烟的质料。这小娃子竟是鸦片烟做成的。”大家笑了一会,从此这小娃子,每日必须喷烟,直待百日后戒断不提。

  再说这子晋的死信,不能长久的瞒着他女儿,俟他体气稍充,只好对他说明。他听说父亲已死,心中十分悲伤,又听说在机器上轧死,死的日子,就是他生产的一日,三朝成服,自己不能亲视含殓,更是异常哀苦,哭得他有气无声。

  大家劝了一会,这子晋女儿,本来体气怯弱,兼是新产,再加个悲哀,又受了些风寒,就会生起病来,头眩身热,腹泻不止,这泄泻是吃烟人的忌门,后来请医服药,泻是止了,只是把风寒都关在里面,渐渐的变成痨瘵,就叫个产母痨,不到一年,也就死了。殡殓丧葬等事,到又要教这仲勋忙了几时。

  两回丧事已毕,仲勋只剩得孤单独自,倒遗下一个血泡大的女儿,心中未免愁闷,就请鸦片烟为销愁之物。厂中事务,多托经手照料,自己一丝一毫不管。本来他也不会得什么。要说这经手毛厚卿,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但东家不会用他,他就要用起东家来,借着纱厂名头,在外招摇。

  初时这仲勋犹常到厂中来问信,后来烟瘾越吃越大,精神越弄越懒,简直不到厂来,厂事全凭毛厚卿主张。这毛厚卿看他好欺,遂患通账房陆作仁,通同作弊,终日无非混迹烟花。

  厚卿的家小,姓柳氏,本是烟花贱质,与这毛厚卿姘识,就住在上海地方。老去徐娘,却爱少年装束,年纪三十七八,还常要与少女争风。每日起身必在十二点钟,梳头洗脸,非三点钟功夫不办。头梳得也时,衣裳着得也俏,淡妆浓抹,总称他的高兴。

  装束整齐,过得瘾足,带着个娘姨出去坐马车,兜圈了,出风头。香塍广陌之中,日落黄昏之候,轻车疾驰而过,那钗光黛影,闪烁得人两眼都明。车过处余香枭枭,倩影犹印人脑筋中。

  上海地方,多有那少年浪子,当他是谁家闺秀,追踪蹑迹的跟去,想吃天鹅肉,他却是开门揖盗,还你个来者不拒,这叫做膀子吊。厚卿在外,每日酒地花天,他在家中,也从不会孤眠独宿,把厚卿阴谋暗算赚回来的钱,他就拿得来贴汉。所以那班相好,虽然觉得他年老,然而看着铜钱面上,把这牛鬼蛇神的烟鬼,也只好当他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看待了。

  常言道:“欢场易散,乐事不常。”这广兴纱厂自开设以来,倏忽三年,主人沉迷烟榻,终年不到厂中;经手毛厚卿,又是好烟、好酒、好色、好财,把生意却丢在脑后。那厂中一班职事人等,见东家废弛,经手又放弃职务,大家也就懒惰,不是嫖,便是赌,不是闹酒,便是吃烟,一个个全没有精神在生意上用功夫,所以这纱厂连年短折,更兼那经手账房,朋比为奸的算计,其中亏空也就不少。

  厚卿见纱厂历年亏耗,转运不灵,晓得就要倒闭,他就昧着良心,到庄上去汇了几万现银,挟资而逃。等到账房晓得,也学了他的样子,卷了厂中所存现款,再往庄家付上几千,逃往他方躲避。

  后来庄家得了信,都来找这仲勋,仲勋横在烟铺上,逍遥自在,却一些儿不晓得什么。问他厂中的事,他都是糊里糊涂。倒是庄家告诉了他的大概,教他到厂中去查,方知经手账房,都挟资而去,不知逃往何方。

  此信传扬出去,债主都逼紧来,有人将他厂中所存一盘,应得短少十余万,再将他产业查抄,统计共作抵外,尚少得五六万。这纱厂顿时就被债家挤倒,人也押进巡捕房里去。仲勋要把经手账房二人提到,方肯了结,公堂便差包探去拿这毛厚卿、陆作仁。包探说二人在逃,不在上海地面,只好行文各县追捕。

  毛厚卿向有家室住在上海,且往他家去查问一番。谳员即命他速去办事。这包探寻到毛厚卿家,原来这柳氏,不愿跟着毛厚卿东奔西逃,就留在上海,也晓得厚卿失势,无所倚赖,思量另寻别路,重做人家。又猜到捕房必有人来盘问于他,所以预先打算好了。

  这日包探前去,他却坐在家中,包探看他头发蓬松,衣裳垢敝,面黄肌瘦,齿黑唇焦,膏沐不施,越显得姬姜憔悴。包探晓得他尚未过瘾,所以不曾装扮出来,便向他问毛厚卿的消息。他回道:“不知。”包探说:“他是你的丈夫,怎说不知?”他道:“我与他不过姘头,一月前已拆开了。他走他的山东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管他到哪里去?我如今孤单独自,谁肯养我,谁便是我的丈夫。”

  包探冷笑一声,出来自言自语道:“你这荡妇,谁养得活你?毛厚卿已被你弄得半爿焦。”遂到捕房来销差,说毛厚卿并无下落。这仲勋押在捕房里面,别的都可,只是不能吃烟,便已制其死命,所以只好央人说情,自愿了结。债家也晓得他是无用之辈,受了人家欺骗,所以也不十分追紧,便请个公证人,将他所有的死产活产,尽行瓜分了结。

  这仲勋变作了无家无室,也没有一些产业堪以糊口,于是上海不能立足,遂想到山西去寻姊夫。但不知可能到得山西,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访亲耗客舍谈心 乏川资穷途落魄

  却说仲勋自破产偿债后,家资罄尽,贫无立锥,思量到山西去找他姊姊、姊丈。但自姊姊嫁后,一瞬十余年,父母之丧送了信去,他那里却巧由京迁移回乡。姊丈在京时还有信来往,自到山西去了,一向不曾通过信音,如今不知可好。

  落魄投亲,多遭白眼,然亦无可奈何。从前父母双亡,阿兄屈死,弄得荡产倾家的时候,便欲到那里去,都因路隔关山,长途非易,所以不曾前往。如今境迫饥寒,贫困不能自立,舍了此处,更无别处可寻糊口,也只好耐着风霜,去走一遭。

  但由上海到山西去,路费也就不支;况且还有个女儿,年方三岁,虽然不要哺乳,带了他去,这路上许多不便;不带他走,这上海又举目无亲,寄养他在哪里是好?若送他到育〔婴〕堂去,心中又觉不忍。左思右想,没有计较。

  过了几时,境况越加不佳,所住的屋宇,人家也来催,没奈何就将女儿押了出去,押在一个堂子里,言明洋伍拾元,十年回赎,过期不赎,就算绝卖。仲勋拿了伍拾块钱,再将自己衣裳器用等物,拍卖典质,拼当得百金,遂动身到山西来。

  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一日到了太原。因为不晓得张子诚的住宅在何处,只好先住客栈,再慢慢的找寻。原来仲勋当他姊姊嫁时,他年纪尚小,不曾晓得张子诚的家世。这张质夫又久住在京,所以于山西的事情,仲勋是一些儿不晓。

  住下来一住两月,音信毫无,偌大个太原城,却没有一人认得张子诚。仲勋心下十分焦急,本拟到此即可相见,谁知两月尚无觅处,资斧将断,困在烟铺上愁思。

  客店中忽然来了一位老者,大家都叫他百晓,是一个游荡的汉子。终年终世,没有一些事做,东家歇一宿,西家过一天,专一探听新闻,谈论古事。他自己夸张,世上的事,没有件不晓得。有人闲着无事,就与他谈谈,只要请他吃几筒鸦片,吃得高兴,他便东说阳山西说海的说个不了。

  仲勋听说他是百晓,想来这张子诚家他总会晓得,就过来与他招呼,请他吃鸦片。他也不推辞,困下去呼呼呼就是三筒。仲勋道:“老伯你晓得这里有个张质夫的儿子张子诚么?”他道:“张质夫不是在京中做银号里生意的么?”仲勋道:“是的。”那老者道:“你要早问我,我早就告诉你了,张质夫他是死在京中的。”仲勋问道:“他是病死的么?”

