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逑传
古典旧文 : 好逑传 (清)名中教人编
目录
第一回省凤城侠怜鸳伴苦。。。。。。。。。。。。。
第二回探虎穴巧取蚌珠还。。。。。。。。。。。。。
第三回水小姐俏胆移花。。。。。。。。。。。。。。
第四回过公子痴心捉月。。。。。。。。。。。。。。
第五回激义气闹公堂救祸得祸。。。。。。。。。。。
第六回冒嫌疑移下榻知恩报恩。。。。。。。。。。。
第七回五夜无欺敢留髡以饮。。。。。。。。。。。。
第八回一言有触不俟驾而行。。。。。。。。。。。。
第九回虚捏鬼哄佳人止引佳人喷饭。。。。。。。。。
第十回假认真参按院反令按院吃惊。。。。。。。。。
第十一回热心肠放不下千里赴难。。。。。。。。。。
第十二回冷面孔翻得转一席成仇。。。。。。。。。。
第十三回出恶言拒聘实增奸险。。。。。。。。。。。
第十四回拼死命救人为识英雄。。。。。。。。。。。
第十五回父母命苦叮咛焉敢过辞。。。。。。。。。。
第十六回美人局歪厮缠实难领教。。。。。。。。。。
第十七回察出隐情方表人情真义侠。。。。。。。。。
第十八回验明完璧始成名教终好逑。。。。。。。。。
第一回省凤城侠怜鸳伴苦
诗曰:
偌大河山偌大天,万千年又万千年。
前人过去后人续,几个男儿是圣贤!
又曰:寤寐相求反侧思,有情谁不爱蛾眉。
但须不作钻窥想,便是人间好唱随。
话说前朝北直隶大名府有一个秀才,姓铁双名中玉,表字挺生,甚生得丰姿俊秀,就象一个美人,因此,里中起个浑名,叫做“铁美人”。他人品秀美,性格就该温存。不料他人虽生得秀美,性子就似生铁一般,十分执拗;又有几分膂力,有不如意,动不动就要使气动粗,等闲也不轻易见他言笑。倘或交接富贵朋友,满面上霜也刮得下来,一味冷淡。却又作怪,若是遇着贫交知己,煮酒论文,便终日欢然,不知厌倦。更有一段好处,人若缓急求他,便不论贤愚贵贱,慨然周济;若是谀言谄媚,指望邀惠,他却只当不曾听见。所以人多感激他,又都不敢无故亲近他。
他父亲叫做铁英,是个进士出身,为人忠直,官居御史,赫赫有敢谏之名。母亲石氏,随父在任,因铁公子为人落落寡合,见事又敢作敢为,恐怕招愆,所以留在家下。他天资既高,学问又出人头地,因此看人不在眼上,每日只是闭户读书,至读书有兴,便独酌陶情,虽不叫做沈酣曲蘖,却也朝夕少它不得。再有兴时,便是寻花问柳,看山玩水而已。
十五、六岁时,父母便要与他结亲。他因而说道:“孩儿素性不喜偶俗,若是朋友,合则留,不合则去可也。夫妇乃五伦之首,一谐伉俪,便是白头相守,倘造次成婚,苟非淑女,勉强周旋则伤性;去之、掷之,又伤伦;安可轻议?万望二大人少宽其期,以图选择。”父母见他说得有理,便因循下来,故至今年将二十,尚未有配,他也不在心上。
一日,在家饮酒读书,忽读到比干谏而死,因想道:“为臣尽忠,虽是正道,然也须有些权术。上可以悟主,下可以全身,方见才干,若一味耿直,不知忌讳,不但事不能济,每每触王之怒,成君之过,至于杀身,虽忠何益、又饮了数杯,因又想道:“我父亲官居言路,赋性骨鲠,不知机变,多分要受此累。”一时忧上心来,便恨不得插翅飞到父亲面前,苦劝一番,遂无情无绪,彷惶了一夜。
到次日,天才微明,就起来吩咐一个托得的老家人,管了家事,又叫人收拾了行李,备了马匹,只叫一个贴身伏侍的童子,叫做小丹的跟随进京,去定省父母。正是:死君正是忠臣志,忧父方成孝子心。
任是人情百般厚,算来还是五伦深。
铁公子忙步进京,走了两日,心焦起来。贪着行路,不觉错过宿头。天色渐昏,没个歇店,只得沿着一带土路,转入一个乡村来借祝到了村中来,只见村中虽有许多人家,却东一家,西一家,散散住开,不甚相连。此时,铁公子心慌,也不暇去拣择大户人家,只就近在村口一家门前便下了马,叫小丹牵着,自走进去,叫一声:“有人么?”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老婆子来,看见铁公子秀才打扮,忙问道:“相公莫非是京中出来,去看韦相公,不认得他家,要问我么?”铁公子道:“我不是看什么韦相公,我是要进京,贪走路,错过了宿头,要借住的。”老婆子道:“若要借住不打紧,但是穷人家没好床铺供给,莫要见怪。”铁公子道:“这都不消,只要过得一夜便足矣,我自重谢。”遂叫小丹将行李取了进来,那老婆子叫他将马牵到后面菜园破屋里去喂,请铁公子到旁边一间草屋里去坐,烧了一壶茶出来,请铁公子吃。
铁公子吃着茶,因问道:“你方才猜我是京里出来看韦相公的,这韦相公却是何人?又有何事,要谁来看他?”老婆子道:“相公,你不知道,我这地方原不叫做韦村,只因昔年出过一个韦尚书,他家人丁最盛,村中十停人家,倒有六七停姓韦,故此才叫做韦村。不期兴衰不一,过了数十年,这韦姓一旦败落,不但人家穷了,连人丁也少了。就有几家,不是种田,就是挑粪,从没个读书之子。不料近日风水又转了,忽生出一个韦相公来,才十六、七岁就考中了一个秀才。京中又遇了一个同学秀才的人家,爱他年纪孝有才学,又许了一头亲事,只因他家贫彻骨,到今三、四年,尚不曾娶得。数日前,忽有一个富豪大官府,看见他妻子生得美貌,定要娶她。她父母不肯,那官府恼了,因倚着官势,强叫许多人将女子抬了回去。
前日有人来报知韦相公,韦相公慌了,急急进京去访问。不期访了一日,不但他妻子没有踪迹,连他丈人、丈母也没个影儿。
欲要告状,又没个指实见证,况他对头又是个大官府,如何理论得他过?今日气苦不过,走回来对他母亲大哭了一场,竟去长溪里投水。他母亲急了,四下央邻人去赶,连我家老官儿也央去了,不知可赶得着否?故此相公方才来,我只道是他的好朋友,知他着恼,来看他的。”
正说不了,只听得门外嚷嚷之声。二人忙走出来看,只见许多乡人,围护着一个青衣少年,掩着面哭了过去。老婆子见他老官儿也同着走,因叫说道:“家里有客人,你回来吧,不要去了。”内中一个老儿听见叫,忙走回来道:“我家有甚客人?”忽抬头看见铁公子,因问道:“莫非就是这位相公?”
老婆子道:“正是这位相公,走错了路,要借宿。”老官儿道:“相公既要借宿,怎不快去收拾夜饭,还站在这里看什么?“老婆子道:“不是我要看,也是这位相公问起韦相公的事来,故此同来看看。我且问你,韦相公的妻子,既是青天白日许多人抢了去,难道就没一个人看见,为何韦相公访来访去,竟不见一些影响?”老官儿道:“怎的没影响?怎的没人看见?只是他的对头厉害,谁敢多嘴管这闲事,去招灾揽祸?”老婆子道:“果是不敢说?”老儿道:“莫道不敢说,就是说明了,这样所在,也救不出来。”婆子道:“若是这等说,韦相公这条性命,活不成了,可怜,可怜!”说罢,就入去收拾夜饭。
铁公子听了,在旁冷笑道:“你们乡下人,怎这样胆小没义气?只怕还是没人知道消息,说这宽皮话儿。”老儿道:“怎的没人知道消息?莫说别人,就是我也知道。”铁公子道:“你知道,在哪里?”老儿道:“相公是远方过路人,料不管这闲事,就在面前说也不妨。相公,你道他将这女子藏在哪里?”
铁公子道:“无非是公侯的深闺秘院。”老儿道:“若是公侯的深闺秘院,有人出入,也还容易缉访。说起来这个对头,是世代公侯,祖上曾有汗马功劳,朝廷特赐他一所养闲堂,叫他安享,闲人不许擅入。前日我侄儿在城中卖草,亲眼看见他将这女子藏了入去。”铁公子道:“既有人看见,何不报知韦相公,叫他去寻?”老儿道:“报他有何用?就是我热心肠与韦相公说了,韦相公也没本事去问他一声,看他一眼。”铁公子道:“这养闲堂在何处?你可认得?”老儿道:“养闲堂在齐化门外,只有一二里路,想是人人认得的,可是谁敢进去?”说完,老婆子已收拾了夜饭,请铁公子进草屋去吃。铁公子吃完,就叫小丹铺开行李,草草睡了一夜。
到次日起来,老儿、婆子又收拾早饭,请他吃了。铁公子叫小丹称了五钱银子,谢别主人,然后牵马出门。临上马,老儿叮嘱道:“相公,昨晚说的话,到京中切不可吹风,恐惹出祸来。”铁公子道:“关我甚事,我去露风?老丈只管放心!
“说罢,遂出大路而行。正是:
狡休夸用智深好,谁知败露出无心。
劝君不必遮人目,上有苍苍日鉴临。
铁公子上马,望大路而走。不到二三里,只见昨晚看见的那个青衣少年,在前面走一步,顿一步足,大哭一声道:“苍天,苍天,奈何令我受害至此!”铁公子看明了,忙将缰绳一提,赶到前面,跳下马来,将他肩头一拍道:“韦兄不必过伤,这事易处,都在我小弟身上,管取玉人归赵。”那少年猛然抬头,看见铁公子是个贵介行藏,却又不认得,心下惊疑,说道:“兄长自是贵人,小弟贫贱,素不识荆,今又正在患难之中,怎知贱姓,过蒙宽慰,自是兄长云天高谊,但小弟的冤苦,已难申诉。纵有荆、豫侠肠,昆仑妙手恐亦救援小弟不得。”铁公子道:“锋虿小难,若不能为兄排解,则是古有豪杰,今无英雄矣,岂不令郭解齿冷?”
那少年听了,愈加惊讶道:“兄长乃高贤大侠,小弟在困顿中,神情昏愦,一时失敬。且请问贵姓尊表,以志不朽。”
铁公子道:“小弟贱名,仁兄且不必问。倒是仁兄的尊字,与今日将欲何往,倒要请教了,我自有说。”那少年道:“小弟韦佩,贱名柔敷,今不幸遭此强暴劫夺之祸,欲要寻个自尽,又奈寡母在堂,欲待隐忍了。又正当此圣明之朝,况在辇毂之下,岂容纨绔奸侯,强占人家受聘妻女,以败坏朝廷之纲常?
昨晚踌躇了一夜,因做了一张揭帖,今欲进京,拼这一条穷性命,到六部六科十三道各衙门去告他。虽知贵贱相悬,贫富不敌,然事到头来,也说不得了。”因在袖中取出了一张揭帖,递与铁公子道:“长兄请一看,便知小弟的冤苦了。”说罢,又大声痛哭起来。
铁公子接了揭帖,细细一看,方知他丈人也是个秀才,叫做韩愿,抢他妻子的是大侯。因说道:“此揭帖做得尽情耸听,然事关勋爵,必须进呈御览,方有用处,若只递在各衙门,他们官官相护,谁肯出头作恶?吾兄自递,未免空费一番气力,终归无用;若付与小弟带去,或别有妙用,也未可知。”韦佩听了,连忙深深一揖道:“得长兄垂怜,不啻枯木逢春。但长兄任劳,小弟安坐,恐无此理,莫若追随长兄马足入城,以便使令。”铁公子道:“仁兄若同到城,未免摇耳目,使人防嫌。
兄但请回,不出十日,当有佳音相报。”韦佩道:“长兄卵翼高情,真是天高地厚,但恐书生命薄,徒费盛心。”说到伤心处,又将堕下泪来。铁公子道:“仁兄青年男子,天下何事不可为,莫只管做些儿女态,令英雄短气!”韦佩听了,忙欢喜致谢道:“受教多矣!”铁公子说罢,将揭帖笼入袖中,把手一拱,竟上马带着小丹,匆匆去了。
韦佩立在道旁目送,心下又惊又疑,又喜又感,象做了个春梦一般,不敢认真,又不敢猜假,恍恍惚惚,只立到望不见铁公子的马影,方才懒懒的走了回去。正是:心到乱时无是处,情当苦际只思悲。
漫言哭泣为儿女,豪杰伤心也泪垂。
原来从韦村到京,只有四五十里。铁公子一路赶行,才过午就到了京城。心下正打算将这揭帖与父亲商量,要他先动了疏奏明,然后奉旨拿人。不期到了私衙门前,静悄悄一个衙役也不见,心下暗暗惊忧道:“这是为何?”慌忙下马到堂上,也不见有吏人守候,愈加着忙。再走入内宅,见内宅门却是关的,忙叫几声,内里家人听见,认得声音,忙取钥匙开了门,迎着叫道:“大相公,不好了!老爷前日上本,伤触了朝廷,今已拿下狱去了,几乎急杀。大相公来得好,快到内房去商量。”铁公子听了,大惊道:“老爷上的是什么本,就至于下狱?”一头问,一头走,也等不得家人回答,早已走到内房。
母亲石夫人看见,忙扯着衫袖,大哭道:“我儿,你来得正好!
你父亲今日也说要做忠臣,明日也说要做忠臣,早也上一本,晚也上一本,今日却弄出一场大祸来了,不知是死是生?”铁公子自先已着急,又见母亲哭做一团,只得跪下勉强安慰道:“母亲不必着急,任是天大事情,也少不得有个商量。母亲且说父亲上的是什么本,为甚言语触犯了朝廷?”
石夫人方扶起铁公子,叫他坐下,因细细说道:“数日前你父亲朝罢回家,半路上忽撞见两个老夫妻,被人打得蓬头赤脚,衣裳粉碎,拦着马头叫屈。你父亲问他是甚人,有何屈事?
他说,是个生员叫做韩愿,因他有个女儿,已经许嫁与人,尚未曾娶去,忽被大侯访知有几分颜色,劈头叫人来说,要讨她作妾。这生员道,是已经受聘,抵死不从,又挺触了他几句,那大侯就动了恶心,使出官势,叫了许多鹰犬,不由分说,竟打入他家将女儿抢去。这韩愿情急,追赶拦截,又被他打得狼狈不堪,你父亲听了,一时怒起,立刻就上了一疏,参劾这大侯。你父亲若是细心,既要上本,就该将韩愿夫妻拘禁,做个证据,叫他无辞便好。但是你父亲在恼怒中,竟不提防。及圣旨下来,着刑部审问,这贼侯奸恶异常,有财有势,竟将韩愿夫妻捉了去,并这女子藏得无影无踪。到刑部审问时,没了对头,大侯转办一本,说你父亲毁谤功臣,欺枉君上。
刑部官又受他的嘱托,也上本参论。圣上恼了,竟将你父亲拿下狱去定罪。十三道同衙门官,欲代上疏辨救,苦无原告,没处下手,这事怎了?只怕将来有不测之祸。”
铁公子听完了,方定了心,喜说道:“母亲请宽怀,孩儿只道父亲论了宫闱秘密之事,便难分辩。韩愿这件事,不过是民间抢夺;贵豪窝藏,有司的小事,有甚难处?”石夫人道:“我儿莫要轻看,事虽小,但没处拿人,便犯了欺君之罪。”
铁公子道:“若是父亲造捏假名,果属乌有,故入人罪,便是欺君。若韩愿系生员,并他妻女,明明有人抢劫,万姓共见。台臣官居言路,目击入告,正是尽职,怎么叫做欺君?”石夫人道:“我儿说的都是太平话,难道你父亲不会说?只是一时间没处拿这三个人,便塞住了嘴,做声不得。”铁公子道:“怎拿不着?就是盗贼奸细,改头换面,逃往天涯海角,也要拿来,况这韩愿三人皆含屈负冤之人,啼啼哭哭,一步也远去不得的。不过窝藏辇毂之下,捉他何难?况此三人,孩儿已知踪迹,包管手到擒来,母亲但请放心。”石夫人道:“这话果是真么?”铁公子道:“母亲面前,怎敢说谎?”石夫人方欢喜说道:“若果有些消息,你吃了饭,可快到狱中通知父亲,免他愁烦。”一面叫仆妇收拾午饭。与铁公子吃了,又替他换了青衣小帽,就要叫家人跟他入狱中去。铁公子想一想道:“且慢!”就走到书房中,写了一道本,又叫母亲取出御史的关防夹带了,他将韦佩的揭帖,也包在一处袖了,方带着家人,到刑部狱中,来看父亲。正是:任事不宜凭胆大,临机全靠有深心。
若将血气雄为勇,豪杰千秋成嗣音。
铁公子到了狱中,狱官知是铁御史公子,慌忙接见,就引入内重一个小轩子里来道:“尊公老爷在内,可入去相见;恐有密言,下官不敢奉陪。”铁公子谢了一声,就走入轩内,只见父亲没有拘系,端然正襟危坐,便忙进前拜了四拜道:“不肖子中玉,定省久疏,负罪不浅!”铁御史突然看见,忙站起来,惊问道:“这是我为臣报国之地,你在家不修学业,却到这里来做什么?”铁公子道:“大人为臣既思报国,孩儿闻父有事在身,安敢不来?”铁御史听了,沉吟道:“来固汝之孝思,但国家事故多端,我为谏官,尽言是我的职分,听与不听,死之生之,在于朝廷,你来也无益。”铁公子道:“谏臣言事,固其职分,亦当料可言则言,不可言则不言,以期干事之有济。
若不管事之济否,只以敢言为尽心以塞责,则不谙大体与不知变通之人。捕风捉影,晓晓于君父之前,以博高名者,皆忠臣矣,岂朝廷设立言官之本意那?”
铁御史叹道:“谏臣言事,自望事成,谁知奸人诡计百出。
就如我今日之事,明明遇韩愿夫妻叫伸冤屈,我方上疏,何期圣旨着刑部拿人,而韩愿夫妻二人已为奸侯藏过,并无踪影,转坐罪于我。然我之本心岂捕风捉影,欺诳君父哉!事出意外,谁能预知?”铁公子道:“事虽不能预知,然凡事亦不可不预防。前之失既已往不可追矣,今日祸已临身,急急料理,犹恐迟误,又生他变,大人奈何安坐囹圄,静听奸人诬害?”铁御史道:“我岂安坐囹圄?也是出于无奈。若说急急料理,原告已被藏匿,无踪无影,叫我料理何事?”铁公子道:“怎无踪影?但刑部党护奸侯,自不用力。大人宜急请旨自捕,方能完事。”铁御史道:“请旨何难,但恐请了旨,无处捕人,岂不又添一罪?”铁公子道:“韩愿妻女三人踪迹,孩儿已访在此;但干涉禁地,必须请旨去拿,有个把柄,方可下手。”铁御史道:“我也曾托相好同官,着精细人役,四路缉访,并无一点风声。你才到京,忽能就访得的确,莫非少年孟浪之谈?“铁公子道:“此事关身家性命,孩儿怎敢孟浪?”因看四下无人,遂悄悄将遇见韦佩并老儿传言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又取出韦佩的揭帖,与铁御史看。
铁御史看了,方欢喜道:“有此一揭帖,韩愿妻女三人纵捉获不着,也可减我妄言之罪。但所说窝藏之处,我尚有疑。
“铁公子道:“此系禁地,人不敢入,定藏于此,大人更有何疑?”铁御史道:“我只虑奸侯事急,将三人谋死以灭迹。”
公子道:“大侯虽说奸恶,不过酒色之徒,恃着爵位欺人,未必有杀人辣手。况贪女子颜色,心中恋恋不舍,既有此禁地藏身,又有刑官党护,又见大人下狱,事不紧急,何至杀人?
大人请放心勿疑。”铁御史又想了想道:“我儿所论,殊觉有理,事到头来,也说不得了,只得依你。待我亲写一本,汝回去快取关防来用,以便奏上。”铁公子道:“不须大人费心,本章孩儿已写在此,关防亦带在此,只消大人看过,若不改就可上了。”因取出递与铁御史。铁御史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河南道监察御史,现系狱罪臣铁英谨奏,为孤忠莫辨,恳恩降敕自捕,以明心迹事;窃闻耳目下求,人主之圣德,刍芜上献,臣子之荩心。故言官言事,尚许风闻,未有据实入陈,反加罪戾者也。臣前劾大侯沙利,白昼枪掳生员韩愿已聘之女为妾,实名教所不容,礼法所必诛。邀旨敕刑部审问,意谓名教必正,礼法必申矣。不料奸侯如鬼如域,暗藏原告以瞒天,又不料刑臣不法不公,明纵犯人以为恶,反坐臣螺绁。臣素丝自信,料难宛转。窃臣赤胆天知,只得哀求圣主,伏望洪恩,怜臣朴直遭诬,乞降一敕,敕臣自捕,若朝奉敕而夕无人,则臣万死无辞矣;若获其人,则是非曲直不辩自明矣。倘蒙天恩怜准,须秘密其事,庶免奸侯又移巢穴。再敕不论禁地,则臣得以展布腹心。临表不胜激切待命之至!外韦佩帖着一纸,开呈御览,以明实据。
铁御史看完,大喜道:“此表剀切详明,深合我意,不消改了。”一面封好,一面就请狱官烦他代上。狱官不敢推辞,只得领命,到通政司去上达。只因这本一上,有分教:打碎玉笼,顿开金锁!铁御史上了此本,不知上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探虎穴巧取蚌珠还
诗曰:治世咸夸礼法先,谁知礼法有时愆。
李膺破柱方称智,张俭投门不算贤。
木附草依须着兔,鹰拿雀捉岂非仙?
始知为国经常外,御变观通别有权。
话说铁御史依了铁公子,上疏请旨自捕。在狱中候不到两日,早颁下一道密旨到狱中来。铁御史接着暗暗开,看见是准了他的本,即命他自捕,满心欢喜。因排起香案来,谢过了圣旨,仍旧将圣旨封好,不许人见。因自想道:“圣旨虽准,只愁捉不出人来,却将奈何?”就与铁公子商量,要出狱往捕。
铁公子道:“大人且慢!大人一出狱,便招摇耳目,要惊动了大侯,使他提防。莫若大人再少坐片时,待孩儿悄悄出去,打开了养闲堂,捉出了韩愿妻女,报知大人,然后大人飞马来宣旨拿人,方为万全也。”铁御史点头道:“是。”因将密旨藏好,又嘱狱官勿言。暗暗吩咐铁公子道:“此行务要小心!拌F公子领命,即悄悄走回私衙与母亲说知,又叫母亲取出小时用的铜锤来。原来铁公子十一二岁之时,即有膂力,好使器械,曾将熟铜打就一柄铜锤,重二十余斤,时时舞弄玩耍。
铁御史进京做官,恐他在家耍锤,惹出事来,故此石夫人收了他的,带到京中。铁公子不敢有违亲命,只得罢了。今日石夫人忽听见讨取,因惊问道:“前日你父亲一向不许你用,今日为何又要?”铁公子道:“此去深入虎穴,不带去无以防身。“石夫人见说得有理,便不拗他,因叫人取了出来付与他,并嘱咐道:“但好防身,不可惹事。”铁公子应诺,又叫人暗暗传呼了一二十个能事的衙役远远跟随,以备使唤,又叫人取酒来饮。饮到半酣,却换了一身武服,暗带铜锤,装束得天神相似,外面仍罩儒衣,骑了一匹白马,只叫一人跟随,竟暗暗出齐化门来,并不使一人知觉。
出了城门外,放开辔头,霎时间就望见了一所大宅院,横于道左,高瓦飞甍,十分富丽。铁公子心知是了,遂远远下了马,叫小丹牵着,自却慢慢踱到眼前,细细一看,只见两边是两座牌坊,那牌坊上皆有四字;一边乃是”功高北阙”;一边是”威镇南天”。牌坊中间,却是三个虎座门楼,门楼上面中间直立着一匾,匾上写:“钦赐养闲”四个金字。门楼下三座门,俱紧紧闭着。
铁公子看了一回,见没有人出入,心下想道:“此正门不开,侧首定有旁门出入。”因沿着一带高墙,转过一条横街,半腰中果有一座小小门楼,两扇金钉朱门,却也闭着,门上锁了一把大锁,又十字交贴着大侯的两张封皮,细细一看,封皮虽是封的,却是时常启开拆断的。门虽闭着,却露条亮缝,内里不曾上闩。门旁粉壁上又贴着一张告示,字有碗大,上写着:“大侯示:此系朝廷钦赐禁地,官民人等,俱不得至此窥探,取罪不校特示!”门楼两旁,有两间门房,许多家人在内看守。
铁公子看在眼里,有些诧异,但不轻易惊动他,急回身走到小丹牵马的所在,将儒衣脱去,露出一身武装,手提铜锤,翻身上马,因吩咐小丹道:“你可招呼众捕役,即便赶来,紧紧伺候,倘捉了人,可即飞马报知老爷,请他快来。”小丹答应了。然后一辔头跑至门楼前,跳下马来,手执铜锤,大声叫道:“奉圣旨要见大侯,快去通报!”门房中忙走出四五个头顶大帽、身穿绢衣的家人来,一时摸不着头脑,慌慌张张答应道:“老爷在府中,不在此处。”铁公子大喝一声道:“胡说!府中人明明供称在此,你这班该死的奴才,怎敢隐瞒,违背圣旨,都要拿去砍头!”吓得众家人面面相觑,仓卒中答应不来。铁公子又大声叫道:“还不快快开门,只管挨死怎么!皟戎幸粋老家人,见嚷得慌,只得大着胆眨娴溃骸肮钊思遥蛎敳辉诖耍l敢开门?就是开了门,此系朝廷钦赐的禁地,爷也不敢进去。”铁公子听了,大怒道:“奉圣旨拿人,怎么不敢进去?你不开,等我自开。”因走近前,举起铜锤,照着大锁上只一锤,豁喇一声响,早已将大锁并铜环打折落在地下,那两扇门使豁喇喇自开了。铁公子见门开,大踏步径往里走。
众家人看见铁公子势头勇猛,谁敢拦阻?只乱嚷道:“不好了!”
飞一般进去报信。
原来这大侯因一时高兴,将韩愿女儿抢了来家,也只看是穷秀才家无处伸冤,不期撞见铁御史作对头,上疏参论,又不料圣旨准了,着刑部审间,一时急了,没法摆布,只得将韩愿夫妻一并抢来,藏在养闲堂内,以绝其迹,却上疏胡赖。初时还恐怕有人知觉,要移巢穴,后见刑部用情,不出力追,反转将铁英下了狱,便十分安心,不复他虑。只怕这韩氏女子寻死觅活,性烈难犯,韩愿夫妻又论长论短,不肯顺从。每日备酒礼相求,韩愿一味执拗。这日急了,正坐在养闲堂,叫人将韩愿洗剥了,捆起来,用刑拷打,要他依允。因说道:“你虽是个秀才,今既被我捉了来,要你死,只当死一鸡一狗,哪里去伸冤?”韩愿道:“士虽可杀,只怕天理难欺,王法不漏,那时悔之晚矣,老大人还须三思!”大侯道:“你既要我三思,你何不自忖;你一个穷秀才,女儿与我公侯为妾,也不玷辱于你。你若顺从了,明日锦衣玉食,受用不尽,岂不胜似你的淡饭粗茶?”韩愿道:“生员虽贫士也,语云:’宁为鸡口,勿为牛后。岂有圣门弟子,贪纨绔之膏粱,而乱朝廷之名教者乎!”
大侯听了,勃然大怒,正吩咐家人,着实加刑。忽管门的四五个人一齐乱跑进来,乱嚷道:“老爷,不好了!外面一个少年武将,手执一柄铜锤,口称奉圣旨拿人,小的们不肯放他进来,他竟一锤将门锁打落,闯了进来,不知是什么人?如今将到堂了,老爷急须准备。”大侯听见,惊得呆了,正东西顾盼,打算走入后厅,铁公子早已大踏步赶到堂前,看见大侯立在上面,因举一举手道:“贤侯请了!奉旨有事商量,为何抗旨不容相见?”大侯见躲避不及,只得下堂迎着道:“既有圣旨,何不先使人通知,以便排香案迎接,怎来得这等鲁莽?”
铁公子道:“圣旨秘密紧急,岂容漏泄迟缓?”因迎上一步,右手持锤,左手将大侯一把紧紧提住道:“请问贤侯,此乃朝廷钦赐养闲禁地,又不是有司衙门,这阶下洗剥受刑的却是甚人?”大侯藏匿韩愿,心先着慌,及听见来人口口圣旨,愈加惊得呆了,要脱身走,又被来人捉住,只得硬着胆答道:“此乃自治家人,何关朝廷礼法?”因叫家人带过。
铁公子拦住,正要再问,韩愿早在阶下喊叫道:“生员韩愿,不是家人,被陷于此,求将军救命!”铁公子听说是韩愿,心先安了,佯惊问道:“你既是生员韩愿,朝廷着刑部四处拿你,为何却躲在这里?背旨藏匿,罪不容于死矣!”此时小丹已赶到,铁公子将嘴一努,小丹会意,忙跑出门外,一面招集众衙役拥入,一面即飞马去报铁御史。
铁公子见众衙役已到,因用铜锤指着韩愿道:“你既称含冤负屈,就该挺身到刑部去对理,为何却躲在此地,私自认亲?”
韩愿听了,大哭道:“生员自小女被恶侯抢劫,叩天无路,逢人哭诉,尚恐不听,既刑部拘审,安肯躲避?无奈贫儒柔弱,孤立无援,忽被豪奴数十人,如虎驱羊,竟将生员夫妻捉到此处,沉冤海底,日遭捶楚,勒逼成亲,已是死在旦夕。何幸得遇将军,从天而下,救援残生,重见天日。此系身遭坑陷,谁与他结亲!”铁公子道:“据你说来,你的妻女亦俱在此了。“韩愿道:“怎么不在?老妻屈氏,现拘禁在后厅厢房中;小女湘弦,闻知秘藏在内阁楼上,朝夕寻死,如今不知是人是鬼!”
