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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典

《何典》 (清)张南庄 撰

  重印何典序

  吴老丈屡次三番的说,他做文章,乃是在小书摊上看见了一部小书得了个诀。这小书名叫《岂有此理》;它开场两句,便是“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

  疑古玄同耳朵里听着了这话,就连忙买部《岂有此理》来看,不对,开场并没有那两句;再买部《更岂有此理》来看,更不对,更没有那两句。这疑古老爹不但是个“街楦头”(是他令兄“红履公”送他的雅号),而且是一到书摊子旁边,就要摊下铺盖来安身立命,生男育女,生子抱孙的。以他这种资格,当然有发现吴老丈所说的那部书的可能,无如一年又一年,直过了五六七八年,还仍是半夜里点了牛皮灯笼瞎摸,半点头脑摸不着。于是疑古老爹乃废然浩叹曰:“此吴老丈造谣言也!”

  夫吴老丈岂造谣言也哉?不过晃记错了个书名,而其书又不甚习见耳。

  我得此书,乃在今年逛厂甸时。买的时候,只当它是一部随便的小书,并没有细看内容。拿到家中,我兄弟就接了过去,随便翻开一回看看;看不三分钟,就格格格格的笑个不止。我问为什么,他说:“这书做得好极,一味七支八搭,使用尖刁促揢的挖空心思,颇有吴老丈风味。”我说“真的么?”

  抢过来一看,而开场词中“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两句赫然在目!

  于是我等乃欢天喜地而言曰:“吴老丈的老师被我们抓到了。”

  于是我乃悉心静气,将此书一气读完。读完了将它笔墨与吴文笔墨相比。

  真是一丝不差,驴头恰对马嘴。

  一层是此书中善用俚言土语,甚至极土极村的字眼,也全不避忌;在看的人却并不觉得它蠢俗讨厌,反觉得别有风趣。在吴文中,也恰恰是如此。

  二层是此书中所写三家村风物,乃是今日以前无论什么小说书都比不上的。在吴文中碰到写三家村风物时,或将别种事物强拉硬扯化作三家村事物观时,也总特别的精神饱满,兴会淋漓。

  三层是此书能将两个或多个色采绝不相同的词句,紧接在一起,开滑稽文中从来未有的新鲜局面。(例如第四回中,六事鬼劝雌鬼嫁刘打鬼,上句说“肉面对肉面的睡在一处”,是句极土的句子,下句接“也党风光摇曳,与众不同”,何典乃是句极飘逸的句子)这种作品,不是绝顶聪明的人是弄不来的。吴老丈却能深得此中三味;看他不费吹灰之力,只轻轻的一搭凑,便又捣了一个大鬼。

  四层是此书把世间一切事事物物,全部看得米小米小;凭你是天皇老子乌龟虱,作者只一例的看做了什么都不值的鬼东西。这样的态度,是吴老丈直到“此刻现在”还奉行不背的。

  综观全书,无一句不是荒荒唐唐乱说鬼,却又无一句不是痛痛切切说人情世故。这种作品,可以比做图画中的caricature;它尽管是把某一个人的眼耳鼻舌,四肢百体的分寸比例全部变换了、将人形变做了鬼形,看的人仍可以一望而知:这是谁,这是某,断断不会弄惜。

  我们既知道Caricature 在图画中所占的地位,也就不难知道这部书及吴老丈的文章在文学上所占的地位。

  但此书虽然是吴老丈的老师,吴老丈却是个“青出于蓝”,“强耶娘,胜祖宗”的大门生;因为说到学问见识,此书作者张南庄先生是万万比不上吴老丈的。但这是时代关系,我们那里能将我们的祖老太太从棺材里挖出来,请她穿上高低皮鞋去跳舞,被人一声声的唤作“密司”呢!

  我今将此书标点重印,并将书中所用俚语标出(用○号),又略加校注(用⊙号),以便读者。事毕,将我意略略写出。如其写得不对,读者不妨痛骂:“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

  刘复

  一九二六,三,二,北京

  序

  《何典》快要再版,半农先生来信教我发表些关于方言考订上的意见,我是很高兴的;虽是我并没有什么高明的意见,而这几天又病得三分像人,七分橡鬼。

  我说考订方言之难,就难在这一个“方”字:大方里有小方,小方里又有小方,甚至河东的方言和河西的不同,这家的方言和那家的不同。譬如乡镇上的某家攀了城里的亲眷,于是城里的语音语调,会传染到某家来,而某家的语言在乡镇上另成了一支。

  曾国藩说:“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这方言的形成,也大半仗一般少数的“方言作家”:他们有的是三家村的冬烘先生,有的是吃吃白相相的写意朋友,有的是茶坊酒馆里的老主顾,有的是烟榻上的老老小小的烟鬼,以及戏台上的丑角,书场里的说书先生,……他们都会拆空心思,创造出无数的长言俗语:有譬喻,有谜语,有警句,有趣语,有歌谣,有歇后,(何典里没有这一类的语句,别的书上也少见,这种语法、在苏沪一带很占一个方言上的位置。如“括勒松□”歇为“脆”,谐音则为“臭”,臭读如脆:“乒灵乒□”歇为“冷”,也是谐音:“结格罗□”歇为“多”……等,这种歇后很是有趣,很是盛行。)……形形色色,花样很多,其中精到的,再得了相当的机会,就会传之久远。

  有许多方言都有很有趣的来历:譬如“吃马屁者”叫做“喜戴高帽子”,它的来历是:“尝有门生二人,初放外任,同谒老师,老师谓:“今世直道不行,逢人送顶高帽子,斯可矣。’其一人曰:“老师之言不谬,今之世,不喜高帽如老师者有几人哉!’老师大喜。既出,顾同谒者曰:“高帽已送去一顶矣!’”又如“羞耻”叫做“鸭尿(读如死)臭(读如脆)”,它的来历是:“鸭性好洁,偶一遗尿,必赴水塘浴之。恐污其羽,又恐被人知也。

  故鸭一名羞耻。见诸宋汪龙锡《目存录》,明丘嵒《遗闻小识》,王恪遁《笔谈》诸书。”——胡德《沪谚》。照这样看来,“三婶嫁人心弗定”一定也有一段典故,可惜已无从考据了。

  方言的转辗流传大都是靠口耳的,所以极容易转变,这种转变的例真是举不胜举。张南庄时代的“肉面对肉面”现在会变成“亲人对肉面”:“飞奔狼烟”现在已失传,只存类似的“飞奔虎跳”;而上海的“二婶婶”已晋级,江阴的却老不长进。

  方言里最重要的一部份是只有声音写不出字体的,即使写出也全无意义的。在《何典》上有“蓦”“投”“戴”“账”“壳账”“推扳”(按推扳应作“差”解。沪语中有“瞎子吃曲,推扳一线”句;说这人本事不差,可说做这人本事不推扳)……等字。这类字若是有自作聪明的生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做训诂,考证的功夫,其结果是要劳而无功的。所以当世尽有段玉裁,王念孙其人,若是他们要驾言出游,却没有得到土著的向导,那末他们难免迷失道路,或是白走了一遭,徒劳跋涉。

  至于考订古方言那更是难之尤难了!那些训诂家,考据家,终身埋首在古书堆中,把心血洒成了自信并能取信于人的见解理论,一面自己在沾沾自喜,恐怕古人还在一面嗤笑他呢!但是,我要郑声明一句:这段话我并不挖苦考古家,反对考古。

  末了,我看考订方言固然是一件难事,但是各方的人如能专管本方的事,先做一个深入的研究,倒是容易成功的。我很希望有志于此的,大家“一方燕子衔一方坭”,把自己的“大方”或“小方”里的“言”着手搜集,分析,综合,考证,注释起来,做成“□□方言考”,“□谚”……一类的书;或是就学半农先生的办法,多著些《瓦釜集》出来,给贵方言出出风头,教外方人尝异味。——就让这再版的《何典》鼓励大家做这个工作罢。

  一九二六,十,二十七

  林守庄序于畏烟楼病榻上

  为半农题记“何典”后,作还是两三年前,偶然在光绪五年(1879)印的申报馆书目续集上看见《何典》题要,这样说:《何典》十回,是书为过路人编定,缠夹二先生评,而太平客人为之序。书中引用诸人,有曰活鬼者,有曰穷鬼者,有曰活死人者,有曰臭花娘者,有曰畔房小姐者:阅之已堪喷饭。况阅其所记,无一非三家村俗语;无中生有,忙里偷闲。其言,则鬼话也;其人,则鬼名也;其事,则开鬼心,扮鬼脸,钓鬼火,做鬼戏,搭鬼棚也。语曰,“出于何典”?而今而后,有人以俗语为文者,曰“出于《何典》”而已矣。

  疑其颇别致,于是留心访求,但不得:常维钧多识旧书肆中人,因托他搜寻,仍不得。今年半农告我已在厂甸庙市中无意得之,且将校点付印;听了甚喜。此后半农便将校样陆续奇来,并且说希望我做一篇短序,他知道我至多也只能做短序的,然而我还很踌躇,我总觉得没有这种本领。我以为许多事是做的人必须有这一门特长的,这才做得好。譬如,标点只能让汪原放,做序只能推胡适之,出版只能出亚东图书馆:刘半农,李小蜂,我,皆非其选也。然而我却决定要与几句。为什么呢?只因为我终于决定要写几句了。

  还未开手,而躬逢战争,在炮声和流言当中,很不宁帖,没有执笔的心思。夹着是得知又有文士之徒在什么报上骂半农了,说《何典》广告怎样不高尚,不料大学教授而竟堕落至于斯。这颇使我凄然,因为由此记起了别的事,而且也以为“不料大学教授而竟堕落至于斯”。从此一见《何典》,便感到苦痛,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是的,大学教授要堕落下去,无论高的或矮的,白的或黑的,或灰的。

  不过有些是别人谓之堕落,而我谓之困苦。我所谓困苦之一端,便是失了身分。我曾经做过《论“他妈的!”》,早有青年道德家乌烟瘴气地浩叹过了,还讲身分么?但是也还有些讲身分。我虽然“深恶而痛绝之”于那戴着面具的绅士,却究竟不是“学匪”世家;见了所谓“正人君子”固然决定摇头,但和歪人奴子相处,恐怕也未必融洽。用了无差别的眼光看,大学教授做一个滑稽的,或者甚而至于夸张的广告何足为奇?就是做一个满嘴“他妈的”的广告也何足为奇?然而呀,这里用得着然而了,我是究竟生在十九世纪的,又做过几年官,和所谓“孤桐先生”同部,官——上等人——气骤不易退,所以有时也觉得教授最相宜的也还是上讲台。又要然而了,然而必须有够活的薪水,兼差倒可以。这主张在教育界大概现在已经有一致赞成之望,去年在什么公理会上一致攻击兼差的公理维持家,今年也颇有一声不响地去兼差的了,不过“大报”上决不会登出来,自己自然更未必做广告。

  半农到德法研究了音韵好几年,我虽然不懂他所做的法文书,只知道里面很夹些中国字和高高低低的曲线,但总而言之,书籍具在,势必有人懂得。

  所以他的正业,我以为也还是将这些曲线教给学生们。可是北京大学快要关门大吉了;他兼差又没有。那么,即使我是怎样的十足上等人,也不能反对他印卖书。既要印卖,自然想多销,既想多销,自然要做广告,既做广告,自然要说好。难道有自己印了书,却发广告说这书很无聊,请列位不必看的么?说我的杂感无一读之价值的广告,那是西滢(即陈源)做的。——顺便在此给自己登一个广告罢:陈源何以给我登这样的反广告的呢,只要一看我的《华盖集》就明白。主顾诸公,看呀!快看呀!每本大洋六角,北新书局发行。

  想起来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以革命为事的陶焕卿,穷得不堪,在上海自称会稽先生,教人催眠术以糊口。有一天他问我,可有什么药能使人一嗅便睡去的呢?我明知道他怕施术不验,求助于药物了。其实呢,在大众中试验催眠,本来是不容易成功的。我又不知道他所寻求的妙药,爱莫能助。两三月后,报章上就有投书(也许是广告)出现,说会稽先生不懂催眠术,以此欺人。清政府却比这干鸟人灵敏得多,所以通缉他的时候,有一联对句道:“著中国权力史,学日本催眠术。”

  《何典》快要出版了,短序也已经迫近交卷的时候,夜雨潇潇地下着,提起笔,忽而又想到用麻绳做腰带的困苦的陶焕卿,还夹杂些和《何典》不相干的思想。但序文已经迫近了交卷的时候,只得写出来,而且还要印上去。

  我并非将半农比附“乱党”,——现在的中华民国虽由革命造成,但许多中华民国国民,都仍以那时的革命者为乱党,是明明白白的,——不过说,在此时,使我回忆从为半农题记“何典”后,作前,念及几个朋友,并感到自己的依然无力而已。

  但短序总算已经写成,虽然不像东西,却究竟结束了一件事。我还将此时的别的心情写下,并且发表出去,也作为《何典》的广告。

  鲁迅

  五月二十五日之夜,碰着东壁下,书。

  题记

  《何典》的出世,至少也该有四十七年了,有光绪五年的申报馆书目续集可证。我知道那名目,却只在前两三年,向来也曾访求,但到底得不到。

  现在半农加以校点,先示我印成的样本,这实在使我很喜欢。只是必须写一点序,却正如阿Q 之画圆圈,我的手不免有些发抖。我是最不擅长于此道的,虽然老朋友的事,也还是不会捧场,写出洋洋大文,俾于书,于店,于人,有什么涓埃之助。

  我看了样本,以为校勘有时稍迂,空格令人气闷,半农的士大夫气似乎还太多。至于书呢?那是:谈鬼物正像人间,用新典一如古典,三家村的达人穿了赤膊大衫向大成至圣先师拱手,甚而至于翻筋斗,吓得“子曰”店的老板昏厥过去;但到站直之后,究竟都还是长衫朋友。不过这一个筋斗,在那时,敢于翻的人的魄力,可总要算是极大的了。

  成语和死古典又不同,多是现世相的神髓,随手拈掇,自然使文字分外精神;又即从成语中,另外抽出思绪:既然从世相的种子出,开的也一定是世相的花。于是作者便在死的鬼画符和鬼打墙中,展示了活的人间相,或者也可以说是将活的人间相,都看作了死的鬼画符和鬼打墙。便是信口开河的地方,也常能令人仿佛有会于心,禁不住不很为难的苦笑。

  够了。并非博士般脚色,何敢开头?难违旧友的面情,又该动手。应酬不免,圆滑有方;只作短文,庶无大过云尔。

  中华民国十五年五月二十五日,鲁迅谨撰

  关于《何典》的再版

  关于《何典》的再版,有几句话应当说明:(一)这回增刻的,有鲁迅的一篇《为半农题记<何典>后,作》,有林守庄先生的一篇序。

  (二)“空格令人气闷”这一句话,现在已成过去。

  (三)我容纳了许多读者的指示,在注释上及句读上,都有相当的改正;我就顺便在此地对于赐教诸君表示极恳挚的谢意。

  (四)半月前,我又在冷滩上头到了一部不完全的石印小书,其内容即是《何典》的下半部,但封面上写的是《绘图第十一才子书》,书中的标目,却又是《鬼话连篇录》。这都没有关系,因为上海翻印小书的人,往往改换名目。可是原书中的“缠夹二先生评,过路人编定”,在这翻印本里已改做了“上海张南庄先生编,茂苑陈得仁小舫评”。从这上面,我们不但可以决定张南庄是上海人而不是上虞人(因为有许多人这样怀疑),而且连缠夹二先生的真姓名也知道了。不过这张、陈两先生的身世,现在还无从考查。从前,我在《语丝》上登了个启事,希望能有人替我在上海张氏家谱上查一查,现在我再在此处重申前请,希望爱读《何典》而能见到上海张氏家谱的人,不吝赐教。

  刘复

  一九二六,十二,十一

  主要人物表

  活鬼三家村财主。

  雌鬼活鬼之妻。

  活死人活鬼之子,后封蓬头大将。

  臭花娘活死人之妻,后封女将军。

  形容鬼雌鬼之弟。醋八姐形容鬼之妻。

  臭鬼臭花娘之父。

  赶茶娘臭鬼之妻。

  扛丧鬼三家村地保。

  饿杀鬼三家村村主。

  刘打鬼雌鬼之后夫。

  刘娘娘刘打鬼之母,饿杀鬼情人。

  道士神仙。

  鬼谷先生活死人老师。

  地里鬼鬼谷先生的学生,后封狗头军师。

  冒失鬼鬼谷先生的学生,后封(亨加扌旁音pēng)盆将军。

  摸壁鬼鬼谷先生的学生,后封尽瓜将军。

  偷饭鬼将官,后封尽盘将军。

  无常鬼将官,后授枉死城城隍。

  黑漆大头鬼强盗。

  青胖大头鬼强盗。

  罗刹女撮合山女怪。

  内容提要

  本书由清代四部神魔小说《雷峰塔奇传》、《狐狸缘》、《何典》、《鬼神传》组成。

  《雷峰塔奇传》根据清代雍乾时编撰的传奇《雷峰塔》改编,写白蛇与许仙的故事。

  《狐狸缘》描写修炼九千年的九尾玉面狐贪慕人间风情,幻化一绝色美女胡小姐,迷惑书生周公子,最后结为夫妇。小说通过虚幻的神话故事,表现了人情战胜天理,妖狐改恶从善。构思新颖独到,想象奇特瑰丽,情节富于变化,有浓郁的人情味,虽离奇而不觉荒诞。语言通俗,流畅自如。

  《何典》是一部讽刺性的滑稽方言小说,主要用江南一带的俗谚写成,通篇描写鬼域世界中发生的故事,全书有名字的鬼物不下六十余人。小说通过对鬼域世界的描写,反映出现实生活中的“人世相”,正如鲁迅先生所云:“谈鬼物正像人间,用新典一如古典”。其中尤以对官场黑暗的描写最为集中和深刻。笔墨恣肆,行文放诞,穷尽其相。作者嬉笑调侃的笔锋,亦庄亦谐的手法,夸大乖张的小说风格,对晚清一代的谴责小说产生了重要影响。

  《鬼神传》原名《钥阳显报水鬼升城隍全传》,所叙故事,都与鬼神有关。作者意在劝善惩恶。表明不仅人间的善恶会有阴司果报,即使阴间的鬼神,作恶行善也会有不同的结果。

  《何典》一书的注释是以刘半农先生1926 年校注本为原本,注释者省去了刘半农先生置于文中的校注语,同时依照丛书要求,对文中的疑难字词及俚语重新加以注释。为便于读者了解此书全貌,仍然保留了1926 年校注本中鲁迅、刘半农等先生所作的题记、序和跋等。

何典

  第一回 五脏庙活鬼求儿 三家村死人出世

  词曰:

  不会谈天说地,不喜咬文嚼字,一味臭喷蛆,且向人前捣鬼。

  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

  《如梦令》

  自从盘古皇手里开天辟地以来,便分定了上中下三个太平世界。上界是玉皇大帝领着些天神天将,向那虚无缥渺之中,造下无数空中楼阁,住在里头,被孙行者大闹之后,一向无事,且不必说他。中界便是今日大众所住的花花世界。那些古往今来,忠孝节义,悲欢离合,以及奸诈盗伪,一切可喜、可惊、可笑、可恨之事,也说不尽许多。下界是阎罗王同着妖魔鬼怪所住。

  那阎罗王也不过是鬼做的,手下也有一班牛头马面,判官小鬼。相帮着筑个酆都城,在阴山背后做了国都,住在里头称孤道寡,不在话下。

  且说这阴山乃下界第一个名山,其大无外,其高无比。一面正临着苦海,真个是上彻重霄,下临无地。山脚根头有一个大谷,四面峰峦围绕,中间一望平阳,叫做鬼谷。谷中所住的野鬼,也有念书的,也有种田的,也有做手艺、做生意的。东一村,西一落,也不计其数。

  其中单表有一处,名曰三家村。村中有一财主,叫做活鬼。他祖上原是穷鬼出身。到这活鬼手里,发了横财,做了暴发头财主,造起三埭院堂四埭厅的古老宅基来,呼奴使婢,甚是受用。家婆雌鬼,是打狗湾阴间秀才形容鬼的姐姐。夫妻两个,都已半中年纪。却从未生育。

  一日,因活鬼的散生日[1],雌鬼便端正几样小小菜,沽了一壶淡水白酒,要替老公庆阴寿。恰好形容鬼也到来拜寿,便大家团团一桌坐下,搬出菜来:一样是血灌猪头,一样是斗昏鸡,一样是腌瘪雌狗卵,还有无洞蹲蟹,笔管里煨鳅。捩弗杀[2]鸭——大碗小盏,摆了一台,欢呼畅饮。

  正在吃得高兴。活鬼道:“我们夫妻两个,一钱弗使,两钱弗用,吃辛吃苦,做下这点牢人家。如今年纪一把,儿女全无,倒要大呼小叫的吃甚寿酒,岂不是买咸鱼放生,死活弗得知的!”形容鬼便道:“虽说是要养好儿三十前,你们两个尚不至七老八十,要儿子也养得及,愁他则甚?前日我们那里来了一个新死亡人,他说阳间有什么求子之法:倘然没有儿子,只消到养家神道面前烧炷香,舍个数,便即生子,真是如应如响的。姐夫何不去试他一试?”

活鬼道:“那里有这话?神道岂是来替人养儿子的?”雌鬼道:“莫道无神却有神。既有这个老法则,我们去试试也不落脱啥官衔。倘得一男半女,也不枉为鬼一世。”活鬼道:“试试诚然不妨。但到那里去求好?”形容鬼道:“我闻得孟婆庄那里有座五脏庙,庙里有三个天尊,极是有灵有圣,姐夫要求,须到那里才是。”活鬼道:“这里到孟婆庄,路程遥远的,那里便当?”形容鬼道:“路程虽远,都是些水路。坐在船里,与游春白相一般,有甚不便当?”活鬼道:“既是这般说,老舅可一同去走走,觉得热闹些。”

  形容鬼道:“且待你逢好日出门时,我来奉陪不迟。”活鬼道:“拣日不如撞日,就是明日便了。”形容鬼道:“这也极通。只是明日就要起身,今日须当预先端正,省得临时上桥马撒尿,手忙脚乱的。我也要回家说声,方好同去。”活鬼道:“这个自然。”一面说,又吃了几钟罚酒,用过矮面,形容鬼作别回去。

  活鬼便到鬼店里买了些香烛之类,又叫了一只两来船回来,千端百整。

  到了次日,活鬼便教鬼囡[3]先把行李搬在船上,一面端整早饭。凑巧形容鬼也到船头[4]了,便大家吃饱了清水白米饭,喊鬼囡跟了,一同来到,形容鬼伸着后脚,跨上船去,只见那只船直洸转来,几乎做了踏沉船,连忙拔起脚道:“姐夫,怎么叫这只船?如此洸法!”活鬼笑道:“亏你做了阴间秀才!难道连孟子的说话都忘记了!”形容鬼道:“有甚说话,我却不记得。”活鬼道:“《孟子》上说的:然而不王者[5],未之有也。一只两来船,你用了大脚力踏上去,教他怎么不洸?”形容鬼也笑道:“我虽做了秀才,那些《四书》、《五经》,都已呕还先生,那里还有己得?”