  那老者说道:“不是,是气死的。当初他在京中,替儿子娶了个媳妇,这媳妇是吃鸦片的,娶过门来,无几时把他儿子也带上了瘾。张质夫有个古怪脾气,最恨的是吃鸦片,风闻他儿媳喜欢吃鸦片,遂教他妈妈到媳妇房里,窥探真假。

  “他妻子走到媳妇房里,恰巧他儿子和媳妇双双的睡在那里,你呼我吸,吃得有兴的时候。这妈妈是疼儿子的,见儿子也喜欢吃,遂不好启齿去说媳妇,只对他们说得几句,说道:‘你们吃烟要掩蔽些,把你们老头子晓得了,恐怕要吵闹出来。’对那老头子说道:‘没有这事,想是外面的人谣言,或者是下人们搬嘴。我听得媳妇家里的人说,他们姑娘素来有个肝气撑的病症,这鸦片可以平肝,所以不时吃几筒,但没有瘾。这肝气病要发,近者一月两月,远者一年半载,病是不常发,烟也不常吃,谅来不会有瘾。外人不晓得,遂把他当做吃烟,也是有的。’

  “张质夫道:‘能不上瘾,自然是好。我恐吃鸦片的人,没有真话说,推三推四,只说无瘾,其实瘾已吃得极大。背地开灯私吃,若有人撞破了,总说是有病,把疾病当做吃鸦片的护身牌。你须紧紧防着他们,不要被他们瞒过。无论男女,一个人吃了烟,百般都不在他心上,哪还算个人么?’妈妈道:‘晓得了。’后来张子诚的鸦片瘾吃得大了,脸上也有了烟色。

  “兄台,你晓得么?这吃鸦片人,人家一看就看出的,因为脸上挂着招牌,任你是精壮力健的人,唇红齿白,只要吃上了烟,那皮色总是透青,唇也不红,齿也不白,都被这鸦片烧黑了。子诚的妻子,是个女流之辈,每日起来,搽脂抹粉,那脸上的烟色,还可遮得过去;子诚是个男子,不搽粉,不涂脂,这脸上的招牌,怎样可以掩饰?他父亲见了,把他痛骂了一顿,教他戒断。子诚不敢违拗,买些戒烟药品,对着他父亲,装作戒烟的样子,其实背后仍旧偷吃,哪里会戒?烟瘾反增大了。

  “质夫教他妻子常常到儿子房中,看住儿子媳妇,不许他们吃烟。谁知那妈妈倒被儿子媳妇做圈做套的劝着,自己倒也喜欢吃两筒。在老头子面前,只说儿子媳妇都已不吃,烟戒断了,其实婆媳母子三人,串做一路,只瞒着老头儿。那时适逢学台岁考,子诚是个秀才,他父亲叫他去应试,子诚遵命去了。到了临场日期,子诚收拾考具进场。

  “题目出来,咿咿喔喔,闹了半天,卷子上面一字没有,这鸦片烟瘾倒发了,烟虫在他腹中骨碌碌乱转,扰得他文思都抛向九霄云外。学院场中是不能吃鸦片的,烟具不能带进场去,你想哪里可以过瘾?他却预先安排好的一副奇怪的烟具,别人多看不出来。他到烟瘾发作的时候,身边取出一枝烟枪来,这烟枪是西洋外国的货色,是用橡皮做的,装着一个小小烟斗,用不着时,卷而怀之,谁也不会晓得。他在场前预先买端整的,到那时取出来放在号板上面,再取出烟扦烟盒起来,这许多小巧物事,容易藏的,只有那烟灯,却是他自出心裁,奇巧无比。他进场的时候,带上几段洋烛,几个鸡蛋。鸡蛋吃了,把蛋壳*成一个灯罩,拿洋烛点好,就把鸡蛋壳的灯罩罩上,泡着鸦片,装好了,便坐在那里过瘾。满场的秀才,都看得发笑。

  “恰巧学台听见,教个巡捕来一看,他的瘾尚未过足,这烟具早被巡捕拿去,禀知学台。学台大人大怒,叫上去训饬一番,要革他的功名,是学老师上去替他求情,方才把他打了几十下手心,发学申饬,不准他考,就赶出了考场。

  “这个信息,传到他老子耳朵里,把他老子气个半死,怪他母亲不好,娇养儿子,帮着儿子说谎。那老妈妈说道:‘他既已吃上,怎好硬要他戒?自己儿子娇生惯养,身体又是孤弱,戒烟不要戒出病来?像我们这样人家,吃烟也吃不穷。人家有了家私,恐怕儿子出去荒唐,教他吃鸦片,把他身体束缚住了,就可保得住家私,这吃鸦片可算得教子弟守家私的第一个妙法。你却这样糊涂,不管儿子能戒不能戒,硬要教他把烟戒断,戒出病来,怎样得了?’张质夫道:‘他如今吃了烟,把个秀才几乎革掉,被学台打了一顿手心,发学申饬,赶出场来不准考,这样羞辱,还可见人?’

  “他妈妈道:‘秀才值得什么?有什么好?又有什么用?饿不能当饭吃,冷不能当衣穿,有什么可惜?那学台也太糊涂,秀才是秀才,吃烟是吃烟,只要文章做得好,也就是了,管人家吃烟不吃烟?吃鸦片的人,难道就没有文才?这文才会被鸦片吃掉的么?我只要儿子心上快乐,秀才不稀奇,鸦片总是要吃的。老头子你不要胡闹,逼住儿子戒烟,戒出病来,我不答应你!’老头儿被他妈妈抢白了一番,气得发昏,不多几时,竟会气死了。

  “子诚扶柩还乡,后来那妈妈也死了。子诚服满已后,思量一身只管吃烟,不干一些事业,有些对不住父母,就拿银子去捐个大花样知县。三四年前,已上任去了,如今没有人在家,他家本住在乡间,不在此城里。”

  仲勋听了,心中十分忧闷。那老者告诉了一番,自己居功,伸手去拿枝烟扦,掘上一大滴烟,向烟灯上泡发,说道:“兄台,你这烟很好,你看泡发得开,到有五寸长。兄台,你会吃棉条烟没有?我来吃与你看。”他便将烟泡了两回,卷了两回,再泡发得半尺多长,拿起烟枪,将棉条似长的泡开烟,向斗门上滴溜溜一圈,圈着像牛屎一堆,呼呼呼就吸,一口气吸完了。说道:“这烟倒真好,还要赏识一筒,常言道:“‘吃白烟亡命而呼’。”吸完了,还要想吃,烟盒里面已经空了。

  仲勋也不睬他,他觉没趣,站起来说声叨扰,开眉笑眼,得意洋洋的去了。仲勋一人躺在烟铺上,愁思无计,欲归则资斧已空,且亦无家可归;欲留则房饭金欠得不少,店主人日日追逼,又不会做什么生意可以糊口。无计可思,横着念头不管别的,只管吃烟。

  后来被店主人驱逐出门,行李早已典尽,只剩得些铺盖零星物件,不值钱的,也抵不够所欠的房饭金,店主人只好认个晦气。后来逐出客寓,就在外面讨饭,朝村暮郭,乞得些残羹剩饭,权且充饥,只好苟延性命而已。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得钱过瘾乞丐穷凶 指东话西店商受辱

  却说仲勋穷途落魄,流入乞丐道中,终日在街头沿门托钵,到了夜间,就在人家屋檐底下歇宿。人家吃不了的饭,一碗半碗,要来充饥;讨下来的钱,将去到乞丐烟馆里买鸦片吃。他自己思量,这山西地面,风俗俭朴,不比吴地奢华,讨饭不能过活,做乞丐要到南方去做,于是一路讨饭向江苏来。

  论年不论月的走,好容易讨饭讨到了江苏。恰值隆冬时候,彤云密布,大雪飞来,天气十分寒冷。乞丐身上,破衣褴褛,百结悬鹑,怎抵得住那一天风雪?

  一日,这乞丐冻僵在茅厕旁边,看看待毙,却好有一人来登坑,走入厕所,见个乞丐睡在那里,倒也不在意。一面出恭,一面看那乞丐,见他头发蓬蓬,已结成了饼;头上连顶开花帽子都没有;身上一件破棉袄,千孔百洞,老棉絮拖在外边;下身穿着条穷裤,简直连裤裆都没有。

  那人以为他冻死了,登完坑,再朝他看,觉着尚有口气,那人看得可怜,身边摸出三五百铜钱,教他去买条旧裤,多下来的买些饭充饥。斯时却值天晴雪霁,那乞丐慢慢的爬起来,拿着铜钱,快快地往市梢头走。走过一爿叫花烟馆,停住了步不走,那烟馆里面冲出一股鸦片臭气,他闻了似乎熬不住瘾发,就拿钱去买鸦片烟吃。吃了一顿烟,出到大门外来向太阳。

  可巧舍钱与他的那人经过,见了他,问道:“你这乞丐,适才我与你的钱,为什么你不去买裤着?蹬在此何干?”乞丐不响,那人又问他的钱:“究竟在身上不在身上?买一条旧裤还不够么?”乞丐停了半晌,说道:“用了。”问他怎样用法?他道:“买烟吃了。”

  那人探头向门里一望,见一班烟鬼,都是垢面蓬头,横七竖八的躺在乱草铺上吃烟,口中喷出来的烟气臭得难当。遂大骂乞丐:“死囚畜生!你有钱就买烟吃,怪不道要讨饭!”