铁公子听了大怒,因指挥众捕役,押韩愿入内拿人。
大侯见事已败露,自料不能脱身,又见众捕役往内要走,万分着急,只得拼着性命,指着铁公子大声嚷说道:“这里乃是朝廷钦赐的宅第,我又忝为公侯,就有什么不公不法,也要请旨定夺。你是什么人,怎敢手执铜锤,擅自打落门锁,闯入禁堂,凌辱公侯?你自己的罪名,也当不起,怎么还要管他人的闲事!”因反过手来,也要将铁公子扯住,却又扯不住,因叫家人道:“快与我拿下!”
此时,众家人闻知主人被捉,都纷纷赶来救护,挤了一堂。
只因见铁公子手执铜锤,捉住主人,十分勇猛,不敢上前。今见主人吩咐拿人,有几个大胆的就走上前要拿铁公子。铁公子急骂道:“该死的奴才,你拿哪个!”因换一换手,将大侯拦腰一把提将起来,照众家人只一扫,手势来得重,众家人被扫着的都跌跌倒倒。这大侯年已近四十之人,身子又被酒色淘虚,况从来娇养,哪里禁得这一提一扫?及至放下,已头晕眼花,喘做一团,只摇手叫道:“莫动手,莫动手!”
原来大侯有一班相厚的侯伯,有人报知此信,都赶了来探问。及见铁公子扯的大侯狼狼狈狈,因上前解劝道:“老先生请息怒,有事还求商量,莫要动粗,伤了勋爵的体面。”
铁公子道:“他乃欺君的贼子,名教的罪人,死尚有余辜,什么勋爵!什么体面!”众侯伯道:“沙老先生就有什么■簋不饬处,也须名正其罪,朝廷从无此拳脚相加之法。”铁公子道:“诸公论经亦当达权,虎穴除凶,又当别论;孤身犯难,不可常言。”众侯伯道:“老先生英雄作用,固不可测,且请问今日之举,还是大侠报仇,还是代削不平?必有所为。请见教了,也可商量。”铁公子道:“俱非也,但奉圣上密旨拿人。“众侯伯道:“既奉密旨,何不请出来宣读,免人疑惑?”铁公子道:“要宣读也不难,可快摆下香案。”众侯伯就吩咐打点。
大侯喘定了,又见众侯伯人多胆壮,因又说道:“列位老先生,勿要听他胡讲。他又不是有司捕役,他又不是朝廷校尉,如何得奉圣旨?他不过是韩愿私党,假称圣旨,虚装虎势,要骗出人去,但他来便来了,若无圣旨,擅闯禁地,殴打勋位,其罪不小,实是放他不得,全仗诸公助我一臂。”又吩咐家人,快报府县,说强人白昼劫杀,若不救护,明日罪有所归。
众侯伯见大侯如此说,也就信了。因对着铁公子道:“大凡豪强劫夺之事,多在乡僻之地,昏黑之时,加于村当之家,便可侥幸。他乃公侯之家,又在辇毂之下,况当白昼之时,如何侥幸得来?兄此来也觉太强横了。若果有圣旨,不妨开读,倘系谎词,定获重罪,莫若说出真情,报出真名,快快低首阶前,待我等与你消释,或者还可苟全性命。若恃强力全凭恫吓,希图逃走,只怕你身入重地,插翅也飞不去!”
铁公子微笑一笑道:“我要去,亦有何难?但此时尚早,且待宣读了圣旨,拿全了人犯,再去也不迟。”众侯伯道:“既有圣旨,何不早宣?”铁公子道:“但我只身,他党羽如此之众,倘宣了旨意,他恃强作变,岂不费力?他既报府县,且待府县来时宣读,便无意外之虞矣。”众侯伯道:“这倒说得有理。”一面又着家人去催府县。
不一时,大兴知县早来了,看见这般光景,也决断不出。
又不多时,顺天府推官也来了,众侯伯诉说其事。推官道:“真假一时也难辨,只看有圣旨没圣旨,便可立决矣。”因吩咐快排香案。不一时,堂中间焚起一炉好香,点起一对明烛,推官因对铁公子说道:“尊兄既奉圣旨拿人,宜对众宣读,以便就缚,若只这般扭结,殊非法纪。”铁公子正要对答,左右来报,铁御史老爷门前下马了。大侯突然听见,吃了一惊道:“他系在狱中,几时出来的?”说还未完,只见铁御史两手捧着一个黄包袱,昂昂然走上堂来。恰好香案端正,就在香案上将黄包袱展开,取出圣旨,执在手中。
铁公子看见,忙将大侯提到香案前跪下,又叫众捕役将韩愿带在阶下俯伏,对众说道:“犯侯沙利抗旨不出,请宣过圣旨,入内搜捉!”铁御史看见众侯伯并推官、知县,都在这里,因看着推官道:“贤节推来得正好,请上堂来,圣主有一道严旨,烦为一宣。”推官不敢推辞,忙走到堂上接了。铁御史随走到香案前,与大侯一同跪下。推官因朗宣圣旨道:据御史铁英所奏,大侯沙利,抢劫被害韩愿,并韩愿妻女,既系实有其人,刑臣何缉获不到?即着铁英自捉,不论禁地,听其搜缉,如若捉获,着刑部严审回奏,限三日无获,即系欺君,从重论罪。
推官读完了圣旨,铁御史谢过恩,忙立起身,欲与众侯伯相见。不期众侯伯听见宣读圣旨,知大侯事已败露,竟走一个干净。许多家人也都渐渐躲了。惟推官、知县过来参见。大侯到此田地,无可奈何,只得走起身,向铁御史深深作揖道:“学生有罪,万望老先生周旋!”铁御史道:“我学生原不深求,只要辨明不皇欺君之罪便了。如今韩愿既已在此,又供出他妻女在内,料难再匿,莫若叫出来,免得人搜。”大侯道:“韩愿系其自来,妻女实不在此。”铁御史道:“老先生既说不在此,我学生怎敢执言在此?只得遵旨一搜,便见明白。“就吩咐铁公子带众捕役,押韩愿入内去搜。大侯要拦阻,哪里拦阻得住?
原来此厅乃是宅房,并无家眷在内。众人走到内厅,早闻得隐隐哭声。韩愿因大声叫道:“我儿不消哭了,如今已有圣旨拿人,得见明白了,快快出来!”厅旁厢房内韩愿的妻子屈氏听见了,早接应道:“我在此,快先来救我!”众人赶到门前,门都是锁的。铁公子又是一锤,将门打开。屈氏方蓬着头走出来,竟往里走,口里哭着道:“只怕我儿威逼死了!”韩愿道:“不曾死,方才还哭哩。”
屈氏赶急奔到内楼阁上,只见女儿听得父亲在外吆喝,急要下楼出来,却被三四个丫环、仆妇,拦住不放。屈氏忙叫道:“奉圣旨拿人,谁敢拦住!”丫环、仆妇方才放松。屈氏看见房中锦绣珠玉堆满,都推开半边。单拿了一个素包头,替女儿包在头上,遮了散发,扶了下来。恰好韩愿接着,同铁公子并众捕役一同领了出来。到了前堂,韩愿就带妻女跪在铁御史面前拜谢不已,道:“生员并妻女三条性命,皆赖大宗师老爷保全,真是万代阴功。”
铁御史道:“你不消谢我,这是朝廷的圣恩,然事在刑部勋臣,本院尚不知如何。”因看着大兴知县说道:“他三人系特旨钦犯,今虽有捕役解送,但恐犹有疏虞;烦贤大尹押到刑部,交付明白,庶无他变。”知县领命,随领众捕役将韩愿并妻女三人带去。铁御史然后指着大侯向推官说道:“沙老先生乃勋爵贵臣,不敢轻亵,敢烦贤节推相陪,送至法司,本院原系缧臣,自当还狱待罪。”说罢,即起身带着铁公子,出门上马而去。正是:敢探虎穴英雄勇,巧识狐踪智士谋。
迎得蚌珠还合浦,千秋又一许虞侯。
铁御史去后,大侯款待推官,急托权贵亲友,私行贿赂,到刑部与内阁去打点,希图脱罪,不提。
却说铁御史归到狱中,即在大夹侯养闲堂搜出韩愿妻女三人,押送法司审究之事,细细写了一本,登时奏上。到次早,批下旨来道:铁英既于养闲堂禁地,搜出韩愿并其妻女,则不独心迹无欺,且参劾有实。着出狱暂供原职,候刑部审究定案,再加升赏。钦此。
铁御史得了旨,方谢恩出狱。回到私衙,铁公子迎着,夫妻父子,欢然不提。
却说刑部虽受了大侯的嘱托,却因本院捉人不出,涉于用情,不敢再行庇护。又被韩愿妻女三人口口咬定抢劫真情,无处出脱,只得据实定罪,上疏奏闻。但于疏未回护数语道:“但念沙利年登不惑,麟趾念切,故淑女情深,且劫归之后,但以礼求,并未苟犯。倘念功巨之后,或有一线可原,然恩威出自上裁,非臣下所敢专主。谨具疏奏;请定夺,不胜待命之至。”过两日,圣旨下了,批说道:大侯沙利,身享高爵重位,不思修身御下,乃逞豪横,劫夺生员韩愿已受生员韦佩聘定之女为妾,已非礼法;及为御史铁英弹劾,又不悔过首罪,反捉韩愿夫妻,藏匿钦赐禁堂,转诋铁英为妄奏,其欺诳奸诈,罪莫大焉。据刑部断案,本当夺爵赐死,姑念先臣勋烈,不忍加刑,着幽闭养闲堂三年,以代流戍,其禄米拨一年给韩愿,以赏抢劫散亡。韩女湘弦,既守贞未经苟犯,当着韦佩择吉成亲。韩愿敦守名教,至死不屈,为儒无愧,着准贡教授,庶不负所学。铁英据实奏劾,不避权贵,骨鲠可嘉,又能穷探虎穴,大有气节,着升都察院掌堂。
刑臣缉捕徇情,罚俸三月。钦此。
自圣旨下后,满京城皆相传铁公子打入养闲堂,取出韩湘弦之事,以为奇人,以为大侠,争欲识其面,拜访请交者,朝夕不绝。韩愿蒙恩选职,韦佩奉旨成婚,皆铁公子之力,感之不啻父母;敬之不啻神明。惟铁御史反以为忧,每对铁公子道:“天道最忌满盈,祸福每相倚伏,我前日遭诬下狱,祸已不测,后激圣恩,反加迁擢,可谓侥幸矣。然奸侯由此幽闭,岂能忘情,况你捉臂把胸,凌辱已甚,自必虎视眈眈,思为报复。我为臣子,此身已付朝廷,生死祸福,无可辞矣。你东西南北,得以自由,何必履此危地?况声名渐高,交结渐广,皆能招惹是非之祸。莫若借游学之名,远远避去,如神龙之见其首,不见其尾,使人莫测,此知机所以为神也。”
铁公子道:“孩儿懒于应酬,正有此意,但虑大人职尽言路,动与人仇,孤立于此,不能放心。”铁御史道:“我清廉自饬,直道而行,今幸又为圣天子所嘉,擢此高位,即有小谗,料无大祸,汝不须在念。汝此去还须勤修儒业,以圣贤为宗,切不可恃肝胆血气,流入游侠。”铁公子再拜于地道:“谨受大人家教!”自此又过了两三日,见来访者愈多,因收拾行李,拜辞父母,带了小丹,径回大名府家中而去。正是:来若为思亲,去疑因避祸。
倘问去来缘,老天未说破。
铁公子到了家中,不期大名府也尽知铁公子打入养闲堂,救出韩湘弦之事;又见铁御史升了都察院,不独亲友殷勤,连府县也十分敬仰。铁公子因想道:“若终日如此,又不若在京中得居父母膝下。还是遵父命借游学之名,远远避去为是。”
在家暂住了月余,将家务交付与家人,遂收拾行李资斧,带小丹一人出门游学。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风流义气冤难解,名教相思害煞人。铁公子出门游学,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水小姐俏胆移花
诗曰:柔弱咸知是女儿,女儿才慧有谁知?
片言隐祸轻轻解,一转飞灾悄悄移。
妙处不须声与色,灵时都是窍和机。
饶他奸狡争先用,及到临期悔又迟。
话说铁公子遵父命,避是非,出门游学。茫茫道路,不知何处去好,因想道:“山东乃人物之地,礼义之邦,多生异人,莫若往彼一游,或有所遇。”主意定了,因叫小丹雇了一匹驴子,径往山东而来。正是:读书须闭户,访道不辞远。
遍览大山川,方能豁心眼。
铁公子往山东来游学,且按下不提。
却说山东济南府历城县,有一位乡官,姓水名居一,表字天生,历官兵部侍郎,为人任气敢为,倒也赫赫有名。只恨年将望六,夫人亡过,不曾生得子嗣,只遗下一个女儿,名唤冰心,生得双眉春柳,一貌秋花,柔弱轻盈,闲处闺中,就象连罗绮也无力能胜。及至临事作为,却又有才有胆,赛过须眉男子。这水居一爱之如宝,因自在京中做官,就将冰心当做儿子一般,一应家事,都付她料理,所以延至一十七岁,尚未嫁人。
只恨水居一有个同胞兄弟,叫做水运,别号浸之,虽也顶着读书之名,却是一字不识,单单依着祖上是大官,自有门第之尊,便日日在不公不法处觅饮食。谁料生来命穷,诈了些来,到手便消,只如没有一般。却喜生下三个儿子,皆能继父之志,也是一字不识;又生了一个女儿,更是粗陋,叫做香姑,与冰心小姐同年,只大得两个月,因见哥哥没有儿子,宦资又厚,便垂涎要白白消受。只奈冰心小姐未曾出嫁,一手把持,不能到手。因此,日日挽出媒人、亲戚来,兜揽冰心嫁人,也有说张家豪富的,也有说李家官高的,也有说玉家儿郎年少才高、人物俊秀的。谁知冰心小姐,胸中别有主张,这些浮言,一毫不入。
水运无法可施,忽有同县过学士一个儿子,要寻亲,他便着人去兜揽,要将侄女儿冰心小姐嫁他。那过公子年少,也是个色中饿鬼,因说道:“不知他侄女儿生得如何?”他就细细夸说如何娇美,如何才能。过公子终有些疑心,不肯应承。水运急了,就约他暗暗相看。
原来水运与水居一虽然分居已久,然祖上的住屋,却是一宅分为两院,内中楼阁连接处,尚有穴隙可窥,水运因引过公子悄悄偷看,看见冰心小姐美丽非常,便眠思梦想,要娶为妻。
几番央媒来说,冰心小姐全然不睬。过公子情急,只得用厚礼求府尊为主。初时,府尊知冰心小姐是兵部侍郎之女,怎敢妄为?虽撇不得过公子面皮,也只缓缓到门说了,因见水小姐不允,也就罢了。
不期过了些时,忽闻得:水侍郎误用一员大将,叫做侯孝,失机败事,朝廷震怒,将水侍郎削了职,遣戍边庭,立刻去了;又闻报:过学士新推入阁,又见过公子再三来求,便掉转面皮,认起真来,着人请水运来,吩咐道:“男女婚配,皆当及时,君子好逑,不宜错过。女子在家从父,固是经常之道,若时难久待,势不再缓,又当从权。令侄女年已及笄,既失萱堂之靠,好逑传·又无棠棣之依,孤处闺中,而僮仆如林,甚不相宜。若是令兄在京为官,或为择婚,听命可也,今不幸又远戍边庭,死虽未必,而生还无日,岂可不知通变,苦苦自误?在令侄女,闺中淑秀,似无自言之理,兄为亲叔,岂不念骨肉而为之主张?况过学士已有旨推升入阁,过公子又擅科甲之才,辗转相求,自是美事,万万不可听儿女一日之私,误了百年大事。故本府请兄来谆谆言之,若执迷不悟,不但失此好姻,恐于家门也有不利也。”
水运听了府尊这话,正中其怀,满口应承道:“此事治晚生久已在家苦劝,只因舍侄女为家兄娇养惯了,任情任性,不知礼法,故凡求婚者,只是一味峻拒。今蒙太公祖老大人婉示曲谕,虽愚蒙亦醒,治晚生归去,即当传训舍侄女。舍侄女所执者,无父命也,今闻有大公祖之命,岂不又过于父命?万无不从之理。”说完辞出。
回到家中,便走至隔壁,来寻见冰心小姐,就大言恐吓道:“前日府尊来说过这头亲事,我何等苦口劝你,你只是不理。常言说:’破家的县令’,一个知县恼了,便要破人之家,何况府尊?他前日因见侍郎人家,还看些体面,今见你父亲得罪朝廷,问了充军,到边上去,他就变了脸,发出许多话来,若是再不从他,倘或作起恶来,你又是一个孤女,我又没有前程,怎生当得他起?过家这头亲事,他父亲又拜了相,过公子又年少才高,科甲有分,要算个十分全美的了。你除非今生不打算嫁人,便误过了这婚姻也由你,倘或再捱两三年,终不免要嫁人,那时要想大府官人家,恐怕不能得够。你须细细斟酌!”
冰心小姐道:“非是我要执拗,但是儿女婚姻大事,当遵父命,今父亲既远戍,母亲又早丧,叫我遵谁人之命?”水运道:“这话方才府尊也曾说过。他说事若处变,便当从权,父命既远不可遵,则我公祖之命,即父命也。既无我公祖之命,你亲叔之命,亦即父命也,安可执一?”
冰心小姐低着头想了想道:“公祖虽尊,终属外姓,若是叔父可以当得亲父,便可商量。”水运道:“叔父、亲父,同是一脉,怎么当不得?”冰心小姐道:“我一向只以父命为重,既是叔父当得亲父,则凡事皆所凭叔父当亲父为之,不必更问侄女矣。”水运听了,满心大喜道:“你今日心下才明白哩!
若是我叔父当不得亲父,我又何苦来管你这闲事?我儿,你听我说:过家这头亲事,实是万分全美,你明日嫁过去才得知。
若是夫妻和合,你公公又是拜相,求他上一本,你父亲就可放得回来。”冰心小姐道:“若得如此便好。”水运道:“你既依允,府尊还等我回话,你可亲笔写个庚帖来,待我送了去,使他们放心。”冰心小姐道:“写不打紧,叔父须制个庚帖来,我女儿家去制不便。”水运道:“你既认我做亲父,此事都在我身上。谁要你制,只要你写个八字与我。”冰心小姐就当面取笔砚,用红纸写出四柱八个字,递与水运。
水运接了,欢欢喜喜,走到自家屋里,说与三个儿子道:“过家这头亲事,今日才做妥了。”大儿子道:“隔壁妹子昨日还言三语四,不肯顺从,今日为何就一口应承?”水运道:“她一心只道遵父命,因我说叔父就与亲父一般,她才依了。”
大儿子道:“她一时依了,只怕想回来还要变更。”水运道:“再没变更,连八字都被我逼她写来了。”因在袖中取与三个儿子看。三人看了,俱欢喜道:“好,好!这再动不得了。“水运道:“好是好了,只是还有一件。”大儿子道:“还有哪一件?”
水运道:“她说认我为亲父,这些庚帖小礼物,便该我去料理才妙。”大儿子道:“小钱不去,大钱不来,这些小事,我们不去料理,明日怎好受她的财礼与家私?”水运道:“说便是这等说,只是如今哪里有?”大儿子道:“这说不得。”
父子商量,因将些衣服、首饰,当了几两银子来,先买了两尺大红缎子,又打了八个金字,钉在上面,精精致致,做成一个庚帖,亲送与府尊看道:“蒙大公祖吩咐,不敢抗违,谨送上庚帖。”府尊看了甚喜,因吩咐转送到县里,叫县尊为媒。
县尊知是府尊之命,不敢推辞,遂择了一个好吉日,用鼓乐亲送到过府来。过公子接着,如获珍宝,忙忙受了,盛治酒筵,款待县尊。过了数日,齐齐整整,备了千金聘礼,又择了一个古日,也央县尊做大媒,吹吹打打,送到水家来。
水运先一日就与冰心小姐说知,叫她打点。冰心小姐道:“我这边因父亲不在家,门庭冷落久矣。既叔叔认做亲父,为我出庚帖,今日聘礼,也只消行在叔父那边,方才合宜。何况同一祖居,这边那边,总是一般。”水运道:“受聘在我那边倒也罢了,只怕回帖出名,还要写你父亲。”冰心小姐道:“若定要写父亲名字,则是叔父终当不得亲父了!况父亲被朝廷遣谪,是个有罪之人,写了过去,恐怕不吉,惹过家憎厌。且受聘之后,往来礼文甚多,皆要叔父去亲身酬应,终不成又写父亲名字?还是径由叔父出名,不知不觉为妙。”水运道:“这也说得是。”
因去买了几个绣金帖子回来,叫冰心小姐先写下伺侯。冰心小姐道:“写便我写,向外人只好说是哥哥写的,否则被人取笑。”水运道:“这个自然。”冰心小姐既写了水运名字,又写着”为小女答聘”。写完,念与水运听。水运听了道:“怎么写’小女’?”冰心小姐道:“既认做亲父,怎么不写’小女’?”水运道:“这也说得是。”因拿了帖子回来,说与儿子道:“礼帖又是我出名,又写着’为小女答聘”,莫说礼物是我们的,连这家私的名分已定了。”父子暗暗欢喜。
到了次日,过家行过聘来,水运父子都僭穿著行衣、方巾,大开了中门,让礼物进去。满堂上结彩铺毡,鼓乐喧天,迎接县尊,进去款待。热热闹闹吵了一日。冰心小姐全然不管。
到了客散,水运开了小门,接冰心小姐过去看盘,因问道:“这聘金礼物,还该谁收?”冰心小姐道:“叔父既认做亲父,如此费心、费力、费财,这聘金礼物,自然是叔父收了,何须问我?莫说这些礼物,就是所有产业,父亲又不曾生得兄弟,也终是叔父与哥哥之物。但父亲远戍,生死未知,侄女只得暂为保守,不敢擅自与人。”水运听了,鼓掌大喜道:“侄女真是贤淑,怎看得这等分明!说得这等痛快!”遂叫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将行来聘礼,照原单一项一项都点明收了。正是:事拙全因利,人昏皆为贪。
慢言香饵妙,端只是鱼馋。
过了月余,过公子打点停当,又拣了个上吉之日,笙萧鼓乐,百辆来迎,十分热闹。水运慌作一团,忙开了小门,走过来催冰心小姐,快快收拾。冰心小姐佯为不知,懒懒的答道:“叫我收拾做什么?”水运听了,着急道:“你说得好笑!过家今日来娶,鼓乐喜轿,都已到门了,你难道不知,怎说’收拾做什么,?”冰心小姐道:“过家来娶,是娶姐姐,与我何干?”水运听了,愈加着急道:“过家费了多少情分,央人特为娶你,怎说娶你姐姐?你姐姐好个嘴脸,那过公子肯费这千金之聘来娶她!”冰心小姐道:“我父亲远戍边庭,他一生家业,皆我主持,我又不嫁,怎说娶我?”
水运听了,心下急杀,转笑笑道:“据你说话,甚是乖巧,只是你做的事却拙了。”冰心小姐道:“既不嫁,谁能强我,我有甚事,却做拙了?”水运道:“你既不嫁,就不该写庚帖与我。既写庚帖与我,已送与过家,只怕’不嫁’二字要说嘴也不响了。”冰心小姐道:“叔叔不要做梦不醒!我既不愿嫁,怎写庚帖与叔叔?”水运又笑道:“贤侄女这个不消赖的,你只道我前日打金八字时,将你的亲笔写的弄落了,便好不认帐?
谁知我比你又细心,紧紧收藏,以为证据,你就满口胡说,也赖不去了。”冰心小姐道:“我若亲笔写了庚帖与叔叔,我自无辞,若是不曾写,叔叔却也冤我不得。你可取来,大家当面一看,”水运说:“这个说得有理。”
因忙走了回去,取了前日写的庚帖,又将三个儿子都叫了过来一同当面对质。因远远拿着庚帖一照,道:“这难道不是你亲笔写的,还有何说?”冰心小姐道:“我且问叔叔,你知我是几月生的?”水运道:“你是八月十五日亥时生的,生你那一夜,你父亲正同我赏月吃酒,我是你的亲叔叔,难道不知?”冰心小姐道:“再请问香姑姐姐是几月生的?”水运道:“她是六月初六午时生的,大热大暑累她娘坐月子,好不苦恼。”冰心小姐道:“叔叔可曾看见这庚帖上写的是几月生的?”水运道:“庚帖上只写八个字,却不曾写出月日,叫我怎么看?”冰心小姐道:“这八个字,叔叔念得出么?”水运道:“念是念不出,只因前日打金八字时,要称分两,也说’甲‘字是多重,’子’字是多重,故记得是甲子、辛未、王午、戊午八个字,共重一两三钱四分。”冰心小姐道:“既是这八个字,却是姐姐的庚帖了,与我何干?怎来向我大惊小怪?”
水运听了,忽吃一惊道:“分明是你的,又是你自写的,怎赖是她的?”冰心小姐道:“叔叔不须争闹,只要叫一个推命先生算一算这八字是八月十五,还是六月初六,便明白了。”
水运听说,呆了半晌,忽跌跌脚道:“我女儿被你卖了,也被你耍了,只怕真的到底假不得。莫说过家并府尊、县尊俱知我是为你结亲,就是合邑人也知是过公子娶你。虽是庚帖被你作弄了,然大媒主婚,众口一词,你如何推得干净?”冰心小姐道:“不是我推。既是过家娶我,过家行聘就该行到我这边来,为何行到叔叔家里?叔叔竟受了,又出回帖,称说是’为小女答聘’,并无一字及于侄女,怎说为我?”水运道:“我称你为’小女’,是你要认做亲父,与你商量过的。”冰心小姐道:“若是叔叔没有女儿,便认侄女为小女,也还可讲,况叔叔自有亲女,就是要认侄女做亲女,又该分别个大小女、二小女,怎但说’小女’?就是讲到哪里,就是叔叔自做官,也觉理上不通!”
水运听了这许多议论,急得捶胸跌脚,大哭起来道:“罢了,罢了!我被你害的苦了,这过公子奸恶异常,他父亲又将拜相,他为你费了许多钱财,才讲成了。今日吉期,又请了许多显亲贵戚在家,设宴守候结亲,鼓乐喜轿,早晨便来,伺候到晚,等会儿过公子少不得自骑马到来亲迎。若是你不肯嫁,没个人还他,他怎肯干休?你叔叔这条性命,白白的要断送在你手里。你既害我,我也顾不得骨肉亲情,也要将你告到县尊、府尊处,诉出前情,见得是你骗我,不是我骗过家,听凭官府做主。只怕到那其间,你就伶牙俐齿,会讲会说,也要抛头露面,出乖弄丑!”一头说,一头只是哭。冰心小姐道:“叔叔若要告我,我也不用深辩,只消说叔叔乘父被谪,结党谋陷孤女嫁人,要占夺家私,只怕叔叔的罪名更大了。
水运听了,愈加着慌道:“不是我定要告你,只是我不告你,我的干系怎脱?”冰心小姐道:“叔叔若不牵连侄女,但要脱干系,却甚容易。”水运听见说脱干系容易,便住了哭间道:“这个冤结,就是神仙也解不开,怎说容易?”冰心小姐道:“叔叔若肯听侄女主张,包管大忧变成大喜。”水运见冰心小姐说话有些古怪,便钉紧说道:“此时此际,死在头上,哪里还望大喜,只要你有甚主张,救得我不被过公子凌辱便好了!”冰心小姐道:“我想香姑姐姐今年已是十七岁,也该出阁了,何不乘此机会,光明正大,就将姐姐嫁去,便一件事完了,何必讨愁烦?”
水运听了,低着头,再思沉吟,忽又惊又喜说道:“也倒是一策,但恐你姐姐与你好丑大不相同,嫁过去过公子看不上,定然要说闲话。”冰心小姐道:“叔叔送去的庚帖,明明是姐姐的,他行聘又明明到叔叔家里,叔叔的回帖,又明明说是’小女’,今日他又明明到叔叔家来娶姐姐,若是将姐姐嫁去,有甚闲话说得?就说闲话,叔叔却无得罪处,怕他怎的。况姐姐嫁过去,叔叔已有泰山之尊,就是从前有甚不到处,也可消释,岂不是大忧变成大喜?”水运听到此处,不觉笑将起来道:“我儿!你一个小小女子,怎胸中有这许多妙用?将一个活活的叔子骗死了,又有本事救活转来!”冰心小姐道:“不是侄女欺骗叔叔,只因叔叔要寻事,侄女不得不自求解免罢了。“水运道:“这都不消说了。只是你姐姐粗手笨脚,平素又不会收拾,今日忽然要嫁,却怎么处?你须过去替她装束装束。“冰心小姐巴不得送了出门,只得带了两个丫鬟过去,替她梳头剃面,擦齿修眉,从午后收拾到晚。又将珠翠铺了满头,锦绣穿了满身,又替她里里外外,将异香熏得扑鼻。又吩咐她到房中时,只说害羞,定要他吹灭了灯烛,然后与他见面就寝;倘饮合卺酒,须叫侍妾们将新郎灌醉;又吩咐她:“新郎若见面有些嫌你的话,你便须寻死觅活惊吓他。”香姑虽说痴蠢,说到她痛痒处,便一一领略。
刚刚装束完,外面已三星在天。过公子骑着高头骏马,许多家人簇拥前来亲迎。水运无法摆布,只得捏着一把汗,将女儿扶上轿,听众人吹吹打打,娶将去了。正是:奸计虽然狡,无如慧智高。
慢言鸠善夺,已被鹊移巢。
过公子满心以为冰心小姐被他娶了来家,十分欢喜。迎到大门前,下了轿,许多媒婆、侍女挽扶到厅中。锦帕盖着头,红红绿绿,打扮的神仙相似,人人都认做冰心小姐,无一个不啧啧赞好。拜过堂,一齐拥入洞房,排上合卺酒来,要她与新人对饮。香姑因有先嘱之言,除去盖头,遂进入帐慢之中,死也不肯出来。过公子认她是害羞,便不十分强她,竟出到外厅,陪众亲戚饮酒。一来心下欢喜,二来亲戚劝贺,左一杯,右一盏,直饮到酩酊大醉,方入房中。看一看,只见灯烛远远停着,新人犹隐隐坐在帐中。过公子便乘醉兴,也走到帐中来,低低说道:“夜深了,何不先睡?”香姑看见,忙背过脸去,悄悄叫侍妾吹灯。侍妾尚看着过公子,未敢就吹。过公子转凑趣道:“既是新夫人叫吹灯,你们便吹熄了去吧!”众侍妾听了,连忙将灯烛吹熄,一哄散去。
过公子急用手去摸时,新人早已脱去衣裳,钻入被里去了。
过公子哪里还忍得住,连忙也脱去衣裳,钻到被里。香姑也是及时女子,到此田地,岂能自持?一霎时帐摆流苏,被翻红浪,早已成其夫妇了。正是:帐底为云皆淑女,被中龙战尽良人。
如何晓起看颜面,便有相亲方不亲。
过公子恣意为欢,直睡到次早红日三竿,方才醒转过来。
睁开眼,忙将新人一看,只见广额方面,蠢蠢然哪里是偷相的那位小姐!忙坐起来,穿上衣服,急急问道:“你又不是水小姐,为何充做水小姐嫁了来?”香姑道:“哪个说我不是水小姐,你且细认认看!”过公子只得又看了一眼,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我认得的水小姐,俊俏庞儿如芙蓉出水,杨柳含烟,哪里是这等模样!多是被水浸之这老狗骗了!”
