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名《新镌绣像画图缘小传》 16回 据序或为天花藏主人所撰,据戴不凡考证,天花藏主人为清朝嘉兴人徐震,字秋涛
序
缘者,天漠然而付,人漠然而受者也。虽若无因,而忽生枝生叶,生花生果,凑合成树;又若一丝一缕,有因而不乱者,此其所以为奇,所以为妙,不得不谓之缘,而归之天也。因思裴航之玉杵琼浆,崔护之桃花人面;江皋之赠,实出无心;溪水之逢,何尝有意;红拂女之怜才而奔,乐昌主之破镜复合;甚至明妃之奇艳惊人,而青塚埋愁;蔡女之慧才绝世,而胡笳写恨。怜之而不能生,怨之而不能死,萃之而不能合,拆之而不能离。使非缘出于天,安能一日终身,眼前千里,若呼应之,毫发不爽耶?由此观之,则缘非无因,特因之来去甚微,且人之耳目不细,心思不精,不察其来之为来,去之为去,故茫然受领,而谓之无耳。惟有而若无,所以天颠倒之以为奇,仙指示之以为妙,而人疑疑惑惑、惊惊喜喜于奇妙中,而不知奇妙之所在,但睹美影而生欢,聆恶声而思惧,稍缠绵则相思,略参差则惊怪。究不知缘之作合有如斯;惟不知缘之作合,而缘之作合所以为缘也。每思花天荷浙之书生耳,纵封侯有骨,寤寐有怀,亦未必思倚粤天之长剑,画闽月之蛾眉,乃画图一赠于天台,而梦魂遂飞于东莞,此岂由人哉!至于由广而闽,由闽而柳园,由柳园而青云蓝玉,直树之生枝生叶,生花生果,次第而见耳。使此中无缘,而缘不出于天,则自粤而闽,闽不过半途耳,非驻足之地,何心而窥及柳园?既窥柳园,柳园又非邮亭也,岂盘桓之所,又何心想遇青云?青云且不可想,何况蓝玉?又梦想不到者,乃丝丝缕缕凑合成烟。此缘之所以为妙,天之所以为奇,予所以留连低回而不忍去。心因谱其有因而若无因,以见情之所触,动人实深;恩之所及,感人殊切;才美之所眷恋,又关人不浅也。惟情动人,恩感人,才美关人,故梦牵莬引,婉转将迎,几不知性命死生,又安问缘?惟不问缘,而缘之所以为妙,天之所以为奇。由此论之,缘实有因者也。有因而无据,故不敢谓缘;不敢谓缘,遂并天意而失之;失天意而妄求之,故苟且而贻闺阁之羞,邪野成夫妻之辱,而名教扫地矣。及名教扫地,乃归罪曰此缘也,岂不冤哉!嗟嗟,缘出于天者也,夫岂不正?特人心不正,委之缘耳!故以此表之,使世知缘未见而画图先见,天虽漠然付之,而实有不漠然者在,则缘之为缘可知矣。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
第一回 别开仕路下诏求贤 巧遇仙人授图察贼
第二回 花天荷感仙传挺身呈妙策 桑元戎惑谗言无意出奇兵
第三回 过路客认画图直游秘室 奉公差执牌票误捉闲人
第四回 学霸相公受饱老拳之辱 家藏公子感不识面之恩
第五回 三生知己奔走粤中 二美怜才徘徊花下
第六回 智监军呆折本巧释冤 恶秀才明害人暗吃苦
第七回 花氏子吞钩饵一段姻缘 柳家郎窃彤管两番酬和
第八回 逼友题诗留心窥破绽 代弟联吟当面弄机关
第九回 出自名借聘定他人之婚 托别故说亲作本家之伐
第十回 侠男儿立崖岸明拒檄文 智才女识权变暗施妙计
第十一回 花大本逼子占高魁 夏按察荐贤膺重任
第十二回 赖徒夫死里获生机 花总戎美中寻不足
第十三回 亟催婚愈急疑李即桃 再睹面始真悟梅代杏
第十四回 乔装丈母硬主婚 鹘突媒人空着急
第十五回 美恩爱亲折证方得分明 好姻缘各揣摩尚多疑虑
第十六回 认花田俏佳人得婿 平峒贼大丈夫封候
第一回 别开仕路下诏求贤 巧遇仙人授图察贼
诗曰:
圣自圣兮凡自凡,从来天不满东南。豺狼赋性千般诈,蜂豕为心一味顽。
仁义稍疏先作梗,兵威大盛始知惭。若将羁豢为长策,终恐金瓯缺在蛮。
话说前朝全盛之时,四境皆安,惟两广地方,山岭险隘,峒峡深邃,况且径路高低盘曲,不能穷其出没之际。故东至南韶,西至柳庆,周遭数千里山峡连接,凡有险隘,皆为贼巣贼窟。正南上有一个大藤峡,乃万山中第一险隘之处,被一个峒贼所据。这峒贼叫瘟火蛇,生得身长力大,甚是凶恶。使一柄没齿钉钯,足有百斤之重,领着数千小贼,时时出来侵掠州县,劫夺府库。地方百姓,无不受其荼毒。其余各峒之贼,虽满布山中,如狼如虎,但遇见瘟火蛇,皆要让他一步,凡作祸乱,必瘟火蛇为首,而众贼附和之。
是时,广东都阃大将姓桑名国宝,虽是个武科出身,也有些名望,却无大才大略,不能当盘错之用。在广东镇守了两年,被峒贼东抄西劫,扰乱得一日也不得安宁。若要发兵去剿他,前边躲入峒去,后面又转出峡来;左边赶他,他右边反来袭我。只因路径不熟,与他战十阵,到有九阵是大败回来。用金钱招抚,抚了一峒,又是一峒来争。也不知费过了多少钱粮,到底没一毫用处。
巡抚、巡按看见光景不妙,恐怕多耗钱粮,后来有罪牵连到自家身上,只得上本参论桑国宝无才无勇,战不成战,抚不成抚,徒费钱粮,不能保安地土,伏乞敕下该部,革其职,议其罪,另选名将,以为东南万里之长城,国家金瓯方无恙也。
桑国宝见抚、按有疏参他,慌了手脚,只得也上一疏,奏辩其事。疏曰:
广东总兵兼管广西事左都督佥事臣桑国宝谨奏 为臣无才无勇、罪固当诛,然事有难为,情有可原,伏乞圣恩垂鉴,稍宽一线,容图后效事:
臣虽不才,亦戳力疆场有日。今蒙圣恩擢任闽粤。岂不思奋力出奇扫清峒蛮,奠安四境,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乃受事两载,所属郡县为贼侵扰,虽率众御之,互相杀伤,然徒耗军粮而卒无成功。臣罪固当伏斧钺之诛,但臣念此贼非起于臣来之一朝一夕,实盘踞于万山之中,根深党固久矣。臣非不思大举以捣其巢,然峡中窄隘,不可长驱。止可峡外安营诱其出战。贼性狡猾,当诱之时,偏匿而不出;俟臣持久欲归。又乘虚而尾臣之后;及臣反击,贼又退伏。臣每愤而遣将深入,又无奈山路纡回曲仄,往往迷失,不能至其巢穴。贼路熟径捷,反别出而遮塞险要,使兵将入不可,出不能,故每遭其陷害。臣苦思无策,故惟保境以待。然两广疆界甚邃,守兵几何。焉能遍及?贼窥臣不及守之处,即为劫掠之处;及臣移守,贼又移劫。故贼逸而臣劳,贼得而臣失。臣万不得已,始议抚耳。不意贼禽兽也,抚其身不能抚其心,抚于一时不能抚于久远。故金钱糜费有之,然实非臣不肖侵渔也。
臣罪固不可辞,然臣致罪之由,实是如此。伏乞敕下该部,议臣之罪,以彰国法。倘邀圣恩,怜臣所处艰难,赦臣前途,策臣后效,亦祈庙堂熟算,授臣方略,或战或抚,臣方敢罄竭犬马,以报国恩。若廷议无所短长,徒以臣为张主,臣鼯鼠之技,惟有以战抚为名,以保守为实而已。他非臣所知也。特此陈情,不胜待命之至。
抚、按与桑国宝三疏一齐俱上了,圣旨批下,该部酌议具覆。兵部大堂因与司官再三酌议,方覆旨道:
若论糜费钱粮,抚战俱无要领,当事诚为有罪。但此贼实乃百年以来之积逋,一旦要歼厥渠魁,尽行扑灭,诚所难能。桑国宝虽曰糜费,然尚能保守封疆,未尝少失。若加重罪,恐任事之臣灰心解体,俱思推脱,阃事付谁为之?况谆谆请庙堂胜算,臣等职司兵马,理宜授彼方略,以为攻取之用。然此峒蛮据险藏奥,若想捣其巢穴,良亦不易;心贪性狡,欲以恩交结,安保无他?一时实无万全之策,岂敢轻措诸行事,以图侥幸哉?虽然,天下一家,王化无外,岂有不可讨之逆贼哉?但思奇功必待奇人而后成,朝廷若能结纲天下,自多麟凤。伏乞陛下下尺一之诏,诏天下草莽英雄,有能献奇计、出勇力,剿灭峒贼者,不惜封侯之赏。则驯龙伏虎,定有其人,况区区小丑哉,自授首有日矣。桑国宝且暂宽其罪,令其谨守四境以待贤者,则东南可图也。伏乞圣裁。
覆本上去,圣旨依拟。遂令阁臣草诏布告天下:
不论省州府县兵民人等,凡有奇才异能,能灭两广峒贼者,不必赴京朝见 可径往总兵桑国宝军前献策效力,灭此逋贼。倘能成功,论功封拜,决不食言。所过地方供给路费,桑国宝着悉心斟酌施行,以赎前愆。特诏。
诏书既下,早早行到各府州县地方。正是:
一方有难九重忧,廊庙无才天下求。自古功名贤者立,看谁谈笑取封侯。
诏书既下,纷纷行到四方。四方豪杰应诏而往者,不可悉述。
且说浙中温州地方,有一人姓花名栋,表字天荷。生得美如冠玉,秀比朝霞。行到人前,皎皎疑一团白雪;对人谈吐,蔼蔼见满面春风。凡人之品不过造成一种,独这花天荷,细察其为人却有四样:若论风流,可以称为美男儿;若言学问,可以谓之大才子。此二者犹少年之常,独于美人才子中别具一种昂藏英勇之气。徒手三五十人不敢近,又可谓之豪杰士;及其处事,虑始慎终,必周必至,断不轻发,又可谓之老成人。惟其具此四种才学,故世上之龌龊庸人,孟浪鄙夫,皆不足邀其一盼。故在本县作一个秀才,却非其志。年已二十,尚落落一身,未谐家室。却喜父亲花大本,母亲叶氏,二人康健,家计充足,又有长兄花梁代养,不累其心胸。故此得行其志,终日不是读书作文,就是赋诗饮酒,凭吊古人,究心当世。
一日因春光明媚,带了一个老仆叫作花灌,一个童子叫作小雨,去游天台之胜。在天台山中游了数日,忽一日微饮了几杯,坐在一块磐石之上,看那落花飞入流水,翩翩有致。因细细赏玩,欲作诗题咏。忽见一个白须老人走到面前,看着花天荷大声说道:“少年英俊之人,为何不努力功名,访求佳偶,以快生平,却在此闲看流水,作世外情缘。岂不辜负光阴,虚此美质耶?”
花天荷从不结交朋友,以朋友中无知己也。今忽闻老人之言,大有警醒。又见那老人仙风道骨,不是寻常,忽不觉立起身来,拱手致敬道:“老丈良言不啻药石,正中花栋之痛痒,每梦想不能得闻。何老丈忽从天下教,真出意外。敢请少憩,以领其余。”老人欣然就同坐于磐石之上
花天荷有随携的酒食,遂命小雨摆在石上,邀老人对饮。老人也不推辞,竟欣然而饮。饮了数巡,花天荷方开言道:“适蒙老人良言,虽曲尽花栋之痛痒,然我花栋之病痛,非天之害我,实我之自取其害也。老丈虽有此药石之言,恐不能起我沉疴。”老人笑道:“秀才差矣。秀才之病既自知之,又知予言为药石,只须手到,沉疴起矣。又何为而不能?”花天荷道:“譬如老丈所言之功名,人生世上,既读书负才,岂不愿就?但书生徼笔墨之灵,博取一第,毫无所济。而纡金拖紫,坐享天禄,犹以丈夫自欺,岂不有愧?若欲效傅介子、班定远立功异域,今又非其时也。此予功名所以为一病也;譬如老人所言之佳偶,人苟有情,谁能免此?但思偶者,对也。既曰对,必各有类:凤必以凰为偶,鸳必以鸯为偶。若以蜂配蝶,以莺配燕。则非偶也。物既如此,人自如此也。梁鸿乐高隐,惟孟光布素之服,合其高隐,可谓贤也。若嫁孟光为石崇之妇,而金谷中置此布素,谓之佳偶可乎?西子千古之美妇人也,孟子谓之不洁,范蠡载之五湖,又不知作何品题?大都贤与贤为偶,色与色为偶。才与才为偶,各有所取耳。若我花栋者,才色人也。若无才色佳人可与我花栋为偶,则终身无偶可也。此婚姻所以不又为一病也?老丈言虽药石,细思之,不知能起我膏肓之病否?”
老人听了,大笑道:“秀才何见之小也?功名之路岂止一途,但就人之力量以取之耳。有王者之力量,便可取王者之功名;有霸者之力量,便可取霸者之功名;有英雄豪杰之力量,便可取英雄豪杰之功名。若仅有笔墨之力量,亦不过仅取笔墨之功名而已。秀才既慕傅介子、班定远之功名,怎说无路?只要秀才有傅介子、班定远之力量耳。不知秀才果有此等力量否?”花天荷道:“力量亦大小不同。一分亦力量,十分亦力量,百分亦力量,我花栋怎敢夸口说个有力量,又怎敢自诿说个没力量?但不过于此等功名,愿学焉而已。”
老人听了连连点头道:“好个愿学焉!此便是秀才一生受用处,功名已尽此矣。至若佳偶,天既生凤,必定生凰;天已生鸳,必定生鸯;天既生梁鸿,必定生孟光,此阴阳自然之配合也。只恐人事偶乖,一时不便偶凑耳。若天既生秀才之才美,未有不生秀才才美之对者。第秀才一时愿见者,不知在何处,而目前所见,又皆秀才所不愿见者,故秀才愤然以为病耳。此病直到见后,方知错害。此时说也无益。”花天荷道:“据老丈如此说来,则我花栋于功名、婚姻二者尚有分也?”老人道:“若功名无分,则秀才不作傅介子、班定远之想了;若无婚姻之分,则秀才不动才美之思了。既作此想,既动此思,正青云之开其路,而红丝之系其足也。怎说无分?”花天荷道:“老丈既知我花栋于功名有分,必知功名之分在于何地;既知我之于婚姻有分,必知婚姻之分属于谁家。不知可以明明见教否?”老人道:“婚姻不必求,然不求而自得,可以不言。言之近泄漏,不言可也。功名虽求之,尚未可得,然终得于求,又不可不言。言之为指迷,即言可也。”
花天荷听了老人言论,字字皆有深意。因大惊道:“原来老丈乃神仙中人也。弟子花栋,师事之以聆玄论,犹为过分,敢踞坐以取罪戾乎?”因长跪再拜请教。老人见了大喜,因以手扶起,道:“子机灵性警,实具英雄之骨,不独虚心可敬也。子欲知功名之路乎?可试思功名之路生于治乎,生于乱乎?”花天荷因答道:“治则天下安矣,何功名之有?抑生于乱耳。”老人道:“子言是也。可再思今天下孰乱?”花天荷道:“今天下四境皆安。而乱者独两广峒贼耳。”老人大笑道:“子真留心世务人也,予谓英才不谬矣。天下之乱正在此,子之功名亦正在此。”
花天荷听说他的功名在此,便沉吟不语。老人道:“子何不语?”花天荷又沉吟半晌,方说道:“老仙师谓乱在此,则然。若云弟子花栋之功名在此,则又恐不然矣。”老人道:“乱既在此,子之功名为何又不在此?”花天荷道:“弟子闻功名起于戡乱。峒蛮之乱固在此,我花栋实无戡峒蛮变乱之才,则功名从何而得?”老人道:“予闻子精于韬略,审于运筹,方将大展经纶,何反难此小丑?”花天荷道:“博虎不难,而搏负隅之虎则难;屠龙虽易,而屠潜渊之龙则不易。何也?地之险助之也。今峒贼雄据万山,其出劫也,犹鹰鸟之攫物;其伏藏也,如鼠之在穴,无由而捣之。不能捣其巢,安能成其功?故弟子不敢谓然也。”老人大笑道:“子既自谓雄才,又何自委诿也?图王伯之业,尚自有人,天下岂有不能破之贼哉。惜子不虚心,以求破贼之方略耳!”花天荷道:“岂不愿求,但恐无路。”老人又笑道:“诸葛草庐,黄石圯上,自在人间,何云无路?”
花天荷见说话有因,因自大悟道:“我弟子何愚也!弟子既遇仙师,则仙师即今之诸葛、黄石也,又何必他求?”因乃长跪以请道:“乞仙师成就。”老人大笑道:“子误矣!予偶以理言,谓天下有人耳,非云我即其人也。子慎勿过疑,转使我不自安。”花天荷道:“我花栋之愚蒙,已承仙师言下机锋,点醒八九。仙师既已点破,又复愚蒙之,恐花栋之愚蒙不若至此。仙师若虑花栋不诚,必欲再试之,窃念花栋朴心之人,一念感通,生死无二,乞仙师鉴察而卒怜之,使我花栋速沾时雨之化,真天地父母矣。”老人复大笑道:“子如此认真,倒叫我没法。若只管回你,只道我推脱不肯轻传;欲要应承,却又将何发付?也罢,我昔日曾遇一异人,授我秘书一卷。他说,能熟读之,功名、婚姻俱可遂意。我因游心世外,用他不着,故辞而不受。他又说,你如用不着,可留下,倘遇有缘人,转授之亦可也。我怀此二十年,竟无一人可赠。今适遇子,子又谆谆求我,或是机缘也未可知,我只得取出赠子。用得着固好,用不着却也休怪。”花天荷听了满心欢喜,因再拜致谢,道:“多感仙师慨然垂赐,但不知高天厚地,将何以报?”老人又笑笑说道:“报非所望。但无心中与我相遇,虽是机缘,却亦不易。可起来,令人多沽美酒,与子痛饮而别,方不负天地成全,山川作合也。”
花天荷原是一个快士,听得老人要饮酒,甚合其心,愈觉欢畅。乃立起来叫花灌重沽旨酒。这一番成了知己,更比前番饮得有兴。正是:
相逢只道本无心,说出缘由却有因。不欲分明将酒浑,又难冷淡把情亲。
言徒充耳终疑假,事若关心自认真。怪怪奇奇虽莫测,大都天地曲成人。
老人与花天荷谈天论地,你一杯我一盏,也不劝也不推,直吃得日色平西,二人俱酣酣然,老人方立起身来说道:“酒够了。”因在怀中取出一卷书来,付与花天荷。道:“功名、婚姻俱在此中,慎毋轻视。”花天荷虽已半酣,然存心谨慎,见老人赠书,忙用双手接了,放在一块高石之上,对书恭恭敬敬拜了四拜。拜完,又对老人也拜四拜,然后将书藏入怀中,竟不开看。老人见了大喜道:“子诚大器,异日功名,正不可量。”遂拱手要别去。花天荷忙留住问道:“仙师鹤驾,知不可留。但求示法号,以志不忘。”老人道:“孤云野鹤,有甚姓名,今与子在此天台山中相遇,即唤我作天台老人可也。”花天荷道:“仙师既容弟子依傍门墙,则弟子从师应勿避也。敢请后期。”老人道:“今日之会,有期否?今日之会既无期,则后日之会又安可与期?一听机缘可也。”言毕竟飘然而去。正是:
来忽风兮去忽云。岂容人见与人闻。大都天上蓬莱客,不是凡间野鹤群。
花天荷见天台老人来去不测,行止裕如,知是异人。又见授书,打动心事,不胜惊喜。看他去远,方叫花灌、小雨收拾了,缘路回寓。到了寓中,见天色已晚,又是酒后,恐怕亵渎,将书高置床头,不敢开看,竟自睡了。直到次日天明,起来梳洗完了,然后取出书来,细细开看。是甚秘书?但见:
万叠皆山,千条尽岭。千条岭上,杂杂沓沓起峰峦;万叠山中,纵纵横横分道路。左一条,右一条,横一条,竖一条,道路宛若纷丝;高一层,低一层,弯一层,直一层,峰峦犹如聚冰。奇峰怪石,若蹲若踞,尽列虎豹之形;老树枯藤,如盘如屈,皆作龙虬之状。青才断,绿早续,断断续续,渺不知断续之踪;烟忽接,云忽连,接接连连,总都是接连之势。山坳里,东一阵,西一队,影影的人作猿猴之渡;树当中,上一攒,下一簇,井井然穴如蜂蚁之窝。中列旌旗,围岩绕壁,便是贼魁之寨栅,那里有青黄赤白之分;旁开门户,通谷穿林,莫非党羽之往来,何曾有亲疏内外之别。统观之,峒中有峒,峡外有峡,杳不知其出没。细察之,一峒有一峒之名,峒峒有峒峒之名,如画沙而不乱。一峡有一峡之号,峡峡有峡峡之号,如列眉而井然;概视之,里非有里,程不有程,何以计其以远近。实按之,一里有一里之远,里里有里里之远,如丈量而不差。一程有一程之遥,程程有程程之遥,较尺寸而不失。何首何尾,首尾分明;此去此来,去来如见。大都山川数千里,能观如此,而贼形已宛然在于目中;积寇几百年,诚察于斯,而妙算已运之掌上。
花天荷细细一看,却是一幅两广山川图。图中细注某山属某府某州,某山何名。某山有峒,某峒何名,峒贼何名。某峒至某处多远,或大道或小径,何处最险,何处最隘,何处可行,何处当避,皆—一注得分明。两广山川虽多,于此一览,皆了了无余。花天荷看得分明,不胜大喜道:“破此峒贼,在吾掌中矣。老人其仙乎,遇之诚大幸也!”
看完两广图。再揭第二幅一看,却也不是什么秘书,乃是一幅名园图。内中有楼阁,有亭树,有池塘。兼之朱栏曲槛,白石瑶阶,花木扶疏,帘栊相映,十分富丽,又十分幽静。画后并无款识。却不知是何处园图。再四推详不出,只得放下。每日只将两广图细细展玩。展玩既久,不觉两广的山川形胜,并贼之出没,俱了了于胸中矣。
花天荷只因胸中有此方略,有分教:明觅封侯,暗怜夫婿。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二回 花天荷感仙传挺身呈妙策 桑元戎惑谗言无意出奇兵
诗曰:
明眼高人已独裁,蓬心下士尚疑猜。出奇定要出奇胆,破贼还须破贼才。
否则妙机都坐失。不然好处转成灾。始知世上艰难事,惟有英雄作得来。
话说花天荷自得了老人两广图,终日追求出入之路,安排捣巢之谋。不知不觉已将破贼的方略算计熟矣。只恨无因为入幕之宾,不能得借箸而谈。忽一日入市,见府县张挂榜文,传示两广峒贼作乱,朝廷下诏求贤之意。花天荷看得明白,满心欢喜。暗想道:“朝廷此举,正合我心。”因与父母说明,父母知其志在四方,竟听其所为。花天荷见父母允从,竟到县中来说知应诏平蛮之意,要他起文书。县中不敢怠慢,因申文报知府尊,府尊因请花天荷当面问说道:“本府闻知两广峒蛮巢穴甚深,剿除非易。故桑总兵请妙算于朝,朝中无计可施,因下诏求天下英才。此举虽开一时功名之路,然须真有奇谋异略,能致峒蛮之死命,方不负一番跋涉。兄虽大才,也须斟酌。不识所抱方略可微闻一二否?”花天荷道:“破峒贼易,识峒贼所据之山川险要难耳!愚生颇知一二,故效其劳也。”府尊听了道:“若果识山川险要,此乃破贼之第一筹也。敢不敬求!”因批允县中申文,令其遵圣旨起长批路引,着沿途供给。
花天荷得了长批路引,遂拜别父母。仍带着花灌、小雨竟往广东起发。正是:
圣主何尝不重贤,贤才也愿柱擎天。谁知大志厄于小,万里奔波也枉然!
花天荷所过州县,见是奉圣旨所求破贼之人,十分敬重。或请酒,或送礼,不敢怠慢。不月余早到了广东地方,因圣旨是径诣总兵军前献策效用,故不经抚按衙门,只在府中投了批文,遂在府中起了文书,又到桑总兵处报名投见。
不期此时,奉旨来效用者已先有数人,然皆是用贿赂、央人情,要挂名在总兵军前效用,以图出身,却非实有奇谋妙计,敢于破贼者。桑总兵虽然收了,却看得甚轻。今日忽见花天荷来报名,报名帖上写的是“奉诏至军前效用献策,浙江生员花栋禀见”,此外并不见有荐书,又不见有礼物,心下暗惊道:“此人莫非是个真才!”因于次日升帐,即开辕门,传呼花栋进见。花栋到了帐前,先是一跪,双手奉上一个大红的手本,道:“生员花栋禀拜见。”左右接了手本,花栋方用属下庭参礼,拜了四拜。拜毕,起立帐下。桑总兵见花栋举止从容,已自改观,再将他细细一看,只见了:
七尺经纶,自是青年杰士;一身诗礼,犹然白面书生。玉蕴辉山,翩翩儒雅中直透出珠光剑气;文明射斗,落落行藏外别自具骏骨龙精。两眉耸目,蹙一蹙无非三略六韬;只手擎天,指一指便是五花八阵。只论貌,已知为山川灵秀所钟;若问才,何能悉天地阴阳之美。举止端庄,扬正人君子之风;行藏磊落,存豪杰英雄之志。言不轻发,潜窥者无以测其心胸;仪足表威,具瞻者早已领其气象。颜如少妇,可谓今之子房;心实老成,不啻古之诸葛。
桑总兵看见花天荷生得又儒雅,又英俊,行藏比众不同,不敢轻慢,遂和颜问道:“花生员既奉明诏,不远千里而来,以佐本镇之不逮,定有奇谋异算,破此积贼。今虽识面之初,或不便尽悉其雄才,而破贼大意,或战或抚,试略呈一二何如?”花天荷听了,因应声道:“花栋本浙江中书生。原非大才。但当此天下全盛之时,而久容此小丑跳梁,亦是金瓯一缺。又见总戎老大人天威已震,而不自满假,又虚心请妙算于朝廷;而在廷臣工,又休休有容,不嫉不妒,又虚心求贤才于天下。君臣惕劲,真千古一时也。苟有一才一技,谁不感激而思效命?故花栋忘其为河东之白豕,不惜驱驰军前,愿以竭其愚。今承大人不加挥叱,且进而询以破贼大意,或战或抚,诚厚幸也。但思边疆之敌国,或两相构衅,则惟有战而已,必战胜而后安。内境之小民,或饥寒而作乱,则惟有抚而已,必抚宁而始静。若虽属内境,而又实居边疆,如今两广之峒贼,则全靠战不可也,全在抚亦不可也。何也?两广有千峡万峒,若全靠战,岂能尽剿?战儆其一,又赖抚以戒其百。而峒贼性最狡猾奸恶,若全靠抚,岂尽帖然?抚以安其身,又赖战以惕其心。此战抚必至于互用也。虽然,抚易而战难。所谓战难者,非兵不利而将不能,盖地利之险阻不知也。今花栋敢于千里而奔走效命者,窃欲于地利,效一臂也。破贼大意,此其一二。乞大人加察焉。或可或否,谨以待命。”桑总兵听了,满心欢喜道:“花贤契高才,只此数语,已窥八九,可谓不负明诏也。”因命他坐。左右忙设一座于帐下,请花天荷坐了。
桑总兵又问道:“本镇数番进剿,每每失利者,正如贤契之所云,地利不知也。贤契若果知地利,则破贼易易耳。但此两广地方,东至南韶,西至柳庆,周遭数千里,山中峒峡也不知其多少,峒峡中积贼也莫可稽查。本镇细考广舆,并诸志书。都不能详载。即访问遗老,也不过但晓得眼前几个峒名耳。至于峒中之径路寨栅,那里得知?贤契既是青年,又远从浙中而来,此地又非熟游,不识缘何得知此中地利?不妨教我。”花天荷因打一恭,道:“天下地利,必待熟游而后知,无论青年坐守,不能周知;即白首奔驰,亦恐不能遍及。花栋亦奉异人之指点耳。”桑总兵听了,连连点头道:“此言是也,贤契既得异传,则明于地利无怪矣。两广之民何幸也。本当重授,奈贤契初到,方略尚未细陈,且暂署幕府监军,候稍有次第,再行题请。”
花天荷拜谢了出来,早有监军衙门的职事人役来服侍。一霎时,早轰动了合营。他人犹不在意,那几个同奉旨来效用的,闻知花天荷方一见,便授了幕府监军之职,不知是那里来的这样大分上?大家猜猜疑疑,着人打听。
过了数日,忽桑总兵又传呼相见。这番相见,愈加优待,先赐坐待茶,茶罢,然后问道:“贤契前日所言地利,可略陈一二否?”花天荷道:“花栋若不上呈大人,则此来何事?但峒中之地利,关乎兵机,倘浪泄于人,则出奇不便。敢求元戎大人暂屏退左右,容栋细述。”桑总兵点首以为然,因退入帐后,止命花天荷随入。其余将士俱令侍于帐前。花天荷乃细说道:“今广东僻在南方,山必险峻,岭必盘回。而山岭险峻盘回中,有峭壁悬崖,可容人栖息者,则为峡为峒。良民不可居,此乃天生之贼巢贼窟。惟贼据为巢穴,故大小之峡皆有名号:在东者有断崖峡,为贼青削天所据;在西者有落星峡,为贼花皮豹所据;在南者有卧虎峡,为贼滚地雷所据;在北者有秃尸峡,为贼鬼头石所据。四散者尚有干鱼峡、夹板峡、竹竿峡、马腹峡、黄泥峡,一时间也数不尽。惟侧影峰下的大藤峡为第一险阻,乃峒贼瘟火蛇所据,此贼在众贼中最为凶猛,任是众贼合并一处,也不敢惹他。故他要攻劫府县,众贼不敢不攻劫。他若要退避,便一个贼也不敢出山。他若要战,则众贼莫敢不战,他若不受抚,则没一人敢受抚。故为今之计,惟有出奇兵,先斩了瘟火蛇,则各贼不战而服,不抚而向化也。”
桑总兵道:“贤契所谈之峡,本镇亦略闻一二。譬如瘟火蛇,本镇亦知其为贼首,亦知剿平大藤峡,则诸峡自服。但闻这大藤峡,在万山之中,最为深险,又为诸峡所护卫,径路皆不可识,兵马如何敢入?兵马入尚且不可,而况捣其巢乎?”花天荷道:“兵马不敢入者,不识路径也,花栋俱已备知。这大藤峡,峒中虽算第一峡,其实内中狭隘,止可容一二百人,其余皆散住小峒。瘟火蛇自恃猛勇,为人残暴,不得众心,众人受其害者,皆恨其不得死。就是断崖峡、落星峡、卧虎峡、秃尸峡,这东西南北四峡,名虽服他调度,为他护卫,然各贼皆思独立也,不甚相亲。况这大藤峡虽说在万山之中,若要从正路入去,便深远莫测,足有百里。殊不知有一小路:由青羊岭破甕谷入去,只十里便到麻石湾,再从麻石湾向南爬过了干水缺,绕着一带蛇皮树,只三里便转入大藤峡的七曲关了。过了关,不十里便是挖踏墩,过了挖踏墩,不五七里便是大藤峡了。明日元戎大人可先下一檄,称是朝廷诏书,赦各峡已往之罪,限一日,俱要请会城受抚,不到者,即捣巢斩首。众贼自嬉笑不以为然。待他过了限期不来受抚,却移大兵数万,屯于城下,虚张声势以为捣巢之举。彼纵骄狂,亦必聚贼把守,却暗暗挑选骁勇一千,乘夜打点从青羊岭入去。出其不意,不半夜,便可直抵大藤峡,斩瘟火蛇之首矣。若斩了瘟火蛇之首,号令军前,则各峒之贼自胆落,叩首而受抚矣。”桑总兵听了欢喜道:“不知可确有此捷径否?若果有此捷径,便不愁大功不立矣。”花天荷道:“花栋所受,乃得自异人,言言皆验,岂有不确之理!”桑总兵大喜道:“既如此,贤契所言峡名、贼名并出入之路,道里远近,本镇一时记不清,贤契可细细写一清册,以便本镇好按册行事。”花天荷领命,打一恭退出。随即将所言的方略,并地方贼名,细细造成一册,又将道路曲折画成一图,呈上桑总兵。
桑总兵看见画的大路,一转一折,盘去又盘回,所以远了。所画的小路直捷,所以近了。某贼出劫,当由某路邀接;某贼攻夺,当从某地伏击。踪迹明明白白,欢喜不尽。因操练人马,又挑选精壮,欲以为出奇之用,又时时传花天荷入见,见一次必有赏赐,军中将士看见,俱以为荣。惟有奉诏效用的数人。虽也挂名在幕府之下,却落落寞寞,尤觉不堪。因大家约了同来拜贺花天荷。花天荷虽也往来答拜,寒温相接,然有才人与无才人情意终不亲厚,每每问及所呈方略,花天荷止以言语搪塞,不说出真情。众人愈加妒忌。再细细访问,方知是花天荷策中献出捣巢路径,故桑元戎欢喜。因大家商量道:“他若出奇,成了捣巢之功,则我辈皆不能立足于此矣。今喜总戎仁柔无断,莫若我辈公出一呈,道破他出奇之险 自然疑而不敢行了。”
众人算计停当,遂作了一张公呈,暗暗的呈上了桑总兵。桑总兵打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为狂言负国,不可轻听事:窃闻用兵以正为贵,以奇为戒。正兵虽不胜,而决不至于失事;奇兵纵侥幸成功,亦难于持久。故老成之将,宁以守正而保封疆,决不出奇而蹈危险。虽出奇一道,兵所不废,然止可用之平一时之祸乱,而不可轻用以开久远之衅端。今两广峒蛮,为害已久,正兵相持,虽互有胜败,不失为保境之常。若轻信狂言,误贪险功,无论自取破败,即一二如算,亦不过斩一人,捣一穴,获一日之胜,而群峒之贼岂能尽平?群峒之贼不能尽平,岂不因此而倍加仇敌乎?使复再战,战必费力,若欲更抚,愈不信矣。为害岂浅鲜哉!况峒峡深邃,径路僻奥,久知者尚不能测其一二,远乡之人,何由知之?不过假托奇异,以侥幸功名耳。倘有差失,死者死矣,费者费矣,而斯人之辜,不过一身,而罪归于上者,有不忍言矣。某等承恩幕下,闻此狂言,知践危道,不敢不沥血上陈,统祈原谅,不胜待命之至。
桑总兵原是一个多疑之人,再看了众人公呈,使不觉恍惚起来。暗暗想道:“这呈子却也说得有理,就是诛了瘟火蛇,各峒之贼安能尽诛?况且瘟火蛇猛勇异常,又所居大藤峡十分险隘,千余人莫说入去甚难,就是能入去,也未必便能杀得瘟火蛇。若杀不得瘟火蛇,钱粮又费去,兵将又损折,转使众贼攻府攻县,劫夺有名,此事所关非小。不可不算。”桑总兵心上自有这一阻隔,便觉出奇的念头冷了八九,兵马也自不练,选的精壮便不瞅不睬。花天荷原常常接交议论,今便渐渐疏了。
花天荷初还认他有公事忙,过了些时,全不见动弹,心下诧异。因乘空请见,道:“大人既欲图取破贼大功,为何连日又懈而不急?”桑总兵道:“不是懈而不急,本镇因思峡贼峒中拥众数千,瘟火蛇又猛勇过人,况断崖诸峡皆听号召,若千余人入内去,无异驱羊就虎,岂能便得成功?”花天荷道:“正兵相接,当论众寡。奇兵出其不意,若迅雷之不及掩耳,又安论其众寡哉?若必论众寡,则大人麾下之兵,岂少于峒中之贼?诚驱之对阵,自获全胜。然连年不能胜之者,贼忽来忽去,但出奇耳。惟其出奇,故时时得利。大人胡不思之?”桑总兵道:“奇兵纵胜,不过一举耳。终须用抚。不战而抚,已自生疑;用奇胜后,再用抚循,恐愈生疑。故本镇踌躇耳。”花天荷道:“抚之生疑者,无威可畏也。诚用奇而诛其渠魁,军威已壮,威势炎炎,求抚不暇,何敢生疑?大人踟蹰,可谓过虑。”桑总兵听了,低头不语,半晌方说道:“贤契且退,容本镇熟思。”花天荷只得退了出来。正是;
刘皇始识茅庐计,高帝方知借箸谋。说与庸人并暗主,犹如水沃石之头。
花天荷见桑总兵狐疑不决,心下暗想道:“前日初来,听我之言,以为得计,急欲出奇以成破贼之功。今何忽疑惑起来?此定是有人忌我成功,献了谗言。我若苦争,愈堕奸人之计。况天台老人原说,我之功名虽求尚未可得,莫若且舍之而去。若只管留恋,则生厌矣。”主意定了,到次日就具了一个手本送进去,要辞谢而行。
桑总兵虽是听了众人之言,不敢轻易出奇捣巢,然心中犹想着,若果能出奇谋诛了瘟火蛇,献报朝廷,也是一场大功。故犹豫不决。今见花天荷辞谢要去,又恐怕失了这个好机会,因传他进见。说道:“贤契来亦不久,所陈方略虽未即行,本镇却十分信服。所授幕府监军,虽不足尽贤契大才,然较之他人也不为薄,就是贤契所献出奇之策,本镇商榷未行者,亦兵家之常,未为弃拒。贤契为何便突然要行,毋乃伤于悻悻乎?”花天荷道:“生员此来,原为奉诏命而献所知所能之策于台前耳,未必便以所献之策为万全,而不可不行也。亦不过备此一条,以俟元戎大人之采择耳。可用不可用,自有公裁,何干恩怨,而以去为悻悻哉!窃思朝廷设官备禄,以养贤才耳,非贤才而虚糜之,罪何能辞?故生员愿归就学,非有他意,望大人谅之。”桑总兵道:“贤契之言,贤契之志也。但本镇正有事相商,非不能用也。尚须屈留。倘终不用,再行未晚。”花天荷见桑总兵苦留,不好执意要行,只得暂且住下。住虽住下,心中只是不快。
早有桑总兵一班心腹的将官,知道桑总兵要留花天荷,又见花天荷心心念念要去,便日日和哄着,邀他到各处游赏。得了游赏之名,便邀花天荷到有名的妓馆去玩耍,欲要系住花天荷之心。不期花天荷素性豪爽,酒使尽兴而饮,见了那些妓女,就如粪土,不但不与之交接,相对转欲避去。又过了些时,花天荷见桑总兵只图苟安,毫无大志,料想不能成功,遂决意而行。又怕桑总兵留他,只留下一个手本,叫衙役辞谢。竟带了花灌、小雨,乘夜起身去了。正是:
空来无几时。忽又空回去,
来去总成空。何时方得遇。
花天荷去了不题。却说监军衙役,早将留下的手本禀知桑总兵。桑总兵见花天荷去了,心下踌躇,要差人去赶,又想道:“赶回却也无用。”正算计不定,忽报峒贼数百人,从东北路攻劫香山县。又有峒贼从东南路出来攻劫保昌县。府县文书雪片报来求救。桑总兵着了一惊,忙集众将士商议,要分兵去救,却不知从何路去救来好,甚是着忙。忽想起花天荷的册子,因取出来细看,上面恰好写着:若峒贼从东北路攻劫香山县,即名桶冈贼,可伏兵于乌石坳邀击之,自获全胜;若峒贼从东南路攻劫保昌县,即名盆塘贼,可伏兵于鸽子堡邀击之。自可全胜。桑总兵看了,似信不信,然一时没法,只得依着册子上差兵去埋伏。不期过了三四日,两路伏兵俱来报捷,说道:“峒贼劫夺金银财物,满载而归,果从此地经过,被众兵突然杀出。出其不意,砍杀头目数十人,余皆奔逃而走。所劫资财尽行载回,听候发落。”桑总兵一闻,满心欢喜。合营官将不知是看了花天荷的册子发兵,只认得是桑总兵的神机妙算,都来贺喜道:“元帅妙算,真如神也。”桑总兵怎肯说是花天荷册子上写的,竟胡卢提认在自家身上,欣欣得意。然自家心上,却暗暗惊喜道:“原来花栋所献之策,如此有效。若肯出奇,定然成功,可惜放他去了。倘别峒之贼出来攻劫,册子上又不曾载明,却如何区处?还须赶他回来方妙。幸喜他去不久。”因差一个将官叫做马岳,叫他领了文书,沿途追赶幕府监军花栋速回军前效用。倘迟疑逗留,着所在府县官,殷勤劝驾,不可怠慢。