  那乞丐道:“老爷,你不要动气,我不吃烟,也不要做乞丐,吃烟就是做乞丐的根苗。我小时也曾读过书的,什么《神童诗》我都读过。那开卷便是说:‘天子重烟膏,文章不用了,万般皆下品,惟有鸦片高!’适才的钱,不瞒你老人家说,实实在在买鸦片吃了。吃饱了烟,这老大西风,穷骨头到还耐得;要是没有烟吃,瘾发了,真熬不住一刻。我方才僵在那茅厕上面,半是冻僵,一半还为着烟瘾呢。老爷你救人只要救得人活,管什么吃烟不吃烟?”

  那人大怒,骂道:“死囚!我看你去死不远,不久终成饿鬼。你不是吃的烟,竟是吃的屎!”那烟铺里的烟鬼,听说吃屎,大家不答应这句话,出来要与他为难,那人看势头不好,自己不值得和这些叫花烟鬼扳谈,拔步便走。那些烟鬼,得意扬扬,仍旧向里面去吃烟。

  这仲勋后来就有那些叫花烟鬼,荐他做个更夫。那更夫的职守,是巡警打更,终夜不睡,吃鸦片人充当,最为合宜,所以更夫统通都是吃鸦片的。列位不信,可留心看一看,更棚里个更夫,日间困着像只死狗,夜间起来,吃足了烟,再出去巡更,却从不会困失时,这就是更夫吃烟的好处。

  闲话休提。再说这给钱与乞丐的人,姓苗名大年,号秀夫,是丹阳县里的秀才。平日以训蒙糊口,终年坐着张冷板凳,觉着毫无生趣,思量出门去阅历几年,或者求得个异路功名。后来有个朋友,荐他到安徽寿州去就馆,他十分得意,拼当家事,即欲启行。

  这日去看他一个知己朋友,那朋友姓许名宗濂,号藕舲,家世清华,是丹阳望族,与苗秀夫是个同窗知己。这日秀夫正要去看他,恰巧在路上遇见,两人就到茶肆吃茶。苗秀夫告诉他要到寿州去就馆,他道:“极好,这训蒙本来没有道理,但官场是个势利世界,只重衣衫不重人的,你出客衣服,总须办几件,这方袖马褂是第一件出场行头,你有么?”秀夫道:“我没有,我也知道要置备几件新鲜衣服,但现在盘川够了,却没办衣服的费,意欲与你相商。”藕舲道:“知己朋友,哪有不帮忙的道理?你不用放在心上,我送你二十金程仪,明日教下人送到府上,但有一事相托,你到寿州,那寿州斗 多带几只回来。”秀夫笑道:“这个自然,老兄的日常用品,小弟哪有不放在心上。”两人闲谈一回,各自归家。

  秀夫到了明日,等到日中,不见许藕舲家送钱来,心中着实焦急。忽然想到他是吃烟的,如今尚未翻身,我倒在此呆等,他说了总是要送来的,不曾撒谎。我何不先去置办衣服,如今做是来不及,好在衣庄上各种都有。

  吃了饭,拿了洋钱,走到街坊,看见一爿衣庄,倒也很大,衣摊上面,立着一个伙计,在那里叫摊,旁边拥着许多乡下人,看的看,买的买。秀夫朝里一看,那伙计们做生意,忙得落乱,柜台里面,地当中立着一个伙计,捧着枝水烟筒,在那里吃水烟。

  他便走上去朝他点一点头,说道:“买衣服。”那人对他一相,似睬不睬的把头略为一点,问道:“你要买什么衣服,那边叫摊上去拣,中意就是了。”秀夫道:“我要买好的。”那人道:“挂在那里都是好的,你自己看罢。”

  秀夫肚里思量:“这个伙计,两只眼睛发直,看是在那里想心思,倒把生意丢在脑后,只管捧着水烟筒吃水烟,人家向他买东西,好像是向他讨债的面孔,岂不诧异?”遂高声说道:“我要买件珠皮方袖的缎子马褂,你家有没有?没有,我到别家去。”

  那人方才放下烟筒,有阳无气的去拿出半新旧的一件马褂出来。秀夫把标签纸一看,计价十三两五钱,就问道:“是一块洋钱一两么?”那人左顾右盼,心不在焉,听人问他可是一块洋钱一两,他脱口而出的说道:“没有这样贵,真真老陈公膏,从前好挑二两,如今虽然涨价,也挑得一两五六钱。”秀夫道:“我是问你买马褂,不是问你挑鸦片,你的心放在哪里?你是衣庄店的伙计,不是烟馆里的跑堂。怪不道你在那里出神,没有心思做生意,原来你一心想吃鸦片,立在柜台里面,还当是横在烟铺上,你不要是在那里说梦话,你的烟瘾过足没有?你去过足瘾再来做生意。”

  店中的人听了,大家发笑。那人好没趣,脸涨通红的忙说道:“我听差的,我听差的,衣裳是一千个钱一两,先生不要笑话,说差是作得的。”秀夫不与他多言,把衣服翻过来一看,复又翻过去一看,见袖子底下有些龌龊。那伙计说道:“这是灰尘粘在上面,我来扑去了就是。”顺手把那灰尘一扫,那灰尘不曾扫去,手指上的烟积,倒涂了个斑点。秀夫道:“你的指头不干净,想是鸦片烟积。”那伙计道:“不是,方才吃了水烟,不曾揩一揩,不妨事,换件看看就是了。”

  秀夫就买了一件对襟方袖的珠皮缎子马褂,又买了几件不新不旧的衣裳,付了价,拿得回去。一算盘费到用完,那藕舲的程仪,倒不送来。

  一等两日,没有消息,心中异常焦灼,以为藕舲食言,其实藕舲并非食言,他是个富家郎,哪里想得到寒士的苦处?平日与秀夫最为契合。同学时,切磋琢磨,志气也是不小。后来娶妻成家,渐渐的溺于晏安,复又讨了个妾,吃上了烟,这平生的大志,都被这娇妻美妾销磨尽了。

  常言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天下这等人却也不少。虽然有那良师益友,苦口婆心的规劝,却总是耳边风,纵有时听得入耳,自己要想发愤为雄,都是一般虎头蛇尾。这也有个缘故:大凡家道丰足的人,不愁吃,不愁着,贪着现前快乐,便没有什么大志。藕舲是丰衣足食的人,终日在家,调笑妻妾,吞吐烟霞,哪里还想得到求取功名,希图上进呢?

  那日他见秀夫要出门,一口照顾,送他二十金程仪,却是出于至诚,并不是谎言。但他回去,烟铺上一躺,几筒烟一吃,妻妾之间,谈谈家常,说说笑话,把日间的事,忘得影响全无,吃烟人记不得隔夜事,这是一定的。

  那秀夫等得发急,只好亲自走到他这里来,一面算是辞行,一面看他的动静,再作道理。藕舲与他见了面,问道:“老哥还未动身么?现在一准几时荣行?”秀夫道:“还没有一定,心里要紧走,却是盘费不舒齐。”藕舲觉道自己忘了将程仪送去,误了秀夫的行期,心中倒过意不去,说道:“老哥不要动气,兄弟误事,忘了将程仪送过来。”连忙入到里面,取出二十块洋钱,把红纸封好,亲手交与秀夫,说道:“些些薄礼,聊表微忱。”秀夫千辞万谢的受了。藕舲道:“知己朋友,有什么客套?你在此用过夜饭去,省得我到馆子上替你饯行。”遂教家人去买上几件菜蔬回来,留秀夫吃了夜饭。临别,说道:“恕不送行,愿老哥一路顺风,他日得意归来再见。”

  秀夫辞别归家,明日即动身向寿州来。到得那里,见过东家,把荐书递过,东家请他把行李搬到署中,暂且派个征收事务,过了年再派好的事务。秀夫就在这寿州衙门里就馆。要知此寿州知州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营金屋刺史启华筵 弄笔头幕宾失馆地

  却说寿州知州,原来就是吴仲勋的姊夫,仲勋天涯地角,寻他不着,却不道在寿州做官。要是当日苗秀夫晓得冻僵乞丐是张子诚的内弟,也就想法带他到寿州,可惜交臂而过,这也是仲勋的晦气,只好终于丹阳的了。