香姑听了,着恼道:“你既娶我来,我就是与你敌体的夫妻了,你怎这样无礼,竟对着我骂我父亲?”过公子听了,愈加着急道:“罢了,罢了!他原领我偷相的是侄女儿冰心小姐,你叫他做父亲,莫非你是他的亲女儿?”香姑听了,也坐将起来,穿上衣服,说道:“你这人怎这样胡涂,冰心小姐乃是我做官大伯父的女儿,你既要娶她,就该到她那边去求,怎来求我父亲?况我父亲出的庚帖,又是我的,回帖上又明明写着’为小女答聘’,难道不看见,怎说是侄女儿?你聘礼又行到我家来,你娶又到我家来娶,怎么说娶的不是我亲女儿?我一个官家女儿,明媒正娶到你家来,又亲朋满座,花烛结亲,今日已成了夫妇之好,却说出钻穴偷相这等败伦伤化的言语来,叫我明日怎与你操持井臼,生儿育女?看将起来,倒不如死了吧!”
因跳下床来,哭天哭地的寻了一条大红汗巾,要去自缢。
过公子见不是冰心小姐,已气得发昏,又见香姑要去寻死,大吃一惊。只因这一惊,有分教:才被柳迷,又遭花骗。不知毕竟怎生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过公子痴心捉月
诗曰:人生可笑是蚩蚩,眼竖眉横总不知。
春梦做完犹想续,秋云散尽尚思移。
天机有碍尖还钝,野马无僵快已迟。
任是拨天称大胆,争妒闺阁小心儿。
话说过公子与香姑既做了亲,看破不是冰心小姐,已十分气苦。又被香姑前三后四,说出一篇道理来,只要寻死觅活,又惊得没法摆布,只得叫众侍妾看守劝解。自己却梳洗了,瞒着亲友,悄悄来见府尊,哭诉被水运骗了,道:“前回引我偷相的,却是冰心小姐,以后发庚帖、受财礼及今天嫁过来的,却是自家女儿,叫做香姑。银钱费去,还是小事,只被他做小儿愚弄,情实不甘。恳求公祖大人,推家父薄面,为治晚生惩治他一番,方能释恨。”
府尊听了,想一想道:“这事虽是水运设骗,然亦贤契做事不够老到,既受庚帖,也该查一查她的生年月日,此事连本府也被他蒙蔽了,还说是出其不意。贤契行聘,怎么不到水侍郎家,却到水运家去?水运与冰心系叔父与侄女,回帖称”小女’就该动疑了,怎么迎娶这一日,又到水运家去?岂不是明明娶水运之女?如今娶又娶了,亲又结了,若告他抵换,谁人肯信?至于偷相一节,又是私事,公堂上怎讲得出口?要惩治他,却也无词。贤契请回,莫若好好安慰家里,不要急出事来,待本府为你悄悄唤水运来,问他个详细,再作区处。”过公子无奈,只得拜谢了回家,倒转用好言,安慰香姑不提。
却说永运自夜里嫁了女儿过去,捏着一把汗,睡也睡不着。
天才亮,便悄悄叫人到过府门前去打听,并不见一毫动静,心下暗想道:“这过公子又不是个好人,难道就肯将错就错罢了?”
满肚皮怀着鬼胎。到了日中,忽前番府里那个差人,又来说大爷请过去说话。水运虽然心下鹘突,却不敢不去,只得大着胆来见府尊。府尊呼到后堂,便与他坐了,将衙役喝开,悄悄细问:“本府前日原为过宅讲的是你令侄女,你怎么逞弄奸狡,移花接木,将你女儿骗充过去,这不独是欺骗过公子,竟是欺骗本府了。今日过公子动了一张呈子,哭诉于本府,说你许多奸诈,要我依法惩治。本府因你也是官家,又怕内中别有隐情,故唤你前来问明。你须实言告我,我好详察定罪。”
水运听了,慌忙跪下道:“罪民既在太公祖治下,生死俱望大公祖培植,怎敢说个欺骗?昨夜之事,实出万不得已,内中有万千委曲,容罪民细述,求大公祖宽宥开恩。”府尊道:“既有委曲,可起来坐下细讲。”水运便起来坐下,说道:“罪民与过公子讲亲初意,并太公祖后来吩咐,实在是为舍侄女起见。不料舍侄女赋性坚贞,苦苦不从。罪民见她不从,就传示大公祖之命,未免说了些势利的言语。不料舍侄女心灵性巧,恐勾出祸来,就转过口来,要我认做亲父,方肯相从。罪民只要事成,便认做亲父。罪民恐她有变,就叫她亲笔写了庚帖为定。又不料舍侄女机变百出,略不推辞,提起笔来就写。罪民见写了庚帖,万万无疑,谁知她写的却是小女的八字。罪民一时不察,竟送到大公祖案下,又蒙大公祖发到县里送与过宅,一天喜事,可谓幸矣。哪晓得俱堕在舍侄女术中!后来回帖称‘小女’,与罪民自受聘,俱是被她叫我认为亲父迷惑了,直到昨日临娶,催她收拾,她方变了脸,说出前情,一毫不认帐。及见罪民事急,无可解救,哭着要寻死,却又为我划出这条计来免祸。罪民到了此时,别无生路,只得冒险将小女嫁去,实不是罪民之本心也。窃思小女虽然丑陋,但今既已亲荐枕席,或者转是天缘,统望太公祖开恩。”
府尊一一听了,转欢喜起来道:“令侄女小小年纪,有如此聪慧,真可敬也,真可爱也!据老丈这等说起来,虽是情有可原,只是过公子受了许多播弄,怎肯甘心?”水运道:“就是过公子不甘心,也只为不曾娶得舍侄女。舍侄女今日嫁了别人,便难处了,昨日之事,舍侄女虽然躲过,却喜得仍静守闺中。过公子若是毕竟不忘情,容罪民缓缓骗她,以赎前愆,未尝不可。”府尊听了,欢喜道:“若是令侄女终能归于过公子,这便自然无说了。只是你侄女如此有才智,如何骗得她动?”
水运道:“前日小女未曾嫁时,她留心防范,故被骗了,如今小女已嫁过去,她心已安,哪里防备得许多?只求大公祖请了过公子来,容罪民设一妙计,包管完成其事。”府尊道:“既是这等说,本府且不深究,若又是诳言,则断不轻耍”因又差人立刻请过公子来相见。水运又将前情说了一遍,与过公子听了。
过公子听完,因回嗔作喜道:“若果有妙计,仍将令侄女嫁过来,则令爱我也不敢轻待。只是令侄女如此灵慧,且请问计将安在?”水运道:“也不须别用妙计,只求贤婿回去,与小女欢欢喜喜,不动声色;到了三六九作朝的日期,大排筵席,广请亲朋;外面是男亲,内里是女眷;男亲须求大公祖与县尊在座,女眷中舍侄女是小姨娘,理该来赴席,待她来时,可先将前日的庚帖,改了她的八字,到其间贤婿执此,求大公祖与县父母理论,我学生再从旁撺掇,便不怕她飞上天去,安有不成之理?”过公子听了,满心欢喜道:“此计大妙。”府尊道:“此计虽妙,只怕你侄女乖巧,有心不肯来。”水运道:“她见三朝六朝没话说,小女的名分已定,她自然不疑。到了九朝十二朝,事愈沉了,既系至亲,请她怎好不来?”商量停当,过公子与水运遂辞谢了府尊出来,又各各叮嘱,算计停当方别。
正是:
大道分明在,奸人曲曲行。
若无贞与节,名教岂能成?
公子回家打点不提。却说水运到家,将见府尊的事情,瞒起不说,欢欢喜喜,走过间壁,来见冰心小姐道:“我儿,昨日之事,真真亏了你!若不是这个法儿,今日天也乱下来了。“冰心小姐道:“理该如此,也不是什么法儿。”水运道:“我今早还担忧,这时候不见动静,想是大家相安无事了。”冰心小姐道:“相安也未必,只是说也无用,故隐忍作后图耳。“水运道:“有甚后图?”遂走了过来,心下暗想道:“这丫头怎看事这等明白?过家请作十二朝,只怕还不肯去哩!”
到了十二朝,先三日,过家就下了五个请帖来:一个请水运,三个请三个儿子,俱是过公子出名,又一个是请冰心小姐的,因过公子父母俱在京,就由香姑出名。水运接了,就拿过去与冰心小姐看,因笑说道:“这事果都应了你的口,大忧变成大喜。他既请我们合家去做十二朝,则断乎没闲话说了,须都去走走,方见亲情密厚。”冰心小姐道:“这个自然都该去。“水运道:“既是都该去,再无空去之理,须备些礼物,先一日送去,使他知道我们都去,也好备酒。”冰心小姐道:“正该先送礼去。”水运因取了个大红帖子来,要冰心小姐先写定,好去备办。冰心小姐全不推辞,就举起笔,定了许多礼物,与水运去打点。
水运拿了礼帖,满心欢喜;以为中计,遂暗暗传信与过公子,又叫算命先生,将她八字推出,暗暗送与过公子,叫他另打金字换过,以为凭据。又时时探听冰心小姐背后说什么,恐怕她临期有变。冰心小姐却毫不露相,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水运心下拿不稳,只得又暗暗传信去,叫女儿头一日先着两个婢女来请,说道:“少夫人多多拜上小姐,说凡事多亏小姐扶持,明日千万要请小姐早些过去面谢。”冰心小姐道:“明日乃你少夫人的吉期,自然要来奉贺。”就叫人取茶与她二人吃,一面吃茶,一面闲话问道:“你少夫人在家做什么?”一个回道:“不做什么。”一个道:“今早钉的红缎子,不知叫做什么?”冰心小姐道:“钉在上面的,可是几个金字?”婢女道:“正是几个金字。”冰心小姐听了,就推开说别话,再不问了。
婢女吃完茶辞去,冰心小姐亲口许她必来。水运闻知,满心欢喜。
到了次日清晨,过家又打发两个婢女来请,取出一个小金盒,内中盛着十粒黄豆大的滚圆珠子,送与冰心小姐道:“这十颗珠子,是少夫人叫我暗暗送与小姐的,小姐请收了,我们好回话。”冰心小姐看一看,因说道:“明珠重宝,不知是卖,不知是送?若是卖,我买不起;若是少夫人送我,你且暂带回,待我少停面见少夫人收吧。”婢女不知就里,便依旧拿了回去,婢女才去,水运就过来问:“轿子与伞要用几人。”冰心小姐道:“父亲今已被谪,不宜用大轿、黄伞,只用小轿为宜。昨南庄有庄户来交租米,我已留下两人伺候了,不劳叔叔费心。“水运道:“今日过家贵戚满堂,我们新亲,必须齐整些才妙,若是两人轿,又不用伞,冷冷落落,岂不惹人耻笑?”
冰心小姐道:“笑自由他,名却不敢犯。”水运强她不过,因说道:“轿子既有了,我们男客先去,你们随后也就来吧!”竟带了三个儿子先去。正是:拙计似推磨,慧心如定盘。
收来还放去,偏有许多般!
却说过公子打听得冰心小姐答应准来,不胜之喜。又再三拜恳府尊与县尊,为他作主。又请出三四个学里相公,要他作傧相赞成。十颗珠子,要赖作她受的聘定,金字庚帖,要做见证。又选下七八个有力气的侍妾,叫她们只等她下轿进门,便上前搀扶定了,防备她事急寻死。又收拾下一间精致的内房,房内铺的锦绣珠翠,十分富丽,使她动心纵情。
清晨使婢妾相请,络绎不绝,直请到午后,方有人来报道:“冰心小姐已上轿出门了。”不一时,又有人来报道:“冰心小姐的轿子,已到半路了。”过公子听了,喜得心花俱开,忙叫乐人伏于大门左右,只候轿一到门,就要吹打迎接。过公子心里急,又自走出门去望,只见远远有一乘小轿,四个丫鬟列在前面,后面几个家人跟随,飘飘而来,就象仙子临凡一般。
将及到门,过公子不好意思,转走了进去。府尊与县尊坐在大厅上,听说到了,心下暗想道:“这女子前面多少能干,今日到底还落在他们圈套里,可怜又可惜!”
不期水小姐的轿,直抬到门前,刚刚登门歇下,四个丫鬟卷起轿帘,冰心小姐露出半身,正打帐出轿;门里的七八个侍妾,正打帐要来搀扶,忽门旁鼓乐吹打起来。冰心小姐听了,便登时变了颜色道:“这鼓乐声里含有一团杀气,定有奸人设计害我,进去便落陷坑!”因复转身坐下,叫快抬回去。那两个抬轿的庄户,是早先吩咐下的,不等冰心小姐说完,早已抬上肩,飞一般奔回去了。四个丫鬟与跟随的家人,也忙忙赶去,正是:珠戏不离龙项下,须撩偏到虎腮边。
始知俏胆如金玉,看得痴愚不值钱。
过公子听得鼓乐响,只认做进来了,忙躲在小厅旁要偷看,不期鼓乐响不得一两声就住了,忽七八个侍妾乱跑进来寻公子。
公子忙走出来,问道:“怎么水小姐不进来?”众侍妾道:“水小姐轿已下了,因听见乐人吹打,忽吃惊道:’这鼓乐声一团杀气,定有奸人害我,进去便落陷坑,快回去!’遂复上轿,抬回去了。”过公子跌脚道“你们怎不扯住她?”众侍妾道:“去的好不快,哪里容你扯?”过公子急叫人快赶时,轿已去远,赶不及了。
过公子气得呆了,忙到大厅来,向府尊、县尊诉说其事。
府尊与县尊听了,又惊又喜。府尊因说道:“这女子真奇了,怎么听见鼓乐声,就知要害她?”因又对着水运说道:“令侄女平素果然晓得些术数么?”水运道:“她自小跟着父亲读些异书,常在家断祸断福,我们也不信她。不期今日倒被她猜着了。”府尊与县尊,满座宾朋听了俱皆惊讶。
过公子尚不死心,又吩咐两个婢女去请,说道:“今日十二朝,是亲者皆来,故请小姐去会一会,家公子并无他意,为何小姐到门就转?”婢女去了,回来复道:“水小姐说:’我只道是亲情好意,请去会会,故一请便来,谁知你公子不怀好心,已将庚帖改了,又要将珍珠作聘,叫府县官逼勒我。若不是乐鼓声告我,几乎落你们圈套。你可多多拜上公子,可好好与少夫人受用,我与他不是姻缘,莫要妄想。’”府尊与满堂亲友听见,俱啧啧赞羡道:“这水小姐可不是凡人!”大家乱了半晌,只得排上酒来,吃了散去。
过公子心下不甘,因又留下水运,说道:“我细想令侄女纵然聪慧,哪里就是神仙,说得如此活现?定是你通谋骗我!八\听说急了,就跪在地下,对天发誓道:“我水运若系与侄女儿通谋,哄骗公子,就全家遭瘟!”过公子忙搀起来,说:“你若果不与她通谋,老实对你说,这样聪慧女子,实实放她不下。”水运道:“贤婿既放她不下,不必冤我,我还有一计。”
过公子道:“更有甚计?”水运道:“这九月二十日,乃她母亲的忌辰,年年到这日,必要到南庄母亲坟上去祭扫,兼带着催租,看菊花,已有了常规,是年年去的。公子到这日,必须骑匹快马,领着了众家丁,躲在南庄前后,等她去祭扫完了,转回家时,竟打发轿夫,抬着便走。抬到家中,便是公子的人了,听凭公子如何调停,成与不成,却冤我不着。“过公于听了,连声道:“妙,妙!此计甚便捷省力,定要如此行了,但恐怕到那日,或遇风雨她不去。”水运道:“舍侄女为人最孝,任是大风大雨,也要去的。”过公子听了,满心欢喜,两个约定,方才别去。正是:凡人莫妄想天仙,要识麻姑有铁鞭。
毕竟此中寻受用,嘴边三尺是垂涎。
按下过公子打点九月二十日抢亲不提。
且说水运回家,因走过来对侄女道:“过家一团好意,你因甚疑心?到了门却又抬了回来,叫我们扫兴,连我也带累的没趣!”冰心小姐道:“不消我说,他做的事,他心下自然明白。”水运忙合掌道:“阿弥陀佛,不要冤屈他。今日实是会亲,并无他意,我可以代他发誓!”冰心小姐道:“我才听得鼓声甚暴,突然三挝,他造谋不浅。今日虽被我识破了,决不住手,必然还有两番来寻我。到明日验过,叔叔方知不是我冤他。”数语说得水运毛骨悚然,不敢开口,只得淡淡的走了过去。
到了九月二十,冰心小姐果然叫人打点祭礼,到南庄去拜扫。先一日就请水运与三个兄弟同去。水运暗想道:“明日过公子带领多人来抢亲,那时少不得有一番吵闹。我若同去,未免要打在浑水里,招惹是非。”说道:“我明日有些要紧的事务要出门,恐怕不能去了。”冰心小姐道:“叔叔既不去,哥哥与兄弟,难道也不去?”水运道:“你两个哥哥要管家,只好叫你兄弟同去,拜奠伯母坟莹吧。”说定了,就暗暗通信与过公子,说自去不便,只叫小儿子一同去,作个耳目。
原来这南庄离城有十二三里,冰心小姐晓得路远,大清晨就起来收拾。临出门,偏坐一乘大暖轿,轿慢四面遮得严严的,又用一柄黄伞在前引道,后面四个丫鬟,乘了四顶小轿,小兄弟与家人俱骑马在后面随行。竟从从容容出城,往南庄去祭扫。
正是:
镜里花枝偏弄影,水中月影惯撩人。
谁知费尽扳捞力,总是明河不可亲。
冰心小姐轿到了南庄,庄户将庄门大开,让轿子直抬到大厅上方下来。冰心小姐既进了庄,庄门便依旧关上,几匹马就在庄外下了。冰心小姐才坐下,庄妇就摆出茶来。冰心小姐就叫小兄弟同吃。吃完茶,冰心小姐就问庄妇道:“后面坟上祭礼,可曾打点么?”庄妇答:“俱已齐备,只候小姐行礼。“冰心小姐随起身,同小兄弟直走到后面母亲的坟上,哭祭了一番,直等焚化了纸钱,方回身到庄西一间阁上去看菊花。
原来这南庄有东西两层高阁,东边阁下,栽的都是桃花,以备春祭赏玩。西边阁下,栽的是菊花,以备秋祭赏玩。今日是秋祭,冰心小姐上了西阁,往下一看,只见阁下满地铺金,菊花开得正盛。有《踏莎行》词为证:瘦影满篱,香疏三径,深深浅浅黄相映。露下繁英饥可餐,风前雅致谁堪并?说起可怜,懒如新病,恹恹开出秋情性。漫言尽日只闲闲,须知诗酒陶家兴。
冰心小姐在西阁上看罢菊花,又向四郊一望,正是秋成之时。收的收,割的割,乡人奔来奔去,手脚不停。忽看见两个闲汉,立在一间屋边看揽稻,有些诧异,因再向西边一看,又看见三个闲汉,坐在一堆乱草上,忽眠忽起。再看看,又见小兄弟与一个青衣小厮,掩在照墙后说话。冰心小姐心下明白,并无言语。不多时,庄妇摆饭在后厅,请冰心小姐去吃。冰心小姐下了阁,叫人寻了小兄弟来同吃。吃完饭,小兄弟就催冰心小姐:“道路远,没甚事早些回去吧!”冰心小姐道:“你且再玩耍片时,我还要吩咐庄户催讨租米。”小兄弟又去了。
冰心小姐因叫众庄户将庄田事务,一一吩咐明白,发放去了,然后坐在后厅旁边小房里,叫丫鬟将大皮箱出空了衣服,用包袱包起,又悄悄叫家人取了许多碎石块,放在空箱里,抬到大轿柜底下放了,又叫家人寻一大石,用包袱包了,放在轿柜上面,然后将轿门关上,用锁锁了,放下轿慢遮了,又叫众家人进来,吩咐如此如此,众家人领命。然后自家换了一件青衣,坐在四乘小轿内,却留下一个丫鬟,叫庄户另寻一轿送来。
收拾停当,却叫家人大开了庄门,喝道:“轿夫快来,小姐已上轿了!”轿夫正在外面伺候,听见叫,便一齐拥人,各认原轿,照旧抬了出来。打伞的也打起黄伞,在前引路。家人又寻了小兄弟来,同骑上马跟随。
才抬离了庄门,不上一箭路,早有东边两个、西边三个,一霎时跳出一二十脚夫来。有几个将大轿捉住不放,有几个将抬轿的乱打道:“这地方是我们的生意,你怎么来抬?”打得这四个轿夫披头散发,各各放手,早有四个轿夫,接上肩头,抬着飞跑去了。后面骑马的家人看见,忙忙加鞭赶上,前来吆喝道:“作死的奴才,这是城中水侍郎老爷的小姐,怎敢抢抬?”
那抬轿的听见说是水小姐,一发跑的快了。后面家人的马,将近赶上,只见路旁松树下,过公子带着一簇人马,从林中出来,拦住大叫道:“你家小姐,已是我过公子娶了,你们赶些什么?”
家人看见,慌忙勒住马道:“原来是过姑爷抬回去,小人怎敢?
但不赶上,恐怕小姐明日责罚。”过公子将手一挥道:“快回去,小姐若责罚你,都在我身上”说罢,将马加上一鞭,带着众人去赶前边轿子。众家人借此缩住,等后面小姐的小轿上来,悄悄的抬了回家不提。
却说过公子赶上大轿,欢欢喜喜,拥进城来。只因这一抢,有分教欢颜变怒,喜脸成羞。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激义气闹公堂救祸得祸
词云:
才想鲸吞,又思鸠夺,奸人偏有多般恶。谁知不是好姻缘,认得真真还又错。
恰恰迎来,刚刚遇着,冤家有路原非阔。不因野蔓与闲藤,焉能引作桃夭合?
调寄《踏莎
行》
话说过公子自与水运定下抢水小姐之计,恐怕抢到来,不能服贴,依旧求讨了府尊与县尊,在家坐等,要他们执庚帖判断,方没话说。仍又请了许多亲戚在家,要显他有手段,终是娶了水小姐来家。
这日带着许多人,既抢到手,便意气扬扬,蜂拥回家。到了大门前,脚关便要住脚,过公子连连挥手道:“抬进去!”
到了小厅,过公子还叫脚夫抬进去,直抬到大厅月台下,方才歇下。府尊与众亲友看见,都起身迎下厅来,作贺道:“淑女原不易求,今日方真真恭喜了。”过公子到了此际,十分得意,摇摇摆摆,走上厅来,对着府尊、县尊浅浅一躬道:“今日之事,不是治晚生越礼,但前日所聘定者实系冰心小姐,现有庚帖可证,不料后来背约负盟,移花接木,治晚生心实不甘,故今日行权娶来,求太公祖与老父母作主。”府尊、县尊因同说道:“这婚姻始未,皆本府、本县所知,不消细说。今既迎归,前面之失,俱可不究,可快快送入洞房,成其嘉礼。”过公子道:“这使不得。若单单结缡,恐涉私不服。必经明断,方彼此相安。”府尊道:“既是这等说,可开轿请新夫人出来面讲。“过公子因叫出几个侍妾,去开轿门。众侍妾掀起轿慢,看见轿门有小锁锁着,忙说与过公子。过公子道:“这不打紧!耙蜃宰呱锨埃瑢⑿℃i一把扭去。众侍妾见锁扭开,便转入轿杠中间,将两扇轿门轻轻扯开,不开犹可,开了看时,却惊得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过公子看见众侍妾呆立不动,因骂道:“蠢奴才!快扶新人出来,呆立着做什么?”众侍妾忙回道:“轿里没有什么新夫人,却扶哪个?”公子听说没有新夫人,这一惊可不小,忙走到轿前一看,只见轿柜上放着一个黄包袱,哪里有个人影儿?急得连连跌脚道:“明明看见她在阁上,怎么上轿时又被这丫头弄了手脚,殊令人可恨!”府尊、县尊与众亲友听见,都到月台上去,看见轿里无人,尽赞叹道:“这水小姐真是个神人了!”因对过公于说道:“我劝贤契息了念头吧!这女子行事神鬼莫测,断不是个等闲人。”过公子气得瘫做一堆,羞得半句话说不出,只是垂着头叹气。府尊又叫取出黄包袱并皮箱,打开来看,却都是些大小石块,又笑个不了。
大家乱了半晌,见没兴头,便都陆续散去。
独有一个在门下常走动相好的朋友,叫做成奇,却坐着不动身。过公子因与他说道:“今日的机会,可谓凑巧,怎又脱空?想是命里无缘。”成奇道:“事不成便无缘,事若成,包管你又有缘了。凡是求婚,斯斯文文,要她心肯便难了,若有势有力,可以抢夺,不怕人,事便容易。以公子之势力,何谋不成?何须嗟叹?”过公子道:“兄不要将抢夺看轻了,就是抢夺,也要凑巧。她是个深闺女子,等闲不出来,就纵有拨天本事,也没处下手。”成奇道:“我却想了一个妙计在此。”
过公子道:“有甚妙计,请教,请教!”成奇道:“我闻得她父亲水居一,被谪边庭,久无消息,又闻得水小姐是个孝顺女儿,岂不思量望赦?公子只消假写一张红纸报条来,说是都察院上本请赦,蒙恩赦还,准复还原职。叫一二十人假充报子,出其不意,打进她门去报喜,叫她出来讨赏。她若不出来,再说又有恩赦诏旨,要她亲接,她在欢喜头上,自然忘情,况闻有旨,敢不出来?等她出来,看明白了,暗暗的藏下轿子,捉上就走。她一个柔弱女子,纵说伶俐,如何拗得过众人?”过公子听说得心花都开,连声说道:“此计甚妙!”成奇道:“此计虽妙,只怕做了将来”要犯斑驳。”过公子道:“犯甚斑驳?”成奇道:她一个官宦人家小姐,领了许多人私自抢去,倘或抢到家来,她的性子烈,有这长这短,那时祸便当不起。
公子虽与府县是一个人,莫若先动一张呈子,与府县说明了,先抬到县,后抬到府,要府县做主批一笔。既经前聘定,准抬回结亲,那时便万分安稳了。”过公子听了,越加欢喜道:“如此尤妙!”二人算计定了,便暗暗打点行事不提。正是:一奸未了一奸生,人世如何得太平。
莫道红颜多跌剥,须眉男子也难行!
却说冰心小姐,自用计脱了南庄之祸,便闭门静处,就是妇女,也不容出入。水运不好意思,便也不甚走过来,冰心小姐倒也安然,只是父亲被谪,久无消息,未免愁烦。
忽一日,梳妆才罢,忽听得门前一阵喧嚷,许多人拥进门来,拿了一张大红条子,贴在正厅屏门上,口里乱嚷道:“老爷奉旨复任,特来报喜讨赏!”又有几个口称:“还有恩赦诏书,请小姐开读!”人多语乱,嘈嘈杂杂,说不分明。小姐只得自走到堂后来观看。只见那张红条子,贴在上面,堂后又看不见。众报人又乱嚷着:“快接诏开读!”冰心小姐恐接旨迟了,只得带着两个丫环,走出堂来细问。脚还未曾站稳,报人围做一圈,将冰心小姐围在中间道:“圣旨在府堂上,请小姐去听开读。”话未说完,外面早抬进一乘轿子来,要小姐上轿。
冰心小姐看见这光景,情知中计,便端端正正立在堂中,面不改色,从从容容道:“你众人不得罗唣,听我说来,你等不过是过公于遣来迎请我的。也要晓得过公子迎请我去,不是与我有仇,是要与我结亲。恐我不从,故用计来强我。此去若肯依从成亲,过公子是你主人,我便是你主母了。你们众人,若是无礼罗唣,我明日到了过家,便一一都要惩治,到那时莫说我今日不与你们先讲明。”
原来成奇也混在众人中,忙答应道:“小姐已明见万里,但求就行,谁敢罗唣?”冰心小姐道:“既是如此,可退开一步,好好伺候,待我换过衣服,吩咐家人看守门户,方可出门。“众人果退远一步。
冰心小姐因吩咐丫环去取衣服,就悄悄叫她带了一把有鞘的解刀来,暗藏在袖里,一面更换衣服,又说道:“你们若要我与你过公子成全好事,须要听我吩咐。”成奇道:“小姐吩咐,谁敢不听?”冰心小姐道:“公子这段姻缘,虽非我所愿,然他三次相求,礼虽不尽出于正,而意实殷勤,我也却他不得。
但今日你们设谋诡诈,若竟突然抬我到过家,我若从之,便是草草苟合,虽死亦不肯从,盖无可从之道也。莫若先抬我到府县,与府县讲明。若府县有撮合之言,便不为苟合矣。那时再抬到过家,或者还好商量,不知你们众人可知这些道理么?”