马岳领了桑总兵文书,因带了十数名健卒,连夜来赶。只因这一赶,有分教:恰不好而恰好,乍相逢而乍相别。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过路客认画图直游秘室 奉公差执牌票误捉闲人
词曰:
月被云欺,花遭风妒,教谁特地来相护。团团围住不容情。姗姗留下相逢路。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盖因才美难辜负。虽然人事巧安排,大都天意亲吩咐。 右调《踏莎行》
话说花天荷带了花灌同小雨,竟不别桑总兵而行。头一二日恐怕有人来追赶,在路犹躲躲藏。过了四五日,见没人追赶,知桑总兵不足有为,遂把功名念头放下,转遇着山水名胜之处,每每游玩留连。此时正是春明天气,桃红柳绿。行了月余,忽到一处,虽在城市中,却青山绿树,小桥流水,环绕着无数人家,大有林泉风景。花天荷立于其中,左顾右盼,宛若旧游之处。因想道:“此地从未曾经过,如何光景甚熟?莫非梦中曾到?”又细细沉吟,忽想起天台老人所赠的画图,第二幅景界适与此相同。因暗暗惊讶道:“这事又奇了,莫非此中有甚缘法?”又想道:“我记得画图中还有座园亭。甚是富丽幽雅。此地却无,不知又是何故?”因下了马。叫花灌牵着,立住脚四下观望。越看越觉与图中相似,忽看见前面杨垂影里,隐隐约约似有路径一般。因绕着垂杨,弯弯曲曲,走近前来,果是一条白石砌成的路径。见有路径,知道必有人家,心下又惊又喜,因一步一步随着径路入去,走一步,想一想,愈与画图相似,十分骇异。逶逶迤迤走了半箭路,忽露出四扇班竹园门,方知不是人家住宅。又见门是开的,料想无妨,因叫花灌牵马在外,自己带着小雨缓缓步了入去。再细细看那些厅堂台榭,树木池塘,雕栏画栋楹,曲径回廊,宛然似天台老人第二幅名园图,不爽毫发,一发大惊不已。竟坐在亭子下一块卧云石上,留连不忍去。
坐了好一会,方见内中走出一个老家人来,看见花天荷衣冠楚楚,青年俊秀,又跟着一个童子,知非寻常之客,不敢则声。转是花天荷立起身来说道:“我是过路人,因见贵园幽雅,十分爱慕,故借坐赏玩片时,多有唐突,幸勿嗔怪。”那老家人忙答道:“这半边系是空园,乃我家小主读书之处,没人来往的,相公若是爱看景致,但请尊便,一毫也无碍。”花天荷听见老家人说话和气,愈加欢喜,因又问道:“不知你主人是那位贵人?”老家人道:“家老爷乃柳京兆,已过世五年了。今惟有小主人在家。”花天荷道:“你小主人也曾发过么?”老家人道:“小家主虽守老爷的书香世业,然今年才一十八岁,还不曾上进的。”花天荷道:“你老爷既已去世五年,这园亭花木尚收拾得如此清幽雅丽,则你小主人定是有个意思的文人了。”老家人道:“这外面园亭,止不过泛常草草点缀些景致,有甚么好处?我小主人读书的书房中,其实图书古隽,草木风流,方算收拾得真致。”花天荷听了,喜动眉宇,道:“你小主人少年人,怎如此多才?不可当面错过。”因叫小雨取出一个眷小弟的名帖来,递与老家人道:“烦你将此名帖通报与小主人,说我花栋乃浙中人氏,偶尔从粤中过此,仰慕才名,敢求一面。”老家人接了道:“家小主若是在家接客时,小人此时已报知接见相公矣,何敢劳相公赐帖?只因一时间为些是非,暂避于外,故有失迎候。”
花天荷听了,沉吟道:“我花栋既数千里无因无依,忽侥幸而浪游到此,可谓有幸矣。怎明明白白咫尺伊人,转以睽隔不得相亲,复作无缘之遇而去?吾不为也。”因又想道:“天下事最怕是当面错过。既有如此才人,怎不一见?既有此好书室,又安可不一到?”因说道:“你小主人今日既有事不得见客,你可将名帖收下。我凭得在外寻个寓处,住一二日,必候你小主人一会方行。”说罢,就要退出。
老家人忙留住道:“相公且不要忙。相公既是有心定要见小家主,要看书室,小主人虽不在家,书房却是在家的。相公何不到书房一认,奉杯茶去?”花天荷听了大喜道:“甚妙!但恐秘室,擅自留人,小主人怪你。”老家人道:“贵客远临,理应接待,有甚怪处?”因开厅旁一扇小门,从太湖石山洞中,绕过一带碧桃花树,转过几曲回廊,忽许多乔木围着一个院子,推开院门,请花天荷入去。花天荷步入里面,只见院中景界,果是出奇:
犹是花也,而海棠开了,花是鲜花;犹是鸟也,而鹦鹉笼中,鸟是娇鸟;
犹是树也,而连理合欢,树是芳树;犹是竹也,而青苍若洗,竹是修竹;
犹是泉也,而石边流出,泉是清泉;犹是石也,而玉色瑷姿,石是白石;
犹是日也。而光入帘栊,日是暖日;犹是风也,而吹送花来,风是香风;
犹是阶也,而苔留鹤步,阶是闲阶;犹是草也,而青衬落花,草是嫩草。
虽然都是人间物,却别是人间一洞天。
花天荷细细一看,见景界秀美,与外面大不相同,不觉情荡神怡。及走入书室,又见图书四壁,满架牙签。几席上笔墨纵横,宝鼎中沉烟馥郁,愈加欣羡。因东看看名公的题咏,西看看古人之珍藏。上挂瑶琴,下设棋局,真是看之不尽,玩之有余,不觉半晌。早有一个发披肩的童子,送上一杯香喷喷的茶来。花天荷接在手中,细细品味,甚觉爽快。因暗思道:“园室中布置如此清奇,不知主人是何等丰姿?舍之而去,未免戛然;坐此久待,又非事体。”因对老家人说道:“你主人何日出门,还是暂时,还是久远?”老家人道:“也非暂时,也非久远,是我起先对相公说的,止为些是非,暂避在外。是非一定,即见客了。”
花天荷道:“且问你主人避的是什么是非?莫非是花柳上惹来的?”老家人道:“不是。小家主虽说年幼,遵先老爷遗训,守太夫人家教,终日只是埋头读书,足迹也不出户外,莫说花柳邪淫之地,从小至今,也并不曾交一个朋友。”花天荷道:“既如此清高,为何得有是非?”老家人道:“只因太清高了些,看人不在眼里,故招人怪。本县有一位赖相公,是个学霸,为人甚是凶恶,诈骗小民,是他的生意,不消说了;就是乡宦人家,也要借些事故,去瓜葛三分。只因家小主不与他交接,无门可入,故欲每每搜求衅端,忽旧年家小主的业师顾相公死了,他就借此荐一位皮相公来处馆。家小主访知这皮相公,又是一个识字中的无赖,故一力回了。他所谋不遂,就怀恨在心。闻说昨日竟在县中告了家小主,说旧业师是家主人谋死的,又串出皮相公假写一张百金的关书,也告在县中,说家小主悔赖了,不请他。”花天荷道:“业师若是死得不明白,自有顾家人来告,干他何事?诈骗可知。关书真伪一辨即明,这二事也甚小,你小主人就挺身一辨何妨?为何转去躲避?”老家人道:“相公有所不知,只因家小主十四岁上就守制起,十六岁提学来考时,尚在制中,故不曾赴考。今虽服满,又值提学缺官,故小主人尚未入学。恐到县中有失先老爷之体,许多不便。故暂时避开。已曾着人到府,往舅老爷那里讨书去了。书一到,此等小事自然消了。今恐赖、皮二恶察知此情,今日定要出其不意,买嘱差人来拿人,故暂时避避。”
花天荷听了道:“原来有许多委曲,既这等说来,你家主人是断断乎不能见了。却无久坐之礼,只得去了。”老家人道:“相公与家主斯文一脉,莫说久坐,便下榻于此,却也无妨。”花天荷笑道:“主人尚未一面,下榻也决无此礼,但贤管家欵接殊殷,愈见主人之美也。不忍默默而去,待我留题数语,以表景仰之私,庶不令一番空过。”因就书案坐下,才欲属思,早有一个童子,铺下一幅花笺,又有一个童子磨起墨来。花天荷满心欢喜,暗想道:“童子俱是惯家,则主人工于题咏可知。”一时情兴勃勃,遂在笔架上拈起一枝班管,信手题诗数绝:
其一
红分莲蕊姿,白借梨花片。主人未及交,先识主人面。
其二
青松落落阴,交岂须黄金。主人未相识。先识主人心。
其三
家世诗书在,文章今古空。主人未相识,先仰主人风。
其四
茶清能款坐,鹦鹉解留行。主人未相识,先感主人情。
其五
柳认渊明种,花疑潘岳栽。主人未相识,先慕主人才。
其六
竹闲花弄影,庭静鸟鸣巢。[花飞不出境,燕乳自寻巣]主人未相识,先企主人高。
其七
千秋宛有功,一室若无事。主人未及交,先窥主人志。
其八
触手尽瑚琏,到眼皆经济。主人未及交,先大主人器。
其九
丹桂久流芳,红杏时呈瑞。主人未及交,先卜主人贵
其十
芝兰同臭味,爱慕岂残桃。主人未相识,先订主人交。
后题:
浙人花栋天荷氏,偶过柳园书室,慕主人才美,未及快晤,不胜怅怏而去。
题此道意,倘邀一诵,亦斯文友道之荣也。
花天荷正题完,交付与老家人收了。待欲起身出去,忽又闻外面人声喧闹,老家人慌忙走出去看,童子随将门关上。
原来县里差人,是赖秀才买嘱了来的,又晓得柳京兆死了,公子年幼,不曾入学,容易欺负。只听得老家人回一声道:“主人不在家,到府中杨舅爷家去了。”那差人便一把揪住老家人,大嚷道:“我们是奉本县太爷牌票,来拿犯人的,不比等闲。莫要还使那旧乡宦的势头,拿出老管家大叔的面孔来待我们。”老家人道:“就是县中太爷拿人,也须消停一二日,等他回来去见。那个是神仙,先晓得了,便坐在家伺候?就是家老爷不在,作了旧乡宦,也不把你公差欺侮了。”众差人听了,一发乱嚷乱跳。内中一个能事的道:“你们众人也不消乱嚷,老大叔,也莫把那事看轻了。不是我们差人大胆,敢在你乡宦人家吵嚷,只是方才发牌时,老爷被原告禀狠了,说道你家主人是个幼年公子,从来不出门的,只在书房中攻书。因吩咐:此系人命重情,今日若拿人不到,原差每人要重责二十。你们乡宦人家,眼睛大,不把太爷看在心上,我们作差人的,却不敢违拗。今日是以必要带去见太爷的。”老家人道:“若在家,自然去见。如今真不在家,却叫我也没法。”
那差人道:“这话只好你说,官府拿犯人,管你在不在?就是果然不在,原告禀称他只在书房中攻书,也须引我们到你书房中去看一看,见个明白。”老家人道:“书房虽系读书之处,那些书籍玩物,无所不有。岂是外人擅入之地?众人拥入,倘有差池,岂不又是一案?”那差人道:“老大叔,你此话倒说得有理。众兄弟都不必进去,只消你引我一人,到书房窗子外张一张,若果不在家,便好另作商量。若只凭你口说,我们怎好回官?况原告现有人在外面打听。”老家人道:“从来县中出牌拘人,无过约日挂牌听审,那有个一刻不放松的道理?”众差人听了,从新又嚷起来道:“你作管家的,倒会使性气,难道太爷倒没性气?转要依你!众伙计须拿定主意,不要被他愚了。明明将犯人藏在里面,只回不在。他哄我们出了门,将犯人藏过,便一发好赖了。我们现奉有牌票拿人,便是公差,此处又不是内室,便同进去搜一搜也无害。”众差人道一声“有理”,遂不由分说,四下里寻路。
忽一个推开了厅旁小门,要走向进去。老家人看见,着了急,因叫道:“那里却通内室,进去不得的。”众人见说去不得,愈加动疑,四五个人便一齐都挤了进去。老家人急得没法,只得赶来拦阻道:“此内有一位过路的相公,在内借坐。你们入去惊动他不便。”众人道:“你一发胡说,方才你说通内室,怎容过路相公借坐?过路相公既借坐得,难道我们奉牌票拿犯人的公差,倒进去不得?”一发放胆往内寻路。恰寻到院子边,见院门是关的,使以手乱敲。童子紧紧顶着。
花天荷知是县里差人,转叫童子开了。门一开,众差人挤入,看见花天荷一表人才,又是青年,头顶儒巾,身穿美服,便认真是柳公子。因齐叫道:“在这里了!”遂拥入书房,将花天荷围住。因取出牌票递与花天荷看,道:“这是本县太爷着小的来请相公的,就要你出见。”老家人跟进来分说道:“你众人不要糊涂,这不是我家柳公子,乃是过路的花相公,怎不分个青红皂白?”众公差见捉着了人。遂大嚷大骂道:“你这该死的老奴才,方才不见人、任你强嘴。如今人赃现获,你还嘴强到那里去?你不怕大爷的板子,打不断你的狗筋!”不期花天荷听见差人来,原打帐要到县中去,与他解纷,今见众差人错认了他是柳公子,便将错就错,答应道:“这等谎状拿人,有甚大事?我便去见见也无妨。”便立起身来竟走,老家人在旁忙止道:“花相公不要去。这是我家事,怎要累你!”花天荷道:“此事我去一见便完,不必瞒他了。”众差人见花天荷满口招承,信为确然,转骂老家人狡猾。正是:
李能代桃僵,鹿可指为马。
凡事既有真,安得而无假。
众差人见拿着了被告,竟挺身见官,知诈不得银钱,便一面叫人去报知原告,一面就带到县里来。恰好县官尚未退堂,连衣服也不叫他换,竟带到堂上,禀称柳路拿到了。县官准状时,知柳京兆已死,柳公子年幼不敢见官,自然要通贿赂,故出牌急拿人。今才出牌,就禀拿到,已非其心,及抬头一看,又见头顶儒巾,身穿色服,昂昂然走上堂来,当面立着,跪也不跪,心下一发恼怒。因拍案问道:“你谋死业师,又悔赖关书,被人告发,是一罪人,怎见我父母官,还这等大模大样,莫非你还使公子的势么?”花天荷就笑一笑道:“老先生请息怒。我学生无业师久矣,谋死何人?又不请先生,有甚关书?毫无过犯,怎是罪人?老先生,令尹虽尊,却非我父母。学生素履如此,有甚大模大样?寒儒落落,有何势可使?老先生既受朝廷之职,而治此土之民,也须聪明正直,理枉申冤,怎可信人蛊惑,准此谎状!差虎狼皂快,妄拿平人。只怕上司也有耳目,当道不无公论。我学生劝老先生守法,不可徇情,自取后悔。”
县官听了惊骇起来,因问差人道:“这人是那里拿来的?莫非错拿了,不是柳路。”差人慌禀道:“这人直在柳家最深内书室拿出来的,单单一人,况拿他时,他又承认,怎么错了!”本官见禀,又问花天荷道:“你既是柳路,在我治下,怎藐视我不是父母?”花天荷又笑一笑道:“老先生既称父母,怎自家的子民也不认得,却如此胡为?我学生自姓花,乃浙中人氏,奉上诏求贤,亲至两广总戎处献策,职受监军。偶有事回来,道过于此,因爱柳室园亭清雅,聊借憩息,不知得了何罪,忽被贵差蜂拥多人,如狼似虎,竟捉了来?”本官听说,知是错了。又见花天荷说是奉诏至广,又见说是职受监军,又见言词慷慨,不敢怠慢,忙立起来施礼逊坐,道:“承大教。知县有罪了”遂拔签将差人各打二十。
花天荷道:“我学生之事,无可无不可,倒也罢了。只是这柳兄之事,业师既死,倘有不明,顾家子侄岂能无言,而烦赖兄为之不平乎?其诈可知也!若前业师被柳兄谋死,这皮兄又何独不畏死,而受柳子之关书,且告其悔赖乎?此恰又是赖兄之荐,互相骗诈,更了然矣。尚望老先生加察。”县官忙答道:“领教。”因取两张原状,并差人的牌票,竟一概消了。
原来此时赖、皮二人正在县门外打听。见县官听了花天荷许多言语,竟转了风,将牌状勾消,不觉怒气冲天,竟领了学中的党羽多人,一齐拥上堂来,道:“生员们来告状,必有冤屈,况谋死业师,人命大情,就是谎状,也须父母老爷审出甘罪。怎么听了过路的无籍光棍一派胡言,当作人情分上,竟自消了!生员们那肯甘心。”县官道:“诸兄不可罗皂。这位花老先,乃奉诏至粤中献策,受监军职,偶有事过此,下役不知,误渎到此,是本县之罪也。因言及柳路一案,纵有冤枉,也非诸兄分内之事。此举未免涉私。本县细思甚为有理,若必审出真情,反于诸兄不便,故尔消了,非人情分上之比。诸兄各宜安分,不可造次。”赖秀才道:“天下利弊,尚容诸人直言无隐,且公论出于学校。况谋师重情,又关学校。生员们为公检举,理之当然。有何私涉?”因以手指着花天荷道:“这光棍,乃别处人,不知犯甚事流来,假捏虚词,哄骗父母老爷。他口称奉诏,而他是奉诏不是奉诏; 他口称监军,不知是监军不是监军,有何凭据?止不过受了柳路之贿,代他搪塞,就是公差捉他来也不为错。你既是过路人,为何主人又不在家,却独自一个坐在他的书室之中?情弊显然。父母老爷被他惑动者,只是“奉诏监军”四个字耳。父母老爷有官守,故被他惑动,生员们在学校中主持公道,定要直穷到底,决不被他所惑。父母老爷若庇护他,不论曲直,生员们情愿与他拼命。”花天荷听了,大笑道:“赖兄所言,也忒无谓,我小弟是过路人,又不来此调支钱粮马草,是奉诏不是奉诏,是监军不是监军,关诸兄何事,耍惹兄这等争辩?至于柳兄,小弟又从不识面,就是二兄之讼,也是今日方知。就是足至公庭,也是公差误认。小弟又非无廉耻,垂涎富厚,设局骗诈。就是偶言劝息,亦不过念柳兄少年,系先达之后,遭诸兄鲸吞虎噬,为可悯可痛,聊乘便一言耳。诸兄既以学霸自雄,敢作敢为,若有力量,不妨统众见教小弟一番。小弟虽异乡孤客,却从不畏人。纵无奈我何,也还算做豪杰。若狐朋狗党,只思鱼肉诗礼人家,希图骗诈,诚圣门之罪人,殊可耻也。”
众秀才听了大怒道:“这光棍,怎如此放肆,莫说你是倚草附木,使真是奉诏,真是监军,却也管我生员们不着。便与你见个高下,也不差什么。”遂控拳揎袖,要动粗。花天荷又笑道:“此是公庭之上,礼法之地,岂容无赖行凶?可到外面,请借尊拳试试鸡肋。”因与县官拱一拱手,道:“承爱了,后会有期。”竟大踏步走了出来。县官恐被众人所算,忙叫衙役留他,他头也不回,竟自出去。
众秀才见花天荷出去,欺他只身,便一阵赶了出来。只因这一赶,有分教:人似落花流水,身如败叶随风。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四回 学霸相公受饱老拳之辱 家藏公子感不识面之恩
词曰:
莫逞威狐,休夸狂狗,须知别有屠龙手。起首难闻君子穷,到头终出小人丑。
暖自阳生,和为春有,感恩岂望花和柳。谩言莺燕全不知,得气向人啼破口。右调《踏莎行》
话说花天荷出了县门外,早有花灌小雨接着,忙将长衣脱去,束一束腰带,找扎起来,端端立在对面照墙之下。等众秀才一齐赶到面前,方用手一指道:“谓教诸兄。还是讲文,还是用武?”众秀才欺负良善惯了,不看势头,倚着人多,便一起上前乱打,道:“论甚文武。且打你这光棍一顿,试试手段,方知我学内相公不是好惹的。”原来这班秀才,嘴便硬,心便坏,却都是中年以外,贪图酒肉之人,毫无气力。被花天荷用手一搪,早一个跌在半边;用臂一隔,又早一个崩倒在地;轻轻一拳,早一个头巾粉碎,抱着头叫痛;略略一脚,又一个蓝杉扯破,揉肚忍痛。不一时,早打得这些秀才东倒西歪,游头散发,不像模样。此时方不敢上前,又不肯退去,有几个不大受伤的,尚围住花天荷乱骂。有几个打伤的,披着头发,抹了一脸血,奔上堂去哭禀道:“反了,反了!学校斯文,凌辱至此,成何规矩!望父母老爷救命。”
本官看了道:“此皆诸兄自取,诸兄虽是学校,不可凌辱。他也出自斯文,又是有职官员,难道又可凌辱?”众秀才道:“我们凌辱他,他如今好端端在那里,没有形迹;他凌辱我们,剥肤之惨,直至如此!父母老爷明明目击,怎么一概而论?必求父母老爷正法。若父母老爷任其蛊惑,过虑后患,亦求父母老爷拘禁元凶,申详上司,以救生员们之命。”本官沉吟半晌道:“若论受伤,有加他罪之理。但他客中止一人,你们合学二十余人,怎好倒为诸兄称冤?然这事弄大了,我县中断难了局,只好详到府中,听凭府太爷作主罢。”因立刻写了文书,一面着人押送众秀才即刻先到府中去,一面另差人请花爷暂到观音庵过夜,明早备轿送到府中去。不许同行,恐路上又生事端、大家见县官处分妥当,俱各无言。
原来县中到府中有七十余里,此时天已晚了,众秀才忙忙上路,只行得不数里路就夜了,只得歇下。到了次日,赖、皮二人又生奸诈,买一张大黄纸,裁做旗样,上写”流棍花栋假冒监军,凌辱学校。合学匍匐府堂,鸣鼓诉冤,仰祈斯文一脉,扶持公道:“,粘在那竹竿上,叫人执了前行,以张势焰。众秀才却包头的包头,缚臂膊的缚臂膊,都装出受伤的丑态,跟在后面,以为必胜。
不期事有凑巧,刚刚走入府城,恰恰桑总兵差来这赶花栋的将官,领了十几个兵了,一阵马沿途寻访不见,也正入城。忽看见众秀才黄旗上有假冒监军花栋名字,遂大喜道:“花监军有下落了。”因叫兵丁拦住众秀才,问道:“监军花老爷在那里?我们要见他。”众秀才见兵丁突然拦住要人,仓卒中摸不着他头路,俱答应不出。还是赖、皮二人嘴头利便,答道:“我们乃学中相公,到府诉冤,怎知什么监军?什么花爷?”马岳听了大怒道:“你黄旗上现写着花爷名字,怎推不知?我们是奉两广总督老大人军令要人,不是儿戏!在那里?可快请来相见。”众秀才都吓住了,赖秀才只得强应道:“我们解到府中来的,不是真的,乃是假的。”马岳道:“既是假冒的,便有真的。在你们身上还我人来!”赖秀才听了心下虽慌,又只得强辩道:“我们学中相公乃是斯文人,你们行伍是武途,各有一路,两不相干,为甚么问我们要人?我晓得了,你们光棍一党,将假作真,指望半路浑抢人去。故作此形状。我们秀才家是不怕人的,况府城不比旷野,莫要胡为!”马岳转笑道:“你们这班秀才怎恁的不通,一个监军职官,真则真,假则假,那个不认得!若果是真的,我们奉总督令箭,自要请去;若是假的,抢他作甚?在那里?只消请来一见便知。”赖秀才道:“他已先解到府中去了!就要人,也须到府中去交。”马岳道:“既在府中,一发妙了。我自会问府官要。”说罢,一阵人遂闹烘烘都牵连着同往府中。
来到了府前,府尊尚未出堂。因十几兵丁,一二十个秀才,人多事急,遂传鼓请了知府上堂。赖秀才就叫县差将县中的申文投上,马岳也拿总督的宪牌一时取出来看,各各争辩是非。知府—一看明。因问县差道:“众生员已到,这监军花栋为何不到?”县差禀道:“本官恐同行路上生事。故前后分走,差也不远,只在刻下就到了。”知府因对马岳与众生员道:“这事,你两比俱不消争辩。这花栋初奉诏旨过本府之时,来验文凭,在此支给路费,本府也曾见过。真假易分。待他到了,若果是真,自应交还督府,申文学道,治诸生结党殴辱有职官员之罪;若光棍假冒,本府自当为诸生重究,以全斯文体面,再追究真盟军踪迹。以复总督之命。”遂叫县差骑马去催后差速到,两下见府尊说得明白,俱退去在府门外伺候。不题。
却言花天荷原打算见了知县,息了词讼,还想见柳生一面。不期与众秀才争闹一番,立逼到府,况回家又是顺路,再没个又到县来之理。心中放不下柳生,甚是不快,却无法推辞,只得同着县差上路。因自己有马,遂不用县中轿子、将入府城,忽见县中前差飞马来催赶道:“快去,快去!太爷坐在堂上立候。”后差问道:“为何这等要紧?”前差人遂将两广的总督府差官来赶,与众秀才争闹之事说了一遍,道:“故此太爷叫我催你们速去,要辨真假。”花天荷听说督抚有人追赶,便吃了一惊,将马立住不行,问道:“督抚追赶是真的么?”前差道:“怎么不真?现有一位将爷,带领着一二十个兵丁,在府堂守候。”花天荷道:“既督抚有人追我,我不去了。”进扯转马头要回去。后差看见,吓慌了,赶上前死命扯住他缰绳不放道:“花爷这个害我们不得,放你们去了,府县怎回?我们便是死了。”花天荷道:“我要去就去,要不去就不去。府县却管我不得。”后差苦求道:“府县虽管花爷不得,却会管小的们,小的们就死,也不敢放花爷回去。”花天荷进退两难,只立马沉吟。还是前差能干。悄悄的通知地方,叫地方同后差看守,自却一辔头先赶到府中来报信。
却说众秀才看见督抚兵丁,已知花栋不是假冒,来免心慌,互相埋怨。又见太尊说要申学道,治殴辱职官之罪,一发着急。大家思量脱钩,因挨上堂来禀道:“生员们与花栋原无冤仇,只因赖、皮二生员有词告柳路在县父母处,被这花栋消了,故生员们不服,与他争论,故激恼到公祖大人台下,求公祖大人治他之罪。今既督抚要人。想公祖大人也不便尽法,生员们何苦与他辨甚真假。既不辨真假,生员在此也无谓。欲求公祖大人开恩,消了申文,以便生员们好回家去肄业。”知府听了,笑道:”你们初意,只道这花栋是假监军,故此作波浪。今见督抚要人,事渐真了,又思脱罪。论法,既到公庭,理应听审。但是本府桃李,不得不曲加培植。”因将申文阅过道:“恕你们去罢。以后不许再生事端!”
众秀才忙谢了出来,将走出府门,忽见县中前差只一人飞马跑来。马岳与众兵丁看见,忙问道:“花监军怎么还不到?”前差答道:“到是到了,又听得说督抚的差将爷赶他,他就慌了,立意不肯来了,并急欲转路躲去。”马岳吃惊道:“如今现在那里?”前差道:“现在南门外,我已交付后差并地方看守,因赶来报知太爷。”说罢,竟进府去了。马岳见说在南门外,便不等说完,就带了众兵丁飞马赶去了。
众秀才听了说花栋要躲去不肯来,大家又变了主意,道:“既不肯来,定是假的了。既是假的,我们怎肯端的饶得他过?”赖秀才道:“饶了他不打紧,后面柳家的事,便难下手了!说不得,只得还要去求太爷公审,就是太爷审得不公道,也就好从此移到柳家去。”大家都说道“有理”,遂不顾廉耻,又一齐走上府堂去,说道:“我们实实被花栋打伤了,这花栋若果是个真监军,生员们就吃些亏,也只得忍耐了。今不敢来见,自系假充。既是假充,自是光棍。生员们忝列圣门,安肯受光棍之凌辱?必求公祖大人,添差拿来尽法,则生员们感培植之恩不浅矣。”知府听了不悦,道:“诸兄可谓多事,既已搁起申文,不究也就罢了,又来缠挠些甚么?你只认这花监军不肯来就是假的。也须想一想,一个幕中的监军官,也不为显爵,又广闽隔省,又不调支钱粮,假冒它作甚?他不来者,定或是在督抚有甚不合处,既辞出,不愿再去,故避之耳。未必是畏诸兄之讼而裹足也。我劝诸兄倒不如去了罢。若必要捉来,当堂审出情由,则罪有所归,推辞不得,莫要追悔。”众秀才道:“只求公祖大人捉来公审。若有罪尤,生员们甘受。”知府道:“既是这等。只得行了。”因取一根火签、一个名帖,叫一个府差吩咐道:“这花监军已有督抚兵将去见了,若是真的,可将名帖请来;若是假的,可以火签拿来。不可差误。”
府差领命,正要出来,忽马岳同众兵丁已簇拥着花栋入府来了。知府原是认得的,远远望见不假,就差人邀到迎宾馆去坐。一面将签消了,一面吩咐带起众生员。自己就到馆中来相见,因向花天荷道:“花兄大才,既已奉诏至粤中,为督抚钦敬,正展骥足之时,何故又匆匆而归?”花天荷道:“晚生愚陋,初不自揣,妄持榆枋之见。一蒙恩诏,即驰赴军前,思报效朝廷。不期过蒙督台垂青,收入幕中。入幕之后,见清霜紫电,殊不乏人,始自悔碌碌因人之有愧。几欲辞归,而督抚欲存之以为马骨,所请每每不允。故晚生计无所出,只得悄悄遁归,庶不张督抚弃才之名,不知督抚何故又作此淮阴之追?”马岳道:“花爷不要错怪督台。督台原待花爷不薄。自花爷行后,甚是着急,故叫小将来追,今幸赶着,快请回去。”花天荷道:“此虽督抚美意,但学生此来,原是奉诏献策。今策献在督台,可用不可用,总听督台裁度而行,要我何用!就追我回去,亦不过添幕中一赘疣耳。有何益也!此学生决志不复往矣。”马岳道:“花爷这回使不得,俗语有云:朝中天子三宣,关外将军一令。今督台掌着两广兵机,有令来追幕下一官,谁敢违拗?”花天荷道:“将军之令,严若风雷,在其麾下者,谁敢不遵?但我花栋奉诏献策,策不合用,尚是事外闲人,不可一例比也。乞马爷代为我善辞一声,我花栋决不回去的了。”
马岳听了笑道:“这也不消与花爷争得,督台已知我力量小,请花爷不去。幸喜给有文书在此,要借重太爷帮请。”因取文书递与知府。知府看了,见文书末后有“倘或推阻,着所在府县官劝驾”,因向花天荷道:“督台命本府劝驾,本府固不足轻重,但思督台发文书时,殷殷注此一语,则其属望于兄台者深矣。本府闻士之怀才效用,合则留,不合则去,英雄事也。今花兄之去,必有所不合也。然人之相与,每有始不合,而终忽有所触而感悟,以悔其不合者,此又合之,大机括也。今督台命马兄远追,又令本府劝驾,此其意,悔不合其合可想而知矣。花兄既负大才,而奉诏献策一番,与其悻悻于不可合而去,又何如迁就不合而合,以成素志之功名之为愈哉?幸熟思之!”花天荷听了,大喜道:“承老大人大教,言言我心也。敬从,敬从!”马岳见花天荷应允了肯去,不胜欢喜。就立起身要请行。
花天荷道:“行可也 但县中申文尚有事在老大人台下,理宜听断,恐未便即行。”知府道:“此小事,自是诸生作孽,本府当申详学道重惩之,不知花兄可能忘情否?”花天荷道:“此事晚生不平者,原为柳子而起见。但求大人给示柳子,保其不为诸恶鱼肉,则晚生之气平矣。至于诸生之惩,则法在老大人,晚生何敢与哉。”言讫,马岳就立逼着起身而去。正是:
莫笑人生去又来,来来去去有安排。
不然闽浙隔千里,那许吹箫上凤台。
花天荷被马岳匆匆立逼着,上马去了不题。
却说知府不负花天荷所托,果给一张告示与柳衙张挂,不许奸恶作害。又深恼众秀才反覆奸恶,毕竟申详学道,把那赖秀才的前程革了。正是:
衣巾莫怪革还褫,凡祸皆由自取之。
奉劝世人休作恶,得便宜处失便宜。
从前作过亏心事,王法齐来不肯饶。
赖秀才被革去衣巾,不思自己作恶,转恨柳家。又暗暗寻他的衅端不表。
且说这柳京兆的夫人杨氏,一胎生了二个,一男一女。女先一个时辰生的,是姐姐。男后一个时辰生,是兄弟。姊弟二人是同胞而生,生得身材面貌就如印板印出一般,一毫也无差别。若不分男女,抱在一处,竟认识不出。又皆珠光玉润,俊秀风流。柳京兆珍之如宝。姐姐取名柳烟,别字蓝玉,兄弟取名柳路,别字青云。到了七、八岁上,姊弟二人一样聪明异常,教他读书识字,到目便知。请先生来教书,柳路是明读,柳烟是暗读,到了十一岁上,姊弟二人文理俱通,柳京兆愈加欢喜。儿子教他习学举业以继书香,不许旁及诗词,女儿习举业无用,教他学作诗词,以为香奁咏雪之资。到了十四岁上,俱大有可观。柳路正欲赴考,不幸京兆亡故了,守制三年,未免悲哀妨业。到了十六岁上,一个老成业师又死了,杨夫人要再请一个先生来坐馆,却访不出老成先生,故此因循下了。杨夫人恐惹是非,终日便止许姐弟二人在内室互相师友,一刻也不放柳路出门。
柳路又赋高洁之姿,看人不上,从不交结一友。到十七岁,服已满了,才交十八岁,闻知有宗师将临,柳路打点要考,杨夫人恐这两年自读荒疏,又要请个名师来教他。自有了这个信传出去,故赖秀才闻知,就荐皮秀才要来坐馆胡缠。杨夫人叫老家人去访,访知是两个无赖秀才,故一力辞了。两人怀恨,故告此谎状,希图诈骗。杨夫人知道,舍不得儿子出官,因杨夫人兄弟是个举人,曾作过一任知县,今闲在家,却在府城中住,离县七十里,只得差人去请他来,到县说分上。但路远一时不能到,恐怕差人需索,无人搪抵,只得把柳路藏在内面,只叫老家人答应。又恐怕两秀才怀恨,叫差人作恶,老家人搪抵不来。正是忧愁危急之时,不期凑巧恰遇着花天荷来游园,竟挺身认着柳路,跟着差人去见县官。
杨夫人与柳路、柳烟听见此事甚奇,又惊又喜,急急叫老家人随去打听消息。老家人去后,杨夫人母子放心不下,又叫几个家人去暗暗打听。吩咐道:“若有消息,即快来报我。”家人去不多时,早有一个走来报道:“这花相公到县堂上,跪也不跪,竟冲撞太爷,说他糊涂,错拿了人。如今打差人了。”杨夫人听了又愁起来,道:“既知道错了,打差人,少不得还要拿正的。这番来拿,差人被打,一发要狠了。”正说不完,只见又一个来报道:“好了,好了!那花相公将我家的冤屈细细对太爷说明了,太爷就叫原差把两张牌票取出,竟一笔消了。”杨夫人与儿子女儿听了,俱大欢喜道:“这花相公,怎肯如此用情,怎这等有力量?”隔不多一会,又一个来报。杨夫人先问道:“听得牌票都消了,果有此事么?”来报的道:“牌票果消了,只因消了牌票,众秀才不服,都一齐走上堂来,与太爷与花相公厮闹哩。”杨夫人道:“秀才们怎敢如此撒野,公堂上可以厮闹的?”正说间,忽又一人来报道:“众秀才如今都拥着花相公,出县外去厮打去了。”
柳路听了,因跃跌脚道:“此是我拖累他,他一个人,如何打得过许多秀才?”因对杨夫人说道:“待孩儿出去帮他。”杨夫人道:“休要胡说,你走路还没气力走,出去只好送与他们去打罢了。”柳路道:“纵打孩儿也是该的,这位花朋友被打,一发无辜,良心上怎么过得?”杨夫人道:“只好快快催几个人去相帮。”
母子正在算计雇人,忽又一个家人,笑嘻嘻走来报道:“到看这花相公不出,斯斯文文一个人儿,动起手来,转有些斤两。左一拳,右一脚,把这些秀才们都打得头破血出,叫苦连天,又去禀官了。”大家听了,方觉欢喜。柳路因说道:“如此看来,这花朋友定是个英雄豪杰了,但不知是那里人,到此何干?”柳烟道:“也须叫人去访问明白了方好。”又隔了一会,老家人方回来细说道:“原来这花爷不是闲人,乃是奉诏至两广总督处献策破峒贼的。因他献的策好,在总督府做了一个幕府监军,故太爷十分敬重他,听他分上,竟把状子消了,真万分之美。只恨众秀才不知局,拥了一阵与他厮打,我十分为他胆寒,谁知这花爷到底是个武官,也不费一毫力气,竟将众秀才打得落花流水,不成模样。故连太爷也主张不定,只得出文书,申详到府里太爷处去了。不知后来怎生结局?我想起此事,都是我们带累他,他明日申到府中,我们如何丢得下,须跟他去看个下落,再作区处。”杨夫人道:“正该如此。你明日带了些盘缠早去。”柳路道:“倘能完事,必须要请他来家,谢他一谢方好。不然,我们竟是土木了。”老家人道:“他因要见相公得极,故坐着不去,为此遇着差人,算出这些事来。”柳路又问道:“这花爷不知多大年纪?既有力气,打得倒许多秀才,想是个武夫了?”老家人道:“这花爷年纪只好二十来岁,甚是俊秀,好不斯文,说话蔼然和气,儒雅风流,全没半点武夫之气。”柳路道:“既儒雅风流,必定读书,一发要见他、谢他了!”老家人道:“怎么不读书?要见相公,不能相见,信笔题了几首诗,叫留与相公看,现在书馆中,因乱哄哄几乎忘了。”柳路道:“原来又题下了诗。”因叫馆童快取来看。
只因这一看,有分教:感恩不了又害相思,两下留情何曾见面。不知见了诗,又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三生知己奔走粤中 二美怜才徘徊花下
词曰:
一片深情如月满,挂肚撑肠,堆在人心坎。若不驱驰致诚款,负心罪重如何敢?