  这张子诚捐官到省,初放的是舒城,后来调署这寿州,一路在官场总算敷衍得过。但他年近四十,却没有子息,这中年人望子之心,最为急切,他以为妻子早岁吃烟,不会生育,要想讨个如夫人。

  谁晓这太太不答应,说道:“子息是命中注定,迟早有数,你不要着急,人家四五十岁还会生儿子,我尚不满四十,自然是要生的。你不见我日常总吃那宁坤丸、调经种子丸、通经破血丸么?生来得子迟,早了也招不住的。”子诚道:“你会生育最好,可惜你不会生育,我与你十五六载夫妻,你从来不曾生过一胎。常言道:‘三十无子,四十便要绝望。’你不许我娶妾,难道愿我绝嗣不成?”那太太道:“绝嗣也是你张家的气数,你也不能怪我。你看哪处地上不会出草?自己无用,到怪人家没有洞!”子诚道:“地上固然没有一处不出草,但也有沙漠地方,不会出草,你不要说得嘴响。譬如种田,若种了块石田,那耕夫总费尽气力,这石田终不会生五谷的。”那太太道:“你怎知我是石田?我又不是石女,也不是雌雄人,怎说不能生育?”子诚道:“你吃了烟,这天癸不来,那就是石田的证据。”那太太道:“我初嫁你的时节,何尝天癸不通?近来不过不准些,三月两月之间,间或还来。你自己不争气,若换了别人,早已儿子长得大了,隔几年且可以娶媳妇抱孙子了。这是你无福,不能怪我。”子诚道:“放屁!你这像什么话?要被外人听了,岂不要闹笑话?你去吃你的鸦片烟,妾我终是要娶的。”那太太道:“我一定不准,看你敢讨不敢讨!”

  夫妻二人争执一回,子诚气不过出来到账房,却巧没有人在此,只剩得苗秀夫一人坐在那里。彼此招呼了,坐着闲谈,子诚约略把方才的事说了几句。秀夫看他气不过,劝他道:“东翁不要动气,夫妻有什么不了?这是东翁不会,大凡妇人家吃软不吃硬,你只要和颜悦色,慢慢的说得他回心转意,自然就可以讨得。”

  子诚一想,倒也不差。自此以后,却不与太太斗口,每日跟着太太讨好,把个太太拍马屁拍得圆转如意,渐渐的拿言语来打动他,说道:“养子防老,积谷防荒,无子息的人多被有子息的人欺侮,若有了家私,死后就让他人享用。人家觑着你有财产,都愿意做你的儿子,却都是口是心非,总没有亲生的着肉。我往往见没有儿子的死了,亲族中争嗣争继,官司闹个不了,倒把死者搁在床上,置之不问,岂不可叹!趁我在中年讨个妾,生下一男二女,日后不受人欺侮,妾生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不过借他肚子袋一袋罢了,与你亲生有什么两样?我要娶妾,一半是望生儿,一半也是讨回来,替我服侍你的。”

  那太太听他说得凄楚,看他样子可怜,这心便软下来了,答应他,准他讨一个。子诚听见太太答应他讨妾,犹如囚犯遇着了赦一般,欢喜非常,遂出来对苗秀夫商议,说道:“老兄妙策,果真非凡。如今太太已许我讨妾,我欲相烦老兄到扬州去走一遭,全凭法眼,替我选颗明珠,无论南部烟花,小家碧玉,只要有宜男相,便算得如意珠,身价不必限定多少,悉从尊意指挥。”

  秀夫见东家托他到扬州去买妾,十分愿意,遂在账房中汇了数千银子到扬州来。一路思量,荜门圭窦,人才既少,且不易访求,即使买了回去,这闺门之女,谨守绳墨,不会花言巧语,善伺主人意思,便不能得主人欢心。不如到勾栏中去,访求既易,罗致亦复非难。个中人卖俏倚门,本以媚术博人欢笑,若讨一个回去,那旖旎风流的样子,必能博东家宠爱。即使夫人见了,那柔情媚态,也要生怜,嫡庶之间不起争端,东家也就相安无事,日后总怪不到经手人选择不精了。

  主意已定,到得扬州,遂直走平康,花天酒地,闹了半月,看中一个妓女名唤小红,年方二九,娇容嫩脸,虽不是闭月羞花,也要算个中翘楚。秀夫花一千八百银子买了,就在扬州略替他办了些妆奁首饰衣服之类,一路携带归寿州,好似范蠡载西子一般。

  到得署中,先去见了东家,告诉了他一切。子诚心中欢喜,慰劳一番,然后备乘小轿接进署来。署中幕宾,一个个都来替子诚道贺,大家要赏鉴这位新来的如夫人。

  这小红进署,自有仆妇婢女指点,先拜见了老爷太太,然后妆成见客。大家见他脸若桃花,腰如杨柳,眉梢眼角,微含着三分荡意,大家都赞他国色天香,是苏小小、关盼盼一流人物,品头题足,闹了一时,子诚心中十分得意。

  只有太太一见,便起醋心,自己一副烟鬼形容,齿黑唇焦,全没有一些妩媚,如今放着个,,婷婷的少女,在面前相对,愈形丑陋。然而心上虽然嫉妒,却不好说出口来。

  子诚遂命厨房办酒,请一班幕友赴宴,这都是秀夫的功劳,自然要请他坐个首席。大家以次就坐,子诚敬过三杯酒,说声:“各位请宽饮几杯。”自己就入内去了。这班幕宾,各自开怀畅饮,酒筵吃过一半,席面上人数渐渐的稀少起来,单单剩得一个书契师爷在那里独酌。原来那班幕友,都去过瘾去了。

  列位,这鸦片勾人上瘾,第一是烟馆,第二就是衙门。那衙中的幕友,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是在外面寻花问柳,便是在衙中吐雾吞云,所以当幕友的大半是个烟鬼。有那不吃烟的,像苗秀夫这等人,初次出门,在衙门中没有事的时候,东奔西走,好觉没趣。衙门中的大概,日间十二点钟以前,没有一个幕友会起身,夜间十二点钟以后,却没有一个人会困的。

  秀夫初到此间,交游尚少,后来渐渐熟识,就常常到人家烟榻上去坐坐,烟铺上去谈谈。有那几个爱朋友的常常装筒烟请他呼呼,他初时犹还自己当心,恐怕弄上了瘾;无奈吃烟的朋友多,这里请他吸一筒,那里请他呼一筒,他一时贪着别人的烟吃了不要会账,不知不觉,就会吃上了瘾。人家见他有瘾,却没有一人肯请他再吃。

  这也是吃烟人的一般普通脾气,肯请不吃烟的人吃烟,却不肯请那吃烟的人吃烟,寻常一筒也总要吝啬的。秀夫有了瘾,没有人再肯请他,只好自己办副烟具开灯自吃,所以如今也去过瘾了。

  这书契师爷姓乔名岳,号仰高,天性潇洒,倜傥风流,日常最恨的是吃烟。这日正吃酒得高兴,见大众都去吃烟过瘾,剩他一人独酌,心中十分不快,遂乘着酒兴,回自己寝室,提起笔来,戏仿《陋室铭》作《烟室铭》一则云:

  灯不在高,有油则明;斗不在大,过瘾则灵。斯是烟室,惟烟气馨,烟痕黏手黑,灰色透皮青。谈笑有荡子,往来无壮丁。可以供夜话、闭月经。笑搓灰之入妙,怪吹笛而无声。瘾过心头乐,瘾发涕泪零。烟鬼云:欲罢不能!

  做好自己看了一过,笑了一回,遂出到筵前一看,已是酒阑人散。重复回房,独坐无聊,握管伸纸,复又做成《烟鬼谣》数则,以讥诮那些烟鬼。

  其一云:

  烟鬼起,烟鬼起,烟鬼何时起?红日已斜西。披衣觳觫下床走,蓬头垢面瑟瑟抖,睡起呵欠犹呵呵,此时此际懒开口。两眼赤漫漫,眼刺像汤团,眼光鹘碌四面看,疾忙过去端烟盘。

  其二云:

  烟鬼出,烟鬼出,烟鬼何时出?白天等到太阳黑。衣衫百折皱痕多,周身斑点鸦片涂,出门惘惘街头走,迎面亲朋避面过。大街转,小巷兜,人前不走走人后。甘蔗长,荸荠圆,两手水果托得满。一头走,一头望,旧货摊,去张张,旧书旧画都不爱,单单赏识一支多年广竹鸦片枪。

  其三云:

  烟鬼乐,烟鬼乐,烟鬼何时乐?一顿鸦片瘾过足。精神矍铄喜连连,清膏吃过两三钱。云铜灯,紫沙壶,吸完忙把茶来呼。横眠翘足长歌啸,此乐不与外人道。

  其四云:

  烟鬼笑,烟鬼笑,烟鬼何故笑?膏名福寿真奇妙。吐雾又吞云,馨香扑鼻闻。一呼一吸兴致豪,谈吐风生议论高。此烟本是神仙吃,无奈世人都不识。我今吃罢鸦片烟,此身如登极乐国。吁嗟乎!人生行乐须及时,不尝此味何其痴!