成奇听了,正合他的意思,因答应道:“众人虽不知道理,但小姐吩咐要见府县,便先抬去见了县里太爷、府里太爷,然后再到过家,也不差什么!”就叫抬过轿来,请小姐上轿。冰心小姐又吩咐家人看门,只带了两个小童跟随,又悄悄吩咐家人,暗暗揭了那张大红条子,带到县前来,欣然上轿去了。正是:眼看鬼怪何曾怪,耳听雷惊却不惊。
漫道落入圈套死,却从鬼里去求生!
众人将冰心小姐抬上肩头,满心欢喜,以为成了大功,便二三十人围成一阵,鸦飞鹊乱的往县前飞奔。又倚着过家有些势力,乱冲而来不怕人不让。不期将到县前,忽撞见铁公子,到河南来游学,正游到此处,雇了一匹蹇驴儿骑着,后跟小丹,踽踽凉凉,劈面走来。恰好在转弯处,不曾防备,突被众人蜂拥撞来,几乎跌下驴来。铁公子大怒,就趁势跳下驴来,将前面抬轿的当胸一把扭住,大骂道:“该死的奴才,你们又不遭丧、失火,怎么青天白日,象强盗抢夺一般,这等乱撞,几乎将我铁相公撞跌下驴来,是何道理?”众人正跑得有兴头上,忽被铁公子拦住,便七嘴八舌的乱嚷。有几个说道:“你这人好大胆,这是过学士老爷家娶亲,你是甚人,敢来拦阻!”又有几个说道:“莫说你是’铁酱蓬’,你就是’金酱蓬’、’玉酱蓬’,拿到县中,也要打的粉碎!”铁公子听了,愈加大怒,道:“既是过学士娶亲,他诗礼人家,为何没有鼓乐,为何没有灯火?定然有抢劫之情,须带到县里去,问个明白!”
此时成奇也杂在众人中,看见铁公子青年儒雅,象个有来历之人,便上前劝道:“偶然相撞,出于无心,事情甚校我听老兄说话,又是别府人氏,管这闲事做什么?请放手去吧”,铁公于听了,倒也有个放手的意思。忽听得轿中哭道:“冤屈,冤屈!望英雄救命!”铁相公听见,因复将抬轿的扯紧道:“原来果有冤屈,这是断然放不得的,快抬到县里去讲!”众人看见铁公子不肯放手,便一齐拥上来,逞蛮动粗,要推开铁公子。铁公子按捺不下,便放开手,东一拳,西一脚,将众人打得落花流水。成奇忙拦住道:“老兄,不必动手,这事弄大了,私下开不得交,莫说老兄到县里,若不到县中,恐过府也不肯罢休。快放手让他们抬到县里去。”铁公子哪肯放手,却喜得离县衙不远,又人多,便抬的抬,捉的捉,你扭我结,一齐闯到县前。
铁公子见已到县前,料走不去,方放开手,走到鼓架边,取出马鞭子,将鼓乱敲,敲得扑咚咚乱响,已惊动县前众衙役,都一齐跑来,将铁公子围住道:“你是什么人,敢来击鼓?快进去见老爷!”
原来县尊已有过家人来报知抢得水小姐来,要他断归过公子,故特地坐在堂上,等候多时。不期水小姐不见来,忽闻鼓响,众衙役拥进一个书生来,禀道:“擅击鼓人,带见老爷!
“那书生走到堂上,不拜也不跪,但将手一举道:“老先生请了!”县尊看见,因问道:“你是什么人?因何事击鼓?”铁公子道:“我学生是甚人,先生不必问我,学生也不必说。但我学生方才路遇一件抢劫冤屈之事,私心窃为不平,敢击鼓求老先生判断,看此事冤也不冤?并仰观老先生公也不公?”
县尊看见铁公子人物俊爽,语言凌厉,不敢轻易动声色,便只问道:“你且说有甚抢劫冤屈之事?”铁公子道:“现在外面,少不得传他进来。”说未完,只见过家的一伙人,早已将冰心小姐,围拥着进来。冰心小姐还未走到,成奇早充做过家家人,上前禀道:“这水小姐,是家公子久聘定下的,因要悔赖婚姻,故家公子命众人迎请来,先见过大爷,求大爷明断,好迎请回去结亲。”县尊道:“既经久聘,礼宜迎归结亲,何必又断?不必进来,竟迎去吧!”成奇听了,就折回身拦住众人道:“不必进去了,太爷已经断明,吩咐叫迎回去结亲了。“冰心小姐刚走到甬道中间,见有人拦阻,便大声叫起冤屈来。因急走两步,要奔上堂来分诉。旁边皂快早用板子拦住道:“老爷已吩咐出去,又进来做什么?”冰心小姐见有人拦阻,不容上堂,又见众人推她出去,便盘膝坐在地下,放声大哭道:“为民父母,职当分冤理屈,怎么不听一言!”县尊还指手叫去,早急得铁公子暴跳如雷,忙赶上堂来,指着县尊乱嚷道:“好胡涂官府!怎么公堂之上,只听一面之词,全不容人分诉?就是天下之官,贪贿慕势,也不至如此。要是这等作为,除非天下只有一个知县方好,只怕还有府道、抚台在上!翱h尊听见铁公子嚷得不成体面,便也拍案大怒道:“这是朝廷设立的公堂,你是什么人,敢如此放肆!”铁公子复大笑道:“这县好个大公堂!便是公侯人家,钦赐的禁地,我学生也曾打进去,救出人来,没人敢说我放肆!”
原来这个知县新选山东不久,在京时,铁公子打入大侯养闲堂这些事都是知道的。今见铁公子说话相近,因大惊问道:“如此说来,老长兄莫非就是铁都院的长公子铁挺生么?”
铁公子道:“老先生既知道我学生的贱名,要做这些不公不法之事,也该收敛些!”县尊见果是铁公子,忙走出公位,深深施礼道:“小弟鲍梓,在长安时,闻长兄高名,如雷灌耳,但恨无缘一面。今辱下临,却又坐此委曲,得罪长兄,统容负荆请罪。”一面看坐,请铁公子分宾主坐下,一面门子就献上茶来。
茶罢,县尊因说道:“此事始未,长兄必然尽知,非小弟敢于妄为,只缘撇不过过公子的情面。”铁公子道:“此事我学生俱是方才偶然撞见,其中始未,倒实在不知,转求见教。“县尊道:“这又奇了!小弟只道长兄此来,意有所图,不知竟是道旁之冷眼热心,一发可敬。”因将水小姐是水侍郎之女,个过公子,闻其秀美,怎生要娶她。她叔叔水运又怎生撺掇要嫁她,她又怎生换八字,移在水运女儿名下。后治酒骗她,她又怎生到门脱去。前在南庄抢劫她,她又怎生用石块抵去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喜得个铁公子心窝里都跳将起来,因道:“据老先生如此说来,这水小姐竟是个千古的奇女子了,难得,难得!莫要错过!”也顾不得县尊看着,竟抽起身来,走到甬道上,将冰心小姐一看,果然生得十分美丽。怎见得?但是:妩媚如花,而肌肤光艳,羞灼灼之浮华;轻盈视燕,笑翩翩之失措。眉画春山,而淡浓多态,觉春山之有愧;眼横秋水,而流转生情,怪秋水之无神。腰纤欲折,立亭亭不怕风吹;俊影难描,娇滴滴最宜月照。发光可鉴,不假涂膏;秀色堪餐,何须腻粉。慧心悄悄,越掩越灵,望而知其为仙子中人;侠骨冶冶,愈柔愈烈,察而知其非闺阁之秀。慧性兰心,初只疑美人颜色;珠圆无润,久方知君子风流。
铁公子看了暗暗惊讶,走上前一步,望着冰心小姐深深一揖道:“小姐原来是蓬莱仙子,谪降尘凡。我学生肉眼凡胎,一时不识,多有得罪。但闻小姐,前面具如许才慧智巧,怎今日忽为鼠辈所卖?是所不解,窃敢有请。”冰心小姐见了,忙立起身来还礼道:“自严君被谪,日夜忧心,今忽闻有恩赦之旨下颁,窃谓诏旨,谁敢假传?故出来拜接,不意遂为人栽辱至此。”因取出解手刀来,拿在手中,又说道:“久知复盆难照,已拼毕命于此,幸遇高贤大侠,倘蒙怜而垂手,则死之日,犹生之年矣。”铁公子道:“什么恩旨?”冰心小姐因叫丫环问家人取了大红报条递与铁公子。
铁公子看了,因拿上堂来,与县尊看道:“报条是真是假?”
县尊看了道:“本县不曾见有此报,是哪里来的?”铁公子见县尊不认帐,便将条子袖了,勃然大怒道:“罢了,罢了!勒取宦女,已无礼法,怎么又假传圣旨?我学生明日就去见抚台,这假传圣旨之人,却都要在老先生身上,不可走了一个!”说罢,就起身要走。县尊慌忙留住道:“老先生不须性急,且待本县问个明白,再作区处。”因叫过成奇众人来,骂道:“你们这伙不知死活的奴才,这报条是哪里来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哪里答应得出?县尊见众人不言语,就叫取来棍来。众人听见叫取夹棍,都慌了,乱叫道:“老爷,这不干小人们事,皆是过公子写的,叫小人们去贴的!”县尊道:“这是真了。
有贵客在此,且不打你们这些奴才。”一面差人押去铺了;一面就差人另取一乘暖轿,好好送水小姐回府;一面就吩咐备酒,留铁公子小饮。
铁公子见送了水小姐回去,心下欢喜,便不推辞。饮至半酣,县尊乃说道:“报条之事,虽系过公子所为,然他尊翁过老先生,未必知也。今长兄若鸣之上台,不独过公子不美,连他过老先生也未免有罪,还望长兄周旋一二。”铁公子道:“我学生原无成心,不过偶然为水小姐起见耳。过兄若能忘情于水小姐,我学生与过兄面也不识,又何故苛求?”“县尊听了大喜道:“长兄真快士也,不平则削,平则舍之。”又饮半晌,铁公子告辞。县尊闻知他尚无居处,就差人送在长寿院作寓,谆谆约定明日再会。
这边铁公子去了,不提。那边过公子早有人报知此事,慌忙去见府尊,说:“水小姐已抬到县中,忽遇一个少年,不知是县尊的什么亲友,请了进去,竟叫轿将水小姐送了回去,转将治晚生的家人,要打要夹,动下了铺,不知是何缘故?”府尊听了,道:“这又奇了,待本府唤他来问。”
正说未了,忽报知县要见,连忙命请相见过,府尊就问道:“贵县来的那个少年是什么人?贵县这等优礼?”县尊道:“贵大人原来不知,那个少年乃是铁都宪之子,叫做铁中玉,年才二十,智勇滔天。前日知县在京候选时,闻知大侯强娶了一个女子,窝藏在钦赐的养闲堂禁地内,谁敢去惹?他竟不怕,手持一个三十斤重的铜锤,竟独自打开禁门,直入内阁,将那女子救了出去。朝廷知道,转欢喜赞羡,竟将大侯发在养闲堂,幽闭三年,以代遣戍。长安城中谁不知道他名字!今早水小姐抬到县时,谁知凑巧,恰恰遇着他,问起根由,竟将过兄写的大红报条袖了,说是假传圣旨,要到抚院处去讲。这一讲准了,不独牵连过老先生,就是老大人与本县,也有许多不便。
故本县款住他徐图之,不是实心优礼。”府尊道:“原来有许多委曲。”过公子道:“他纵然英雄,不过只是个都宪之子。
治晚生虽不才,家父也忝居学士,与他也不相上下,他为何管我的闲事?老父母也该为治晚生主持一二。”县尊道:“非不为兄主持,只因他拿了兄长写的报条,有这干碍,唐突他不得,故不得已和他周旋也。”过公子说道:“依老父母这等周旋,则治晚生这段姻缘,付之流水矣。”县尊道:“姻缘在天,谋事在人,贤契为何如此说?”过公子道:“谋至此而不成,更有何谋?”县尊道“谋岂有尽,彼孤身耳,本县已送在长寿院作寓矣,兄长回去与智略之士,细细商量,或有妙处。”
过公子无奈,只得辞了府尊、县尊回来,寻见成奇,将县尊之言,说与他知,要他算计。成奇道:“方才县尊铺我们,也是掩饰那姓铁的耳目。今既说他是孤身,又说已送在长寿院住,这是明明指一条路与公子,要公子用计害他了。”
过公子听了,满心欢喜道:“是了,是了,但不知如何害他?还是明明叫人打他,还是暗暗叫人去杀他?”成奇道:“打他杀他,俱有踪迹,不妙。”因对着过公子耳朵,说道:“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足矣。”过公子听了,愈加欢喜道:“好妙算!但事不宜迟,莫要放他去了。”因与成奇打点行事。只因这一打点,有分教:恩爱反成义侠,风流化出纲常。不知毕竟怎生谋他,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冒嫌疑移下榻知恩报恩
词曰:
仇既难忘,恩须急报,招嫌只为如花貌。谁知白璧不生暇,任他染涅难成皂。
至性无他,慧心有窍,孤行决不将人靠。漫言明烛大纲常,坐怀也是真名教。
调寄《踏莎
行》
话说过公子自与成奇算出妙计,便暗暗去叫人行使,不提。
却说铁公子,既为差人送到长寿院作寓,便认做县官一团好意,但然不疑。但因见水小姐美貌异常,又听见说她许多妙用,便暗想道:“天下怎有这样女子,父母为我求亲,若求得这般一个,便是人伦之福了。”又想道:“有美如此,这过公子苦苦相求,却也怪他不得,但只是人伦风化所关,岂可抢夺妄为?今日我无心救出她回去,使她不遭欺侮,也是一桩快心之事。“这夜虽然睡了,然”水小姐”三字,魂梦中也未尝能忘。
到次日天明,就叫小丹收拾行李要动身。只见住持僧独修和尚,忙出来留住道:“县里大爷既送铁相公在此,定然还要请酒,或是用情,铁相公为何就忙忙要去了?”铁公子道:“我与县尊原非相识,又不是来打秋风,不过偶因不平,暂为一鸣耳。事过则已,于理既无情可用,于礼也不消请得,我为何不去?”独修和尚道:“在铁相公并无所求,去留原无不可,只是小僧为难,其实不敢放行。”正说不了,只见县尊已差人来下请帖,请午后吃酒。独修和尚道:“如何?幸是不曾放去!”
铁公子见县尊用意殷勤,只得复行住下。
不多时,独修和尚备早饭来用。刚吃完饭,只见一个青衣家人寻将来,说是水小姐差来访问铁相公寓处,好送礼来谢。
铁公子闻知,忙出来相见,因回说道:“你回去可多多拜上小姐,咋日之事,是偶因路见不平,实在无心偏护小姐,故敢任性使气,唐突县公。若小姐送礼来,使县公闻知,便是为私了。
这断乎不可。”家人道:“小姐在家说,昨日防范偶疏,误落虎口,幸遇恩人,未遭凌辱。若不少致一芹,于心不安。”铁公子道:“你小姐乃是闺阁中须眉君子,我铁挺生也是个血性男儿。道义中别有相知,岂在此仪文琐琐?她若送礼来,不是感我,倒是污我,我也断然不受。今日县尊请酒,明日就要行了,只嘱咐小姐,虎视眈眈,千万留心保重!”
家人应诺回家,因对冰心小姐细细说了一遍。冰心小姐听了,不胜感激,暗想道:“天地间怎有这样侠烈之人,真令人可敬!只可恨我水冰心是个女子,不便与他交结,又可恨父亲不在家中,无人接待,致使他一片热肠,有如冰雪而去,岂不辜负?”心下欲求叔叔水运去拜拜,以表殷勤,又恐他心术不端,从中生衅,欲要备礼相送,又见他豪杰自居,议论侃侃,恐怕他说小视,欲要做些诗文相感,又恐怕坠入私情。真是千思百想,无计可施,只是时时叫家人去探听,看铁公子有甚行事来报,再作区处。
到午后,有人来报,县里太爷请铁相公吃酒去了,到夜又有人来报,铁相公被太爷请去,吃得烂醉回来了。到次早,又叫家人去探听,铁相公可曾起身回去?家人打探了,来回复道:“铁相公因昨夜多饮了几杯,今日起身不得,此时还睡着哩。“冰心小姐听了,沉吟放心不下,又叫家人去打探,家人去了半晌,又来回复道:“铁相公还未去哩。”冰心小姐道:“他昨日说今日就行,为何又不去?”家人道:“我问独修和尚,他说府里大爷知道他是铁都堂的公子,吩咐留下,也要备酒请哩,故此未去。”冰心小姐听了,还只认做势利常情,也不放在心上。
又过了两日,忽家人来报道:“昨夜本寺独修和尚,请铁相公吃了些素菜,今日铁相公肚里疼,有些破腹,倦恹恹的坐在那里,茶也不吃。”冰心小姐听了,便有些疑心,暗想道:“吃素菜为何便至破腹,此中定有缘故。”因吩咐家人快再去打听,看可曾请医人调治否。家人去看了,又来回复道:“已请县前的太医看过,说是脾胃偶被饮食伤了,故致泄泻,不打紧,只消清脾理胃,一两服就会好的。”冰心小姐听了,心略安些。
到次早,天才明,就打发家人去看。家人去看了,又来回复道:“铁相公昨晚吃了药,一夜就泻了有十余遍,如今泻得有气无力,连床也下不得!”冰心小姐听了,大惊道:“不好了,中了奸人之计了,却怎么处!”欲要去救他,自家又是个女子,怎好去得。寻思不出计来,只急得转来转去,跌足嗟叹道:“这都是为救我,惹出来的祸患,我不去救他,再有谁人!”
踌躇半晌,忽想道:“事急了,避不得嫌疑,只得要如此了。”
因问家人道:“铁相公有甚人跟来?”家人道:“只有一个童子,叫做小丹。”冰心小姐道:“这小丹有几大了?”家人道:“只有十四五岁。”冰心小姐道:“这小丹乖巧么?“家人道:“甚是乖巧。”冰心小姐道:“既是乖巧,你可去悄悄的唤他来,说我有要紧言语与他说。你可着两个去,一个同他来,留一个暂时伺候铁相公,要留心看定,不可走开。”家人领命去了。
去不多时,忽然领着小丹来见。冰心小姐因问道:“你家相公前日在县时甚是精神,为何忽然生起病来?”小丹道:“我相公平时最有气力,自从在历城大爷那里吃酒醉了回来,便有些倦倦怠担前日本寺独修师父又请他吃了些素斋,便渐渐腹痛,生起病来。昨日又吃了太医一剂药,便泻了一夜,走不得了。”
冰心小姐又问道:“你相公身子虽然泻倒了,心下可还明白?”小丹道:“相公心神原是明白的,只是泻软了,口也怕开。”冰心小姐道:“你家相公既心里明白,也还可救。你回去可悄悄禀知你相公,就说我说县尊留他,不是好意,皆因前日你相公救了我回家,冲破了过公子的奸计,又顶撞了他许多言语,他欲要硬做对头,又被你相公拿着他假传圣旨的短处,一时争势不来。又见你相公孤身异地,故假献殷勤,要在饮食中暗暗害你相公性命。你相公若不省悟,再吃他一茶一饭,便性命难保矣!”小丹听了,连忙点头道:“小姐见得最是,若不是他们用的奸计,为何昨夜吃了药,转泻的不住?想起来连寺里和尚,也不是好人。怪道方才还劝相公吃药哩。我回去对相公说破了,等相公嚷骂他一场,使他不敢。”冰心小姐道:“这个使不得。和尚虽然不好,只怕还是奉知县之命。你相公若嚷骂了他,他去禀过知县,知县此时是骑虎之势,必然又要别下毒手。你相公正在病中,身体软弱,如何敌得他过?只好假做痴呆,说是病重,使和尚不防备,捱到晚间,我这里备一乘轿,悄悄的在寺门外等候。你可勉强扶你相公出来,上了轿,一径抬到我这里来。我收拾了书房,请你相公静养数日,包管身体自然强剑且待身体强健了,再与他们讲话,也不为迟。”
小丹道:“既承小姐有此美意,小的回去,就扶相公上轿来吧。”
说完就走。
冰心小姐又唤他吩咐道:“还有一句要紧的言语与你说,你须记明。”小丹道:“小姐又有甚话说?”冰心小姐道:“你相公是个礼义侠烈之人,莫要说我是个孤女之家,宁死避嫌疑不肯来。你相公若果有此说,你可就说我说:英雄做事,只要自家血性上行得过,不必定做腐儒腔调,况微服过宋,圣人之处患难,未尝无权,我在此等候,不可看做等闲。”小丹道:“小姐吩咐的,小的都知道了。”因忙忙走了回去,到床前候铁公子睡醒,呻吟时,又看看无人在面前,遂低低唤醒,将水小姐说县尊不是好意之言,一一说与铁公子知道。
铁公子听完,不觉吃了一惊,忽想道:“是了,我铁中玉为何一时就懵懂至此!”心下勃然大怒,就要挣起来,到县里去说。小丹因又将冰心小姐恐别下毒手,已备轿子,接他去养病的话,说了一遍。铁公子听了,又欢喜起来道:“水小姐虑事,怎么如此周密!但她是个孤女,我又是个少年男子,又有前日这番嫌疑,便死干奸人之手,也不便去祝”小丹听了,因又将临出门水小姐叫回去吩咐之言,细细说了。喜的个铁公子心花都开,因说道:“这水小姐也不是个女子,听她说的话,竟是个大豪杰了,我就去也不妨。”正说之间,只见独修和尚又捧了一盅药来,对小丹说:“太医说再吃了这一盅,泻便止也。”小丹接了道:“多谢师父,等我慢慢扶起相公吃吧。”
独修道:“吃过药再吃粥吧。”说罢,就去了。小丹见和尚去了,遂将药泼在后面沟里。铁公子因忿恨道:“原来我的病都是这秃奴才做的手脚!”
捱到天晚,小丹看见一乘小暖轿已在寺门外歇着,又有两个家人与小丹打了照面。小丹遂走进去,悄悄与铁公子说知。
铁公子此时实实走不起来,恐负了水小姐一番美情,只得强抖精神,挣将起来。恰恰凑巧,这一会院中无人。小丹因极力搀扶了出来。到了院外,两个家人,又相帮搀了上轿,径抬到水侍郎府中。小丹见轿子去了,方才又折回身,寻见管门的老和尚,说道:“铁相公偶遇见一个年家,接去养病,房里的行李,可叫独修和尚收好,改日来龋”说罢,自去赶上轿子同走。
走到半路,水小姐早又差两个家人,打了一对灯笼来接。铁公子坐在轿中,见四围轿幔,遮得严严稳稳的,下面茵褥铺得温温软软的,身体十分快活,又见灯笼来接,知水小姐十分用情,不胜感激。
不一时到了,水小姐竟吩咐抬入大厅上,方叫歇下。此时堂中灯火点得雪亮,冰心小姐立在厅右,叫两个家人媳妇,与两个丫鬟,好生搀扶铁相公出轿,到东边书房里去祝铁公子下了轿,即忙叫小丹拜上小姐:“多感美情,奈病体不能为礼,容稍好再叩谢吧。”径随着仆妇、丫鬟,扶到东书房床上坐下。
因挣扎走了几步,身体愈觉困倦,坐不得一刻,就和衣而睡。
此时铁公子心已安了,又十分畅快,放倒身子,便沉沉睡去。
冰心小姐叫丫鬟送上香茗,并龙眼汤、人参汤,因见铁公子睡熟,不敢惊动。冰心小姐发放了轿夫并家人,独与几个仆妇、丫鬟坐在厅上,煎煮茶汤守候。却叫小丹半眠半坐在床前,随时呼唤。
铁公子这一觉,直睡到三更时分,方才醒转。翻过身来,睁眼看时,只见帐外尚有一对明烛点在台上。小丹犹坐在床下,见铁公子醒了,因走起来问道:“相公,这一会身子好些么?“铁公子道:“睡了这一觉,腹中略觉爽快些,你怎么还不睡?”
小丹道:“不独小的未睡,连内里小姐并许多婶婶、姐姐们,俱在大厅上烹茶、煎汤、煮粥伺候相公哩!”铁公子听了,着惊道:“怎敢劳小姐如此郑重!”
正说不了,几个仆妇、几个丫环,或是茶,或是汤,或是粥,都一齐送来书房与公子吃。铁公子因是水泻,不敢吃茶,人参汤又恐太补,只将龙眼汤呷了数口。众丫环苦劝,又吃了半瓯。吃完说道:“烦你们拜上小姐,说我铁中玉虎口残生,多蒙垂救,高谊已足千古。若饮食起居,再劳如此殷勤,更使我坐卧不安矣,快请尊便。”一个丫环叫做冷秀,是冰心小姐贴身伏侍的,因回答道:“家小姐说铁相公的尊恙,皆是为救家小姐惹出来的,铁相公一刻不安,家小姐心上一一刻放不下。
连两日打听得铁相公病势加添,恐遭陷害,日夜彷惶,寝食俱废。今幸接得铁相公到此,料无意外之变,许多忧豫,俱已释然。这些茶汤供给之事,何足为劳?铁相公但请宽心静养,其余不必介意。”铁公子道“我病,小姐不安,若是小姐太劳,我又何能甘寝?还请两便为妙。”冷秀道:“既是铁相公吩咐,家小姐自当从命。且候铁相公安寝了,小姐便进去。”铁公子道:“我就睡。”因叫小丹替他脱去衣服,放下帐子,侧身而卧。只见锦茵绣褥,软绵舒适,不啻温柔乡里,十分爽畅。
正是:
恩有为恩情有情,自然感激出真诚。
若存一点为云念,便犯千秋多露行。
众仆妇、丫环看铁公子睡下,方同出房来,将铁公子言语说与冰心小姐知道。冰心小姐听了,道:“铁相公既说话如此清楚,料这病也无甚大害。”又吩咐家人,明早去请有名的医生来看视。又吩咐两个仆妇,在厅旁打铺睡了伺候,恐怕一时要茶要水。吩咐停当,方退入阁中安息。正是:白骨已成魂结草,黄花含得雀酬恩。
从来义侠奇男女,静夜良心敢不扪?
冰心小姐虽然进内安寝,然一心牵挂,到次日天才微明,就起来吩咐家人,催请医生。又吩咐仆妇伺候茶汤,又吩咐小丹,叫他莫要说小姐在外照管。不多时,铁公子醒了,欲要起来,身子还软,穿了衣服,就在床上盥栉了。略吃些粥,半眠半坐。
又不多时,家人请了个医生来看,医生看过道:“脉息平和,原非内玻因饮食不节,伤了脾胃两部,以致泄泻。如今也不必多服药饵,只须静养几日,自然平服。第一要戒动气;第二要戒烦劳;第三要戒言语,要紧,要紧!”因撮了两贴药去了。冰心小姐见说病不打紧,便欢欢喜喜料理不提。
却说长寿院的独修和尚,听见管门的说铁相公去了,叫他看守行李,忽吃惊道:“他去不打紧,但是过公子再三嘱咐,叫款留下他,粥饭中下些大黄、巴豆之类,将他泻死,没有形迹。这四日已泻到八、九分;再一剂药,包管断根,再不防他一个病人会走,倘过公子来要人,却怎生回他?”想了一夜,没有计较,到次日绝早,只得报与过公子知道。
过公子听了,大怒道:“贼秃!你前日报我说,他已泻倒在床,爬不起来,昨夜怎又忽然走去?还是你走了风,奉承他是都堂的公子,叫他逃去,将我家老爷不看在心上!”独修和尚跌脚捶胸道:“太爷冤屈杀我!我们和尚家最势利,怎么现放着本乡本土的朝夕护法的老爷不奉承,却去奉承那别府别县不相识的公子!”过公子道:“这原是县里太爷的主意,我也不难为你,只带你到县里去回话。”遂不由分说,叫从人将独修带着,亲自来见县尊,就说和尚放走铁中玉。县尊因叫独修问道:“你怎么放走铁相公?”独修道:“小和尚若要通信放走他,何不在他未病之先,他日日出门吃酒,此时放了他,还可塞责,怎如今他泻到九死一生之际,倒放他去了,招惹过太爷责怪我?我实不知他怎生逃走的。”
县尊想了一想道:“这也说得是,我且不加罪,但这铁相公临去,你可晓得些踪迹么?”独修道:“实实不知踪迹。”
县尊又问道:“这几日可有甚朋友与他往来?”独修道:“并无朋友往来。”县尊道:“难道一人也无?”独修:“只有水府的管家,时时来打听,却也不曾进去见得铁相公。”县尊对过公子笑一笑道:“这便是了。”过公子道:“老父母有何明见?”县尊道:“这铁生偶然过此,别无相识,惟与水家小姐恩。这水家小姐又是个有心的奇女子,见我们留铁生久住,今又生起病来,只怕我们的计谋,都被她参透了,故时时差人打听,忽然移去。贤契要知消息,只消到令岳处一问,便有实信。”
过公子一想,也沉吟道:“老父母所见最明,若果如此,则这水小姐一发可恨矣。我再三礼求,只是不允。怎奈他一个面生少年,便窝藏了去!”县尊道:“贤契此时不消着急,且访确了再商量。”遂放了和尚。
过公子辞了回家,叫人去请了水运来。水运一到,过公子就问道:“闻得令侄女那边,昨夜窝藏了一个姓铁的少年男子在家,不知老丈人可知道么?”水运道:“未知。自从前日抢劫这一番,她怪我不出来救护,甚是不悦于我,我这几日不曾过去,这些事全不知道。”过公子道:“既不知道,敢烦急去一访。”水运道:“访问容易。但这个姓铁的少年男子,可就是在县堂上救舍侄女回来的后生么?”过公子道:“正是他。
“水运道:“若就是他,我闻得县尊送他在长寿院中作寓,舍侄女为何藏他?”过公子道:“正为他在长寿院害病几死,昨夜忽然不见了。我想他此处别无相识,不是你侄女藏过,更有何人?”水运道:“若是这等说来,便有几分是她,待我回去一问便知。”遂别了回家。因叫他小儿子推着过去玩耍,就叫他四下寻看。
原来这事冰心小姐并不瞒人,故小儿子走过来就知道了,忙回家报知父亲说:“东书房有个后生,在那里害病睡着哩。“水运知得是真,因开了小门走过来,寻见冰心小姐,说道:“这事论起来,我与哥哥久已各立门户,原不该来管你的闲事。
只是闻得外面议论纷纷,我是你一个亲叔子,又不得不管你的闲事。”冰心小姐道:“侄女若有甚差错处,外人尚且议论,怎么亲叔子管不得闲事?但不知叔叔说的是何事?”水运道:“我常常听见人说的:’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一个孤女,父亲又不在家,又无兄弟同住,怎留一个他乡外郡、不知姓名、非亲非故的少年男子在家养病?莫说外人要谈论,就是我亲叔子,也遮盖你不来。”
冰心小姐道:“侄女闻圣人制礼,不过为中人而设,原不曾缚束君子。昔鲁公授玉卑,而晏婴跪受,所谓礼外又有礼也。
即孟子论男女授受不亲之礼,恐怕人拘泥小礼,伤了大义,故紧接一句道:’嫂溺叔援,权也。又解说一句道:’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由这等看起来,固知道圣人制礼,不过要正人心,若人心既正,虽小礼出入亦无妨也,故圣人又有’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之训。侄女又闻太史公说的好:’缓急,人所时有’。又闻:’为人恩仇,不可不明。’故古今侠烈之士,往往断首刽心而不顾者,盖欲报恩复仇也。侄女虽一孤弱女子,然私心窃慕之。就如前日,侄女静处闺中,未尝不遵王法、不畏乡评、而越礼与人授受也,奈何人心险恶,忽遭奸徒串同党羽,假传圣旨,将侄女抢劫而去。此时王法何在?乡评何在?