只道看花心已散,不道春心,冷面温教暖。相逢何事被牵缠?只为笼儿见曾罕。右调《蝶恋花》
话说柳路听见老家人说,花相公有诗留下,忙叫馆童取来与姐姐同看。只见是十首五言绝句。未看诗先看字,已觉龙蛇飞舞,勃勃动人。再细细看诗,见诗意俱致欣慕主人之意,不觉称赞道:“原来这花朋友,又是一个才子,不独这十首诗字字清新微妙,而其爱慕兄弟的一段深情,己觉殷殷见于纸上。如此之人,必得一会方妙。”蓝玉小姐道:“这花生,观其诗才,自是青莲一派;观其用情,比桃花潭水还深;观其用侠,直在朱家之上。又未识吾弟而注意吾弟,若芝兰之同心,如黄鸟之求友,其必有所取也。而吾弟若漠然应之。岂不令芝兰黄鸟笑人?就是会他,也要有些才情,使他生敬方妙。况未必便能会他。”柳青云听了,哑然半晌道:“姐姐说得甚是有理,却又将奈何?”蓝玉小姐道:“他既题诗十首忆吾弟,吾弟也须和十首答他。就一时不能会他,也使他知吾弟也是诗礼中人,也还好看。”柳青云道:“若得和十首答他,方不负其美意。但姐姐知道父亲有诫,不许兄弟学诗。今日如何和得他诗来?除非姐姐代兄弟和之方好。不知姐姐可有此兴否?”蓝玉小姐道:“和诗不难,但恐被他知道不便。”柳青云道:“谁向他说?他怎得知?望姐姐代兄弟装些体面。”蓝玉小姐原已有和诗之意,见兄弟央他,便不推却,道:“既是如此,待我和来。只怕未必有花生之妙。”因叫侍儿取文房四宝来,信手和诗十绝:
其一
春风何处来。似逐桃花片。坐令一室中,忽尔开生面。
其二
资深曰切玉,气合曰断金。断切何以利,止此一片心。
其三
既已千里至,奈何咫尺空。徒从珠玉里,拜沐君子风。
其四
相识未曾结,结交未有行。何似桃花水,流出一性情。
其五
眉柳岂须种,笔花不用栽。大都妙丽质,自有奇异才。
其六
玉楼金屋小,甚是凤凰巢。君子不云贱,清风别自高。
其七
春水皱一池,了不关君事。弃李代桃僵,自是不平志。
其八
气以文相通,困以武相济。管中窥一斑,已识文武器。
其九
文光宜吐祥,侠气始称瑞。等闲芝与兰,区区何足贵。
其十
黄鸟在高树,其声一何娇。大都求友急,关关复交交。
后写:
花天荷文兄,偶过荒斋,正愧避祸失款,乃蒙属意留题,不啻朗月照于屋梁,春风袭人怀袖。
一诵读,而千里宛如觌面。但恨作恶生魔,不容亲炙,聊抱惭步韵,用代面谈。倘邀半面,
缘胜三生。闽人柳路属和。
小姐和完,青云看了,不胜大喜,道:“得此,光辉愚弟多矣。”就要用图书封与老家人。小姐道:“闺中字迹付出不便,还须吾弟录过一遍。”柳青云道:“姐姐的笔迹与小弟的相去不远,那里便看得出?”小姐道:“虽看不出,却终有分别,未免非礼。”柳青云道:“也说得是。”遂另取一幅花笺,就细细写了,用过图书,封件付与老家人,道:“你明日须起个早,暗暗跟着花爷到府,看府中事体如何。若事体完了,必须请他来一会方妙,若他回去的路便,不肯枉道而来,可将此和诗送上,看他有何话说。”老家人领命而去。
直到第二日尽夜,方来回复道:“原来这花爷是广西总督重用的幕府监军。因议论不合,不愿作官,走了回来。不期督台知道,星夜差了许多兵丁来追,此日刚在府中赶着了,因公务紧要,立刻就请了回去。我见他去得要紧,知留不住,只得把相公和的诗递与他,就说相公要与他一会,花爷道:我急要会你相公,但军事紧急,万万停留不得。匆匆上马,连这和诗也不及看,只说道:多多拜上你相公,后会有期,料不甚远。众兵马便催促去了。”
柳青云因向姐姐说道:“他在兄弟面上用许多倩,小弟若不亏姐姐代我和他这几首绝句,便觉太没人物了。”杨夫人道:“这也罢了,但不知这些众秀才又如何了?”老家人道:“众秀才,太爷恼他黜辱职官,要申文学道,黜他的前程哩。”柳青云道:“府尊既要申学道,黜他的前程,他自然不敢再来作横了。”过不得几日,府中果发了一张告示到县中来,叫送与柳衙张挂。县官见府尊用倩,因也出了一张告示,差人同送了来,上面写的都是不许强梁侵害的意思。杨夫人并柳青云看了甚是欢喜,一面谢了差人。细细访问方知都是花天荷的用情,母子们不胜感荷,每日在家念颂,不曾去口,不题。
且说赖秀才作了一场恶,毫厘不曾伤损柳家,倒白白把自己的前程坏了,百般怀恨。欲要寻事,与他明作对头。又因前程革去,况府县皆告示护持,料也对他不过,只暗暗要借事生端来害他。一日,在县前看见有两个差人捉了一个贼,在那里投到,因县官尚未坐堂,都在那里伺候。内中有一个差人是赖秀才认得的,叫张元。赖秀才因悄悄叫他,问道:“此贼是那里捉来的?”张元道:“就是本地捉来的。”赖秀才听说是本地,就动个念头了。因扯了张元到旁边说道:“我有个仇家,若肯带他一个名字,包管大家有些好油水了。”张元道:“若果有些意思,莫说带一个名字,便带十个也不难。”赖秀才道:“果然带得,不但有油水,包管这油水十分肥腻。”张元道:“赖相公,果是真么?”赖秀才道:“怎么不真?”张元道:“既是真,待我与他透个风儿,看他如何?”因走到贼面前,悄悄的言了半响,方来回覆道:“赖相公的话已与他说明白了,他说须要大家得些财利方妥。单单替你出气,却使不得。”赖秀才道:“自然有利同分,若无利,不但他不肯,连我也不作了。”张元道:“既是这等,快说是谁?好叫他熟记了,等官出堂就报名字方好。”赖秀才道:“不是小人家,就是柳府尹的公于柳青云。”张元道:“我听得说这柳公子年纪尚小,又是贵家,怎好扳他同去作贼?”赖秀才道:“只说是窝家就够了。他人小胆怯,必定自然拿银子来买嘱,岂不是利?连官也未必见得成。”张元听了,方欢喜道:“说得有理。”随与强盗说明,又叫赖秀才与他打一个照面,意会定了,这强盗进见县官,果称柳青云是窝家。且按下不表。
却说柳青云在家,细细想道:“这花天荷与我并无半面之交,只在园中坐得一坐,便作诗深慕于我,诗词又如此郑重,我的祸患又任劳任怨挺身担承,临行又嘱托府县出告示照顾。如此恩情,就是父母至亲也不过如此!可谓神交之知己矣。他用了这番深情,我柳青云一毫殷勤也不曾致得,此心何以得安?我思闽中到广也不为甚远,意欲自去谢他一谢,也见得我不是草木。”杨夫人道:“谢他一谢固好,但你年纪小,从未出门,怎生去得?”柳青云道:“母亲不要把孩儿养娇了,后来作一个无用之人。说起来这花朋友也长儿子不多,他早已自浙出闽,至广献策于军门,作男子汉的事业了。孩儿此去,只一谢便回,不过一月半月之程期,又没甚干碍,怎去不得?”杨夫人道:“路途中风霜劳顿,你又不曾经过。况两广地方宽大,那里去寻他?”柳青云道:“道途劳顿,少年正宜经历。他一个幕府监军,是督府有名职官,何愁没处寻他?母亲但请放心,孩儿拼着一月工夫,再无不回来之理。”杨夫人阻他不住,只得打点行李,叫老家人又带了两个书童,跟随前去。临行时,姐姐又嘱咐道:“我看这花生是个怀才抱侠有心之人,兄弟见他须要留心,不可被他窥见底里。”柳青云道:“别的犹支持得住。只怕他看了姐姐的诗,若要小弟再作,便要出丑了。”说得姐姐也笑起来。因而起身去了。正是:
感知无可道殷勤,千里奔来一见君。
义气岂容人独占,要将肝胆两平分。
柳青云带了老家人、书童,一路往广东而来,且按下不表。
却说花天荷被桑总戎赶回,虽然厚礼相待,只言到捣巢奇计,便胆小不敢举行。又因此贼时有劫掠,皆是花天荷图策上的方略,断了归路,往往失利,不敢出来,一向地方清静,桑总戎愈觉疏懒下来。花天荷见此光景,不能成其大功,正思量仍旧逃回,奈一时不得其使。每日无聊,只将柳公子的和诗细细赏玩。
这日正在那里翻阅,忽投进一个名帖,说是福建柳公子来拜见者。忙把名帖一看,见是眷小弟柳路,心下又惊又喜,道:“他怎肯到此?”急出来相迎。才走到厅下,早见老家人站立厅外。因问道:“你主人差你来的么?”老家人道:“小主人现在门外。”花天荷喜出望外,忙欣欣迎将出来,只见是一个少年,恭恭敬敬立在门外。定了睛一看,只见那少年生得十分俊秀风流。怎见得,有诗曰:
车载谁家白面停,问衣正紫问年青。
似将秋水分眉目,宛若春风赋影形。
秀气疑从珠玉吐,文心不借剑书灵。
若教并立方颜色,卫玠潘安也不宁。
花天荷看见柳青云,亭亭如玉,喜之不胜。忙上前半若拱,半若携,道:“柳兄岂从天上降耶?”柳青云道:“小弟匍匐而来,今得望见颜色,可谓到天上矣。”二人说笑着同到厅上,花天荷正要与柳青云施礼,柳青云早叫老家人下面铺起红毡,上面设了一座,因说道:“小弟蒙吾兄未面神交,保全祸患,老母与小弟合家感佩不尽。因前命老仆屈吾兄过舍,少致殷勤,不期吾兄又以军务紧急,匆匆而回。小弟日夕寝食不安,故特来拜谢,乞吾兄台坐,容小弟稍一叩首,以表寸心。”花天荷道:“偶过贵府,实出无心。小弟因慕兄才美,不觉留连。即公庭辨白,止不过一时游戏,非朱家剧孟之为,又有何功,劳青云兄不远千里,如此郑重?言之有愧。况蒙吾兄一顾,胜于百朋,小弟正欲一拜,以明感谢。”二人推让了多时,对拜了四拜,然后分宾主坐定。
柳青云说道:“小弟不才,不能上进,自先父见背,往往受人之侮。前日若非吾兄大力,未免被凌。小弟今日之来,虽为感谢前恩,实久仰吾兄才高学富,欲傍依几席,少希指教。倘能叨窃余绪,有所成就,则吾兄惠弟之恩,又不在一时,而在终身矣。”花天荷道:“吾兄休得太谦。小弟前日在尊园小作,偶尔写意,原无心敢索和章、不期过蒙和教,吐词香艳,用意深婉,使人诵之自惭形猥。吾兄具此美才,乃反自谦,非相知矣!”柳青云道:“小弟求教,实出真诚。吾兄若如此反言,是拒绝小弟也。”花天荷道:“这且慢说。既相知,一见梦想得安。且作平原十日快饮,再言其他。”遂起身携柳青云并入内室去饮酒。又吩咐老家人把行李也取进来了。
二人到了内室,左右备上酒来,二人对饮。饮中先论些文章诗礼,次言些世务人情,又说些花柳之趣,又道些山水之情,一言一答,二人讲得投机。直饮到半酣之际,花天荷忽笑说道:“小弟有一言,近于唐突,不知可敢请教?”柳青云道:“相知谈心,倾倒如此,有何忌碍而不可言?”花天荷道:“兄台既不罪小弟,小弟请妄言之。小弟闻古今文人中,美男子至潘安、卫玠可谓至美矣,以小弟今日看来,那能有兄台之美?”柳青云笑道:“花兄何言之太过?小弟虽感父母遗体,略似人形,怎敢比拟古人?”花天荷道:“小弟实不是谀悦吾兄,亦不是亵渎吾兄,但思天地间阴阳之妙,造化之功,至于禀赋吾兄而极矣。古人云:秀色可餐,小弟今日与吾兄对饮而如嚼冰雪,只觉有秀色在内,竟不知醉矣。”柳青云道:“小弟闻兄台之言,犹如饮醇,不觉醉心矣,又不胜杯斝奈何?”二人相顾而笑,洗盏更酌,直饮到酩酊之时。花天荷看着柳青云,大笑道:“吾兄饮后,红潮登颊,白晕侵肤,正所谓天生的好红白,此中定受灵异,有不可以人事论者。不然决不能秀美至此。”柳青云此时已入醉乡,不觉失言道:“实不瞒兄说,家母怀妊时,曾梦上帝赐他一个并花的石榴,因受而吞之,遂生下愚姊弟二人。”花天荷听了,不觉鼓掌大笑道:“如何?我说是异胎!” 因问:“这样说,还有一位令姐了?”柳青云见问,方知失言,因赖说道:“小弟止一个人,如何更有一个?”花天荷不在心上,以为听错,也就罢了。
柳青云告酒止。花天荷道:“同在客邸,本当抵足而眠,但兄生得太美,恐犯嫌疑,故不敢耳。”因叫人送到书房中去歇。柳青云道:“感兄相谅。”遂去宿了。正是:
须知骏马为龙种,早识明珠出蚌胎。
不是梦吞花果异,如何生产美人才?
到了次日,花天荷与柳青云说得投机,便行坐相随,一刻也相离不得。或是寓中谈饮,或是廓外闲游。这一日,花天荷因说府城之西,有一个地方,名叫作花田,当日曾有一美人死葬于此,后来生出一种素馨花,香美异常,今正花开,不可不去一看。二人正打点去赏玩,已出了门,忽总戎处有甚要紧之事,立唤去商议。花天荷没法,只得向柳青云道:“兄可先去,小弟公事一完即来奉陪。”说讫,即被衙役立逼着去了。柳青云只好带了老家人与童子,先往城西来。到了花田,果然一望皆花,香美异常。正个是。
一阵疏疏一阵浓,不夸青紫不夸红。
莫言香色馨还素,种自冰肌玉骨中。
柳青云见素馨花香美可爱,遂在一株大柳树下,步来步去的倘佯观望。此时看花的游人三三五五,往来不绝。柳青云独赏多时,花家备酒的厨役因禀道:“酒已有了,老爷不知几时来,柳相公先请用一杯何如?”柳青云以看花有兴,因应道:“也使得。”厨人遂张起幕帐,设了一席在花下,请柳青云坐饮。方吃了数杯,忽见许多香车侍女,并许多骑马士卒,簇拥着一乘大官轿抬过去,也是看花的。原来这花田一望皆花,甚是广阔。故来游的,有便择地设席作乐,各适其愿,彼此无碍。
只见那大轿到了花盛处就住了,众侍女忙下香车,走到大轿前去扶出一位小姐来,众侍女围住了他各处去看花。柳青云初时只认得是贵家的老成夫人,也不留心去看,不期那女子坐在轿中,从柳青云眼前抬过,一眼看见他青年美貌,独坐饮酒,心下大以为奇。同众侍女各处去看,看了一遍尽不中意,竟走近柳青云坐的花前来观看。柳青云定着眼睛一看,方知他是一少年女子,年纪只好十五六岁。生得正是:
婷婷袅袅又纤纤,翠贴眉梢玉指尖。
不短不长形影俏,无嗔无怒性情恬。
低呼窗下莺儿愧,悄立风前燕子嫌。
若就古今评国色,敢哂西子是无盐。
柳青云看了,心下暗惊道:“我不料天下有如此美丽女子!”便不觉立起身来去观看,又见士卒连连护卫,知是贵家,恐怕惹事,只得捺定情性,坐着偷看。又恐怕那女子去了,坐失机会,甚是着急。却喜得那女子也贪看柳青云。就如柳青云贪看他一般。在花下假作拈花嗅花,徘徊徙倚,却一片心,一双眼,射定在柳青云身上。立了多时,被侍女催促不过,无可奈何,只得上了大轿,依旧簇拥而去。正是:
少年女子少年郎,那得相看不断肠。
往往来来还想望,一声去也各思量。
这边女子才去了。那边早有花天荷一骑马飞也似赶来。看见柳青云独酌花下,忙说道:“小弟失陪了,勿罪,勿罪。”柳青云竟痴痴的坐着,就像不曾听见的一般,花天荷把他肩上一拍道:“吾兄为何不言不语。想是怪小弟来迟了?”柳青云被拍,吃了一惊,方才立起身来道:“花兄来了么?早来一刻也好。”花天荷见柳青云神情恍惚,因问道:“兄恬淡人也,为何忽作此态?必有奇遇,何不对我一说?”柳青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以小弟之陋质,吾兄见了,尚然谬赞,以为秀美。可惜兄迟来一步,若早一刻来,看见了方才那女子,真是秋水为容,冰雪作骨,便自嫌小弟之形秽了。小弟从来色上看得甚淡,今日被此女子将魂都摄去。故兄到,小弟竟茫然不知。古称燕赵佳人,不期粤东亦有此丽人。”花天荷亦惊讶道:“以兄之美,犹亟称其美,则自然佳丽绝世矣。但不知是谁家女子?”因叫衙役去打听。衙役细细去访问的确,回报道:“方才是赵参将的小姐。今年一十六岁,不但外貌生得齐正,还说他知书识礼,能诗能文。赵参将老爷酬答书札,与人往来移文,都是这小姐代作。”柳青云听了,不禁大喜道:“何如?我看此女子秀美至此,自然聪慧过人,今果然矣。只可恨小弟不才,不能上达,所以视为天渊也。”花天荷道:“一参将之女,未为大贵。以兄之门媚,尚在屈文就武,又何欣羡?这段因缘,兄若属意,包在小弟身上,与兄作伐。但非今日之事,且请放下怀抱,与兄快饮,莫使眼前花柳笑人。”柳青云只得勉强撇开,大家饮酒。二人说说笑笑,直饮到夕阳西下,方并骑而回。正是:
看花准拟醉花神,不道花前遇美人。
一片身心都被摄,芬芳满袖不知春。
花天荷与柳青云着花回去不表。却言赵参军的小姐,名叫红瑞,生得仪容绝世,聪慧过人。虽有两个哥哥,只晓得骑马射箭,至于诗书,却一字不识。这红瑞又无师友,偏生见了就知,听了便悟,到了十一二岁,早已文理皆通;及至十四五岁,便下笔成文,竟是一个女中才子。凡父亲往来的文移书札,皆是他代笔。父亲珍之如宝。有同僚的武将,要求他作媳妇,见他有如此才学,料想不肯嫁与粗豪,故此不敢开口。故至今一十六岁,尚未受聘。往往游山玩水,题诗作赋,自适性情。父母竟把他作一个儿子看待,听他所为。这红瑞是个有心女子,知道父亲是个武将,没有文人来求他,故每借游赏卖弄才华,为择婿之地。
这日到花田看花,不期恰遇见柳青云人物风流,不觉动了一个择婿之想,故徘徊花下而不忍去。及回到家中,又抛撇不下,只得差一个能事家人,到花下来访问那看花的少年是谁。及家人来访时,见花天荷与柳青云对饮,只认得花天荷,不认得柳青云,故此来回覆小姐道:“这看花饮酒的乃是幕府监军花老爷请客。”红瑞听了心下暗想:“前日爹爹曾说有个花监军,献捣巢之策,为元戎所重,原来就是此人。我看此人是个少年,怎来献策?此中定有缘故,须留心细访,方得明白。”只因这一访,有分教:错刘为阮,冒谢成温。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六回 智监军呆折本巧释冤 恶秀才明害人暗吃苦
词曰:
巧是因风放野火。转过风来,不料偏烧我,人被人欺事犹可,自害自兮没处躲。
只道同谋是一伙,暗合机关,作出明相左,虽然人事不无谋,终是天心有因果 右调《蝶恋花》
话说赵小姐误认柳青云是花天荷,要思量访问,且按下不表。
却言花天荷与柳青云,看花回来,又明烛对饮。柳青云因说道:“蒙兄雅爱,肝胆相向,何忍言去?但来时曾许老母一月为期,今急急遄归,已逾期矣。如若再迟,恐老母倚闾,又非长兄教弟行孝之道,为之奈何?”花天荷道:“兄不须虑,小弟已打点有成算矣。”柳青云道:“长兄怎生打点?”花天荷道:“小弟想人生贵适志耳。岂可龌龊作辕下驹,随人驱驾哉?明日当同兄作天外冥鸿也。”柳青云道:“吾兄之言谬矣。小弟未生羽毛,尚望风云。吾兄功名已有地矣,少安俟之,或一旦借箸功成,异日封拜,皆掌握中事,奈何复作世外想,毋乃不情乎?”花天荷道:“吾兄有所不知。凡为将,必定有为将之才,而后能成大将之功。今总戎不但无才,即借人之才,而行之无胆,任之无气,岂成大功之人哉?此弟所以欲去也。”柳青云道:“吾兄虽可舍总戎而去,只恐总戎未肯舍吾兄,则去犹不去。又将奈何?”花天荷道:“昔萧何之追韩信者,欲拜之为大将,登坛破楚也。今追监军,到底仍一监军。安有颜面复为追之计耶?弟去意已决矣。”
柳青云听了,大喜道:“长兄果欲去,虽长兄之不遇,倒是小弟之遇也。”花天荷道:“此行在小弟固为不遇,在吾兄有何遇焉?”柳青云道:“俗语有之: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得兄同去,日夕盘桓,则虽不读书,胜于读书矣,岂非大遇乎?”花天荷笑道:“信如兄说,则彼此切磋,则遇又不独在兄矣。”柳青云因问道:“兄此行明乎?暗乎?”花天荷道:“半明半暗可也。”柳青云道:“何谓半明半暗?”花天荷道:“兄之垂顾,人所知也。假托送兄,并辔而行,谁得而阻之。岂非明乎?既出境,就借此长往而不还,岂非半暗乎?再留一纸以辞谢之,彼自脱手矣。”柳青云又笑道:“兄自为去计则妙矣,但兄去而又许小弟之媒妁,不几乎为戏耶?”花天荷笑道:“兄何性急耶?女年尚未及笄,弟去而复来,尚未晚也。”二人说说笑笑,直饮得大家沉醉,方才宿了。
到了次日,果然叫花灌、小雨收拾行李,只说送柳相公起身。又暗暗留了一封书,细道其留此无益之意,叫衙役等他去后,呈上总戎。自却同柳青云竟倘佯而归矣。正是:
只道牴牾不遇归,谁知正是遇之机。
劝君不必匆忙算,到后方知是与非。
花天荷去了一日不回,便有人报知总戎。总戎正尔惊讶,忽又衙役呈上辞书,书内有一联云:来也监军,去也监军,监军岂终身之结局;朝言峒贼,暮言峒贼,峒贼无—日之定谋。又说道:“言既无关,去之为贵;在且不用,追又何颜?”桑总兵看见,也觉有些惭愧,不好复遣人追。又为地方平静,只得且丢开罢了。正是:
将军只顾目前过,全不思量后若何。
及到后来撑不住,方知前日事差讹。
按下桑总兵不表。且言花天荷与柳青云二人,一路看山玩水而回,也不计途程,只走了半月有余。方将及到家,柳青云恐家中悬望,因先叫老家人回去说声。老家人才奔到家中,正走入门,早有三五个县中差人在那里乱叫乱嚷,忽看见老家人走来,便一齐拥上前捉住,道:“你躲得好!天网恢恢,一般又走回家。”遂不由分说,将一条铁链来锁了。老家人突然被锁,不知是甚原故,吃了一惊,因说道:“列位休要动粗,有话好讲。我才远路回家,不知为着何事?”差人乱嚷道:“你们自作了盗贼的窝家,难道自己不知,要来问我?”又一个道:“你主仆躲开了这几日,倒带累我们差人吃比。”又一个道:“这且丢开,且问你主人如今躲在那里?快说出来,好捉了同去见官。”老家人一时被捉,没头没脑,竟没得分辨,只说道:“我远出方回,就要去见官,也等我入去回明主母一声,好同你们去。”众差人扯住不放,道:“你入去了不出来,深房大屋,叫我们那里来寻你?”就扯他要走。老家人急了,只得又叫一个家人到面前,悄悄对他说:“主人将到城外了,可叫人去迎着与他说明,叫他且千万莫要回来。且等我去看看是什么光景,再作商量。”说未完,早被众差人扯住道:“我如今问你要主人,你自然不肯说。带你到官,夹起来,不怕你不说。”一面说,一面就扯去了。这家人忙报知杨夫人,夫人听见说柳青云回来了,恐怕一时回家撞见,忙叫三四个家人沿路去迎,叫他且躲在外面,待黑夜回家。三四人直走到城外,方接着了柳青云同了花天荷并马而来。众家人看见,忙上前扯住了柳青云马头,把家中被强盗扳了,说是窝家,因相公不在家,被差人吵闹了四五日,才见郑老官回来,也不容分说,就锁了去,故太太着急,恐怕相公三不知撞了回去,落他每圈套,故叫小的们早来报知,须在城外暂避一避,待天黑了入城,方无人看见---
柳青云听了,面皆失色,因看着花天荷说道:“这又不知那里火起?”花天荷道:“料无别人,定是皮、赖二人自来寻死耳!”柳青云道:“这是贼情,恐与他无干?”花天荷道:“不是他,再有何人?兄不必着急,此事易处。兄可暂住城外,乘夜而入。待小弟先到府上为兄料理。”柳青云道:“全仗吾兄大力。”说罢。花天荷就带了花灌、小雨先策马入城去了。这边柳青云借一个庵儿住下,不表。
却言花天荷到了柳家,方下马入去,就有几个差人在那里伺候捉柳青云。看见花天荷入来,只认作柳青云,忙乱哄哄围将上来。有两个认得的,忙止住众人,道:“不要乱动。这是花爷,不是柳相公。”花天荷看见,转笑嘻嘻的说道:“你还认得我?好,好,我正要问你。”就把两个熟差人叫了入去,就叫花灌秤了一两银子,悄悄送与两个差人,道:“些小微意,你可收下买酒吃。”差人道:“小的们无功,怎敢受花爷的赏赐?”花天荷道:“小意思,请收了好说话。”二差人只得收了。花天荷因问道:“这件事是甚么根脚?你在衙门中必知些消息,可通知我,我好寻门路。”差人道:“小的们也实实不知是甚么根脚。但贼情扳害事情,十件倒有九件是从仇恨上起的,花爷明见万里,只要想柳相公与谁有仇便明白了。”花天荷听了,连连点头道:“是了 是了。”因又问道:“这贼叫甚名字?”差人道:“叫作王受。”花天荷道:“那贼如今在那里?”差人道:“现在县监中。”花天荷又问道:“柳家的老家人带去,曾见官么?”差人道:“见是见过,因官府事忙,不曾审。就叫差人领去,明日早堂听审。”花天荷道:“既是这等,有劳了。外面众朋友,烦你二位说声,且请他们暂回。明日早堂审过,若是太平无事,我叫柳家重重谢你列位;若是事不干净,必要柳相公,在我身上还你便了。必不误你们之事。”二差人道:“花爷吩咐,敢不领命。”因走出来叫众差人回去。众差人还要作难,这两个道:“还不快去,这花爷的性子是惹不得的,前番学中许多相公,被他打得落花流水,莫说你们几个差人。花爷既来。少不得要见老爷的,顺了他,自有赏赐。”众差人听了,只得一齐去了。
花天荷因叫柳家人问道:“你们众人中,有谁伶俐能干,面目生疏些的?可叫一个来,我有事差他。”众家人因去选了一个叫作贾充进来。花天荷看见贾充人物乖巧,甚是欢喜。叫他到面前,悄悄吩咐道:“你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那贾充果然伶俐,承应道:“小人理会得。”花天荷叫花灌取了十两一封银子,又称一两散星银子,并交付他。又吩咐道:“此事关系不小,须要留心,一点风声也露不得。”
贾充领命而去,因换了一件旧布衣、一顶破帽子,扮作一个穷人。手中提一瓶酒,又以荷叶包了一包肉食,竟到县监来,央求管监门的放他入去,看个犯人王受。管监门的不肯,道:“他是一个贼,在重监内面。你是他甚人?要去看他,莫非是一伙么?”贾充道:“我与他亲眷,他虽犯了罪,情分上过不去。只得买瓶酒来请他,略表亲情。若不来,恐他见怪。谁无亲戚?怎么说是一伙。”因取出二三钱一块银子递与他,道:“买酒吃罢。”管门的接了银子,因说道:“这等我去问他一声来。你姓什么?”贾充道:“我姓赖。”管门的遂走入重监,叫王受道:“你有个亲眷,手里拿了些酒菜,要进来看你。”王受暗思:“我到此地位,那有个亲眷肯来看我?其非是前日那一窍。”因问道:“你曾问他的姓甚么?”管门的道:“他说姓赖。”王受听了姓赖,知道合局,答应道:“若姓赖,果是戚眷,求你放他进来一见,也是阴骘。”
管门的因开门放了贾充进来,道:“他是重犯,你见见就要出来的。”贾充应了。进去一见王受,假相亲热,把酒肉交与他吃道:“我几时就要来看你,为有些小事来迟了,勿怪。”因见没人在面前,挨近身边悄悄言道:“赖相公上覆你,说柳家那一窍,已讲妥是二百两了。今日已带他一个老家人到官了,候明日当堂审过,只要你出脱他个干净,不要扯出柳公子来,便兑银子了。合同已写定,今日先有十两押契,赖相公叫我来先送与你。”遂把十两一封塞在王受袖中道:“明日千万不要说错了话。”王受捏着十两银子,又见说讲定了二百两,心下好不欢喜。因问道:“我实实又认他不得,明日官府问时,叫我怎生答应?”贾充道:“不瞒你说,这一件事官府里面也是赖相公送礼入去说明白了的。你若恐怕说差了话,只消推在赖相公身上,说这窝赃始末,只求老爷问赖相公便知道了。官府心下明白,只怕连你的罪都要出脱减轻哩。”王受听了大喜道:“这几句话,又容易,又直捷,我只如此说便是了。若去扯柳家,倘驴头不对马嘴,说差了话,触官府之怒,得他几两银子,倒替他挨夹棍。仍便又依他说了。但只是一边事完,一边就要兑银子与我的。”贾充道:“这不消说。若欺心赖你的,当官禀出来。连他秀才革去,也还要问一个徒罪。”二人说得笑起来了。贾充就辞了出来,悄悄回来报知花天荷。花天荷又吩咐道:“此乃机密事,就是太太相公处也不可说知。你可暂避一二日再来,恐怕有人认出不便。”贾充应诺去了。
杨夫人在内,正急得没法,忽闻知花天荷来了,又闻花天荷几句说话,就把差人打发去了,又差贾充出去办事,心下才有些倚仗,方宽了念头,就叫家人办饭,请花天荷到园中书房去坐。挨至天黑,柳青云方悄悄用小轿抬了回来,见过母亲姐姐。杨夫人就把打发差人之事,又叫贾充出去作甚事并不回家,一一说了,道:“你可问个明白来回我。”柳青云忙到书房来见花天荷道:“承兄台布置,自有妙用。但不知吾兄叫贾充那方去了?老母放心不下,请问此事毕竟何如?”花天荷道:“此事小弟已打点停当,包管明日审过,一毫也无事,请令堂老伯母只管放心。若有半点差迟,都在我花栋身上。只管取酒来吃。”柳青云又去回覆了母亲,方来陪花天荷吃酒。酒便吃,柳青云因有事在心,终不甚畅。花天荷见柳青云无兴,吃不多,也就宿去。正是:
漫道千钟醉不休。其如有事在心头。
虽云勉强吞将去。只觉精神不自由。
到了次日,花天荷又叫人到差人家,吩咐老家人见官答话。只等到早饭后,县官方坐早堂,投了文,放了告,差人就带老家人入见。县官因问道:“你是柳路的家人么?”老家人答应道:“小的正是。”县主道:“大盗王受,供称你主人柳路是他的窝家,赃物皆你家人收受,定是真情了。你可实实说来,免我动刑。”老家人忙禀道:“先京兆老主人虽然死了,小主人柳路,系是官家之后,也还薄薄有些产业。小主人日习诗书,今年才一十八岁,颇知礼义,况老主母家训最严,就是朋友中也不妄交一人,怎肯与鼠贼往来作窝家?自是仇家扳害,太爷龙腹中,明见万里。但太爷公庭之下,怎肯信小人一面之词?只求太爷天恩,提贼出来,待小人与他对质。若他认得小人,曾于何年何月何日交付何赃,对得口语不差,小人自甘坐罪。若系仇人扳害,尚求太爷天恩追究!”县主见老家人说话朗烈,即差人到监中提王受出来,怒问道:“你这奴才!自既不良,偷盗作贼,即该自己招承,怎又扳扯平人?你供柳路是你窝家,---”因指了老家人道:“这个老儿,你可认得他是谁?”王受把老儿看了一看,道:“他就是柳家的老家人了。”老家人道:“你见我就说我是柳家家人,你且说我柳家住在那里?我几时见你来?你又将什么赃物窝在我家?既有赃在我家,又是某年某月某日?也须—一说得有根有据,方可陷人。老爷青天在上,我平日又与你无仇,岂可这等信口扳人?”王受因收了银子,不敢咬定,半晌对答不出。县主又把案一拍,大叱道:“怎么不说?”王受道:“窝赃虽是实情,却都是赖相公经手的。太爷只消叫赖相公来一问,便明白了。”县官道:“那个赖相公?”老家人忙上前禀道:“想就是前番告家主在老爷台下的赖秀才了。蒙老爷申到府里,府里审出虚情,申到学院,把他前程革了。有此仇恨,故买贼人来扳害。今幸天理昭彰,贼自供出,求老爷拘来一审,便情弊显然。”县官听了,想起前事,因大怒发签,叫差人去立刻拿来。
原来赖秀才听见今日审柳家家人,满心欢喜,以为害得他好。正在县门外打听,不期差人出来看见,竟一把扯住,将签与他看,道:“赖相公来得凑巧,免得我又到尊府去奉扰,太爷请你。”赖秀才着惊道:“我又不告人,人又不告我,太爷叫我作甚?”差人道:“小的如何得知?赖相公见老爷,自然明白。”因扯了入去 。赖秀才知道走不脱,只得走上堂来,跪下禀道:“生员平人无罪,父母太爷唤生员为何?”县官道:“我不唤你,这贼人王受,与柳家窝贼事情,供称是你经手,你如何推得无罪?”赖秀才听见说是贼人供出,口已软了一半,只睁着眼看王受,一句话也说不出。王受见赖秀才如此光景,不知是甚原由,也只呆着脸没得说。县官看见二人情状,已知分明是买嘱扳害,又知赖秀才前程已经革退,遂大怒,把二人叫都夹起来,道:“快招出实情饶你!”赖秀才虽然作恶,却终在斯文中走动,那里经受得这刑罚?夹棍略一收,早招承道:“小的买扳是实。”因指了王受大骂道:“你这该死的贼囚,我叫你扯别人,为何倒供出我来受刑?”王受也骂道:“你既叫我扳扯柳家,为何又使人来说上下买通了,叫我供出你来?为何又连累我受刑?”二人互相怨骂,都不知是甚么缘故。县官审明王受贼情,赖秀才买嘱扳害是实,叫放了夹棍,各打二十,发下监去,都议徒罪,申请上司定夺。柳路消牌免拘,老家人无罪释放。
老家人得放出来,一场无头脑官司,拼着要吃苦吃亏,不期审得干于净净,放了出来。因同着来看他的家人,欢欢喜喜回家报知,杨夫人与柳路,大家都欢喜异常。但不知贼口里,为何倒供出赖秀才来,是甚缘故?柳青云再三去问花天荷,花天荷方如此长,如此短,说出是叫贾充去弄的手脚。柳青云听了,不胜赞叹,道:“吾兄之妙用,不独免小弟之奇祸,而又使此辈自受作恶之报,可谓痛切之极。”因又入内,与母亲姐姐说了,一家感激敬重花天荷,就如神明一般。柳青云吩咐治酒在大厅上,请花天荷酬谢。杨夫人又对儿子说道:“这花监军既待你如同骨肉,又事事亏他解释。便要算作通家了。虽治酒请他,不为大礼。我须亲见他谢一谢,方显得重他。”柳青云道:“母亲谢他一谢最好,也见得我们知礼。母亲出去相见不便,待儿子请他到后厅来方好。”遂走到书房中,对花天荷说道:“家母感兄台厚德,铭佩难言,相请长兄到内厅去,亲一拜谢,少展积诚。”花天荷听了道:“登堂拜母,知己佳话。小弟正有此心,窃恐疏远,不敢请耳。转蒙老伯母垂慈命谒,不胜叨子侄之荣矣。”即忙起身,叫花灌取出衣冠来穿戴了,叫小雨跟着同到后厅来。杨夫人早已降下红毡,立在厅旁以待。
花天荷走入厅中,先叫小雨移一张椅子放在上面,乃说道:“花栋蒙令郎下交,忝在子侄之列,请老伯母台坐,容小侄一拜。”杨夫人道:“门户衰微,小儿幼弱,易被欺凌,幸蒙花爷大力,前为解无妄之祸,今又脱不白之冤,老身举家叨庇,感不能言,故请花爷一拜,以明感荷之恩。怎敢转劳先生如此郑重。”因彼此谦让。柳青云因吩咐把红毡铺了,东西对拜。花天荷不肯,道:“若如此,是无尊卑了。”毕竟自居于下,请杨夫人位西面东,方拜了四拜。拜毕,柳青云也与花天荷拜了四拜,以为申谢。拜讫,花天荷与柳青云对坐东西,杨夫人下面远远相陪。丫鬟送上茶来,杨夫人说道:“不幸先京兆弃小儿太早,无人训诲,成立甚迟。又不能自求良师益友,故更荒疏。今邀天幸,得承花先生如此提携,感佩非浅。适才小儿说,花先生与总兵相左,无意功名。若能更屈于此,使小儿日夕趋承,得以成就,不独老身知感,即先京兆地下亦当衔恩。不知花先生允否?”花天荷忙答道:“花栋浪迹东西,已蒙令郎殷渥,不啻手足。正难舍去。今又蒙老伯母宠留,安敢逆命?但恐菲薄之才,不能效他山万一为愧耳。”杨夫人听见肯留,不胜大喜道:“既承先生金诺,柳门之幸也。”说毕,柳青云就邀花天荷到大厅去饮酒。只因这一饮,有分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七回 花氏子吞钩饵一段姻缘 柳家郎窃彤管两番酬和
诗曰:
兰爱芝兮芝爱兰,两心难得一般般,止知声气求黄鸟,不料因缘到合欢。
好酒未尝为酒困,贪花每是被花瞒。莫惊莫喜莫嗟叹。世事从来如是观。
话说柳青云邀花天荷到大厅上来饮酒,这大厅上早上下设了两席,二人来到,早有乐人奏起乐来。花天荷看见,大笑道:“何日不饮?今日之饮,因何又作此态!”柳青云也笑说道:“此家母聊表恭敬之意耳,所谓未能免俗。聊复尔尔。”因安席定位,请花天荷上坐。花天荷又要推辞,柳青云道:“既已成套,必须尽套,兄要脱套,反成套矣。”花天荷笑一笑,只得坐了。左右作乐,不须臾,酒献数巡,乐供数套,已行完大礼,花天荷就推辞了,柳青云就吩咐撤席,依旧到书房中去饮酒。
二人到了书房中,把大衣脱了,促膝而饮,方觉快畅。饮至半酣,柳青云说道:“小弟今年已十八矣,尚未曾游庠,致为先人门第之羞。欲求明师良友,又恨世途险巇,往往有损无益,日坐于孤陋寡见闻之地,将来何以能继书香?今幸吾兄抱贾董之才,又兼下陈蕃之榻,小弟得以提撕,以开顽钝,可谓邀天之大幸也。私心窃虑者,但恐吾兄有时定省,关心室家挂念,一旦欲归,却将奈何?”花天荷道:“小弟堂上严慈,幸有家兄代养。室中尚未有妇,挂念何人?”柳青云听了,又惊又喜,道:“这又奇了,为何吾兄尚未授室?”花天荷道:“不瞒兄说,小弟于此有一痴想。”柳青云道:“吾兄有何痴想?”花天荷道:“不瞒兄说,小弟想五伦中最亲密的莫如夫妇,枕衾相共,饮食与俱。若无温软,梦魂何以得安?使非静好,眉目何以相对?幸遇阿娇,自当贮之金屋。倘遭脂粉污人,又不若诗书独宿。故谨留双足,不敢为赤绳所系。”柳青云笑道:“若如此言,则是虽有孟光之贤,而颜非西子,亦非吾兄之所取矣。”花天荷亦笑道:“不独此也,即有西子之美,而贤非孟光,亦非小弟之所愿。必孟光、西子合为一人,而后小弟方求归玉镜也。所以难耳。故予奔走东西,竟将此婚姻一念置之度外,非无伉俪之深情。但恤天下无有才有貌之女子,使小弟伉俪之情为之一动耳。”柳青云道:“兄台何小视天下?虽美人难得,然以天下之大,闺阃无穷,香奁不少,怎见得就无一人当吾兄之意?吾兄还宜细心访求,焉可久虚中馈。”花天荷道:“小弟亦非小视天下,亦非不留心细访。无论西壁东邻,窥之几遍,即由浙至闽,由闽至广,道路数千,眉稍眼角,并不见一小家碧玉,而况倾国倾城哉?弟虽不该小视天下,兄亦不可看得美人容易!”柳青云道:“所谓美人者,岂另具姿容,别生眉目,有异于人哉?止不过傅粉太白,施朱太赤,加之则长,减之则短,生得身材停当耳。小弟所云美者如此。不知吾兄心中意中,必要如何而后谓之美也?”花天荷笑道:“小弟所云美者,样子倒有一个,只是不好明言。”柳青云道:“若不明言,如何得知?”花天荷道:“明言近于唐突,恐吾兄见怪。”柳青云道:“纵有唐突,亦是唐突美人耳,小弟又何怪焉?”花天荷道:“吾兄既是不怪小弟,小弟敢直言之:小弟私心之所谓美者,必妇人女子有美如吾兄,小弟方甘心谓之美而愿娶也。”
柳青云大笑道:“吾兄志气何其大,而眼孔又何其浅也!譬如欲求骏马,而悬驽骀之图以为招,宜乎其不可得也。”花天荷道:“泰山不自知其高,沧海不自知其深,犹之吾兄不自知其美也。以小弟言之,吾兄之美实不易得。”柳青云道:“小弟美不美,且姑置勿论。小弟初意,原道吾兄只要求宋之子,齐之姜,故不易得。若只要如小弟之陋容,小弟当为吾兄作伐何如?”花天荷道:“小弟前日在广中许兄作伐,兄以小弟为戏言,故今日亦以此言相戏也?然广中之事,实有其人,小弟之作伐与不作,尚未可知。兄何竟以毫无影响之言以戏弟?是兄欺弟也,该罚一巨觞。”因叫筛了酒,送上柳青云。柳青云道:“吾兄疑小弟以无影响之言戏吾兄,故罚小弟一巨觞。小弟若果以毫无影响之言戏吾兄,莫说一巨觞,就是十巨觞亦该痛饮。若小弟实非无影响之言,而吾兄误认以作无影响之言相欺吾兄,视小弟为匪人,则吾兄亦该罚几巨觞?”花天荷笑道:“若不欺小弟,果有其人,果为小弟作伐,莫说罚小弟之酒一巨觞、十巨觞,便顿首阶下九叩以谢过,亦所不辞。但天下岂更有美如吾兄之女子,恰好吾兄所识,又恰为小弟作伐耶?非戏言而何?还是吾兄直饮此一巨觞,免费支吾也。”柳青云道:“饮酒之事系小,欺兄之事所关甚大。小弟岂敢贪杯,而冒欺知己之罪哉?实实有一闺秀,小弟可以作伐,故敢言之。”花天荷道:“凡居琐闱绣阁中,皆闺秀也,非云无人,但恐求如吾兄之美者不能也。”柳青云道:“吾兄若求至美,小弟何敢应承。唯吾兄以小弟作榜样,故小弟敢大胆力任也。”花天荷又细看着柳青云,笑笑道:“兄岂欺我,有或有之,但只恐皮毛近似耳。那能又有如此之秀美者?兄因欲作伐,故敢作此媒人之口,为之夸张耳。”柳青云道:“美亦难言,但有一点不如小弟,则是小弟欺兄也。”花天荷听了柳青云说话,虽也有些嬉笑之意,然于嬉笑中又若凿凿可据,因引巨觞自酌,道:“小弟认真受罚了,到明日若无其人;即有其人,若不似吾兄;即有其人即似吾兄,若不为小弟作伐,吾兄亦当立一案。”柳青云道:“若有一点不似小弟,不应有今日之言,可罚小弟自变作女子以嫁兄,何如?”二人说得大笑。你一杯我一杯,又痛饮不了。
吃了半晌,花天荷又言道:“今日之言,兄与弟俱在醉中。明日酒醒之后,又赖作没有,何以为据?”因叫人取过笔砚并花笺出来,作了一首《柳梢青》的词儿,道:
难求无价,是以久鳏在下。道有佳人,仪容绝世,许我青鸾同跨。
我疑他诈,他偏争 吐胆倾心真话。矢若虚言,愿变峨眉,以身代嫁。
花天荷作完了,交与柳青云,道:“求吾兄和来,留以为凭。”柳青云细细一看,道:“小弟之情,长兄已代言之矣,何必更和?即以此存验可也。”花天荷道:“岂有此理。小弟之笔,如何算得兄作?定要求和。”柳青云无计推托,因言道:“小弟之才,如何比得吾兄?就要和,也须从容,待小弟搜索枯肠。”花天荷道:“有此情,便有此词,何须搜索?如云搜索,又便涉假矣。”柳青云道:“情虽有,口道不出,此刻心中如猬集,却将奈何?”因立起身来,东西散步,以作思索之状。花天荷道:“兄只管去思,小弟自会饮酒。 词和不成,小弟酒也不住。”柳青云道:“小弟之词,要和到天明。”花天荷道:“小弟便饮到天明,又问妨?”