  其五云:

  烟鬼穷,烟鬼穷,烟鬼何故穷?烟瘾吃上家财空。头发结成饼,衣衫剩条筋,鞋皮蹋跶没了跟,旧棉胎里宿,乱柴草上蹲。今朝有钱且过瘾,人生三要衣食住,烟鬼生来全不顾。君不见,烟鬼多少苦形容,从前尽是富家翁,吃烟不治生人产,田地房屋一齐吸入斗门中,只剩穷裤御西风!

  仰高写到此处,觉得酒涌上来,遂把笔放下,上床和衣而睡。却巧有一个同事在他房前经过,走进来一看,遂将稿子藏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动疑心深宵窥秘戏 寻短见吃醋闹官衙

  却说乔仰高睡时,忘将稿子放过,摊在桌上,被同事取去。明日给大家一看,个个心中怨恨,怪他不应语含讥刺,笑骂吃鸦片人。有几个老于世故,和那替乔仰高日常要好的人,都一笑置之,怪他不应弄笔头,訾人短处。同事相处,总宜和好,无端訾议同袍,不特开罪于人,且亦有伤忠厚。再有那狭量的人,以及平日与他积不相能的,遂拿着稿子去见东家,说他种种不是。子诚见他稿子刺着了自己的病痛,心中也十二分不愿意。隔了几时,就辞了他的馆。

  这乔仰高一时乘着酒兴,摇笔弄舌,及至明日醒转来,这事倒已忘了。后来被东家辞了馆地,自己莫明其故,有和他要好的朋友,对他说明,方才晓得一个馆地是弄笔头弄掉的,自己并不懊悔,搬着行李就走。仗着随身本领,哪里不可寻饭吃?这州县衙门中一个书契馆地,本来也不甚爱惜。他出得衙门另寻亲友,别找馆地,这且搁过一旁。

  再说张子诚自从讨了如夫人以后,喜新厌故,也是常情,妻妾之间,也常常要争风吃醋。子诚心里纵向着姨太太,然面子上总不敢得罪大太太,要求个安稳,少不得太太面前还要趋奉趋奉,防是河东狮吼起来,要不太平。

  一日,子诚在姨太太房中吃烟,太太闯了进来,见两人双双睡着吃烟,不由的心中不气。子诚和姨太太见是太太进来,大家立起,姨太太便走过一旁让太太,那太太道:“你日常说我吃鸦片不会生育,要娶个姨太太生几个儿子。如今姨太太是娶了,儿子不会生,你倒教他吃鸦片,是何缘故?”

  子诚说道:“他在此替我开烟,并不是吃烟,你不要错怪了。”那姨太太道:“老爷要我开烟,我就替他开几筒,倒惹得太太疑心,我是勿会吃烟的。”那太太道:“我进来的时节,看见你烟枪含在嘴里,怎说不是吃烟?”姨太太道:“开好了烟,总要试一试透气不透气,怎好算吃烟?”太太道:“这斗门上的烟,只剩得半筒,还要嘴硬说不曾吃?”

  老爷一看,知道说不过去当面要拍太太的马屁,遂把这事推在姨太太身上,说道:“我原说你不能吃烟,太太知道要费话说,你定要香一筒,如今果然要讨太太的骂。”姨太太道:“都是你缠账,扭住了我香一筒,香一筒,如今太太看见,倒都推在我身上来。做了老爷,还要这种样子,真真气数!”

  子诚不再多言,立起身来说:“我要外面办公事去,太太你就在此吃几筒罢。”太太也不睬他,看老爷去了,叫个使女说:“那烟具搬我房中去,以后不准老爷在姨太太房里吃烟。”姨太太一肚子的气,发泄不出,只说得声:“也算倒灶,烟吃得半筒,气倒受了一饱。”

  停一会儿老爷进来,晓得太太将烟盘取去,不准他在姨太太房中吃烟,遂走到太太处,对太太说道:“你晓得我每日起来即须吃烟,你把烟具取了过来,若是姨太太周番,我住在那里,许多不便。不知你把灯枪交与我,只要我看管好他,不准他吃就是了。”太太道:“不行,你们串做一路,我信不过你们。你要吃时,我好教丫鬟鬟送来你吃。”

  老爷道:“起来迟早不定,你又困惯晏朝的,若等你起来再安排我吃烟,不要教我失瘾。”太太道:“这个倒有个法子,这里系个铃,用条铁丝,引到姨太太房里,你要吃烟,只须把铁丝牵动,我闻得铃声,就赶紧教人送过来。”老爷笑道:“要是你睡熟了,便如何?”太太道:“铃就系在我的床上枕头边,也就不妨了。”老爷没法,只好如法施行。

  一日,老爷在姨太太房中宿,太太独自一人睡到半夜,闻得铃声响动,惊醒起来,一看天尚未明,丫鬟都未起身,思量老爷怎的起来得这等早?这时候便要吃烟?再听那铃声疾徐中节,叮铃叮铃响个不止,心上好生疑惑!遂披衣起来,悄悄的开了房门,轻手轻脚,走到姨太太这里来。

  到房门口,看里面露出灯光,侧耳一听,仿佛尤云-雨之声。向门缝里张去,只见帐子乱动,帐须抖得如一阵急雨一般。

  太太看得欲火中烧,一时不可遏抑,却又不好意思声张,心里又气又急,就倚住房门呜呜咽咽哭泣起来。早惊动了里面一对的戏水鸳鸯,问外面是谁?太太也不答应,只管的哭,哭声渐高。

  二人非常诧异,只好罢休,就此收兵不战。子诚披衣出来,开门一看,一个太太哭得泪人儿一般,门儿一开,太太倒栽葱的跌进门来。子诚连忙扶起,搀住了他,送他归房去陪伴着他困了,枕边百般的讨好。

  那边姨太太一回戏尚未做完,半夜里杀出个程咬金出来,把个老爷从热被窝里抢了去,譬如馋猫口里的鳅,有人去硬挖了他出来,你道他心中恨是不恨,恼是不恼?可怜他少妇青春,盼得今朝双栖双宿,那一霎衾寒人往,要教他熬这孤眠独宿的况味,真一刻难耐!所以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恼,思量不如一死,免得受这种凄凉之苦。

  想到这里,索性起来啼啼哭哭,骂骂咧咧,把头发挂在帐钩上,坐在床沿,两只脚向地板上乱掉,口中只说:“我要寻死!我要上吊!”把丫鬟使女惊醒起来,大家赶进来劝,见他上吊是把头发挂在帐钩上的,口中倒说寻死,大家掩着嘴暗笑。

  有人到太太房中去送信,说姨太太上了吊。老爷一听,吓得魂不附体,抛开太太,再赶到姨太太这里来,见姨太太已有人救了下来,坐在床上哭个不止,遂竭意的前去抚慰。

  斯时天已大明,合署的仆妇都已闹醒,大家都来张望这姨太太,忽然一个小丫头奔进房来,说道:“不好了,太太吞了生烟!”把个子诚吓得三魂出窍,六魄离躯,急问小丫头:“怎样吞烟?吞了多少?”小丫头道:“太太见老爷撇了他就走,等了半天不来,就把一盒鸦片向嘴里一倒。”子诚再奔过来,看见太太仰眠在床,双眼哭得红肿,面色发青,嘴唇发白,再查看那烟盒,见一盒烟所剩无几,约莫吃了有二两多烟,忙教人去请医生来救治。

  太太见了老爷,放声大哭,骂道:“你日常多厌着我似眼中钉,我死了,好让你们快活。我只吃了几口烟,又没有干个歹事,你总说女子吃烟,便算坏品,我如今吃了这一顿,以后永不再吃,省得你憎嫌。我死了,让那不吃烟的,替你当家。我活在世上,也无好处,死得倒干净。”子诚忍气吞声,只说得句:“太太,你不要烦恼。”