  两个说说笑笑,上了船,艄公便把船撑开,摇着干橹,慢慢的一路行去。

  活鬼道:“这里到孟婆庄有许多路,若这般初一一橹,初二一橹的,几时才到!为甚不使起篷来?”艄公道:“使篷须看风色。如今尚在阴沟里,七弯八曲的,一路风头弗顺,怎么使法?相公既然要紧,待我们伙计上去背起水纤来,就快了。直等到了奈河里,才好使篷。”活鬼道:“既如此,快上去背。”

  艄公便把船停住。船上伙计注好纤绳,跳上干岸。活鬼便教鬼囡替他把船撑一撑。鬼囡拿起撑篙,用尽平生之力,望岸上一撑,不道趁水推落,船便望着对岸直掼转去。艄公道:“你这小弟弟,真是个笨贼!又弗是撑弗开的船头,何消用这瞎气力。撑船也要捉顺丝缕,望前撑去,怎倒这般横撑船起来!你可坐下,如今不用撑了。”

  鬼囡便放下篙下,跷起半爿卵子,坐在船头上,一路看那岸上过路人钻撑。到得阴沟口头,只见经岸旁边,蹲着一只愤气癞团[6],抬头望着天上一群天鹅,正在那里想吃天鹅肉,看见他们船过,便望清白河水里一跳,却被一条倒拔紽衔住不放。鬼囡忙拿起洗屄拖纷[7],却待打去。

  活鬼喝道:“蛇自过,犬自行,你去打他则甚?”喝声未绝,鬼囡已将拖纷打下,恰正打蛇打在七寸里,早已命尽禄绝,浮在水面上。癞团也随风逐浪去了。

  船已出了阴沟,到得奈河里,凑巧遇着极顺的鬼阵头风。但见来往船只,也有随风转舵的,也有趁水推船的,尽在那里颠篷掉抢。活鬼大喜,忙教艄公也快起篷来。艄公便把十二叶篷扯足了,那只船便云飞射箭一般,望前行去。

  形容鬼道:“姐夫闷了几时,如今这样顺风顺水,难道还不开心?”两个说说笑笑,正在高兴,只见艄公手忙脚乱的落下篷来。活鬼道:“难得这样兜艄[8]顺风,怎么就要落他?”艄公道:“前面奈河桥来了。”活鬼向前一望,只见那桥还远远的,看去不甚分明,便道:“桥还远着多哩,怎就这般要紧?”艄公道:“我们行船的老秘诀,须要远桥三里就落篷,方能船到桥,直苗苗。”活鬼无奈,只得由他落下,仍把干橹摇着。

  看看来到桥边,只见一个老鬼,颈上挂串数珠,腰里束条黄布,双手捧了卵子,跨着大步,慢慢的跑过桥去。

  活鬼笑道:“你看这老鬼,怎不把紧桥栏杆,倒捧好了个张骚硬卵?难道怕人咬了去不成?”艄公道:“相公们不知道来奈河桥上,出了一个屁精,专好把人的卵当笛吹。遇有过桥的善人老卵常拖,他便钻出来蓦[9]卵脬[10]一戴[11],把卵咬住不放,多有被他咬落的。饶是这等捧好,还常常咬卵弗着咬了脬去。所以那些奈河桥上善人,都是这般捧卵子过桥的。”

  形容鬼道:“真是山山出老虎,处处有强人。我们打狗湾里,近日也出了一件怪物,叫做甚么蛐蟺哥,有时伸长倘[12]脚,辊[13]在路头路脑。倘然路上行人看了野眼,不小心踏着了他,便两头一齐跷起,吹出一口斜气来,把人呵得卵脬大如腿,连走路都是不便当的。”说话之间,不觉船已过桥,仍旧扯足满篷,往前行去。

  到了孟婆庄上,艄公把船歇定。两个上了岸,鬼囡拿着香篮,一路去寻那王脏庙,不题。

  且说那孟婆庄当初不过一个小小村落,甚是荒凉。自从孟婆开了茶馆,那些闲神野鬼,都来吃清茶顽耍,登时热闹起来。这些左邻右舍,见了眼热不过,也不顾开店容易守店难,大家想吃起生意饭来,也有开鬼酒店的,也有开鬼豆腐店的,也有开鬼南货店的,渐渐的只管多起来。这家起屋,那家造房,日积月累,不觉成了个大鬼市。真个是鬼烟凑集,闹热不过的。

这里活鬼同着形容鬼一路行来,到了孟婆茶馆门首,看他门面上挂个回报招牌,写着“来扇馆”三个白字。那些吃茶的清趣朋友,蛇头接尾巴的前门进,后门出,几乎连阶沿砖都踏烊易[14]了。形容鬼便道:“出名的孟婆汤,从不曾吃着滋味。我们难得到此,不可错过,进去吃他一碗尝新。”三个走进店堂里,拣个好坐场,爬抬搁脚的坐定。走堂的看见,便■[15]了三碗孟婆汤,放在桌上,问道:“客人可用小点心么?”形容鬼道:“有什么好点心?也用得着些。”走堂道:“这里有丢头蒸卷,沥干团子,酥迷糖,搲迷露做饼,都是出名的。”活鬼道:“我倒还要去烧香舍数,有素的才好。”走堂道:“迷露饼酥迷糖俱是素的。”活鬼道:“酥迷糖是要馋唾[16]去拌的。反弄得馋唾拌干,倒是饼罢了。”

  走堂去顶了一泛供[17]饼来,摆在面前,三个狼飧虎咽吃了一阵,会过茶钱,起身问道:“这里有座五脏庙在那里?”走堂把手指着道:“你们跨出大门,一直望前跑去,碰鼻头转弯,到了市梢头,就看得见了。”

  两个依言走去,到了庙前,只见两扇庙门,半开半掩,■ [18]着一条夹漆缝。

  形容鬼即便踏上阶沿去,推开庙门,看是甚么神道。只见中间塑着个鏖糟弥陀佛,落开那张硕死嘴,凸出了宽急肚皮,眉花眼笑的坐在上面;两旁塑着四个杉木金刚。转入后面,来到大殿上,但见中间塑着三尊拜灵的泥菩萨,当中是穷极无量天尊,张开一双无眉眼,落开一个黄牙床,露出那个大喉咙,喉咙里伸出一只手来。左手捏着人门诀,右手搲个送死拳头;上首是逍遥快乐天尊,绯红一个狗獾面孔,两只软耳朵,颐下七五根凿孔注牙须;下首是苦恼天尊,信准[19]那个冷粥面孔,两道火烧眉毛上打着几个捉狗结,一个线香鼻头,鼻头管里打个桩子。东边挂一口木钟,西边架一面边鼓。侧首坐着几个歪嘴和尚,把捧[20]捶敲着木鱼,正在那里念那夹和[21]《金刚经》,看见他们人来,晓得是烧香的,慌忙起身相迎。一个向鬼囡手里接了香篮,取出那对倒浇蜡烛来点着,又把断头香烧在炉里;一面撞起木钟,打着边鼓伺候拜佛。

  活鬼朝上跪下,通陈了心事,磕了一顿响头,方才起来与和尚施礼。

  说了几句死话,正要坐地,形容鬼道:“好佛在后殿,我们再到后面去看看。”和尚便陪了他们,来到后面。看时,却正是那新修好的五脏殿,当中坐个瘪嘴那谟[22]佛,两旁排列着十八尊木罗汉,活鬼忙磕下头去。形容鬼道:“姐夫果然一念诚心,见了大佛磕磕拜。”活鬼道:“既到这里,岂可拣佛烧香。”形容鬼等他拜完了,便道:“姐夫可要数数罗汉去?”活鬼道:“怎么数法?”形容鬼道:“挨顺了逐尊数去,数着好的便好,数着歹的就歹。”

  活鬼道:“你先数。”形容鬼便逐一数去,恰数着了鸭蛋头菩萨。活鬼也照样数去,却是大耳朵菩萨。和尚道:“两位相公真是有福气,数着的都是好菩萨。”鬼囡便道:“待我也来数数,看是甚么菩萨。”一路数去,只见那尊神道鬼眉鬼眼,甚觉难看,便问道:“这可是救命王菩萨么?”和尚道;“不是,这叫做摩化傝[23]煞神君!”

  正在说笑,形容鬼忽觉一阵肚肠痛,放出一个热屁来,连忙揞[24]住屁股道:

  “撒屁常防屎出。这里可有应急屎坑的么?”和尚把手指着道:“相公从这条肉弄堂里进去,抄过了弄堂便是。”

  形容鬼依言走去,果有一只牢坟坑,上面铺着石屎坑板。一群臭老鼠,簇在坑缸板上偷屎吃,看见形容鬼到来,一哄走散。形容鬼恐怕爬坑缸弗上,做了一个大势头跨上板去。往下一看,坑里都是夹弗断屎连头[25],无万大千的大头蛆,在内拥来拥去。形容鬼也不管三七念一,撩开尖屁股,显出那个无框裆的碗大屎孔,蹲在上面,一连放了十七八个臀后屁,随后屙出一大堆软屎来,几乎连那条葱管肚肠都屙落了!

  出空了肚皮起来,束好裤子,正要走动,忽闻坑里有呜咂之声;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落坑狗,在里头嚼蛆。形容鬼见旁边竖着根青竹头,便拿起来望狗身上戳去。那只狗看见,便喤的喷出一口臭蛆来。形容鬼大怒,把青竹带戳带擂的掏了一阵,搅得希臭膨天,那只狗打急了便涌身望上跳将起来。

  形容鬼恐被搨累,忙把身让开,被他投[26]穿屎坑门逃了去,遂把竹头放下,走到五脏殿里。

  活鬼正与和尚坐在懒凳上说话,看见形容鬼走到,便向身边挖出肉里钱来,送与和尚做香仪。和尚也向佛面上刮了些金子,送与活鬼道:“相公拿回去,倘有小舍人[27]急惊风撞着了慢郎中,来不及,汤吃了就好的。”活鬼接在手中,千谢万咶[28]噪的辞别起身。和尚直送出了山门,方才进去。

  两个一路回来,到得船上,已经有天无日头哉,连忙扳转船头就摇。谁知这阵鬼阵头风还没有住,一路都是顶头[29]大逆风,摇了几日方能到得三家村里。两个起岸回家;艄公随同鬼囡搬了行李起来,算清船钱去了。活鬼自与雌鬼说了一回烧香的话,形容鬼也辞别回去,不题。

  可煞作怪,是夜雌鬼便捏鼻头做起梦来:梦见一家神道,领着一个行当小伙子,走进房中,对着雌鬼道:“感汝夫妻求子虔诚,今特赐汝一子,乃阳间白面书生下降,将来后福非凡。汝可用心保护。”只见那小伙子走至床前,揭开雌鬼被头,□着雌鬼膀罅裆里乱钻。雌鬼着急,忙把手去推,那里推得住?己被他钻入肚里去了。吓出一身冷汗醒来,告诉活鬼。活鬼道:“既是天尊显圣,将来生子是十拿十稳的了。但不知这尊神道是甚么模样的。”

  雌鬼道:“我也看不仔细,只见他眉毛打得结着。”活鬼道:“不消说,这是苦恼天尊了。”

  从此雌鬼便怀着鬼胎。到得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小鬼来。夫妻大喜,如获至宝。形容鬼晓得生了外甥,又是他撺掇去求来的,如何不喜?便即买了一对昏头鸡,一块擐腿肉,几条放生咸鱼,一盘切只箍卖鸭蛋,教个毛头囡挑了,自己戴了高帽子,穿件万年衣,来到姐夫家。正值活鬼在家里烧三朝,就唱个扁喏,道了喜。坐了一回,随到房中来问姐姐的安。雌鬼道:“兄弟来得正好。你是读书人,可替外甥题个鬼名。”形容鬼想了一想,道:“就叫做活死人何如?”活鬼大喜道:“极好,正是这等便了。”

  只见鬼囡走来说道:“吃三朝酒的太平客人都请到了。”活鬼便与形容鬼出来接人待物,一面就摆出酒来,大家坐下。正是酒落欢肠,猜拳豁指头的吃了一阵。

  内中一个对门乡邻,叫做扛丧鬼,问道:“前日闻得活大哥曾到五脏庙去求子,因此得了令郎。不知那里学来这个妙法?却是怎样求的?乞指示一二,也让我们见识见识。”

  活鬼道:“我本也不知就里,是个新死亡人说起,阳间有此法,因此亦去试试;也不过烧炷香,许个愿罢了,不料果有灵验。”又一个隔壁乡邻、叫做六事鬼,便接口道:“许了甚么愿,就这等感应的快?”

  活鬼道:“那时也不曾壳账[30]这般灵验,不过趁嘴造了几句道:“倘然生了儿子,便把天尊来做家堂菩萨,就在三家村里起座鬼庙来供养。’说便这般说,只是太许大了,一歇晨光[31]还弗起。料想口说无凭,天尊也不计较的。”

  扛丧鬼道:“这使不得!老话头:宁许人,莫许神。既然许出了口,也是缩弗转的。难道好拔短梯不成?将来怎好再见天尊面?你横竖铜钱堆出大门外,也不必像孟婆庄那里造这大庙,正叫乡下狮子乡下跳,将就起只三进四院堂的小庙来供养着,就是了。”

  活鬼道:“诸事也还容易,只是寻那块屋基地,又要好风水,又要无关碍,却倒千难万难。”扛丧鬼道:“村西头那片势利场,青草没人头的精空在那里,何不就起在上面?大家烧香便当,岂不好么?”六事鬼不觉拍手拍脚大笑起来,道:“极通,极通。活大哥快些起起庙来,我们都来烧香。”

  活鬼道:“忙不在一时。且待小儿满了月,那时拣个吉日良时动手不迟。”

  众鬼俱道:“说得是。”遂都起身谢别回去。

  活鬼送众鬼出门,回来告诉雌鬼,雌鬼也甚欢喜。

  日子易过,不觉已是满月。随又斋[32]了别过老寿星,抱出活死人来。剃头人便把他兜头一杓冷水,拿起缸爿来就剃。真是冷水剃得头发落,顷刻剃了光光头。又做下许多桩[33]柄糍团,各处蟠藤[34]亲眷都送过了。然后拣个好日,端正[35]木石砖瓦,到势利场上来起造鬼庙,不题。

  只因这只庙一起,有分教:非惟赔饭折工夫,还要担钱买憔悴!

  要知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无官一身轻,有儿万事足。活鬼既做了财主家边,岂不望养儿侍老。无如力不从心,只好付之天命。一旦得新死亡人传闻之言,方知天底世下,除了死法,更有活法。于是不顾路程遥远,乘船驾橹,一念诚心,烧香舍数。虽不免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之诮,然早已感动神明,梦中送子;遂能怀着鬼胎,生出小鬼。将来靠老终身,传宗接代,不怕无鬼顶扛[36]。岂非神圣有灵,佛天保佑乎?雌鬼云:“莫道无神却有神”,诚然哉。

  第二回 造鬼庙为酬梦里缘 做新戏惹出飞来祸

  词曰:

  自家下种妻怀胎,反说天尊引送来。

  只道生儿万事足,那知倒是祸根荄.做鬼戏,惹飞灾。赃官墨吏尽贪财。

  银钱诈去犹还可,性命交关实可哀。

  《思佳客》

  话说活鬼因求着了儿子活死人,要在这三家村势利场上起座鬼庙来还那愿心,办齐了砖头石块,揵②下无数木梢,叫了五色匠人,那消半年六个月,早已把座鬼庙造得齐齐整整。中间大殿上,也塑三位天尊。困梦中送子来的是苦恼天尊,故把他塑在劈居中。上首塑了穷极无量天尊,下首塑了逍遥快乐天尊。那些相貌装束,都照依孟婆庄那里一样。山门里塑个遮眼神道,一只眼开一只眼闭的,代替了懊躁①弥陀佛。后面也换了一尊半截观音。又请一个怕屄和尚,住在庙中侍奉香火,收拾得金光灿烂。

  村中那些大男小女,晓得庙已起好,都成群结队的到来烧香白相。正是烧香望和尚,一事两勾当。见了后殿半截观音,尽皆欢天喜地,道:“向常村里娘娘们要烧炷香,都要赶到恶狗村火烧观音堂里去,路程遥远的,甚觉不便。如今这里也有了观音,岂不便当?”大家感激活鬼不了。

  扛丧鬼便搭了一起鬼朋友,对②了枝枝分,直到酆都城里,叫了有名的不搭班戏子,来替活鬼敬神贺喜。就在新庙前搭起一座大鬼棚来,挂了许多招架羊角灯,排下无数冷板凳。那四面八方到来看戏的野鬼。无千无万,几乎把一片势利场都挤满了。

  活鬼也办了祭礼,同着雌鬼到来斋献。把三牲抬入庙中,摆在金枪架子上。众鬼看时,当中是一头猪圈里黄牛,上首是一只触呆猪婆,下首是一腔舔刀羊嘾嘾③,还有许多供果,素菜,鬼馒头,堆满了一供桌。活鬼到了神前,把松香掺在炉里,敬了三杯滴血酒。夫妻都磕了头起来,谢了众鬼,一齐到棚中坐定。

  只见班中那个老戏头,把戏单送来,请活鬼点戏。活鬼道:“我是真外行,点不来的,随你们拣好看的做便了。”形容鬼伸长颈骨,把戏单一望,便道:“这些老戏目,都是大王爷串的。今日我们求子还愿,是阴间创见的事,须做几出新戏,才觉相称。”老戏头道:“要新戏易如反掌。我们班中新编的几出话把戏,却都热闹好看。”众鬼都道:“如此甚妙。”戏头便向众脚色说了,打起闹场锣鼓,舌头上跳过加官,后面一出一出的只管做出来。

  众鬼看时,却是些鬼闹张天师,钟馗嫁姊妹,观音抽肚肠,金刚箍铁尺,六贼戏弥陀,赌神收徒弟,寿星游虎邱,小鬼跌金刚,许多新戏,果真热闹好看。众鬼喝采不迭。

  正在看得高兴,忽然戏场上鸦飞鹊乱起来。那些看戏的,都一斜眼望着闹处拥将去,口中说道:“去看酒鬼相打。”

  ② 揵——当作掮。

  ① 懊躁——据前当作鏖糟。

  ② 对——集。

  ③ 嘾嘾——指羊。

  原来扛丧鬼是这三家村里的鬼地方④,听得有鬼相打,忙随众鬼转去。看时,已经打过。但见一个死鬼,打得血破狼藉,直僵僵躺在地下。扛丧鬼看见,吓出飞来祸得面如土色,忙问道:“这是甚么鬼?为着何事?被谁打死的?”有认得的说道:“这是前村催命鬼的酒肉兄弟,叫做破面鬼,正诈酒三分醉的在戏场上耀武扬威,横冲直撞的骂海骂山,不知撞了荒山里的黑漆大头鬼,恰正钉头碰着铁头,两个牛头高,马头高,长洲弗让吴县的就打起来了。可笑这破面鬼枉自长则金刚大则佛,又出名的大气力,好拳棒。谁知撞了黑漆大头鬼,也就经不起三拳两脚,一样跌倒地下,想《拳经》不起来了。”扛丧鬼道:“既是黑漆大头鬼打死的,如今凶身那里去了?”众鬼道:“逃去长远了。”扛丧鬼道:“你们既然亲知目睹,怎不拦住了他,却放他逃了去?”众鬼道:“你这地方老爹又来了!那黑漆大头鬼是要在饿鬼道上做大伙强盗的。饶得破面鬼这等气力,尚不够他三拳两脚就送了终。我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个拦得他住?难道性命是盐换来的么?”