柳青云支吾不过,只得演了入去,寻见姐姐道:“这花天荷原来尚未有室,被小弟戏了几句,他便认真作了一个词儿,要兄弟和他。只因前日有了那十首诗,故再三推托不下,没奈何只得来求姐姐和他一首,以应了今日之急。姐姐若不肯,便连了前日之丑,都弄出来了。”小姐见兄弟如此急作一团,只得看了原韵,信手和了一词,交付兄弟,道:“词虽和去,万万不可露出形迹,惹人谈论。”柳青云道:“这个自然。”因又自己抄过,拿了出来,与花天荷看,道:“和倒和了,只好作个凭据便了。”花天荷接过了一看,只看了上写道:
藏珠待价,好丑不相上下。聘要低头,礼宜拜手,不是淮阴受跨。
未成似诈,到成时,方信千秋佳话。好戴乌纱,亲骑白马,谢媒迎嫁。
花天荷把这一词看了一回,又看一回,因喜动颜色道:“吾兄此作,叙事清切,言情曲婉,韵脚押得字字相当,真个美才,小弟甘拜下风矣。”柳青云道:“小弟既已诚心受教,吾兄当以正诲我,怎又做此虚誉之言?”花天荷道:“小弟于斯文一道,素性不肯假借,矧肯虚誉?兄昔日之诗,并此和词,实具才子之风流,而又兼美人之香艳。既已心愿识韩,敢不逢人说项?”一面说完,一面吩咐人贴在书房壁上,留作后日之验。因又言道:“我小弟功名婚姻二事,久已不望。若据兄说来,有美为小弟作伐,则小弟又是一个有妻之人了。若据兄词,要乌纱迎嫁,则必要小弟去做官了。若果如此,皆兄之赐也。”柳青云道:“兄既有官有妻,独不为我花下美人计乎?”二人相视大笑,甚是畅快,只饮到酩酊方休。正是;
相知最乐是谈心,话到佳人情更深。
再许佳人成眷属,醉来安得不沉沉。
柳青云虽然年少,却为人少年老成。听见花天荷说出无妻,便留心要将姐姐嫁他,故说话牵枝带叶,绵里藏针,把花天荷缚束定了。却又自家不敢作主,因悄悄与母亲杨夫人商量道:“这花天荷,昨晚闲中说起,方知他尚未曾娶妻。我想父亲又弃世了,门户冷落,姐姐年已及笄,竟不见有人家来攀亲。就是有人家来攀,孩儿看这合城乡宦人家的子侄,并不见有个中才,何况出类拔萃?我看这花天荷为人,又俊秀,又且多才,又有侠气,又老成,异日必然贵显。孩儿心下欲要将姐姐许配于他,庶终身有托,免得后来失身匪人。不知母亲以为何如?”杨夫人听了大喜道:“我昨日见这花天荷,一表人物,我也打动这个念头。只道外方人有了室家,故此不曾言及。我儿你这个主意深合我心,此事若可讲成,完了你姐姐的终身,可再寻一头亲事与你,我儿女的心事,便放下了。”柳青云道:“母亲既依允了,孩儿便好行事。只是姐姐处,母亲也要通知一声,使他无怨。日后莫怪兄弟胡为。”杨夫人道:“姐姐我自对他说,你不消虑得。”柳青云有了母亲的口气,便要乘便叫花天荷行聘。
不期新宗师到了,发牌要考,故各府州县皆出示,要考童生。柳青云听了此信,便只得打点读书,连酒也不敢多吃。柳青云原赋性聪明,又连年守制在家,时时苦读,颇有可观。今又得花天荷把浙中文法与他讲究,故柳青云作出来的文字,别是一种,没一点闽人的习气。故县考、府考,皆取第一。到了学院,看他的文字神清气俊,潇洒出尘,板腐之习,淘汰俱尽,也打帐取他第一,却不料有一个吏部天官的儿子,有父亲的书来嘱托,不敢违拗,只得将柳路名字填在第二。报到柳家,杨夫人与柳烟俱各欢喜。柳青云既入了学,便送学、谒圣、谢宗师、拜客,并亲友作贺,忙忙碌碌闹了月余,方才得定。
因备酒与花天荷对饮,说道:“蒙吾兄指教,侥幸窃此一领青衿。虽也定了一个人品,却倒忙乱了两个月,连我们诗酒之兴都打断了。今日事才完了,须与吾兄饮一个痛快,以补前日之缺略。”花天荷道:“诗酒之兴打断了还是小事,吾兄莫要忙碌碌,连那两首词儿都忘记了。”柳青云道:“长兄若肯忘记,小弟也就忘记了。亦未知吾兄曾忘记否?”花天荷道:“小弟乃己事,焉能得忘?兄为朋友事,或者忘之,未可知也。”柳青云道:“小弟又不是这等论。以为己事,或偶尔言之,原不出于诚心,或又偶尔而忘之,未可知也。若朋友之事,既许为之,便时刻系心,安敢忘之?若忘之,是忘朋友也。况此事,吾兄既认为己事,又何以知小弟之非己事乎?吾兄失言,失言。该罚一巨觞。”因叫童子奉上。花天荷毫不推却,欢欢喜喜饮干,道:“吾兄罚小弟失言如此,小弟失言受罚亦如此,只要吾兄记得清清白白,不要也失言如此,则小弟便受罚醉杀,亦含笑矣。”柳青云道:“看兄说来说去,总是疑小弟前言为未确也。这也莫怪吾兄,一来却是小弟人微言轻,不足取信:二来不知人家姓李姓张,未见女子面长面短;三来未曾行半丝之聘,止凭小弟一张媒人之口。况小弟与兄台又朝夕以戏谑为欢者也,又安知此言非戏谑乎?然此时安能置辩,惟候事成合卺后,方信予言之确也。”
花天荷道:“吾兄所说之疑,近夫似矣。然而非小弟之疑也。小弟所疑者,终以天下之女子,未有如吾兄之美者,即有面目如吾兄之美,亦未有才学能如吾兄之美者也,此小弟所以疑耳。若是以人微言轻不信吾兄,此乃吾兄加罪小弟,小弟不敢受也。”柳青云道:“长兄若疑此,不难也。俟几时有兴,小弟叫他与兄面较其才,方知小弟言之不谬也。”花天荷笑道:“兄愈言信,愈生弟疑,岂有闺阁淑人,肯与小弟面较其才者乎?小弟被兄台哄杀矣。今而后,请绝口不敢再谈矣,欺弟不欺弟,听兄好自为之。小弟但饮酒何如?”因引满而酌。柳青云道:“小弟闻古诗有云:不是厨中串,争知炙里心。吾兄不必更费猜划,请安以待之,小弟断不敢戏谑吾兄。”因亦引满与之对饮。
须臾月上,花天荷叫童子开了纱窗,移席近月,二人又饮了半晌。不期此时是十二三,月光不满,又被浮云遮遮掩掩,看得不畅。因叫取笔砚素笺,又题一首《满江红》的《问月》词道:
夜夜分明,何此夜 不明不白?看不出,他倩云遮,云将他隔。形尽潜藏惟弄影,魂何处也徒生魄。向长天,四顾问姮娥,无踪迹。
或悄悄,花阴侧,或默默,疏帘额。令眼儿望遍,心儿想窄。他暗窥人人不识,人窥他没些儿隙。尚凭谁,透露一痕光,明逾百。
花天荷做完了词儿,自家读了两遍,方欣欣递与柳青云,道:“求兄一和。”柳青云看了道:“吾兄方才说过,绝口不言,如今为何又牢骚满纸?”花天荷道:“月色朦糊,弟自问月,与兄何关,而怪弟牢骚?”柳青云道:“兄自问月,弟不问月,何须弟和?”花天荷道:“看月对饮,一倡一和,朋友之常,岂有小弟作倡,而吾兄不和之理?岂以小弟之词,为不足和耶?先罚一觞。若再推辞,则罚三杯。”一面叫人斟了酒,就立逼要柳青云吃。柳青云笑道:“不是不和,只因小弟于作诗不惯,作到词令,一发艰难,故此推脱。”花天荷道:“吾兄既不惯作诗作词,为何前日又惯,又不艰难?一味支吾,小弟只是罚酒,不怕兄不作。”柳青云无法,只得吃了一觞,拿了那首词儿细细看了再看,只说道:“吾兄这首词,含讥寓讽,情致深婉,甚是难和。若要逼小弟和,须痛饮三巨觞,小弟也说不得,又要搜索枯肠了。”花天荷听了欢喜道:“兄既肯和,莫说三觞,即是十觞,小弟也愿饮。”因持觞叫小雨斟上。
柳青云见花天荷饮酒,只得拿了他的原韵,假作寻思,又遮遮掩掩躲了进来。急寻了姐姐,说道:“又有苦事来累你了。”小姐道:“又是甚么?”柳青云笑道:“花天荷饮得醺醺,又作了一个词儿,勒逼着要兄弟和他,再三推却不脱。没奈何,还要姐姐代我和他一首。”此时花天荷婚姻之事,杨夫人已对他说过了。蓝玉小姐因取原韵一看,见花天荷词意谆谆,属意于他,也竟不推辞,遂取纸笔和了一首,付与兄弟。
柳青云见姐姐一笔挥成,不假思索,心下暗想道:“二人才美,方是一对。”乃连忙自己抄过,拿了出来。问花天荷道:“吾兄的三觞酒,曾吃完么?”花天荷道:“此第三杯正在手。”柳青云道:“快请用过,小弟好以和词请教。”花天荷见说和词完了,就忙忙要取去看,柳青云不肯,道:“快干了酒,看也不迟。”花天荷道:“看了又饮,未为不可,为何又如此认真?莫非怕小弟赖而不饮?”柳青云道:“不是认真,也非怕兄赖而不饮,只怕看了和词,见词意不佳,便没兴饮酒了。”花天荷没法,只得举起觞来一口饮尽,道:“酒已如命,词可赐观否?”柳青云方出诸袖中,递与他道:“请看!幸勿见哂。”花天荷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代月答问》。其词曰:
世眼模糊,惟天上,从来清白。一片光,自不须磨,有谁能隔?为何遮遮还掩掩?怕人消尽痴魂魄。待他时,流影入怀来,看真迹。
寤寐怀,须反侧。玉杵聘,无定额。恐诗思憎迟,酒怀嫌窄。指望团圆娱永夕,岂容凿破沾光隙?倚蟾宫,若要赋周南,须三百。
花天荷仔细看完,不禁大惊道:“罢了,罢了。既生瑜,何生亮?小弟词坛一座,被吾兄夺去矣。”柳青云笑道:“兄台不要失眼,挫了自家的锐气。”花天荷道:“小弟这首词儿,自颇得意,以为韵险句奇,故甘饮三觞,索兄之和。不知兄从何处结想,急出此风流香艳之句,使小弟原倡,竟索然无味矣。”柳青云笑道:“小弟之才,吾兄之所知也。若吾兄此等说来,想是兄之词意太骄,触怒嫦娥,故嫦娥附灵于小弟,使小弟得此奇思也。”言讫,忽然浮云尽散,月色大明。柳青云大喜,因叫童子满酌大杯,奉花天荷道:“吾兄说不明不白,请着此时明白否?”花天荷一笑,连连点首道:“大奇,大奇!吾兄真有神助,从此不复对垒矣,但吃酒罢!”因叫斟上酒来,二人相对而饮。柳青云听了再不对垒,也暗暗欢喜道:“若不作诗,免去求人费力。”因也放怀畅饮,又兼有明月在天,一杯一杯复一杯,直饮到月渐西斜,方才住手。各去宿了。正是:
看花玩月索新诗,诗罢依然酒满卮。
诗酒朝朝还夕夕,文人风韵宛于兹。
二人只因这一首词,有分教:红颜成白面,彩笔接香奁。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逼友题诗留心窥破绽 代弟联吟当面弄机关
诗曰:
肝胆倾来本至诚,一经忖度便疑生。道他虚谎何曾谎,看得分明转不明。
真假难凭随我认,是非无定向谁争。可怜炯炯英雄眼,不识惺惺儿女情。
话说花天荷与柳青云饮得大醉,方才就枕,沉沉一觉,直睡到五更方醒。醒来想起前事,便反反侧侧思量道:“天台老人图画中,原明明许我有婚姻之遇,故无心中忽游到此,又无心中牵牵缠缠,与柳青云又成了相知。回想老人之言,已有几分奇异,这还说是朋友之常。不意昨日柳青云听见我说未娶,他便惊惊喜喜许我作伐,一发与老人之言相近。此中似有机缘,叫我如何不作痴想?我看柳青云言虽带戏,及细窥其意,又似实有所属。即前所和的两首词儿,柳青云苦苦推辞,以为未习,若果勉强为之,未免有些不到之处。怎和来二词,云涌霞蒸,竟如一气呵成。且风流香艳,虽老于词场亦不能及。若论柳青云才情秀发,或不可量,但初延捱而后迅速,又不当面下笔,事有可疑。莫非此中别有代袭之弊?”又想道:“柳青云考场文字,无不与我相商,并别无师友。岂诗词一道,又暗养一门客为之代笔?即有门客,亦不过略为酬应,岂能才美至此!莫非室有异人?”翻来覆去,再想不出是甚缘故。想了许久,忽想起一个主意来,道:“分题倡和,可以游移,我明日只出一个题目与他联吟,看他如何发付?有弊无弊,便可立辨矣。”算计停当,转又睡去了。正是:
既已相知何不知,尚烦万想与千思。
只缘要作真知己。不欲心存半点疑。
到了次日,二人一见面。花天荷就说道:“吾兄一个妙人,只有一件不妙。”柳青云道:“小弟不妙之处甚多,但不知吾兄所谓不妙者,却是那一件?”花天荷道:“吾辈声气中往来,大都以才为主。小弟略有寸长,便不惜抱惭,而尽吐露于知己之前。吾兄才美如斯,乃秘而不肯示人,是藏才也。以此对无才不相知之人,可也。小弟虽不才,已承兄雅爱,岂可以此相对哉?小弟所以谓兄不妙也。兄虽不妙,小弟却思了一个妙法在此,必令兄才藏不得,方快弟心。”柳青云道:“有才不欲浪泄,方谓之藏才。若小弟实实无才,虽是竭尽所学,犹应酬不来,况敢藏乎?长兄何不相谅!”花天荷道:“兄有才无才,小弟也不管;藏才不藏才,小弟也不问。兄若是不会作诗,前日就不该和小弟之韵;兄若是不能作词,昨日就不该和小弟两首词儿。兄既又能作诗作词,到作时却又推推托托,遮遮掩掩,不肯明明旗鼓相当,此中定有不足小弟之意。这也罢了,只是从今以后,若遇好景,再不分题,只是与兄联句,看兄何以避来?”柳青云道:“分题,独运己意,左右迁就,尚难支持;若联句,彼此递吟,不能转动,又要情意贯通,上下连属,一发非小弟所敢承当也。请兄相谅。”花天荷道:“别事可以相谅,至于诗酒论文,乃文人学业,朝夕不可少者,如何相谅?”
柳青云口虽推辞,见花天荷苦苦缠住不放,心下十分着急因悄悄进来,寻见柳烟道:“都是姐姐好意,代兄弟和了十首绝句,并两首词儿,花天荷看了,十分爱慕。道是和得好,只管缠定兄弟定要作诗作词。我本意原要图些体面,不料到如今,竟要弄出丑来,却怎生区处?”蓝玉小姐道:“事已至此,慌也无用。若有甚题目,待我又与你代作就是了。”柳青云道:“若是分题,可以央姐姐代作,我倒不慌了。”蓝玉道:“他不分题,如何作诗?”柳青云道:“他看见两首词儿隽美,疑非弟才所及,又见不曾当面下笔,甚是猜疑。他今日说,以后作诗定要与我对面联句,却如何一句一句要姐姐代作的?定要出丑,我所以慌了。”蓝玉听了,笑说道:“这花天荷倒也是个有心计之人,若果要联吟。却真正没法。”柳青云道:“法是有一个,只怕姐姐不肯救我。”蓝玉道:“若是有法救你。我为何不肯?但不知是甚么法儿?”柳青云道:“再无别法,喜得姐姐与小弟生得面貌一般,若是推托得过,或仍是分题,便不消了。倘他必要联吟,除非姐姐照兄弟一样扮束起来,待大家饮到沉酣之际,糊糊涂涂要作诗时,兄弟演了进来,却换姐姐充作兄弟走了出去,他那里分辨得出?待作完了时,姐姐却演了进来,兄弟又走了出去,他见诗是当面作的,他自然疑心尽释。便令兄弟有些光辉,不至轻慢,凡事就好作了。姐姐若不救我,使他看出兄弟的丑来,他就不肯常常下榻于此。叫兄弟文章向谁讲究?莫说前日入学文章,亏他检点,兄弟还想留他坐一年在此,窃他些学问,为明年秋闱之地。他若看破兄弟真正无才,不但留他不住,就是勉强留下,他也不肯尽心竭力为我讲论了。姐姐,没奈何,救我一救方好。”蓝玉道:“我若扮束了充你,看是决看不出的,但只是男女有别,如何使得?”柳青云道:“此不过是作诗作词,明明行权,又非私自涉嫌,有何不可?”蓝玉小姐道:“论起心来,无甚惭愧。便偶尔行权,却也无妨。若论起事来,一个闺中女子,与一个面生男子,相对联吟,恐非礼之所宜。倘有人知道,岂不贻笑?且莫说外人,就是母亲知道,也要嗔怪。”柳青云道:“外人如何得知?若怕母亲来嗔怪,我就去先对母亲说明,却也无碍。”小姐不答应。
柳青云遂走来见杨夫人,将花天荷要与他联吟,并要央姐姐与他改装代作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这事不过一时行权,姐姐尚迟迟不肯。母亲须与他说一声,这不但孩儿要争体面,还有许多好事,都要从此作去。若姐姐不肯行权,叫孩儿弄出丑来,便要将一天好事都弄坏了。母亲须要拿出主意来。”原来杨夫人已有心要把女孩儿与花天荷成婚,今见儿子要女儿代作诗,心下暗思道:“总是要嫁他,便见见也不妨。况女儿有此才华,埋没闺中,殊为可惜。便等他施展施展也好。”因对儿子说道:“论起来,一个闺中女子,就是前日暗暗代你作诗,原也不该,何况今日明明去代?但事已弄巧成拙,只得将错就错,只要作得机密些,不要被他看破要紧。”柳青云道:“姐姐面目与孩儿一般,若装束相同,使神仙也看不出。只是姐姐不肯,须得母亲叫来吩咐一声方好。”
杨夫人见儿子着急,只得叫一个小丫鬟请蓝玉小姐来,吩咐道:“你前日不和这诗也罢了,却卖弄有才,你一首我一首,和到如今,和得不尴不尬,却丢了不和,岂不连前面的都看假了?兄弟要你从权,再代他周全一遍。你若不肯,弄出丑来,叫他把甚么面目见人?”原来柳烟小姐自有此才华,正没处发泄,见柳青云要他与花天荷联吟,正关他的痛痒。只是不好便突然应允,因推辞了几句。今见母亲如此吩咐,便不言语。柳青云见姐姐不推辞,知也有个肯意,便欢欢喜喜说道:“花天荷满肚皮疑惑,故逼勒我联吟,指望要出我之丑。姐姐既肯明代,我当面弄一番手脚,耍得他信以为真,从此之后我便说明我有戒,绝笔不作,他也不疑了。真天下之乐事也!”蓝玉小姐见兄弟快活,因也笑说道:“你且不要欢喜。倘或当了面作不出,丑也还要装在你面上。”柳青云道:“姐姐不要吓我,前日已作过两首,把他压倒,那有个后面作不出之理?这是小弟放得心下的,吓我不动。”蓝玉小姐听了,不觉也笑起来。杨夫人道:“你们姐弟既要弄机关,也须早打点停当,莫到那临时慌慌张张,露出马脚来。”
柳青云因教母亲取了几疋纱罗出来,叫裁缝把内外的衣服,俱一样做了两件。又叫人作了两顶一样的片玉巾又叫人作了两双一样的鞋袜,连夜赶完。姐弟二人穿戴起来,就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连杨夫人并丫鬟仆妇看了,也一时分别不出谁男谁女。大家喜欢不尽。正是:
一番机局一番新。儿女闺中惯弄人。
道假何曾纯是假,认真恰又未全真。
柳青云暗暗打点端正,胆便大了。又过了几日,忽报来薰亭睡鸭池的荷花盛开,因命备酒,自邀了花天荷去赏玩。花天荷到了池上,看见荷花开得十分茂盛,满心欢喜。因笑对柳青云言道:“连日欲与兄联句,因没有好题目,故忍耐住了。今日承兄惠饮,你看新荷满池,香色俱佳,有此美题,只得要求教了。”柳青云笑道:“题虽美,只宜饮酒。若是作诗,便不美了。”花天荷也笑道:“题之美,正美于能借此以索兄之诗耳。又单单吃酒,何美之有?”柳青云道:“兄以作诗为美,小弟以饮酒为美、何不各美其美?兄但作诗,小弟但吃酒,何如?花天荷道:“诗虽美,无酒则枯;酒虽美,无诗则俗。不如还是共饮,联吟罢。”说罢,二人俱大笑起来。柳青云知道联吟今日定躲不过,恐怕日间难弄手脚,只捱到黄昏,方叫摆上酒来,二人看花同饮。
直饮到酒酣耳热之时,花天荷诗兴发作,因叫家人把酒席撤开,止用一攒盒,放在一旁,又叫书童取了一幅长笺并笔砚,在席上铺了。各酌一巨觞,花天荷举觞对柳青云说道:“小弟与兄,原天各一方,幸以文字声气,成了相知。原不易得,况承兄惠饮,又适值芳荷满池,诚良友快心之境,若不留题以纪其事,岂不虚度?兄纵不足小弟,小弟也要勉强兄联吟一首,以作异日风流佳话,不知兄意以为何如?”柳青云道:“知己相对,饮酒赋诗,快事也。弟非不愿,但恐才情驽劣,不足共神骏争驰。长兄既肯循循诱人,小弟安敢痛惜枯肠,不搜索以应台命?但有一言相告,乞吾兄相谅。”花天荷见柳青云应承作诗,满心欢喜,道:“兄既肯赐教,任有何言。无不如命。”柳青云道:“也无别言,只是到作诗时,小弟出神,搜求甚苦,吾兄千万不可与小弟言语,不可叫小弟吃酒,恐打断了心思,便联接不来。小弟拙于当面应酬者,为此耳。就是诗不好该罚酒,亦祈待到诗作完总领,何如?若诗未完,兄若有问,小弟不答,幸勿见怪。”花天荷道:“这个使得。”柳青云又道:“既以为可,就请命题起句,容小弟好慢慢续貂。”花天荷道:“题是赏荷,不必言矣。但起句小弟怎好占先?”柳青云道:“兄既不欲占先,则小弟又何敢居后?还请兄先之何如?”花天荷笑道:“若如此说,小弟又不得不抛砖引玉矣。”因拈笔欲书。柳青云又止住道:“且慢,兄且请用过三杯,以助落笔之兴。容小弟散行七步,少舒搜索之心。”花天荷也不推辞,举杯就饮。
这边柳青云假作散步,便立起身来在亭上游行。此时蓝玉小姐,已打扮得停停当当,在亭后窃听。他二人所言的话,都已听得分明。只看花天荷低头饮酒,不留心时,柳青云早闪了出来,蓝玉小姐早演了进去,仍复坐下。花天荷酒正饮完,因拈起笔来,先写一行诗柄道:
花天荷坐柳青云来薰亭睡鸭池赏荷花,酒酣乐甚,因联句赋情,以志不忘。
花天荷写完诗柄,因题首句道:
六月风光何处多,
花天荷题完首句,即将长笺倒转送在蓝玉面前,道:“小弟已占先了,请续。”一面说,一面饮,睁着两只眼睛,只看蓝玉如何下笔。不期蓝玉竟不言不语,也不思不想,但拈起笔来,便续写两句道:
一池新水长新荷。薰香大雅轻兰麝,
蓝玉写完,也将长笺倒转来,送与花天荷。花天荷看了,大喜道:“好个薰香大雅,非等闲诗人所及。”只管看着蓝玉称赞。蓝玉因听见柳青云曾说过不答应之言,任花天荷称赞。只是低头属想,不作一声。花天荷没法,又得续写二句道:
圣色天然薄绮罗。无数碧天来接叶,
花天荷写完,又送与蓝玉。蓝玉接了,微笑一笑,并不沉吟,复提笔再写二句,道:
许多红袖欲凌波。无人看到三更后,
蓝玉写完,又送与花天荷。花天荷见柳青云下笔便成,因不敢迟滞,忙续二句道:
有气偏能十里过。瓣吐向人疑欲语,
花天荷写完,又送与蓝玉。送便送了过来,还只道有些难对。不期蓝玉接到手中,就像做现成的一般,了不经心,又续写二句,道:
腮痕映日认生酡。此中色相含禅意,
蓝玉才写完,花天荷不等他送,早取了过去看道:“青云兄,好美才!不是小弟善于逼迫,几乎被兄瞒过。”一面说,一面又接二句道:
何处笑声闻采歌。水面呈身何敢带,
花天荷写了,仍送交蓝玉。蓝玉看了,总不言语,只信笔而写。花天荷眼不及瞬,早已续成二句,送与花天荷看道:
泥中着足不曾拖。要存高品成君子,
花天荷看了,情兴勃勃,道:“兄才敏捷如此,非我谁能敌得兄来?”因又接一联道:
不逞妖容学美娥。开处只宜清赏玩,
花天荷写了,交送蓝玉,蓝玉不问长短,只是接到手就写,忽又续二句道:
看时谁敢醉吟哦。御灯犹记撤金殿,
蓝玉写完,又送与花天荷,花天荷不敢复言,但续题二句道:
法座曾闻供普陀。谁信有人双脸似,
花天荷写完,又自读了一遍,方送了过来,道:“青云兄,此一联若对得工巧,小弟自愿饮一觞。”蓝玉接来,只默默不言。但拈笔又写二句,道:
自惭无奈六郎何。又愁浦淑难亲子,
蓝玉写完,又送了过来。花天荷看见,又惊又喜道:“此句对得不即不离,又工又巧,岂有神助耶?小弟当痛饮一觞!”因叫童子斟上,忙忙饮干,又叫童子也斟一觞,送在蓝玉面前,因说道:“小弟这一对,也要奉兄一觞。”因急写两句道:
常妒鸳鸯得近他。虽许藕丝牵蒂带,
花天荷写完,送与蓝玉看道:“青云兄,此觞可该饮否?”蓝玉见对得风流韵趣,心下也暗喜,因微笑一笑,便举起觞来欲饮。花天荷道:“兄且慢饮,止一结句,兄一齐结完同饮罢。”蓝玉听说,才饮不得半觞,因放下了,总结一句,道:
不知终得并题么。
花天荷看见,不禁拍案大呼,道:“结得情深意婉,大畅风人之旨。当与兄共饮三觞,庶不负今夕联吟之美。”蓝玉因说道:“兄既欲快饮,小弟敢不奉陪。但穷思竭想,苦了这半晌,容小弟略散一散,便当与兄尽兴。”言罢,即立起身来,走离席去。花天荷手持巨觞正饮,见蓝玉出席,忙说道:“诗既成矣,正宜快饮,不可入去。”蓝玉只应得一声不入去,早走到亭边,一掩一遮,已换了柳青云出来。
柳青云走到席边,偏不就坐,故意的将腰一伸,道:“今日却被兄奈何的苦了!”花天荷笑道:“小弟见兄落笔,全不经思,绝无涩态,则亦何苦之有?所谓苦者,不是欺弟,定是过谦!”柳青云亦笑道:“小弟之苦,惟小弟自知,吾兄如何得知?到来日兄得知时,方见小弟不是欺兄了。”花天荷道:“作诗之苦,已作过了。吃酒是吾兄所乐,难得也要推辞?”柳青云听了,不觉大笑道:“这个自不敢推辞。”方入座,叫小童斟满。二人相对而饮,饮了数觞,花天荷忽叹息道:“古人尝云:人不易知,知人不易,小弟蒙兄雅爱,自恃可以为知兄矣,不料但知兄肝肠似雪,但知兄义气如云,但知兄柔情似水,但知兄雅度如渊,但知兄美如冠玉,但知兄品似兼金,竟不知兄诗才之敏捷不减青莲。若非今日相对挥毫,岂不令小弟终身抱不相知之愧?此虽小弟眼内无珠,实亦吾兄心中有隐。今日既已看破,还是兄之罪,还是小弟之罪?还该罚小弟,还该罚兄?”柳青云道:“据兄论来,是小弟之罪,该罚小弟,小弟受罚可也。”因引满自酌。饮完,复自说道:“小弟罚则罚矣,但小弟于诗词一道,实未留心,安敢欺兄!”花天荷笑道:“兄于诗词既不留心,则今日之作,又谁为之?岂倩人代笔耶?”柳青云道:“是倩人代笔,不是倩人代笔,今日总与兄说不清白。兄到异日,自然知道。”花天荷道:“人之大谦,谦到吾兄,可谓极矣。兄于诗词,留心如此,尚曰不留心,这也罢了。但请问,诗词乃文人第一义,为何不留心?”柳青云道:“有说也。非小弟不留心,因先京兆见小弟愚钝,恐游艺有妨举业,曾有遗戒,不成名后,不许做诗词,故小弟屡屡推托也。”花天荷听了,耸然道:“原来为此!到是小弟破戒有罪了。今既闻命,以后断不敢复请也。”
二人说明心事,彼此欢然而饮。只因这一饮,有分教:恩愈施而愈厚,情愈用而愈深。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出自名借聘定他人之婚 托别故说亲作本家之伐
词曰:
颠颠播播,只不分明说破。设色侵眸,散香触鼻,引得人心难过。
明酬暗和,纵遮瞒,毕竟人儿有个。既长根芽,何必心慌,只宜胆大。 右调《柳梢青》
话说花天荷与柳青云自联吟之后,彼此相敬,愈加亲厚。花天荷知柳青云志在书香,遂一意与他切磋文字,再不谈及诗词。柳青云潜心半年,不觉经史皆通,文章超众。凡遇考试,皆列前茅。郡中表表,有名士之称。杨夫人知亏花天荷讲究之力,一发敬重花天荷如神明。婚姻之约,虽未说明,却已隐隐十拿九稳。不期度过了新岁,忽宗师挂牌考科举,柳青云只得别了花天荷,自到省中去赴考。
一日花天荷独坐书房中,忽老家人进来报道:“向日在府中,追赶花爷回广东去的那位马将爷,在外面要求面见花爷。”花天荷听了,沈吟道:“他来要见我作甚么?莫非又是总戎之故。”因吩咐老家人道:“你只说回浙江去了,不在这里罢。”老家人去了,又进来传说道:“那马将爷说,一路访来,已知花爷尚在此未回。又说他此来,是为花爷的喜事,不是总戎处的军务。特特远来,定要求见花爷一面。”花天荷见说不是总戎的军务,放了心,方走出大厅来相见。见过,花天荷就问道:“广闽相距千里,既不是总戎军务,又有何事,直劳马爷远驾到此?”马岳道:“总戎自花爷行后,大是不安,几欲差人再来追赶,自觉无颜,因而止了。小弟此来,乃受一敝相知之重托,欲与花爷订秦晋之盟,结朱陈之好,故不惜奔驰而来,敬执柯斧。”花天荷听了,大笑道:“小弟浮萍断梗,落魄无成,为世所弃久矣。设有佳人,粤中岂无王谢?乃舍咫尺之甜桃,而觅千里外之苦李,真奇闻也。不知是谁闺阁,有此异举?乞明见教。”
马岳见大厅上人众,因说道:“此事情关儿女,不便宣言,乞一秘室,好将底里上陈。”花天荷遂起身把马岳邀到书房之中坐下。马岳方言道:“敝友赵天爵,号人虎,现任参府。只怕花爷也知道。他有一位千金小姐,生得千娇百媚,美貌异常。今年方一十六岁,况又识字知书,下笔成文,不减才子。就是赵敝友往来文移笔札,皆出其手。赵人虎夫妇爱之如宝。许多同僚贵介求婚,因嫌武夫粗豪,不入其眼,所以一概谢讫。赵小姐说,去春曾在花田看花,遇见花爷。因见花爷青年儒雅,自是玉堂贵器,遂矢志于天,达知父母,愿结丝罗。敝友赵人虎喜其得婿,急急禀知总戎,求总戎作伐,而花爷忽又为高天之溟鸿矣。赵小姐因婚姻不就,竟一病恹恹,至今不起。赵敝友夫妻百般医治,苦口宽慰,只不能好,岌岌乎有性命之忧。他夫妻惊慌无措,因访知小弟曾追请过花爷,知道花爷的来踪去迹,又访问花爷的旧役,说花爷同一位柳相公回来了,故再三恳求我小弟,求追寻花爷,成全此一段良姻。今幸天缘凑合,恰遇花爷在此。若此处不遇,小弟直赶至浙中寻访。乞花爷念赵小姐一双识英雄之目,并一片愿托终身之诚,怜小弟千里奔走系足之劳,并体赵敝友作父母爱女择婿之意,慨然允从。至于赵小姐容仪之美,想花爷已于花田中见其大概,不待小弟之重赘也。不知花爷意中以为何如?”