即至亲骨肉又何在?礼所称’男女授受不亲’者,此侄女向谁人去讲!当此九死一生之际,害我者其仇固已切齿,设有救我者,其恩能不感之入骨耶!这铁公子,若论踪迹,虽是他乡外郡、非亲非故的少年男子;若论他义气如云,肝肠似火,比之本乡本上至亲骨肉,岂不远胜百倍!他与侄女譬如风马牛,毫不相及,只因路见不平,便挺身县堂,侃侃争论,使侄女不死于奸人之手,得以保全名节还家者,铁公子之力也。今铁公子为救侄女,触怒奸人,反堕身陷阱,被毒垂危,侄女若避小嫌,不去救他,使他一个天地钟灵的血性男儿,陷死异乡,则是侄女存心与豺狼何异?故特接他来家,病养好了,送他还乡,庶几恩义两全。这叫做知恩报恩,虽告之天地鬼神,亦于心无愧。
什么外人敢于议论纷纷,要叔叔来遮盖!叔叔果若念至亲,便当挺身出去,将这些假传圣旨、抢劫之人,查出首从,惩治一番,也为水门争气;莫比他人,只畏强袖手,但将这些不关痛痒的太平话来责备侄女,似乎不近人情,叫侄女如何领受?”
水运听了这一篇议论,噤得哑口无言,呆了半晌,方又说道:“非是我不出力,怎奈我没前程,力量小,做不来,你说的这些话,虽都是大道理,然君子少,小人多,明白的少、不明白的多,他只说一个闺中女儿,怎留一个少年男子在家,外观不雅。”冰心小姐道:“外观不过浮云,何日无之?此心盖人之本,不可一时少失。侄女只要清白,不受玷污,其余哪里还顾得许多?叔叔慢慢细察,自然知道。”
水运自觉没趣,只得默默走了过去。只因这一走,有分教:瓜田李下,明侠女之志。暗室屋漏,窥君子之心。不知水运回去又设何计,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五夜无欺敢留髡以饮
诗曰:莫讶腰柔手亦纤,蹙愁戏恨怪眉尖。
热心未炙情冰冷,苦口能听话蜜甜。
既已无他应自信,不知有愧又何嫌。
若教守定三千礼,纵使潜龙没处潜。
话说水运一团高兴,走过去要拿冰心小姐的错处,不料转被冰心小姐说出许多大议论,压倒他口也开不得,只得默默的走了回来,心下暗暗想道:“这丫头如此能言快语,如何说得她过?除非拿着她些毛病方好。”正想不了,过公子早着人来请,只得走去相见,先将铁公子果然是侄女儿用计移了来家养病之事,说了一遍。过公子听见,不觉大怒道:“她是个闺中弱女,怎留个少年男子在家!老丈人,你是她亲叔子,就该着实责备教训她才是。”水运道:“我怎么不责备她?但她那一张嘴,就是一把快刀,好不会说!我还说不得她一句,她早引古援今,说出无数大道理来,叫我没处开口。”因将冰心小姐之言,细细述了一遍。
过公子听了顿足道:“这不过是养汉撇清之言,怎么信得她的?”水运道:“信是信她不过,但此时捉不着她的短处,却奈何她不得。”过公子道:“昨日成奇对我说,那姓铁的后生,人物倒甚是生得清秀,前日在县尊公堂上,他只因看见你侄女的姿色,故发作县尊,希图你侄女儿感激他,以为进身之计。就是你侄女接他来家养病,岂真是报恩报德之意?恐是这些假公之言,正是欲济其私。今日一个单男,一个孤女,共居一室,又彼此有恩有情,便是圣贤,恐也把持不定。”水运道:“只空言揣度,便如何肯服?莫若待我回去,今夜叫个小丫头,躲到她那边,看她做些甚事,说些甚话,倘有一点差错处,被我们拿住,她便强不去了。”过公子道:“这也说得是。”
水运因别了回来,挨到黄昏以后,悄悄开了小门,叫一个小丫头闪过去,躲在柴房里,听他们说话与做事。那小丫头听了半夜,只等冰心小姐进内去睡了,她又闪了过来回复水运道:“那个铁相公,病虽略好些,还起来不得,只在床上坐,粥食都送到床上去吃。”水运问道:“小姐却在哪里?”小丫头道:“小姐只在大厅上,看众姐姐们煎药的煎药,煮粥的煮粥。”水运又问道:“小姐可进房去么?”小丫头道:“小姐不见进房。”
水运又问道:“那个铁相公可与小姐说话?”小丫头道:“并不听见说话,只听见一个书僮出来传话,说请小姐安寝,莫要太劳,反觉不安。”水运道:“小姐却怎样回他?”小丫头道:“小姐却叫众姐姐对铁相公说,小姐已进内去了,其实小姐还坐在厅上,只打听得那相公睡着了,方才进内里去了。我见小姐已经进去,没得打听,方悄悄走了过来。”
水运听了,沉吟道:“这丫头难道真个冰清玉洁,毫不动心?我不信!”因叫小丫头第二夜、第三夜,一连去打听三四夜。小丫头说来说去,并无一语涉私,弄得水运没计,只得回复过公子道:“我叫一个小丫头,躲过去打听了三四夜,惟有恭恭敬敬,主宾相待,并无一点差错处,舍侄女真真要让她说得嘴响。”过公子连连摇头道:“老丈人,你这话,只好耍呆子!古今能有几个柳下惠,待我去与县尊说,叫他出签,拿一个贴身伏侍的丫鬟去,只消一拶,包管奸情直露,那时莫说令侄女的嘴说不响,只怕连老丈人的嘴,也说不响了。”水运道:“冤屈杀我,难道我也瞒你?据那小丫头是这样说,我也在此猜疑,你怎连我也疑心起来?”过公子道“你既不瞒我,可再去留心细访。”水运只得去了。
过公子随即来见县尊,将铁公子果是水小姐移去养病,并前后之事,说了一遍,要他出签去拿丫头来审问。县尊道:“为官自有官体,事无大小,必有人告发,然后可以出签拿人。
再无个闺阁事情,尚在暧昧,劈空竟拿之理。”过公子道:“若不去拿,岂有老父母治化之下,明明容他们一男一女,在家淫秽,有伤朝廷名教之理?”县尊道:“淫秽固伤名教,若未如所说,不淫不秽,岂不又于名教有光?况这水小姐,几番行事,多不可测,这一个铁生,又昂藏磊落,胆勇过人,岂可寻常一概而论?”过公子道:“这水小姐,治晚生为她费了无数心机,是老父母所知,今竟视为陌路。这铁生毫无所倚,转为入幕之宾,教治晚生怎生气得他过!”县尊道:“贤契不须着急。本县有一个门子,叫做单佑,专会飞檐走壁,钻穴箭墙。
近为本县知道了,正要革役,治他之罪。今贤契既有此不明不白之事,待本县恕他之罪,叫他暗暗一窥,贞淫之情,便可立判矣。”过公子道:“若果如此,使她丑不能遮,则深感老父母用情矣。”
县尊因差人叫将单佑带来。县尊点点头,叫他跪在面前,吩咐道:“你的过犯,本该革役责罚的。今有一事差你,你若访得明白,我就恕你不究了。”单佑连连磕头道:“既蒙大恩开释,倘有差遣,敢不尽心?”县尊道:“南门里水侍郎老爷府里,你认得么?”单佑道:“小的认得。”县尊道:“他家小姐,留了个铁公子在家养病,不知是为公,还是为私,你可去窥探个明白来回我,我便恕你前罪,决不食言。倘访不的确,或蒙混欺蔽,别生事端,则你也莫想活了!”单佑又连连磕头道:“小的怎敢!”县尊因叫差人放了单佑去了。正是:青天不睹覆盆下,厨中方知鲮鲤心。
莫道钻窥非美事,不然何以别贞淫?
过公子见县尊差了单佑去打听,因辞谢了回家去候信不提。
却说这单佑领了县主之命,不敢怠慢,因悄悄走到水府前后,看明的确。挨到人静之时,便使本事拣低矮僻静处,爬了进去,悄悄踅到厨房外打听。只听见厨房里说:“整酒到大厅上与铁相公起玻”因又悄悄的踅到大厅上来,只见大厅上,小姐自立在那里,吩咐众人收拾。他又悄悄从厅背后屏门上,轻轻爬到正梁高头,缩做一团蹲下,窥视下面。只见水小姐叫家人们在大厅的正中间,垂下一挂珠帘,将东西隔做两半,东半边帘子外设了一席酒,高高点着一对明烛,是请铁相公坐的;西半边帘内,也设了一席酒,却不点灯火,是水小姐自坐陪的。
西边帘里黑暗,却看得见东边帘外;东边帘外明亮,却看不见西边帘里。又在东西帘前,各铺下一张红毯,以为拜见之用,又叫两个家人,在东边伺候;又叫两个仆妇,立在帘中间,两边传命。内外斟酒上菜,俱是丫鬟。
诸色打点停当,方叫小丹请相公出来。原来铁公子本是个硬汉子,只因被毒药病倒,故支撑不来。今静养了五六日,又得水小姐药饵斟酌,饮食调和,不觉精神渐渐健旺起来,与旧相似。冰心小姐因所谋得遂,满心欢喜,故治酒与他起玻铁公子见请,忙走出房,看见冰心小姐垂帘设席,井井有条,不独心下感激,又十分起敬。因立在东边红毯上,叫仆妇传话,请小姐拜谢。仆妇还未及答应,只听得帘内冰心小姐早朗朗的说道:“贱妾水冰心,多蒙公子云天高谊,从虎口救出,其洪恩不啻天地父母。况又在公堂之上,亲承垂谕,本不当作此虚假防嫌,但念家严远戍边庭,公子与贱妾,又皆未有室家,正在嫌疑之际,今屈公子下榻于此,又适居指视之地,万不得已,设此世法周旋,聊以代云长之明烛,乞公子勿哂勿罪。”
铁公子道:“小姐处身涉世,经权并用,待人接物,情理交革,屈指古今闺阁之秀,从来未有。即如我铁中玉陷于奸术,惟待毙耳。设使小姐于此无烛照之明,则不知救,无潜移之术,则不能救;无自信之心,则不敢救。惟小姐独具千古的灵心侠胆,卓识远谋,不动声色,出我铁中玉于汤镬之中,而鬼神莫测,真足令剧孟寒心,朱家束手。故致我垂死之身,得全生于此,大恩厚德,实无以报。请小姐台坐,受我铁中玉一拜。”冰心小姐道:“准妾受公子之恩,故致公子被奸人之害。今幸公子万安,只可减妾罪一二,何敢言德?妾正有一拜,拜谢公子。”
说完两人隔着帘子,各拜了四礼,方才起来。
冰心小姐就满斟一杯,叫丫鬟送到公子席上,请公子坐下,铁公子也斟了一杯,叫丫环捧入帘内,回敬冰心小姐。二人坐下,饮不到三巡,冰心小姐就问道:“前日公子到此,不知原为何事?”铁公子道:“我学生到此,原无正事。只因在京中,为家父受屈下狱,一时愤怒,打入大侯养闲堂禁地,救出被抢去女子,证明其罪,朝廷将大侯幽闭三年,结此一仇,家父恐有他变,故命我游学以避之。不期游到此处,又触怒了这个贱坯知县,他要害我性命,却亏小姐救了,又害我不得,只怕他倒要被我害了,我明日就打上堂去,问他一个为民父母,受朝廷大俸大禄,不为民伸冤理屈,怎反为权门不肖做鹰犬以陷人呢?先羞辱他一场,叫士民耻笑,然后去见抚台,要抚台参他拿问,以泄我胸中之愤。抚台与家父同年,料必允从。”
冰心小姐道:“若论县尊设谋害人,参他也不为过。但前日在公堂之上,被公子辱折一番,殊觉损威,也未免怀恨。况且当今’势利’二字又为居官小人常态。他见家严被谪,过学士又有入阁之传,故不得不逢迎其子耳。但念他灯窗烦苦,科甲艰难,今一旦参之泄愤,未免太过。况公子初时唐突县公,踪迹近于粗豪,庇护妾身,行事又涉乎苟且,彼风尘俗眼,岂知英雄作为,别出寻常?愿公子姑置不与较论,彼久自察知公子与贱妾,磨不磷。涅不淄,自应愧悔。”
铁公子听了,幡然正色道:“我铁中玉一向凭着公心是非,敢作敢为,遂以千秋侠烈自负,不肯让人。今闻小姐高论,始知我铁中玉从前所为,皆血气之勇,非仁义之勇。惟我以血气交人,故人亦以毒害加我。回思县公之加害,实我血气所自取耳。今蒙小姐嘉诲,誓当折节受教,决不敢再逞狂奴故态矣,何幸如之!由此想来,水小姐不独是铁中玉之恩人,实又是我铁中玉之良师矣!”说到快处,斟满而饮。冰心小姐道:“公子义侠,出之天性,或操或纵,全无成心,天地之量,不过如此。贱妾刍荛,有何稗益?殷殷劝勉者,不过欲为县父母谢过耳。”
铁公子道:“我铁中玉既承小姐开示,自当忘情于县公,但还有一说:只怕县公畏疑顾忌,转不能忘情于我。他虽不能忘情于我,却又无法奈何于我,势必至污议小姐,以诬我之罪,虽以小姐白璧无暇,何畏乎青蝇,然青蝇日集亦可憎恨。今铁中玉居此,与青蝇何异?幸蒙调护贱恙,贱体已平,明日即当一行长往,以绝小人谗口。”冰心小姐道:“贱妾与公子,于礼原不应相接,今犯嫌疑,移公子下榻者,以公子恩深病重势危也。今既平复,则去留一听公子,妾何敢强留?强留虽不敢,然决之明日,亦觉大促,请以三日为期,则恩与义兼尽矣。不识公予以为然否?”铁公子道:“小姐斟酌合宜,敢不听从?”
说罢,众丫环送酒。铁公子又饮了数盅,微有酒意,心下欣畅,因说道:“我铁中玉远人也,腑肺隐衷,本不当秽陈于小姐之前,然明镜高悬,又不敢失照,因不避琐琐,念我铁中玉行年二十,赖父母荫庇,所奉明师良友,亦不为少,然从无一人,能发快论微言,足服我铁中玉之心。今不知何幸,无意中得逢小姐,凡我意中,皆在小姐言下。真所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若能朝夕左右,以闻所未闻,固大愿也。然惟男女有别,不敢轻情,明日又将驰去,是舍大道而入迷途,无限疑虑。切愿有请,不识可敢言否?”冰心小姐道:“问道于盲,虽公子未能免消。然圣人不废愚义之采询也;况公子之疑义,定有妙理,幸不惜下询,以广孤陋。”
铁公子道:“我铁中玉此来,原为游学。窃念游无定所,学无定师,又闻操舟利南,驰马利北,我铁中玉孟浪风尘,茫无所主,究竟不知该何游何学。知我无如小姐,万乞教之。”
冰心小姐道:“游莫广于天下,然天下总不出于家庭;学莫尊于圣贤,圣贤亦不外于至性。昌黎云:’使世无孔子,则韩愈不当在弟子之列。’此亦恃至性能充耳。如公子之至性,挟以无私,使世无孔子,又谁敢列公子于弟子哉!妾愿公子无舍近求远,信人而不自信。与其奔走访求,不若归而理会,况尊大人现贵为都宪,足以典型,京师又天子帝都,弘开文物,公子即承箕裘世业,羽仪廊庙,亦未为不美。何必踽踽凉凉,向天涯海角以博不相知之誉哉!若曰避仇,妾则以为修身不慎,道路皆仇,何所避之?不识公子以为何如?”铁公子听了,不觉喜动颜色,忙离席深深打一躬道:“小姐妙论,足开茅塞,使我铁中玉一天疑虑,皆释然矣。美惠多矣!”
众丫头见铁公子谈论畅快,忙捧上大觥,铁公子接了,也不推辞,竟欣然而饮。饮干,因又说道:“小姐深闺丽质,二八芳年,胸中怎有如许大学问?揣情度理,皆老师宿儒不能道只字者,真山川秀气所独钟也,敬服,敬服!”冰心小姐道:“闺中孩赤呓语,焉知学问?冒昧陈之,不过少展见爱,公子誉之过情,令人赧颜汗下。”二人说得投机,公子又连饮数杯,颇有醉意,恐怕失礼因起身辞谢。冰心小姐亦不再留,因说道:“本该再奉几盅,但恐玉体初安,过于烦劳,转为不美。”因叫拿灯送入书房去安歇。这一席酒,饮了有一个更次,说了有千言万语,彼此相亲相爱,不啻至交密友,就吃到酣然之际,也并无一字及于私情。真个是:白璧无暇称至宝,青莲不染发奇香。
若教堕入琴心去,难说风流名教伤。
冰心小姐叫丫鬟看铁公子睡了,又吩咐众人,收拾了酒席,然后退入后楼去安寝,不提。
却说单佑伏在正梁上,将铁公子与冰心小姐做的事情,都得明白,说的言语,都听得详细,只待人都散尽,方才爬了下来。又走到矮墙边,依然爬了出来。回家安歇了一夜,到次日清晨,即到县里来回话,县尊叫到后堂,细细盘问。这单佑遂将怎生进去,怎生伏在梁上。冰心小姐又怎生在中厅垂下一挂珠帘。帘外又怎生设着一席酒,却请那铁公子坐,点着一对明烛,照得雪亮。帘内又怎生设着一席酒,却不点烛,遮得黑暗暗的,却是水小姐自坐。帘内外又怎生各设一条毡毯,你谢我,我谢你,对拜了四拜,方才坐席。吃酒中间,又怎生说起那铁公子这场大病,都是老爷害他,又说老爷害他不死,只怕老爷倒被他害死哩!
县尊听了,大惊道:“他说要怎样害我?”单佑道:“他说抚院老爷是他父亲的同年,他先要打上老爷堂来,问老爷为民父母,怎不伸冤理枉,却只为权门做鹰犬?先羞辱老爷一场,叫士民耻笑,然后去见抚院老爷,动本参劾老爷,拿问老爷。”
县尊听了,连连跌脚道:“这却怎了!”就要吩咐衙役,去收投文放告牌,只说老爷今日不坐堂了。单佑道:“老爷且不要慌,那铁公子今日不来了。”县尊又问道:“为何又不来了?”
单佑道:“亏了那水小姐再三劝解,说老爷害铁公子,皆因铁公子挺撞了老爷起的衅端,也单怪老爷不得。又说他们英雄豪杰,做事光明正大,老爷一个俗吏,如何得知?又说老爷见水老爷被谪,又见过老爷推升人阁,势利过公子,亦是小人之事,不足与较量。又说铁公子救她,她又救铁公子,两下踪迹,易使人疑,谁人肯信是为公而不为私?又说此时老爷访知他们是冰清玉洁,自然要愧悔。又说老爷中一个进士,也不容易,若轻轻坏了,未免可惜。那铁公子听了,道她说得是,甚是欢喜故才息了这个念头。”
县尊听了,大喜道:“原来这水小姐是个好人!却喜我前日还好好的叫轿子送了她回去。”因又问道:“还说些什么,可有几句勾挑言语么?”单佑道:“他两人讲一会学问,又论一会圣贤,你道我说的好,我赞你讲的妙,彼此津津有味。一面吃酒,一面又说,说了有一个更次,足有千言万语,小的也记不得许多。句句听了,却都是恭恭敬敬,并无半个邪淫之字,一点勾挑之意,真真是个鲁男子与柳下惠出世了。”
县尊听了,沉吟不信道:“一个如花的少年女子,一个似玉的少年男子,静夜同居一室,又相对饮,他们又都是心灵性巧,有恩有情之人,难道就毫不动心,竟造到圣贤田地,莫非你为他们隐瞒?”单佑道:“小的与他二人,非亲非故,又未得他们的贿赂,怎肯为他们隐瞒,误老爷之事?”县尊问明是实,也自欢喜,因叹息道:“谁说古今又不相及?若是这等看来,这铁公子竟是个有血性的奇男子了;这水小姐竟是个讲道学的奇女子了。我若有气力,都该称扬旌表才是。”因饶了单佑的责,放他去了。
县尊又暗想道:“论起做官来,势利二字虽是少不得,但若遇这样关风化的烈男侠女,也不该一例看承,况这水小姐也是侍郎之女,这铁中玉又是都宪之儿,怎么一时胡涂,要害起他来?倘或果然恼了,叫抚公参上一本,那时再寻过学士去挽回就迟了。”又想道:“我一个科甲进士,声名不小,也该做些好事,与人称颂,若只管随波逐流,岂不自误?”又想道:“这水小姐背后倒惜我的进士,倒望我改悔,我怎不自惜,不肯改悔?”又想道:“要改悔,就要从他二人身上改悔起。我想这铁公子,英雄度量,豪杰襟怀,昂昂藏藏,若非水小姐也无人配得他来,这水小姐,灵心慧性,如凤如鸾,若非铁公子,也无人对得她过。我莫若改过腔来,成全了他二人的好事,不独可以遮盖从前,转可算我做知县的一场义举。”
正算计定了主意,忽过公子来讨信,县尊就将单佑所说的言语,细细说了一遍,因劝道:“这水小姐,贤契莫要将她看作闺阁娇柔女子,本县看她处心行事,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豪杰,断不肯等闲失身。我劝贤契倒不如息了这个念头,再别求吧。”过公子听见铁公子与水小姐毫厘不苟,又见县尊侃侃辞他,心下也知道万万难成,呆了半晌,只得去了。
知县见过公子去了,因悄悄差人去打听,铁公子可曾出门,确实几时回去,另有一番算计。只因这一算,有分教:磨而愈坚,涅而愈洁。不知更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一言有触不俟驾而行
诗曰:无蒂无根谁是谁,全凭义侠唱追随。
皮毛指摘众人识,肝胆针投贤者为。
风雨恶声花掩耳,烟云长舌月攒眉。
若教圆凿持方枘,千古何曾有入时!
话说县尊自从叫单佑潜窥明白了铁公子与水小姐的行事,知他们一个是烈男,一个是侠女,心下十分敬重,便时时向人称扬。在他人听了,嗟叹一番,也就罢了,惟有水运闻之是实,便暗暗思想道:“我撺掇侄女嫁过公子,原也不是真为过公子,不过是要她嫁出门,我便好承受她的家私。如今过公子之事,想来万万不能成了,却喜她又与铁公子往来稠密,虽说彼此敬重,没有苟且之心,我想她止不过是要避嫌疑,心里未尝不指望。我若将婚姻之事,凑趣去撺掇她,她定然欢喜,倘或撺掇成了,这家私怕不是我的?”算计定了,因开了小门又走了过来,寻见冰心小姐,因说道:“俗语常言:’鼓不打不响,钟不撞不呜。’又言’十日瞎眼,九日自明。’你前日留了这铁公子在家养病,莫说外人,连我也有些怪你。谁知你们真金不怕火,礼则礼,情则情,全无一毫苟且之心,到如今才访知了,方才敬服。”冰心小姐道:“男女交接,原无此理。只因铁公子因救侄女之祸,而反自祸其身,此心不忍,故势不得已,略去虚礼,而救其实祸。圣人纲常之外,别行权宜,正谓此也。今幸铁公子身已安了,窃心庶无所愧。至于礼则礼,情则情,不过之常,原非奇特之行,何足起敬?”水运道:“这事也莫要看轻了。鲁男子、柳下惠能有几个?这都罢了,只是我做叔子的,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实是一团好意,你莫要疑心。”
冰心小姐道:“凡事皆有情理,可行则行,不可行则不敢强行。叔叔既是好意,侄女缘何疑心?且请问叔叔,说的是何事?”水运道:“古语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须嫁。侄女年虽不大,也要算做及笄之时。若是哥哥在家,自有他做主张,今又不幸被谪边庭,不知几时回来,再没个只管将你耽搁之理。
前日过公子这段亲事,只因他屡屡来求,难于拒绝,故我劝侄女嫁他。今日见侄女所行之事,心灵性巧,有胆量,有侠气,又不背情礼,真要算做个贤媛淑女。这过公子虽然出身富贵,然不过纨绔行藏,怎生对得侄女来?莫说过公子对你不过,就是选遍天下,若要少年有此才学,可以抡元夺魁,也还容易;若要具英雄胆量,负豪杰襟怀,而又年少才高,其机锋作用,真可与侄女针芥相投,只怕这样人一时也寻不出来。说便是这等说,却妙在天生人不错,生一个孟光,定生一个梁鸿。今天既生了侄女这等义侠闺秀,忽不知不觉,又那里撞出这个铁公子来。这铁公子年又少才又高,人物清俊,又具英雄胆量,豪杰襟怀,岂非老天特特生来与侄女作对?你二人此时,正在局中,不思知恩报恩,在血性道义上去做,婚姻二字,自不肯言,然我做叔子的,事外观之,感恩报恩,不过一时,婚姻配合,却乃人生一世之事,安可当面错过?”
冰心小姐道:“天心最难揣度,当以人生所遇为主。天生孔子不为君而为师,天生明妃,不配帝而远嫁单于,皆人生所遇,岂能自主?铁公子人品才调,非不可以,但所遇在感恩知己之间,去婚姻之道甚远。”水运道:“感恩知己,正可为婚,何以甚远?”冰心小姐道:“媒妁通言,父母定命,而后男女相接,婚姻之礼也。今不幸患难中草草相见于公堂,又不幸疾病中侄女迎居于书室。感恩则有之,知己则有之,所称’君子好逑’,当不如是。”水运道:“这是你前日说的嫂溺叔援,权也。”冰心小姐道:“行权不过一时,未有嫂溺已援,而不溺复援者,况且凡事皆可用权,惟婚姻为人伦风化之始,当正始正终,决无用权之理。”水运道:“正终是不消说起,就是今日事始,虽说相见出于患难,匆匆草草,然你二人,毫无苟且,人尽知之也,未为不正。”冰心小姐道:“始之无苟且,赖终之不婚姻,方明白到底,若到底成全,则始之无苟且,谁则信之?此乃一生名节大关头,断乎不可,望叔叔谅之。”
水运见侄女说不入耳,因发急道:“你小小年纪,说的话倒象个迂腐老儒。我如今也不与你讲了,待我出去与铁公子商量。这铁公子是你心服之人,他若肯了,难道怕你不肯?”说完,走了出来,要见铁公子。
此时铁公子正在书房中静养,小丹传说:“间壁住的水二爷要见相公。”铁公子因走出来相见,分宾主坐定。水运先开口道:“连日有事未暇,今高贤下榻于此,有失亲近。”铁公子道:“缘病体初痊,尚未进谒为罪。”水运道:“我学生特来见铁先生者,因有一事相议。”铁公子道:“不知何事?”
水运道:“不是别事,就是舍侄女的姻事。”铁公子听见”侄女姻事”四字,就变了颜色说道:“老丈失言矣!学生外人,凡事皆可赐教,怎么令侄女姻事,也对学生讲?”水运道:“舍侄女姻事,本不当向铁先生求教,只因舍侄女前日为过公子抢去为婚,赖铁先生鼎力救回,故而谈及。”铁公子道:“学生前日是路见不平,一时触怒而为,原出无心,今日老丈特特向学生而言,便是有心了。莫非见学生借寓于此,以为有甚不肖苟且之心,故以此相饣舌么?学生就立刻行矣,免劳赐教。”
水运见铁公子发急,因宽慰他道:“铁先生不必动怒,我学生倒是一团好意,且请少坐,听我学生说完,便知其实,彼此有益。”公子道:“吾闻君子非礼勿言,非礼勿听,老丈不必说了。老丈虽是好意,但我铁中玉的性情,与老丈迥别,只怕老丈的好意,在我学生听了,或者转以为恶意,只请你速去,好意恶意,我都不闻。”因立起身,对着管门伺候的家人说道:“烦你多多拜上小姐,说我铁中玉感激之私,已识千古。今恶声入耳,也不敢面辞。”又叫出小丹,往外便走。水运忙忙来赶,铁公子已走出门去远了。水运甚是没趣,又不好复进来见冰心小姐,只说道:“这后生怎这样一个蠢性子,也不象个好娇客!”
一面说,一面就默默的走了过去。正是:只道谀言人所喜,谁知转变做羞耻。
若非天赋老面皮,痛削如何当得起!