  扛丧鬼听了无可如何,只得回到棚中,对众鬼说知。众鬼晓得催命鬼是当方土地手下第一个得用差人,平日拿本官做了大靠背。专一在地党上①扎火囤,拿讹头,吃白食诈人的。如今他的兄弟被人打死,怎肯干休?少弗得要经官动府,恐怕缠在八斗槽里,尽皆着急。也等不得完戏,忙把戏子打发起身;一面拆棚,一面去报催命鬼得知。那些看戏的野鬼,见戏子已去,大家尽怕纠缠,顷刻跑得干干净净。活鬼随同众鬼,将许多家私什物,忙忙的搬回家去。幸亏人多手杂,一霎时都已七停八当。扛丧鬼自在庙前照应,等这催命鬼到来。

  不一时,催命鬼领了几个弟男子侄来到庙前。扛丧鬼接着,先告诉了一通,领他看过尸灵横骨,然后说起“凶身逃去,如今作何计较”。催命鬼原弗想替兄弟伸冤理枉,只壳账赶来打个撒花开顶,杀杀胜会,再诈些银钱用。

  不料到得庙前,却早静悄悄地,已是败兴;又听得凶身是荒山里黑漆大头鬼,不觉冷了下半段,免不得也做起尸亲面孔来,说道:“戏场上人千人万的所在,青天白日,由强盗到来,把平民百姓打死,又放他自由自在的跑了去,倒说作何计较!亏你做了鬼地方,说出这样风凉话来!如今也不用千言万语,只要交还我凶身,万事全休。若交代弗出,只怕你地方变了地圆地扁,还不得干净哩!”说罢,就要回去。

  扛丧鬼着急,连忙一把拖住道:“你也不必性急。凡百事体,也须有话熟商量。我们且到庙里去,斟酌一团道理出来。”把催命鬼引入鬼庙里坐下说道:“这个凶身,莫说我交代弗出,就是官府,只怕也不敢轻易去拿他的。

  依我算计,倒不如捉猪垫狗,上了活鬼的船罢。”催命鬼道:“怎么上他的船?”扛丧鬼道:“这节事,皆因为活鬼养了嫡头大儿子,说是甚么天尊送来的;因此白地上开花,造着鬼庙,又做甚么还愿戏,以致令弟遭此一劫。

  那活鬼是个暴发头财主,还不曾见过食①面,只消说他造言生事,顶名告他一状,不怕不拿大锭大帛出来买静求安,连土地老爷也好作成②他发注大财。你道如何?”催命鬼笑道:“我正肚里打这草稿,不料你的算计,却倒与我暗④ 地方——地保。

  ① 地党上——犹言地方上。

  ① 食——是世字之音转。

  ② 作成——犹言照顾。

  合道妙,可称英雄所见略同。自古道:无谎不成状。正是这等于去便了。”

  就在庙里写好状词,把些恶水尽浇在活鬼身上,赶到当方土地那里告了阴状。

  原来那土地叫做饿杀鬼,又贪又酷,是个要财不要命的主儿。平素日间,也晓得活鬼是个财主,只因蚂蚁弗叮无缝砖阶,不便去发想。忽见催命鬼来告他。知道大生意上门,即便准了状词。因催命鬼是原告,不便就差人,另签了令死鬼立时立刻去拿活鬼。自己一面坐了狗络轿,许多仵作皂隶簇拥着,来到鬼庙前。令死鬼已将活鬼及隔壁乡邻六事鬼都已拿到。扛丧鬼这日做了尸场上地方,好不忙乱!土地到了尸场上,相过了尸,又将鬼庙周围看了一回,即便坐在庙中,先叫扛丧鬼上去,责他做了鬼地方,不曾预先举报,打了几十迎风板子。再叫六事鬼去,也要揿住两头打当中。幸亏六事鬼口舌利便,再四央求,方才饶了。然后叫活鬼上去,不问情由,就是一顿风流屁股,打得活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爷娘皇天”的乱喊。及至打完了,问他“为甚造言生事”,活鬼已经吓昏,那里回报得出?就说三言两语,也是牛头弗对马嘴的。土地也不再问,把他上了全副刑具,带去下在黑暗地狱里,说要办他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雌鬼在家里,得知这个消息,吓得两耳朵圿③白,忙与形容鬼相商。形容鬼也不懂打官司经络,茫茫无定见的,只得请六事鬼来与他斟酌。六事鬼道:“我晓得这饿杀鬼是要向铜钱眼里翻斤斗的。今日把活大哥这等打法,便是个下马威,使活大哥怕他打,不敢不送银子与他的意思。如今也没别法。老话头:不怕官,只怕管。在他檐下过,不敢不低头。只得要将铜钱银子出去打点。倘然准了妖言惑众,是杀了头还要问充军的。怎么当得起?”雌鬼见说,愈加着忙,只得央他们去寻门路打点。

  两个来到衙门前,寻鬼打话,都说“活鬼是个百万贯财主,土地老爷要想在他身上起家发福的。若要摸耳朵,也须送他九篮八蒲篓银子,少也开弗出嘴。”问来问去,都是这般说,只得瘪了屁股回来。

  行到半路头上,六事鬼忽然想起:那土地饿杀鬼非但贪财,又极好色。

  他手下有个门子,叫做刘打鬼,当官名字又叫做刘莽贼,年纪不多,生得头端面正。他的母亲刘娘娘,也生来细腰长颈,甚是标致。娘儿两个,都是这饿杀鬼的婊子。刘打鬼有个好娘舅,曾与六事鬼有一面之识,遂同形容鬼先去寻着好娘舅,央他领到刘家。那好娘舅是个烂好人,便与他一同跑到刘娘娘家去。

  刘打鬼见是娘舅领来的,不敢怠慢,连忙接进客位。叙了些寒温,两个说起来意,要求他娘儿们在饿杀鬼面前话个人情。刘打鬼道:“与土地老爷讲话,却是非钱不行的。若没钱的,凭你新爷娘活老子,活出灵天表来,他也只当耳边风。我们亦不好空口白牙牙去说什么。”形容鬼道:“舍亲虽说是个财主,其实外头吓杀里头空,却是有名无实的,如今既遭了这般飞来横祸,也说不得自然要把银子出来做买命钱了。只要老弟在老爷面前周旋其事,求他只好看瓜刊皮,不要扳只壶卢抠子①就够了。”刘打鬼道:“老话头:有钱使得鬼推磨。你们既有银钱送他,他乌眼睛见了白铜钱,少不得欢天喜地,把令亲从轻发落的。愁他则甚。”刘娘娘道:“十个人十样性。你又不是老③ 圿(jiá,音荚)——污垢。

  ① 扳只壶卢抠子——扳了葫芦挖子。只,当作仔,或作着;扳只,犹言扳了,或扳住。壶卢,通作葫芦。

  抠,挖子。

  爷肚皮里蛔虫,就这等拿得稳!老爷虽说见钱眼开,只怕少了也就要看弗上眼的。你且去探探他的口气,方好讲唇。”刘打鬼道:“阿妈说得是侍我去讨个尺寸出来。”遂起身出门。

  不一时,回来说道:“老爷起初做腔做势,当不得我花言巧语说去,他灭弗得情,方才许了论万②银子;再少也不好说。在令亲身上,也不过似牯牛身上拔根毛,无甚大不了的。只是那个尸亲催命鬼,与这地方扛丧鬼,都是杀人弗怕血腥气的朋友。你们也要与他讲通彻了。若未曾明白③,要防他赶上司。土地老爷也未便杜④做主张,就将令亲轻饶放赦。”六事鬼道:“那个鬼地方,是我们的好乡邻,我们自与他打话便了。那尸亲与老弟同衙门吃饭,自然衙门情熟,就借重老弟与他讲一讲,不知可使得么?”刘打鬼道:“有甚使不得!你们再坐一坐,待我去寻他讲讲看。”

  去不多时,同了催命鬼到来,说起这事。催命鬼起初大只收弗小,越话越离经的,那里讲得明白?刘娘娘劝道:“老爷已经许了,你只管执之一见,在苦空做闲冤家。我这里粗断一句:送你千把银子;我也不要你二八提揽,你可看我面上,差不多点①罢了。”催命鬼怕他要在土地枕头边告状,不敢不依;况与活鬼本来无甚深仇阔恨,也就得巧便回头,应承了。刘娘娘道:“如今事已千停百妥,你们去端正银子来便了。”

  两个谢别回来,说与雌鬼得知。事出无奈,只得措置银子。活鬼虽说是个财主,前日造庙时已将现银子用来七打八②;今又猝不及备,要拿出准千准③万银子来,甚觉费力。虽不至卖家掘产,也未免挪衣剥当。凑足了数目,送到刘家。交代明白,嘱他早早完结。刘打鬼道:“这个不必费心。难道我们坑④在屋里护出小银子来不成!自然就送去的。大都非明即后,便把令亲发放,也未可知。你们放心托⑤胆便了。”

  打发两个起了身,娘儿们商议将银子落起大一半,拿小一半来送与饿杀鬼,催他就将活鬼放出,果然钱可通神:次日俄杀鬼坐堂,便将活鬼吊出狱来,开了刑具,把前日事情解释了几句,放他回家。

  正是:

  得钱弗拣主,钱多那怕蓦生人。

  不知活鬼回去,可有别说,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活鬼只为有了几个臭铜钱,才生得一个小小鬼;遽尔⑥有事为荣,卖弄手中有物,向白地上开花,造起甚么鬼庙来。缘此而聚集人众,搭鬼棚,做鬼戏,引得酒鬼相打,搅出人性命来,归根结柢⑦,把一场着水人命,一盘摙①归去。还亏有钱使得鬼推磨,不曾问成

② 论万——犹言上万。

  ③ 明白——了当也。

  ④ 杜——私。

  ① 差不多点——犹言将就些。

  ② 七打八——犹言七八成,或作七搭八。

  ③ 准——两准字应作整。

  ④ 坑——藏。

  ⑤ 托——当作拓。

  ⑥ 遽(jù,音巨)尔——突然。

  ⑦ 柢——通作底。

  切卵头罪。然已不免下监下铺,吃打罚赎,弄得了家了命。反不若前头一张卵,后头一个尿孔,穷出狗而极出屁的人,尽管苦中作乐,不怕人龈脱卵脬柄也。或曰:活鬼之遭此飞来横祸,盖系坟上风水应当破财耳;若谓其算计弗通,自作自受,岂非冤哉枉也!

  ①摙——犹言提。

  第三回摇小船阳沟里失风出老材死路上远转

  词曰:

  行船走马三分命,古人说话原该听。

  何必海洋中,阳沟也失风。

  受多寒湿气,病倒真难治。

  空有安心丸,焉能免下棺?

  《重叠金》

  话说活鬼自被土地捉去,下在暗地狱里,伸手不见五指头的,已觉昏闷;再加一班牢头禁子,个个如狼似虎,把他摆布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要死弗得活,真是度日如年。忽然土地来吊他出狱,正不知是祸是福,心里贼忒嬉嬉的到了土地面前。只见饿杀鬼坐在上面,声色不动,反好说好话的放了他,真似死里逃生,连忙磕个响头谢了,走出衙门。凑巧形容鬼与六事鬼两个到来旱打听,恰好接着。大家欢喜,拥着便走。

  形容鬼见活鬼行作动步,甚觉不便,问道:“姐夫身上有甚痛刺?怎么这般搭搭脚手②的?”活鬼道:“就是前日被瘟官打的棒疮,在暗地狱里讨个烂膏药搨了,倒变成烂屁股,好不疼痛!”六事鬼道:“既如此,不可跑伤了。我们且到前面阳沟里,看有什么摇小船,叫他一只,坐了回去。”

  三个到阳沟头,凑巧一只小船,傍在大船边,歇在那里。六事鬼便喊道:“这只小船可是摇生意的么?”只见船舱里钻出一个赤脚汉来,答道:“正是。客人要那里去?可到船上来坐,也好待我下橹就摇。”形容鬼道:“我们要到三家村去,你可认得么?”艄公道:“这里摇去,见港就扳头,随弯倒弯行去便是。怎么不认得?”形容鬼便扶搀活鬼,一同下了船,开船回去。

  活鬼还只道土地自己想着放了他,倒也安心乐意。只见六事鬼说起他被土地捉去时,家中如何着急,如何寻门路不着,直等寻着好娘舅领到刘家,催命鬼又怎么作难,连扛丧鬼也不曾打他白客①,用了许多银子,才得安然无事,放了出来,前前后后,一本直说。活鬼听得用去许多银子,不觉怒声填胸,一口气接不上来,登时白沫直出,倒在船中。两个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扶他起来,一头拍胸脯,一头叫名叫姓的呼唤;弄了好一回,渐渐喉咙头转气,苏醒转来。

  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里活鬼才得苏醒。忽然昏天黑地,起来一阵勃来风,吹得那阳沟河水涨三分,霎时间船横芦篚嚣起来。那艄公把舵弗定,一个鹞子翻身,扑通的跌下水去。形容鬼着急,连忙拿起篙子,要想撑傍岸边。谁知逆水里撑篙,有如撑了硬头船,那里做得半分主张?那艄公游到船傍,扳着船要想爬起来。形容鬼看见,忙伛去将他一把拿住,思量拉他上船。大家狠命一扯,不料那只小船早已捋闸下水,合了转来,连这活鬼六事鬼,一齐提在浑水里。幸亏六事鬼惯做媒人,是落水弗沉的,被他扑开水面,把活鬼背上干岸,旱②已脚立硬地。

  这艄公被形容鬼拖住,越盘水越深的,只顾点弗壳深少起业,弄得头浸② 搭搭脚手——当是搭脚搭手之误。

  ① 打白客——犹言打抽丰。

  ② 旱——当是早字之误。

  只水;你扯我拽,吃了一肚皮淀清阳沟水,方能爬到岸上。大家鹘③得眼白,坐着喘息。

  待了好一回,那阵风也痿了,依旧平和水港。艄公再盘入水中,将船拖到岸边。大家用力帮他翻了转来,仍到船上坐定。重新开船,摇到三家村里。

  打发了船去,三个像雨淋鸡一般跑到家中。

  雌鬼看见,吃了一惊,忙问道:“你们可是在奈河桥上失足堕河,弄得这等拖水夹浆,着了湿布衫回来?”活鬼道:“闲话少说,快拿衣裳出来,大家换了再相商。”六事鬼道:“我就在贴隔壁,归去换甚便。”一头说,就作别回去。雌鬼拿出一大搿替换衣裳来,两个把湿衣换下。

  大家坐定,活鬼方告诉雌鬼:“因前日被瘟官打痛了腿,跑不动,叫船回来,在阳沟里失风,翻了船。又在船上晓得你们把银子像撤①灰一般用去,把我气得死去还魂,险些儿与你不相见了。你向常用一个钱要掂掂厚薄,也算是一钱如命的。几时屙②落了肚子,就这般大手指挜③起来!”

  雌鬼道:“你被土地捉去时,吓得我头昏耳朵热。正在无法摆张,幸亏兄弟去寻着这条踏熟门路,又立马造桥,要许多银子,那时连肚肠根几乎急断。千算万计,连我的壁挺如意,头肯簪,赵珠花,俱上了鬼当里,当出银子,方能凑足数目送去,弄你出来。倒要这等怪东怪西的,真是弗得相谢反得吐泻了!”

  形容鬼道:“你们也不必相埋怨。这是姐夫破财星进了命,撞着这般无头祸。在牢狱底头,真是日顶充军,夜顶徒罪。一个弗招架,连吃饭家生都要搬场。如今虽然吃打罚赎,仍得安然无事,好好回来,己是一天之喜了。

  老话头:铜钱银子是人身上的垢,鸭背上的水,去了又来。只要留得青山在,那怕无柴烧?若只管这等落水要命,上岸要钱的鬼咯碌相骂,连我也蹐④促不安了。”说罢,也要作别回去。活鬼那里肯放?说道:“明日还要把小炒肉烧烧路头。多时费心,怎好不吃顿路头酒回去?”形容鬼也就托老实住下。

  只见那活死人已经未学爬,先学走,一路抚⑤墙摸壁的行来,巴在活鬼身边。活鬼便把他抱在膝馒头上,说道:“真是只愁弗养,弗愁弗长。人说求来子,养弗大,看他这等花白蓬蓬的,怎得养弗大起来?”形容鬼见那小鬼头眉花眼笑,嘴里咿咿哑哑,便道:“我最喜抱弗哭囡,待我也来抱抱,”

  便向活鬼手里接去抱着,说笑了一回,大家收拾困觉。

  谁知不到一忽觉转,活鬼忽然大寒大热起来,口里不住的浮说乱话。雌鬼还只道他魇⑥弗苏醒,叫了几声弗应,点起鬼火来看时,只见他面孔胀得绯红,身上火发火烧,嘴里嘈闲白夹,指手画脚的乱话,不由的不慌,只得喊起形容鬼来。形容鬼看了,也觉着急,说道:“这是一场瘟癀①大病,不知这里可有好郎中么?”雌鬼道:“村东头有个试药郎中,他自己夸口说手到病③ 鹘(hú,音湖)。

  ① 撤——应作撒。

  ② 屙(ē,音阿)——排泄。

  ③ 挜(yà,音亚)——硬把东西送给对方。

  ④ 蹐(jí,音吉)。

  ⑤ 抚——应作扶。

  ⑥魇(yǎn

  ,音掩)——梦中遇可怕的事而呻吟,惊叫。

  ① 瘟癀——瘟疫。

  除的,便只怕说嘴郎中无好药。”形容鬼道:“不要管他好歹,待我去请他来看看,才得放心。只是不认得他家里,半夜三更,人生路弗熟的,倘然摸大门弗着起来,便怎么处?”雌鬼道:“鬼囡认得的,教他跟你去便了。”

  形容鬼便喊了鬼囡,携着黑漆皮灯笼,三脚两步跑到郎中门前;碰门进去,催得那郎中衣裳都穿弗及,散披散囤的跟了他们就走。

  形容鬼一路将病源述与他听了。到得家里,方过了脉,那郎中道:“这不过是吓碎了胆,又受了寒湿气,不妨事的。”一面说,一面就在身边挖出眼眵②大三五粒丸药来,递与形容鬼道:“这是一付安心丸,用元宝汤送下,三两日就好的。”说罢,便欲起身,形容鬼忙将一个干瘪头封袋,塞他袖中,叫鬼囡点灯相送。

  雌鬼已将元宝汤端正,形容鬼帮他将药灌下。这丸药是杀渴充饥弗惹祸的,有什么用?直至次日半上日昼,仍旧弗推扳③,只得叫鬼囡再去候那郎中来,那郎中看了,依旧换汤弗换药的拿出两个纸包来,道:“这是两服仙人弗识的丸散在内:一服用软口汤送下,明日再将乱话汤送下一服,包你活龙鲜健便形容鬼收了药,送过封袋,打发郎中起了身,照依他说话,把药吃下去,犹如倒在狗屄里,一些也没用!正叫做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果然犯实了症候,莫说试药郎中医弗好,你就请到了狗咬吕洞宾,把他的九转还魂丹像炒盐豆一般吃在肚里,只怕也是不中用的。

  那活鬼躺在床上,只管一丝无两气的半死半活。雌鬼见他死在头上转,好不着急!就像热煎盘上蚂蚁一般,忙忙的到鬼庙里去请香头,做野团子谢灶;讲只流年算命,又替他发丧送鬼,叫魂待城隍,忙得头臭。看这活鬼时,渐渐的一面弗是一面,眼睛插了骷颅头里去,牙齿咬得锈钉断。到得临死,还撒了一个狗臭屁,把后脚一伸,已去做鬼里鬼了。

  雌鬼那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号肠拍肚的哭唠叨。形容鬼等他哭畅了,方才劝道:“他已叫声弗应,问声弗听的困到长忽里去了。你就登时哭死,与他同死合棺村,也无济于事,且商量办后事要紧。”雌鬼只得揩干眼泪,与形容鬼把尸灵扛来,躺在板门上,脚板头上煨起帛纸。一面又请六事鬼过来二相帮帮,就托他买办东西。六事鬼拿着些卵串钱,出去先买了一口老古板的竖头棺材,其余用得着的物,一一置办停当。

  形容鬼在家中,也主值得七端八正。那活死人虽然还是个小鬼,也未便爷死弗丁忧,一样的披麻执杖,束了烂草绳,着双铁草鞋。雌鬼也戴了没头大孝。

  等个好时辰,把尸灵揿在破棺材里,道士摇着铃注卵子,念了几句生意经,吻了材盖。棺材头边放下一张(哼的口换为扌旁peng)座台,供好活牌位,摆上老八样头素菜来:不过是吊长丝瓜,丫叉萝葡,老茄子,拖根葱,香菜头,无皮果子,闷壶卢,大碗勃酸齑之类。做过了倒头羹饭,请送入殓的朋友亲眷吃了丧家饭,大家散场。

到得头七里,大前头竖起棒捶接幡竿,请了一班火居道士,酒肉和尚,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从此老和尚念苦经,小道士打十番,七七做,八八敲的闹了四五十日。那形容鬼虽说至亲莫若郎舅,到底远了步,来三去四的不甚便当。全亏六事鬼早起夜眠,尽心竭力的照应。真是远亲不如近邻。雌鬼也

② 眵(chī,音吃)——眼屎。

  ③ 推扳——减退。

  感激不尽。

  只是那口烂头棺材停在屋里,恐防烂断座台脚。一到断过七,形容鬼撺掇着,就在阴山脚下寻块坏心地,做了鬼坟坛,在太岁头上动了土,把棺材生好牛头扛,八抬八绰的扛出门去。和尚道士碰起领丧铙①,一大起送殡的乡邻闲眷随在后面,抄着近路就跑。

  行不到一条长田岸,只见一个老鬼,撑着一根灯草拐赖棒,拦住说道:“你们真是少不经事,只想抄近路!可晓得前面转湾头上的爬棺黄鼠狼么?”

  众鬼道:“爬棺材黄鼠狼便怎么?”老鬼道:“原来你们还没知道。那黄鼠狼专好龈死人。倘有棺材过去,一大群蜂拥上前爬住,把死人骷髅头都龈得干干净净。所以当日谢家,出棺材远转过去的。你们也该小心为主。”众鬼都道:“到底老辈里说话,不可不听。我们就打死路上转过去便了。”大家掇转脚板头望死路上跑去。那雌鬼小脚伶仃,如何跟得上?落在后头,一步一哭,只顾赶棺材弗着起来。只得喊个练熟鬼吊了,也不顾快行无好步,乱跌乱撞的巴到坟上,跑得膀酸脚软坐着喘息。

  那棺材已歇在棚中。形容鬼处分把羹饭摆好。这番不用素鼓榔槌,都是大鱼大肉。众鬼仔细看时:一样是牯牛卵脬,一样是显汤狗头,一样是绵羊颈骨,一样是猪婆耳朵,一样猢狲臀(而加疒旁)①,一样是狐狸尾巴,一样是镬②里鹞鹰,一样是擐折驴卵;还有两色水果:却是翻花石榴,掇皮酸橘子;两色点心,是碗里扤春饼,宿蛀大麦团;三杯寡酒;一碗烂饭;点起两枝风中之烛。

  众鬼都说:“这活鬼枉做了财主家边,一生一世,苦吃苦熬,就是小荤腥也不舍得买来吃。直到今日之下,方能拽长台子摆这一顿富胜酒席,他已吃不下肚了!岂不是枉活鬼世!”三丛丛,四簇簇的谈论不了。等到落地时辰,拜过离别,收开羹饭,把棺材下了泥潭,罨好在烂泥心肝里,这方是入土为安。大家收拾回家。

  正是:

  凭你会钻铜钱眼,到头终壅茅柴根。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活鬼命里既能白手或③家,置田买地,造船起屋,挣做百万贯财主,也算是茄子大一个星宿了。就使他拥着三妻四妾,儿女成群,活到寿长千百岁,也该消受得起。谁知才生得一个小鬼,便就船横芦篚嚣起来;一场着水人命,几乎弄得头弗拉颈上。还亏钱可通神,方能泥补光鲜。尚不能财去身安乐,接连又是一场瘟癀大病,就免不得抛妻弃子,一双空手见阎王矣。古老上人所云“七合升罗八合命,满只升罗就生病”者,正活鬼之谓也。

  ① 铙钹(náobó,音挠脖)——打击乐器。

  ① 臀(而加疒旁)(túnnái,音屯乃<上声>)。

  ② 镬(huò,音或)。

  ③ 或——当是成字之误。

  第四回假烧香赔钱养汉左嫁人坐产招夫

  词曰:

  泪如泉,怨皇天。

  偏生拣着好姻缘,强教半路捐。

  花未蔫,貌尚妍,活人怎肯伴长眠?