  不一会儿医生来了,请入里面来看,说道:“不妨,我带有急救误吞生烟的药水在此。”取出来教取开水来冲了,子诚端着来教太太吃。太太不肯吃,经大众劝说,勉强灌了下去。一霎时药性到了,呕吐出来,呕得满地板都是黑水,简直像泼翻了一锅不曾收膏的烟。医生见了,舌头多伸了出来,说道:“吞得这样多,不是我来得快,迟一刻那就没有医救了。如今再吃些安眠药水,请太太休息几时。这会受病实深,太太须要养息几日,服几剂调理药。不然,恐烟毒留恋肠腑中,要变别样疾病。”

  子诚问道:“我们太太是吃烟的,停会儿过瘾是不碍么?”医生一想,生意来了,说道:“不能,吃了药水,须三四日不可吃鸦片。”子诚道:“这便怎样?”那医生道:“不妨,我有一种戒烟药,既非药水,也不是寻常丸散,却是一个峨眉山僧人传授秘方,是采名山药草配成的,吃了这药,永远不想吃烟。这药药性和平,功效神奇,已屡试屡验,从不会牵惹别样病痛。真要算戒烟的圣药,比较林文忠公的戒药方,好得百倍。”子诚说:“你且回去送一服来试试看。”先生答应出去。

  子诚过来甜言软语,抚慰一番,然后私下走过姨太太这里来看。姨太太听说太太吞烟,吓得不敢声响,此时倒也安静。子诚再想惹祸之故,原来那铃索本系在姨太太房内,子诚贪过便,移在床柱上去,困在床上,一伸手便掣得到,这烟就可在床上吃,不必起来,这是吃烟人贪懒的缘故。不料翻云覆雨之时,床柱震撼,牵动了铃索,遂惹出祸来,闹得合署不宁,大家传为笑柄。自此也就把铃索换了地方。

  再说医生回去,不一时,取了戒烟药来请太太吃,说道:“这药吃下去,并不难过,只要安眠半日,以后就不再想吃烟了。”太太吃了药,果然睡着。子诚教账房送他二十金,医生去了。子诚等太太醒来,两三日之间,果然不想吃烟,却也没有什么病痛,只是人少了些兴致。

  子诚心里欢喜,以为是仙丹妙药,自己也想着戒烟,遂去请那医生来,如法服了一剂。以为这戒烟药真个有灵,不知要闹出桩笑话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奉差遣捕盗扰村坊 愁参劾入都思运动

  却说子诚见他太太近日不想吃烟,以为那戒烟药果然灵验,自己也就要戒,请医生来如法吃了一剂,困了一回,醒转来对着烟膏烟具似乎不十分想吃,遂把那烟膏烟具等教人收拾藏过一旁,免得放在面前,勾惹旧瘾。两三日间,倒也无碍,没有什么变动,只是觉得下元虚。

  那一日在二堂上坐衙理事,审过几起案子,将要退堂,忽然奔进一个地保来禀道:“西门外强盗打劫,抢去了一爿钱庄。”子诚听了,眉头一皱,立起身来望里就走。满堂吏役不知什么道理,都猜不出他的意思。有的疑心他听见了强盗,就吓了进去,但他是老州县,谅不会这样胆小。

  他起身以前,听得他身上哗剌一声,他便立起来向里走,像是惊惶的样子,不知那公座上有什么东西?大家一看,却看不出什么,只是闻着一阵臭气。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前面说过,他自戒烟以后,有个下元虚个毛病。这日正要退堂,被地保上来一禀,多坐了一些时候,那股气振不住,肠腑中的秽积,直冲下来破关而出。他把眉头一皱,想要熬一刻,却早已淋漓满裤,所以只得立起身来望里面奔。

  衙役听得哗刺一声,就是他黄龙出谷的时候。他奔进去到太太房里,忙将裤子换了,教丫鬟去收滚水一盆进来,洗了屁股,再传通班捕快,教他们速速会同汛地武弁绿营老将,以及巡防保甲,前往捕盗。盗踪去谅不远,追着了重重犒赏。

  有他那贴身服事的二爷出来说:“方才老爷坐在堂上,因一时屎急,来不及出恭,就在堂上出屎,出得满裤裆的屎。”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说:“老爷出屎,从来没有的,要算天下奇闻,可以上得无双谱。只他好好吃烟,为什么忽然要戒呢?”大家一阵发笑,里面的老爷听见了,老羞成怒,重复出来,把适间禀报的地方,打了五百大板。

  地方算晦气,说道:“老爷没有吃鸦片,在公堂上面出屎,总不成是小的害老爷的。”那班值堂的皂隶掩着口笑,暗暗的说道:“老爷出屎,地方不出屎,他就要打到你出屎,你不要不识相,认个晦气下去罢。”老爷见衙役皂隶,一个个掩口胡卢,勃然大怒,把惊堂木一拍,要打个满堂红。大家见势头不对,一声吆喝,哄堂而去,把个老爷。在堂上。老爷倒也无法,只好一个人踱了进去。

  再说那班马快奉了本官钧谕,齐集了伙计,出城来会同绿营老将、巡防保甲,约有二三十人,呼红喝绿,到那抢劫的地方,高声喊道:“强盗在哪里?强盗在哪里?”那邻右人家听得好笑,说道:“见鬼!强盗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一个老将说:“这班匪徒,也晓得老爷们的威风,却已闻声远避。但不知向哪一方逃去?去当不远。”

  有那口健的人说道:“强盗向西南而去,离此五里之遥,有个古庙终年没有香火,常为匪类潜踪,如今想在那里分赃,你们追上去,可以人赃俱获。”

  捕盗的人听了,大家骚乱了一番,说道:“我们赶去!”于是明火执仗,蜂拥的向西南追赶下来。路上,那空枪施放得响声不绝,单刀铁尺,亦舞动有声。约莫追了有三里光景,人影全无。大家有些力乏,远远见有村落,于是都向这乡村上来。到得那里,已是初更以后,乡里人起得早,困得亦早,这时都已困静,只有临路几间茅屋,里面射出灯光。

  先一个捕快推门进去,一看是一个乡村小烟馆,烟客尚未散尽,吃烟的人,都是烂毡帽、破棉袄、芦花蒲鞋,有的黄铜灯、毛竹枪,困在那里过瘾;有的潮烟管、破茶壶,坐在那里谈天。烟馆里的老班,手里捧着枝跌断的黄铜水烟筒,坐在那里吃水烟。烟馆里的伙计,手里拿把破扇,蹲在那里煎烟。

  那班巡兵捕役陆续的拥进去,把个小小烟铺屋子已经塞满,尚只得进去了一半。进去的人都叫道:“吃鸦片,吃鸦片。”把那些烟鬼吓得呆了。

  开烟馆的大胆,问一声:“各位哪里来?”有个人喝道:“你管我们哪里来的,我们到你这里来吃鸦片,你快教那些人让开去!”那老班带笑的说道:“众位爷,我这里屋小烟铺少,烟也无多,各位只好对不住,别处去吃如何?”那烟馆老班身旁站着一个年轻马快,伸手就是一下腮巴子,骂道:“老爷们吃烟有钱,你赶我们出去?”随手又是个左右开弓,打得个老班乱钻。

  旁人劝开了,说道:“我们都是公差,追赶强盗到此,你不要弄差了。”那老班道:“是,是,是,我说我这里地方小,站亦站不下你们这许多人,请你们分几位到别家去。”一个保甲问他说:“教我们哪里去?”他说:“我们这村上有三爿烟馆,请你们把人匀做三起,那就可以了。”一个老将说道:“好,好,那两家领我们去,我们就分做三起。”老班没法,领了他们到那两家去。

  这里先进门的自然据了烟铺,没有躺处的退出去,跟着那老班到别家。那乡村里的烟馆,都差不多情形,这第一爿烟馆的烟客,见他们来势凶恶,早都从后门溜了出去。那两爿烟馆里的人,见他们入来,也都让开去。这起人就在三爿烟铺吃烟。有瘾的过瘾,没有瘾的也欢喜吃两筒消遣消遣。这鸦片烟账总归要记在陈大爷账上去的。没钱的烟落得吃了几筒;那不吃烟的人,齐着十几个,教这烟馆伙计去找了本村总甲来,教他去弄半夜餐来吃。

  总甲领了那一班人,排门去敲这家要米,那家要柴,东舍出菜蔬,西舍出酒肴,弄得一村数十家人家,鸡犬不宁。他们把饭煮熟,菜烧好,聚在一处,就在村前打麦场上,狼吞虎餐的吃。吃完之时,天色已明,那三爿烟馆里的烟,早已吃光,连那炉子上煎起来的十两烟都吃完了。

  天色既明,他们要入城去,由总甲说好说歹,这一起人凑了几吊钱出来,分给三爿烟铺。他们去了,这村上人家,没有一个不咒骂,说他们哪里是捉强盗?他们还比强盗狠的多!