花天荷听了,心下明知是柳青云之事,错认了他。正想要替柳青云作伐,恨无门路,恰恰来说,便乘机说道:“去春曾在花田见一女子,窈窕出众,每每动好逑之思。但只恨天各一方,无路访求,故至今尚勤反侧。今依马爷说来,想此女正是赵参府之令爱也。既承不弃,欲以琴瑟相从,不啻孟光之愿配梁鸿。况小弟正四海求凰,有美如此,岂不愿归玉镜?但有许多不便,不知马爷可能为我周旋?”马岳道:“只要花爷亲口允了亲事,任凭有甚疑难,无不从命。”花天荷道:“第一,是小弟不愿在总戎名下作官,若写我花栋的名字,到赵家去纳聘为婿。未免总戎得知,又要来缠绕,意欲改一姓名,且以一物先纳了聘,使彼此安心。稍延一二年,待总戎忘情于我,那时节便悄悄来行大礼结婚,便不相碍矣。不知马爷台意以为如何?”马岳听了大笑道:“这有何难?赵小姐意中,只要花田中那看花之人,便完了他的心愿了,又那管他姓张姓李。这个一任花爷去改。赵小姐今年才交一十七岁,只要一物作聘,定准了,便迟一二年结亲,又有何妨?都依你,都依你。花爷快收拾聘物,待小弟速速回去,好与他们报喜,也不枉小弟一番跋涉。”
马岳来时,老家人早已报知杨夫人,花爷有客到了,遂备出酒肴来款待。花天荷与马岳同饮。饮酒中间,花天荷因问起峒蛮之事近日如何?马岳道:“前番峒贼出劫,被伏兵胜了两阵,故峒贼知道总戎识他的路径,心下害怕,不敢出来。一时传总戎用兵如神,故此多时宁静。前日偶然又有几处峒贼出劫,总戎不知为何,又摸不着伏兵之路,竟被峒贼得利,满载而归。故近来又时时报贼出劫,总戎又依旧弄得没法。只怕后来还有大失利之时。花爷还该入广去作一番事业。”花天荷道:“非是小弟不愿作事业,但见桑总戎胆小无才,终须致败,故不欲为其所累耳。”饮罢,马岳辞去,又叮嘱道:“花爷速速打点聘物,小弟明日一早就来领了要行,恐赵敝友为他令爱之病悬望也。”说罢方才别去。正是:
尽知君子思贤配,淑女何尝不慕才。
父母一心爱儿女,冰人千里春还来。
花天荷送了马岳去后,回到书房,因吩咐一个书童道:“你可入去禀知太太,说我问太太,可有留下为你相公定亲用的贵重之物,要借一件用一用。”书童入去见杨夫人,就把花天荷之言—一说了。杨夫人听了,心下沉吟道:“他借聘物何用?莫非又别定亲?”又想道:“他既别定亲,为何又要借路儿定亲之物?纵不然代路儿定亲。路儿又不在家,岂有不说一声,竟代他定亲之理?”再揣度不出,然知道花天荷是个作事老成之人,必不差错,只得果将留下要与柳青云定亲用的一对碧玉连环取出来,恐书童不得当,因吩咐老家人拿到书房来,交付与花天荷。就问花天荷道:“这聘物果然是花爷要么?”花天荷道:“正是,我要借用一用”接在手一看,是一对碧玉连环,乃大喜道:“好一件贵物,甚是合宜。”因收下了,竟不说何作用。老家人回覆杨夫人道:“碧玉连环,正是花爷要用。”杨夫人问道:“你可知他要作何用?”老家人道:“这花爷作事神出鬼没,那里与人知道?太太只管放心,料不差池。”杨夫人尚猜疑不题。
却说花天荷有了聘物,遂买一个销金礼贴,竟写了小婿柳路的名字在上面,包裹得停停当当,等到次早马岳来时,交付与他道:“客中乏物,聊以此代红丝一缕,烦马爷致意。”马岳见是对碧玉连环,乃贵重之物,满心欢喜道:“此物一到,赵小姐之沉疴立起矣。”又见礼帖上写着柳路名字,又大笑道:“花爷这姓名改得甚妙,不是花便是柳了。”花天荷又叮嘱道:“马爷归去,万万不可言是我花栋改名。若说是我花栋改名,便生许多议论。只说是那日花田看花之人,实实姓柳,便一件事完了。”马岳道:“这个都在我心上,我学生知道,不须花爷吩咐。”遂将礼书碧玉连环用一皮匣收拾好了,方谢别上马而去。正是:
认错何曾错,言差都不差。
一条笔直路,莫道是歪斜。
马岳得了聘物,欢喜而去不题。花天荷以为全了柳青云作伐之信,也自欢喜。
只有杨夫人心下疑疑惑惑,不知是甚缘故。柳青云又不在家,无人商量,只得细细对女儿说了,道:“前日兄弟说你的姻事已与他说了,他为何今日又借聘物去定亲?定亲之物送去,便自然受了,为何又说是借用?终不成既定了人,还取得回来么?此事作来甚是糊涂,不知何意。莫非疑你兄弟与他议的亲事不确,故他又去别定?”蓝玉小姐道:“我看这花生,乃一至至诚君子,若有成议,决无失信之理。母亲但请放心,不须过虑。”杨夫人道:“我也知道他为人不苟。但昨日明明借物定亲,未免叫我放心不下。”
踌躇了几日,忽柳青云考完回家。杨夫人略问考场事,就把花天荷借聘物定亲之事,细细与他说了,道:“不知此是何意。定是你前日姐姐之事说得不分明,故他又生别想。”柳青云听了,也吃惊道:“这是为何?”遂忙忙走到书房来见花天荷,说道:“仁兄好信人也,小弟方别数日,怎么就忘了前言,又别定亲耶?”花天荷大笑道:“小弟定亲,正为不忘前言。兄不谢我,转责我,何愦愦也?”柳青云道:“兄定亲大事,小弟安得阻挠?但兄前言,必欲面貌类小弟者方娶,今所定之人,见耶?未见耶?果与小弟相似耶?未免心口不相应也。”花天荷大笑道:“纵不如兄,未必不如花田女子。”柳青云道:“花田女子之美,固胜于弟,但云与弟相似,则恐未然也。”花天荷道:“愿与兄相似者,小弟之志也。兄又未尝发此愿,何足怪也。”柳青云道:“兄既守约,则前日为何又遣温家之玉镜?”花天荷又大笑道:“兄说话一发好笑。难道为小弟一人守约,竟要令天下人皆不遣聘,连兄也不许行聘耶?”柳青云道:“正为兄行聘爽约,故小弟诧以为奇。若天下人与小弟行聘,小弟又何敢多喙?”花天荷又笑道:“兄一个精细人,为何专说糊涂话?若是小弟行聘,小弟虽在穷途,岂无一物,而必欲假兄之碧玉连环耶?”柳青云听了,低头暗想道:“正是耶。他定婚,为何用我之物?若为别人定亲,一发不当用我的聘物。若为我聘,除非是花田女子。但花田女子,家世尚未访清,他就同我来了,岂有路隔千里外,又无依无因,而突然以一物行聘之礼?真令人不可解。”因笑对花天荷说道:“兄台吞一半,吐一半,深微作用。小弟粗浅之人,如何忖度得出,徒使人闷闷。乞兄明以教我,何如?”花天荷笑道:“小弟吞一半,吐一半,使兄闷闷,兄便自知。若兄前日许小弟作伐,又许变作女子嫁我,吞一半,吐一半,何不管小弟闷杀耶?兄若要小弟说明今日之事,小弟亦求兄,将前日所许之事见教个透彻。”
柳青云听了,不觉大笑起来,道:“兄原来为此,故设此疑关奈何小弟。但小弟许兄之事,虽未说明,却字字实情,惟天可表。至于兄不知视小弟为何如人也?乃故作无稽以相戏。殊觉不情。”花天荷道:“小弟未尝不情,若兄此言,方可谓之不情。”柳青云道:“小弟为何反是不情?”花天荷道:“兄之言,既可矢之天日,何以见小弟之言,便不可矢之天日,便为相戏?若谓小弟与兄相戏,犹朋友之常也。小弟向老伯母处,借出碧玉连环以为聘,岂亦敢相戏耶?”柳青云道:“兄既如此说,所谓聘者,必别有所主,小弟不复问矣。至于小弟作伐之事,兄亦不必问。若虑不确,即求以一缕为江皋之赠可也。其人好丑,仅如小弟,若过求之,则非小弟之罪也。”花天荷道:“兄既不肯明言,小弟亦不复再问矣。但云纳聘,纳于何所?亦乞示知。”柳青云道:“要兄纳于小弟,小弟固不足取信于吾兄。仁兄竟面纳于家母处,家母若受之,则未有敢欺犯吾兄之理矣。”花天荷道:“老伯母若肯受聘,则小弟万万不疑矣。但定婚一番,纵不深穷底里,而名姓亦须稍挂于胸中。”柳青云道:“既有人,岂无名姓?姓蓝名玉,就明对兄说也不妨也。”花天荷道:“既承兄教,则谨受命矣。但愧在客中,无黄白之物可以佐红丝之不逮,奈何?”柳青云道:“淑女所慕者,君子之人与君子之才耳,岂在金银?聘物不论贵贱轻重,只要为兄心爱则可也。”花天荷想一想,道:“珠玉玩好,小弟素不珍爱;锦绣罗绮,从不留情。昔所朝夕者,唯断简残编,而今且弃去。四海空囊,岂堪作温家玉镜?唯天台老人赠小弟一册,谓小弟功名、婚姻皆在此中。今虽功名、婚姻不知何在,然此册实小弟所重,不知可以充作红丝否?”柳青云听了大喜道:“此册乃仙人所赠,无价之宝!不独胜于温家玉镜,又过于捣玄霜之玉杵矣。妙不容言。但择一吉日纳之可也。”二人议定了,各各欢喜。正是:
淑女从来怀吉士,良人自愿赋桃夭。
赤绳已许缠双足,乌鹊何愁不渡桥?
柳青云既与花天荷议定了择吉纳聘,便忙忙进来报知母亲。道:“他借聘物不知何用,再不肯说明。但姐姐之事已言过,择吉日就纳聘为定了。”杨夫人道:“我所虑者,只恐他别有所定,便弃此盟。他既肯原行聘来定姐姐,则他别聘之事或是为人,便不要管他了。”柳青云道:“孩儿也替他这样想,但他言客中无甚重聘,止有一册,乃仙人所赠,是他的至宝,情愿行过来以为定聘。”杨夫人道:“这都不必论,只要定准便是了。”柳青云道:“定便定。只是还有一说,说与母亲知道。”杨夫人道:“还有何说?”柳青云道:“花天荷亲来纳聘时,母亲只消若惊若喜的糊涂收下,断不可分清理白,说出是姐姐来。”杨夫人道:“这是为何?”柳青云道:“这花天荷,看得功名甚轻,诗酒为重。若早作了亲,与姐姐诗酒投机,便恐功名的念头愈淡了。不若且隐隐约约,只勉励他乌纱作亲,他自留心青紫矣。”杨夫人听了道:“我儿这也说得是,我知道了。”
过了几日,果着人选了一个好吉日,与花天荷说知。叫花天荷冠着带,穿了吉服,又将一幅红锦把册子包了,叫小雨捧了,亲到后厅来。厅上早已结彩铺毡,杨夫人也穿了京兆三品夫人的吉服。柳青云是儒巾蓝衫陪着。花天荷直入后厅,杨夫人接着,花天荷到了厅中直立着,请杨夫人居上。杨夫人这一番不比前番谦让,略略推辞,就似丈母待女婿一般,竟半答半不答的受了四拜。花天荷拜完了,亲自双手捧过册子来,送与杨夫人。杨夫人也亲手接了,交与仆妇,放在厅中案上。花天荷又拜了两拜,然后柳青云与花天荷也对拜四拜。拜毕,留茶。茶毕,柳青云就邀花天荷到厅旁一间内书房去坐。
原来这间内书房,乃蓝玉小姐弄笔砚之处。收拾得精洁幽雅,又十倍于外书房。树木花草俱有仙气,帘栊户牗绝无点尘。架上牙签堆满,案头笔墨纵横。当中匾上题着“锦香窝”三字。花天荷只认是柳青云读书之处,因说道:“兄台又有此藏修之处,何患学业之不成?”柳青云笑道:“小弟闻古来有志读书之士,每每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岂在屋宇之华美。弟又闻贤损志、愚益过,小弟坐此,所以无才也。”花天荷笑道:“必如兄言,则玉堂金马,皆不识字之人也。”二人相顾大笑。笑未完,杨夫人早命二女童送出茶来。一女童发才覆额,一女童发仅披肩,皆韶秀可爱。柳青云邀花天荷坐下吃茶。
花天荷坐下,一面吃茶,一面细细观看。忽看见案上一座小插屏上,帖着一幅小小的花笺,笺上似有题咏,因移坐向前去细看,只见那笺上蝇头小楷写着一首诗,题目是“赋得游鱼啖花影”。花天荷且不看诗,先低着头想一想。因对柳青云说道:“此题全是虚景,实难着笔。”然后再看那诗,只见那诗道:
谁识洋洋乐处机,静中亦解斗芳菲。[濠濮洋洋乐也饥,忽惊流出水鲜肥]
空香几饱疑还似,秀色频吞是也非。[空香愿饱浑疑是,秀色贪餐未觉非]
乘兴已忘声寂寂,相亲尤却影依依。[群逐在前移月远,细吞不尽过云稀]
虽然辜负东皇意,满拟春光果腹归。[虽然虚景全无味,实有春光满腹归]
花天荷看了,不胜惊喜道:“好诗,好诗!不即不离,可称入神矣。”及看是何人所作,下面竞未落款。因对柳青云道:“此内室非外人可到,定是兄台之佳作也!兄台有此美才,何往往自晦。真不可量也。”柳青云不敢任,又不敢辞,只是掩口微微而笑。又坐不多时,童子来禀道:“外面有酒了,请相公同花爷去坐。”花天荷听见请,但点点头,却东观西看只不动身。柳青云见花天荷舍不得出去,因吩咐:“便取酒到此来饮罢。”花天荷听了大喜道:“甚妙。小弟坐此,只觉有一种芳香之气袭人,令人低徊想像而不忍去,不知何故?”须臾酒至,花天荷吩咐道:“此乃曲房幽室,止宜清樽小饮,若杯盘狼藉,便觉不韵。若有盛馔,存之于外,再领可也。”柳青云听了大喜,以为得体。因命取出家藏的缶器,盛了美品佳肴,二人对饮。
花天荷一面饮酒,一面属想,止望要和“游鱼啖花影”之韵。柳青云催他饮酒,他俱出了神去,饮得没头没脑。柳青云不知他想是和诗,只道饮酒没兴,又只管劝饮。花天荷却想了半晌,再和不成。因取酒连饮了两杯,忽大叫道:“我花天荷今日江淹才尽,拜柳青云之下风矣!”柳青云听了,笑道:”此何说也?”花天荷道:“昔李太白,要题黄鹤楼诗,因见崔灏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之句,再不能胜他,因作打油以自嘲道:
一拳捶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上头。
小弟今日见了青云兄游鱼啖花影之韵,欲和一首,苦索枯肠,再和不出,亦犹太白之于崔灏也。止好打油自嘲而已。”因取笔也写四句道。
打水欲将游鱼驱,移云欲将花影除。
眼前有景道不得,柳子题诗压倒予。
写罢,因持杯引满,大酌道:“该罚,该罚!”柳青云看了,因大笑道:“太白为黄鹤罢赋,崔灏或者生色。吾兄若为游鱼搁笔,柳子不几惭杀乎?要罚,还该罚我。”亦持酌引满而酌。二人说说笑笑,直吃得烂醉如泥,方才放手。只因这一醉,有分教:欢娱正好,离别忽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侠男儿立崖岸明拒檄文 智才女识权变暗施妙计
词曰:
弃之屣敝,求也金味不啻。吾岂匏瓜,明明不食,焉肯为君空系?
将军何济,反不如,俏胆佳人心细。玩册披图,移后参前,暗施巧计。 右调《柳梢青》
话说花天荷因纳聘至后厅,被柳青云就留住内书房锦香窝内吃酒。因书房幽净,坐下爽快,又因见“游鱼啖花影”之句作得十分风雅,喜爱之至,直饮得烂醉,方才辞出。酒醒后,暗暗思量道:“文人书室,为何匾额题锦香窝三字,莫非柳青云别有闺秀隐藏在内?”又想道:“书房中牙签满架,笔墨盈台,并不见有脂粉情态,又不似女子行藏,真令人揣摩不出。”又想道:“这且不要管他,但柳青云母子,既大大方方收了我的聘礼,自然有个下落。况柳青云前日说,听凭择吉成亲可也。我如今竟要成亲,他亦难于改口。但今日正在落魄之际,草草成亲,殊觉失礼。况前日他和词中,有好带乌纱之句,今但以一名色监军铺张门面,岂堪为好逑之系?”又想道:“亲虽不可潦草而结,且借结亲之言,再探他一探,又未为不可。”因见柳青云言道:“承兄美情,聘已纳了,深感不尽。但所云择吉成亲之言,不知可能复践否?”柳青云笑道:“兄何疑心至此,尚未解也?择日成亲之言,若不可践,则聘不几虚纳乎,纳之又何为?兄若嫌客邸孤单,弟有东园一室,任凭择日,当为兄成婚。”花天荷见柳青云一口不违,知是真情,不胜大喜。因执柳青云之手,细细端详道:“兄言既如此真诚,则我花栋果然有福,得遇如兄之才貌之淑人也,何幸如之!”柳青云笑道:“兄嗜羊枣,故以为幸。小弟自知蒹葭倚玉,又未免以为愧也。闲言且放开,兄既要纳亲,可写出贵宅年庚,以便令人择吉。”花天荷道:“小弟欲兄择吉者,不过假此相探,以释疑耳。兄既慨许渡河,则三星已在天,明明照人,使小弟寤寐之魂梦已安,又何敢不戴乌纱,而虚淑人之望矣。稍姑待之,未为不可也。”柳青云听了,大喜道:“淑人君子,所重固不在此,然百辆于归,是合一道。吾兄之言是也。”
正言不了,忽老家人进来报道:“前日来的那位马将爷,又到在厅上,要见花爷。”花天荷只认作赵小姐又有所说,忙忙出来相见。及相见问起马岳,方知此番来不是为赵小姐,却是因桑总兵被峒贼四出攻劫,慌忙无计摆布。因闻得花天荷尚在闽中,只得又出檄文,差马岳来令请。花天荷看了檄文,大笑道:“这总戎好糊涂,我花栋乃浙中生员,原与他风马牛不相及。只因感皇上下诏求贤之诚,故不远千里奔走至粤,献平贼之计。非是我学生夸口说,若是良将在上,运行我策,此时贼平久矣。谁知总戎无才无胆,听信谗言,拒而不纳,纳而不行,以致酿成贼毒。虽蒙授以监军之职,不过虚名虚位,何所展施!况今已谢出,则彼为粤中总戎,我仍浙地生员,有何统属,而尚以檄文见教耶?不情甚矣!烦马爷代为转达。”马岳因劝道:“桑总戎虽不深知花爷,然两广正在危急之时,花爷若肯一行,建功立名唾手可得。花爷何不借他人之便,干自己之事业。若苦苦推辞,坐失机会,岂不可惜?”花天荷通:“士死知己,岂在功名?非札而往,断乎不可。”因命备饭,留马岳小酌。因问起赵家纳聘之事,马岳道:“赵敝友一受了花爷之聘,而赵小姐之恙即不药而愈。今谨守前约,以待后命。前日小弟此来,因总戎军限紧急,没工夫使他知道,故不曾带得书来申候。”少顷饮罢,马岳要辞去,因又再三苦功道:“花爷昔日无因,尚自至广。今总戎虽然失礼,然名目终是来求花爷。为何执意不往?”花天荷道:“昔我往见,不知我也,礼与不礼可以听之;今来求我,是知我也。知我求我,而不以礼,是轻我也。士为人轻,安可往哉?如事急必欲相招,非隆中之顾、莘野之求,万万不能如命。”马岳见花天荷执意不行,只得又匆匆去复命去了。
不期这马岳才去得,忽花天荷家中一个家人,从浙江一路寻将来,直寻到柳家,方才寻见花天荷。报知家中老相公忽染一病,十分危笃,急急要花天荷回去见一面,嘱托后事。花天荷听了此信,惊慌无措,只得对柳青云说道:“小弟下榻于此,原拟砥砺切磋,以待吾兄秋闱折桂。不期老父忽然抱恙,甚是危笃,小弟心乱矣。只得要奔回一看,未免要别吾兄,为之奈何?”柳青云骤然听见,茫然半晌,说不出话来,忽长叹道:“朋友聚散,何不由人如此?若别事,小弟犹可勉强留兄。今老伯父忽生贵恙,又千里遣人来召兄一见,此天性至情所关,安敢阻兄不归?但承兄垂爱,情同骨肉,突欲别去,寸心如割矣。”花天荷道:“小弟之怀,是一是二,较兄尤甚。但非此际所忍言,只得衔之于心,佩之于骨。倘邀天之幸,托兄之庇,稍复平安,则当再图报效矣。”杨夫人闻知,也怅然不乐。忙治酒送行,花天荷只好领意,那里还吃得下去。柳青云与花天荷别怀离绪,杂杂沓沓,直说了半夜,方各就枕。
天才一明,花天荷即起身,叫花灌、小雨收拾行李。柳青云也忙忙出来,道:“兄何行之太急?”花天荷道:“老父病在垂危,生死未卜,倘有不讳,早见一见,也可表父子之情。”言罢,连饭也不吃,就备了马,便匆匆欲行。柳青云那里舍得,也备马相送。直送了七十里到府城。花天荷方辞谢道:“送已远矣,无再送之礼,可请别矣。”柳青云叮嘱道:“无论相知之情难遣,尚有许多情案未完,待老伯父台息一安,千万命驾。”花天荷点首而行。方行不得二三十步,早飞马回来,与柳青云说道:“小弟尚有一要言,几乎忘了。”柳青云道:“何言?”花天荷道:“花田姻事,小弟实已为兄聘下矣。秋闱得意,倘有嫦娥之约,万万不可应承,失赵小姐之望。”言讫,即挥鞭策马而去。正是:
非无诗酒订嘤鸣,无那春风欲送行。
情到不堪回首处,几番回首更言情。
花天荷走马回浙且按下不表。柳青云见花天荷去了,怅怅然如有所失。回到家中,只觉走出走入,寂寞无聊。想起花田之言,又暗自道:“他向日应承作伐,不过是一时戏言,不料果然为我聘定了。真是有心之人。”又想道:“此话若在闲时说来,我必认他是戏言,今倥偬之际,又去而复返,正色相告,又戒我无他娶,岂有戏言之理?若果然得花田女子作妻,也是生平快事。”欲要对母亲姐姐说知,因远无影响,只得又隐忍住了。每日无聊,转只是埋头读书,以图上进。不题。
却说柳蓝玉小姐,自从受聘之后,杨夫人就将定聘的册子付他收管。原来这蓝玉小姐,虽云是个女子,而女工之事,毫不留心。自幼小便每日攻的是诗书,习的是文字,拈弄笔墨。柳京兆在日,叫他作诗作词,无不通晓。故到今日,作出来的诗词,连花天荷都压倒了。自受了这册子,便打开了在锦香窝细细观看。见两广的山川形胜与峒贼之名字形状,道路之远近曲折,皆细细注得分明,心下暗想道:“前日花天荷,敢献策与总戎,昨总戎差人来求他去破峒贼,原来皆此册也。闻他说是仙人所授,今细细看来,若非仙人所授,决不能详明恳切如此,信非妄言。若有此册,莫说花天荷可以破贼,便是我柳蓝玉按图应敌,亦可以破此贼也。”遂朝夕观览两广之山川形势,察峒贼之来踪去迹,几乎寝食俱忘。一连习了月余,不觉两广之山川形势与峒贼之名字形状,道途之远近曲折,无不皆了了于胸中,信手可以摘发如取,随口可以应答不遗矣。因大喜道:“我柳烟虽代花子登大将之坛,亦不愧矣。”柳烟虽朝夕暗习,而杨夫人与柳青云俱不知也。正是:
灵心慧性凤鸾胎,不独矜夸咏雪才。
战策兵机都识透,想应谪自九天来。
蓝玉小姐终日潜心图册不表。
却说桑总兵,自得了花天荷所献图册,偶然凑巧遇着两番邀截如神,以致大胜。峒贼寒心,以为桑总戎尽识他的地利,故许久不敢出来。不期花天荷的这图册是偶举一二,以见端倪。其大纲大目与细微曲折,那能悉载于此。后峒贼耐不住,偶又出来行劫,恰是画册上所无,不见有官兵埋伏截杀,便知桑总戎没了把柄,任他纵横。峒贼一起得利,便一起一起只管作横起来。两广各府各县地方,又时时报贼劫矣。桑总兵束手无策,只得遣了马岳到闽中来寻花天荷,不期花天荷又使气不肯轻易而来。桑总戎计穷力竭,东败一阵,西败一阵,每每被劫,渐渐出丑。
抚按二院得知,恐怕失事连累自己,遂上疏参桑国宝御贼无才,以致峒贼骚扰地方之罪。朝廷见奏,命大臣廷议。廷议以为兵难遥度,遂请命钦差一员风厉御史,叫作夏侯春,亲按广闽,监察剿抚峒蛮事,赐他剑敕,便宜行事。
这夏侯春领了钦命,不敢稍延,星夜驰至广东。坐了衙门,就会同总兵官桑国宝,询问其致败之由。桑国宝见夏按院钦差权重,不敢隐瞒,只得直说道:“论今兵势,大都贼据险要,攻之实难。贼劫无方,备之不易,所以往往致败。若平原对垒,旗鼓相当,则未有不胜者。”夏按院道:“此以常势论也。所贵乎用兵者,常不胜则用变;正不胜则出奇。老将军拥数万甲兵,历数年岁月,岂无一奇谋变计斡旋其间,为朝廷诛此小丑?乃徒守常势,坐致败亡,岂国家倚重登坛之意哉?”桑总兵道:“本镇因才短无谋,故去年曾具疏上请方略,廷臣会议,又不授方略,而召天下献策。而天下献策者又无奇策,仍不出寻常之剿抚,致本镇请犹不请,仍待罪如前,以烦抚台白简,又劳天台远按。本镇罪固无所逃,然亦俟有奇谋变计,以成大功,而后本镇甘心受也。”夏按院道:“平蛮讨贼,虽孙吴再生,亦不出于剿抚。但妙在剿抚中有奇变耳。安可以己之剿抚无功,而遂谓天下人人之剿抚,皆无功也?老将军不自专,而上请方略,朝廷又不自用,而诏天下献策,则天下所献之策,实非细故也。不知自诏下之后,远来献策者有几人?所献者何策?乞细细报来,当择其合于奇变者以上请。”桑总戎道:“献策之人,并所献之策,皆有册籍可稽查也。”
夏按院因命取册籍来看。掌册籍官呈上,夏按院细细一看,见献策者有三十六人。也有献剿策者,也有献抚策者,也有献战策者,也有献守策者,纷纷不一。独有一名花栋者,是献捣巢之策。夏按院因问桑总兵道:“这花栋所献的捣巢策,是怎生捣法?”桑总兵道:“他欲先下抚诏,以招众贼。众贼不受抚,然后暗出奇兵,从间道直欲诛大藤峡渠魁瘟火蛇之首,以震慑之,则众贼自受抚矣。”夏按院道:“此策曾行否?”桑总戎道:“未曾行。”夏按院道:“为何不行?”桑总兵道:“本镇已操练人马将欲行之,因众献策之人,动了一张公呈,道是此策涉危履险,必不可从,故遂止而未行。”夏按院道:“这花栋如今在帐下么?”桑总兵道:“这花栋乃浙江生员,本镇授以幕府监军之职。他因一时不用其策,遂自逃去。”夏按院道:“他献策时竟以口述,还是具有册籍?”桑总兵道:“口陈者固多,亦曾具一图册。”夏按院道:“此册何在?”桑总兵道:“现存在署,以备朝夕观览。”因命呈上。夏按院细细检阅,见画的路径,皆贼之来踪去迹,又细注着某贼出劫,当由某路邀截;某贼来夺,当由某路伏攻。夏按院道:“册中方略,写得井井。曾一试否?”桑总兵道:“屡试必验。但恨峒出没之路广,而册中方略不克悉载,故往往致败。”夏按院道:“册既有验,便当尊用其人,为何转听谗言,致其逃去?”桑总兵道:“本镇因一时过慎,其策未即举行,彼即悻悻逃去。本镇又差官至闽追回,正思举行,又值此时地方平静,本镇恐行其策,反致搔扰。因行之稍缓。彼不得志,复又悻悻而去。昨峒贼四出,本镇复差马岳至闽檄召,彼竟抗拒不来,非本镇不用也!”夏按院因叫差官马岳来问道:“你去檄召花栋,这花栋为何不来?”马岳禀道:“他道总戎老爷,胆小气馁,不足有为。又行檄相召,无待贤之礼,故傲而不来。又说,视平此峒蛮,如摧枯拉朽。必欲我出,非加礼如隆中莘野不可也。”夏按院听了,因对桑总戎说道:“这花栋举止行藏,并所陈方略,依本院看来,直是一个奇才。惜老将军不能用,若信用之,此时已成大功矣。”因又问道:“目下峒贼何处最为紧急?何贼最为毒恶?”桑总兵道:“连日报青削天、花皮豹二贼围省城甚急。发兵与战。彼忽散去;兵方一归,他又突至;邀截之而不知其径路,穷追之而不识其出没。真无可奈何,故束手以待。”
夏按院问明白了,急急回院,遂备文书,将青削天、花皮豹围省城之事,细细写了,外又修书一封,备述其为国求贤之意,万望速来,共襄王事。又具许多金币礼仪,复令马岳星夜至闽,礼请花监军至广,共议捣巢之计。
马岳领了夏按台之命,星夜奔到柳家,不期花天荷已回浙,不在柳家矣。马岳甚是着急,柳青云只得出来接见,询其来意。马岳遂将新按院文书,并书帖、礼物取出,备言要求花天荷去解危之事。柳青云道:“花兄未奉命之先,因父病而去。只好借托马爷回覆一声。”马岳道:“若是桑总兵之命,便好回覆。此乃朝廷特特为峒蛮作横,新差来的按院。这按院姓夏,为人甚是聪察。一见了花爷献与桑总兵的画册,甚称奇才。故亲自写书备礼,着小将来求请,殷殷属望。今若不在,何以覆命?况闽中亦是他所属地方。若必是要回他,小弟一人无以为凭,必须烦柳相公同去一回方好。”柳青云听了,心下也费踌躇。因命收拾酒饭款待马岳,道:“请从容再作区处。”
因进来与母亲姐姐说知此事,商量道:“这事倒不好处置。”杨夫人道:“花天荷回浙是实,又非隐藏,只硬硬回他便了。”柳青云道:“这按院兼管广闽,系是亲临上司。要回他,这马差官要孩儿同去回他。”柳烟听了,乃问道:“可知这按院要花天荷去,为着何事?”柳青云道:“因峒贼围省城甚急,故来求他去解围。”蓝玉小姐又问道:“可知他围省城者,是何贼?”柳青云道:“我那里得知,现有文书书帖在此,必看了方知详细。”蓝玉小姐遂叫兄弟悄悄取了进来,轻轻拆开,细细看了,方知是青削天、花皮豹作横。因向母亲、兄弟商议道:“这花生,已弃诗书而娴韬略,这功名定要在于两广。两广峒贼恃险逞凶,无人可制,花生既得此仙册,则破贼之功,必花生方成。前因桑总兵无才胆小,故尔不用。今既遇此夏按院羡慕奇才,正花生立功之地。若因其回浙而抵死回覆,岂不是当面又误了机缘?况破此青削天与花皮豹,册中已注得分明,只须按册而行,破之有余。何不把这破贼的方略,写作一册,封得端端正正,只说是花天荷临回浙时,预知广中围城,先留下的遗计,付与来官取去,等他破贼成功,岂不更显神奇之用?”杨夫人与柳青云听了,俱大喜道:“得能如此,可知大妙。但只是破贼的方略,却是差池不得的,若有差池,使贻害不小。”蓝玉小姐道:“册上注得明明白白,如何能差!母亲但请放心,包管成功。”柳青云道:“既然如此,姐姐快去封写好了,我去陪那差官吃饭,就要对他说了。”蓝玉小姐忙去封写。
柳青云出去陪马岳在厅上吃饭,马岳道:“酒饭倒不敢过叨。只是这件事,却如何区处?”柳青云笑道:“马爷不消虑得,花兄虽然去了,却喜得他临行就知道广中有急,预先留下一个册子,封得坚坚固固,叫等马爷来时可付之。又说破贼的方略皆在内。”马岳听了着惊道:“柳相公,此言果是真么?”柳青云道:“现有在内,怎生不真?”马岳见说是真,不胜大喜道:“若有留下的册子,便可覆按台之命了。”连忙吃完饭,就逼着要册子。柳青云道:“今日晚了,明日早行何如?”马岳道:“这是紧急军务,焉敢少停?乞柳相公快快付出,小将便连夜去了。”柳青云忙忙入内,向姐姐取了出来,交付马岳。马岳接在手中看一看,见是前月封的。又见上面写了“烦来差官马岳投到钦差按院夏老爷公堂开拆”,因大惊道:“这花爷,真是个奇人了!怎夏按院才到任,他前月就知道了。册中方略,定有妙用。”因谢别了柳青云,竟上马带着跟随,星夜飞赶去了。正是:
灵心深识窍,俏胆远过人。
弄出机关巧,凭谁亦道神。
蓝玉小姐弄了机关,暗暗欢喜不表。
却说马岳领了册子,连夜赶回广东。候按院开门,即忙入见。夏大人一看见,就问道:“花监军来了么?”马岳因禀道:“监军花栋,未奉命一月以前,因父患病,已赶回浙去了。”夏按台道:“花栋既是往浙,你就该顺便往浙去请了,为何又复空回?”马岳又禀道:“末将即欲往浙,因花栋临行时,留下一个册子,说有破贼的方略在内,叫末将呈与老爷。恐误军机,故星夜赶回。”因取出封册,双手呈上。夏按院叫人取上一看,看见封的日时是月前,又见册面上写出差官马岳名字,又见上面写着“钦差按院夏老爷公堂开拆”,不禁暗暗惊喜,道:“他前月临去留下的,为何就知我与马岳的名姓?真是个奇人了!”再打开册子看时,见册上正写的俱是剿青削天与花皮豹的方略,正与目前的时事相对,册末又写道:捣巢方略,已悉具于桑总戎册中,因总戎无才无胆,故致虚悬。今幸天台按临,破贼救民为朝廷除患,正千古一时,万万不可坐失机会。不胜待命之至。
夏按院看了,喜动颜色。只因这一喜,有分教:千年积寇,一旦投诚。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花大本逼子占高魁 夏按察荐贤膺重任
词曰:
红云头上,青云足下,谁不羡逢时?试抚鹤心,闲揆大志,转若愧须眉。
虎头燕颔封侯骨,未遇有谁知。一朝奋发,三军惊骇,方表是男儿。 右调《少年游》
话说夏按院,自得花天荷留下的遗计册子,见册子上正是破青削天与花皮豹之谋,满心欢喜。以为花天荷既有前知之妙,则所遗之方略自无不效之理。遂放大了胆,竟会同桑总兵来,照册子亲敕他悄悄调兵,于某处埋伏,于某处截杀,—一调度停当。然后命桑总戎亲督大兵,到省城与青削天、花皮豹二贼交战。桑总兵不知是花天荷的遗计,只认做是夏按院自运机谋。因他奉钦命而来,不敢违拗。遂—一埋伏的端正。方遣参将赵天爵领精兵五千去破青削天,又命游击潘凤领精兵五千去破花皮豹,自却亲督大兵东西接应。原来峒贼虽然凶狠恶毒,不怕死,敢于作乱,然鸟聚兽散,临不得大阵。每遇大兵来,便逃窜而去。窥伺你防卫稍懈 他又突然而至,或劫或掠,大肆猖狂;你若乘胜赶他,他的径路熟,奔走捷,再没处拿他。故时时出来骚扰,必得大利而归。
不期这日赵参将与潘游击两路精兵,奋勇夹击,又有桑总兵亲自督阵,十分猛勇。二贼如何搪抵得住?况从来走惯。众贼见不是势头,便照旧一哄俱奔散了。原来众贼奔散,各各有个去路。那青削天的去路叫着乌泥谷,那花皮豹的去路,叫着铁草荡。众贼若奔入去路,任你有掀天本事,也奈何他不得。不期这日与往日不同,青削天奔到乌泥谷,花皮豹奔到铁草荡,正要入去,忽听得一声炮响,涌出许多伏兵来,将众贼拦住。众贼提防不及,早被伏兵手持利刃,把众贼捉住,就如砍瓜砍菜。青削天与花皮豹着了忙,只得带了众贼,各转小径而走。青削天的小径叫作暗沟头,花皮豹的小径叫作漆甕底。二贼急转到暗沟头、漆甕底,以为此二处神鬼不知。不期二处也早有伏兵在那里把守截杀。二贼看见,骇得魂胆俱消,真所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听凭伏兵斫杀。杀不尽的,方乱纷纷扒山越岭各逃性命。正是:
狼遭毒箭应心碎,虎被窝弓亦胆寒。
作贼如斯遭杀戮,再叫临阵定眉攒。
青削天同花皮豹被伏兵两番截杀,十分贼杀去有八九分,真杀得个个心惊胆战,抱头鼠窜。各峒闻知,尽皆害怕,遂将各府州县散出在外行劫之贼,一概招了回来,躲在峒中不敢复出。
夏按院见一战成功,愈信花天荷妙计如神。因想他捣巢方略,自然奇妙,何不荐他作了两广总戎,削平峒贼,则我奉旨来此监察一番,不为无功矣。遂一面报捷,就书面上本荐举花天荷,又一面催督桑总兵操练人马,以图命下大举不题。
却言蓝玉小姐,自写了花天荷的假遗册,付马岳取去,心下虽以为必然功成,然去后没个消息,也未免牵挂。过了几日,宗师发科举案,柳青云是头等,要到府中去伺候发放。发放过,打听得广东省城,亏新按院出奇谋,将峒贼围解了,如今依旧平安。来家与姐姐说知,蓝玉小姐心中方才放下。因此愈将册子爱惜。日夕观玩。原来一向止留心看的是两广山川图,并未着精神看到第二幅园亭图之上。此时因两广山川图看得烂熟,心情稍暇,遂将第二幅园亭图展玩。因暗想道:“这册子既出之仙人之笔,第一幅两广地理图,既关系军机,神妙如此;再没个第二幅园亭图,了无所取之义。”因再三细玩,忽惊怪道:“这画上的园亭楼阁、台榭池塘、朱槛曲径 白石瑶阶,花草树木檐壁帘栊,俱与我家相似。”忽省悟道:“前日闻得花生说,仙人赠他时,曾说他功名、婚姻皆在此中。由此看来,两广山川图是他的功名,不待言矣。功名既在山川图,则园亭图,关乎婚姻可知。园亭图既与我家相似,则婚姻不在我,而又在何人?惟花天荷与我家有此一段姻缘,故毫无瓜葛,忽牵缠至此,真天意也!尚何他想?遂一意在闺中静守不题。正是:
大悬鹘突图,高据葫芦座
只道没人知,灵心暗瞧破。
却说花天荷,自别了柳青云,忙忙赶回。只道家中父亲病重,要见一面。不知他父亲原无病痛,好好在家。只因有人在广中作客回家,传说花天荷献策不用,流落在闽中,与人出力打官司,被闽中合学秀才围住,在县前厮打。他父母听见,心中惊慌记念,故写此假信,叫人到福建哄他回来。花天荷到了家中,见父亲无恙,方安了心。再细细推问,方知是传话的缘故。因将从前之事,一一向父母兄嫂说明。父母半信不信,只是再也不肯放他出门远行了。花天荷见父母过于爱子,一时也不好便就要出门,只得勉强住下,然一心只挂念看柳青云。
过不多时,学道发牌考温州的科举。花天荷因前出游,已告假于学中,又因志在雄飞,竟不打帐去考。父亲花大本因吩咐道:“你既在县中作个秀才,又正是青年,又远近游访,未尝失学。幸我二老无恙,何不赴考,努力功名,以博青紫,娱我老夫妻之怀?终日只以诗酒荡流为心,倘流荡久,终于无成,不但失父母之望,岂不自误?今宗师科考,须速速打点去考。”花天荷道:“作秀才固然该考,但只是孩儿既已献策在广中总戎处,功名别自有路。这秀才笔墨之事,若再去料理,便是弃大而就小矣。岂不惹人之笑?”父亲道:“你两广献策的功名,却在那里?曾有一毫着落否?你学中的秀才,是现在的;今秋的乡试,是现有的。虽中与不中不可知,为何舍了现在的功名不去求,却指望那无踪无影的虚事业?好好一个青头白面的书生,却躲在家中不赴考,转要说甚么就小而弃大?不惹人之笑?”母亲亦再三劝道:“你本是浙江秀才出身,就是到广中干了什么大前程,却尚未到手。今日归来,仍照旧日名色出去考一考,也未见得就辱没了。为何这等固执,偏与父母相拗?”花天荷被父母逼迫不过,只得勉强应承道:“既是父母有命,孩儿焉敢不遵?但有一言须先禀过。”父亲道:“你有甚隐情,只管说来。着说得通,我无不允。”花天荷道:“也无他说,但只是中了,以七篇无用的文字博来的文官,孩儿实实不愿去作。”父亲听了大笑道:“你若得中,我只要成一个官家体面。老实说,我家又不少穿,又不少吃,作官不作官,听从你的志气所为,我决不强你。”花天荷见父母苦苦劝勉,没奈何,只得到学中消了假,随众去考。自顾不觉失笑,因作诗自嘲道:
曾从虎帐盛谈兵,虽未成名座已惊。
不道隆中厌高卧,又教拈笔作书生。
过了几日,宗师发考案,学里斋夫来报,是一等科举。父母得知甚是欢喜。因吩咐花天荷道:“你既有了科举,也该静养一养,不可终日只是吟诗吃酒。”花天荷笑道:“静养若待此时,则静养得几何?转不如吃几杯酒,到是作文章的真受用。”父母知他豪华惯了,也只好不来管他。花天荷每自想道:“我原无心要求科举,倒有了科举。不知柳青云要求科举,今又何如?”又想道:“我看他沉潜笃实,笔墨多姿。自是个科甲中人物,不消苦苦替他担忧。”又过几日,秋闱期近,父母催他起身。只得仍旧带了花灌小雨到杭州省城来赴试。来便来了,心下终有三分不像意。捱到试期,只仅仅完了三场,便一径回温州家里,就要到福建去探柳青云的消息。父母拦阻道:“他若有科举,中不中自有题名录到浙江来。他若中在题名录上,进京会试,少不得要经过此地。既经过此地,自然要来会你。若是不曾中,题名录上无名,你再往闽去看他也不迟。若此时便要去,倘他中了出来,岂不两边错过。”花天荷听了,暗想道:“此虽是父母留我之意,却也说得有理。”只得又勉强住下。且待榜发。
不期浙江榜发,花栋早高高中了第一名解元。连夜报到,花大本老夫妻不胜之喜,连忙打发报人。花天荷闻知,不耐烦在家吵闹,竟悄悄带了小雨往天台山中去游赏躲避了。这边府县来送匾,竖立旗杆,就催他到省去谢座师房师会同年,行各种礼仪。花天荷早躲得没踪没影。父亲花大本没奈何,只推说偶沾小恙,一痊可即赴省矣。一面叫花灌去寻着了,就请他来家。他叫花灌来回覆父母道:“原言过,中了是不出来作官的。”父母道:“那个叫他作官,只是既中了解元,座主、经房,岂可不一拜见?府县送匾立旗,岂可不一往谢?”花天荷道:“我要那解元的旗杆匾额做什么?”躲在天台山中死也不肯出来。每日只叫人打听,要买那福建的题名录。
过了几日,有家人在县城中看见,买一张来了,叫花灌送到山中与他看。他一眼看去,早看见柳路名字中在十九名上,不觉跳将起来,不胜欢喜说:“妙呀,妙呀!柳青云中了!”连忙奔了来家,与父母说知:“柳青云中了,自然要到此来。我在他家住了半年有余,他母子待我,就如骨肉。他若到此,也要殷勤待他,方成个道理。”母亲道:“这不打紧,只是你侥幸中了一个解元,也须要打点进京去会试。”花天荷道:“我又不作官。去会试作甚么?”母亲道:“人生在世,要争个品第、你前日好杀,只是个秀才。今日就不作官,也是个举人了。若再能中个进士,便成了一生的人品。作官也好,不作官也好。”花天荷道:“孩儿官须要作,但不喜作这弄笔头的文官耳!母亲但请放心。”一面就吩咐花灌同一个家人,到闽浙往来的通衢上,迎候柳青云。
过了许多上京会试的举人,只不见柳青云。直候到十月初旬,方见柳家那老家人郑老官,先骑着一匹牲口,沿路访问花家。花灌看见,忙招呼相见,大家欢喜不尽。花灌就叫家人先报知花天荷,自只等柳青云轿到了,方领了来家。还未到里门,花天荷早自立在大门前,笑嘻嘻的等候。柳青云看见,忙跳下轿来相见,彼此如获珍宝一般,快不可言。遂携手步行到家,进入堂中,柳青云就先请老伯并伯母拜见。原来花大本与叶氏,知道这个柳青云是儿子的好朋友,定要相见。早已打点端正,只一请便出来相见。看见柳青云青年俊秀,就如美人一般,比自己儿子更加秀美,心下暗想道:“原来这柳青云如此清俊,怪不得他二人相好。”因欢然接待。柳青云拜见毕,就命家人呈上闽中贽见土仪,花大本夫妻受过,谢了入去。
然后柳青云与花天荷对拜,拜毕,二人坐下。柳青云就言道:“前日吾兄一闻老伯父尊恙,匆匆而归。小弟甚为吾兄担忧。不意吉人天相,竟安康了,可贺,可贺。”花天荷道:“家父何曾有恙?只因有人妄传小弟流落闽中,所为不善,故假此召回耳。这也罢了,不期又苦苦逼弟入场,如今竟弄成个两截人。今见吾兄,未免有愧。”柳青云道:“长兄此言大差矣。弟闻古之豪杰,未有不文武双全者,后来才薄,方分为两途。前日长兄临行,小弟就要劝吾兄归就乡试。因倥偬中说不及此,甚为怅怏。后见浙江乡试题名录,知吾兄发解,忙忙报知家母,方信英才自有真耳。快不可言!吾兄为何今日反如此说?”花天荷道:“仁兄之言未尝不是,在小弟只觉不畅,这且慢讲。”遂邀柳青云到书房歇息,一面备酒接风。柳青云就将中举的文字请教,花天荷看了道:“别兄不久,为何便如此精进,真所谓后生可畏也。取进士第,真如拾芥耳。”柳青云因求他解元的文字看,花天荷笑道:“当日入场,屈于父母之命,勉强为之,实实不知作些甚么,非欺兄也。”柳青云听了大笑道:“吾兄竟过而不留如此。”花天荷与柳青云只略谈谈心事,知会试尚远,便日日引他去游天台之胜,其余都不题了。
父母见花天荷全没个会试之意,因暗暗央柳青云劝他。柳青云因答道:“老伯只管放心,容小侄行时,竟勒逼他同行便了。”花大本大喜道:“全仗,全仗!”过到十一月尽,柳青云一算行期促了,就要催花天荷同行。花天荷因说道:“若以吾兄进京,小弟自愿依鞭蹬。至于要小弟会试,小弟实实不欲。倒不便与兄同行。”柳青云道:“吾兄既志在封拜大功,不屑小就文墨,小弟如何敢强?但小弟舍兄而孤飞北地,未免寂寥。仁兄弃小弟而静处于兹,恐亦难为独乐。何不偕行燕京,一访悲歌击筑之风,亦古侠烈之所为也。吾兄独无意乎?”花天荷听了,欣然道:“往试则断乎不可,若偕兄为燕山易水之游,则又无不可也。”柳青云见花天荷许了同行,因大喜道:“吾兄既肯许弟同往。则小弟之孤行,又可作壮游矣。”遂报知花大本,打点行李,择定吉日长行。
不期到了这日,刚打帐起身。忽府中县中,跑了一二十个报人走进厅来,取出一张大红报条,高高贴在堂中。上写着:
钦差闽广监察御史夏 奏荐贵府老爷花讳栋,高擢都督府左都督同知、充两广总兵官,代桑国宝之任。
奉圣旨:部议依拟。着即走马赴任,与按臣共商捣巢之策。钦此。
花天荷合家看见,俱欢喜不了。但摸不着夏按院是谁,为何肯荐?因问报人的详细。报人道:“小人们如何得知?老爷要知详细,除非抄夏老爷原荐本来看,方见明白。”花天荷只得重赏了报人,就叫家人到报房去抄报,又留柳青云住下。不多时,抄了夏按院的荐来看。只见写道:
广东道监察御史,奉剑敕监察两广峒蛮事 臣夏侯春谨奏:为据实效荐贤事:
臣奉剑敕,星驰至粤,时峒贼青削天、花皮豹已紧围省城攻劫矣。总戎桑国宝束手无策,任其来
去。臣再三诘责,始称前曾有浙江生员花栋奉诏至军前献捣巢之策,惜一时未用,故致峒贼猖狂。及臣
细览花栋原献之策,实为破贼要机。急求花栋,而花栋已弃而去闽矣。再急遣人至闽追求花栋,虽云归
浙,而已预留遗计献臣。臣览之,内云何处伏兵,何处截杀,已将破青削天、花皮豹二贼之方略明明示
臣矣。臣因照其方略用兵,才一战,而峒贼之兵已十亡八九;二贼受伤,仅以身免。各峒出劫之贼,闻
风悉皆逃去,不敢复出。此一战,不但省城围解,而天朝威武,已赫赫贼心矣。由此观之,则花栋之
策,实平蛮之要略;而花栋之才,诚当今之伟人也!臣不敢邀功蔽贤,谨以奏荐。伏乞圣明破格擢用,
使之代桑国宝之任,绩成其初献捣巢之功,则东南半壁,自矻矻金汤矣。
桑国宝才力不及,降一级调用可也。奉圣旨
花天荷看了,忽大惊,道:“他这本上差了!我须急急上疏辨明方好。”花大本忙问道:“按院本内,无非荐你之才,有甚差处,你却要辨?”花天荷道:“父亲有所不知,朝廷之事,是欺瞒不得的,又是冒认不得的。这按院本内说我献捣巢之策,这是实有之事,可以应承。他又说我留遗计与他以破贼,孩儿自闻信匆匆回家,尚不知这夏按院到任,又何曾有甚遗计与他?今日不辨明,糊糊涂涂冒认在身上,倘此计出之他人,按院误认为我,明日有人来争,岂不是我冒认?岂不是我欺君?是未获功,而先获罪也。如何使得?”花大本听了,便茫然开口不得。
花天荷因对柳青云道:”小弟有此一事,不明不白,必要在此辨明,大都不能陪兄至京矣。但事系朝廷,恐在府县辨不能明。小弟只得具一疏,烦兄带至京中,为我一上,方才稳妥。”柳青云笑说道:“捣平峒贼,吾兄之素志也。前不惜一二千里,间关至粤者,欲成捣巢之功耳。厄于不用,故失意而归。今既遇夏按台之知己而引荐矣,又蒙圣恩之明察,而垂听焉。正吾兄得意之秋,展足之时也。自应火速赴任,垂手捣巢,上以报天子之恩,下以明丈夫之志,为何如此拘文牵墨,固守尾生之信,以自失此定东南之大机哉?”花天荷道:“此非小弟拘牵,事实有碍。且无论他人争辩,即有人问一语道:兄前所遗者何计遂致成功?叫小弟将何言以对?”
柳青云笑道:“兄若不能对。容小弟代对何如?”花天荷见柳青云笑得有因,因正色问道:“小弟行后,莫非吾兄更有所闻么?”柳青云又笑道:“闻是略闻一二,但不知可好明对兄言?”花天荷听了着急道:“兄好人耶。即有所闻,尚不欲言,而刁难小弟耶!”柳青云又笑道:“不是刁难,只因事涉于私,有些难于开口。”花天荷道:“尔我忘形至此,尚有何嫌而作此趑趄之态?”柳青云道:“既如此说,小弟只得实言矣。前日吾兄所定尊夫人之册,家母恐无凭据,随即付尊夫人收贮矣。不期尊夫人系有心之人,自得此册,朝夕观玩,遂竟将破广贼之方略穷究尽矣。适值夏按台被青削天、花皮豹二贼围急,访知吾兄有平蛮之策,急差马岳持书并厚礼来求。小弟辞以回浙,马岳惧而不敢回报。尊夫人闻知,因与小弟商量道:‘按院来求花生者,不过欲破此二贼也。今破二贼之方略井井然,何不写作遗计,以神其用?’小弟一时大胆,遂以为然。因倒题年月,诡作兄之遗计,付马岳献去,实危道也。不期夏按院惊以为神,遂照遗计用兵。仅一战,而破二贼如扫,遂成大功。故有今日之荐也。兄台若以为功,亦尊夫人之功;兄台若以为罪,亦尊夫人之罪。小弟虽也与闻其事,而实不知其中之妙也。不识吾兄以为何如?”花天荷听了,喜得抓耳揉腮,因拍掌大叫道:“快哉。快哉!我花天荷何有福如此也。”只因这一喜,有分教:雌雄龙剑合,表里兖衣成。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赖徒夫死里获生机 花总戎美中寻不足
词曰:
欣然作恶。恬然下毒,只好没冤家。狭路相逢,避他不得,方叫一声呀。
合欢既已长根芽,何不待开花。甜桃不认,翻疑苦李,咄咄费咨嗟。 右调《少年游》
话说花天荷,听见柳青云说献夏按台的遗计,是他新聘定的女子所作,直喜得心花俱开。因对柳青云说道:“天下怎有如此贤能女子,恰又为我花栋所聘,恰又助我花栋成功,真快事也!今日乌纱已好戴了,白马已好骑了,正好去谢媒迎嫁。只可恨仁兄又要进京会试,无人引进,却将奈何?”柳青云道:“小弟到京,不中可速回;即中亦必速回。往回不过三四月,吾兄纵急催赴任,亦须挨至新正。倘能沿途稍稍盘桓,弟自当奔驰赶至,为吾兄执斧柯也。”花天荷听了,大喜道:“得兄如此周旋,谢知已矣。”柳青云与花天荷商量停当,知万万不能同行,就要别去。花大本见儿子作了大官,便也不逼他去会试了。花天荷又留柳青云住了数日。见会试期近,只得瞒了人。亲送他至杭州。方才两下分手别去。正是:
一步同行一步乐,片时相聚片时亲。
依依恋恋不忍别,方尽人间朋友伦。
柳青云别了,进京去会试,且按下不表。
却言花天荷送了柳青云回家,早有府县官时时来敦请上道。花天荷因有柳青云的约期在胸中,便东推西托,只延挨过了新正,到灯节后方发马牌,拜别父母兄嫂,赴广上任。一路府县送迎好不风骚。花天荷在路上,暗暗思想道:“我一个秀才,蒙按台力荐,又蒙皇恩重用,若不捣大藤峡之巣,诛瘟火蛇之首,平靖东南,岂不负此一番举动?”又想道:“捣巢之策,固万无不妙,但入巢之路丛杂幽隘,必得一稍有知识、敢死亡命之徒,善觑方便,率众深入,便无不成之大功矣。”心中虽如此想,却一时无人,也只得放开。
忽一日舟行到闽浙交界的地方,只见岸上一个拉纤的徒夫,有些眼熟,一时想不出是谁。因只管注目而视,此时小雨正立在旁边,忽想起言道:“这个纤夫倒有些像福建长乐县前与老爷厮打的那个赖秀才,模样一般。”花天荷方看明,点头道:“正是他。”又想道他问徒在此扯纤,想正为买盗扳人之事了。又想一想,自笑道:“这赖秀才,雄纠纠一个学霸,诈骗人财。不期他运气低,恰恰撞在我手中,只一二件事,便弄得到这个田地。又可恨,又可笑,又可怜。虽他自取,实亦我惩之过重。今柳青云已自发科,料不怕他作祟,今又恰恰遇我于此,也是他的灾难满了。他纵不才,也曾圣人门下作过弟子的,莫若叫他来诲训一番,饶了他去罢。”因吩咐船头叫将扯纤的第九个纤夫带过来。
船头只认作是看见他扯纤不用力,要拿他责罚,忙跳上岸,就解下他的纤板绳子,将他索了,牵着就走。赖秀才不知是甚缘故,忙分辨道:“我好好扯纤,你扯我那里去?”船头道:“若是我扯你,你倒造化了。是总镇老爷,亲眼看见你扯纤不用力,故吩咐拿你。”赖秀才听见是总镇老爷拿他,连魂都吓走了,口中只连连叫苦道:“苦呀,苦呀。”船头将他带到船上,跪下禀道:“躲懒偷力纤夫拿到。”赖秀才听见船头禀他躲懒偷力,因跪在舱板上,只是叩头乱叫道:“小人是生来没有气力,实实不是躲懒,求老爷饶命。”花天荷因问道:“你既作纤夫,为何没有气力?”赖秀才答道:“小人不是惯作纤夫的,是问了徒罪在驿中,驿中拨来扯纤的。”花天荷又问道:“你原是个什么人?为作了什么犯法之事,方问徒到驿?”赖秀才听见花天荷细细问他,问到他伤心之处,不觉泪如雨下。放声大痛道:“小人不瞒青天老爷说,小人实实原是长乐县学中一个生员,只因倚强恃恶,毁打了有职官员,故革去衣巾。后来因怀恨不消,买贼扳害良善,不期天理昭彰,那贼当官不执证扳害之人,反一口咬住是小人知情,故此问了一个徒罪到此。”花天荷听了大笑道:“依你说来,你这罪是贼害了你,你该怨他了。”赖秀才道:“小人若不买他扳人,他如何能咬我?此皆天理不容,小人自取死,怨他也无用了。”花天荷道:“你如今到此田地,还想求生么?”赖秀才道:“生固不望,但只恨死得污辱无名了。”说到此,忽又大哭起来。
花天荷道:“我若饶了你这污辱之死,叫你去拼死去干件大功名之事,你有胆气去么?”赖秀才道:“不瞒老爷说,若以当日衣冠论小人,小人虽出入圣门,实实是个无赖的禽兽。若就今日囚犯中论小人,小人虽日与猪犬为群,而廉耻之心尚未丧尽。倘邀天恩得脱此污辱之死,而使之蹈汤赴火,死于功名,甘心如饴矣。但恐罪恶深重之人,不能有此自新之路也。”花天荷道:“你可认得本镇是谁?”赖秀才道:“小人乃囚犯该死之人,如何认得天官老爷?”花天荷道:“你若认不得,可跪近前,抬起头来,细细看个明白。”赖秀才听得总镇吩咐,只得爬上前两步,略略抬起眼来,往上一观,方看见便是县门前围着他厮打的花监军。吃了一惊,吓得魂胆俱无,只是连连叩头道:“小人该死了,原来就是花老爷,小人该死了!”
花天荷见他惊慌作一团,因吩咐道:“你不须惊慌,本镇念你是个圣门中弟子,今一旦污辱至此,虽你自取,实亦可怜。今日本镇不念你的旧恶,转认你作个故人。欲吩咐驿官与你除了名字,放你回去,你心下何如?”赖秀才听了,连连叩头道:“罪人触犯天台,死有余辜,乃蒙天高地厚,不加万戮,反赦其死,真恩同再造矣。”花天荷因即传唤驿官来,吩咐道:“这个赖徒夫,原是个儒学生员,本镇要带他去军前立功。你可在驿簿上除了他的名字。”驿官领命而去。花天荷因又对赖秀才言说:”你驿中徒夫的名字,本镇已与你除去了。你这番回去,须要作个好人。不可又去作恶,负了本镇开释之心。”赖秀才见吩咐驿丞果除了徒夫的名字,感激不胜。因再三叩谢道:“小人从前作过无限之恶,花老爷毫厘不究,反哀怜死骨,而曲赐生还。小人虽实禽兽,而衔恩如此,亦聊捐顶踵,而少报万一矣 况故园归去,实无面目。适又闻花老爷有功名之路,倘车轮马足之下,有一劳可效,虽死于汤火,亦荣于今日矣。求老爷再开恩收录。”花天荷道:“本镇今日放你,是本镇之情。你此时感激本镇,依依不去,是汝之情。汝要本镇收录,须知收录不难,而收录之后,设有委用,为功为罪,则有军法从事,而非用情之地矣。汝须斟酌。”赖秀才道:“小人没甚斟酌,从今以后之身,皆老爷所生之身,倘有效用之处,便为老爷死,亦死得有名矣。至于犯罪,又不待言矣。”花天荷听了道:“今汝能改过自新,发愤如此,后之功名,可盖先愆矣。”因替他改个名字,叫作赖自新。吩咐注在听用册上,又吩咐赏银二十两,叫他置办衣服。不数日,赖秀才一个扯纤的徒夫,竟然焕然一新矣。正是:
禄莫相中觅,官休命里寻。
贵人抬眼看,便是福星临。
花天荷一路游游衍衍,比及行到福建,已是三月初旬。早已有会试录报到船上,看见柳青云又中在三十六名之上,满心欢喜。料柳青云不失信,必然赶回。使不沿途耽搁,竟一程一程前进。又不半月,早到了柳家。
此时杨夫人与蓝玉小姐已知他中了解元,又荐升了总戎。今见他一到闽即来他家,十分欢喜。因叫家人书童请入内厅相见,先拜见过请坐下,一面奉上茶来。杨夫人先申谢道:“小儿顽劣无知,感荷花爷教诲提拔,得能上进,老身铭感不尽。今花爷大才大志,荣任两广,老身又不胜雀跃。”花天荷道:“小侄承令郎惠爱,互相琢磨,今得大成,上可继令先京兆之书香,下足娱老伯母之朝夕,小侄与有荣焉。小侄又托老伯母福庇,钦擢两广讨贼,故特来拜谢。”杨夫人道:“小儿别花老爷时,不知可曾有约花老爷,几时回家?”花天荷道:“令郎曾许殿试过不候选官,即驰归为小侄以完前盟 又再三嘱小侄留此以待。”杨夫人道:“小儿若与花爷有约,定不敢爽期。既是这等,又要屈花爷少留数日矣。”因吩咐家人收拾大厅后楼屋,请花爷住下,以便官府往来。花天荷不喜,仍在后园书房内住。府县官员一人也不接见。
过了十数日,望不见柳青云归信。只管延捱,又恐怕迟了到任之事。若要竟上任去,又恐怕亲事只管耽搁,心下甚是踌躇。欲要求杨夫人先做主成婚,因悄悄对一个得力的家人说道:“你家爷向日为我定的这头亲事,前日上京临别时,许我会试过即赶回成就。今不见归,我又赴任要紧。烦你禀知太太,此亲在于何处?不等你家爷回,可先作得么?”家人领花天荷的言语,只得报知杨夫人。杨夫人因与女儿商量道:“这亲事不知你兄弟怎生与他说的,要作亲必待他回来方妙。只是他前日的聘定,又交在我处,我如今将甚言语回他?”柳烟道:“只说这女子,父亲久殁了,止有寡母共居,家无男人作主,必得青云回来方妥。他若说等不得,请他先去上任。候青云回时,送至任上成亲罢。”杨夫人将此言吩咐,家人就一一禀知花天荷。花天荷又说道:“任上成婚不为迟,只是前日献与夏老爷的遗计,说是新夫人画的,不知内中有甚妙处?若不作过亲,怎会明白?恐此去说差了,露出马脚破绽来,便有许多不妙。故求太太作主,早早成全了,同赴任所,便万无一失矣。”家人又传知杨夫人,杨夫人又与女儿计议。
柳烟因暗想道:“遗计的册子,是他所习,有甚不知,定要做亲?此皆是他催亲之意。”又细想道:“不知他为何这样急于催亲,莫非少年人欲情过重?”又暗暗想道:“我记得兄弟曾说,他说容貌若不与兄弟一般,情愿终身不娶。故兄弟不避嫌疑,竟将我许嫁与他。今见他如此急急求娶,又似有个饥不择食之意。待我探他一探,看是如何。”因暗暗叫了书房中服侍的两个童子进来,问道:“这花老爷可曾问你什么?”二书童道:“这花老爷常时盘问小的道,闻得说有一位亲眷家的小姐。住在你太太身边。果然有么?小的回他没有。花老爷只认作是小的说谎。”小姐因悄悄吩咐书童道:“花老爷若再问你,你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童子领命去了。
恰恰这日,花天荷在书房中独饮。饮到半酣之际,忽看见当日初到园时题赠柳青云的十首绝句,还贴在壁上,又看红分莲蕊,白胜梨花,恰有似柳青云之貌。因想道:“此虽一时无心之咏,今日看来,却转似有心而题。青云且许我新夫人与他无二。则此题不独赠青云,并赠及新夫人矣。可见凡事皆不偶然。”因又对两个童子道:“我问你话,你再不肯直说,明日你老爷回来,我对你老爷说了,叫你老爷痛责于你,你却不要怨悔。”两个书童道:“花老爷问小的话,小的怎敢不直告。但恐花老爷问的正是家爷吩咐小的不许说的。”花天荷听了,大笑道:“既是你家爷吩咐你不许说的 我也不怪你。但你老爷回来,此事是终要对我说的。你两个何不献一个殷勤,先对我说了,也见得你两个的好意,我决不对你家爷说就是了。”两个书童道:“花老爷既许了不对家爷说,小的便不敢再隐瞒了。但不知花老爷要问何事?”花天荷道:“别事都不问你,只问你家太太与你家爷,前受我定聘的这位新夫人,如今住在那里?可就在太太身边么?”两个童子道:“不在太太身边。”花天荷又问道:“既不在太太身边,却在何处?”书童道:“实在东园花影楼上居住。”花天荷又问道:“闻得这位新夫人的面庞,与你老爷的面庞相同,不知果有此事么?”两个书童道:“像是或者有些像,但是小的们下人如何看得出。花老爷要知相同不相同,除非待小的们悄悄引花老爷去自看。”花天荷大喜,道:“可看得见的么?”童子道:“明看不便,也只好躲在大树下,等他到楼窗口闲耍时,远远偷望。”花天荷道:“望得见就妙了,不知何日可去?”童子道:“明日饭后,悄悄同花老爷去罢。”花天荷听了,不胜之喜,因打点明日到去偷看,不题。
却说两个童子早暗暗入内报知小姐。小姐到次早,因叫三四个丫鬟,检一个体态稳重的叫做垂丝,叫他穿戴了小姐的衣饰,扮作小姐的模样,其余丫鬟仍作丫鬟,悄悄用轿抬到东园花影楼上住下。吩咐他饭后假作倚窗,露出容颜,与花天荷偷看。花天荷那里得知,一边吃过饭,就催两个童子同去。二书童又延捱了半晌,打听得那边安排端正,方叫花天荷仍穿了书生的儒服,悄悄开了后花园门,领得他往东园而来。正是:
蜂蝶惯寻花,花能引峰蝶。
你爱我复贪,谁知有差别。
两个书童把花天荷领到东园后几株大柳树下,藏着身体,回望园中。只望见园中楼上三四丫鬟,簇拥着一位盛装的小姐,倚着楼窗在那里看花玩耍。花天荷忙定睛一看,你道那女子生得如何?只见他:
眉黛何尝不远山,腰肢也似柳般般。
看来不独司马惯,即我端详亦等闲。
花天荷着得详细分明,不觉暗暗大惊,道:“柳青云怎如此误我,今幸被我早先窥见。倘信他言语,竟糊糊涂涂成了亲事,这却怎生区处!喜得他尚未归,我明日只说上任要紧,且脱身而去。到任之后,待我再设法辞他便了!”正是:
来如花吐气,去似柳垂头。
只为妍媸别,翻令喜变愁。
花天荷主意定了,遂急急走回柳家书房、叫花灌传出令来,命管营发牌,通知众将士明早准行。两个童子听见,忙悄悄报知小姐道:“花老爷偷看见垂丝,认真是新夫人,看不上眼,回来即传令发牌,明早准行矣。”蓝玉小姐听了,方暗暗欢喜,道:“这还有些眼力,不是个馋人。”遂与杨夫人说了,叫杨夫人留他。杨夫人因叫家人禀花天荷道:“家太太拜上花老爷。说家爷只怕也在早晚回来,求花老爷再宽住一二日,候家爷到家完了大喜,同去上任为美。”花天荷道:“再住两日候你爷归固好,但只是军机紧急,不敢久留,已发牌明日准行矣。其余之事,只好到任之后俟军机稍暇,遣人来谢时,再写书与你老爷商量罢。可多拜上太太,此时要留,恐不能矣。”杨夫人着急,叫家人再三苦留。花天荷决意要行,必不肯住。
正在去留之际,忽报柳青云殿试在二甲,不候选官,已赶归矣。花天荷虽急要出门,见柳青云到了,只得又住下。柳青云至家见了母亲姐姐,知花天荷要行,随即走到书房中来,与花天荷相见,道:“小弟为与兄有约,故星夜驰归。吾兄为何转失约,要匆匆而去?”花天荷道:“小弟之小失约而去者,正因吾兄之大失约而来也。”柳青云道:“小弟在吾兄面上,不言则已,言则一一可复,并无失约之事。请兄面诘可也。”花天荷道:“余俱不足论,只是仁兄为弟所聘之新夫人,其貌若何?”柳青云道:“小弟原未尝许兄太美,不过仅如小弟而已,此前言也。为何今日忽又过求?岂吾兄今日之位高金多耶!”花天荷道:“得如仁兄十之二三,弟愿足矣,何敢过求?但恐一痕不似,相去天渊,则将奈何?”柳青云笑道:“若有一痕不似,兄前相对,便当言之矣,何至今日忽云不似耶?”花天荷听了愈加惊讶,道:“凡人相戏,亦须有些影响。兄之戏而影响全无,这段姻缘虽蒙聘定,小弟只因深信仁兄,并不知为谁。兄乃言前曾相对,此相欺也。”柳青云道:“兄今日贵人也,但知责人,并不自反。小弟苦辩,也一时难明。但请以两言为决:前日为吾兄所聘之夫人,若是未曾与兄相对过,则是小弟欺兄,小弟甘受其责。若是明日相见,有一痕不似小弟,则是小弟欺兄。小弟亦当甘罪。倘仅类小弟,而吾兄以今日之贵,又欲过求之,则非小弟之欺仁兄,实仁兄之欺小弟也。倘仁兄必不信弟之言,弃盟而去,小弟又何强焉!”花天荷听得柳青云说得朗朗烈烈,只得应承,道:“仁兄既如此力认力明,自是小弟多疑矣,谨谢罪,请如原约。”因又把已发的硬牌收回,依旧住下。住便住下,心下终有三分疑惑。因又问两个书童道:“昨日东园看见的,可正是我聘定的这位新夫人么?”两个书童道:“怎的不是?”花天荷道:“既然是,何你家爷说,与他一般模样?”两书童道:“只怕昨日花老爷远望,看得不明白。”花天荷道:“怎看不明白?若是略有二三分相似,也还说看差。竟大相悬绝,如何得差?想来还是你家爷作成的圈套骗我。”心上又暗暗想道:“我如今官又尊了,他又中了进士,都是衣冠中人物,若不早慎于初,兴头头结了亲,百姓尽知,三军皆见,就是人物丑陋,与柳青云毫不相似,也只得耐了,怎好退悔?到其间纵埋怨青云亦无用矣。莫若还是今日斟酌,辞之为妙。但只是柳青云一团好意,如何辞他?”因又想道:“只是以军事紧急,恐到任迟了不便作辞,他也不好十分留我。”又想道:“纵辞了去,然有天台老人的图册为聘,终是一个不了之局。莫若只说此册军中时刻要用,且借了去,容到任后另行聘来为订。他乃明白人,自然就知道了。”正是:
过虑转生惑,多疑翻入迷。
分明鸾与凤,反作触藩羝。
花天荷只因这一算,有分教:疑更生疑,悔而又悔。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亟催婚愈急疑李即桃 再睹面始真悟梅代杏
词曰:
胸中不合,口里便推托、任你言词削剥,只思量金钩脱。
美疑为恶,方知是自错。再费调停婉转,情意已无着落。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花天荷因看见柳青云为他聘下的新夫人不美,立意要辞。因寻见柳青云说道:“承兄美意,留下小弟做过亲上任,固感不尽。但想命下已久,况两广峒贼朝夕作乱,乃风火之事,非比文官可以迟缓任意。倘有失事,明日按台知是逗留在此结亲。参上一本,便获罪不小。莫若还是先去上任,把任上的军务料理停当,然后再议做亲未为晚也。不知吾兄以为何如?”柳青云道:“作亲迟速岂争一时,但闽广相距千里,舍今之便,而图异日之不便,或非算也。况上任虽不可缓,然无钦限。稍宽几日,或亦无妨。”花天荷道:“事纵无妨,但小弟又想结亲快事,必钟鼓琴瑟,雍容静好,方畅其情。若一心系倥偬之军务,又一心怀淑女之关雎,未免非宜。故小弟求兄少缓也。若虑道路间关。恐当日之河洲,亦非近地。”柳青云道:“仁兄既不依,小弟焉敢强。容与家母商量,再奉覆何如?”