却说冰心小姐见叔叔出厅去见铁公子,早知铁公子必然留他不住,便也不留,但虑他行程萧疏,因取了十两零碎银子,又收拾了行李之类,叫一个家人叫做水用,暗暗先在门外等候,送与他作路费,且却象不知不闻的一般。,正是:蠢顽皆事后,灵慧独机先。
有智何妨女,多才不论男。
却说铁公子怪水运言不入耳,遂出门带了小丹,一径走到长寿院,自立在寺前,却叫小丹进去,问和尚要行李。独修听见铁公子在寺外,忙走出来,连连打躬,要邀进去吃茶,因说道:“前日不知因甚事故,得罪铁相公,忽然移去?县里太爷说我接待不周,被他百般难为,又叫我到各处寻访。今幸相公到此,若再放去,明日太爷知道,我和尚就该死了。”铁公子道:“前事我倒不提了,你还要说起怎么!今与你说明了吧,寺内决不进去了,茶是决不吃了,知县是决不见了。快快取出行李来还我,我立刻就要走!”独修道:“行李已交付小管家了,但相公要去,就怪杀小僧,也不敢放,必求相公少停一刻。“铁公子大怒道:“你这和尚,也忒惫赖!难道青天白日,定要骗我进寺去谋害?你莫要倚着知县的势力为恶,我明日与都院老爷说知,叫你这和尚竟当不起!”
正说着,忽然县里两个差人赶来,要请铁相公到县里去。
原来这鲍知县自从改悔过来,知道铁公子是个有义气的男儿,要交结他,时刻差人在水家打听他的消息。差人见他今日忽然出门,忙报与知县,故知县随即差人来请。铁公子见请,转大笑起来,说道:“我又不是你历城县人,又不少你历城县的钱粮,你太爷只管来寻我做什么?莫非前日谋我不死,今日又来请去补帐?”差人没的回答,却只是不放。铁公子被逼得性起,正要动粗,忽听众人喊道:“太爷自来了!”
原来鲍知县想道,差人请铁公子不来,因自骑了一匹马,又随带了一匹马,飞跑而来。跑到面前,忙跳下来,对着铁公子深深打躬道:“我鲍梓风尘下吏,有眼无珠,一时昏愦,不识贤豪,多取罪戾,今方省悟。台兄乃不欺屋漏之君子,不胜愧悔,故敢特请到县,以谢前愆,并申后感。”铁公子听见县尊说话,侃侃烈烈,不似前面拖泥带水,便转了一念,并答礼道:“我学生决不谎言,数日前尚欲多求于老先生,因受一知己之教,教以反己功夫,故不敢复造公堂,不谓老先生势利中人,怎忽作此英雄本色语,真不可解;莫非假此逢迎,别有深谋以相加么?”县尊道:“一之为甚,岂可再乎?莫说老长兄赦过高谊,我学生感铭不尽,就是水小姐良言劝勉,也不敢忘。”
铁公子吃惊道:“老先生为何一时就通灵起来,大奇,大奇!”
县尊道:“既蒙原谅,敢求到敝衙,尚有一言请教。”
铁公子见县尊举止言辞,与前大不相同,便不推辞,竟同上马,并辔而行。到了县中,才坐定问道:“老先生有何见谕,乞即赐教,学生还要长行。”县尊道:“且请问老长兄,今日为何突然要行,有如此之急?”铁公子道:“学生行期,本意尚欲稍缓一二日,以明眷怀。今忽有人进不入耳之言相加,有如劝驾,故立刻行矣。”县尊道:“人为何人,言为何言?并乞教之。”铁公子道:“人即水小姐之叔,言即水小姐婚姻之言。”县尊道:“其人虽非,其言则是,老长兄为何不入耳?”
铁公子道:“不瞒老先生说,我学生与水小姐相遇,虽出无心,而相见后,义肝烈胆,冷眼热肠,实实彼此面照,若不相亲,而如有所失,故略去男女之嫌,而以知己相接。此千古英雄豪杰之所为,难以告之世俗。今忽言及婚姻,则视我学生与水小姐为何如人也,莫非亦以钻穴相窥相待那?此其言岂入耳哉!
故我学生言未毕,而即拂袖走出。”
县尊道:“婚姻之言,亦有二说,台兄亦不可执一。”铁公子道:“怎有二说?”县尊道:“若以钻窬相视,借婚姻而故作讥嘲,此则不可;倘真心念河洲君子之难得,怜窈窕淑女之不易逢,而欲彰关睢雅化,桃夭盛风,则又何为不可,而避之如仇哉?即我学生今日屈台兄到县者,久知黄金馈赂,不足动君子之心,声色宴会,难以留豪杰之驾,亦以暧昧不欺,乃男女之大节,天然凑合,实古今之奇缘。在台兄处事,毫不沾滞,固君子之用心。在我学生旁观,若不成全,亦斧柯之大罪。
故今日特特有请者为此耳。万望台兄消去前面成心,庶不失后来佳偶。”
铁公子听了,怫然叹息道:“老先生为何也出此言!’人伦’二字,是乱杂不得的,无认君臣,岂能复认朋友?我学生与水小姐,既在患难中已为良友,安可复为夫妻,若π颜为之,则从前亲疏,皆矫情矣,如何使得!”县尊道:“台兄英雄,说此腐儒之语,若必欲如腐儒固执,则前日就不该到水家去养病了。若曰养病,可以无欺自信,今日人皆尽信其无欺,又何必避嫌,不敢结此丝萝?是前后自相矛盾也,吾甚不龋”铁公子道:“事在危急,不可得避,而必欲避之以自明,君子病其而不忍为。至于事无紧要,又嫌疑未消,可以避之,而乃自恃无私,必犯不避之嫌以自耀,不几流于小人之无忌惮耶。不知老先生何德于学生,又何仇于学生,而区区以此相浼也!”
县尊道:“本县落落一官,几乎随波逐流,今幸闻台兄讨罪督过之言,使学生畏而悔之,又幸闻水小姐宽恕从前之言,使学生感而谢之。因思势利中原有失足之时,名教中又未尝无快心之境,何汲汲舍君子而与小人作缘,以自误那?故誓心改悔,然改悔之端,在勉图后功,或可以补前过耳。因见台兄行藏磊落,正大光明,不独可称有行文人,实可当圣门贤士,又见水小姐灵心慧性,俏胆奇才,虽然一闺阁淑女,实不愧须眉男子;今忽此地相逢,未必老天无意。本县若不见不闻,便也罢了,今台兄与水小姐公堂正大,暗室光明,皆本县亲见亲闻,若不亟为撮合,使千古好逑,当面错过,则何以为民父母哉?
此乃本县政声风化之大端,不敢不勉力为之。至于报德私情,又其余事耳。”
铁公子听了,大笑道:“老先生如此说来,一发大差了。
你要崇你的政声,却怎陷学生于不义?”县尊也笑道:“若说陷兄不义,这事便要直穷到底矣。台兄既怕陷身不义,则为义去可知矣。若水小姐始终计却过公子,不失名节,又于台兄知恩报恩,显出贞心,有何不义而至陷兄?”铁公子道:“非此之谓也。凡婚姻之道,皆父母为之,岂儿女所能自主哉?今学生之父母安在,而水小姐之父母又安在?若徒以才貌为凭,遇合为幸,遂谓婚姻之义举,不知此等之义举,只合奉之过公子,非学生名教中人所敢承也。”遂立起身来要行。
县尊道:“此举义与不义,此时也难辨,只是终不能成则不义,终能成之则义,台兄切须记之,至日后有验,方知我学生乃改悔后真心好义,不是一时间所好也。既决意要行,料难强留,欲劝一食,恐怕兄以前辙为疑,欲申寸敬,又恐台兄以货财见斥,故逡巡不敢。倘有天缘,冀希一会,以尽其余。”
铁公子道:“赐教多矣,惟此二语,深得我心,多感,多感!”
因别了出来,带了小丹,携着行李,径出东门而去。正是:性无假借谁迁就,心有权衡独往来。
可叹世难容直道,又生无妄作奇灾。
铁公子一时任性,走出东门,不曾检点盘缠,见小丹要雇牲口,心下正费踌躇,忽水家家人水用,走到面前说道:“铁相公,怎此时才来?家小姐吩咐小的,在此候了半日了。”铁公子道:“小姐叫你候我做什么?”水用道:“家小姐因见二老爷出来会铁相公,知道他言语粗俗,必然要触怒铁相公,必然铁相公就要走。家小姐又不便留,但恐怕匆匆草草,盘缠未曾打点,故叫小的送了些路费并小菜在此。”铁公子听了,大喜道:“你家小姐不独用情可感,只这一片慧心,凡事件件先知,种种周备,真令人敬服。”水用道:“小的回去,相公可有甚言语吩咐?”铁公子道:“我与你家小姐陌路相逢,欲言恩,恩深难言;欲言情,又无情可言。只托你多多拜上小姐,说我铁中玉去后,只望小姐再勿以我为念,便深感不朽矣。”
水用因取出那十两银子并菜果付与小丹纳下。
铁公子有了盘缠,遂叫小丹雇了一匹驴儿,径望东镇一路而来。不料出门迟了,又在县中耽搁了半日,走不上三十余里,天就晚了,到东镇还有二三里,赶驴的死也不肯去了。铁公子只得下了驴子步行。又上不得里许,刚转过一带林子,忽见一个后生男子背着一个包袱,领着一个少年妇女,身穿青布衣服,头上搭着包头。慌慌张张的跑来。忽撞见铁公子,十分着惊,就要往林子里去走。铁公子看见有些异样,因大喝一声道:“你拐带了人家妇人,要往哪里走?”那妇人着这一吓,便呆了,走不动,只立着叫饶命。那后生着了忙,便撇了妇人,丢下包袱,没命的要逃去。铁公子因赶上捉住,问道:“你是什么人,可实说了,我便放你!”那后生被捉慌了,因跪在地下,连连磕头道:“相公饶命,我实说来。这女子是前面东镇上李太公的妾,叫做桃枝,她嫌李太公老了,不愿跟他,故央我领她出来,暂时躲避。”铁公子道:“这等说来,你是个拐子了。”
那后生道:“小的不是拐子,就是李太公的外孙儿。”铁公子道:“叫甚名字?”那后生道:“叫做宣银。”铁公子又问道:“是真么?”宣银道:“老爷饶命,怎敢说谎?”铁公子想了想道:“既是真情,饶你去吧。”因放了手,宣银爬起,早没命的跑去了。
铁公子因复转身来问那妇人道:“你可是东镇上李太公的妾么?”那妇人道:“我正是李太公的妾。”铁公子又问:“你可叫做桃枝?”那妇人道:“我正叫做桃枝。”铁公子道:“这等说来,你是被拐出来的了。不必着惊,我是顺路,就送你回去可好么?”那妇人道:“我既被人拐出来,若送回去,只道是有心逃去,哪里辨得清白?相公若有用处,便跟随相公去吧。”铁公子笑了笑道:“你既要跟随,且到前边去再算计。”
因叫小丹连包袱都替她拿了要同。那妇人没奈何,也只得跟了来。
又走不上里余,只见对面一群人,飞一般的赶将来。赶到面前,见那妇人跟着一个少年同走,便一齐叫道:“快来!好了,拿着了!”众人听见遂一个圈盘,将铁公子三人围住,一面就叫人飞报李太公。铁公子道:“你们不必罗唣,我是方才路上撞见,正要把她送来。”众人乱嚷道:“不知你是送来还是拐去,且到镇上去讲。”大家围绕着,又行不上半里,只见又是一群人,许多火把,照得雪亮,却是李太公闻知,亲自赶来。看见铁公子人物俊秀,年纪又后生,他的妾又跟着他走,气得浑身发抖,也不问长问短,照着铁公子胸脯就是一拳头,口里乱骂道:“是哪里来的肉眼贼,怎拐骗我的爱妾!我这老性命与你拼了吧!”
铁公子忙用手托开,说道:“你这老人家,也忒性急,也不问个青红皂白,便这等胡为,你的妾是被他人拐去,是我撞见,替你救转来的。怎不谢我,倒转唐突?”李太公气做一团,乱嚷乱跳道:“是哪个拐她,快还我一个人来!在哪里撞着,是哪个看见?”因用手指着那妇人道:“这不是我的妾!”又用手指着小丹拿的包袱道:“这不是我家的东西!明明人赃俱获,你这擒娘贼,还要赖到哪里去?”铁公子看见李太公急得没法,转笑将起来道:“你不须着急,你的妾已在此,自然有个明白。”众人对李太公道:“这等时候,黑天黑地,在半路也说不出什么来。且回到镇上,禀了镇爷,用起刑来,便自然招出真情。”李太公只得依了。
大家遂扯扯拉拉,一齐拥回镇上,来见镇守。这镇守是个差委的吏员巡检,巴不得有事,听见说是有人拐带了李太公的人口,晓得李太公是镇上财主,未免动了欲心,看做一件大事。
遂齐齐整整,戴上纱帽,穿起圆领,叫军士排衙,坐起堂来。
众人拥到堂前,李太公先跪下禀道:“小老儿叫做李自取,有个妾叫做桃枝,今天因门户不闭,被人拐去。小老儿央人分头去赶,幸得赶着了。”因用手指着铁公子道:“却是这个不知姓名的男子,带着桃枝逃走,人赃现俱获在此,求爷正法。”
镇守叫带过那个拐子来。
众人将铁公子拥到面前,叫他跪下,铁公子笑了笑道:“他不跪我也罢了,怎倒叫我去跪他?”镇守听了,满心大怒,欲要发作,因看见铁公子人物轩昂,不象个卑下之人,只得问道:“你是什么人,敢这等大模大样?”铁公子道:“这里又不是吏部堂上,怎叫我报脚色?你莫怪我大模大样,只可怜你自家出身小了。”镇守听了,一发触起怒来,因说道:“你就有些来历,今已犯了拐带人口之罪,只怕也逃不去了。”铁公子道:“这妇人,你怎见得是我拐带?”镇守道:“李家不见了妾,你却带着她走,不是你拐,却是谁拐?”铁公子道:“与我同走就是我拐,这等说起来,柳下惠竟是古今第一个拐子了。你这样不明道理的人,不知是哪个瞎子叫你在此做镇守,可笑之甚!”
镇守被铁公子几句言语抢白,越发急了,因说道:“你能言快语,想是个积年的拐子了。你欺我官小,敢如此放肆,我明日只解你到上宪去,看你可有本事再放肆么?”铁公子道:“上司莫不是皇帝?”镇守道:“是皇帝不是皇帝,你去见自知。”因又对李太公道:“你这老儿,老大年纪,还讨少年女子作妾,自然要惹出事来。”又将桃枝叫到面前一看,年纪虽则三十余岁,却是个搽脂抹粉的村姑,因问道:“你还是同人逃走,还是被人拐去?”桃枝低了头,不做声。镇守道:“我此时且不动刑,解到上司拶起来,怕你不说!”又吩咐李太公道:“这一起人犯,你可好好带去看守。我明日替你出文书,亲自解到上司去,你的冤屈,自然申理。”李太公推辞不得,只得将铁公子都拥了到家。因见铁公子将镇守挺撞,不知是个甚人,不敢怠慢,便开了一间上房请他住,又摆出酒饭来请他吃。欲要将妾桃枝叫进去,又恐怕没了对证,不成拐带,只得也把她送到上房来同住,只因这一住有分教:能碎白璧,而失声破釜。已逃天下,而疑窃皮冠。不知解到上司,又作何状,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虚捏鬼哄佳人止引佳人喷饭
词曰:
大人曰毁,小人谓之捏鬼。既莫瞒天,又难蔽日,空费花唇油嘴。
明眸如水,一当前已透肺肝脑髓。何苦无端,舍此灵明,置身傀儡?
调寄《柳梢青》
话说铁公子被李太公胡厮赖,缠住了,又被镇守装模作样,琐琐碎碎,心下又好恼,又好笑。到了李老儿家,见拿出酒饭来,也不管好歹,吃得醺醺的,叫小丹铺开行李,竟沉沉的睡去。此时是十四五,正是月圆,铁公子一觉睡醒来,开眼看时,只见月光照入纱窗,那个桃枝妾竟坐在他铺旁边,将他身体轻轻摩弄。铁公子一时急躁起来,因用手推开道:“妇人家须惜些廉耻,莫要胡为!”因侧转身向里依旧睡去。那桃枝妾讨了没趣,要走开又舍不得,只坐了一会,竟连衣在脚头睡了。
原来李太公虽将妾关在房里,却放心不下,又悄悄躲在房门外窃听。听见铁公子羞削她,心下方明白道:“原来都是这淫妇生心,这个少年倒是好人,冤屈了他!”
到了天明,就要放他开交,怎奈镇守不曾得钱,又被铁公子挺撞了一番,死命出了文书,定要申到道里去。李太公拗他不过,只得又央了许多人,同拥到道里来。不期这日正是道尊寿日,府县属官,俱来庆贺,此时尚未开门,众官都在外面等候。忽见一伙人拥了铁公子与桃枝妾来,说是奸情拐带,各各尽叫去看。看见铁公子人物秀美,不象个拐子,因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拐她?”铁公子全不答应。又问桃枝:“可是这个人拐你?”桃枝因夜里被铁公子羞削了,有气没处出,便一口咬定道:“正是他拐我。”个个官问她,都如此说。镇守以为确然,着实得意,只候道尊开门,解进去请功。
正在快活,忽历城县的鲍知县也来了,才下轿,就看见一伙人同着铁公子与一个妇人在内,因大惊问道:“这是什么缘故?”镇守恐怕人答应错了话,忙上前享道:“这个不知姓名的少年男子,拐带了这李自取的妾逃走,当被众人赶到半路捉住,人赃俱获,故本镇解到道爷这里来请功。”鲍知县听了,大怒道:“胡说!这位是铁都堂的公子铁相公,他在本县,本县为媒,要将水侍郎老爷的千金小姐嫁他为妻,他因未得父命,不肯应承,反抵死走了,来你这地方。什么村姑田妇,冤他拐带!”
镇守见说是铁都堂的公子,先软了一半,因推说道:“这不干本镇事,都是这李自取来报的,又是这妇人供称的。”鲍知县因叫家人请铁相公同来坐下,忙问道:“台兄行后,为何忽遇此事?”铁公子就将林子边遇见一个后生与此妇人同走之事,说了一遍。鲍知县道:“只可惜那个后生不曾晓得他的姓名。”铁公子道:“已问知了,就是这李自取的外孙,叫做宣银。”
鲍知县听了,就叫带进那老儿与妇人来,因骂道:“你这老奴才,偌大年纪,不知死活,却立这样后生妇人作妾,已不该了。又不知防嫌,让她跟人逃走,却冤赖路人拐带,当得何罪?”李太公道:“小老儿不是冤他,小的侍妾不见了,却跟了他同走,许多人共同捉获,昨夜到镇,况妾口中又已供明是他,怎为冤他?”鲍知县又骂道:“你这该死的老奴才,自家的外孙宣银与这妇人久已通奸,昨日乘空逃走,幸撞见这铁相公,替你捉回人来,你不知感激,怎倒恩将仇报!”
老大公听见县尊说出宣银来,方醒悟道:“原来是这小贼种拐她,怪道他日日走来,油嘴滑舌的哄我!”因连连磕头道:“不消说了,老爷真是神明。”鲍知县就要出签去拿宣银,李太公又连连磕头求道:“本该求老爷拿他来正法,但他的父亲已死,小的女儿寡居,止他一人,求老爷开恩,小的以后只不容他上门便了。”鲍知县又要将桃枝拶起来,李太公不好开口,亏得铁公子解劝道:“这个桃枝是老儿的性命,宣银既不究,这桃枝也饶了她吧。”鲍知县道:“这样不良之妇,败坏风俗,就拶死也不为过。既铁相公说,造化了她,赶出去吧,不便究了。”李太公与桃枝忙磕头谢了出去。
镇守又进来再三请罪,鲍知县也斥说了几句,打发去了,然后对铁公子道:“昨日要留台兄小酌,因台兄前疑未释,执意要行,我学生心甚歉然。今幸这些乡人代弟留驾,又得相逢,不识台兄肯忘情快饮,以畅高怀否?”铁公子道:“昨因前之成心未化,故悻悻欲去。今蒙老先生高谊如云,柔情似水,使我铁中玉有如饮醇,莫说款留,虽挥之斥之,亦不忍去矣。”
鲍知县听了大喜,因吩咐备酒,候庆贺过道尊,回来痛饮。正是:模糊世事倏多变,真至交情久自深。
若问老天颠倒意,大都假此炼人心。
却说鲍知县贺过道尊出来,就在寓处设酒,与铁公子对饮。
前回虽也曾请过,不过是客套应酬,不甚浃洽,这番已成了知己,你一杯,我一盏,颇觉欣然。二人吃到半醉之际,无所不言,言到水小姐,鲍知县再三劝勉:该成此亲。铁公子道:“知己相对,怎敢违心谎言!我学生初在公庭,看见水小姐亭亭似玉,灼灼如花,虽在愤激之时,而私心几不能自持。及至长寿院住下,虽说偶然相见,过而不留,然寸心中实是未能忘情。
就是这一场大病,起于饮食不慎,却也因神魂恍惚所致,不期病到昏愦之时,蒙她移去调治,细想她殷勤周至之意,上不啻父母,下无此子孙,又且一举一动,有情有礼,遂令人将一腔爱慕之私,变而为感激之诚,故至今不敢复萌一苟且之念。设有言及’婚姻’二字者,直觉心震骨惊,宛着负亵读之罪于神明。故老先生言一番,而令学生身心一番不安也。非敢故作矫情,以博名高。”
鲍知县听了,叹息道:“据台兄说来,这水小姐真凛若神明之不敢犯矣。自我学生论来,除非这水小姐今生不嫁人便可也,若她父亲回时,毕竟还要行人伦婚姻之礼,则舍台兄这样豪杰,避嫌而不嫁,却别选良缘,岂不更亵读神明乎?台兄与水小姐,君子也,此正在感恩诚敬之时,自不及此,我学生目击你二人义侠如是,若不成全,则是见义不为也。”铁公子道:“在老先生或别有妙处,在我学生,只觉惕然不敢。”二人谈论快心,直吃到酩酊方住,就同在寓处宿了。
次日,鲍知县有公事要回县,铁公子也要走,就忙忙作别。
临别时,鲍知县取了十二两程仪相赠,道:“我学生还有一言奉劝。”铁公子道:“愿领大教。”鲍知县道:“功名二字,虽于真人品无加,然当今之世,绍续书香,亦不可少。与其无益而浪游,何如拾青紫之芥,以就荣名之为愈乎?”铁公子听了,欣然道:“谨领大教。”遂别了先行。正是:矛盾冰同炭,绸缪漆与胶。
寸心聊一转,道路已深遥。
这边鲍知县回县不提。却说铁公子别过县公,依旧雇了一匹驴子回去,一路上思量道:“这鲍知县初见时,何等作恶,到如今又何等用情。人能改过,便限他不得。”又暗想道:“这水小姐,若论她瘦弱如春柳之纤,妩媚若海棠之美,便西施、王嫱,也比她不过。况闻她三番妙智,几乎将过公子气死,便是陈平六出奇计,也不过如此,就是仓猝遇难,又能吓倒县尹,既至县庭,又能侃侃谈论。若无才辨识胆,安能如此!即我之受毒成病,若非她具一双明眼,何能看破?即使看破,若无英雄之力量,焉能移得我回去?就是能移我回去,若无水小姐这样真心烈性、义骨侠肠,出于情入于礼义,岂不堕入邪淫!就是我临出门,因她叔子一言不合,竟不别而行,在他人必定恼了,她偏打点盘缠,殷勤相赠。预算明白,不差毫发,真要算做当今第一奇女子也!我想古来称美妇人,至于西施、卓文君止矣;然西施、卓文君皆无贞节之行,至于孟光、无盐流芳名教,却又不过一丑妇人。若水小姐,真河洲之好逑,宜君子之展转反侧以求之者也。若求而得之,真可谓享人间之福矣!但可惜我铁中玉生来无福,与她生同时,年相配,人品才智相同,又彼此极相爱重,偏偏的遇得不巧,偏遇在患难之中,公堂之上,不媒妁而交言,无礼义而自接,竟成了义侠豪举,去钟鼓之乐,琴瑟之好,大相悬殊矣。若已成义侠,而再议婚姻,不几此义侠而俱失乎!我若启口,不独他人讥消,即水小姐亦且薄视我矣,乌乎可也!今惟有拿定主意,终成个感恩知己之人,便于心无愧也。”又想道:“她不独持己精明,就是为我游学避仇发的议论,亦大有可想。即劝我续箕裘世业,不必踽踽凉凉,以走天涯,此数语,真中我之病痛。我铁中玉若不博得科甲功名,只以此义侠遨游,便名满天下,亦是浪子,终为水小姐所笑矣。莫若且回去,趁着后年乡会之期,勉成了父母教子之望,然后做官不做官,听我游侠,岂不比今日与人争长竞短,又高了一层!”主意定了,遂一径回大名府去。正是:言过还在耳,事弃尚惊心。
同一相思意,相思无比深。
按下铁公子回家不提。却说水小姐自从差水用送盘缠路费与铁公子,等了半日,不见回信,心下又恐为奸人所算,十分踌躇。等到日中,水用方回来报说,道:“铁相公此时方出城来雇牲口,银子、小包已交付铁相公与小丹收了。”冰心小姐道:“铁相公临行,可有甚言语吩咐?”水用道:“铁相公只说,他与小姐陌路相逢,欲言恩,恩深难言;欲言情,又无情可言。只叫我多多拜上小姐,别后再不可以他为念就是了。”
冰心小姐听了,默然不语,因打发水用去了。暗自想道:“他为我结仇,身临不测,今幸安然而去,也可完我一桩心事。但只虑过公子与叔于水运,相济为恶,不肯忘情,未免要留一番心机对付。”
却喜得水运伤触了铁公子,不辞而去,自觉有几分没趣,好几日不走过来。忽这一日,笑欣欣走过来,寻见冰心小姐说道:“贤侄女,你知道一件奇事么?”水小姐道:“侄女静处闺中,外面奇事,如何得铆?”水运道:“前日那个姓铁的,我只道他是个好人,还劝侄女嫁他,倒是你还有些主意,不肯轻易听从,若是听从了,误了你的终身却怎了。——你且猜那姓铁的是甚等样人?”冰心小姐道:“他的家世,侄女如何得知?看他举止行藏,自是个义侠男儿”水运听了打跌道:“好个义侠男儿!侄女一向最有眼力,今日为何走了?”心小姐道:“不是义侠男儿却是甚人?”水运道:“原来是个积年的拐子!前日装病,住在那哩,不知要打算做甚伎俩,还是侄女的大造化,亏我言语来得尖利,他看见不是头路,下不得手,故假作悻悻而去。谁知瓦罐不离损伤破,他才走到东镇上,就弄出事来了。”
冰心小姐道:“弄出甚样事来?”水运道:“东镇上一个大户人家,有个爱妾,不知他有甚手段,人不知鬼不觉,就拐了出来逃走。不料那大户人家养的闲汉甚多,分头一赶,竟赶上捉住了,先早打个半死,方送到镇守衙门。他若知机识窍,求求镇守,或者打几下放了他,还未可知,谁料他蠢不过,到此田地,还要充大头鬼,反把镇守冲撞了几句,镇守恼了,竟将他解到道里去了。都说道这一去,拐带情真,一个徙罪是稳稳的了。”冰心小姐道:“叔叔如何得知?”水运道:“前日鲍知县去与道尊庆寿,跟去的衙役哪一个不看见,纷纷乱传,我所以知道。”
冰心小姐听了,冷笑道:“莫说铁公子做了拐子,便是曾参真真杀人,却也与我何干?”水运道:“可知道与你无干,偶然这等闲论,人生面不熟,实实难看,若要访才,还是知根识本的稳当。”冰心小姐道:“若论起铁公子之事,与侄女无干,也不该置辩。但是叔叔说人生面不熟,实实难看,此语似讥消侄女眼力不好,看错了铁公子。叔叔若讥诮侄女看错了他人,侄女可以无辩;但恐侄女看错了铁公子,这铁公子是个少年,曾在县尊公堂上,以义侠解侄女之危,侄女又曾以义侠接他来家养病,救他之命,若铁公子果是个积年的拐子,则铁公子与侄女这番举动,不是义侠,是私情矣。且莫说铁公子一生名节,亦被叔叔丑诋尽矣,安可无辩?”
水运听了道:“你说的话,又好恼又好笑!这姓铁的与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毁谤他做什么?他做拐子,拐人家的妇女,你在闺中,自不知道。县前跟班的,哪个不传说,怎怪起我来?侄女若要辩说,是一时失眼,错看了他,实实出于无心,这还使得,若说要辩他不是拐子,只怕便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冰心小姐道:“若要辩,正要辩铁公子不是拐子,是小人谤他,方见侄女眼力不差。若论侄女有心无心,这又不必辩了。”水运道:“贤侄女也太执性,一个拐子,已有人看见的明明白白,还有什么辩得?”冰心小姐道:“叔叔说有人看见,侄女莫说不看见,就是闻也不曾闻之,实实没有辩处。
但侄女据理详情,这铁公子决非拐子,纵有这影响,不是讹传,定是其中别有缘故。若说他真正是做拐子,侄女情愿将这两只眼睛,挖出输与叔叔。”水运道:“拐的什么大户人家爱妾,已有人送到镇守,镇守又送了道尊的衙门里去,谅非讹传,又且人赃俱获,有甚缘故,你到此田地还要替他争人品,真叫做溺爱不明了。”冰心小姐道:“侄女此时辩来,叔叔自然不信,但叔叔也不必过于认真,且再去细访一访,便自明白。”水运道:“不访也是个拐子,再访也是个拐子,侄女执意要访,我就再访访,也不差什么,不过只差得半日工夫,这也罢了。但侄女既据理详情,就知他决不是个拐子,且请问侄女所据的是哪一段理,所详的是哪一种情?”