  只可怜这临路一家烟铺,最是遭殃,捕快们凑出来的钱,是总甲拿去了。那两爿烟铺都怪他领道,一齐向他算账。这许多差役兵勇,本来俱是黑心,鸦片吃不了,他们会打成了泡带去。这三爿烟铺,一日没有烟卖,那老主顾也只好到别村去吃。第一爿烟铺的烟吃去顶多,适逢煎烟的时候,他们已经看见,又不敢不供给他们。吃去了烟没有钱,还要赔偿那两家的,统算倒弄掉几十吊钱,简直与遇盗一般。

  再说这些捕快绿营巡防,回转去各归自己处所。捕快到得衙门,入去回覆,只说盗已去远,一夜未曾缉获。那被盗的钱庄亦经官踏看过,据报抢去五千余金。那钱庄的东家是本地一个绅士开的,不时进禀来催破案,子诚催比捕快,捕快已几次逾限,比亦比过几次。盗与赃却无从追缉。子诚不得已,悬着赏格,却也没有影响。

  一瞬事已隔年,那庄家就进省去,告追上司,把张子诚先行撤任,仍命缉捕,捕到了还可弥补,不破案定要开参。子诚发急,一面托人在上司处打关节,求宽缓;一面要想托人到京中去走门路。

  后来打听得从前乔师爷他现在某王爷府做记室,颇见信,遂思量去投他的门路。其时他已离任,那班幕友都已如鸟兽散,各人另就别处馆地去了,只有那苗秀夫是他信任的人,又是账房,交代尚未算过,所以还跟着他。他就备三千银子一席酒,请他吃了酒,然后说明要托他入都去营干。这秀夫与他平时投契,也是义不容辞,就携了行李,带着三千两银子汇票,辞别登程,一路入都来。

  一日阻雨涿鹿客中,连日天不放晴,一个人在旅馆中非常沉闷。客寓后面有一个蒙馆,因到蒙馆中来看看。见一间东倒西坍的旧屋,纵横放着三五张桌子,历乱坐着十几个学生,天地玄黄,赵钱孙李,吱喔吱喔,念得倒也高兴。那读《大学》、《中庸》的,已算得是高等弟子。还有那说方块头字的,天地君亲师,喊得也响,颈项中的筋,都喊得坟起。

  一个先生,约莫四十余近五十岁的光景,几茎花白胡须,头上一顶西瓜皮帽子,带得已是油光透亮。身上大布之衣,脚上穿的是长统转转袜。那上身的马褂袖子,足有一尺二三寸阔,其长过膝。宽袍大袖,真是古道可风!可惜吃鸦片,屋里避风处设着张榻,先生横在那里吃烟,烟具恶劣,那烟灯罩的玻璃,已是两片,一个烟盘是用的考篮盖头。先生在那里吃烟,学生就躲懒不念书。有那伶俐的,口里念书,手里却拿着物事玩弄,眼光不在书上;也有的走下位来惹事招非。

  那先生一面吃烟,一面还在那里喊,呼一口烟,含着枪喊道:“念呀!”再呼一口烟,再喊一声:“不念要打了!”学生如不听见。先生断断续续,好不爽利吃那口烟,吃完了,竖起来,拿着烟枪,这个敲几下,那个骂几句,打得学生,哭的哭,笑的笑。

  秀夫看着不禁失笑,遂出来到自己卧处,坐一回,天晚了,吃过晚膳,开灯过瘾。忽然出一桩怪事出来,不知什么怪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滞魄幽魂现形惊异类 危言竦论改过望同胞

  却说苗秀夫在客寓之中,吃过了晚饭,一个人开灯过瘾。忽然灯光青黯,火焰无光,烟枪亦塞窒,呼吸不通。骇极,不知是何怪异,坐起来,把烟枪用铁签通着,灯光复明,烟枪通好,躺下去再开。开好筒烟要吃,灯焰忽然又黯,枪亦依然塞窒。知必有鬼魅在此播弄,乃默默祝告曰:“倘有幽魂滞魄,亦嗜此味,不妨略尝。我非吝啬的人,何必作此惊怪,以扰行人?”因将装好的那筒烟,向空虚举,说道:“请了,请了。”旋闻筒响飕飕,枪上的烟,居然一口气吸尽。遂复再装,再吸如故。秀夫曰:“既是同好,必是良朋,盍现形共谈以消长夜?乞无销声匿影,使人闷损也。”

  于是灯火复放光明,即见对面枕上卧着一人,年纪二十许,面目黧黑,衣裳褴褛,举手作拱揖状,形容足恭,笑曰:“仆姓马,名君妍,燕都人也。幼读书,酷好此嗜,抛荒学业,家君督责甚严,而仆终不改,家君遂抑郁而死。服既除,有亲友数人,力劝予改行,赠金使入都,应童子试。至试期,同伴均早眠,养精蓄锐,冀向文场一战。予独贪烟不寐,逍遥乎烟榻之上,夜深始寝。同伴中夜起,将入场,推予如醉如泥,遂舍予入场。迨予醒而红日半窗,试院门久闭,予不得意,淹留烟肆。同伴均恨予,几不以人类齿予,乃朝呼暮吸,如野马无缰,不可收拾。未几金尽,烟肆主人将予逐出。予被逐后,寄身野寺,为寺僧服役,仅免冻馁,而嗜烟如故,得钱辄买阿芙蓉,无钱吞土皮过瘾。

  “一日,予因困顿久,思畅吸一朝,遂伺僧不在寺内,盗僧钱而出,向烟肆吃烟,希图吃个畅快。不料寺僧追至,捉予归,重挞几死。予乘机而逃,乞食北行,途中瘾发,困惫殊甚,卧柳树下,为野狗所食。

  “予既死,闻家君在冥曹,为六路司吏总管,予往定省,家君见予,深恶痛绝,闭予于幽室中,烦苦殆不可言。适有父执数人知其事,遂一再向吾父说情,吾父始终不允。现逢冥考,父执又来说项,乃出予于幽室,谓予曰:‘今冥间考取遗才,以补司吏之缺,不肖子其往应考,努力上进,赦尔前过。若再蹉跎,九幽十八狱,汝须历尽,冥法不汝贷也。’予奉命应考,途行经此,闻烟气飞空,不觉喉中奇痒难耐,故此相扰。”

  秀夫问考期何日?答曰:“即在今日丑刻入场,明日午刻出场。”秀夫曰:“然则此其时矣。君胡不行?若误了场期,归去必再受苦。”那鬼云:“再求少赐恩膏,便当贾勇前进。”秀夫命其速速过瘾,勿再耽误时刻。鬼曰:“昔张旭草书,愈醉愈妙,仆之吃烟亦然,瘾愈过得足,文章亦愈做得出。”秀夫笑其荒唐。

  未几,鸡声喔喔,明星有烂,秀夫曰:“天将晓矣,尔尚流连在此耶?”鬼曰:“予酷嗜此,每吸烟一口,便觉两腋风生,飘飘然如上九霄而登大宝,虽玉皇香案吏,亦不屑为,况考取冥差耶?即使是补作冥王,予亦不愿舍烟而去。”

  秀夫闻鬼言大怒,声色俱厉曰:“此物非不可尝,苟文人墨客,浅尝辄止,用以悦性陶情,有何不可?若因此丧产败家,寡廉鲜耻,断不可为!”

  鬼曰:“君言差矣,大抵我辈皆应运而生,昔人嗜酒,今人嗜烟,莫之为而为之,皆气运有以使之然也。若再历数百年,不知又有何物可以中人嗜好?使古时有烟,吾知嵇康、阮籍、刘伶、陶潜诸人,必溺烟而不起;杜子美《饮中八仙歌》当易为《烟中八仙歌》也。且古而有烟,又安知无人云使某为烟帝,定须封我为瘾乡侯,嗜酒为名士,安得谓嗜烟非名士乎?”

  秀夫曰:“嗜己之烟,已非名士;况嗜人之烟,而要得为名士乎?”鬼曰:“毕吏部盗酒,不拘小节,古今称之。我直与毕卓并著,古有酒狂,今即有烟狂。”秀夫大怒,欲饱以老拳,鬼云:“尔不畏烟鬼乎?”秀夫曰:“烟鬼何足畏?攫人之烟而嗜之,技止此耳。”鬼曰:“烟鬼能现诸般恶相。”秀夫曰:“人皆见惯,不足畏怖。”遂烧烟扦欲刺。

  鬼大惧,伏地哀告曰:“冥律不比阳律愦愦,凡投考不到者,便捉去下刖足狱。此刻试期已误,罚必不免,归去则家君又不相容,叩求长者仁慈,许寄床下,此后吸所不敢望,乞取贵斗中余黏可耳。”秀夫骂曰:“是何物烟鬼,无故缠人?吾誓扑杀此小鬼头!”