  红丝别处牵。

  《双红豆》

  话说雌鬼自从嫁了活鬼,一对好夫好妻,同起同眠的过了半生半世,真是乡下夫妻一步弗撒离的。后来生了活死人,愈加夫全子足,快活不了。谁知乐极生悲,把个顶天立地的大男儿家,跳起来就死了。初时有些和尚道士,在家中闹弗清楚,到也不甚觉着。及至断了七,出过棺材,诸事停当,弄得家里冰清水冷。

  那个鬼囡,自从主人死过,没了管头,吃饱了宕空筲箕里饭,日日在外闲游浪荡,雌鬼也管他不下。一个搭脚阿妈,只晓得烧茶煮饭,踏杀灶堂泥,连大前头都不到的。一个委尿丫头,抱了活死人终日赶乡邻白相,弗到夜也弗肯归槽。雌鬼住在家中,弄得走了前头没了后面。叫呼弗答应的,愈觉冷静。倒还亏六事鬼三日两头走过来照应照应。

  一日,雌鬼正在家中扯些绵絮,要想翻条脱壳被头。忽然膀罅裆里肉骨肉髓的痒起来,好像蛆虫蚂蚁在上面爬的一般。心里着急,连忙脱开裤子,看时,只见一群叮屄虫,认真在屄爿沿上翻斤斗。忙用手去捉时,被他一口叮住,痛得浑身都肉麻起来,只得放了手,一眼弗闪的看他。

  三不知六事鬼走来,看见雌鬼绷开两只软腿,只管低着头看,心中疑惑,轻轻走到跟前一看,不觉失惊道:“怎的活大嫂也起这件东西来?”雌鬼吃了一惊,急忙束好裤子,说道:“你几时到来?偷看我是何道理?”六事鬼道:“这个虫是老屄里疥虫考的,其恶无比。身上有了他,将来还要生虱簇疮,直等烂见骨还不肯好。当时我们的鬼外婆,也为生了此物,烂断了皮包骨,几乎死了。直等弄着卵毛里跳虱放上,把虫咬干净了,方能渐渐好起来的。”雌鬼忙问道:“你身上可有这跳虱么?”六事鬼道:“在家人那里来?

  这须是和尚卵毛里才有两个。”正话得头来,只听得隔壁喊应六事鬼,说有个野鬼寻他。六事鬼慌忙跑归。

  这里雌鬼痒一阵,痛一阵,弄得无法摆张。肚里千思百量,忽然想起活鬼生病时,曾在鬼庙时请过香头,何不借着还愿做个因由头,到庙里去与那怕屄和尚相商,谅必有画策①的。算计已定,重新梳光了直掳头,换了一身茄花色素服,家里有用存的香烛拿了一副,叮嘱搭脚阿妈看好屋里,开了后门出去。

  那雌鬼原有几分姿色,戴着孝,更觉俏丽。正是若要俏,须戴三分风流孝。虽然年纪大些,还是个半老佳人。

一路行来,到得鬼庙前,只见两扇庙门关紧;把手去推时,原来是关门弗落闩的,一推就开。走进里面,依旧把门关好。那和尚听得门响,走出来看时,见是雌鬼,连忙接进里面,替他点上香烛。雌鬼拜了几拜,应过故事,起来各处游玩。走到和尚房里,只见朝外铺张嵌牙床,挂顶打皮帐;床前靠

① 画策——犹言通融。

  壁,摆一张天然儿;一头一盆跌椁香橼,一头稳瓶里养一枝鼻涕花;中间挂幅步步起花头的小单条,旁边摆着几条背板凳;床下安个倒急尿瓶:铺设得甚是齐整。心里想道:人说三世修来难得搭和尚眠,原来和尚的静房是这般精致的。坐在凳上东张西望,再见和尚托着一碗枣儿汤,送到面前。雌鬼是吃惯的,接来呷了几口,放在桌上,熬不住便道:“我无事不登三宝殿,要问你,可有一件东西么?”和尚道:“施主要什么,小僧若有,自当奉上。”

  雌鬼一时问出了口,回味思量,又觉开口告人难,欲要不言,却又话不说不明,弄得千难万难,红着鬼脸,不言不语。

  那和尚是色中饿鬼,早已心里明白,便笑嬉嬉挨近身来道:“到底要什么?却这般又吞又吐的。”雌鬼只得老着面皮说道:“你身上可有虱的么?”

  和尚道:“小僧身上饿皮虱,角虱,卵毛里跳虱,一应俱全;不知要那一种?”

  雌鬼道:“有了这许多,难道虱多弗痒的么?”和尚道:“小和尚硬如铁,是虱叮弗动的,那里会痒?”雌鬼道:“实不相瞒,因为生了叮屄虫,闻得要卵毛里跳虱医的,所以来与你相商。”和尚道:“这个其容且易。施主且脱开来,待小僧放上便了。”雌鬼只得脱开裤子,露出屄爿沿上两个笑靥来。

  那和尚平素日间,还要无屄干卵硬,何况亲眼看见,便也脱去裤子,说道:“省得搜须捉虱,等他自己爬上去罢。”一头说,一头便将身凑上。那跳虱闻着腥气,都跳上屄爿来。真是一物治一物,那叮屄虫见了,便吓得走头无路,尽望屄里钻了进去,钻不及的,都被咬杀。雌鬼道:“这被他逃去的,畔①在里头钻盘透骨的作起怪来,便怎么处?”和尚道:“不妨,待我打发徒弟进去,连未考的疥虫替你一齐触杀便了。”雌鬼没奈何,只得由他扳弄屎孔的触了一阵,方才歇手。

  大家束好裤子,雌鬼便欲起身。和尚拦住说道:“小僧替施主医好了大毛病,怎么相谢都弗送,就想回去?和尚吃十方,施主倒吃起廿四方来了!”

  雌鬼道:“今日没有身边钱,改日谢你便了。”和尚道:“现钟弗打倒去炼铜!又不是正明交易,现消开割的好。正叫做赊三千弗如现八百。”雌鬼道:“真正若要欺心人,吃素队里寻。不要说我是老施主,就是个面熟蓦生人,像方才这等适心适意的被你鬼开心,难道肯替你白弄卵的么?我倒肚里存见,譬如割屄斋僧,弗做声弗做气罢了;你倒拔出卵袋便无情起来!”和尚道:“方才施主眼对眼,看小僧用尽平生之力,弄得热气换冷气的,替你触疥虫,倒要一毛弗拔的绰我白水,也意得过么?”雌鬼被他缠住,只得在荷包里挖出一只铎头锭来送与他。和尚双手接了,忙陪笑脸,道:“这是生意之道,不得不如此。后日里间倘然用着小和尚时,决不计论的。”雌鬼也笑道:“今日出来烧香,倒变做买卵触屄了,与赔钱养汉何异?真乃意想不到。”

  说罢,起身便走。和尚直送至山门口方才进去。

  雌鬼一路回来,到自家门首,已经日头搁山。正要进门,只听得活死人在后吱哗百叫。回头看时,见他手里拿一把乱擂芝麻糖,委尿丫头抱着,从乡邻人家出来。雌鬼便立定脚头等他。不防六事鬼家送出一个光头小伙子来,正与雌鬼打个照面。雌鬼忙避入门中,那小伙子走过几步,还三转四回头的只顾看他。雌鬼便抱了活死人,叫丫头关上大门,走到里面坐下,觉得满身松爽,时须迷迷的好困起来,便收拾夜饭吃了。

  困到床上,却又翻来覆去的困弗着。正是引动了春心,那无明火升起来,① 畔——匿。

  如何按捺得下。肚里胡思乱想:又不便常到庙里去,倘教和尚来家,又怕寡妇之门,被乡邻市舍话长说短;若另寻主客,也终非长久之计。倒不如嫁个晚老公,可以朝欢暮乐,靠老终身,倒觉名正言顺。况这六事鬼又惯做两脚居间,与他商量,也甚便当。

  主意定了,巴到大天白亮。晓得六事鬼欢喜吃口老白酒的,便教鬼囡去买端正②几样下酒小菜,好待六事鬼来浇浇媒根,以便与他讲心事。鬼囡去不多时,买了些割碎肉,雌鸟头,夹肝,捉死蟹,一瓶酸酒,都拿到屋里。雌鬼收拾齐整,等到吃饭过后六事鬼果然到来。雌鬼喜之不胜,连忙掇凳弗及的请他坐下。

  六事鬼坐着说了几句闲话,雌鬼便去搬出酒来。六事鬼也不推辞,老老实实的筛来就吃。雌鬼坐在旁边,将想的心事告诉了他。六事鬼道:“主意倒也不差。老话头:臭寡妇不如香嫁人。但是人家花烛夫妻,还常常千拣万拣拣着了头珠瞎眼。若是晚转身,越发不好拣精拣肥;只得依便就便,寻着个好性格,吃得温暾耐得热的精胖小伙子,已算是造化了。”雌鬼道:“这个自然。只是一桩,我却不肯转嫁出去,是要坐产招夫的。”六事鬼道:“有却有一头,只不知你们前生前世,缘法如何。昨日我在这里时,家里喊应,说有个野鬼寻我,原来是替活大哥在土地面前讨情的那个刘打鬼。我送他出门时,你也在门口,亲眼见过的。他也晓得我惯做媒人,特地来托我觅头亲事。他说不论年纪,穷富,细娘,堂客,只要生得标致。我看你虽觉年纪大些,还面上吹弹得破,白里泛出红来,像活观音一般。昨日他一头走路,只管十步九回头的看你,谅必配眼的。若再肯做入舍布袋,岂不是有缘千重来相会?”雌鬼道:“闻说这刘打鬼是土地老爷的汤罐弟弟,自身顾弗周全,还做别人的老婆。我去做那老婆的老婆,岂不是小老婆了?”六事鬼道:“方才说好性格的难得碰着。他既肯做这捋卵皮生意,自然生副搓得团挛捏得扁的糯米心肠。况兼这些偷寒送暖。迎奸卖俏,各式各样许多方法,都学得熟滔滔在肚里,不比嫁着个乡下土老儿,只晓得一条蛮秤十八两的。不要说别样,就是这副标致面孔,与他肉面对肉面的睡在一处,也觉风光摇曳,比众不同。”

  雌鬼被六事鬼一席话,说得肺叶丢丢掀,便道:“既如此,你且去说看。

  倘然肯时,不烦他一草一木,也用不着六礼三端,拣个总好日到来做亲便了。”

  六事鬼道:“说便去说,只不知令弟主意若何?”雌鬼道:“这个不必费心。

  老话头:头嫁由亲,二嫁由身。我既定了老主意,他也不能阻挡我。”六事鬼吃完酒,谢别起身。

  转背不多时,恰好形容鬼到来。说到些家长里短,雌鬼便将要嫁刘打鬼的话告诉他。形容鬼道:“你是个好人家囡大细。家时又弗愁吃,弗愁着,如何想起这条硬肚肠来?即使要再嫁,也该拣个梁上君子,怎么想嫁那刘莽贼?他是个小风臀,千人骑,万人压的,有甚好处?老话头:嫁鸡属鸡,嫁狗属狗,嫁着张大卵死活熬一卵。虽然晚嫁人,若嫁老公弗着起来,也是一世之事,将来弗要懊恼嫌迟。”雌鬼道:“世间掉老婆左嫁人的也太多甚广,那里都拣着了梁上君子?这是我自己情愿,不要你管闲账。”形容鬼道:“我是正门正路说话,你不肯听,也只得由你便了。正是狗要吃屎,沙糖换弗转的。”说罢便起身,一直去了。

  ② 端正——犹言妥。

  且说六事鬼出了活寡妇大门,一口气跑到刘娘娘家去寻着刘打鬼,将活寡妇要嫁人,央他来做白媒人的话述了一遍。刘打鬼晓得活鬼是个财主,去做他替身,便是个现成财主;正是吃他饭,着他衣,住他房子,触他屄,再没有再荐①便宜的了,如何不肯?一诺无辞,就同六事鬼去拣了一个黄道好日。

  六事鬼归来,回音了雌鬼。雌鬼喜之不胜,预先将家中收拾齐整,到得好日,凡属喜事喜日应用的事件,尽皆千端百正。自己穿了包拍大红衫,打扮得一沰胭脂一沰粉的。守到一深黄昏,六事鬼领着刘打鬼跑上大门来。那些抱牌做亲,坐床沿,做花烛许多俗套,是大概晓得的,不必说他。雌鬼又教活死人拜了晚老子,诸事周遍,方才收拾上床。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那些翻云覆雨的勾当,果然被六事鬼料着,与活鬼大不相同。雌鬼心里快活,自不必说。刘打鬼也是心满意足,要想领娘来同住。那刘娘娘恋着饿杀鬼,不肯行程②,也不好强他。夫妻两个情投意合的过日子。

  正是: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不知他夫妻两个,可能一竹竿到底否,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常听人说:烧香望和尚,一事两勾当。每思烧香是为佛天面上望他救苦救难,自宜一念诚心。至于和尚,不过擂光了头毛,既不能多双拳头多张嘴,又未曾缺只鼻头瞎只眼,一样一个人身,着甚来由,要掉忙工夫去望他?原来他有虱多弗痒的本事,所以娘娘们都掉他不落。但雌鬼是有叮屄虫为患,故此不望。岂大概烧香娘娘亦尽有是虫作祟,要请和尚触杀乎?然雌鬼一触之后,恐怕乡邻市舍话长说短,随即摆定老主义,嫁个晚老公,不肯学三婶婶嫁人心弗定。可知凡属男子汉大丈夫,尽都会触,何众女眷之执而不化,只想望和尚哉?

  ① 荐——占字之音转。

  ② 行程——疑当作应承,答应。

  第五回刘莽贼使尽老婆钱形容鬼领回开口货

  词曰:

  误认好姻缘,堪把终身托。

  自古红颜薄命多,浪子心情恶。

  家当弄精光,打骂还频数。

  不是冤家不聚头,悔杀从前错。

  《百尺桥》

  话说刘打鬼自从入舍到活家,做了财主婆的老公,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安居乐业的,岂非一朝发迹?若是有正性畔在家里,关门吃饭,真是上弗欠官粮,下弗欠私债,风弗摇,水弗动的,也够他吃着受用了。

  谁知他吃饱了现成饭,一无事事,不免又到外面攀朋搭友起来。那些老朋友,知他做了活鬼的替身,是个新上名字的财主了,个个掇臀捧屁来奉承他,也有陪他赌心钱的,也有请他吃白酒的,也有领他去闯花门阚小娘的。

  那刘打鬼本系浪子心性,正是投其所好,终日搭陶搭队的四处八路去寻快活。

  起初还恐怕雌鬼要话长说短,遮遮掩掩的瞒着他。后来渐渐手滑,把雌鬼积蓄的许多臭铜钱,日逐间偷出去浪费落①了。及至雌鬼得知,向他话账,却又钝皮老脸的杀他无得血,剥他无得皮,真是无可如何。过了几时,愈加老眉老眼向雌鬼要起钱来。没得与他,反要做面做嘴的寻孔讨气。雌鬼也不甚理他。

  一日,又出去赌夜钱输极了,回家向雌鬼要钱去还赌账。雌鬼不肯,便拍台拍凳的硬要。雌鬼只得发极,道:“老话头:要吃要着嫁老公。我虽不为吃着两字招你归来,也巴望挡一爿风水。谁知你枉做了汉子家,只晓得吃死饭,又不会赚些活路铜钱归来养老婆囝大细,反要挖出肉里钱去大掷大赌的输落,尽要向我一只钉上讨力。我又不是看财童子,会屙金子呕银子的,那里有许多闲空铜钱来接济你?难道天上有得落下来的么?”

  刘打鬼听了不觉恼羞变怒,跳得八丈高,把雌鬼“触千捣万”乱骂起来。

  雌鬼怎肯让他?大家闹得家反宅乱,打起灶拳来;弄得盐瓶倒,醋瓶翻,一只碗弗响,两只碗砅①砰。幸亏六事鬼在隔壁听不过,跑来强劝解开了。雌鬼真是有苦无话处,“爷娘皇天”哭了一场,也只得罢了。

  谁知那刘打鬼打开了手,愈加胆大,三不常向雌鬼要长要短。好便骂,不好便打。雌鬼始初也不肯让他,打了几次灶拳。到底女流之辈,如何斗得他过,渐渐被他降服下来,只得百依百顺了,倒还图个耐静。日复一日,把家中弄得空空如也,渐至卖家掘产,将活鬼吃辛吃苦挣起来的家当,不消几年早已写了“清” 字。他还没肯歇手,尚在外面百孔千疮,做下一屁股两胁肋的债,常常弄得前门讨债后门畔。

  雌鬼是做过财主婆的,向常钱在手头,食在口头,穿软着软,呼奴使婢惯的,如今弄得吃着朝顿无夜顿,怎受得这等凉凄?肚里气气闷闷,不觉成了臌② 病。晓得自己老死快了,恐怕活死人将来没个给果,只得央六事鬼寄信教形容鬼来。

  ① 落——犹言掉。

  ① 砅(lì,音厉)。

  ② 臌(gǔ,音古)——鼓胀。

  那形容鬼自从雌鬼不听他好说话,嫁了刘打鬼,便脚指头弗戳到他大门上。直等六事鬼寄到信,方才晓得雌鬼成了臌病——有数说的:疯、痨、臌、隔, 是阎罗王请到的上客——知道他死在眼前,不免看同胞姊妹面上,到来睃睃他。谁知已经弄得赤白地皮光,家里风扫地,月点灯的,刘打鬼也不在家里。

  雌鬼见了形容鬼,自觉惭愧,一话一哭的家长里短,告诉不了。形容鬼不好揭他旧书,只得因个头来答个脑,劝解了几句。那活死人已经有七八岁,见了娘舅已经不认得,形容鬼见他生得眉清目秀,便道:“多时不见外甥,已这等长成了,可惜一个好相貌,如何倒这般命硬的?”雌鬼道:“我是自作自受,已是死数里算账的了。只可惜他头青白面一个孩子,将来落在刘打鬼手里,终无了局。我正望你来,要与你相商,也看当时他老子与你一同去求来的,我死之后,你千万带只眼睛,收留他回去,抚养成人,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面又向床下摸出一块金子来,递与形容鬼,道:“这是你前姐夫的镇家之宝,叫做吃弗了乌金,还没被刘打鬼晓得,未曾弄落,你可拿回去做个记念。”形容鬼正要推辞,雌鬼道:“你不拿去,终归化为乌有,岂不可惜。形容鬼方才拿了,告别回家。

  却说那形容鬼的家婆,叫做醋八姐,是个小人家出身,嘴花捩撇的专喜嚼舌头根,不甚贤惠。幸亏形容鬼凡事自听自为准,大着耳朵管不甚理他的。

  那日回家,把雌鬼要将活死人托他的话说起,醋八姐道:“他做财主婆的时候,一把抓了两头弗露,从无一丝纱线破费在穷亲眷面上。今日倒要把个开口货擐在别人身上,只怕情理上也讲不下去。”

  形容鬼晓得他是贪财的,便向身边摸出那块金子来,放在面前,道:“他有这件海宝贝与我们,也不是白效劳的。你若推出手,如何可白手拿财,只得送还他便了。”醋八姐看见那块金子火赤焰焰的摆在面前,眼睛里放出火来,怎舍得送还,便改口道:“既然他以心相托,个把小囝多里掏拢,所费也有限。况且古老上人说的:“外甥弗出舅家门。’想必无爷娘收管的外甥,原该住在娘舅家里,不出门的。你既拿了来家,再若送去,显见得是我之过了。”说罢,便抢去下了壁虎袋,再也不肯出现。

  过了几日,形容鬼掉弗落①,买了些下屄果子,拿到雌鬼家里来。那雌鬼起初还半眠半坐,后来胀得四直六直,像打气猪一般,困在床上等死。刘打鬼还只道他有甚私房,坑在那里,要逼他说出来,那日正在床前絮絮叨叨的盘问。不防形容鬼跑进房来,回避不及,只得相见了,被形容鬼上数头下数脚的骂了一顿,他也没敢回嘴。雌鬼见了形容鬼,一包眼泪说道:“兄弟,托人如托山。倘我死了,你务必领了外甥回去。若不依我,就死了也是口眼弗团的。”说罢,便透了几口阳气;咬紧牙床骨,伸直后脚,死割绝了。刘打鬼只得极地爬天,弄一口薄皮棺材危装裹了,就扛去葬在活鬼坟余地上。

  形容鬼也不等断七,就将活死人领了回去。醋八姐看见,也未免新箍马桶三日香,“弟弟宝宝”的甚是亲热。过了几时,形容鬼便教他跟了儿子牵钻鬼,同到角先生开的“子曰”店里去读书。原来形容鬼也有一个儿子,叫做牵钻鬼,已有十几岁,生得凹面峭嘴,甚是难看。若论他搅尸灵本事,真个刁钻促掐,千伶百俐。谁知见了几句死书,却就目瞪口呆,前念后忘记的不甚聪明。幸亏角先生手里那些学生子,一个个都是钝猪钝狗;短中抽长,① 掉弗落——犹言心里掉不了。

  还算他做个蚱蜢淘里将军。读了几年书,也就识了许多狗屄字。及至活死人进了学堂门,却是出调的聪明;不消几时,把牵钻鬼读了数年还半生半熟的书,他都读得烂熟须菩提,颠倒也背得出。牵钻鬼不想自己原是个钝货,反倒妒忌他起来,千方百计的暗损他,三不时在娘面前添枝换叶装点他短处。

  那醋八姐初也不过一时高兴,看金子面上假面光鲜的爱他。过了几时,已是意懒心灰了,怎当得儿子又时常在耳边撺掇,就变了心肠,渐渐把这活死人当作眼里钉肉里疮一般惹厌起来。幸亏形容鬼却是真心实意,凡事拉紧里半爿的不许欺瞒他,因此还不曾吃足苦头。

  不知不觉,早又过了数年。那活死人已有十几岁,出落的唇红齿白,粉玉琢的一般,好不标致,更兼把些无巧不成书,都读得熟滔滔在肚里。若教他做篇把放屁文章,便也不假思索,悬笔挥挥的就写,倒像是抄别人的旧卷一般。随你前辈老先生见了,无不十人九赞,甘拜下风,岂不是天聪天明,前世带来的。

  一日,同着牵钻鬼,两个要到学堂里去。走出门来,只见一个硬头叫化子,背上擐个长袋,手里牵只青肚皮猢狲,后头跟一只急屎狗,在门前走过。

  牵钻鬼不识,问道:“你牵的是甚么东西?”叫化子答道:“这是教熟猢狲,领他出来做戏与人看的。”牵钻鬼只道是白看的,便道:“做我们看看。”

  那叫化子便向长袋里拿出一个石臼来,戴在猢狲头上,敲着碌锣,那猢狲就戴了石臼撮①把戏,把平日教熟的那些当当头种树,弄卵人布袋,戴帽子跳圈许多戏法,都撮出米。形容鬼听得锣响,走出来看时,见是猢狲撮把戏,便挖几个看肚兜铜钱来舍他。那叫化子接了钱,又拿出一只金饭碗来讨饭吃。

  形容鬼道:“你怎么这般无知餍足?又不曾教你在这里做,赏你几个死铜钱也够了,还要多【左言字旁,右面夹】诅。”叫化子道:“若不是这位官官要看,我已走过多时了。怎说不曾教我做?”牵钻鬼诚恐老子要怪他,便把那叫化子夹背一记,骂道:“你这叫化料语言不一,怎么是我教你做的?”