因入内与杨夫人说知,道:“前日花天荷要成婚甚急,连孩儿也等不得来家。今日孩儿来家催他作亲,他转推托要去上任。不知何故?”杨夫人道:“有个缘由。你前日未来家时,他日日催作亲,又诱书童要窥看姐姐。你姐姐恐他年少人不论美恶,但以成婚要紧,故将侍女垂丝,充作姐姐住在东园楼上,叫童子引他去看。他因偷看侍女不美,以为面庞相似之言不确,故不愿娶,而急急求去。”柳青云道:“原来为此。怪道我说的话他俱不信!只是如今却怎生挽回?除非直直说来,叫垂丝与他一看,他方信是实情。”杨夫人道:“你姐姐又对我说,事已作过,如今不必了。他要去,听凭他去,不要苦留。但算来他此去恐根不断,定要并册子取去。待他取册子时,却等姐姐自付还他,看他作何光景?倘他也看得平常,取了册子竟去,这段因缘可置勿问。若是看见姐姐,知东园偷见是误,仍复相求,那时慢慢再奈何他一番,再商量结亲,方觉有趣。若此时苦苦求他,未免损颜。”柳青云听了,大喜道:“有理。有理。”
因复走出来见花天荷,道:“仁兄之言,已对家母说了。家母道,功名大事,岂可误得?婚姻迟早些不妨。仁兄要行,听凭发牌可也。”花天荷道:“深感相谅,但还有一事,要求仁兄为弟周旋。”柳青云道:“不知何事?”花天荷道:“向日行聘礼的这个天台老人的册子。留放于此,实一无用之物。但小弟此去行兵,又一刻不可少的。若是早成了婚,双双携去,不必言矣。不期今日婚尚未结,而上任之事又匆匆不可少待。若无此册,则用军行兵便一无所恃矣。欲求仁兄大力为弟设法取了出来,容弟到任后即遣人补聘何如?”柳青云听了,佯为惊讶,道:“正是呀,此册乃吾兄破贼之要书,如何可少?况留此又无用,自然要设法带去方妙。但前日是吾兄亲手纳于家母处,为行聘之用者。若今日小弟私自取出,便近于儿戏。小弟只好将仁兄之意,先与家母说明,待家母明日亦亲手交还吾兄,方是道理。”花天荷道:“该是如此。但只是,小弟去见老伯母,甚觉无颜,为之奈何?”柳青云道:“大丈夫作事当行则行,可止则止,何谓无颜?”
到了次日,柳青云果同了花天荷入去见杨夫人。杨夫人先言道:“昨日小儿道及花爷上任,要前日行聘的册子。若在老身处,即当取出奉还,但前日花爷行来时,我恐沉埋在此,有误花爷之事,随即付与所聘的尊夫人收贮矣。惟尊夫人收贮,因日夕观览,得知其中详细,故前番大胆代花爷出了遗计,侥幸成功。若是做了亲,随花爷上任,或习此以佐花爷之倥偬。今花爷又因上任紧急,没工夫结亲,则此册留此有何用处?理合缴还花爷。昨日小儿虽说,老身以为未确,故未曾着人去取。今花爷既自来取,果是真了。即当差人到东园去说,请他明日带了册子来,亲自交与花爷,也可完了一件首尾。”花天荷前日行了聘,今日又索聘,自觉理上欠通。今见杨夫人细细数语,不禁面上红一块白一块,但低着头默受。只听见说明日亲手交还,方打一恭,道:“是。”遂退了出来。自心暗想道:“这样事虽做得没趣,然宁受些没趣。若娶了那个夫人来,便是终身之累。”又暗自欢喜。
到了次日午后,杨夫人忽着老家人来请花老爷到内厅说话。花天荷要觅柳青云同入来,又一时寻不见。要挨一会,又恐怕误了取册子,又生他变。只得呆着脸,独自一个跟了老家人入来,到了内厅坐下。坐了半晌,杨夫人方先出来说道:“昨日奉花爷之命,即传示尊夫人。尊夫人道,花爷之册,缘何付他收贮,盖为行聘也。行聘者,盖为婚姻也。今既要缴还原聘,则婚姻不必再提矣。也要与花爷说明。”花天荷道:“小侄当日以此册定婚者,以为婚后册自归矣。不期今日不及对亲而匆匆欲行,册又为此行不可少,故求老伯母权且借去,容到任后别行聘也。若淑人多疑,再看机缘亦可也。”杨夫人道:“既已说明,何必多议。”便吩咐丫鬟:“快请小姐出来交册。”
丫鬟去不多时,忽中门开处一阵香风。十余个丫鬟簇拥了蓝玉小姐从中袅袅婷婷走了出来。又一个丫鬟捧了册子,转走在前面。花天荷忙定睛一看,只见那个女子:
宛从天降,神色惊人。俨若仙临,奇容骇目。欲认作花,而牡丹、芍药终含草木之羞;将称为鸟,而威凤、祥鸾未免羽毛之愧。何如不肥不瘦,而亭亭匀匀之肉自生香;怎似不短不长,而风风流流之骨能吐秀。微微一笑,而举体嫣然,当之者不禁魂消;悄悄一窥,而周身灵动,遇之者难辞魄散。眉画远山,而烟痕细细,效柳叶为粗;目凝秋水,而波影澄澄,嫌星光太露。行将来步步金莲,轻盈堪爱;指顾间纤纤玉笋,柔素可怜。最妙乃扬君子风流,无一瑕香奁脂粉气;过人是擅淑人才调,有百篇彤管雨云才。
花天荷望见蓝玉小姐远远而来,就如天仙一般,及到厅前再一细视,却与柳青云面目毫厘不爽,但觉高髻云环,翠眉蝉鬓,比柳青云更觉容光飞舞,妩媚可人。心下暗吃一惊,道:“原来这才是真正小姐!前日看的差了。如今却怎生转口?”正自着急,只见那女子立在杨夫人身旁,望着花天荷深深一个万福。花天荷此时慌作一团,只得低头侧身答礼。拜罢,那女子遂叫捧册子的侍女,把册子交付杨夫人。道:“前蒙母亲传来此册,原说是花门行聘的。行聘者,为婚姻也。既为婚姻而行聘,岂有婚姻未偕,而先索聘之理?素聘物者,绝婚姻也。既绝婚姻,强留聘物,殊觉无颜。今谨如命奉还,望母亲交纳明白,以断葛藤。”说罢,依旧带了众丫鬟侍女从中门入去,随将中门关上。花天荷竟看得呆了,欲待开口挽回,自知理短,一时又措辞不来,只得白瞪着眼,出了神。
杨夫人说道:“花老爷不必出神了,已恭喜册子取出在此,也就完了一案,花爷好放心荣行。”随叫了侍女把册子送了过来与花天荷。花天荷忙止住,道:“这册子如今取不得了。”杨夫人道:“此册乃花爷军中必需之物,故再三欲取去。今既侥幸取出,为何又说取不得?”花天荷道:“小侄纳此册于老伯母者,求老伯母为小侄定亲也。蒙老伯母推令郎同盟之爱,为小侄作聘淑女。又蒙淑女不拒,珍藏久矣。则百年姻眷已订于此,不待言矣。岂有复取之理?昨偶为此言者,盖与青云兄商量,以为此册乃军中日夕所需。彼此既忝至亲,以心相信,何妨借出以应一时之急。故小侄敢大胆求老伯母周全。不期适闻淑女之言,似不察鄙衷,而有见责之意。则小侄安敢复取,以作名教之罪人。尚望老伯母垂慈送入,勿负前盟。”
杨夫人听了,沉吟半晌,方说道:“花爷之命,无有不遵。但此言,觉有些难于出口,前日花爷纳此册者,为聘婚也。既是聘婚,则聘之所在,婚之所在。岂有既聘复欲取归之理?老身昨日往取,岂伊所喜?老身不得已,因以势谕之,道今日花爷尊官也,非昔日花爷之比。虽强留成婚,恐心不相属,亦难和谐。故今日唯唯听命而交还也。既已缴还,复欲再致,恐婚姻大事,不便于如是之出乎反乎也。还求花爷上裁。”花天荷道:“轻举妄动,小侄之罪,百口何辞。但求老伯母念从前一番相与之情,曲为周全,必令此册再入妆台,则感恩无尽矣。”杨夫人道:“册子要还入不难。但既已取出,今复送入,则明日又安知不可再取?殊不足为定矣!既不足为定,则送入与不送入同也。花爷莫若且取去,以备军中之用。况淑女聘虽退出,未免尚待字闺中。花爷若不忘情,俟此去成功之后,或如所说再看机缘,亦未为不可也。此时必欲强纳,殊觉不情。”花天荷道:“此册老伯母既不欲送入,只好权留在老伯母处,亦与送入相近。小侄是决不敢取去。小侄若取去,则罪戾益深且重也。”杨夫人道:“留在老身处自不妨,但花爷此行要用。”花天荷道:“小侄此事不明,焉敢行,焉敢去。”杨夫人道:“花爷行期既尚可缓,再与小儿商量可也。”
花天荷因退出,百分懊悔道:“一件好事,已完完全全,若听了柳青云的言语,竟作了亲去上任,婚姻前程已如锦片矣。却自多疑,要去偷着,却又偷看差了,以为不美,转去索聘。谁知竟是一个绝代佳人,反触怒于他,使他生嗔而入,真可谓当面错过!此虽一时作事颠倒,想起来,总是我花天荷无福消受也。”又想道:“事虽作拙了,然犹喜其人尚在。只消再央柳青云同杨夫人苦苦去求,或者还有一二分指望。”因叫小雨去寻柳爷。小雨去寻了半晌,只寻不见,因对花天荷言道:“柳爷的轿马俱在,又不曾出门,怎再寻不见。方才送册子出来的这位小姐,倒像柳爷,莫不就是他妆扮了耍老爷?”花天荷听了,细思道:“此话倒也有三分可疑。天下虽有相似之人,却从无如此之一痕不爽者,一可疑也。柳青云许我面庞与他相似,以为既作了亲,便不相似,也无奈何。今既看破,婚不能成,因假妆淑女以验其言,使我懊悔,未可知也。又一可疑也。每日朝夕不离,及今淑女退册,要紧之际,转不见他,一隐一现,又一可疑也。有此数疑,安敢信以为实?况他淑女行藏至今不肯明说,焉肯叫他明明相见。由此想来,一定是他假妆无疑了。只是如今怎生样捉他的破绽?”又想了半晌,忽想出一个主意来,道:“我如今,只苦苦扯了柳青云,央他重送册子入去,他自然推辞说不肯受。我再逼他,当面不受,有人无人便真假立辨矣。”
正想定主意,忽柳青云走来,说道:“家母说册子已取出还兄,正好荣行,为何又不恨出?复二三其说,何也?”花天荷看见柳青云面如新洗,发似重梳,一发狐疑,道:“是了!”因说道:“这且慢论。但我叫人各处寻兄,竟不见踪迹。兄且说这半日躲在那里?”柳青云道:“纳册美事,故乐于为之。今缴册退婚,未免于颜面有伤,因暂避一时,希图完事。不意吾兄又作余波,却是何意?”花天荷道:“缴册退婚,不美之事。小弟已自为之类。而纳册美事,没奈何,尚望吾兄为小弟一图。”柳青云道:“不知吾兄更欲纳于何处?”花天荷道:“一聘岂有两纳之礼?止不过误取出者,仍欲归正纳入耳。”柳青云笑道:“既仍欲纳入,初时就不该取出了。”花天荷道:“初时取出者,求至亲以情谅也。今欲纳入者,畏淑人以理责也。”柳青云道:“淑人既以理责,又安肯复纳耶?”花天荷道:“淑人若不纳,全仗仁兄与老伯母之大力纳之也。”柳青云道:“纳之何难,纳而不受,为之奈何?”花天荷道:“纳者,仁兄为小弟之情也。纳而不受,则是淑人方严之命也。是所甘心也。若未纳而预揣其不受,竟不为纳,则淑女之命,尚不可知,而仁兄已先代为拒绝,岂小弟所谆谆恳求于吾兄之意哉?尚望仁兄与老伯母,为我花栋极力一请,若淑女必不允。而面叱之、庭辱之,则我花栋虽死亦甘心焉。不知仁兄以为可否?”柳青云道:“仁兄既如此殷殷,有何不可?纵淑人万万以为不可,亦不过徒费一番周折耳。有何伤哉?当面与家母言之,再报长兄之命。”花天荷道:“仁兄肯如此用情,则小弟感且不朽矣。”
柳青云因入内,与杨夫人并蓝玉小姐笑说道:“花天荷因看错了垂丝,欲急急索聘、今见了姐姐,又追悔不了,方才苦苦求我与母亲,还要把册子送入。”杨夫人道:“这却怎处?就纳册,只怕姐姐不消见他了。”柳青云道:“姐姐还要见他一次。”杨夫人道:“又为何还要见他?”柳青云道:“方才退还他册子,因孩儿不在面前,他心上疑惑姐姐是孩儿妆扮的。必须母亲与孩儿再当面央姐姐出来,拒绝他一番,他方死心踏地而求也。”杨夫人道:“此情或亦有之,姐姐总是要嫁他的,便再见见何妨。”母子们算计定了。
柳青云出见花天荷道:“弟与家母再三劝其受册,他只是执定不允。家母恼了,因逼他道:花爷如今官尊了,我们不便回他。要回须你自去。他说;女子守身当以礼,岂可任人弃取?前花爷既以册聘,礼也,敢不从命。故守之年余如一日。今忽弃而取聘,岂礼也哉?然花爷今日贵人,虽行之非礼,岂敢与争?只得忍辱退还原聘。聘既退出,则恩已断矣,义已绝矣,相逢陌路矣。岂有再受欺侮之理?母亲可辞则辞之,若母亲不便辞,即女面辞之亦无不可也——已许定面辞。但小弟想此事,聘已缴出,婚事料难复偕。况长兄已雄飞万里,何患天下无一女子,而必恋恋于此?倘相见时,女子无知,又心怀不忿,或出不逊之言,长兄还是安受之,还是与较之?与较之则理屈,安受之又失体。以小弟论来,倒不如从此已之为妙。”花天荷道:“兄言差矣,凡人之相与,有恩当报,有情当感,有屈当伸,有疑当白。即至有过亦当承,有罪亦当受,安可不清不白而糊涂去之?必求仁兄引之当面一绝。倘应万死,亦甘心受之,断不皱眉畏葸。”柳青云道:“仁兄既要面讨没趣,便约来日见之可也。倘有触犯,不干小弟之事了。”正是:
有心人对有心人,各弄机关各自神。
不是翻翻还覆覆,怎知情爱百分真?
柳青云既许了花天荷面见辞聘,还打帐延挨他两日,当不过花天荷朝夕催逼,只得与母亲姐姐说明,约他面见。花天荷满肚皮认小姐是柳青云妆的,拿稳了柳青云要推托,不期柳青云竟约他面见。到了这日午后,柳青云自来邀花天荷入去,道:“家母已在内厅相候,兄可入去自见罢。小弟恐怕相见时有不逊之言,唐突仁兄,仁兄或者量大,受之不觉,倒教小弟难过。小弟倒不敢奉陪。”言讫,就要走去。花天荷一把扯住,道:“正要借重仁兄鼎力,解劝一二。兄若不去,一发没了把臂,如何使得?”柳青云被花天荷扯住不放,没法摆布,只得同了入去。入到内厅,就叫侍女报知杨夫人。杨夫人因出来相见,道:“小女说,聘已交还,尚有何说?只是不肯出来。”因看着柳青云道:“花爷定要面辞明白,他又苦苦推托,你可再入去说声。”柳青云听了,忙起身入去。花天荷又忙忙拦住,道:“青云兄去不得,还求老伯母劳一位尊婢去请罢。”杨夫人因沉吟道:“叫谁去请好?”忽吩咐一个丫鬟道:“可叫垂丝来。”丫鬟领命,去不多时,忽叫了一个侍女来。你道这侍女是谁?怎生模样:
柳也腰肢面也花,何尝云鬓不歪斜。
漫言终是青衣列,曾向东楼作大家。
花天荷一眼看去,早看见这个侍女正是他楼头偷看的小姐,心下方惊骇道:“原来此人不是小姐。却是侍女妆来哄我的。”正想不了,忽听见杨夫人吩咐那侍女道:“你可入去对小姐说,花爷的聘册,亲自在此,还要交纳入来。小姐受与不受,必须自来说个明白,两下传言,恐有差错。”
那侍女领命入去。不多时,就来回覆道:“小姐说,前日是受过花爷之聘,与花爷有婚姻之约,故不妨相见。今聘已交还,与花爷毫无瓜葛,恐再相见,于礼有碍,望花爷相谅。”花天荷道:“聘册小姐虽然交出,我花天荷实未曾收去。婚姻尚然如故,故敢请见。就是小姐执意不允,亦须当面一言而决,若不当面言明,小姐以为婚已退矣,我花天荷又以为婚已成矣。明日到任,行将大礼来,彼此参差,岂不又费周折?还求小姐曲赐一面,以定其盟。”杨夫人亦吩咐道:“你入去说,这花爷乃我家恩人,又系通家。既无婚姻之约,亦不妨相见。况前日已见,今又何嫌?且我与大爷俱在于此,又非私室,快请出来。”侍女又入去半晌,方有一个丫鬟来报道:“小姐出来了。”又不多时,蓝玉小姐方带了几个侍女,又开了中门走将出来,对着花天荷万福。这一番打扮,更比前一番不同,真个是:
桃丝桃叶牡丹枝,终是人间草木姿。
妩媚入神新睡起,娇羞出阁晚妆时。
十分波俏为眉靥,一种芳香是口脂。
若问古人谁比数,慧过南子美西施。
花天荷看见小姐,果是另有一个,不是柳青云假妆,心下又惊又喜,又追悔从前误事。慌忙立起身来,连连打恭施礼请罪。只因这一请罪,有分教:女子舒眉,男儿屈膝。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乔装丈母硬主婚 鹘突媒人空着急
词曰:
婚姻一片,强逼他生变。及至周全方便,又是一番情面。
斧柯虽见,是非都莫辨。两下空埋空怨,又立糊涂案卷。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花天荷看见柳家果是另有一位小姐,与柳青云一般的模样,方信柳青云从前为他行聘定婚俱是真情实意,反是自己多疑过虑,作拙了事情。正急得没法,忽听了那小姐早朗朗说道:“贱妾虽一柔弱女子,亦曾习奉诗书之教,颇以礼义自持,决不苟且失身,任人弃取。前既承君子不鄙葑菲之陋,用申荇菜之求,俯赐仙册,以代红丝,自幸以为终身有托,故日夕观玩,习其方略,欲以佐君子之下陈。讵意待命至今,不知君子有何所见,又何所闻,忽恃元戎之尊,坐索原聘,使慈母不敢以名教主持,义弟不敢以风化劝阻,何况妾之柔弱,安敢他言?故隐忍而缴还原册。聘既交还,若以世法论之,君子与妾,相逢已如下山矣。不知君子之何所见,又何所闻,忽又纳册以续前盟,视夫妇人伦,真如儿戏。在花爷位高金多,固可横行不顾,在贱妾性劣情顽,亦未肯便随人颠倒。花爷始待舍弟,可谓义矣,乞求以礼善其终,以成全始之高义,使贱妾覆水得以苟安于地下,又君子义外之仁也。倘必欲倚贵,任弃取于一时之喜怒,则妾虽贱,恐亦不能从命矣。”花天荷听了,连连打恭请罪道:“夫人见责,言言正大,我花栋虽有百口,亦不敢巧致一言以谢过。今日复敢抱惭以请者,以夫人具明眼于世俗之外,置深心于慧性之中,欲求夫人略谅我花栋一时昏聩狂妄之事,而稍加察我花栋夙夜慎求之心。倘此慎求之心得蒙垂怜,察知一二,则我花栋今日既就诛戮,亦可作一个不负心之鬼。”
杨夫人听了,因在旁帮村说道:“花爷既有隐情,何不剖明?大家也好体谅。”花天荷道:“我花栋年已过于二十,若肯苟就婚姻,此时或亦室中有妇久矣。只因痴心要想绝代佳人,故只身至此。前承青云怜我花栋一身孤只,许结婚姻。又蒙青云知我花栋志在佳人,许以面目相同,故喜而纳聘。此固感青云之成我也,但恨青云既聘之后,不告行藏,虽告名姓,而名姓又近于乌有,凡有所言,半吞半吐,似真似假,使我花栋既信后疑,终夕踌躇,以为天下岂复有相同青云之美人,或借此以周全伦好。倘一被愚,则终身失望。故东西采访,不意命多魔劫,又为有心人所弄,以假乱真,兼之花栋耳目不聪,遂致一时狂蛊,得罪夫人。细细思之,此皆青云之误我。及今得仰睹夫人之天姿,始知青云字字出于真诚。所言相似者,尚属谦词,未尽其美也。再追悔其狂,而匍匐荆请,奈事已作拙,可谓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今又犯颜请见者,盖念事虽作拙,而以事原心,则我花栋实非真知有夫人而敢于冒犯也。即敢于冒犯者,亦不过止冒犯假充夫人之侍妾耳。”
杨夫人与柳青云听了,俱大笑起来。蓝玉小姐也微笑一笑,道:“君子之用心,固自有在,但聘册既已退出,再无复纳之理。册虽不可复入,婚虽不可再谐,然女子受一丝之聘,关乎名节,宁可被弃,断不可他图。请谨守闺中,以答君子之用心。若勒奉枕衾,逼侍巾栉,则非义之所当取,万万不能从命。言尽于此,乞君子谅之。”言毕,竟带了众侍女仍入中门而去。正是:
不是佳人要买乖,止愁夫婿薄裙钗。
千面争礼百争义,始觉因缘一世谐。
花天荷见蓝玉小姐又正拒一番,竟入去矣。无可奈何,只得再三恳求杨夫人道:“此事实是小侄作差,有罪。却幸夫人聪察守礼,有不他图之言,此犹是小侄一段机缘,必求老伯母推从前之爱,终始玉成,则恩同再造矣。”杨夫人道:“儿女性情,且宜缓图,不可急致。他既有谨守闺中之语,自无改移。从容开慰,婚姻自在。但花爷上任之钦命紧急,不及久留。以老身论来,莫若花爷且携了册子去到过任,完了朝廷破贼的正事,再慢慢料理亲事未为晚也。何必急在一时,惹他唐突。”柳青云在旁亦耸恿道:“母亲之言最是有理,天荷兄不可不听。”花天荷道:“承老伯母与青云兄美意,未尝不是金玉之言。但我花栋,看得功名甚轻,佳人难得。今日既目睹了不世之佳人,而不至诚恳以款求,乃舍之而去,以就身外之功名,我花栋虽愚,亦愚不至于此。且始之索聘,不知有佳人也,虽获罪犹可自解。今既见佳人,已悔而谢罪,又谢之不力,复为功名而去,纵佳人不我罪,我花栋亦对淑人而有愧矣。又何敢焉!”杨夫人又道:“花爷所说俱是有情之言,但恐迟误军机,却又奈何?”花天荷道:“迟误军机,不过罢官革职。我又不曾动他钱粮,失他地方,有罪亦轻,焉肯舍此而就彼?”杨夫人道:“花爷既执意如此,且请宽住几日,容老身再细细劝他,或者他有回心亦未可知。”花天荷因谢道:“多承老伯母垂慈。”遂打一恭,同柳青云退也。
到了书房中,只是埋怨柳青云道:“兄既实实为小弟结此良缘,何不正言正色,使小弟敬而从之。乃吞吞吐吐,假假真真,使小弟疑疑惑惑,将一天好事弄到这个田地!不知还要算兄之功,还要算兄之罪?”柳青云道:“小弟本是正言,仁兄多疑多虑,只认作游戏,岂容小弟作主?为功为罪,只合听兄裁夺。”花天荷道:“功罪且慢论,只是这事虽然决裂,毕竟还要在吾兄身上为弟保全,却推托不得。”柳青云道:“不是推托,但淑人所怪者,仁兄索聘也。怪兄索聘者,以仁兄轻弃之也。既怪仁兄轻弃,岂旁人之言所可解免?必竞还是仁兄自致珍重之情,至再至三,则淑人之意方可挽回也。就是方才一见面,言词甚厉。及被兄分剖一番,忽改为谨守闺中之约。试思谨守闺中,却为谁守?此挽回之机也。吾兄与其求旁人挽回,又莫若自己细细挽回也。”花天荷道:“吾兄之言,可谓深得其情。但千求万求,仅得一面。今已谢绝,岂能再见?小弟纵巧舌如簧,则亦难入淑人之耳。却将奈何?此又不得不求之旁人也。”柳青云道:“小弟闻古人有千里面谈者,岂尽赖之口舌?”花天荷听了 忽然感悟道:“是呀,是呀。我花天荷何一时懵懂至此。诗可感人,何不题诗数首以自明?”到次日,果然题了三首五言律诗。其一道:
才貌双飞美,平生一片痴。
只贪求丽质,几复误红丝。
颠倒河洲梦,等闲桃李枝。
韶年过二十,孤只尚如斯。
其二道:
绝代曾经许,何尝信有之。
几番劳顾虑,五夜费猜疑。
俏影窥难见,芳名访不虚。
于天虽获罪,实是被人欺。
其三道:
忽从天上见,始恨管中私。
气慑云霞质,魂消冰雪姿。
缁衣虽恨晚,秣马尚非迟。
沥血求恩赦,椎心致拜词。
花天荷作完了三首诗,用长笺写了,又拉了柳青云同入后厅,请出杨夫人来,恭恭敬敬拜了四拜,将诗呈上,求其转达。杨夫人连忙逊谢道:“花爷有诗,自当传入,何敢劳如此过礼。”花天荷道:“非过礼也。小侄之苦怀不能申诉,聊借此以求淑女之垂鉴耳。”杨夫人道:“既花爷如此殷殷,花爷请坐了,容老身自传入去,就道达花爷郑重之意。”花天荷道:“蒙老伯母如此垂慈,感激不胜。”杨夫人言罢,遂拿了诗笺,竟走了入去。柳青云就要邀花天荷出去。花天荷道:“老伯母既命坐,又亲身入去,敢不俟命。”柳青云道:“仁兄佳作,意婉情深,也等他细细玩阅,识出其中之妙,或可感触。着立讨回音,草草读过,不达吾兄妙处,便非佳兆。”花天荷低头沉吟道:“这也说得是,但我坐此候信,迟速听之,又无人催促,或亦不妨。”柳青云强他不去,只得相陪坐下,叫侍女送茶。
方吃了一杯茶,只见杨夫人早走了出来,对花天荷说道:“花爷的佳作,小女捧诵了,十分欣羡。欲要奉和,又恐于礼有碍。欲置之而不答,又恐不顺人情。老身再三怂恿,方才和了花爷三首在此。”因叫侍女送上,道:“花爷请看,便知淑人之意。”花天荷听见和了三首之言,早先暗惊,道:“怎顷刻之间,早和了三首!如此敏捷,不知作何娇语?”及接到手展开一看,只见上写:
其一道:
好逑谁不愿,属想未为痴。
但既思双美,缘何惜半丝。
岂真无耳目,还是薄花枝?
美玉遭遗弃,百年甘韫斯。
其二道:
堕甑既已破,何须复顾之?
似非人说谎,都是自生疑。
心迹虽能昧,神灵应不虚。
一欺遭辱甚,安忍再三欺。
其三道:
垂青分美恶,辨白乱公私。
横倚金银气,侵凌草木姿。
挂弓宜及早,归吉不嫌迟。
本不当酬和,难辜绝妙词。
花天荷看了一遍,不觉狂喜起来,道:“怎淑人有如此敏捷诗才!”再看一遍,又不觉狂喜起来,道:“怎淑人有如此风雅诗才!既和得韵脚清真、又和得情词双美。读一过,既令我花栋抱惭,又令我花栋生感。我花栋四海求凰,以为必不可得,今既遇此绝代佳人,又蓝桥有约,乃多疑多虑、自作之孽,以致乖张不能和合,则我花栋空具须眉,生不如死矣!”因朝着杨夫人又深深一拜,道:“此事要求老伯母垂慈,救花栋之命!”杨夫人见了,慌忙扶起道:“花爷请尊重,这都在我老身身上。”柳青云因亦劝道:“天荷兄不必如此着急,你不见和诗中‘归吉不嫌迟’,岂不又开一线乎?且去散散,不要过于匆匆,有伤大体,使人看见不雅。”花天荷没奈何,只得袖了和诗,随柳青云出来。到了书房中,只是长吁短叹,看一回和诗,又顿足追悔一回。柳青云取酒与他对饮,百般开慰,他只是怏怏不乐,却之不饮,正是:
莺消燕息凭谁问?柳怨花嗔只自招。
早识阳台云雨好,岂容留梦到今宵。
柳青云见花天荷情绪无聊,不茶不饭,因入内与母亲姐姐商量道:“花天荷也奈何得他够了。若只管耽延,误了他的功名,岂非自误?”杨夫人道:“这也说得是。你看巧就许他作亲也罢。”柳青云得了母命,因又出来见花天荷道:“兄不必只管愁烦了,家母方才与小弟商量,道花爷不顾功名,恋恋于此。淑女又推推阻阻,不前应承。两下耽搁,岂成事体?莫若择一吉期,待家母硬作主张,竟送兄台入去成亲。淑人纵守礼,也不好十分违拗家母。大家再相帮劝勉,料也推辞不得。不识仁兄以为何如?”