  正在格斗间,忽帘钩作响,一牛头厉鬼持钢叉而入,大呼曰“尔在此耶?吾奉帝旨搜罗考试不到考者,牵赴市曹行刑。冥王有令:几患病有事故不到者均免,独吸烟、赌博、宿娼三等人,例所不赦;而吸烟者,受罚尤应加酷。”

  烟鬼闻言,若崩厥角,乃谓曰:“牛兄请息怒,此间烟味颇佳,曷不试尝之?”即取盘中铜盒捧献,牛鬼接盒,颜似稍解,揭视盒中,已无余沥,大怒骂曰:“无耻的贼!窃取他人之物以媚人,又欲诳人,可恶已极!予誓擒尔去!”秀夫在旁呼曰:“速擒速擒,勿任其逸去,缠人不休。”

  鬼遂手攫取烟塞于口,秀夫力夺而弃之于地,鬼乃伏身于地,就舐如犬,向牛鬼曰:“牛兄试尝此味,胜于尔/豆多矣。”牛鬼怒曰:“我虽牛首,而食人食者,汝以我为畜耶?”以叉刺其胫,鬼长号如斩豕。秀夫劝勿毙其命,视之已死,秀夫深怨牛鬼卤莽,杀之太忍。

  牛鬼云:“无妨无妨,君毋恐,此贼诈死,而非真死,乃咽喉科所谓斗底风也,嗅以烟灰,当更复活。”试取烟灰嗅之,果复苏,乃令牛鬼牵去。牛鬼觅锁,鬼脱然而逃。

  秀夫惊曰:“奈何?奈何?”牛鬼曰:“此贼狡猾,闵不畏死,然闻烟香即止,此处有别个吸烟否?”秀夫曰:“不知,舍后有蒙馆先生者,予知其亦嗜此味。”牛鬼曰:“当在彼处,定不远离,我去擒彼也。君今夜仍宿在此,我来有言相告,于君亦殊有益。”牛鬼遂去。

  时天已大明,秀夫欲觇其异,因往舍后视蒙馆。见馆门已开,训蒙先生在那里顿足狂呼。问他何故?蒙师言道:“我昨日买了三两土,要想煎烟,因日间学生多,功课不暇,故夜间起个四更,在此煎烟。煎得将好,正在此收膏,忽然一阵怪风,把烟锅覆掉,烟淋满地,你道可恨不可恨?”

  秀夫知其故,说道:“先生,你拼着丢了这三两烟罢,这覆在地上的烟,拾起来也不能复原,且亦失去真味,不堪再吸。”蒙师问他何故?他道:“我昨夜也被个烟鬼扰了一夜,消费得我数两烟,我一夜未眠,故起得这等早。本欲来关照你,不料那恶鬼已把先生的烟覆翻了。”遂把昨夜的事述了大概,那先生听得咋舌。

  秀夫回转客舍,适是日天晴,而路上泥泞尺许,不能上路,遂留此以待夜间牛鬼之至,日间因小睡以俟。夜初更向尽,有风飒然,牛鬼搴帘入,秀夫问曰:“顷间之烟鬼捕获否?”曰:“彼狡甚,予追去时,已覆蒙师之锅而舐其烟,予缚之遂送之冥王处。冥王怒甚,押彼入阿皮地狱去矣。”问:“何谓阿皮地狱?”牛鬼曰:“阿者乌也,皮即土皮之谓,是狱均系烟鬼,故名。”

  曰:“是十八狱中之一乎?”牛鬼曰:“否,在十八狱之外,专为烟鬼而设者。狱在阴山之后,广漠之野,其大略与十八狱等,冥王以阳间吃烟之人占多半,故是狱较十八狱为大。”

  问:“阴司吃烟之人多乎?”曰:“多,吃烟人死为鬼,亦须吃烟,故多。”

  问:“有烟肆乎?”曰:“与阳司等。”

  问:“烟具若何?”曰:“皆阳司物,凡吃烟人死,其家剪纸为烟具焚之,此即阴司烟具之所由来。”

  问:“阴间亦种罂粟乎?”曰:“阴司寒冷,百卉不生,烟多掠是阳间者。”

  问:“烟鬼许投胎乎?”曰:“与他鬼同,凡人间弱种,皆烟鬼投来。”

  问:“转世后复须食烟乎?”曰:“然。是有夙因,哪得不吸?”

  问:“世间吸烟者,俱烟鬼转世乎?”曰:“不然,凡父母吸烟,子孙亦必吸烟,是有夙根,所谓遗传性。世间即此两种人,流传广布,势必胥天下之人,皆变成吃烟而止。”

  曰:“然则未来之世界,其为烟鬼世界乎?”曰:“否,上帝见人间吃烟之人日多一日,黄帝子孙,日就堕落,故饬下阴曹,命造阿皮地狱,必坑尽此等烟鬼,不使留一个种子在人间。”

  曰:“今天下吃烟者多矣,求一终身不尝此味之人,千百中不获其一。我同胞四万万人中,除偶然吸食而无瘾者外,大都有瘾者,已占全数五分之三,或十分之五,坑之其可尽坑乎?”曰:“上帝原许人悔过,既吸而能戒,便为善良。所坑者,皆吃烟而不肯戒者之人耳。”

  曰:“烟可戒乎?”曰:“可。”曰:“何以有戒烟而毙命者?”曰:“是不然,人不食五谷则死,不食烟决无死法。世之戒烟而死者,皆命尽禄绝,数合应死,戒烟适逢其会耳。世人每以此为口实,想戒不敢戒烟,是为怙恶不悛,死后皆当入阿皮地狱。”

  曰:“何以有既戒复吃者?意戒烟亦难事乎?”曰:“否,欲戒则立时可戒。世人之既戒复吃者,非烟瘾,乃心瘾耳。烟瘾易戒,心瘾不易戒,故戒烟必死心塌地而后可。譬如戒酒,苟碎杯覆醅,终身不复饮酒,决计无妨。若戒之而辄复尝试之,则数日之后,故态复萌矣。烟之毒甚于酒,世人乃饮鸩而不悟,可悲也。今敬以告君,中国十年后,将行禁烟之令,阴曹已在提议此事矣。”

  问:“所议何事?”曰:“无他,议补阳律之漏耳。凡阳世有大更张,阴司于十年前,即已筹画,阳间或有漏网,阴曹决不宽贷也。”

  曰:“阴律对于十年后之吃烟人若何?”曰:“遵限戒者,赦免其罪;不遵法令者,逾限当死,死入阿皮地狱。惟有三等人罪重难赦。”

  问:“哪三种人?”曰:“官、吏役、开烟肆者。”

  问:“何以故?”曰:“官吃烟,玩视民瘼;吏役吃烟,渔肉乡民;开烟肆者,诱人上瘾,故其罪较重。若在戒烟之时,此三等人之罪,尤为显著。君于十年后,必当亲见之。凡公堂悬禁,私室开灯者,皆官也;明奉禁令,暗索漏规者,皆吏役也;溺于厚利,违禁私开者,皆积年开烟肆者也。乡愚无知,以为朝廷禁烟,官长吃烟,是禁烟之令,终属虚文,违禁而私吃,吏役来可以贿免耳。而开烟肆者,复多方欺诈,散布谣言,或以卖膏为名,或以卖戒烟药为名,其实仍为烟肆,入其室而卖烟如故也。于是无知愚民,信禁烟之令之决不能行,而观望不戒,以致于死。皆此三等人之孽也,故冥律最重。此三等人死,必使刀山油镬,历尽诸般痛苦,然后禁锢之于阿皮地狱,永永埋头,不再使有超升之日。君勉之,君固亦嗜此味者,豪杰贵识时,其宜速戒也。君居停夫妇俱有烟癖,而为官又无状,冥王已夺其寿算,昨已俱死,入阿皮地狱矣。君亦无庸入都,再为营干矣,三千金君自用之。”

  秀夫闻言,怃然久之。又问:“戒烟有妙法乎?”曰:“人世戒烟药品,皆骗人财帛,其实戒烟无须吃药,只须立志坚定耳。若肠腑留有遗毒,可每晨饮盐汤一盏,即无事。别矣,勉旃!”

  牛鬼起身去,倏忽无踪,是光绪二十三年事也。

  秀夫信其言,碎灯劈枪,立时即戒。明日束装南旋,挟三千金而归,不再北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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