  谁知把那叫化子身边冷饭团都打出来,滚在地下,被急屎狗一口吃去了。

  那叫化子便和身滚在地下,诈死赖活的闹将起来。形容鬼无奈,便喝牵钻鬼赔还他。牵钻鬼只得进去拿饭来做,怎奈是老米饭,捏杀不成团的,只得畚②了一面糊盆硬米糁出来赔他。叫化子道:“我不是吃硬米糁人!须要还我原物来?”越搀越醉的正在那里话弗明白,只见一个野鬼,背上擐个草包,走得满头大汗的到来,问道:“这里有个形容鬼,可晓得住在那里?”形容鬼见问,便道:“你从那里来?问他何干?”野鬼道:“我是鬼门关总老爷差来请他的。”形容鬼道:“只我便是。你们老爷又不曾认得我面长面短,请我去做甚么?”那差鬼听得就是形容鬼,便道:“我也不晓得豆油菜油①。总兵老爷有请书在此,相公开看就明白了。”那叫化子见是总兵的朋友,便不敢话长说短,牵着猢狲一溜去了。

  形容鬼领这差鬼到了家中,差鬼即向包里取出一封拐书来,递与形容鬼。

  形容鬼拆开看了,方知这总兵就是他同窗朋友白曚【左白右蒙以后用白曚鬼代替】鬼,少时与形容鬼两个,都在乌有先生手里念书,后来都做了鬼秀才,先生荐他在石朝官衙门里吃饭。

亏那朝官的力量扶持,他得了一官半职,直做到枉死城城隍。他做宫虽是一①

撮——做。

  ②畚(běn,音本)——用畚箕撮。

  ① 不晓得豆油菜油——谓全无所知。

  清如水,只是才具浅促些。那伙提草鞋公人,见本官软弱,便都将嘴骗舌头的来弄怂他。白曚鬼又是软耳朵的,听了他们三人说着九头话,不免弄得没了主意。正是“清官难出猾吏手”。幸亏那城隍奶奶长舌妇,却是十三分奢遮的: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总瞒不过他。遇着审官司时候,或是在面前背后提调,或竟与白曚鬼排排坐着,叉张夹嘴的断灾断祸。他嘴头子又来得左话左转,右话右转,翻蛆搭舌头的,侪②是他说话分。凭你老奸巨猾,能言舌辩的囚犯,也盘驳不过;他倒制服得那些强神恶鬼,伏伏腊腊,一些也弗敢发强。正是官清民乐,快活不过的。

  不料那三家村土地饿杀鬼,做了几任贪官,赚了无数铜银子,晓得这枉死城城隍是个美缺,走了识宝太师门路,要谋这城隍做。那太师是阎罗王殿下第一个权臣,平日靠托了阎王势,作威作福,卖官鬻③爵,无所不为的。他得了饿杀鬼贿赂,恰遇守鬼门关的辣总兵死了。也不管人地相宜不相宜,硬做主张把白曚鬼调了鬼门关总兵,将这城隍缺让与饿杀鬼做了。

  可怜白曚鬼是个念书人出身,文绉绉的晓得甚么提兵遗将之事。就是长舌妇虽说奢遮,也不过苗头看得清爽些,又口舌利便,翻转翻仰的会说会话罢了。那行兵摆阵,出锋打仗许多事务,教他怎么得知?无奈是上命差遣,身不由主,只得离了枉死城,来到鬼门关上任。进了对科衙门,看见那些阴兵,一个个拳头大,臂膊粗,强头倔脑的,恐怕管他不下,心里甚是着急。

  忽然肚肠角落里想起那同窗朋友形容鬼是个正经人,才具也有些,何不请他来做个帮手,凡事也要斟酌而行。算计已定,随即写了一封情①书,差了勾魂使者,一直到打狗湾里来请他。凑巧一寻就着。

  形容鬼看了请书,随与醋八姐相商。醋八姐正怕形容在家要量柴头数米角的管他,巴弗能彀②出门去了,落得无拘无束,便放杀死③的撺掇。形容鬼遂留住了差鬼,要与他一同起身。随即置办起行李来,也不过端正几件随身衣裳,一副跌撒铺盖。拣人出行日子,教牵钻鬼去寻个挑担鬼来,差鬼便道:“有我在这里,何必再去寻?”形容鬼道:“这里到鬼门关,又不是三脚两步路;百步无轻担的,怎好烦劳你?旁人看了,只道是见人挑担弗吃力。”

  差鬼笑道:“不过一肩行李,又不是千斤担,这有何妨?”一头说,便将扁担搁上肩头,说道:“相公就此起行罢!”形容鬼只得叮嘱了一番,起身上路,不题。

  正是:

  我本无心图富贵,谁知富责逼人来。

  不知形容鬼去后,醋八姐把这活死人如何看待。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观雌鬼不为吃着两字之语,固知两字之外,别有一桩至要至紧之事也。想其初招刘打鬼时,必以为从此可以朝欢暮乐,靠老终身矣;岂知狼子野心,不惟不奉男不对女敌之古训,反欲打杀老婆触死屄起来,到那其间,又不能学好汉之吃拳弗叫痛,不免反客为主,将前半三世同活鬼吃辛吃苦挣起来的现成家当,让他杜做主张销缴干净,无怪乎其肚皮气② 侪(chái,音柴)——全。

  ③ 鬻(yù,音玉)——卖。

  ① 情——据前后当是请字之读。

  ② 巴弗能彀(gòu,音够)——巴不得能够。

  ③ 放杀死——拼命。

  膨也。至于形容鬼之穷人大肚皮,醋八姐之见钱眼开,牵钻鬼之损人不利己,俱属世间常事,何足怪哉?

  第六回活死人讨饭遇仙人臭花娘烧香逢色鬼

  词曰:

  富贵荣华都是命。

  运未通时,步步逢坑阱。

  满腹诗书谁肯敬?同门到处无投奔。

  只有神仙明似镜;壶内灵丹,偏向穷人赠。

  指引前途无蹭蹬①,夫妻邂逅②真侥幸。

  《凤栖梧》

  话说活死人自从出娘肚皮,兜在尿布角里,爷娘就把他像宝贝夜明珠一般看承③,捧在手心里,还恐被屄骚风嚣了去。后来骚老子死过,骚娘招了刘打鬼来家,搅完了家当,弄到水落石出的地步,还穷汉养娇儿的大声不舍得搿他。及至雌鬼死了,娘舅领他到了外婆家,的替他上学攻书;虽不免受娘妗的鹘默气⑥,那娘舅到底是个大靠背,尚不致吃尽大亏,得一日过一日的也罢了。因梦头里弗曾想着那白曚鬼无是无非,把他的好娘舅请了去,便不免晦气星钻进了屁眼。那醋八姐自从形容鬼起身之后,就禁止他不许去念书,住在家里,半像奴奴半像郎的教他提水淘米,揩台抹凳,扫场刮地,差得头团栾⑤。活死人苦恼子,真是吃他一碗,凭他使唤,敢怒而不敢言。还亏他心里明白,鉴貌辨色,样祥都拿搭得来,不到得失枝脱节。醋八姐还不肯放松他,时常萝卜弗当小菜的把他要打要骂。后来一发号⑥粥号饭起来,逐不免一顿饱一顿饿的半饥半饱过日子。

  一日,那醋八姐忽然想吃起蛤蚌炒螺蛳来,买了些螺蛳蚌蚬,自己上灶,却教活死人烧火。活死人来到灶前,看时,尽是些落水稻柴,便道:“这般稀秃湿的柴,那里烧得着?”醋八姐骂道:“热灶那怕湿柴烧弗着!难道就罢了不成!”活死人没法,只得撄①好乱柴把,吹着阴火,向冷灶里推一把进去,巴得镬肚底热。谁知凭你挑拨弄火,只是烟出火弗着。伛上去吹,又碰了一鼻头灰。煨了半日,倒灌得烟弗出屋,眼眼都开弗开。醋八姐大怒,拿起一根有眼木头来夹头夹脑的就打。活死人夺住棒槌,与他分辩。牵钻鬼听见跑来,帮了娘把他捉住板凳上。活死人气力又小,双拳弗抵四手的,那里挣得脱,不免赤骨肋受棒,被他们排头排脚的打了一顿。那时肚里虽然怨天恨地,也洒不出甚么小牛屎,只好忍气吞声的罢了。

  隔了一日,醋八姐处分道:“你昨日嫌道柴湿,快到山里去斫②些黄金狗屎草归来,好烧饭吃。”活死人不敢与拗,只得拿了一把班门弄斧,走出门去。行不多路,劈面撞着了一个同学堂念书的,叫做串熟鬼。那串熟鬼见了① 蹭蹬(cèng dèng,音层<去声>邓)——比喻失意。

  ② 邂逅(xièhòu,音谢后)——偶然相遇。

  ③ 看承——看待。

  ⑥ 号——限。

  ⑤ 差得头团栾——差唤得他东走西奔,忙个不停。

  ⑥ 号——限。

  ① 撄(yīng,音英)——取。

  ② 斫(zhuó,音茁)——用刀斧砍。

  活死人,千句弗说,万句弗说,说道:“你赖学也赖得有方有寸!怎么鹞子③断着纬,许久弗进学堂门?却倒在此做斫柴囝,是何道理?”活死人正在有苦无话处,便一五一十从头撤尾的告诉他。那串熟鬼平日念书虽是质钝,别样事情却都玲珑剔透,倒有三分鬼画策的。听了活死人告诉,一肚皮抱气弗平,便道:“据你这等说来,还要住在他家做甚么?”活死人道:“教我又无去处,不住他家却住那里去?”串熟鬼道:“你自己脚生肚皮底下,难道不会翻脚底的么?”活死人道:“我又从未出门,人生路弗熟的跑到那里去?

  又没有吃饭本领。手无半文的逃出去,岂不要十叚④饿杀九叚半。”串熟鬼大笑道:“你枉苦聪明一世,如何倒蒙懂一时起来?老话头:路出嘴边。你既识了三文两字,一肚皮春秋的,凭你天涯海角,那里不弄“口闲饭吃了。就要白相盘缠,也不是天大难事。我指引你一条活路:那三家村里的鬼庙,是你老官人一人之力造成功的。你是他那里大施主。况这怕屄和尚,近来已经富足有余,何不去向他借些盘缠?或是到鬼门关去寻着好娘舅,或到别处谋衣谋食,俱可安身立命。何必住在他家,受他们的喉头气?”活死人听了,如梦初觉,便道:“真是好说话,依你便了。”遂与串熟鬼作别,行到山脚根头,坐在一块狗头黄石上,想那串熟鬼的说话,越想越有滋味。忽又转念道:“倘我斫了草回去,再若嫌好道歉,岂不又要受他们的糟蹋?何不就此起身,岂不干净相?”主意定了,便将斧头丢在草中,取路望三家村去了。

  这里醋八姐在家中,等这活死人斫草归来,却似痴狗望着羊卵脬,那里有个影响?直到乌星暗没,也没个鬼脚指头戳来。到了次日上半日昼,还不见归,只得教牵钻鬼去寻。牵钻鬼搭了几个野鬼,同到山里,寻来寻去,忽寻着了那把斧头。牵钻鬼认得是自家的,便道:“他若是跟人逃走,这斧头一定随身行令带了去。今斧头在此,单不见了人,莫非被甚豺狼虎的吃去了。”

  牵钻鬼也不过是无稽之谈,话扯话。不料数内有一个叫做三见鬼,便附会其说道:“不差不差;近日这山里,闻得出了一只死老虎,遇有单板头人经过,他就一个虎跳衔去吃了。你这表兄弟,一定也被他吞在颈骨里是无疑的了。”

  牵钻鬼听说,害怕起来,慌忙跑回家中,又添些枝叶,说得凿凿有据;便就措笑当认真,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飞飞扬扬,都说这活死人被老虎吃了。

  牵钻鬼便写了一封平安家信,寄与形容鬼,只说这活死人自己筋丝无力,倒想山里去打死老虎,却被老虎吃去了。形容鬼得知,甚是可惜,不题。

  且说话死人在山里起身,望三家村行来。到得鬼庙里,见了怕屄和尚,告其缘故,恳他借些盘缠。孰知那些出家人不认俗的朋士友,虽则一代人物,却不肯一代只管一代,一般的想钻在铜钱眼里,把那十方施主,比吃孙子胜三分,吃杀弗还答,尚嫌吃得弗爽利,怎肯反做出钱施主。听得要向他借钱,便面孔掇了老宅基上去,把那些骷颅头几乎擐落,就道:“没有,没有,你是个逃走客,捉转米要打一百的,不要在此带累我乡邻吃麦粥。”便将活死人扯住背皮,耸出庙门,关了门进去。

  那里活死人弄得来得去不得,心里好不着急。思前算后,没个道路。肚里又饥又渴,只得算计道:“三百六十行中,只有那叫化子是个无本钱生意。

  人说‘叫化三年,做官无心相’,想那叫化行业,也必有几桩妙处。只是做③ 鹞子——此处指风筝。

  ④ 叚——当是段之误。

  那一样?若做摇铜铃叫化子①,又没处去掩耳盗铃。若做弄蛇叫化子,那里去寻这条踏弗杀地扁蛇?只有平日念熟的许多文字,却倒一字不忘,何不就做了念文字叫化子,到底斯文一脉。”

  算计已定,便走到一个大人家去,发起利市来。果然人见他少年清秀,念的文字琅琅有声,便把粥饭舍与他吃。他就吃着湿个①袋着干个,倒弄得吃只兜弗尽。正是吃着滋味,卖尽田地,便也不愧不怍②,各处去做这走江湖生意了。

  一日,来到一个村坊去处。正要进村,忽然篱笆里钻出一只撩齑狗来齑喤的乱咬。那村里众狗听得,便跑来一大群来:却是些护儿狗,急屎狗,龁③齿狗,壮敦狗,尿臊狗,落坑狗,四眼狗,扑嘴狗,馋人狗,攀弓狗,看淘箩狗,猱狮狗,小西狗,哈巴狗,瘦猎狗,木狗,草狗,走狗,新开眼大狗,大尾巴狗,都望着活死人窜上窜落乱咬将来。

  活死人吓得魂胆俱消,跑又跑弗落,赶又赶弗开,急得少个地孔钻钻。

  亏杀④后头又跑上一个缠杀老道士来,看见活死人弄得走投无路,便向身边拿出一张鬼画符来,向众狗一扬,那些狗就绝气无声,尽都摇头豁尾巴四散的去了。

  活死人看这道士时,戴一顶缠头巾,生副吊蓬面孔,两只胡椒眼,一嘴仙人黄牙须,腰里绉纱搭膊上,挂几个依样画葫芦。那道士看着活死人笑道:“你既受不得娘妗的气,如何听了串熟鬼撺掇,直跑到恶狗村里来受狗的气?

  若非我将护身符赶散,你只好贼吃狗咬暗闷苦,向谁话账?”活死人见他仙风道骨,又事事前知,谅必是个异人,便道:“师父从那里来?怎就晓得我的行事?”道土道:“我便是蟹壳里仙人,不论过去未来的事,都能未卜先知的。今日偶然出来卖老虫药,在此经过。”活死人道:“不知你葫芦里卖啥药?可是仙丹么?”道士便把葫芦解下来,指着道:“这是益智仁,吃了使人聪明的。这是大力子,使人有气力的。这是辟谷丸,使人不饿的。”活死人听说不饿,便道:”吃一丸可过得一日么?”道士道:“你真也浅见薄识!我这药是不容四眼见合起来的,吃一丸,便可过得七七四十九日,怎说一日?”活死人想道:“这真是仙丹了。可惜没有身边钱,不然,买他七八丸,便可过得年把了,岂不省得号肠拍肚的念那文字。”道士见活死人沉吟不语,有羡慕之色,便道:“我看你将来有些好处,不如与你结个缘罢。”

  遂将那辟谷丸连葫芦递与活死人道:“送你。拿放在身边,慢慢的充饥便了。”

  随又倒出几粒大力子来,道:“有心做个春风人情,也送些与你。”活死人接来,推在嘴里,果然入口而化。才过着二寸喉头管,那精神气力,便陡然充足起来;犹如脱胎换骨,霎时间已觉身强力壮,心中大喜。道士又去倒那益智仁,活死人止住道:“这倒不消。我已有过目不忘的资质,博古通今的学问,还要益他怎么?”道士哈哈大笑道:“你只晓得读了几句死书,会咬文爵字,弄弄笔头,靠托那‘之’‘乎’‘者’‘也’‘焉’‘哉’几个虚字眼搬来搬去,写些纸上空言,就道是绝世聪明了。若讲究实际工夫,只怕① 摇铜铃叫化子——哑叫化子。

  ① 个——犹言的。

  ② 不愧不怍(zuò,音作)——不惭愧。

  ③ 龁(hé,音和)——咬。

  ④ 亏杀——犹言幸亏。

  就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倒算做弃物了。我这药是使人足智多谋的第一等妙药,如何倒不要吃?”活死人只得也接来吃了。道士又道:“你这讨饭生意,弗是人账①所为,快些改了行业。”活死人道:“虽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吃饭着衣裳,我却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百无一能,教我去做甚么?

  望师父指引一条生路。”道士道:“为人在世须要烈烈轰轰,干一番事业,岂可猥鄙蠖缩②,做那苟延残喘的勾当?我有一个道友,叫做鬼谷先生,他有将无做有的本领,偷天换日的手段,真是文武全才。你去寻着他,学成了大本事,将来封侯拜相,都在里头。”说罢,化阵人来风,就不见了。

  活死人方信他是真正神仙。寻思道:“仙人的好说话,岂可不听?只不曾问得这先生住在那里,海阔天遥的,却从何处去寻?”又想道:“既叫做鬼谷先生,谅必住在鬼谷里。”便一路随脚倘③的问将去,并没有人认得。寻了多时,有如海底捞针,那里去捞摸?

  一日,来到一个鬼庙前,便信步入去看看,却是个脱空祖师庙,那里塑得披头散发,赤脚跋倒的坐在上面;脚跟头哺一个开眼乌龟,乌龟身上盘条烂死蛇。看了一回,正要再入去,只见一个痴道婆跑来,拉住了不容他进去。

  活死人道:“庙梁寺观,是十方所在,普天世下人公同出入的,你怎禁止得?

  我偏要进去!”那道婆抵死不肯,活死人不觉大怒,把他扯在一边,望内便跑。忽听得一间屋里,有女子在内喊“救命!”活死人心疑,便把门一脚踢开,走入去看时,只见一个熬小脚师姑,揿翻一个十几岁如花似玉的黄头毛细娘;一个男子,正在硬解他的单叉裤,那细娘不肯,故此极声出的乱喊。

  活死人见了大怒,道:“清平世界,怎做这等没天理事?难道无王法的么?”那男子并无怕惧,反喝道:“我公子在此陶情作乐,你是甚么野鬼,敢来闲多管!”活死人便知他是个仗官托势的花花公子了。自思人微权轻,鸡子不是搭石子斗的,须说大话去罩他,或者吓退,也未可知。便也喝道:“我老子直做到阁老,我尚不敢这等胡为。你是什痴公子,辄敢这般无法无天?”那男子听说,只道真是甘蔗丞相的儿子,吓得心惊胆战,赸①出脚望外逃了去。

  你道这男子是谁,师姑为甚帮他?原来男子叫做色鬼,他老子轻脚鬼,曾做过独脚布政,退归林下。家里翻转屋来座银子,坑缸板都是金子打的,真是富贵双全。单生这色鬼是个老来子,自小纵容惯了,才交十几岁,就到外边吃花酒,偷婆娘,无所不为。后来结识了这庙里师姑,替他做牵头,遇有烧香娘娘到来,便留进私房,用些甜言蜜语诱引他上当。孰知那些女眷家,只为想吃野食,所以要出来烧香念佛。忽有个精胖小伙子来做他口里食,真是矮子爬楼梯,巴弗能够的,自然一拍一吻缝。偶然千中拣一,有个把缩羞怕脸弗肯的,便捉住了硬做。那女眷吃了亏,只得打落牙齿望肚里咽,再也不敢响起,就便老公得知,一则怕他有财有势,二则家丑不可外扬,只好隐忍过了。所以这色鬼天弗怕,地弗怕,任意胡做。今日见了这等标致细娘,真是目所未睹,酥麻了半边,不料食已到口,被活死人吵散了。那师姑跪在地下,只顾磕头如捣蒜。活死人见这细娘,眼泪汪汪的低了头,默默无言。

  ① 人账——人。

  ② 蠖(huò,音或)缩——萎缩。

  ③ 倘——应作淌。

  ① 赸(shàn,音扇)——跳跃,离去。

  便道:“小姐快些回去罢。再若担②搁,只恐又生别情。”那细娘只得跟了活死人,走出庙门。

  正是:

  双手掰开生死路,两人跑出是非门。

  不知这细娘谁家的倒箱囡③,独自一个到这庙里来所干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活死人正当怨气弗穿时候,忽闻串熟鬼一派鬼画策,不觉心悦诚服,信受奉行。殊不料怕屄和尚之如此势利也。迨于进退两难之际,无路恳求,直算到做讨饭生意,真可谓穷思极想矣;然尚自道斯文一脉,靠着咬文字,巴望人随缘乐助。岂期闯入恶狗村中,又遭狗之不识斯文,只认做劣及人,齐声共气来下食他哉?此时任有锦心绣肠,亦无所施其伎俩,免不得走投无路矣。幸亏仙人搭救,教以改辕易辙,寻师学艺,得于无意之间夫妻相遇,岂非时来福凑耶?