花天荷听了不觉喜动颜色,道:“得老伯母与青云兄如此成就,真三生之幸也!但不知此吉期可能就择么?”柳青云道:“择吉期甚易,只是还少一个相知的媒人,小弟在此寻思。”花天荷道:“待小弟去求府县何如?”柳青云道:“府县虽好,但甚不相知,请将来未免生生疏疏,倒要酬酢。”正说不了,忽花灌传了一个禀见的手本进来,送上花天荷看。花天荷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标下听用材官马岳禀叩见。
花天荷看了,因对柳青云说道:“马岳既来。他倒要算个旧人,莫若就叫他作个媒人也罢。”柳青云听了,因想一想道:“这倒使得。等他进来见过仁兄,小弟与他说。”因马岳此时是花天荷的属下,恐相见行礼不便。转走了出来。叫花灌传令,领马岳入去。马岳到了内里,看见花天荷,就先跪下去禀拜见。花天荷因立起身来,将手一拱道:“你是旧人,免行此礼罢。”马岳禀道:“材官职在犬马,正要效劳,求老爷青目,敢不叩见。”因叩了四首,花天荷方才叫他起来立着,问道:“你此来为着何事?”马岳因取出一角文书呈上,又禀道:“此乃夏按院老爷,差材官赍上的。按院老爷说,捣巢的圣命紧急,求老爷星夜上任。”花天荷拆看文书看了,知道是催他早些上任的,因放下道:“上任捣巢,我自在心。但有一事要耽搁几日,事一完,即刻行矣。”马岳又禀道:“上任乃朝廷大事,不知老爷更有何事?”花天荷道:“此事还有用你之处,柳爷自然要与你说。你远来,且暂去歇息。”
马岳见花天荷吩咐歇息,便不敢再言,只得退了出来。直走到外厅,早有柳青云接着与他相见。马岳此时已知柳青云中了进士,是个贵人,施礼十分谦逊。礼毕坐下,因说道:“柳爷高发,小官奉按台之命匆匆而来,还失于恭贺,柳爷勿罪。”柳青云道:“不敢。”随即问道:“前日马兄取去的遗计,小弟甚是担忧,不知内中是甚计策,竟成了大功?”马岳道:“连小官也不知道,只是夏老爷心下明白,故所遣的兵将,杀峒贼就如斫瓜切菜。夏老爷因花爷遗计神妙,成了大功,故奏知朝廷,要花老爷总镇两广,捣峒贼之巣。朝廷见奏花老爷能捣贼巢,十分欢喜,故准了夏老爷的荐本,升花老爷做两广总戎,立望成捣巢之功,故夏按院老爷着急,差小官星夜来请花老爷去上任。小官才已再三禀知花老爷,不知花老爷却为着何事,尚迟疑不肯就行。但上任捣巢,乃奉朝廷明旨,是耽延不得的。还要柳爷代言一声。”柳青云道:“花爷也无他事。只因前番曾聘定了家姐,今要结过亲,以便好同去上任。”马岳听了,一时也摸不着头路,只得支吾道:“这亲,若是久定下说妥的,只待嫁娶,便早晚可以结亲,有甚难事?只消数日工夫便可行了。倘还有阻滞,又莫若上过任,待捣巢成功,再从从容容以偕秦晋,未为晚也。何必草草匆匆结得不畅。”柳青云道:“聘定已久,一毫也无阻滞。今吉期已定了,百事皆备,单少一个相知的月老,在此迟疑。今马兄来得甚是凑巧,彼此相知,只得要借重了。”马岳听了,道:“方才花老爷说,有事要用小官,又说柳爷还有事吩咐,想就是为此了。”心下十分要推辞,却一时没法回得,只得勉强说道:“花老爷与柳爷吩咐,敢不遵命?但恐上官的大喜事,小官卑职怎敢劻襄?柳青云道:“冰人月老,从不论人。马兄须推托不得。”
马岳口虽应承,心下却暗暗吃惊,道:“这花总戎也不是个人了。前日我来议赵小姐亲事,你既定下柳小姐,便该辞我。为何一口不违,竟以碧玉连环为聘,把赵小姐定了?使赵小姐在家,痴痴坐守。你既聘定了赵小姐,今侥幸作了这等大官,就该速速去上任,娶他作夫人,以完花田一段佳话。却为何倒先在此处,要与柳小姐结亲呀?若论起理来,甚是不通。若在当日,便该说他几句,况赵参将与你议亲时,你还是个幕府的名色监军。赵参将肯将自己娇生娇养的千金小姐,许嫁与你,虽说是为女儿花田起见,却也是一团好意。你今日做了两广的总戎,怎便自大起来。看人不在眼内,说也不说一声,竟在此处又另结亲!竟不管赵参将与赵小姐的死活。前日赵参将闻知他升了总兵,举家好不快活。众亲友贺喜的酒,也不知吃了几席,指望一个总戎女婿,到任结亲,以为荣耀。他明日竟同了新夫人双双去上任,此时赵参将反是他的属下,又不好去讲,怎不着气?赵参将着气犹还自可,只怕这赵小姐得知了,还要气死哩!若这事与我无干,谁去管他。况此事又正是我的首尾,岂有个不埋怨我的道理。今柳家又央我为媒,我又没法回他。明日赵家知道,不说是他们久定下的,只认做近来的新事,一发要恨我,作冤家了,如何过得!”心下踌躇个不了。欲要发些言语拦阻他们,又见柳家铺毡结彩,笙篁鼓乐,火药花炮,筵席酒水,日日备办,料道也拦阻不住。欲要与花天荷细讲一番,花天荷此时已作了总戎,正属他管,进见要央人传禀。及见了面,说话又有许多不便,不能尽情。欲要与柳青云说明,聘定赵小姐之事,又见柳青云是个新进士,正兴匆匆嫁他的姐姐,怎好开口?若开口,不但柳青云不喜,花天荷闻知,岂不恨我破他的婚事?肚里千思百虑,没法止他。想来想去,忽想道:“止虽止他不住,也要提醒他一句,免得明日他推说是一时忘记了。”要进去面禀,又传请费力,因悄悄写了一个大红手本,瞒着柳青云,央花灌暗暗传达与花天荷看。花天荷接来,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标下听用材官马岳叩禀。向蒙老爷所发碧玉连环一件,已遵前命,纳与赵参将转付其女赵小姐,收贮为聘矣。迄今经年,谨守二。今幸旌节荣临,威扬两粤。赵参将不胜雀跃,恭待后命,恳恩批示。
花天荷看了,暗笑道:“他见我在此成婚,只道我忘了前盟,故如此着急。我为友深心,他如何得知,也怪他不得。”因在手本后面批一笔道:
此花田之盟也,既以碧玉代红丝,自有青云成吉士。可安俟之,容本镇到任后,即当使之践盟,必有不辜淑女。可谕知之。
花天荷批完,依旧叫花灌传与马岳。马岳看了,又喜又疑。喜的是毫不推辞,疑的是莫非要娶两个?然而不敢再问,只得且放开一边。那里得知花天荷别有深意,句中含着哑谜。正是:
冷暖何曾为我识,阴晴不便与人知。
枝头只待开连理,方信春风是护持。
马岳得了此批,暗暗留以为据。只因有此一批,有分教:鹭鹚雪隐,鹦鹉柳藏。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美恩爱亲折证方得分明 好姻缘各揣摩尚多疑虑
词曰:
情痴性急心儿劣,今日方才宁贴。如何曲也如何折,细向枕边说。
柳枝节认花枝节,那里去寻分别?任君扯也任君拽,还是相思结。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话说马岳见花天荷在柳家结亲,暗暗着急不题。且说柳青云见作亲的诸事,俱已打点的端端正正,只待吉期便要合卺了,心下又想道:“前日淑人千推万阻,今日一言不发,只觉前后不相合,又太容易了些。”因又见花天荷,言道:“此事虽家母硬作主张,送兄入去合卺,料想淑人不敢驳家母的面皮。但家母既要硬主张,又不便只管去求他,既不去求他,倘他竟漠然不知,到临时竟不打点,突然而人,触他之怒,说甚言语,未免彼此不悦。以小弟想来,古人临娶,必先有催妆之诗。仁兄何不题诗一首,待小弟叫侍女送了进去,一则通他一个消息,一则探他一个口气,岂不为妙?”花天荷听了大喜道:“青云之言是也。”因取了三尺红绫,题催妆诗一首,道:
拜祷三星没奈何,桥边乌鹊已填河。
百年锦片当今夕,千万相投莫用梭。
花天荷写了,交柳青云看,道:“小弟气馁矣,词不能警,只合如斯而已。”柳青云看了,大笑道:“吾兄情词,可谓卑屈而又恳款,淑人纵心肠如铁,亦应为此诗化为绕指矣。妙不可言。”因拿了入去,与母亲姐姐看,道:“花天荷情已极矣,不可再难为他了。”
蓝玉小姐看了诗,也笑将起来,道:“词虽游戏、体实风流。谓之才人,实无愧也。催妆诗虽无和体,然意有所托,不可不答。”因用锦笺也和一首,道:
良人意气敢谁何,簇簇千旄拥渡河。
只合横戈补天衮,岂堪相对弄金梭。
蓝玉小姐作了,又叫侍儿并红绫原倡拿入去,粘在后楼下壁上。柳青云因抄了一个稿儿,来报知花天荷,道:“恭喜婚姻之事妥矣。”花天荷忙问道:“吾兄何以得知?”柳青云道:“淑女见兄催妆佳什,十分爱赏。言道:词虽游戏,体实风流。又说:催妆从无和体,然意有所托,不可不答。因也和了一首,但不肯付出。小弟暗暗抄了一个稿儿在此,你看毫无相拒之意,则此事自然妥矣。”花天荷接诗一看,不胜惊讶道:“淑人胸中怎如许渊博!我花天荷何幸,获此佳偶,真万户侯不易也。”二人看了又看,说了又说,欢喜无尽。
及到了次日吉期,柳青云先在大厅上排起了筵席,待了马岳大媒,然后排列喜筵于内厅,相候到了吉时,便令乐人大吹大擂,迎请花天荷入去。花天荷是总戎的服色,柳青云是新进士的行头,好不光华荣耀。迎到后厅,先是花天荷拜了天地,才拜见杨夫人。又与柳青云也对拜过。然后尊花天荷是新婿,独桌上坐,柳青云主席下陪。乐人吹弹歌舞,直饮到入夜方才止歇。叫丫鬟侍女仆妇,用几十对花烛,外面笙箫细乐远远吹作,竟将花天荷迎入后楼,与新夫人行合卺之礼。二新人交拜过行礼毕,众侍女一齐就拥入洞房。
此时洞房中酒席已摆端正,众侍女就替蓝玉小姐揭去红巾,各拥就席而饮。花天荷忙偷眼把新夫人一看,见果是前两番相见的,今日金装玉裹,比前两番更觉美丽非常。及细看面庞眉目,却与柳青云一般无二,满心欢喜。席上一面饮酒,一面就勾挑蓝玉小姐说话。小姐见侍女环立,竟低首不答。花天荷到此时得意之极,也不管小姐答与不答,吃一杯,便又勾挑来问,小姐只是不答。
直到饮完,同入鸳帏。成婚之后,花天荷再细细诘问,柳青云为何面庞与夫人无二,柳小姐方微微答道:“青云即贱妾同胞之弟,故形容相似也。因君子不以舍弟为鄙陋,故舍弟敢以贱妾奉侍君子也。”花天荷乃惊讶道:“青云既与夫人同胞,何不直言?乃诡其姓曰蓝,诡其名曰玉,此何意也?“柳小姐道:“蓝玉者妾之别字也。舍弟并不曾诡。”花天荷道:“既总是姐弟,只消一言指明,快心久矣。乃必东西远引,使人生疑,何也?”柳小姐道:“舍弟不近指而必远引者,亦有说也。盖虑君子多情,恐容易成婚,一时过于溺爱,有误远大之程。故隐约其词,冀婚期少缓耳。”花天荷听了,不胜感叹道:“我不意青云为我直至如此,真可敬也!但还有疑,青云又言卑人曾见过夫人,此则甚无稽也。”柳小姐道:“此亦非无稽。妾实实见过君子,而君子不知耳。”花天荷又惊道:“这又奇了。我花天荷留心才美,不啻性命。岂有见过夫人如此仪容,而竟漠然不知者,必其时在梦中也。且请问与夫人相见者,是何时?”柳小姐道:“向日来薰亭睡鸭池赏荷花,与君相对联吟者,即妾也。”花天荷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那日联吟者,即是夫人改妆游戏,我就疑青云苦苦推辞不能诗词,及至对作,又令我花天荷应接不暇,原来是夫人游戏。我花天荷真被贤姐弟骗杀也。这等说起来,则好戴乌纱,皆夫人之命也。”柳小姐道:“诗词一道,舍弟实奉先京兆之戒,而未敢留心。凡前赓和,皆贱妾为之捉刀,正以脂粉抱愧,不意转蒙君子之垂青,结成萝莬,真天缘也。”
花天荷道:“这还说是香奁咏雪,夫人之常。青云前说,破青削天与花皮豹二贼之遗计,亦出之夫人,不知果否?”柳小姐道:“此事虽妾为之,然破贼之方略,却非妾能,实具于册中。妾不过见君子已归,按台又求之甚急,恐失此好机,故大胆代为应酬耳。不意破贼成功,竟捷于影响,真仙物也。”花天荷道:“据夫人说来,则卑人今日之乌纱,皆夫人赐戴也。此德何以为报?且夫人既知破二贼之方略,则破大藤峡之方略,想亦玩之熟矣。”柳小姐道:“据册看来,从青羊岭而入,不半夜便可直诛贼首矣。但就图而观,径实险隘,昏暗难行。必得一亡命之徒,而又有些机智之才,率众奋勇而前,不疑不惧,方可成功。若见险而不知求平,遇狭而不知向宽,便恐难矣。”花天荷听了,满心欢喜道:“不意夫人论兵又精微如此,令人敬服。卑人何幸,得偕为佳偶。此去揭巢,全赖夫人为之借箸矣。”
柳小姐笑道:“今日在闽,惟妾侍奉巾栉。或蒙赐问,得以展布腹心。倘明日至广,则恐碧玉连环所聘之夫人,又将主谋矣。贱妾刍荛,恐难忝于末议。”花天荷听了,大笑道:“我只道我花天荷性僻情痴,为夫人与青云藏头露尾耍了,直要到如今方才明白,不料夫人与青云这等聪慧,也被我花天荷藏头露尾,戏耍得有趣。”柳小姐道:“以贱妾姐弟之愚,受良人之戏耍,何足为奇。但恐碧玉连环之聘,非戏要也。”花天荷道:“碧玉连环若非戏耍,终不成我花天荷又别聘一夫人?不瞒夫人说,我花天荷若是容易聘定,此时罗绮中偕秦晋久矣。只因赋性愚癖,看天下之脂粉珠翠不上眼,故只身至于老大。前因偶睹青云丰姿之美,戏取譬言之,不意天缘作合,果有同胞之夫人在,遂为青云将双足系牢矣。设使碧玉连环又别有聘,必天又生一夫人而后可。使天不能再生一夫人,而谓花天荷又等闲别聘,恐花天荷矫矫自持,不如斯之滥聘也。”柳小姐道:“君子既不浪聘,则碧玉连环置之何所?”花天荷道:“此事实对夫人说了罢。向日青云至广,我曾邀他到花田去看花。不期我有公务耽迟,青云先独坐花下,忽有一个赵参将的小姐,二人花边邂逅,彼此留情。及我到时,而此女已去。惟见青云没情没绪,问其缘由,方知为此。青云浼我作伐,我口虽应承,因从青云匆匆而来,遂未议及。不期这女子因思慕青云,染成一病。父母根寻其故,方知这花田看花而起。急急使人访问花田少年,而见者不识青云,见我与青云对饮,遂误传作我。后又因我去了,这女子竟病得恹恹不起,父母慌了,只得央马岳至闽,与我作伐。我正恐此女别嫁,失了青云之信,忽见其错认而来,遂将错就错,诡托借聘于岳母,而以碧玉连环代为青云订了。我岂有既定了夫人,又有别定之理!”柳小姐听了,不胜欢喜道:“若这等说起来,则君子为舍弟费了一团心机,而舍弟尚漠然不知,真可谓被你藏头露尾耍了。待妾明日与他说知,使他欢喜,也好打点去做亲。况母亲为他的亲事,也时常算计,恐怕定差了不中他意。若有他自看中意的,又聘下了,又是一件美事。”花天荷道:“岳母处悄悄通知,使他欢喜可也。青云且慢与他说,只要他送你到广。待他到广,看赵家做何光景,再出其不意,与他成亲,方觉有些笑声。且可出他不明告我夫人之气。”柳小姐听了,笑将起来道:“有理,有理。”夫妻二人说得投机,你爱我慕,真可谓相敬如宾。正是:
动人深爱无非美,服我骄心自是才。
有美有才相对处,何愁风月不佳哉。
柳小姐与母亲说知,前日借去碧玉连环,却是为兄弟定亲。又说明这亲事,是兄弟在广东时,自看中意的。杨夫人听知,甚是欢喜。
过了三朝、六朝、九朝,马岳就禀催花天荷动身。花天荷知不可再留,也就与柳青云商量,择吉起程。又再三要柳青云送姐姐到广上任。柳青云因与姐姐说道:“姐夫要我送姐姐至广,做兄弟的岂有不送之理。但兄弟在广中,曾有一头亲事,内姐夫为我作伐,姐夫向日已亲口许了。前日又亲说为我定了。只因这些时无事入广,故不提起。今既到广上任,这件事定要坐落在姐夫身上。况姐夫此时又作了总戎,若肯开口,吹灰之力。”柳小姐道:“这亲事,既是你心上所喜,又是姐夫作得来的,我包管你成就。此时不必开口。若开口,连送我的情都没了。”柳青云道:“姐姐说得有理。”杨夫人见女儿女婿起身快了,只得治酒送行。忙了三五日,花天荷竟发牌到府县,拨轿马人夫与柳小姐、柳青云,拜别杨夫人而长行矣。正是:
为女求夫婿,时思婚约成。
谁知婚合后,反作别离行。
杨夫人送女出门,在家思想不表。
却言花天荷夫妇与柳青云发牌驰驿而来,一路所过府县,送的送,迎的迎,好不风骚。不多时,早到了广城。合营将士皆远远迎接。此时桑国宝已让出衙门,住在外面,单候交印。花天荷竟发扛箱,并家小入总兵衙内居住。一面择吉受印,一面就拜谢按院,一面即接见将士,一面即发号施令,一面即悄悄伏兵要路,以邀出劫之贼。一面即挑选兵将,欲作捣巢之计。到任不一月,而兵威严肃,远近震慑。峒贼闻知,无一人敢出,一时地方甚是安堵。且按下不表。
却言赵参将,自迎接总戎,见总戎有了家眷,已怫然不悦。还只认作久娶下的,无可奈何。及见马岳,问知是行聘后簇新才娶的,气得个赵参将,话都说不出来。要对女儿说知,又恐怕女儿急发了病,只得瞒了女儿,悄悄来与马岳计较,道:“你前日在闽,既见他结亲,就该替我禀声。”马岳道:“我怎的不禀哩!”就取出前日的禀帖来与他看。赵参将不识字,见有批语在上,因问道:“不知批语是甚么讲?”马岳道:“若论批语,说是决不有辜淑女,还似不碍。但他们文人,下笔包藏甚深,你我武人粗鲁,一时参他不透。此事是隐瞒不过的,你还须拿此与你令爱小姐商量。他聪明伶俐人,方看得出他的好歹。”
赵参将听了道:“这也说得是。”因拿了他的禀帖来家,与女儿看,并将花天荷又娶亲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赵小姐听了,并看了禀帖,乃暗暗思量,道:“若说他守盟,就不该又娶了。若言他负盟,为何又批决不有辜淑女,大都还是个要两全之意。我如今欲要叫父亲与他争论,奈父亲又是他的属下;欲安心听他行止,自然要落第二义。莫若待我题诗一首,只作申文呈与他,看看他如何发付?”因作了一首七言律诗,用鸳鸯笺纸写好,外面却将赵参将的护封封了,打上关防印信,叫一人投到总戎府里来。
此时花天荷正退在后堂,与夫人、柳青云吃茶闲话,忽传入赵参将的文书来,恐言兵事,不敢迟滞,遂当面拆开一看,那里是言兵事?却是一首七言律诗。因大家向前争看,只见上写道:
莫倚油幢势位炎,红丝曾感系香奁。
鼻当掩处芳兰臭,心到甘时苦李甜。
漫道丝萝皆可托,须知水火不容兼。
好留向日花田眼,验取腰围若柳纤。
花天荷才看完,正要笑说甚么,忽报夏按院老爷来拜,只得出去相见。柳夫人与柳青云,因又看了一遍,柳夫人还啧啧赞赏,柳青云竟拂然不悦道:“此正兄弟前日所说的花田事也。为问咏及油幢,缠到姐夫身上?又言红丝曾感系香奁,莫非姐夫瞒了我们,又暗暗聘了?”柳夫人道:“这也未必。”柳青云因又把诗看了一遍,道:“姐姐,你怎说未必?你看他说话苦李甜,水火难兼,似连姐姐都褒贬在内,而不容并立也。若不是姐夫聘了,如何诗中说到此处?若说另是一个,所云花田眼,却又是兄弟之事。岂不是姐夫借我的名色,竟自图了。何向日明明对我说,为我定了?近来竟不提起。我此来,还痴心指望他为我周全。由此看来,料也无望。我明日就要行了!”柳夫人道:“事不可知,你不要性急。他若果又聘了此女,却又置我于何地?依我算计,你只推不知,但央他作伐,看他怎生回你?”柳青云想一想,道:“姐姐说得甚是有理,且住下再处。”柳夫人又把诗细看两遍,道:“此女之才甚是秀美,正好与吾弟作配。”柳青云道:“小弟在花田见他时,只见他容貌端庄,有可取耳。并不知他又具此才华,实不甘心为姐大占去。姐姐须为我作主,省得争夺,伤了和气。”
柳夫人道:“你不必多言。但依我行事,包管你成全。但此女虽以诗来打探。实亦卖弄才情。若不答他一首,使他看得没人物了。待我代你和他一首,泄泄他骄矜之气。”柳青云道:“如此更妙。”柳夫人因取了笔砚,也题一首,道:
有谁凉也有谁炎,须认温家玉镜奁。
他事无关休眼热,自情守定到头甜。
缠绵始信丝罗美,既济方知水火兼。
好拂花田眉与黛,待郎柳笔画纤纤。
柳夫人题完,也取一幅鸳鸯笺,叫柳青云亲笔写了,也用官封封了,发与赵参将。赵参将得了,忙忙付与女儿。赵小姐看了,暗暗欢喜。因想道:“看他前批马岳手本道,决不有辜淑女,今又和此一诗,叫我好待,用意平和深婉,其中必有妙用。若再啧啧,便失女子静好之意了。”因与父亲说知,安心待娶不题。
却说夏按院来拜花天荷,是为荐本中曾许朝廷为捣巢之计,今特来商量,要花天荷举动。花天荷许诺发兵,夏按院方去了。花天荷仍入内堂,再讨诗看,柳夫人方言道:“妾已和他一首,也用官封,发付赵参将去了。”遂把和诗底稿付与花天荷看。花天荷看了大笑道:“夫人答得他好,省得他疑疑惑惑。”又看见柳青云不言不语,坐在旁边,因笑道:“向日许兄定的亲事,今何如?须要谢我。”柳青云道:“为小弟订亲,是兄作监军时事也。今日兄又作了元戎,高拥油幢,势位炎炎,恐又当别论。”花天荷大笑道:“前日作监军,是我花天荷。今日作元戎,也是我花天荷。我花天荷纵要作两截人欺人,也不好欺柳青云一个簇簇新的进士。兄但请放心,只打帐消受花田美人便了。”几句话说得柳夫人并柳青云都笑起来了。只因这一笑,有分教:月将轮满,尚虑云欺;花已并头,犹疑春赚。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认花田俏佳人得婿 平峒贼大丈夫封候
词曰:
寻花问柳非淫荡,有个人儿心上。相思恰得相依傍,好段风流帐。
封侯原有封侯相,不是心贪想妄。山般气骨海般量,名在凌烟上。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话说花天荷冷一句热一句,带笑带讥,说得个柳青云认真不得,认假不得,只得忍耐性儿守候。花天荷却暗暗与柳夫人算计,叫收拾下一间厅室,好与柳青云成亲。又一面叫了马岳来,吩咐道:“你向日所说赵小姐的这头亲事,原非本镇之事。乃本镇为舍亲柳青云所订。一向因赵参将误认是本镇,故本镇未曾明言。但以柳家的碧玉连环,并柳家的姓名行聘。原约定迟年余,待本镇至广,与他结婚。今幸柳青云又发了科甲,现同本镇在此。你可传知赵参将,叫他速速打点。本镇数日内,就要为柳舍亲择吉成婚了。”马岳听了,吓得呆了半晌,不敢开口。花天荷因又问道:“本镇吩咐你话,为何不答应?”马岳方禀道:“材官向蒙老爷差委,聘定赵家亲事,虽名帖借用柳姓,却实传说是老爷自聘。今忽改口说是柳爷,恐赵参将责备材官言语不实,故小官踌躇,未敢即对。”花天荷道:“此乃本镇当日一时权宜之计,与你无干,你去说不妨。”马岳见本官再三吩咐,不敢只管违拗。只得领命来见赵参将,把前情细说了一遍。
赵参将听了,气得暴跳如雷,道:“这小畜生,怎这等无礼欺侮人!你作监军时,定了我的女儿。今日侥幸作了总兵,便要赖悔亲事。现有碧玉连环作聘,我明日就去见按台,与他说明了,央他上疏。事关伦理,非同小可。他不过以我在他的麾下为将,故如此放肆。我便拼了不作这参将,也不受他笼络。”马岳劝道:“事须缓处,不必着急,我看总戎不是个赖婚之人,只怕其中有其原故。还须与令爱小姐细察。”赵参将道:“有甚细察?总是小女在花田亲见其人,说他后日终有际遇,故我许嫁于他。谁知他今日际遇了,便自大起来,倚着他是个总兵,便作此薄倖之事。如此小人,便退了婚事,未为不可。但因小女恋恋花田,故受此小畜生之气!”马岳道:“你这些话且慢说,我今日见他说到别人,我也就要触他几句,因未见你,不知你意何如,故我缩住了口。你既如此说,等我再去探他一探。”
因别了赵参将,又来见花天荷,禀道:“小官见赵参将,传达老爷之命,赵参将说,这头亲事,他原也不敢仰攀老爷,只因他小姐在花田中见了老爷,一心一念愿奉巾栉,故挽小官千里至闽,仰攀老爷。体虽不敌,然一片仰攀之心,实非泛然。老爷设于彼时不允,也只得安分。不意蒙老爷欣然相从,即以碧玉连环见聘,赵参将以为得遂儿女之私,不胜雀跃。不期老爷今日位高爵贵,不屑俯就,又移于柳爷。若论柳爷已发科甲,自是玉堂金马人物。赵参将一个武弁女儿,得与之作配。非不满望。但赵小姐的初意,原为花田看花起见,今若只论富贵,不本初心,恐于人伦风化有伤。故托小官再来禀知老爷,求老爷念此一段姻缘始终如一,再加斟酌。”花天荷道:“此段姻缘,赵小姐托你至闽而愿嫁者,原为花田看花而愿嫁也。即本镇以碧玉连环为聘者,亦为花田看花而愿聘也。但花田看花,乃柳舍亲之事,非本镇之事,莫要错认了。”马岳又禀道:“花田看花既是柳爷。小官至闽求聘,为何老爷竟欣然发聘,而不辨明?”花天荷道:“有说也。向日柳爷在花田中看见赵小姐,即央本镇作伐。本镇虽应允了,却匆匆去任,未及议此,常系于心。后适值汝来,恰以花田事议亲,本镇知其错认,故将错就错,明取柳之碧玉连环,借柳之姓,暗暗为柳作伐。此时若辨明是柳非花,汝又不敢主张受聘了。此事若果系本镇自聘,本镇亦有耳目,岂不知赵小姐才美过人,又安肯苦苦推辞哉!但受柳舍亲之重托,故不敢负心耳。况小姐立志矢誓,欲从花田之人。苟冒名承当,花烛之夕 看破行藏,遭其斥辱,何以为情!故今特为改正也。”马岳听了,大讶道:“原来此事有许多委曲!赵参将如何得知?岂不孤负了老爷一片美情。容小官再去传知,使他们感激,而待柳爷之娶。”
因又辞了花天荷,来见赵参将,又将前言说了一遍,道:“我原疑其中有甚原故,今日果然。”赵参将道:“说便是这等说,娶是不敢与他娶去。倘他娶去,那柳青云不是花田看花之人,而要回来,便费力矣。”马岳道:“要不肯他娶去,除非今日讲明。若不讲明,到临时来娶作难,便非事体。我想此事又似真,又似假,我辈粗人,一时参他不透。还该与令爱小姐商量,他是聪慧人,自然有个分别。”赵参将以为有理,遂入内向女儿说知。赵小姐道:“花总戎又此话,不为无因。向日花田所见,实止一人,的系书生,未必是花。既而行聘,即托姓柳,用意便深。即所批马岳手本有云,此花田之盟。又云:自有青云成吉士。青云乃柳之号。又云:到任之后,使之践盟。皆隐隐是为人谋。今又如此说明,则花田是柳不是花,明矣。父亲既怀疑不决,只消再烦马爷先禀一声,临娶之时,少不得新郎亲迎。若果是花田之人,自遵命上轿,不消说了。倘有舛错,则唯有守花田之盟,终身不嫁也!”
赵参将听了,大喜道:“此言甚妙。”因出来与马岳说知。马岳亦喜道:“我就说还是令爱小姐有见识。如此说去,又不触总戎之怒,又可辨明真假。”遂复来见花天荷道:“老爷成就花田美意,已与赵参将说知。参将闻之不胜感激。但他的小姐,心心念念还认是老爷,待柳爷亲迎之时,若果是花田之人,自上轿而来,不待言也。倘不是花田之人,再三托小官禀过老爷,断不肯轻易从人,必贞守于家,矢不再嫁,以全花田之节。求老爷勿罪。”花天荷听了,大笑道:“此女子可谓情出于义矣。又细心慎重如此,可敬,可敬!俱—一依他。”马岳两下说定了。花天荷因卜吉行过大礼去,又选定了吉期成婚。
柳青云见花天荷与姐姐打点行过了礼,又安排作亲,不知可是为他?又不好明问。悄悄暗访,又不明白,甚是踌躇纳闷。只等到作亲这一日,以为必叫他打点,花天荷偏不言不语,柳夫人又只是笑,并不说长道短,急得个柳青云坐又不安、立又不宁,只好走来走去。只捱到黄昏之际,外面亲迎的执事灯火俱打点的停停当当。花天荷方入来,笑嘻嘻对柳青云说道:“贤舅不消狐疑,我的气已出了,快换衣冠,去亲迎罢。”柳青云又怕是耍他,不敢答应。忽见姐姐也来催了,才信是真,方满心欢喜,忙忙去换了乌纱帽,大红员领,出来说道:“虽承姐夫、姐姐高情,成全阿舅,但恐赵家指望元戎,不肯从我书生,却将奈何?”花天荷道:“他注意在花田之人,虽王侯不易。贤舅真正花田旧识,自然在念。但他如此精细,贤舅亦须拿出眼力来,不要被他换过。”柳青云道:“这个换不得,花田美人的模样,不但至今未曾去心,又时时在梦寐中看见的,如何换得!”说得大家笑起来。不多时,吉辰已到,众多家人簇拥着柳青云,峨冠博带,骑一匹高头骏马,排列了许多旌旗灯火、笙箫鼓乐去亲迎。正是:
灿灿三星正在天,河洲有路接花田。
漫言淑女颜如玉,尽羡才郎美少年。
却说柳青云远远迎来,早有赵府向日跟小姐到花田去的家人,一路迎看,都纷纷来回报道:“正是那个花田看花的少年。”小姐犹恐有误,又吩咐丫鬟来门前窥看。丫鬟们看了,进来纷纷传说道:“正是他,正是他!”赵小姐见说不差,满心欢喜,一面整妆不题。
却言柳青云的马到了参将家门口,赵参将已知是花田少年,又见他乌纱映着白面,容貌俊秀不减女儿,欢喜不胜。因叫一班戚友、武官,将柳青云扶了下马,直拥入中堂。相见过,就摆出酒来,请柳青云上坐。你一杯我一杯,直灌得柳青云半醉。因外面的执事人役再三催促,方放女儿上轿,柳青云上马,一路迎了回来。
花天荷与柳夫人,俱是大红吉服,接了入去,直入后厅,双双拜了天地,然后夫妻对拜了,又与花天荷、柳夫人同拜过,方才送入洞房,饮合卺之卮。柳青云见是花田美人,赵小姐见是花田少年,各遂其心,欢喜非常。饮讫,同入鸳帏,百分得意。方细说是错访了花天荷,仗花天荷大力,将错就错,成全了这段姻缘,夫妻十分感激。过了三日,即双双请花天荷同柳夫人拜谢。花天荷方看见这赵小姐生得仪容绝代,不减柳夫人。赵小姐看见柳夫人才貌,也自惊服。柳青云成亲之后,忙差人回去报知杨夫人不表。正是:
不须浪喜与浮惊,自古婚姻曲曲成。
若有成言便成就,何由见得许多情。
花天荷成就了柳青云婚姻,完了一件心事,便暗暗打点作捣巢之计。却因峒贼访知前日破青削天、花皮豹是花总戎之遗计,故花总戎上任之后,无一个峒贼敢出来行劫。花天荷无因寻他的破绽,遂借柳青云作亲名色,将各方兵将俱撒了回来,每日只是吃酒作乐,全不料理兵事。峒贼访知,便又有几个奸狡不怕死的,出来行劫。有人报知花天荷,求出兵拦截。花天荷故意慌张,不肯发兵。及至发兵,又邀截不住他的去路。峒贼劫了一次,见无人制他,便一人传二,二人传三,又渐渐的东西出来行劫,尽以为花总戎也是一个虚名,不足畏也。花天荷探知,乃出了许多招抚的告示,挂于四路。告示上写着:
钦命两广总兵官都督府左都督同知花示:为招抚峒贼事。
窃闻圣世有自新之化,王者无不戒之诛。两广峒贼,为患久矣。本镇奉圣命以彰天讨,本当督兵荡平巢
穴,但念生吾土者,皆吾赤子。不教而杀,恐伤皇仁,故特告尔:为贼必不能昌,作乱终当受祸。可速
悔心革面,束缚军前,以求恩抚,则釜内之鱼可免生烹,笼中之鸟得保死命。倘无知不悟,仍肆残毒,
便当尽戮虎狼,填平巢穴,断不容鼠贼跳梁于平世。今与汝约:初限半月,次限十日,三限五日,共限
一月。相率至军前受抚。如过期不至,便当亲提大兵直临蛮峒,先诛渠魁之首,次剪四凶之翼,然后荡
平各穴,孑孽不留。尔其勿悔!特示。
将告示四路里张挂了。早有峒贼看见,报入各峒。众贼看了,付之一笑道:“这花总兵,前日初来,人传说他有些本事,故各峒谨守了多时。这些时,又有人去寻些衣食,他又照顾不来。今日不知何故,又忽出告示,说些大话,岂不可笑?我们不但不受他抚,偏要在这三限中,去骚扰他个不宁,方知我们的厉害。”故相约了时时出劫不题。
却说花天荷既出了告示,然预知峒贼定是不服,因悄悄的叫了赖自新来,吩咐道:“本镇不日就要为捣巢之计,你敢领兵深入么?”赖自新禀道:“听用此身,已是白骨。蒙老爷天恩,使复为人,即有蹈汤赴火,捐弃顶踵之命,亦当趋受,以报天恩。况捣巢之策,出之胜算,自百战百胜而成大功,安有不敢深入之理?望元帅委用勿疑!”花天荷听了大喜道:“你果有此见识,便破贼易如指掌矣。”因叫至面前,悄悄吩咐道:“本镇有选下的精兵一千人,我即授你以监军之任。汝可率领着暗暗伏于鼠山旁,待本镇亲领大兵由大路扬声攻其峒口,彼虽恃险,料我兵必不敢入,然亦必悉峒中之猛勇至峒口把守。他的大藤峡正寨必定空虚,本镇于黄昏时候,发一号炮,汝可率领此一干精兵,悄悄的由青羊岭过破瓮谷,直至麻石湾。又由干水缺,转过蛇皮树,到了两截腰,乃是大藤峡至峒口往来的大路。路中有半里最狭,叫作喉口谷。汝可速命众兵丁移道旁乱石,将这喉口谷塞断,他便首尾不能相顾矣。然后又从七曲关,绕出挖踏墩,不半夜,便可直至大藤峡之正寨矣。瘟火蛇深藏峒中,万万不想到有兵劫寨,自必熟睡。汝出其不意,一时鼓噪而入,声言大兵已至。彼纵凶恶,亦当惊死矣!汝既诛了贼首,便当放一把火,焚其寨栅,速速的依原路驰归,免得东南西北四寨一时闻知,前来救护。此功成了,定有重赏。此秘谋也,万万不可轻泄一字!”赖自新道:“此元帅老爷天恩提拔,又赖自新功名之路,焉敢浪泄。”遂领命而去。
倏忽之间,已是一月。过了三限之期,出劫者纷纷见告,而受抚者并无一人。花天荷因出大兵,直临瘟火蛇的峒口,声言直要捣大藤峡之巢,诛瘟火蛇之首。各峒贼闻知,俱各大笑,以为峒口至大藤峡,相去百里,内中弯弯曲曲,谁敢入去?若入去遇了伏兵,便都是死。花天荷偏在峒口耀武扬威,鸣锣击鼓,张扬入峒之势。瘟火蛇闻知,虽安心以为万万无虑,然见连连来报,镇兵大有入峒之意,只得将猛勇牙爪之贼,叫他埋伏在峒口要径,以待镇兵入来,便好动手。不期镇兵只是虚张声势,却不实实入来,瘟火蛇料其无能,愈加放心。只在寨中饮酒作乐,不以为事。
这夜正吃得烂醉,抱了几个贼妇在寨中高卧。忽至夜半,锣鼓喧天,炮声震地,喊叫如雷,无数兵将直杀入寨中。大声吆喝道:“花总爷的大兵到了!”瘟火蛇正在醉梦中骇醒,忙忙跳出身来,赖自新早已领了数百甲兵,砍开峒门,一齐拥入床前,刀剑并下。瘟火蛇虽然猛勇,然精光一身,手无寸铁,怎能抵搪?只叫得一声“罢了”,头已被人割下,身子已砍得粉碎矣。赖自新忙吩咐人放起一把火来,把寨栅烧得通红。寨外虽还有许多党羽,然半夜中只听得火炮喧天,不知是那里兵到,俱各逃性命,那个还敢来救护?赖自新见大功已成,恐怕有人救护,提了瘟火蛇之首级,命众兵火速照旧路退去,忙忙星夜而归。此时大家成了捣巢之功,人人欢喜,个个精神。天才微亮,众兵早已出了青羊岭的峡口。赖自新查点一千人,并不曾少了一个。忙一齐奔至军前,献上首级报捷。花天荷见了大喜,先命给羊酒犒赏,发去歇息。一面记功候赏。赖自新领众兵去了。
花天荷乃命将瘟火蛇的首级悬于高竿之上以示众。而后发火炮直打入峒中,峒里众贼,看见瘟火蛇的头,已挂在高竿之上,又见大炮打入峒来,知道守也无用,遂一哄退去。不期喉口谷又塞断了,没了归路。大家慌了手脚,只得扒山越岭,投于别峒,以逃性命。青削天、花皮豹东西南北四寨,半夜里听见大藤峡火炮震地,金鼓连天,不知是甚么原故?要来救护,又因半夜不便,及捱到天亮再打听,要来救时,已知瘟火蛇被花天荷遣兵斩其首去矣。大家吓得魂不附体,尽言道:“大藤峡这等深秘,俱被花元戎斩首而去,我等寨峒浅促,岂不寒心?况他前日告示说:先斩渠魁之首,次剪四凶之翼。今日渠魁之首既已削去,则你我四寨不可不防。”正议论不定,忽又传各峒出劫之人,皆被花元戎遣兵邀杀,十人逃不过一二个回来。贼问贼道:“为何向日出劫,却又不伤?”贼对贼说:“前日是假作不知,要诱我们不防备,好劫大寨。今大寨大王已诛,便遣兵阻住要路,杀得的好不厉害!”又传言说:“目下就要剪除东南西北四寨。”青削天等听了,骇得青黄无主。因商量道:“这花元戎,实是个异人,我们峒中路径,他细微曲折皆知。若苦苦与他相抗,定然遭害。他既招抚,不若出去受抚,方保无虞。”大家皆以为然,遂报知各峒,先使人报知花元戎,请他回兵,约日至郡纳降。花元戎许了,因散兵以还。
到了受降这日,花总兵先发文书,邀请了巡抚、巡按同至郡城楼上受降。大兵列于城外。到了日中,各峒蛮贼俱纷纷相继而来,先是青削天、花皮豹等四寨,自缚拜于城下,以求恩赦。后面各峒,俱依次跪拜求赦。花天荷乃命解去其缚,又使人传言吩咐道:“瘟火蛇凶恶不良,已被诛戳。即汝东西南北四寨,若由某峡至某峒,由某峒至某峡。不数日,而四寨之首亦并瘟火蛇同悬矣。非虚言也!今汝等既遵奉诏命来降,再无苛求之理。前罪俱已赦除,但自今以后,须存心向化,改为良民。有田可耕者耕之,有地可垦者垦之。虽附名府县、而不役不徭,并不起租。设有无田无地者,亦报其名于府县,时加存恤,或给布米以资其生,必不令其失所。倘再不悛,天兵一下,立成齑粉。”众峒贼听了,尽叩首城下,欢声动地。花天荷又命尽给牛酒犒赏,方命散去。两广地方广远,峒穴深邃,直受降了十日,方才来遍。
抚按见花天荷成了捣巢之功,俱有荐本。花天荷亦上本奏报捣巢之事,并奏序捣巢将士之功。不日传下圣旨来,进封花栋为大勋侯,食禄千石,世镇两广;妻柳氏,遗计相夫,封一品夫人。赖自新敢冒险深入,亲诛贼首,实升游击。其余赵天爵、马岳等战将,皆照功升赏。花天荷闻报,合家欢喜。
柳青云见花天荷功成受封,大事已完,遂同赵小姐辞别回闽,拜见杨夫人。杨夫人见赵小姐才貌双美,快不可言。柳青云上京,因是二甲进士,选了兵部主事。欲要与花天荷盘桓,遂谋升了广东知府。仍旧奉杨夫人与赵小姐到广东赴任,因得与花天荷朝夕往来。花天荷因有世镇两广之命,遂接了父亲花大本并母亲叶氏,同至广东任上受享。惟哥哥花梁,留守温州旧业。赖自新一个徒夫,作了游击,感激花天荷不尽,不忍回闽,也着人接了妻小来同住。
却说花天荷到侯这日,各峒蛮闻知,俱亲至城外来拜贺。花天荷恐辜其来意,送带领了百十家丁,亲至城外慰谕了一番,众峒蛮方散去。
花天荷正立马浏览,忽见一个白须老人走至马前,大声说道:“花天荷,你才色的夫人已娶了,傅介子、班定远的功名已成了,还认得我么?”花天荷忙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却正是他朝夕想念的天台老人。满心欢喜,急急跳下马来与他相见。那天台老人却不理他,竟折转身往前奔去。花天荷忙叫道:“请留仙驾,容弟子花栋拜见!”那天台老人只是走,竟不回首。花正荷不舍,因随后赶来。赶了有一里多路,只见那老人在前,却赶不上。直赶到一座山下,有几株大树,树旁有座小庙宇,那天台老人竟走了入去。花天荷赶到庙前,见老人入去,只得也入庙去寻。不期那老人寻不见,而神座上的一位神像,却与天台老人无二。花天荷细细看了,方悟此神,即是老人。因拜倒于地,道:“弟子不知有何因缘,而功名婚姻皆蒙指示。今侥幸功名、婚姻俱得成就,时怀明德,无由以报。今既又蒙显示,何不少缓须臾,使花栋得略陈感激之诚。奈何 片言不赐,即而归神,岂我花栋有所负心耶!”拜毕,而跟随家丁俱已赶至。再细细查究,是何神圣。而庙宇倾圮,匾额无存,四下找寻,止有一片残碑卧于草中。叫人拂去泥土,仔细一看,方知是汉马援之神。因回到府中,大发工价,命匠重新盖造了一座大庙,另塑神像,收拾得金壁辉煌,以报其德。花天荷时时同柳夫人、柳青云、赵小姐到此赏玩。因知功名、姻缘皆系前定,若无神告,谁得知之。后人览此,感而题诗,道:
功名自古在于天,婚好何曾得自专?
似引似牵来柳宅,不迟不速到花田。
面容相像无容辨,名氏挪移别有权。
去去来来谁作合?至今传作画图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