冰心小姐道:“情理二字,最精最妙,看破了,便明明白白;看不破,便胡涂到底,岂容易对着不知情理之人,辩得明白?叔叔既问,又不敢不说:侄女所据之理,乃邪正之理。大凡举止言语,得理之正者,其人必不邪。侄女看铁公子,自公堂至于私室,身所行无非礼义,口所言无非伦常,非赋性得理之正者,安能如此?赋性既得理之正,而谓其做邪人拐子,此必无之事也。侄女所详之情,乃公私之情:大都情用于公者,必不用于私,侄女见铁公子,自相见至别去,披发缨冠而往救者,皆冷眼,绝不论乎亲疏;履危犯难而不惜者,皆热肠,何曾因乎爱恶?非得情之公者,必不能如此。用情既公,而谓其做拐子私事,此又必无之事也。故侄女看得明,拿得定,虽生死不变者。据叔叔说得千真万实,则是天地生人之性情,皆不灵矣,则是圣贤之名教,皆假设矣。决不然也!且俗说:’耳闻是虚,眼见是实’,叔叔此时且不要过于取笑侄女,请再去一访,如访得的的确确,果是拐子,一毫不差,那时再来取笑侄女,却也未迟,何以将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水运笑一笑道:“侄女既要讨没趣到底,我便去访个确据来,看侄女再有何说!”冰心小姐笑道:“叔叔莫要访问没趣不来了。”
水运说罢,就走了出来,一路暗想道:“这丫头怎这样拿得稳,莫非真是这些人传说差了?我便到县前再去访问访问。
“遂一径走到县前,见了个熟衙役便问。也有说果然见个少年拐子同一妇人拴在那里是有的,又有说那少年不是拐子的。皆说得糊胡涂涂。只到落后问着一个贴身的门子,方才知道详细,是李大户的外孙拐了他的爱妾,被铁公子撞见捉回,李大户误认就是铁公子拐她,亏鲍大爷审出情由,方得明白。
水运听了心下吃惊道:“这丫头真要算做奇女子了!我已信得真真的,她偏有胆气,咬钉嚼铁,硬说没有,情愿挖出眼睛与我打睹,临出门又说我,只怕访得没趣不来了。我起先那等讥俏她,此时真真没脸去见她。”踌躇了半晌,因想道:“且去与过公子商量一商量,再作区处。”因走到过公子家,将前后之情说了一遍。过公子道:“老丈人不必太老实了,如今的事,死的还要说做活的,没的还要说做有的。况这铁公子有这一番,便添上几句,替他装点装点,也不叫做全说谎了。“水运道:“谁怕说谎,只是如今没有谎说。”过公子道:“要说谎何难,只消编他几句歌儿,说是人传的,拿去与她看,便是一个证见,有与无谁来对证?”水运道:“此计甚妙。只是这歌儿,叫谁编好?”过公子道:“除了我博学高才的过公子,再看谁人会编?”水运道:“公子肯自编,自然是绝妙的了,就请编了写出来。”过公子道:“编倒不打紧,只好念与你听,要写却是写不出。”水运道:“你且念与我听了再处。“过么子想了一想,念道:“好笑铁家子,假装做公子:一口大帽子,满身虚套子,充做老呆子,哄骗痴女子。看破了底子,原来是拐子!颈项缚绳子,屁股打板子,上近穿窬子,下类叫化子,这样不肖子,辱没了老子。可怜吴孟子,的的闺中子,误将流氓子,认做鲁男子。这样装幌子,其实苦恼子,最恨是眸子,奈何没珠子?
都是少年子,事急无君子,狗盗大样子,鸡鸣小样子,若要称之子,早嫁过公子!”
过公子念完,水运听了,拍手大笑道:“编得妙,编得妙!
只是结尾两句太露相些,恐怕动疑,去了吧。”过公子道:“任她动疑,这两句是要紧少不得的。”水运道:“不去也罢,要写出来,拿与她看,方象真的。”过公子道:“要写也不难。
“因叫一个识字的家人来,口念着叫他写出,递与水运道:“老丈人先拿去与她看,且将她骄矜之气挫一挫,她肯了便罢。
倘毕竟装模作样,目今山东新按院已点出了,是我老父的门生,等他到了任,我也不去求亲,竟央他做个硬主婚,说水侍郎无子,将我赘了入去,看她再有甚法躲避!”
水运着惊道:“若是公子赘入去,这份家私,就是公子承受了,我们空顶着水家族分名头,便都无想头了。公子莫若还是娶了去为便。”过公子笑道:“老丈人也忒认真,我入赘之说,不过只要成亲,成亲之后,自然娶回。我过家愁没产业,却肯贪你们的家私,替水家做子孙!”水运听了,方欢喜道:“是我多疑了。且等我拿这歌儿与她看看,若是她看见气馁了,心动了,我再将后面按院主婚之事,与她说明,便不怕她不肯了。”过公子听了,大喜道:“快去快来,我专候佳音!”
水运因拿了歌儿,走回家去见冰心小姐。只因这一见,有分教:金愈炼愈坚,节愈操愈励。不知冰心小姐又有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假认真参按院反令按院吃惊
词曰:
雷声空大,只有虚心人怕。仰既无惭,俯亦不愧,安坐何惊何讶!
向人行诈,又谁知霹雳自当头下。到得斯时,不思求加,只思求罢。
调寄《柳梢青》
话说水运拿了过公子讥诮铁公子的歌儿,竟走回来,见冰心小姐说道:“我原不要去打听,还好替这姓铁的藏拙。侄女定要我去打听,却打听出不好来了。”冰心小姐道:“有甚不好?”
水运道:“我未去打听,虽传闻说他是拐子,尚在虚虚实实之间,今打听了回来,现有确据,将他的行头都搬尽了。莫说他出丑,连我们也因他以前在此住了一番,都带累的不好看。”
冰心小姐道:”有甚确据?”水运道:“我走到县前一看,不知是什么好事的人,竟将铁公子做拐子之事,编成一篇歌句,满墙上都贴的是。我恐你不信,只得揭了一张来与你看一看,便知道这姓铁的为人了。”因将歌句取出,递与冰心小姐。
冰心小姐接在手,打开一看,不觉失笑道:“恭喜叔叔,几时读起书来,忽又能诗能文了?”水运道:“你叔叔瞒得别人,怎瞒得你,我几时又曾做起诗文来。”冰心小姐道:“既不是叔叔做的,一定就是过公子的大笔了。”水运跌跌脚道:“侄女莫要冤屈人!过公子虽说是个才子,却与你叔叔是一样的学问,莫说大笔,便小笔也是拿不动的,怎么冤他?”冰心小姐道:“笔虽拿不动,嘴却会动。”水运道:“过公子与这姓铁的,有甚冤仇,却劳心费力,特特编这诗句谤他?”冰心小姐道:“过公子虽与铁公子无仇,不至于谤他,然胸中还知道有个铁公子。别个人连铁公子也未必认得,为何倒做诗歌谤他,一发无味了。侄女虽然是个闺中弱女,这些俚言,断断不能鼓动,劝他不要枉费心机!”
水运见冰心小姐说得透彻,不敢再辩,只说道:“这且搁过一边,只是还有一件事,要通知侄女,不可看做等闲。”冰心小姐道:“又有何事?”水运道:“也不是别事,总是过公子谆谆属意于你,不能忘情。近因府县官小,做不得主,故暂时搁起,昨闻得新点的按院,叫做冯瀛,就是过学士最相好的门生,过公子只候他下马,就要托他主婚,强赘了入来。你父亲在边庭,没个消息,我又是个白衣人,你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儿家,如何敌得他过?”冰心小姐道:“御史代天巡狩,是为一方申冤理枉,若受师命,强要主婚乱伦,则不是代天巡行,乃是代师作恶了。朝廷三尺法凛凛然,谁敢犯之?叔父但请放心,侄女断然不惧。”水运笑道:“今日在叔子面前说大话,自然不惧,只怕到了御史面前,威严之下,实实动起刑来,只怕又要畏惧了。”
冰心小姐道:“虽说刑罚滥则君子惧,然未尝因其惧,而遂不为君子。既为君子,自有立身行己的大节义。莫说御史,便见天子,也不肯辱身,叔叔何苦畏惧小人势利中弄心术?”
水运道:“势利二字,任古今英雄豪杰,也跳不出,何独加之小人?我就认做势利小人,只怕还是势利的小人讨些便宜。”
冰心小姐因笑道:“既是势利讨便宜,且请问叔叔,讨得便宜安在?”水运道:“贤侄女莫要笑我。我做叔叔的,势利了半生,虽不曾讨得便宜,却也不曾吃亏。只怕贤侄女不势利,就要吃亏了!到其间莫要怪做叔子的不与你先说。”
冰心小姐道:“古语说得好:’夏虫不可言冰,蟪蛄不知春秋。’各人冷暖,各人自知。叔叔请自为便,侄女仅知有礼义名节,不知有祸福,不须叔叔代为过虑。”水运见冰心小姐说得斩钉截铁,知道劝她不动,便转佯祥说道:“我下此苦口是好意,侄女既不听,我甚着急。”因走了出来,心下暗想道:“我毁谤铁公子是拐子,她偏不信;我把御史吓她,她又不怕,真也没法。如今哥哥充军去了,归家无日,难道这份家私与她一个女儿占住罢了?若果按院到了,必须挑拨过公子,真真兴起讼来,将她弄得七颠八倒,那时应了我的言语,我方好于中取事。”
因复走来,见过公子说道:“我这个侄女儿,真是可恶!
她一见了诗歌,就晓得是公子编的,决然不信是真。讲到后面,我将按院主婚入赘吓唬她,她倒说得好,她说:’按院若是个正人,自不为他们做鹰犬;若是个没气力之人,既肯为学士的公子做主成婚,见了我侍郎的小姐,奉承还没工夫,又安敢作恶?你可与过姐夫说,叫他将这妄想心打断了吧。’你道气得她过么?”过公子听了,大怒道:“她既是这等说,此时也不必讲,且待老冯来时,先通一词,看他还是护我这将拜相学士老师的公子,还是护你那充军侍郎的小姐!”水运道:“公子若是丢得开,便不消受这些寡气,亲家来往,让她说了寡嘴罢了;若是毕意放她不下,除非等按院来,下一个毒手,将她拿缚得定定,就便任她乖巧,也只得从顺。若只这等与她口斗,她如何就肯下马?”过公子道:“老丈人且请回,只候新按院到了,便见手段。”二人算计定了,遂别去。
果然过了两月,新按院冯瀛到了。过公子就出境远远相迎。
及到任行香后,又备盛礼恭贺。按院政事稍暇,就治酒相请。
冯按院因他是座师的公子,只得来赴席。饮到侠洽时,冯按院见过公子意甚殷勤,因说道:“本院初到,尚未及分俸,反而过承世兄厚爱。世兄若有所教,自然领诺。”过公子道:“老恩台大人,风威霜厉,远迩肃然,治晚生怎敢以私相干?只有一件切己之事,要求老恩台大人做主。”冯按院问道:“世兄有甚切己之事?”过公子道:“家大人一身许国,不遑治家,故治晚生至今尚草草衾,未受桃夭正室。”冯按院听了,惊讶道:“这又奇了,难道聘也未聘?”过公子道:“正为聘了,如今在此悔赖。”冯按院笑道:“这更奇了!以老师台声望赫赫,又且世兄青年英俊,谁不愿结丝萝?这聘的是什么人家,反要悔赖?”过公子道:“就是兵部水侍郎的小姐。”冯按院道:“这是水居一了。他今已谪戍边庭,家中更有何人做主,便要悔赖?”过公子道:“她家令堂已故了,并无别人,便是小姐自己做主。”冯按院道:“她一女子,如何悔赖?想是前时聘定,她不知道?”过公子道:“前时聘定,即使未知,治晚生又自央人为媒,行过六礼到她家去,她俱收了,难道也不知道?及到临娶,便千难万阻,百般悔赖。”冯按院道:“既是这等,世兄何不与府县说明,叫他撮合?”过公子道:“也曾烦府县周旋,她看得府县甚轻,竟藐视不理。故万不得已,敢求老恩台大人铁面之威,为治晚生少平其闺阁骄横之气,使治晚生得成秦晋之好,则感老恩台大人之佳意不浅矣。至于其它,万万不敢再渎。”冯按院道:“此乃美事,本院自当为世兄成全,但恐媒妁不足重,或行聘收不明白,说得未定,一时突然去娶,就不便了。”过公子道:“媒灼就是鲍父母,行聘也是鲍父母亲身去的。聘礼到她家,她父亲在边庭,就是她亲叔子水运代受的,人人皆知,怎敢诳渎老恩台大人?”冯按院道:“既有知县为媒,又行过聘礼,这就无说了。本院明日就发牌批准去娶。”
过公子道:“娶时恐她不肯上轿,又有他变,但求批准,治晚生去入赘,她就辞不得了。”冯按院点头应承,欢欢喜喜饮完了酒,方才别去。
过了一两日,冯按院果然发下一张牌到历城县来。牌上写着:察院示:照得婚姻乃人伦风化之首,不可违时。据称,过学士公子过生员,与水侍郎小姐水氏,久已结缡,新又托该县为媒,敦行六礼。姻既已谐,理宜完娶。但念水官远任,人赘为宜。仰该县传谕二姓,即择吉期,速成嘉礼,毋使标梅愆期,以伤挑夭雅化。限一月成婚,缴如迟,取罪未便!
鲍知县接了牌,细细看明,知是过公子倚着按院是父亲的门生,弄的手脚。欲要禀明,又恐过公子怪他;欲不禀明,又怕按院偏护,将水小姐看轻,弄出事来,转怪他不早说,只得暗暗申了一角文书,上去禀道:本县为媒行聘,虽实有之,然皆过生员与水氏之叔水运所为,而水氏似无许可之意,故至今未决。蒙宪委传谕,理合奉行,但虑水氏心贞性烈,又机警百出,本县往谕,恐恃官女,骄矜不逊,有伤宪体。特此禀明,伏乞察照施行。
冯按院见了大怒道:“我一个按院之威,难道就不能行于一女子!”因又发一牌与鲍知县道:察院又示:照得水氏既无许可,则前日该县为谁为媒行聘,不自相矛盾乎?宜速往谕!且水氏乃罪官之女,安敢骄矜?倘有不逊,即拿赴院,判问定罪。毋违!
鲍知县又接了第二张宪牌,见词语甚厉,便顾不得是非曲直,只得打执事,先见过公子,传谕按君之意。过公子满口应承,不消说得。然后到水侍郎家里,到门下轿,竟自走进大厅来,叫家人传话,说本县鲍太爷奉冯按院老爷宪委,有事要见小姐。家人入去报知,冰心小姐就心知是前日说的话发作了,因带了两个侍婢,走到厅后,垂帘下立着,叫家人传禀道:“家小姐已在帘内听令,不知冯按院老爷有何事故,求老爷吩咐。”
鲍知县因对着帘内说道:“也非别事,原是过公子要求小姐的姻事,一向托本县为媒行聘,因小姐不从,故此搁起。今新来的按台冯老大人,是过学士门生,故过公子去求他主婚,也不深知就里,因发下一张牌到本县,命本县传谕二姓,速速择吉成亲,以敦风化,限在一月内缴牌,故本县只得奉行。这已传谕过公子,过公子喜之不胜,故本县又来传渝小姐,乞小姐凛遵宪命,早早打点。”
冰心小姐隔帘答应道:“婚姻嘉礼,岂敢固辞?但无父命,难以自专,尚望父母大人代为一请。”鲍知县道:“本县初奉命时,已先申文,代小姐禀过,不意按台又传下一牌,连本县俱加督责,词语甚厉,故不敢不来谕知小姐。或从或违,小姐当熟思行之,本县也不敢相强。”冰心小姐道:“按院牌上有何厉语,求赐一观。”鲍知县遂叫礼房取出二牌,交与家人侍妾传入。冰心小姐细细看了,因说道:“贱妾苦辞过府之姻,非有所择也,只因家大人远戍,若自专主,异日家大人归时,责妾妄行,则无以谢过,今按院既行此二牌治罪,赫赫炎炎,虽强暴不敢违,况贱妾弱女,焉敢上抗?则从之不为私举矣。
但恐丝萝结后,此二牌缴去,或按院任满复命,将何为据?不几仍由妾自主乎?敢乞父母大人禀过按院,留此二牌为后验,则可明今日妾之迫于势,是公而非私矣。”鲍知县道:“小姐所虑甚远,容本县再申文禀过按院,自有定夺。二牌且权留小姐处。”
说罢,就起身回县,心下暗想道:“这水小姐,我还打算始终成全了铁公子,做一桩义举,且她前番在过公子面上,千不肯,万不肯。怎今日但要留牌票,便容容易易肯了,真不可解!到底是按台的势力大。”水小姐既已应承,却无可奈何,只得依她所说,做了一套文书,申到按院。
冯按院看了,大笑道:“前日鲍知县说此女性烈,怎见我牌票,便不烈了!”因批回道:据禀称:水氏以未奉亲命,不敢专主,请留牌以自表,诚孝义可嘉!但芳时不可失,宜速合卺,以成雅化,即留前二牌为据可也。
鲍知县见按院批准,随又亲来报知水小姐。临出门又叮嘱道:“今日按台批允,则此事非过公子之事,乃按台之事了,却游移改口不得。小姐须急急打点,候过公子择了吉期,再来相报。”冰心小姐道:“事在按院,贱妾怎敢改口?但又恐按院想过意来,转要改口。”鲍知县道:“按台连出二牌,成全此事,他怎倒反要改口?”冰心小姐道:“这也定不得。但按院既不改口,贱妾虽欲改口,亦不能矣。”鲍知县叮嘱明白,因辞了出来,又去报知过公子,叫他选择吉期,以便合卺。过公子见说冰心小姐应承,喜不自胜,忙忙打点不提。正是:莫认桃夭便好逑,须知和应始睢鸠。
世问多少河洲鸟,不是鸳鸯不并头。
却说冯按院见水小蛆婚事,亏他势力促成,使过公子感激,也自欢喜。又过了数日,冯按院正开门放告,忽拥挤了一二百人人来,俱手执词状,伏在丹墀之下。冯按院吩咐收了词状,发放出去,听候挂牌,众人便都一拥去尽,独剩下一个少年女子,跪着不去。左右吆喝出去,这女子立起身,转走上数步,仍复跪下,口称:“犯女有犯上之罪,不敢逃死,请先毕命于此,以申国法,以彰宪体。”因在袖中,取出一把雪亮的尖刀,拿在手里,就要自刺。冯按院在公座上突然看见,着了一惊,忙叫人止住,问道:“你是谁家女子,有甚冤情?可细细诉明,本院替你申理,不必性急。”
那女子因说道:“犯女乃原任兵部侍郎,今边戍罪臣水居一之女水氏,今年一十七岁,不幸慈母早亡,严亲远戍,茕茕小女,静守闺中,正茹蘖饮冰之时,岂敢议及婚姻?不意奸人过其祖,百计营谋,前既屡施毒手,几令柔弱不能保守,今又倚着师生势焰,复逞狼心,欲使无暇白璧,痛遭玷污。泣思家严虽谪,犹系大夫之后,犯女虽微,尚属闺阁之余。礼义所出,名教攸关,焉肯上无父母之命,下无媒灼之言,而畏强暴之威,以致失身丧节?然昔之强暴虽横,不过探丸劫夺之雄,尚可却避自全。今竟假朝廷恩宠,御史威权,公然牌催票勒,置礼义名教如弁髦。一时声势赫赫,使闺中弱女,魂飞胆碎,设欲从正守贞,势必人亡家破。然一死事小,辱身罪大,万不得已,于某年某月某日,沥血明冤,遣家奴走阙下,击登闻上陈矣。
但闺中细女,不识忌讳,一时情词激烈,未免有所干犯,自知罪在不赦,故俯伏台前,甘心毕命。”说罢,又举刀欲刺。
冯按院初听见说过公子许多奸心,尚不在念,后听到遣家奴走阙下,击登闻上陈,便着了忙,又见她举刀欲刺,急吩咐一个小门子下来抢住,因说道:“此事原来有许多缘故,叫本院如何得知?且问你,前日历城县鲍知县禀称,是他为媒行聘,你怎么说下无媒妁之言?”冰心小姐道:“鲍父母所为之媒,所行之礼,乃是犯女叔父水运之女,今已娶去为正室久矣,岂有一媒一聘娶二女之理?”冯按院道:“原来已娶过一个了,既是这等说,你就该具词来禀明,怎么就轻易上本?”冰心小姐道:“若犯女具词可以禀明,则大人之宪牌不应早出,据过公子之言而专行矣。若不上本,则沈冤何由而白?”冯按院道:“婚姻田土乃有司之事,怎敢擅渎朝廷?莫非你本上别捏虚词,明日行下来,毕竟罪何所归?”冰心小姐道:“怎敢虚词?现有副本在此,敢求电览。”固在怀中取出呈上。冯按院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原任兵部侍郎、今遣戍罪臣水居一犯女水冰心谨奏:为按臣谄师媚权,虎牌狼吏,强逼大臣幼女,无媒苟合,大伤风化事:窃惟朝廷政治,名教为尊;男女人伦,婚姻托始。故往来说合,必凭媒妁之言;可否从违,一听父母之命。即媒妁成言,父母有命,亦必需六礼行聘,三星照室,方迎之子于归;从未闻男父在朝,未有遣媒之举;女父戍边,全无允诺之辞,而按臣入境,一事未举,先即连遣虎牌,立勒犯女无媒苟合,欲图谄师媚权,以报私恩,如冯瀛者也。犯女柔弱,何能上抗?计惟有刳颈宪墀,以全名节,但恐冤沈莫雪,怨郁之气,蒸为灾异,以伤圣化。故特遣家奴水用,蹈万死击登闻鼓上闻。伏望皇仁垂怜凌虐威逼惨死之苦,敕戒按臣,小有公道,则犯女虽死,而情同犯女者或可少偷生于万一。临奏不胜幽明感愤之至!
冯按院才看得头一句“谄师媚权”,早惊出一身冷汗,再细细看去,忽不觉满身都燥起来。及看完,又不觉勃然大怒。
欲要发作,又见水小姐手持利刃,悻悻之声,只要刺死。倘刺死了,一发没解。再四踌躇,只得将一腔怒气,按纳下去,转将好言劝谕道:“本院初至,一时不明,被过公子蒙蔽了,只道婚姻有约,故谆谆促成,原是好意,不知全无父母之命,倒是本院差了。小姐请回,安心静处,本院就有告示,禁约土恶强婚,但所上的本章,还须赶转,不要张扬为妙。”冰心小姐道:“既蒙大人宽宥,犯女焉敢多求?但已遣家奴,长行三日矣。”冯按院道:“三日无妨。”因立刻差了一个能干家人,问了水小姐差人的姓名形状,发了一张火牌,限他星夜赶回,立刻去了。
然后水小姐谢了出来,悄悄上了一乘小轿回家。莫说过公子与水运全然不晓,就是鲍知县一时也还不知。过公子还高高兴兴,择了一个好日子,通知水运,水运因走过来说道:“侄女恭喜。过公子入赘,有了吉期了。”冰心小姐笑一笑道:“叔叔可知这个吉期,还是今世,还是来生?”水运道:“贤侄女莫要取笑,做叔叔的便与你取笑两句,也还罢了,按院代天巡狩,掌生杀之权,只怕是取笑不得的哩!”冰心小姐道:“叔叔犹父也,侄女安敢取笑?今日的按院,与往日的按院不同,便取笑他也不妨。”水运道:“既是取笑他不妨,前日他两张牌传下来,就该取笑他一场,为何又收了他的?”冰心小姐道:“收了他牌票,焉知不是取笑?”
正说不了,只见家人进来说道:“按院老爷差人在外面,送了一张告示来,要见小姐。”冰心小姐故意沈吟道:“是甚告示送来?”水运道:“料无他故,不过催你早早做亲。待我先出去看看,若没甚要紧,你就不消出来了。”冰心小姐道:“如此甚好。”水运因走了出来,与差官相见过,就问道:“冯老爷又有何事,劳尊兄下顾,莫不是催结花烛?”差人道:“倒不是催结花烛。老爷吩咐说:’老爷因初下马,公务繁多,未及细察,昨才访知水老爷戍出在外,水小姐尚系弱女,独自守家,从未受聘,恐有强暴之徒,妄思谋娶,特送一张告示在此,禁约地方。’”因叫跟的人将一张告示递与水运。水运接在手中,心中吃了一惊,暗想道:“这是哪里说起!”心下虽如此想,口中却说不出,只得请差人坐下,自己拿了进来与冰心小姐看道:“按院送这张告示来,不知为甚,你可一遍与我听。”冰心小姐因展开细细念道:按院示:照得原任兵部侍郎水居一,京官正事,被遣边庭,只有弱女未经受聘,守贞于家,殊属孤危。仰该府该县时加存恤。如有强暴之徒非礼相干,着地方并家属,实时赴院禀明,立拿究治不贷!
冰心小姐念完,笑了笑道:“这样吓鬼的东西,要他何用?
但他既送来,要算一团美意,怎可拂他!”因取出二两一个大封送差人,二钱一个小封赏跟随,递与水运,叫他出去打发。
水运听见念完,竟呆了,开不得口,接了封儿,只得出来,送了差人去了,复进来说道:“贤侄女,倒被你说着了!这按院真与旧不同,前日出那样紧急催婚的牌票,怎今日忽出这样的禁约告示来,殊不可解!”冰心小姐道:“有甚难了解?初下马时,只道侄女柔弱易欺,故硬要主婚去奉承过公子;今访知侄女的棘手,恐怕害他做官不成,故又转过脸来,奉承侄女。”
水运道:“哥哥又不在家,你有什么手段害他,他这等怕你?”
冰心小姐笑道:“叔叔此时不必过问,缓两日自然知道。”
水运满肚皮狐疑,只得走了出来,暗暗报知过公子,说按院又发告示之事。过公子不信道:“哪有此等事?”水运道:“我非哄你,你急急去打听,是什么缘故?”过公于见水运说的是真话,方才着急,忙乘了轿子,去见按院。前日去见时,任是事忙,也邀入相见。这日闲退后堂,只推有事不见。过公子没法,到次日又去,一连去了三四日,俱回不见。心下焦躁道:“怎么老冯一时就变了!他若这等薄情,我明日写信通知父亲,看他这御史做得稳不稳!”只因这一急,有分教:小人逞丑,烈女传芳。不知过公子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热心肠放不下千里赴难
词曰:
漫道无关,一片身心都被绾。急急奔弛,犹恐他嫌缓。
岂有拘挛,总是情长短。非兜揽,此中冷暖,舍我其谁管?
调寄《点绛唇》
话说过公子见冯御史不为他催亲,转出告示与水小姐,禁止媒娶,心上不服,连连来见,冯御史只是不见,十分着急,又摸不着头路,只得来见鲍知县,访问消息,就说冯御史反出告示之事。鲍知县听了,也自惊讶道:“这是为何?”因沉吟道:“一定又是水小姐弄甚神通,将按院压倒。”过公子道:“她父亲又不在家,一个少年女子,又不出闺门,有甚神通弄得!”鲍知县道:“贤契不要把水小姐看做等闲,她虽是一个小女子,却有千古大英雄的志量。前日本县持牌票去说时,她一口不违,就都依了,我就疑她胸中别有主见,后来我去回复她,又曾叮嘱她莫要改口,她就说:‘我倒不改口,只怕按君倒要改口。’今日按台果然改口,岂非她弄的神通?贤契倒该去按君衙门前访问,定有缘故。”
过公子只得别了县尊,仍到按院衙门前打听。若论水小姐在按院堂上有此一番举动,衙役皆知,就该访出,只因按台怕出丑,吩咐不得张扬,故过公子打听不出。闷闷的过了二十余日,忽见按院大人来请,只道有好意,慌忙去见他。不期到了后堂,相见过,冯按院就先开口道:“本院为世兄,因初到不知就里,几乎惹出一场大祸来。”过公子道:“以按台之重,成就治下一女子婚姻,纵有些差池,恐也无甚大祸。为何老恩台大人,出尔反尔?”冯按院道:“本院也只认这水小姐是治下一女子,故行牌弹压她,使她俯首听命,不敢强辞。谁知这水小姐为人甚是厉害,竟是个大才大智之人。牌到时略不动声色;但满口应承,却悄悄自做了一道本,暗暗差一个家奴,进京去击登闻鼓参劾本院,你道厉害不厉害!”
过公子听了,吃惊道:“她一个少年女子,难道这等大胆!
只怕还是谎说,以求苟免。且请问老恩台大人,何以得知?”
冯按院道:“她参劾本院,还不为大胆,她偏又有胆气,亲自送奏本来与本院看。”过公子道:“老恩台大人就该扯碎她的奏章,惩治她个尽情,她自然不敢了。”冯按院道:“她妙在将正本先遣人进京三日,然后来见本院。本院欲要重治她,她的正本已去了,倘明日本准时,朝廷要人,却将奈何?不独本院不便处治她,她却手持一把利刃,欲自刺,将以死来挟制本院。”过公子道:“就是她的本上了,老恩台大人辩一本,未必就辩不过她。”
冯按院道:“世兄不曾见她的本章,她竟将本院参倒了,竟无从去辩。此本若是准了,不独本院有罪,连世兄与老师都要被反出是非来,故本院不得已,只得出告示安慰她,她方说出家奴姓名、形状,许我差人星夜赶回。连日世兄累累赐顾,本院不敢接见者,恐怕本赶不回,耳目昭彰,愈加谈论。今幸那本章赶回来了,故特请世兄来看,方知本院不是出尔反尔,盖不得已也。”因取了水小姐的本章,送与过公子看。
过公子看了,虽不深知其情,然看见”谄师媚权”等语,也自不寒而栗,因道:“这丫头怎无忌惮至此,真正可恶,难道就是这等罢了,其实气她不过,又其实放她不下!还望老恩台大人,看家父之面,为治晚生另作一个斧柯之想。”冯按院道:“世兄若说别事,无不领教,至于水小姐这段姻缘,说来有些不合,本院劝世兄倒不如冷了这个念头吧。只管勉强去求,恐怕终要弄出事来。我看这女子举动莫测,不是一个好惹的。”
过公子见按院推辞,无可奈何,只得辞了出来。只是心不甘服,因寻心腹成奇,与他商量,遂将他上的本章大意,念与他听道:“这丫头告谄师媚权,连父亲也参在里面,你道恶也不恶!”成奇道:“她本章虽恶,然推她苦死推托之情,却不是嫌公子无才无貌,但只念男女皆无父命。若论婚姻正礼,她也说得不差。我想这段姻缘,决难强求。公子若必要成亲,除非乘此时她父亲贬谪,老爷又不日拜相,速速赶人进京,与老爷说知此情,求老爷做主,遣人到戍所去求亲。你想,那水侍郎在此落难之时,无有不从,倘她父亲从了,便不怕她飞上天去!”