  ② 担——应作耽。

  ③囡(nǎn

  ,音南<阴平>)——小孩儿。

  第七回骚师姑痴心帮色鬼活死人结发聘花娘

  词曰:

  才子佳人,大家都有风流器。

  一般情意,觌面①已相契。

  凑趣双亲,许把婚姻缔。

  私心喜,青丝交递,权当赤绳系。

  《南浦月》

  话说阴山脚下,温柔乡里,有一鬼叫做臭鬼,是个清白良民,靠着祖上传留的田房屋产过日子,家婆是赶丧大人的女儿,叫做赶茶娘。夫妻两个,单生一个女儿,因讨那先开花后结子的谶语,取名花娘。

  那臭鬼起初也曾读过书,思量要入学,中举人,发科发甲的;无奈命运弗通,放屁文章总不中那试官的驴屄眼。考来考去,依然是个一等白身人。

  他就意懒心灰,遂把那章书卷起,收拾些老本钱,合个起家伙计,办了许多出手货,门市货,清水货,塞嘴货,赔钱货,冷热货,一门货,乱头货,开口货,寒贱货,各处冲州撞府去做那些说话贩子;虽不能一本万利,却也不减对合利钱。臭鬼做着了好生意,财来财去的觉手头活动,在外吃好着好,到处可以游山玩水,比那穷念书人,反有天壤之隔。过了一年半载,转转家乡,留些银钱安了家,又出去了,习以为常。

  赶茶娘同着臭花娘住在家里关门吃饭,或是做些针黹②,或是赶些营生;再不然,看看闲者。一个大肚痴囡,出外上街买市;一个骚丫头,在家烧茶煮饭。真是无忧无虑,适意不过的。

  不知不觉,那臭花娘已有十几岁,生得瓜子脸,篾条身,弯眉细眼,冰肌玉骨,说不尽的标致,抑且聪明伶俐,凡事道头知尾。不拘描龙绣凤,件件皆精;琴棋书画,般般都会。夫妻爱若珍宝,务要寻个才貌双全,出类拔萃的女婿大官人来配他,因此尚未攀亲做事。

  谁料那赶茶娘不知犯了甚么月晦,忽然生起馋獠病来,见了吃食物事就眼黄珠腾腾的:不拘团饵,塔饼,鱼肉,小菜,像饿老鹰一般,擒住了狼飧虎咽;也不顾甚么甜酸甘辣,多则多光,光①则少光;无得吃了,便馋唾汨汨咽的搲肠食落,肚里绞转来弗受用,只得日日买鱼买肉,蒸糕裹馒头的弄来吃下去。却又并不曾长一块肉在那里,反弄得面黄肌瘦,筋丝无力,吃了困,困了吃,终日半眠半坐。臭花娘见他一日弗如一日,淹黄潦倒的只管想死下来——臭鬼又杳无音信,不见回家——心里好生着急,便立愿吃几年猫儿三官素,朝晨夜晚,求天拜地,替娘忏悔。

  赶茶娘见他如此,便道:“你望空许神许鬼,济得甚事?除非到脱空祖师庙里去替我烧炷回头香,求他佛天保佑,或者有些效验。”臭花娘道:“细娘家出头露面,穿寺烧香,只恐外观不雅。”赶茶娘道:“多少千金小姐,又不曾生病落痛,一样入在三宫社里;闻知那里有甚撑撒佛会,就八只脚跑弗及,也不怕男女混杂,挨肩擦背的不拘那里都赶了去。你今替娘烧香,是一团正经,况又下师姑堂,有甚不雅?”

  ① 觌(dí,音敌)面——见面,当面。

  ② 针黹(zhǐ,音止)——缝纫;刺绣。

  ① 此“光”字疑是“少”字之误。

  臭花娘只得端正起香烛纸马来。无如那个痴囡,已于半月前偷了些衣裳头脑②,逃走得不知去向。骚丫头又要担汤摙水,服侍赶茶娘,不能随去。还亏少时臭鬼曾领他到过这庙里几次,想起脚路来还依稀约酌③有些认得,只得自己拿了香烛,一步步望庙里行去。路虽不远,早已跑得口干舌燥。

  到了庙里,那痴道婆便替他点上香烛。臭花娘双膝馒头跪在地上,祝告了一番。磕了头起来,便有一个后生师姑,向前来浪搭:那张牢屄嘴,就像捋舌哵哥④一般,“小姐长”,“小姐短”,留他进去吃清茶。臭花娘正有些口渴,便也不甚推辞。师姑便搀了他手,引进房中。恰地坐定,只见师姑床上帐子里钻一个眼光忒忒的大头魇子来。臭花娘吃了一惊,忙起身想跑,早被师姑关上房门拦住。那魇子不问情由,向前搂住了他便来亲嘴摸奶奶。臭花娘吓得魂不附体,尽命把他咬捩摘打。那魇子也不发怒,狗獾了面孔,只管低头下气的求他。师姑又在旁边花言巧语的相劝。那臭花娘恨穷发极,便把他一记反抄耳光。师姑大怒道:“嗔①拳不打笑面。你好意劝你,怎倒这等不受人抬举!”便扎上手帮这魇子,把他扛头扛脚拖到床上揿翻了,那魔子便来扯他裤子。臭花娘那时少个地孔钻钻,叫爷娘弗应的,只得杀猪一般喊起“救命”来。恰被活死人听见,打门进来救了他,领出庙门,犹如死里逃生,千恩万谢的感激不了。

  活死人是个无卵毛后生,正在干狗屎发松时候,见了这般千娇百媚的标致大姐,教他如何不爱?便眉花眼笑的盘问他姓名,里居,年纪,月生,要送他回去。臭花娘见他美如冠玉,风流潇洒的,心里也十分爱慕,巴不得要他送上大门,便也笑迷迷的把姓名籍贯告诉他。大家一路同行,你同我答的颇不寂寞,到了家中活死人自向客位里坐地。臭花娘走进房中,正见赶茶娘坐在床沿上吃死鳖肉,便上前哭哭笑笑告诉到庙里如此长,如彼短,幸亏得活死人来做了天救星,又承他直护送到家里,真是莫大之恩。赶茶娘听说,便教臭花娘扶傍出来,与活死人相见了,千谢万咶躁的感激不尽。

  正在讲话,恰好臭鬼那日归家。走进门来,忽见赶茶娘骨瘦如柴,陪着一个美秀而文的行当小伙子坐着说话,臭花娘也在傍边听讲唇,满肚疑心疑惑,摸弗着头路起来,便问道:“你怎么弄得这等人弗像人鬼弗像鬼的?此位却是何人?”赶茶娘便将自己如何生了怪症,臭花娘如何去烧财香,活死人如何救苦救难,细细告诉一遍。臭鬼听得,把舌头拖到尺二长,说道:“亏你吃了大胆药,就差个黄花闺女到这等所在去,怎不惹出事来!”

  原来臭鬼老早晓得这色鬼在庙里的所作所为,若臭花娘跑去,真是羊落虎口,少不得被他们对准肚脐通肠教当一番。今得完名全节,好好回来,岂不是天大造化?忙向活死人谢道:“若非官人搭救,小女定遭一劫,真是他重生父母了。”活死人道:“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这是令爱的大福气,天差地遣教我进去做个解神星,怎敢当这般称谢!”臭鬼又问起他家世来。

  活死人不好说出自己地头脚根,便扯个瞒天大谎,只说:“老子也曾做官做府,不幸早死早灭了。自己原也在家读书,只因遇着蟹壳里仙人,说我将来还要飞黄腾达,只是做那寻章摘句的书讹头,却终无了局,遂送我一葫芦仙② 头脑——犹言零碎。

  ③ 约酌——隐约。

  ④ 捋(lǚ,音吕)舌哵哥——不停地。

  ①嗔(chēn

  ,音抻)——生气:对人不满。

  丹,劝我去寻鬼谷先生,学成好本事,方才有用。因不曾问得那先生的好住场,只行各处瞎寻,不期而会遇着令爱。”一派鬼话,说得臭鬼愈加钦敬。

  那臭花娘已去把家常便饭端正,一总和盘托出。活死人看时,却是五簋①一汤:一样是笋敲肉,一样是乌龟炒老虫,一样是白土鲋②,一样是乡下乌壮蟹,一样是醋腌来吃的鹤脚上肉,一碗飞来虾圆汤,收拾的甚是精致。臭鬼便教花娘也不必回避,一同吃个合家欢乐,便大家四出跳坐定。

  活死人自从吃了辟谷丸,还不觉饿,不过略吮滋味,逐样尝尝罢了。那赶茶娘就像苍蝇见了热血一般,两个肩头扛张嘴,吃一箝二看三的“抢得快,是强梁”。活死人见他口头这等馋法,心里想道:“看他如此贪吃懒做,真像有磨子在肚里牵的一般。若把辟谷丸吃下去,料想止得定的。”便向葫芦里倒出一丸来,递与他道:“这便是仙人送的仙丹,谅必百病消除的。既有贵恙,何不吃一丸试试看?”赶茶娘便接来吃下,真是有些仙气,霎时间便膨脝③气胀的饱筋长起来,就放下筷吃不下了。臭鬼大喜,忙向活死人谢了又谢。

  大家欢呼畅软④,吃到半桌里,臭鬼已有些酒意,便向赶茶娘道:“我们一心计路要寻个像心像意的女婿,直至如今不曾寻着。此位官官,有这般才貌,你们娘两个,又都受过他好处。吾欲将女儿与他攀亲做事,你道如何?”

  赶茶娘道:“我也蓄心已久。”便看着活死人道:“不知官官意下如何?”

  活死人假意辞道:“令爱天姿国色,只宜配王孙公子。若与我这拣出乡下人相配,岂不是唐突西施?还宜另择门当户对的为是。”臭鬼道:“不必太谦。

  若论那些膏粱子弟,大半只晓得吃食,打雄,厨屎,困,鲜衣华帽的摆摆空架子罢了。就有几个真才实学,也怎及得官官这般才貌双全,又与小女年相若,齿相等: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不必推三阻四。”臭花娘初听得爷娘说话,心里暗喜,忽见活死人半推半就,甚是着急,连忙丢个眼风。活死人觉着他意思,又见臭鬼这般说陈⑤,便答道:“既蒙错爱,不敢固辞,容日央媒说合便了。”

  臭鬼趁着酒高兴,说道:“一言为定。那些繁文礼节,讲他什么!只消留一件表记与小女,便媒人了。”活死人听得要他表记,自思身边一无所有,光身体滑的,把什么与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向头上拔下一把发来,说道:“百年大事,把那身外之物作信,反觉轻亵了。书上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此为信,虽无媒妁之言,也可算得父母之命了。”臭鬼大喜道:“这个聘礼。倒也脱俗,真可称结发夫妻了。”连忙接来递与臭花娘,教他拔些下来,做个回敬。臭花娘红着鬼脸,不好意思。赶茶娘笑道:“礼无不答。这是正经事务,又不是私订终身。一毛不拔,成何体统?”便伸手向他挦头毛凑耳朵的拔了几根,递与活死人收着。又吃了几杯喜酒,方才散席。便留活死人住下。

  到了次日,臭鬼因离家日久,不免到外面张新眷,望朋友,应酬世故。

  活死人住在家中,与他娘两个闲话白嚼咀,堆堆坐,堆堆讲,也没甚厌时。

  ① 簋(guǐ,音鬼)——陶瓷器皿。

  ② 鲋(fù,音付)——鲫鱼。

  ③ 膨脝——肚子胀的样子。

  ④ 软——当是“饮”字之误。

  ⑤ 说陈——说法。

  真是逢着好处便安身,把那寻先生肚肠丢在九霄云里去了。

  住过半个十日,还不想着起身。一夜困在床上,正想那日间与臭花娘眉来眼去,交头接耳许多情景,只见蟹壳里仙人走来说道:“我一片婆心超度你,却如何这般躲头避懒,今日之下,还在此处好困得紧?岂不闻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若如此贪自在,怎么成得人?快些去罢!”活死人忙拉住他的衣袖管,要问他先生住处,却被一只三脚猫衔住一个死老虫,跳在踏床板上一声响,把他惊醒,原来是一个春梦。手里摸着爿席角,并不是甚么衣袖管。撑开眼皮看时,早已大天白亮。慌忙起来,走人里面,见他一家门尚未起身,便在房门外冷板凳上坐下,肚里胡思乱想:欲要辞去,又牵心挂肚肠的掉不落臭花娘;欲要不去,又恐误了自己前程万里。正是眼泪撒撒落,两头掉弗落。思来想去,没个决断。

  只见臭花娘开门出来,见他无聊无赖的坐在门口,便笑嬉嬉问道:“今日怎起这般早身,可是怕日头晒肚皮么?”活死人便将梦见蟹壳里仙人及自己决断不下的缘故告诉他。臭花娘正色道:“仙人的仙仙说话,岂可不听?

  你我的终身已定,后会有期。若要同衾①共枕,须待花烛之夜。你今就年头住到年尾巴,也巴不出甚么好处,在苦废时失事,不可错认了定盘星。”活死人不觉爽然自失,道:“小姐金口玉言,教我怎敢不依头顺脑。”说了一回,那臭鬼老夫妻两个都已起身。活死人便把做梦的话,述与他听,告辞要去。

  臭鬼道:“既是仙人劝驾,不敢强留。”便教收拾起物事来,饯行起身。

  正是:

  必需学成文武艺,方能货与帝王家。

  不知活死人此去,几时寻着鬼谷先生。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赶茶娘只道师姑为女子所做,既然修行念佛,自当谨守清规,故放心托胆,打发女儿去。岂知他佛门广大,常为和尚出入之所乎。臭花娘虽知出头露面,外观不雅,无如细娘家说话弗当,反被娘数说一番。只得奉命而行,亦不料有人要来亲嘴摸奶奶也。那时双拳弗捏①四手,正当叫爷娘弗应之时,忽得活死人来吵散,送上大门。虽然素昧平生,早已两心相照。男贪女爱,恋恋不舍,而又恰得好爹好娘,与他玉成其事,真乃天从人愿也。

  ①衾(qīn

  ,音亲)——被子。

  ① 捏——应作抵。

  第八回鬼谷先生白日升天畔房小姐黑夜打鬼

  词曰:

  真堪爱,如花似玉风流态。

  风流态,眠思梦想,音容如在。

  东邻国色焉能赛?桃僵偏把李来代。

  李来代,冤家路窄,登时遭害!

  《玉交枝》

  话说活死人好好住在臭鬼家里,与臭花娘朝夕相对,或是做首歪诗,或是着盘臭棋,有话有商量的好不快活。无端困梦头里被蟹壳里仙人数驳一番,又听了臭花娘一派正言厉色,说得他卵子推冰缸里,冷了下半叚,只得告别起身。

  及至跑出大门,又茫茫无定见的,不知向那里去好。姑且拣着活路头上信步行将去,遇着过来人,便问鬼谷先生的来踪去迹,并没一个知道。寻了好几时,无头无绪的,不免意懒心灰,肚里想道:“这蟹壳里仙人既是一团好意,也该说明个场化①,却如何弗出麸皮弗出面的,教我朝踏露水夜踏霜,东奔西走去瞎寻。这等无影无踪,不知寻到何日是了!”

  正在自言自语的抱怨,忽然昏天黑地起起乌云阵头来,活死人忙道:“这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若落起骑月雨来,却那里去躲?”四面一望,只见斜射路里有个乌丛丛田头宅基,便飞奔狼烟②的跑上前去。到得门口,却又关紧在那里,不好去敲门打户,就在步檐底下暂躲。幸喜出头椽子甚长,不致漉湿身上。谁知阵头人,雨点小,霎时雨散云收,依旧现出黄胖日头来。

  正想走路,只听得呀的一声响,两扇真宝门大开,跑出一个腰细肩胛阔的精胖后生来,看见活死人,立在门口便喝,问道:“你是甚么野鬼?莫不是倒麦粞③贼,在此看脚路?”

  活死人怪他出口伤人,便道:“你怎眼眼弗生,人头弗认得,就这般出言无状,是何道理?”那后生大怒道:“你怎敢回唇答嘴?”便赶上赶落要打活死人。活死人是吃过大力子的,那气力无倒数在身乡子④里,见他这般大势头,便先下手为强,将他拚心一记,恰正打在拳窠里。那后生自道武艺子高强,欺这活死人细皮白肉文绘绘的,把他吃得下肚;不防他捉冷刺一记,便立脚弗住,一个鹞子翻身,仰缸跌转来。连忙爬起,脚头弗曾立定,又被活死人一揿一个臀塌桩,又坐倒了。料想斗垒弗过,只得问道:“你到底那里来的恶鬼?怎敢上门欺人?”

  活死人道:“我只为寻个先生,偶然在此借步檐躲雨。你怎一面弗相识,就冤我做贼,可知道贼难冤,屎难吃么?”后生道:“你先生是淮?却到这里来寻。”活死人道:“我寻的是鬼谷先生。”后生哈哈大笑道:“你怎向真人面前说起假话来?那先生的学生子,连我只得四个,何来你这蓦生人?”

  活死人见说,忙问道:“你既是他学生子,先生却在何处?”后生道:“你须赔了我弗是,方说与你听。”活死人只得唱个撒网喏,求他指引。后生道:① 场化——地点。

  ② 飞奔狼烟——飞也似的。

  ③ 麦粞(xī,音西)——麦米碾压时脱掉的皮。此处喻不值钱,没出息。

  ④ 无倒数在身乡子——无倒数当是无量数之意;身乡子,当是身腔子之意。此二语疑是旧方言之已死者。

  “他住在黑甜乡,离这里路虽有限,但尽是百脚路;熟事人跑惯的,有时不小心,还要走到牛尖角里去,弄得拔身弗转,何况你人生路弗熟,那里摸得到?倒不如草榻我家,明日与我一同走罢。”活死人谢道:“如此足感盛情,只是打搅不当。”后生道:“不打不成相识,既已打过,就是相识了。何必客气?”便把活死人让进家里,大家通名道姓。

  原来这后生叫做冒失鬼。老子也是个宿渎头财主,早已死过,留下大家大当与他掌管。他又不晓得做人家世事,一味里粗心浮气,结交一班游手好闲的朋友,日日出去擎鹰放鹞的寻开心;又自恃身长力大,可以弗吃眼前亏,到处惊鸡闹狗的闯事。娘也管他不下。

  一日,同着数鬼,擎了龁尾巴老鹰,牵着瘦猎狗,揵枪使棒的来到黑甜乡里。看见路傍有几棵截弗倒大树,一只抄急兔子正在树脚很头吃那离乡草。

  冒失鬼道:“兔子弗吃窠边草的。这只兔子如何倒在窠边吃草?”便把老鹰放去。真是见兔放鹰,犹得瓮中捉鳖,手到擒来。捉了兔子,正想要跑,忽抬头见大树大丫叉里,一只老鸟在上面褪毛,忙又将鹰放起,那老鸟是翅扇毛通透的,看见鹰来,便一倘翅飞上天顶心里去了。那老鹰活食弗吃吃起死食来,并不去追老鸟,反飞入鬼谷先生家里,把一只斜撇雄鸡抓住。被鬼谷先生的学生子地里鬼看见,如飞上来,一把捉牢,拿根砻糠①搓绳缚了,缆在一个狗肉架子上。冒失鬼追到看见,大怒道:“怎敢把我的北鸟弄坏?”拔出拳头要打地里鬼。地里鬼自恃名师传授,法则多端,怎肯相让?也就硗拳捋臂②的迎他。两个一拳来,一脚去,打起死账来。

  鬼谷先生跑来看见,喝住地里鬼。这冒失鬼弗识起倒,便上起鬼谷先生船来,被鬼谷先生使个定身法,弄得他四手如瘫,有力无用处。又见地里鬼口口声声叫他“先生”,忽然心内寻思道:“闻说鬼谷先生近来往在黑甜乡里,不要就是他?”便问道:“你有这般真本事,莫非就是甚么鬼谷先生么?”

  鬼谷先生道:“既知我名,怎敢到来放肆?”冒失鬼道:“不消说,千差万差,总算我差。你放了我,我情愿拜你为师。”鬼谷先生道:“既肯改恶从善,也不与你一般样见识。”便使个解法放了他。冒失鬼忽然手脚活动,不觉大喜,便跪下磕个头,道:“我就此拜了先生罢。”鬼谷先生见他爽利,又晓得尊师重傅,是个有出息的,心里也喜;问了姓名籍贯,说道:“要学本领,也不是一凑谢师的。还当回家说知,方好到来习练。”冒失鬼道:“先生说的是。”便告辞出门,寻着众鬼,一径回家,对娘说知。他娘甚喜欢,便端正一肩行李,拣个人学日脚,来到鬼谷先生家住下。

  过了几日,又有大排场来的兄弟两个:那兄叫做摸壁鬼,令弟叫做摸索鬼,也是慕名来学的。那先生因材制宜,教法甚多。这冒失鬼一窍不通,只有些蛮气力;学了多时,方学会几样死法则。那日偶然回在家中,恰遇活死人来躲雨,遂打成相识,领他到先生家来,拜见了鬼谷先生,与师兄辈都相见了,住在他家。那活死人本已聪明,又吃了益智仁,愈加玲珑剔透。鬼谷先生也尽心教导。那消一年半载,便将鬼谷先生周身本事,都学得七七八八。

  一日,大家在门前使枪弄棒,操演武艺,鬼谷先生在傍点拔。忽听得半空中几声野鹤叫,一朵缸爿头云,从大顶里直落到地上;云端里一只仙鹤,嘴里衔张有字纸。活死人上前抢来,看时,尽是许多别字,一个也不识,递① 砻糠——稻壳。

  ②硗(qiāo

  ,音乔<阴平>)拳捋(luō,音罗<阳平>)拳——挽袖子握拳头。

  与鬼谷先生,先生看了,点头会意,便对众学生子道:“本期与你们相处三年五载,然后分手。无奈天符已至,只得要散场了。”便各人叮嘱几句,跨上鹤背,腾空而起,望扬州去了。众学生子跪下拜送,直等望不见了,方才起来,大家面面相觑。正是蛇无头而不行,只得各归闲散。冒失鬼晓得活死人无家无室,便欲留他归去暂住。活死人也欣然乐从,随他回家,不题。

  且说那色鬼自从在脱空祖师庙里见了臭花娘,回到家中,眠思梦想,犹如失魂落魄的一般,那里放得下?晓得他是跑到庙里的,定然不是远来头。

  总在六尺地面上,差了人各处去寻访。只因臭花娘从未出门,无人疑到他家,只是挨丝切缝,四处八路去瞎打听。

  谁知事有凑巧,不料那东村里也有一个标致细娘,叫做豆腐西施,虽不能与臭花娘并驾齐驱,却也算得数一数二的美人了。老子豆腐羹饭鬼,薄薄有几金家业,只生得他一个独囡。那日因到亲眷家边吃了清明饭回来,被色鬼的差人看见,寻思近地里再没有第二个美似他的,色鬼庙中所遇,谅必就是他,便如飞来报与色鬼知道。那色鬼又未曾目睹其间,听他们说得有凭有据,便也以讹缠讹,信以为实,就与众门客商议。

  大家议论纷纷,只有一个叫做极鬼,说道:“这也不是甚么团 ①大难事。

  那豆腐羹饭鬼住在独宅基头上,只消我们几个扮做养发强盗,等到半夜三更,或是拿铧锹掘个壁洞,软进硬出;或是明火执仗,打门进去,抢了就走,夜头黄昏,那里点了乌鼻头来寻?又不担搁工夫,手到拿来,岂不是朝种树夜乘凉的勾当?”色鬼大喜道:“此计甚妙,就烦你干来。事成之后,重重相谢。”

  极鬼便纠合几个同道中,来到村里,拣个僻静所在,拓花了面孔,扎扮停当;等到更深夜静,来到豆腐羹饭鬼门口,点起烟里火来,打门进去。那豆腐羹饭鬼一家门,正困到头忽里,忽被打门声惊觉了,慌忙起来。才立脚到地下,那伙强盗已一拥进房,各人拓得花嘴花脸,手里拿着雪亮的鬼头刀。

  两个便将豆腐羹饭鬼帮住,把刀架在头骨上,不许他牵手动脚。几个便向床上搜看。那豆腐西施虽然穿了衣裳,却不敢走下床来,坐在皮帐里发抖;被极鬼寻着,一把拖下床来,背着就走。众鬼也就趁火打劫,抢了好些物事,一哄出门。

  豆腐羹饭鬼冷眼看他们行作动步,是专为女儿来的,又闻得色鬼在各处旱打听,要寻甚么标致细娘,便疑心到他身上。叮嘱家婆看好屋里,自己悄悄然出了门,望着火光跟将去;恰正被他猜着,见他们一径望色鬼家里去了。

  便寻思道:“那色鬼泼天的富贵,专心致志寻了女儿去,自然千中万意,少不得把他做个少奶奶,住着高堂大厦,锦衣玉食的享用不了。也是他前世修来的。”一头肚里胡思乱想,一头望家里回来——已经朦朦天亮——便向老婆说知。老婆道:“你不可一想情愿。他是有门楹人家,若有这般好心,怎不教人来说合?明媒正娶,难道弗好,倒要半夜三更出来抢亲?你快再去打听。倘能像你心意,便与他亲眷来去,也觉荣耀;万一别有隐情,岂不把女儿肮脏埋灭了。”豆腐羹饭鬼道:“你也说得是。我自己不好去打听,待我央人去便了。”忙走到一个好乡邻冤鬼家来,托他去打听,不题。

  却说这极鬼抢着了豆腐西施,满心快活,巴望送到色鬼面前,要讨个大好的。谁知那色鬼的老婆,却是识宝太师的女儿,叫做畔房小姐,生得肥头① 团 (luán,音栾)——形容月圆。

  胖耳,粗脚大手。自持是太师爷的女儿,凡事像心适宜,敢作敢为;又妒心甚重,家里那些丫头女娘家,箍头管脚,不许色鬼与他们丑攀谈一句。色鬼虽然是怕老婆的都元帅,无如骨子里是个好色之徒,怎熬得住?家里不能做手脚,便在外面寻花问柳,挽通了师姑,却向佛地上去造孽。就是查访那标致细娘,也不过想寻个披蓑衣乌龟,钻谋来私下去偷偷罢了,原没有金屋贮阿娇的想头。只因听了极鬼一席话,说得燥皮,便一时高兴,教他去干。原想要另寻个所在安置的;不料他们商议时,却被一个快嘴丫头听见,告诉了畔房小姐。畔房小姐听得,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端正一个突出皮棒糙,把色鬼骗进房中,打了一顿死去活来,拿条软麻绳缚住了。又恨极鬼牵风引头,算计也要打他一顿出气;便一夜弗困,拿着棒槌守在门口。

  等到四更头,听得众鬼回来,那极鬼背了豆腐西施,领头先进。畔房小姐在暗头里听得脚步响,便举起棒糙夹头打未;不料反打着了豆腐西施,正中太阳里,打得花红脑子直射!畔房小姐闻得一阵血腥气,便缩了手。后面众鬼拿着灯笼火把一拥入来,忽看见满地鲜血。极鬼忙将豆腐西施放下,看时,早已呜呼哀哉了。大家吓得屁滚尿流,赸出脚都逃走的影迹无踪。畔房小姐也觉心慌意乱,畔进房中去了。

  门上大叔只得报知轻脚鬼。查起根由,才晓得是扮作强盗去抢来的。依了官法,非但一棒打杀,并且要问切卵头罪的,怎不惊惶?还喜得没有知觉,忙使人把死尸灵移去丢在野田堵里。自己又最喜吃生人脑子,便向地下刮起来吃干净了,叮嘱众鬼不许七噪八谈。只道神不知鬼不党的,谁知那门上大叔却与冤鬼是触屄朋友,见冤鬼来打听,弗瞒天,弗瞒地,原原委委,一本直说。冤鬼晓得了实细,忙回来报与豆腐羹饭鬼知道。

  正是: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不知豆腐羹饭鬼得知了凶信,如何处分。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冒失鬼一味粗心浮气,目中无人,到处以强为胜,一遇鬼谷先生,早已束手缚脚,有力无用处。还亏他福至心灵,便肯改邪归正,然到底禀性难移,见了活死人细皮白肉,只道善人好欺,又复出言无状,岂知人不可以貌相,强中更有强中手乎?至于色鬼,岂不知老婆平素日间所作所为,乃一听极鬼撺掇,就不顾违条犯法,飞得起教他去干;遂把一个如花似玉的绝世佳人,送到西方路上去,岂非作尽灵宝孽哉?

  第九回贪城隍激反大头鬼怯总兵偏听长舌妇

  词曰:

  好色原非佳士,贪财怎做清官?

  听人说话起争端,赢得一刀两断!

  城破何难恢复,关全尽可偷安。

  谁知别有镇心丸,夫妇双双远窜!

  《白苹香》

  话说豆腐羹饭鬼被强盗来抢了女儿去,晓得是色鬼所作所为,一味浅见薄识,巴望女儿做个少奶奶,将来好与他亲眷往来,担托心宽的坐在家里等怨①鬼来回音。不多几时,只见怨鬼气急败坏跑进门来,见了豆腐羹饭鬼说道:“亏你还这等逍遥自在的!你女儿已被他们打杀了!”豆腐羹饭鬼还不相信,说道:“我与他们前日无怨,往日无仇,无缘无故的来捉他去活打杀,天底世下也没有这款道理。”怨鬼便将门上大叔告诉的话,一五一十述与他听,道,“如今你女儿的尸灵横骨,现②躺在怪田里。”

  那时吓得魂不附体,夫妻两个跌搭跌撞的赶到怪田里去寻看。跳过了八百个麦棱头,只见几只壅鼻头猪狗,正在那里龈③死人。忙上前赶开,看时,一吻弗差,正是女儿豆腐西施,打得头破血淋,眼乌珠都宕出来,躺在田沟角落里。大家号肠拍肚的哭了一场,算计要赶到色鬼家里去拚性舍命。

  忽望见跑熟路上有鬼走过,认得是荒山脚下的迷露里鬼,晓得他会画策画计的,连忙横田直径追上去,请他转来,告诉他如此这般:“今要思量打上大门去,可使得么?”迷露鬼道:“动也动弗得!他候门深似海的,你若打进去,他家里人多手杂,把你捉来锁头缚颈的解到当官,说你诬陷平人为盗;那时有口难分说,枉吃一场屈官司。再不其然,把你也像令爱一般,打杀在夹墙头里,岂不白送了性命?”豆腐羹饭鬼道:“老话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他们不过是哺退乡绅,怎敢日清日白便把人打死?难道是奉旨奉宪打杀人弗偿命的么?”迷露里鬼道:“虽说是王法无私,不过是纸上空言,口头言语罢了。这里乡村底头,天高皇帝远的。他又有财有势,就使告到当官,少不得官则为官,吏则为吏,也打不出甚么兴①官司来。即或有个好亲眷,好朋友,想替你伸冤理枉,又恐防先盘水,先湿脚,反弄得撒尿弗洗手,拌在八斗槽里,倒要拖上州拔下县的吃苦头,自然都缩起脚不出来了。依我之见,还是捉方路走好。且到城隍老爷手里报了着水人命。也不要指名凿字,恐他官官相卫,阴状告弗准起来;只可浑同三拍的告了,等他去缉访着实。

  这才是上风官司,赢来输弗管的。”豆腐羹饭鬼道:“真是一人无得两意智。

  亏得与你相商,不致冒冒失失于差了事。”遂打发老婆先归,谢别了迷露里鬼,一径望枉死城来。

  到得城里,寻个赤脚讼师,写好白头呈子,正值城隍打道回衙,就上前拦马头告状,城隍问了口供,准了状词,一进衙门,便委判官乌糟鬼去相了尸,然后差催命鬼捉拿凶身。催命鬼领了牌票,差着伙计,三路公人六路行① 怨——据上应作冤。

  ② 现——表现之现,非现在之现。

  ③龈(kěn

  ,音恳)——咬。

  ① 兴——发旺之意。

  的各到四处去缉访;今朝三,明朝四,担担搁搁过了多时,方才访着是色鬼所为。忙来禀明饿杀鬼,便与刘打鬼一同商议。

  原来刘打鬼收成结果了雌鬼,把活鬼的故老宅基也卖来喂了指头,弄得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只得仍缩在娘身边。后来饿杀鬼升了城隍,接他娘两个一同上任,做了官亲,依旧体而面之了。

  那日见饿杀鬼说起这事,便道:“那色鬼的老婆畔房小姐,是识宝太师的养娇囡,怎好去惹他?况你现亏太师提拔,方能做这城隍,也当知恩报恩,岂可瞒心昧己,做那忘恩负义的无良心人。依我算计,倒有个两全其美的道理在此。那荒山里有两个大头鬼:一个叫做黑漆大头鬼,就是前番在三家村戏场上打杀破面鬼的;一个叫做青胖大头鬼,闻说也曾杀人放火。他两个专干那不公不法的事,倒不如将他捉来,屈打成招,把这件事硬坐他身上;凭他贼皮贼骨,用起全副刑具来,不怕他不认帐。一则结了此案,二则捉住大伙强盗,又可官上加官,岂非一得而两便?”饿杀鬼听得可以加官进爵,便望耳朵管里直钻,不觉大喜;便教催命鬼领了一群白面伤司,到荒山里去捉鬼。

  那些伤司,巴不得有事为荣,欢天喜地的带了链条绁索,神哗鬼叫,一路行来。正在四栅街上经过,恰撞着黑漆大头鬼,吃得稀糊烂醉,歪戴了配头帽子,把件湿布杉敞开,露出那墨测黑的胸膛,上街撇到下街的骂海骂。

  催命鬼看见,因他曾打死兄弟破面鬼,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便迎上前来捉他。那黑漆大头鬼虽然酒遮了面孔,人头弗认得,见人来捉,便也指手画脚的四面乱打。众鬼那里敢上身?不料他一个不小心,踏了冰荡,磕爬四五六,一交跌倒。众鬼一齐上前檄住,还捉子头来脚弗齐;连忙拿出蛀空麻绳来,把他四马攒蹄,牢捉牢缚,捆好了扛头扛脚捉回城中。进了射角衙门,报知饿杀鬼。饿杀鬼出来,看见只得一个,便问道:“还有一个如何不捉?

  莫非你们得钱卖放了么?”催命鬼道:“这个是在路头上捉的。因他力大无穷,恐防走失,所以先解回来。如今还要去捉那个。”饿杀鬼道:“既如此,快去快来!”催命鬼只得领了伤司,仍望荒山里去饿杀鬼看这黑漆大头鬼时,还醉得人事不省,便道:“原来是一个酒鬼,吃了一扑臭酒,连死活都弗得知的了。且把他关在监牢里,等捉了那个来,一同审罢。”年头禁子便扛去,丢在慢字监里,不题。

  且说那两个大头鬼,狐群狗党甚多;就是山脚下迷露里鬼,轻骨头鬼,推船头鬼,都是拜靶子兄弟。黑漆大头鬼被捉时,已有人报知迷露里鬼,便与轻骨头鬼两个来见青胖大头鬼,说知就里。青胖大头鬼大惊道:“此去定然凶多吉少,我们快去救他。”迷露里鬼道:“不可造次,且烦轻骨头鬼到那里打听为着何事,方好设法去救。”轻骨头鬼听说,便拿了一把两面三刀,飞踢飞跳去了。不多一个眼闪,只见催命鬼领了一群伤司,呼么喝六的拥进门来。青胖大头鬼喝道:“你们是甚么鬼?到此何干?”催命鬼道:“我们是城隍老爷差来请你的,”便拿起链条望青胖大头鬼头骨上套来。青胖大头鬼大怒,提起升罗大拳头,只一拳,早把他打得要死弗得活!众伤司见不是头路,忙要逃走,被青胖大头鬼赶上脚踢手捧,尽都打死。就有个把死弗尽残,也只好在地下挣命。

  迷露里鬼忙向前来劝,已经来不及,便道:“官差吏差,来人弗差。他们不过奉官差遣,打杀也觉冤哉枉也。如今一发造下迷天大罪,怎生是好?”

  青胖大头鬼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聚集人众,杀入城中,救了黑漆大头鬼,再寻去路不迟。”便打发小鬼分头去把各路强鬼都聚拢来,一面收拾枪刀木棒。山中没有鬼马,便去捉只吃蚊子老虎来做了坐骑。等到月上半阑①残,那四处八路的强鬼都已到齐。大家饱餐战饭,青胖大头鬼拿了拆屋榔槌,豁上虎背,领头先进。推船头鬼也骑只头发丝牵老虎,拿根戳骨棒。迷露里鬼不会武艺,拿了一面挡箭牌,骑只灶前老虎。小喽罗都揵了阿罗罗枪;随在后面,趁着一汪水好亮月,望枉死城进发。

  且说这黑漆大头鬼在慢字监里,一忽觉转,只觉得周身牵绊。开眼看时,方知满身绳捆跌弗撒,恼得他尽性命一跳,把些蛀空麻绳像刀斩斧截一般,都迸断了,跳起身来。两三个牢头忙上前来捉时,早被他一顿抽拔拳,都打得死去活转来,便就神哗鬼叫的打将出来。外面禁子听见,忙把牢门关紧,一面去报城隍得知。

  饿杀鬼闻报,吓得魂飞大外,忙点起合班皂快壮健,尽到监里去捉鬼;再差刘打鬼到老营里去吊阴兵来协助。众鬼都踢枪弄棒的来到后北监门口,那黑漆大头鬼已经攻出牢门,看见众鬼都拿着手使家伙,自己赤手空拳,英雄无用武之地,不免有些心慌,忽见壁脚根头靠一个石榔槌,便抢在手里,一路打来。众鬼那里拦当得往?被他打出衙门,正遇着刘打鬼领了一队阴兵,弓上弦,刀出鞘的杀来,就在衙门口敌住,里应外合,围裹住了。黑漆大头鬼虽然勇猛,无奈是空心肚里,又遇那些阴兵尽是取死之士,一个个越杀越上的,再不肯退。

  那轻骨头鬼在城中,得知信息,自料孤掌难鸣,不能救应,欲回山报信。

  奔到城门口,早望见门口也有一簇阴兵守把,不能出去,看见路傍有一大堆柴料,便心生一计,上前放了一把无名火,霎时间鬼火唐唐着起来。阴兵望见起火,便向前来救,被他溜到门口,拽开了门。正待出城,凑巧遇青胖大头鬼兵马恰好到了。轻骨头鬼接着诉知前事,青胖大头鬼听得,便放出骑虎之势,冲到衙门口,正见无数阴兵,围住了黑漆大头鬼,喊杀连天。青胖大头鬼大怒,使起拆屋榔槌,冲入阵中。众阴兵杀了许久,都已筋疲力尽,怎当这青胖大头鬼犹如生龙活虎,使发了榔槌,如泰山压顶一般打来!只得各顾性命,四散逃走。那刘打鬼正要想跑,不料夹忙头里膀牵筋起来,弄得爬滩弗动,寸步难移,被黑漆大头鬼一石榔槌打了下颏,连颈柱骨都别折了;趁势杀进衙门,把些贪官污吏,满家眷等,杀个罄②尽。然后商量走路。

  迷露里鬼道:“如今也不必走了。索性据住城池,造起反来,杀上酆都城,连阎罗王也吵得他无脚奔。那时你们两个,一个据了酆都城,一个据了枉死城,平分地下,岂不好么?”二鬼大喜,道:“好计!”黑漆大头鬼便自称杜唐大王,青胖大头鬼号为百步大王,据住了枉死城,谋反叛逆,打账先去攻鬼门关。不题。

  却说鬼门关总兵白曚鬼,自从到任以来,正值太平无事,吃了大俸大禄,虽然不是三考里出身,也该做此官,行此礼;谁知他却一味里吃食弗管事,只晓得吹歌弹曲,饮酒作乐,把那军情重事,都擐在形容鬼身上;自己倒像是个闲下里人。

  一日,正坐在私宅里一棵黄柏树底下,对了一只乡下臭蛮牛弹琴,只见形容鬼跑来说道:“亏你还有工夫鬼作乐!外面有一起枉死城逃来难民,说① 阑(lán,音兰)——将近。

  ② 罄(qìng,音庆)——空。

  被两个大头鬼攻破了城池,将些醉官醉皂隶,尽都杀死,现在据住枉死城谋反。闻说还要来抢鬼门关。可作速算计,庶保无虞。”白曚鬼听说大惊,忙教难民来问知始未根由,随即上关点兵把守,不许野鬼过关。一面奏闻阎罗王。

  阎罗王闻奏,便与多官计议。只见识卵太保出班,奏道:“料想两个独脚强盗,做得出甚么大事业来?那鬼门关兵精粮足,即着总兵白曚鬼领兵收捕,自可指日成功。”阎王依奏,即发一道假传圣旨,着白曚鬼剿捕贼完,收复城池。

  白曚鬼接着旨意,几乎魂灵三圣都吓落了,说道:“我虽文武官员俱曾做过,却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打米,怎当得这个苦差!”说罢,不觉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只见那个副总兵替死鬼,勃然大怒道:“你枉做了男子汉大丈夫,却如此贪生怕死。目今正在用兵之际,对了千人百眼做出这般小娘腔来,岂不慢了军心!你有眼泪向别处去落,待我领兵便了!”骂得白曚鬼满面羞惭,屄启嘴弗不。

  忽见儿个阴兵,慌慌张张跑来报道:“大头鬼引兵已到关下了!”白曚鬼只得同了众鬼,都上关来;看时,只见无数鬼兵,簇拥着那黑漆大头鬼,果然可怕。你看他身长一丈,腰大十围,头大额角阔,两眼墨测黑,面上放光发亮,胜如①涂了油灶墨;骑一只纸糊头老虎,手里拿个杀车榔槌,在关前耀武扬威。白曚鬼看见,愈加吓得顿口无言。替死鬼也不免有些嘴硬骨头酥;无奈才说过了硬话,不好改口,只得装着硬好汉,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则甚?

  且待我去挡个头阵,掂掂斤两看。造化一战成功,也未可知。”便装枪骑马,硬着头皮,杀出关去。

  黑漆大头鬼看见,迎上前来,也不打话,掮起榔槌就打。替死鬼举枪,急架相还。战不多几个回合,早被黑漆大头鬼一记杀车榔槌,打得头向洞肛里撒出来,死在马上;趁势抢上关来。形容鬼在关上,忙把砖头石块及棒槌木撅打将下去,黑漆大头鬼只得退回。各人守住老营。

  白曚鬼回到衙中,愁眉不展,与长舌妇商议。长舌妇道:“我们好好在枉死城做官,却调到这里来做甚么总兵,反教那饿杀鬼去搅乱天朝,惹出这般飞来横祸来,带累我们担惊受怕。那大头鬼凶天凶地,关上又无强兵猛将,那里守得住?倘有些失差业户①,就使逃得小性命,也弄得拆家败散了。倒不如弃了这里,逃到他州外府,拣个人迹不到之所,隐姓埋名,住过几时,由他们羊咬杀虎,虎咬杀羊,我们只在青云头里看相杀,岂不相遥自在?”白曚鬼听说,喜道:“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你的算计,一点弗差。这关后有条尽头路,直通着仙人过岭,再过去便是无天野地。那里多见树木!少见人烟,足可安身立命。待我与形容鬼说知,教他收拾同去。”长舌妇道:“那形容鬼是个吃狗屎忠臣,怎肯跟人逃走?对他说知,反要泄漏天几②,瞒着他悄悄然去了,岂不安逸?”白曚鬼听计,便将真珠宝贝,细软衣裳,打起两个私囡包,大家背上肩头,开了后门,一直望尽头路去了。

  且说形容鬼在关上防守,一夜弗曾合眼;巴到大天白亮,忙回衙来,思① 胜如——犹如。

  ① 失差业户——犹言不测。

  ② 几——应作机。

  量教白曚鬼拜本去请救兵。不料到得衙中,寻他夫妻两个,早已不知去向。

  忙使人四下里追寻,那里有个影响?谁知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一霎时满关都晓得了。那些阴兵见主将逃走,便都弗怕军法从事,乱窜起来;也有拿了衣包伞向关后逃命的,也有反把关门大开,让兵马进来的。形容鬼那里禁遏得住?只得拚此微躯,尽忠报国,扑通一声,跳在清白河水里,沫星弗曾泛一泛,早已变了落水鬼。

  黑漆大头鬼进了关,便与迷露里鬼商议进兵。迷露里鬼道:“此去只有阴阳界,是个险要之所,其他都不打紧。如今且把关前关后各路地面都收服了,使无后顾之忧,方可放心托胆杀上前去。”黑漆大头鬼听计,便差人知会青胖大头鬼,教他领了枉死城兵马抄上手,自己与迷露里鬼领了鬼门关兵马抄下手,去抢各路未服地面,都到阴阳界会齐。那些小去处,兵微将寡,自然抵挡不住。于是孟婆庄土地讨债鬼,恶狗村土地白日鬼,血污池土地邋遢鬼,望乡台土地恋家鬼,陷人坑土地一脚鬼,温柔乡土地杀火鬼,俱递了降书降表,望风降附。

  只有大排场土地自话鬼,不肯投降,与鬼谷先生徒弟摸壁鬼兄弟,算计迎敌;摆端正一个进鬼阵,准备擒兵捉将。等到青胖大头鬼兵到,摸壁鬼自信凶,只道使的短枪神出因没,便目中无人;骑一匹移花马,使起短枪,冲出阵来,迎着青胖大头鬼,搭上手就杀。战到十数合,渐渐抵敌不住。摸索鬼看见大阿哥枪法乱了,便使起七缠八丫叉杀来夹攻。战不多几合,摸索鬼手脚迟钝,早被青胖大头鬼一榔槌拍昏了头爿骨,一个连趾斤斗跌下马去,摸壁鬼吓得魂胆俱消,拍马落荒而走,望阴阳界去了。青胖大头鬼也不来追赶,引兵杀入阵中。自话鬼料无生路,只得拔根卵毛吊杀在大树上,变了一个吊杀鬼。青胖大头鬼得了大排场,便望阴阳界进发,恰遇黑漆大头鬼也引兵到来,在三岔路口撞着,合兵一处,望阴阳界杀来。

  正是:

  将军不下马,急急奔前程。

  不知阴阳界可曾攻破,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饿杀鬼听了刘打鬼有情无理一派鬼画策,就不顾是非曲直,冒冒失失去干。谁知撞了黑漆大头鬼,不惟自己弄得全家消灭,还带累无数文武官员军民人等,尽都家破人亡,岂非利令智昏乎?白曚鬼不能做此官,行此礼,只知清风高调,对牛弹琴;及至兵临城下,将至濠边,非但一筹莫展,反听了老婆舌头,只顾自己,不顾别人,逃走得无影无踪,致今形容鬼投河落水。这般鬼头鬼脑,抗只星心使惑突,真难相与也。

  第十回阎罗王君臣际会活死人夫妇团圆

  词曰:

  女扮男妆逃性命,何期闯入餐人境?

  剥衣亭上见雌雄,夫妇巧相逢。

  从军挂印征强寇,一鼓而擒皆授首。

  功成名遂尽封官,从此大团圆。

  《庆功成》

  话说两个大头鬼,攻破鬼门关,降了许多地面,引兵杀到阴阳界来。那守界的两个将官:一个叫做倒塔鬼,骑一只豁鼻头牛,使一把花斧头,有万夫不当之勇;一个叫做偷饭鬼,使一个饭榔槌,骑一匹养瘦马,足智多谋。

  自从摸壁鬼逃入界来,已晓得兵马将近,连夜端正压火砖,将要道所在,教鬼兵打好界墙,只空一个鬼门出入。

  那倒塔鬼一团筋骨,技痒难熬,摩拳擦掌的专等兵马到来,思量杀得他马仰人翻,片甲不回。偷饭鬼道:“凡事小心为主。我们只宜守住老营,且奏闻阎罗天子,请发救兵到来,然后出战不迟。”倒塔鬼爆跳如雷,道:“你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过两个养发强盗,又不是三头六臂七手八脚的天神天将,就这等怕如折捩!岂不闻胆大有将军做?若如此胆门小,怎做得将军?”

  话声未绝,只听得扑通的一个了铜铳,破锣破鼓一齐响起来,那大头鬼兵马已到。倒塔鬼便骑上豁鼻头牛,拿着花斧头杀出界来。黑漆大头鬼上前接住便杀。战了几十回合,倒塔鬼使尽了三十六板斧还敌不住,巴望偷饭鬼来助一臂之力,只听得已在那里打收兵锣,晓得后手兵弗应,心里慌张,被黑漆大头鬼一拆屋榔槌,把头都打扁了,便趁势杀过界来。偷饭鬼已将鬼门钉住,牢不可破,只得就在墙外安营。偷饭鬼便差赍奏鬼连夜上酆都来求救。

  阎王闻奏大惊,忙与众官计议。甘蔗丞相道:“闻得两个大头鬼凶不可当。倒塔鬼尚然被赶,朝中将官料无敌手。若免强差他们前去,终归一败涂地。不如出道招贤旨意,倘有奇才异能之士,应募前来。庶可一战成功。”

  识宝太师道:“救兵如救火。若专靠召募,未免远水救不得近火,还当先差一将前去,与偷饭鬼并胆同心,守住老营;一面出榜召募,方可万无一失。”

  阎王依奏,便差无常鬼领兵前去;随即出了王榜,各处张挂:“如有降杀好汉前来应募者,俱到酆都城外点鬼坛取齐”,命甘丞相专司其事,不题。

  且说那臭鬼,自从活死人起身之后,也便收拾些出门弗认货,各处去做那露天生意。忽闻得大头鬼据了枉死城谋反,已将鬼门关攻破,恐怕妻孥老小举家惊惶,急急赶回家中。正值青胖大头鬼争田夺地之时,各处村坊百姓,尽都扶老携幼,弃家逃命,路上络绎不绝。臭鬼见了这般形势,便教妻女也收拾出门逃难。臭花娘自道标致,恐怕路上惹祸招非,便把臭鬼的替换衣裳穿着起来,扮了男子,宛然一个撒屁后生。大家出门,不知天东地西,随了许多难民一路行去,正撞着青胖大头鬼大队人马过来,把他一家门冲得东飘西散。

  臭花娘不见了亲爷娘活老子,只得跟了蓦生鬼走路。无如走得甚慢,众鬼那里来顾他?你东我西,各自去了。幸亏身边藏有活死人送的辟谷丸。倒也不愁饥饿,只得拣着活路头上,缓缓而行。碰霜露雪行了几日,来到一个山脚根头,见有一棵千年不长黄杨树,树底下滚一个蛮大的磨光石卵子。他看得大树底下好遮荫,便坐下少憩,不觉靠在树上困着了。

  谁知这个山,名为撮合山。山里有个女怪,叫做罗刹女,住在湾山角络一间剥衣亭里,专好吃男子骨髓,时常在山前山后四处八路巡视,遇有男子走过,便将随身一件宝贝,名为熄火罐头,抛来罩住,凭他铜头铁额的硬汉,都弄得腰瘫背折,垂头丧气,不能动弹;由他捉回亭中,把根千丈麻绳打个死结缚住了,厌烦时便来呼他的骨髓吃。呼干了将人渣丢落,再去寻一个。

  不知被他害了多少男子。

  那日走到山脚下,看见一个俊俏书生,坐在树荫底下打磕睡,喜之不胜,走上前来,不费吹灰之力,抱了就走。臭花娘惊醒,开眼看时,见是一个粗眉大眼,双肩抱力的拖牙须堂客,打扮得妖妖娆娆的,抱着他飞跑。须臾,来至一间亭子里,放在牙床上,便来呼他的骨髓吃;见是个女子,不觉大怒,拿起一把软尖刀来,架在他颈骨上,骂道:“你是那里来的穷鬼?连卵都穷落了!还要衣冠济楚的装着体面来戏弄老娘!是何道理?”臭花娘只得哀求苦脑告诉他:“实系为着逃难,所以女扮男妆,并非有心来戏弄奶奶。”罗刹女见称他奶奶,不觉欢喜道:“你既这等知文达礼,晓得敬重我,若肯住在这里,与我做个好淘伴,便饶你性命。”臭花娘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只得应承了,罗刹女方拿开刀,放他起来。臭花娘见他喜欢鬼奉承的,就只管“奶奶长”“奶奶短”的趋奉他。罗刹女愈加快活,便教会他使软尖刀并许多拿人法则,臭花娘也心领神会。

  住了几日,那罗刹女又出去捉一个男子回来;臭花娘看见,吃了一惊,原来正是活死人。

  却说话死人在冒失鬼家住了几时,听得大头鬼反了,心中掉弗落臭花娘,便辞别冒失鬼,起身望温柔乡来。到得臭鬼家里,但见墙坍壁倒,鬼脚指头不见一个。近地里又弄得断绝人烟,无处访问。心里着急,只得瞎天盲地各处去追寻。偶在撮合山边经过,恰被罗刹女下山撞见,便拿出熄火罐头罩来。

  一声响,把他连头搭脑罩住。幸亏他曾吃过仙丹,有些熬炼,但觉得浑身麻木,不致就倒。罗刹女见弄他不翻,忙解下臭脚带来,把他扎手缚脚,周身嬲①住,抱回亭中,将他骨髓慢慢的呼来吃。臭花娘看在旁边,真是眼饱肚中饥,敢怒而不敢言,罗刹女吃了一个畅快,方向活死人头上取下熄火罐头来。

  却因抱着活死人上高下堑跑了一回路,也觉得有些吃力,便横在床上困着了;那罐头也丢在床边,未曾收拾。

  臭花娘看这罐头时,宛似个小和尚帽模样,便轻轻偷来,坑在身边,方拿起软尖刀来,把活死人身上臭脚带一刀割断。活死人便手脚活动,忙向臭花娘手里接过刀来,就有刀杀得人,望着罗刹女颈骨上斩去。不料误斩了面孔,斩得火星直迸。原来那罗刹女炼就的一副老面皮,真是三刀所弗人,四刀白坎坎的一些不动。罗刹女梦中惊醒,跳起身来。活死人乘势望他心口里一刀戳去,早已白刀进红刀出,挖去一块心头肉,连搭子血都抠了出来,死在床上。便放下刀,向臭花娘称谢。

  臭花娘见他不认得了,便将自己来踪去迹告诉他。活死人方知是臭花娘假扮的,大喜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也将别后事情,粗枝大叶说与他听了。臭花娘喜之不胜。活死人道:“这里不是安身之所。目令各处只有黑甜乡里最为太平,不如同到那里去住几时,再作道理。”

  ①嬲(niǎo

  ,音鸟)——缠。

  臭花娘听说,便要向罗刹女身上剥死人衣哀下来,改换妆束。活死人止住道:“这里到黑甜乡,还有许多脚边路。若男女同行,反要被人盘诘,担搁工夫;不如依旧男妆,只说是兄弟陶里②,那里便有人来扳桩相脚?”臭花娘欣然乐从。活死人便搀着他。走到山下,望黑甜乡一路行来。

  将近冒失鬼家里,正撞着冒失鬼骑只无笼头马,拿着大木关刀;后面地里鬼也骑着两头马,拿把杀手锏,自骑马自喝道的在大官路上跑来。见了活死人,忙下马相见。冒失鬼道:“你如何到今日之下才来?我们望你,连颈柱骨都望长了!”指着臭花娘道:“此位又是何人?”活死人道:“这是我同胞兄弟,叫做雌雄人。你们要望我来做甚么?这般行径,却到那里去?”

  地里鬼便道:“你难道不听闻?目令阎罗王出榜招贤,我们思量去投军,干功立业;等你不见来,只得想先去了。如今你来得正好,便可一同去罢。”

  活死人道:“同去固好,只是你们骑着马,教我两个那里跟得上?若教你们放着马步行,又觉弗讲情理。”地里鬼道:“这也容易。近地里有个马鬼,一向在七国里贩牛,近来又在八国里贩马,前日贩了一群鬼马,回来发卖。就是我们骑的马,也是问他买的。只消再去买两匹就是了。”活死人笑道:“有的不知无的苦。教我们穷人穷马,那里买得起?”地里鬼一头笑,指着冒失鬼道:“有空心大老官在此。他惯买马别人骑;就是我骑的马,也是他买的。索性一客弗烦两主,等他做个出钱施主何如?”冒失鬼也道:“你只去拣中意,待我出钱便了。”遂大家一同来到马鬼家里,问他要马看。马鬼道:“可惜你们来迟脚短,马已卖完了。”地里鬼见门槛底下露出马脚来,便道,“这门里的不是马蹄?怎说卖完?”马鬼道:“这是两只拣落尽残的驴子,怎说是马?”活死人道:“老话头:无马狗牵犁。狗尚可当马用,驴子倒怕不如着狗。譬如步行,就是驴子便了。我们会骑只驴子喊马来的。且到前路看,倘有五马换六驴的人来,卖只驴买马骑,也来得及。”马鬼便牵出两只驴子来:一只是木驴,一只是别脚驴子。地里鬼故意千嫌百比,马鬼便不敢争多论寡,就烂狗屎价钱买成了。活死人让臭花娘骑了木驴,自己骑了别脚驴子,冒失鬼地里鬼都上了马,骑出大路,马不停蹄,望酆都城来。

  那消几日工夫,到了城外;转到点鬼坛前,见有个铁将军把门,便上前报了名。将军见说是鬼谷先生徒弟,又见他们人材出众,不敢怠谩,忙报知甘蔗丞相。丞相便传他们进见,讲道些兵法武艺,尽皆问一答十,应对如流,喜出望外;就领他们进城,来到朝门外伺候。自己入朝,奏知阎王。阎王传旨,宣入四鬼,来至森罗殿上,一双空手见阎王。

  阎王见冒失鬼魁梧奇伟,活死人雌雄人美秀而文,地里鬼精奇古怪,谅必有些本事。正欲与他们计议战守之策,忽见朝门外传进无常鬼奏章来,说:“两个大头鬼见臣钉住鬼门关固守不战,便教贼兵爬墙摸壁,在界墙上对壁撞,掘壁洞,拆壁脚,千十六样錾凿,弄得墙坍壁倒,危在旦夕。请速发救兵,庶保无虞。”阎王见奏,怒道:“那大头鬼有都大本领,却敢如此猖獗!”

  活死人见阎王发怒,便奏道:“臣虽不才,愿领阴兵前去。誓必将那大头鬼生擒活捉回来,凭殿下把他斩头沥血,抠心挖胆的治罪,方见手段。”阎王大喜道:“卿若果能成功,寡人自有重赏。”便即点起阴兵,教活死人挂了骑缝印,做大元帅,冒失鬼为开路先锋,地里鬼雌雄人为参谋,引兵前去救应。四鬼谢恩受职,活死人又奏讨军器马匹,阎王便差护身将领他到武库中② 陶里——犹言辈。

  去,任凭拣选。

  活死人来到库中,见十八般武艺,一应俱全。千中拣一,只有一枝戳空枪,趁手好使,便拿了回到殿上。只见阶前一个拽马鬼,牵只异兽,生得身高六尺,有头无尾,周身毛羽,像是扁毛众生,却又四脚着实。阎王指示活死人道:“这是独人国进贡来的,名为衣冠禽兽,捋顺了毛,倒也驯良。今赐卿做个坐骑,壮壮威风。”活死人谢恩领受,陛辞起身,扯足顺风旗,鸦飞鹊乱,望阴阳界进发。

  将近界上,忽望见前路烟尘抖乱,手铳齐响,晓得界上交战。忙催兵向前救应,正见两个大头鬼,把无常鬼偷饭鬼摸壁鬼追得八只脚跑弗及。冒失鬼便举起大木关刀,拍马上前,敌住青胖大头鬼;活死人挺着戳空枪,来战黑漆大头鬼;地里鬼也舞起杀手锏。上前助战。对阵迷露鬼轻骨头鬼一齐杀来。无常鬼偷饭鬼摸壁鬼也都掇转马头来,大家混战。

  且说活死人与黑漆大头鬼两个,正在棋逢敌手,一个半斤,一个八两。

  战够多时,被活死人捉个破绽,一枪戳去,把纸糊头老虎戳穿。那老虎痛极,薄屎直射,一个虎跳,把黑漆大头鬼掀下背来。活死人乘势对肚皮一枪,把他那条烂肚肠也带在枪头上抽了出来,变做个空心鬼,死在地下。再说那冒失鬼,与青胖大头鬼战了数十合,抵当不住,回同马便走。青胖大头鬼纵虎赶来,雌雄人看见,忙取出熄罐头来,望准青胖大头鬼抛去,一声响,将他罩住,把个青筋饱绽的大头,弄得软瘫热化,眼泪撒撒落,不能动弹。冒失鬼缩身转来,将根臭皮条把他连皮搭骨捆定,活捉住了。迷露里鬼也被地里鬼一杀手锏打得头八丫爿。只有轻骨头鬼骨头无得三两重,手轻脚健的跑得快,被他溜个眼弗见,逃回枉死城去了。那些无名小卒,尽都解甲投降。

  活死人收兵来至界上,便差地里鬼无常鬼摸壁鬼分头去平服各路地面,自与雌雄人冒失鬼偷饭鬼过了鬼门关,望枉死城来。

  且说轻骨头鬼虽然逃得小性命,那把两面三刀又被杀人场上偷刀贼偷了去,赤手空拳,来到枉死城中,欲与推船头鬼算计,走清江所路。那些无名头百姓,闻得大头鬼已死,便将他两个捉住;等到活死人兵到,便香花灯烛,迎接入城,解上二鬼。活死人便教冒失鬼押去斩首示众。冒失鬼押到十字街底里,举起大木关刀,犹如破瓜切菜,一刀一个,都已头弗拉颈上,结成碗大的疤,变做两个无头鬼。

  活死人安民已毕,恰好地里鬼等也平定了各处,俱到枉死城来会。活死人便教无常鬼权署城隍事,自己领了众鬼,奏凯还朝。恐怕青胖大头鬼路上发强,出空一个石灰又①袋,把他袋人里面,捆在马背上。青胖大头鬼落了鬼袋,在内爬攋弗穿,又被石灰撒瞎了眼睛,好不气闷。

  活死人回到酆都城,将兵马屯住,自与众鬼人朝献俘。阎王大喜,慰劳了一番,便教将青胖大头鬼押赴市曹,剥皮蹬卵子,拆了骨头。就在森罗殿上排下太平筵宴,君臣同乐,尽欢而散。

  次日,又宣众鬼入朝,论功行赏,便封活死人为蓬头大将,地里鬼为狗头军师,同辅朝政;冒失鬼为(亨加扌旁音pēng)盆将军,镇守鬼门关;偷饭鬼为尽盘将军,摸壁鬼为冬瓜将军,同守阴阳界;雌雄人为塞杀将,护守酆都城各阴门;无常鬼实授枉死城城隍;阴兵犒赏酒肉白米饭,散归营伍。众鬼都谢恩领职,只有雌雄人红着鬼脸不谢。阎王问道:“汝独不谢恩,莫非嫌官小么?”

  ① 又——当作叉。

  活死人忙上前代他奏道:“他实非男子,原是臣之聘妻,叫做臭花娘。”

  便将他女扮男妆,移名换姓,及擒兵捉将前后事迹,——奏闻。阎王便改封为女将军,教宫娥领他入宫,改换装束。宫娥引了臭花娘来至宫中,朝见王妃,奏知其事。王妃便将出长裙短袄,凤冠霞帔与他替换;又教宫娥替他梳头攒鬓,插花戴朵,搽粉点胭脂,改了女妆;又赏了一副竖头铺盖,一座虚花镜架,一个箍旧马桶。臭花娘谢了王妃,回到殿上,阎王已教活死人戴了掼纱帽,穿了挂挂朝衣,就在森罗殿上朝了阎王四双八拜,做了亲。钦赐一个起家宅基,与他居住。夫妻谢了恩,来到新宅基里看时,但见檐头高三尺;许多门窗户闼,尽皆朱红惨绿;一应家伙什物,也都千端百正。满心欢喜,就安居乐业的住在里头,生儿哺种。后来养了两个送终儿子:叫做活龙活现,俱做蚂蚁大官。夫妻两个,直到头白老死。此是后话,不题。

  正是: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要知大概结局,且俟后来续编。

  诗曰:

  文章自古无凭据,花样重新做出来。

  拾得篮中就是菜,得开怀处且开怀。

  缠夹二先生曰:

  臭花娘女扮男妆,出门逃难,只道凡人弗识,偏遇着罗刹女,被他扳桩相,显了原形。活死人为了臭花娘,心忙胆碎,东奔西走;不料狭路相逢,也遭他臭脚带嬲住,不免弄得束手待毙。幸亏天无绝人路,恰得臭花娘一刀割断,便撒手放脚,可以借刀杀人。罗刹女虽有三刀斫弗入的老面皮,也不免白刀进了红刀出矣。从此夫妻双双,无挂无牵,远走高飞,而又适逢世乱荒荒,得以登坛拜将,建功立业,夫妻偕老,青史留名。若不是一番寒彻骨,那里有梅花扑鼻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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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散生日——谓通常小生日。

[2] 捩(liè,音列)弗杀——拧不死。

[3] 囡——男孩。

[4] 船头二字,应排于下文一同来到之下。

[5] 然船同音,王洸同音。

[6] 癞团——癞蛤蟆。

[7] 拖纷——拖把。

[8] 兜艄——言正对船尾。

[9] 蓦——凶猛卤莽的接触。

[10] 卵脬——男性生殖器。

[11] 戴——尝。

[12] 倘——躺。

[13] 辊(gǔn,音滚)——混。

[14] 烊易——谓因摩擦多而消损。

[15] ■(pào,音泡)——泡。

[16] 馋唾——唾液。

[17] 泛供——木盘。

[18] ■(xī,音希)——谓露出一线。

[19] 信准——犹言当真是,果然是。

[20] 捧——当作棒。

[21] 夹和(hè,音贺)——谓乱七夹八。

[22] 那谟——南无。

[23] 傝(tàn,音探)。

[24] 揞(ǎn,音俺)——掩。

[25] 连头——橛子。

[26] 投(tòu,音透)——突字之音转。

[27] 小舍人——小官人,对小儿的敬称。

[28] 咶(huà,音话)——同话。

[29] 顶头——正对船头。

[30] 壳账——犹言预备。

[31] 一歇晨光——犹言一时之间。

[32] 斋——设斋供奉。

[33] 桩——当作装。

[34] 蟠藤——远远近近。

[35] 端正——预备。

[36] 顶扛——犹言对付或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