过公子听了,方才大喜道:“有理,有理!现成的一条大路不走,却怎走远路?如今就写家书,去与父亲说。但是书中写不尽这些委曲,家里这些人又都没用,必得兄为我走一道,在老父面前,见景生情,撮补成了方妙。”成奇道:“公子喜事既委托于我,安敢辞劳?就去,就去!”过公子大喜道:“得兄此去,吾事济矣。”因恳恳切切写了一封家书与父亲,又取出盘缠,叫一个老家人,同成奇进京去了。正是:满树寻花不见花,又从树底觅根芽。
谁知春在邻家好,蝶闹蜂忙总是差。
按下成奇与家人进京去求亲不提。却说铁公子自山东归到大名府家里,时时佩服小姐之恩,将侠烈之气,渐次消除了,只以读书求取功名为念。一日,在邸报上看见父亲铁都院有本告病,不知是何缘故,心下着急,因带着小丹骑了匹马,忙忙进京去探望。将到京师,忽见一个人骑着一匹驴子在前面走。
铁公子马快,赶过他的驴子,因回头一看,却认得是水家的家人水用。因吃惊问道:“你是水管家呀,为何到此?”水用抬头看见是铁公子,慌忙跳下驴来说道:“正要来见铁相公。”
铁公子听了,惊讶道:“你要来见我做什么?”只得也勒住马,跳了下来。又问道:“你来端的是为老爷的事,还是为小姐的事?”水用道:“是为小姐的事。”铁公子又吃一惊道:“小姐又为甚事,莫非还是过公子作恶?”水用道:“正为过公子作恶,这遭做得更恶,所以家小姐急了,叫我进京击登闻鼓上本。又恐怕我没用,故叫我寻见铁相公,要求指点指点。”铁公子道:“上本容易,且问你过公子怎生作恶,就至于上本?”
水用道:“前番是过公子自家谋算,识见浅短,故小姐随机应变,俱搪塞过了。谁知新来的按院,是过老爷门生,死为他出力,竟发下两张宪牌到县里,来勒逼着一月成亲,如何拗得他过?家小姐不得已,方才写了一道本章参他,叫我来寻相公指引。今日造化,恰好撞着,须求铁相公作速领小的去,路上要使用的,小人俱带在此。”
铁公子听了,不觉大怒道:“那个御史,敢如此胡为?”
水用道:“按院姓冯。”铁公子道:“定然是冯瀛这坏贼了!
小姐既有本,自然参得他痛快。这不打紧,也不消击鼓,我送到通政司,央他登时进上,候批下来,等我再央礼科抄参几道,看这坏贼的官可做得稳!”水用道:“若得铁相公如此用情,自然好了。”铁公子说罢,因跨上马道:“路上说话不便,我的马快先去,你可随后赶到都察院私衙里来,我叫小丹在衙前接你。”水用答应去了。铁公子就将马加上一鞭,就似飞的去了。
不多时,到了私衙。原来铁御史告病不准,门前依旧热热闹闹。铁公子忙进衙拜见了父母,知道是朝廷有大议,要都察院主张,例该告病辞免,没有甚大事,故放了心。就吩咐小丹在衙前等候水用。直等到晚,并不见来。铁公子猜想道:“水小姐既吩咐他托我上本,怎敢不来?莫非他驴子慢,到得迟,寻下处歇了,明早定来见我。”到了次早,又叫小丹到衙前守候,直守到午后,也不见来。铁公子疑惑道:“莫非他又遇着有力量的熟人,替他上了,故不来见我?”只得差了一个能事的承差,叫他去通政司访问,可有兵部水侍郎的小姐差人上本。
承差访问了来回复道:“并没有。”铁公子委决不下,又叫人到午门外打听,今日可有人击鼓上本。又回道:“没有。”铁公子一发动疑,暗暗思忖道:“他分明说要央我上本,为何竟不见来,莫非他行事张扬,被按院耳目心腹听知,将他暗害了?
或者是一时得了暴病睡倒了?”一霎时就有千思百想,再也想不到是水用将到城门,忽被冯按院的承差赶了转去。又叫人到各处去找寻,一连寻了三五日,并无踪影。
铁公子着了急,暗想道:“水小姐此事,若是上本准了,到下处去,便不怕按君了;今本又不上,按君威势,她一个女子,任是能干,如何拗得他过?况她父亲又被贬谪,历城一县,都是奉承过公子的,除了我不去救她,再有谁人肯为她出力?
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水小姐于我铁中玉,可谓知己之出类拔萃者矣,我若不知,还可谢责。今明明已知,而不去助她一臂,是须眉男子不及一红颜女子,不几负知己乎!”
主意定了,即辞了父母,只说仍回家读书,却悄悄连马也不骑,但雇了一匹驴子骑着,仍只带了小丹,星夜到山东历城县来,要为水小姐出力。一路上思量道:“若论这坏贼如此作恶,就该打上堂去,辱他一番,与他个没体面,方觉畅意。只他是个代天巡狩的御史,我若如此,他上一本,说我凌辱钦差,他倒转有词了。那时就到御前与他折辩,他的理短,我的理长,虽也不怕他,但我见水小姐折服强暴,往往不动声色,我若惊天动地动起粗来,她未免又要笑我是血气用事了。莫若先去见水小姐,只将冯按院的两张勒婚虎牌拿了进京,叫父亲上本参他谄师媚权,逼勒大臣幼女,无媒苟合,看他怎生样解救!”
正是:
热心虽一片,中有万千思。
不到相安处,彷徨无已时。
铁公子主意定了,遂在路上不敢少停,不数日就赶到历城县,寻一个下处,安放了行李,叫小丹看守,遂自走到水侍郎家里来。到了门前,却静悄悄不见一人出入,只得走进大门来,也不看见一人出入,只得又走进二门来,虽也不见有人出入,却见门旁有一张告示挂在壁上。近前一看,却正是冯按院出的。
心下想道:“这坏贼既连出二牌,限日成婚,怎又出告示催逼?
正好拿它去做个指证。”一边想,一边看去,却原来不是催婚,倒是禁人强娶的。看完了,心下又惊又喜道“这却令人不解。
前日水用明明对我说,按院连出二牌催婚,故水小姐事急上本,为何今日转挂着一张禁娶的告示在此?莫非是水小姐行了贿赂,故反过脸来?再不然或是水侍郎复了官,故不敢妄为?”再想不出,欲要进去间明,又想道:“她一个寡女,我又非亲非故,若她被遭了强娶的患难,我进去问声还不妨,她如今门上贴着这样平平安安的告示,我若进去访问,便涉假公济私之嫌了,这又断乎不可,且到外面去细访,或者有人知道,也未可知。”因走了出来。
不期刚走出大门,忽撞见水运在门前走过,彼此看见,俱各认得,只得上前施礼。水运暗想道:“他向日悻悻而去,今日为何又来,想是也着了魔。”因问道:“铁相公几时来的,曾见过舍侄女么?”铁公子道:“学生今日才来,并不敢惊动令侄女。”水运道:“既不见舍侄女,却又为何到此?”铁公子道:“学生在京,传闻得冯按院擅作威逼,连出二牌,限一月要逼令侄女出嫁,因思女于之嫁,父命之,关御史何事,私心窃为不平。故不远千里而来,欲为令侄女少助一臂。适在门内,见冯按院有示,禁人强娶,此乃居官善政,乃知是在京之传闻者,误也,故决然而返耳。”
水运听了,大笑道:“铁先生可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矣。虽属高义,也只觉举动太轻了。此话便是这等说,既然已远远到此,还须略略少停,待学生说与舍侄女,使她知感,出来拜谢拜谢,方不负此一番跋涉。”铁公子:“学生之来,原不全是为人,不过要平自心之不平耳。今自心之不平已平,又何必人之知感,又何必人之拜谢?”说罢,将手一举道:“老丈请了。”竟扬长而去。
水运还要与他说话,见他竟一拱而别,心下十分不快,因想道:“这小畜生怎还是这等无状,怎生摆布他一场方畅快!”
想了半晌,并无计策,因又想道:“还须与过公子去商量方。”
因先叫了一个小厮,悄悄赶上铁公子,跟了去,打听他的下处。
然后一径走来,寻见过公子,将撞见铁公子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过公子听罢,连连跌足道:“这畜生又想要来夺我婚姻了,殊可痛恨!我实实饶他不过,拼着费些情面,要与他做一场。”
水运道:“这一场却怎生与他做?”过公子道:“明日寻见他,借些事故,与他厮闹一番,然后将他告在冯按院处,不怕老冯不应承。”水运摇头道:“此计不妙。我闻得这姓铁的父亲做都察院,我想都察院是按院的堂官,这冯按院就十分要护公子,却也不敢难为堂官的儿子。”过公子听了,吃惊道:“是呀,我倒不曾想着此,却如之奈何!”水运道:“我想起来,如今也不必动大干戈,只小耍他一场,先弄得他颠三倒四,再打得他头破血出,却又没处叫屈,便也够他的了。”
过公子道:“得能如此,方能出气,且问计将安出?”水运道:“这姓铁的虽然嘴硬,然年纪小小的,我窥他来意,未必不专致在我侄女儿身上。方才被我撞破了,没奈何,只得说这些好看话儿,遮掩遮掩。我想他心上,不知怎生样思量一见哩!公子如今莫若将计就计,叫一个童子去请他,只说是水小姐差来的,说今早知他到门,恐人多,不便出来相见,约他今晚定更时分在后花园门口一会,有要紧的话说。那姓铁的便是神仙,也猜不出是假的。等他来时,公子却暗暗埋伏下几个好汉,打得他头青眼肿,却到哪里去诉苦?你道此计好不好?”
过公子听了,喜得满脸都是笑,回赞道:“好妙计,百发百中!
且打他一顿,报个信与他,使他知历城县豪杰是惹不得的!因叫出一个乖巧会说的童子来,将诉说的言语,细细吩咐明白,叫他如此如此。那童子果然乖巧,一一领会。正吩咐完,恰好水运叫去打听铁公子下处的小厮也来了。因叫他领到铁公子下处来。
此时铁公子因冯按院出告示的缘故,不知其详,放心不下,遂走到县前,要见鲍知县,问个明白。不料鲍知县有公务出门,不在县中,只得仍走了回来。水家小厮看见,忙指与童子道:“这走来的,正是铁相公。”童子认得了,却让铁公子走进下处,他即随后跟了进来,低低叫一声:“铁相公,又到哪里去来,小厮候久了。”铁公子回头看时,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童子,因问道:“你是谁家的,候我做什么?”那童子不就说话,先举眼四下一看,见没有人,方走近铁公子身边,低低说道:“小的是水小姐差来的。”铁公子惊疑道:“水小姐她家有大管家水用等,为何不差来,却怎叫你来?你且说差你来见我有甚话说?”童子道:“小姐要差水用来,因说恐有不便,故差小的来。小的是小姐贴身伏侍的,可以传达心事。”铁公子道:“有什么心事要你传达?”童子说:“小姐说:’早间蒙铁相公赐顾,已有人看见,要出来相会,一来众人属目,不便谈心;二来被人看见,又要论是论非;三来铁相公又未曾叩门升堂,差人留见,又恐涉私非礼,只得隐忍住了。然感激铁相公远来一片好心,必当面谢一谢。’故悄悄差小的来见铁相公。”铁公子道:“你可回去对小姐说,说我铁挺生虽为小姐不平而来,不过尽我之心,却非要见小姐之面。小姐纵有感我之心,却无见我谢我之理。盖男女与朋友不同耳。”童子道:“小姐岂不知男女无相见之礼?但说前番已曾相见过,今日铁相公又为小姐远远而来,反避嫌不见,转是矫情了。欲今请去相见,又恐闲人说短论长,要费分辨。莫若请铁相公定更时分,悄悄到后花园门首去一会,人不知鬼不觉,实为两便。望铁公子不要爽约,以负小姐之心。”
铁公子听了,勃然大怒道:“胡说!这些话从哪里说起?
莫非你家小姐丧心病狂么?”童子道:“家小姐是一团美意,怎么铁公子倒恼起来?”铁公子一头怒,一头想道:“水小姐以礼法持身,何等谨慎,怎么说此非礼之言?难道相隔不久就变做两个人?此中定然有诈。”因一手将童子捉住,又一手指着童子的脸要打道:“你这小奴才,有多大本领,怎敢将美人局来哄骗我铁相公!那水小姐乃当今的女中豪杰,你怎敢造此邪秽之言来污她?我铁相公也是一个皎皎挣挣的汉子,你怎敢捏此淫荡之言来诱我?我想这些言语,你一个小小孩子,也造作不出,定有人主使。可实说是谁家的小厮?这些言语是谁教你的?我便饶你。你若半字含糊,我就带你到县中,叫县主老爷将你这小奴才活活打死!”
童子正说得有枝有叶,忽被铁公子一把捉牢,只恨恨要打,吓得他魂都不在身上,又见铁公子将他隐情都先说破,更加慌张。初还强辩一两句道:“我实是水小姐差来的,这些话实在是水小姐叫我说的。”后被铁公子兜嘴两个耳光,打慌了,只得直说道:“我实是过公子的童子,这些话都是水老相公教的,实实不干小的之事,求铁相公饶了我吧!”铁公子听了,方哈哈大笑道:“魑魅魍魉,怎敢在青天之下弄伎俩!”因开了手,放起小童道:“你既直说了,饶你去吧。你可对水家老奴才说,我铁相公是个烈丈夫,水小姐是个奇女子,所行所为,非义即侠,岂小人所能得知!叫他不要只管自讨苦吃,饶你去吧!”
童子得脱了身,哪里还敢做声?因将袖子掩着脸,一路跑了回去。此时水运还同过公子坐着等信,忽见童子垂头丧气走了回来,不胜惊讶。过公子忙问道:“你如何这等模样?”童子因吃了苦,看见家主,不觉眼泪落了下来道:“这都是水老相公害我!”水运道:“我叫你去充作水家的人,传水小姐的说话,他自然欢喜,你怎倒说我害你?”童子道:“水老相公,你也忒将那铁相公看轻了!那铁相公好不厉害,两只眼看人,比相面的还看得准些,一张嘴说话论事,就象看见的一般。小的才走到面前,说是水小姐差来的,那铁相公就有些疑心,说道:‘既是水小姐差来,怎不差那大家人,却叫你来?小的说:‘我是水小姐贴身伏侍的,故差了来。’那铁相公早有几分不信,就放下面孔来问道:‘差你来做什么?’小的一时没主意,只得将水老相公叫我去说水小姐约他后园相会的活,细细说了一遍。那铁相公也忒性急,等不得说完,便大怒起来,将小的一把捉住乱打道:‘你是谁家的小奴才,敢大胆将美人局来哄我铁相公!那水小姐是个闺中贤淑,怎说此丧心病狂之言,定是谁人诈骗!若不实说,就要送小的到县里去究治。”小的再三求饶,他好不厉害,决定不放,只等小的说出真情,他方大笑几声,饶了小的、临出门又骂水老相公作魑魅魍魉,叫我传话给水老相公,不要去捋虎须,自讨苦吃。”
过公子与水运听了,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呆了半晌,水运忽发狠道:“这小畜生怎如此可恶,我断断放他不过!”过公子道:“你虽放他不过,却也奈何他不得。”水运道:“不打紧,我还有一计,偏要奈何他一场才罢。”只因这一计,有分教:孽造于人,罪还自受。不知水运更有何计,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冷面孔翻得转一席成仇
词曰:
公子无知,要捋虎须称结契。且引鱼虾,上把蛟龙臂。
及至伤情,当面难回避。闲思议,非他恶意,是我寻恼气!
调寄《点绛唇》
却说过公子听见水运说,又有甚算计,可以奈何铁公子,因忙忙问道:“老丈又有甚妙算?”水运道:“也无甚妙算。
但想他既为舍侄女远远而来,原要在舍侄女身上,弄出他破绽来。方才童子假的被他看破,故作此矫态,我如今撺掇我侄女儿,真使人去请他,看他反作何状,便可奈何他了。”过公子听了,沉吟道:“此算好便好,只是他正没处通风,莫要转替他做了媒人,便不妙了。”水运道:“媒人其实是个媒人,却又不是合亲的媒人,却是破亲的媒人。公子但请放心,我只管安排。”
因辞了回家,来见冰心小姐道:“贤侄女,你果然有些眼力,我如今方服煞你。”冰心小姐道:“叔叔有甚服我?”水运道:“前日那个铁相公,人人都传说是拐子,贤侄女独看定不是,后来细细访问,方知果然不是拐子,倒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人。”冰心小姐道:“这是已往之事,叔叔为何又提起?”
水运道:“因我今日撞见他,感他有情有义,故此又说起。”冰心小姐道:“叔叔偶然撞见,何以便知他有情有义?”水运道:“我今日出门,刚走到你门前,忽撞见铁公子从门里出来,我想起他向日我为你婚姻,只说得一句,他就怫然变色而去。今日来,疑他定怀不良之念,因上前相见,要捉他个破绽,抢白他一场,不期他竟是一个好人,此来倒是好意。”冰心小姐道:“叔叔怎知他来,却是好意?”水运道:“我问他到此何为?他说在京中听得人说,冯按院连出二牌,要强逼侄女与过公子成婚,知道非侄女所愿,他愤愤不平,故不惮道路之远,赶将来要与冯按院作对。因他不知起事根由,故走来要见侄女,问个明白。不期到了门内,看见冯按院出的告示,却是禁止强娶的,与他所闻大不相同,始知是传言之误,故连门也不敲,竟欢欢喜喜而去。我见他如此有情有义的举动,岂不是个好人!”
冰心小姐道:“据叔叔今日来,再回想当日在县堂救我之事,乃知此生素抱热肠,不是一时轻举,侄女感佩敬之,不为过矣。”水运道:“他前日在县堂救你,你既接他养病,可谓义侠往来,两不相负。但他今日远来,赴你之难,及见无事,竟欢然默默而去,绝不自矜,要你知感,则他独自一段义气,已包笼侄女于内矣。侄女受他如此护持之高谊,却漠然不知,即今知之,却又漠然不以为意,揆之于义,殊觉失礼;问之于心,未免抱惭。若以两人之义侠相较,只觉侄女稍逊一筹了。”
冰心小姐道:“叔叔教训侄女之言,字字金玉;但侄女一女子,举动有嫌,虽抱知感之心,亦只好独往独来于漠然之中,而冀知我者知耳。岂能剖而相示,以尊义侠之名?”水运道:“说便是这等说,只觉他数百里奔走之劳,毫无着落,终不舒畅,莫若差人去请他来拜谢,使他知一片热肠,消受有人,不更快乎?”
此时冰心小姐,因水用到京,被冯按院追了回来,后来不上本事情正无由报知,今见水运要她差人去请铁公子来谢,正合了她的机会。虽明知水运是计,遂将计就计,答应道:“听叔叔说来,甚是合理,侄女只得遵叔叔之命而行,但请他的贴子,却要借叔叔出名。”水运道:“这个自然。”冰心小姐因取出一个请贴来,当面写了,请他明午小酌,叫水用去请。水用道:“不知铁相公下处在哪里?”水运因叫认得的小厮领了去。
水用到得下处,恰好铁公子正在踌躇要回去,又不知冯按院出告示的缘故,要访问又不知谁人晓得。忽看见水用走进来,满心欢喜,因问道:“前日遇见时,你曾说要央我上本?”水用道:“不期那日刚遇见铁相公之后,就被冯按院老爷承差赶上,不由分说,竟追了回来。路上细细问他,方知是家小姐当堂将本稿送与冯按院看,他见本内参得他厉害,也慌了,再三央求家小姐,许出告示,禁人强娶。家小姐方说明小的姓名形相,叫他来赶。小人一时被他赶回,故失了铁相公之约。不期铁相公抱此云天高义,放心不下,远远跋涉而来,家小姐闻之,甚是感激。故差小人来,要请铁相公到家去拜谢。”因将请贴呈上。铁公子听见水用说出缘由,更加欢喜道:“原来有许多委曲。我说冯瀛这贼坯,为何就肯掉转脸来?你家小姐真的了不起!我早间到你门上,看见告示,就要回去,因不知详细,故在此寻访。今你既说明了,我明早准行矣。本该到府拜谢小姐向日垂救深情,惟嫌疑之际,恐惹是非,故忍而不敢。这贴子你可带回去,小姐的盛意,已心领了,万万不能趋教。”水用道:“铁相公举动光明,家小姐不过略略尽情,有何奉屈铁相公,止不过家二老爷相陪,家小姐不过略略尽情,有何嫌疑?
请铁相公去略略尽情。”铁公子道:“我与你家小姐,往来于义侠之中,原不在形骸之内,何必区区作世情酬应?你可回去谢声,我断断不来。”水用见铁公子说得斩截,知不可强,只得回家报知冰心小姐与水运。冰心小姐听说不来,反欢喜道:“此人情有为情,义有为义,侠有为侠,怎认得这等分明,真可敬也!”
惟水运所谋不遂,不胜闷闷,只得又走来见过公子商量道:“这姓铁的一个少年人,明明为贪色,却真真假假,百般哄诱他不动。口虽说去,却又不去,只怕他暗暗的还有图谋。
公子不可不防。”过公子道:“我看此人如鬼如蜮,我一个直人,哪里防得他许多?我在历城县,也要算做一个豪杰,他明知我要娶你侄女儿,怎偏偏要走到我县中来,与你侄女儿歪缠,岂不是明明与我作对头?你诱他落套,他又偏偏不落套;你哄他上当,他又偏偏不上当。我哪里有许多工夫去防范他?莫或明日去拜他,只说是慕他豪杰之名,他没个不回拜之哩。等他回拜之时,拚设一席酒请他,再邀了张公子、李公子、王公子一班贵人同饮。饮到半酣,将他灌醉,寻些事故,与他争闹起来,再伏下几个有气力的闲汉,大家一齐上去,打他一个半死,出出气,然后告到冯按院处,就是老冯晓得他是堂官之子,要护他,却也难为我们不得。弄到临时,做好做歹,放了他去,使他正眼也不敢视我历城县的人物,岂不快哉!”水运听了,欢喜的打跌道:“此计痛快之极,只要公子做得出。”过公子:“我怎的做不出!他老子是都堂,我父亲是将拜相的学士,哪些儿不如他!”水运道:“既然公子主意定了,何不今日就去拜他,恐他明日正不知要去了。”
过公子因叫人写了一个”眷小弟”的大红全柬,坐了一乘大轿,跟着几个家人,竟抬到下处来拜铁公子。铁公子见了名贴,知是过公子的,因鄙其为人,忙躲开,叫小丹只回说不在。
过公子下了轿,竟走进寓内,对小丹说了许多殷勤思慕之言,方才上轿而去。铁公子暗想道:“我是他的对头,他来拜我做什么?莫非见屡屡算计我不倒,又要设法来害我?”又暗笑道:“你思量要害我,只怕还甚难。但我事已完了,明日要回去,哪有闲工夫与他游戏?只是不见他便了。”又想道:“他虽为人不端,却也是学士之子,既招招摇摇来拜一场,我若不去回拜,只道我傲物无礼了。我想他是个酒色公子,定然起得迟,我明日趁早投一贴子就行,拜犹不拜,使他无说,岂不礼智两全?”
算计定了,到了次日,日未出就起来,叫小丹收拾行李,打点起身,自却转央店上一个下厮,拿了帖子,来回拜过公子。
不期过公子已伏下人在下处打听,一见铁公子来拜,早飞报与过公子。刚等铁公子到门,过公子早衣冠齐楚,笑嘻嘻的迎将出来道:“小弟昨日晋谒,不过聊表仰幕之诚,怎敢又劳兄台赐顾?”因连连打恭,邀请进去。铁公子原打算一到门,投了名帖便走,忽见过公子直出门迎接,十分殷勤,一团和气,便放不下冷脸来,只得投了名帖,两相揖让,到了厅上,铁公子就要施礼。过公子止住道:“此间不便请教。”遂将铁公子直邀到后厅,方才施礼序坐,一面献上茶来。过公子因说道:“久闻兄台英雄之名,急思一会,前蒙辱临敝邑时,即谋晋谒,而又匆匆发驾,抱恨至今。今幸隆临,又承垂顾,诚为快事。
敢攀作平原十日之饮,以慰饥渴之怀。”
茶罢,铁公子就立起身来道:“承长兄厚爱,本当领教,只是归心似箭。今日立刻就要行了,把臂之欢,留待异日可也。”说着往外就走。过公子拦住道:“相逢不饮,真令风月笑人,任是行急,也要屈留三日。”铁公子道:“小弟实实要行,不是故辞,乞兄长相谅。”说罢,又往外走。过公子一手扯住道:“小弟虽不才,也忝为宦家子弟,兄台不要看得十分轻了,若果看轻,就不该来赐顾,既蒙赐顾,便要算做宾主。
小弟苦苦相留,不过欲少尽宾主之谊耳,非有所求也。不识兄台何见拒之甚也。”铁公子道:“蒙长兄殷殷雅爱,小弟亦不忍言去,但已束装,行色匆匆,势不容缓耳。”过公子道:“既是兄台不以朋友为情,决意要行,小弟强留,也自觉惶愧,但只是清晨枵腹而来,又令枵腹而去,弟心实有不安。今亦不敢久留,只求略停片时,少劝一餐,而即听驱车就道,亦不为迟,庶几人情两尽,难道兄台还不肯俯从?”铁公子本不欲留,因见过公子深情厚意,恳恳款留,只得坐下道:“才进拜,怎便好相扰?”过公子道:“知己相逢,当忘你我。兄台快士,何故作此套言?”
正说不了,只见水运忽走了进来,看见铁公子,忙施过礼,满面堆笑道:“昨日舍侄女感铁先生远来高谊,特托我学生具柬奉屈,略表微枕,不识铁公子何故见外,苦苦辞了。今幸有缘,又得相陪。”铁公子道:“我学生来殊、草草,去复匆匆,于礼原无酬酢,故敬托使者辞谢。即今日之来,亦不过愿一识荆也,而蒙过兄即谆谆款留。欲留恐非礼,欲去又恐非情,正在此踌躇,幸老丈有以教之。”水运道:“古之好朋友,倾盖如故。铁先生与过舍亲,难道就不如古人,乃必拘拘于世俗?
如此甚非宜也。”水运说完,过公子大笑道:“还是老丈人说得痛快!”
铁公子见二人互相款留,竟不计前事,只认做好意,便笑了一笑坐下,不复言去。不多时,备上酒来,过公子就逊坐。
铁公子道:“原蒙怜朝饥而授餐,为何又劳赐酒?恐饮非其时也。”过公子笑道:“慢慢饮去,少不得遇着饮时。”三人俱各大笑,就坐而饮。原来三人与曲蘖先生俱是好友,一拈上手,便津津有味,你一杯,我一盏,便不复推辞。
饮了半响,铁公子正有个住手之意,忽左右报王兵部的三公子来了。三人只得停杯接见。过公子就安坐道:“王兄来得甚妙。”因用手指着铁公子道:“此位铁兄,豪杰士也,不可不会。”王公子道:“莫非就是打入大候养闲堂的铁挺生兄么?”水运忙答道:“正是,正是。”王公子因重复举手打躬道:“久仰,久仰!失敬,失敬!”因满斟了一巨觞,送与铁公子道:“借过兄之酒,聊表小弟仰慕之私。”铁公子接了,也斟了一觞回敬道:“小弟粗豪何足道,兄台如金如玉,方得文品之正。”彼此交赞,一连就是三巨觞。
铁公子正要告止,忽左右又报:李翰林的二公子来了。四人正要起身相迎,那李公子已走到席前止住道:“相熟兄弟,不消动身,小弟竟就坐吧。”过公子道:“尚有远客在此。”
铁公子听说,只得离席作礼。那李公子且不作揖,先看着铁公子问道:“好英俊人物!且请教长兄尊姓台号?”铁公子道:“小弟乃大名铁中玉。”李公子道:“这等说是铁都宪的长君了。”
连连作揖道:“久闻大名,今日有缘幸会。”过公子就邀入坐。
铁公子此时酒已半酣,又想着要行,因辞说道:“李兄才来,小弟本不该就要去,只因来得早,叨饮过多,况行色匆匆,不能久停,只得先告别了。”李公子因作色道:“铁兄也太欺人了!既要行,何不早去,为何小弟刚到,就一刻也不能留?
这是明明欺小弟不足与。”水运道;”铁先生去是要去久了,实不为李先生起见。只是李先生才来,一杯也不共饮,未免恝然。
方才王先生已有例,对饮过三巨觞。李先生也只照例对饮三觞吧。三觞饮后,去不去,留不留,听凭客人,却与主人无干了。”
李公子方回嗔作喜道:“水老丈此说,还略略近情。”铁公子无奈,只得又复坐下与李公子对饮了三巨觞。
饮才完,忽左右又报道:“张吏部的大公子来了。”众人还未及答应,只见那张公子歪戴着一顶方巾,乜斜着两只色眼,糟包着一个麻脸,早吃得醉醺醺,一路叫将进来道:“哪一位是铁兄,既要到我历城县来做豪杰,怎不会我一会?”铁公子正立起身来,打算与他施礼,见他言语不逊,便又坐下来答应道:“小弟便是铁挺生,不知兄长要会小弟,有何赐教?”张公子也不为礼,瞪着眼对铁公子看了又看,忽大笑说道:“我只道铁兄是七个头八个胆的好汉子,却原来青青眉目,白白面孔,真无异于女子。想是恶候后身了。这且慢讲,且先较一较酒量,看是如何。”
众人听了,俱赞美道:“张兄妙论,大得英雄本色!”铁公子道:“饮酒饮情也,饮兴也,饮性也,各有所思。故张神圣之传,仅及三杯,淳于髡簪珥纵横,尽乎一夜。而此时之饮,妙态百出,实未尝较量多寡以为雄。”张公子道:“既是饮态百出,安知较量多寡以为雄,又非饮态中之妙态哉!”且用手扯了铁公子同坐,叫左右斟起两巨觞来,将一觞送与铁公子,自取一觞在手,说道:“朋友饮酒饮心也,我与兄初会面,知人知面不知心,且请一觞,看是如何?”因举起觞来一饮而干。
自干了,遂举空觞,要铁公子照干。铁公子见人干得爽,无奈何也只得勉强吃干了。张公子见铁公子吃干,方欢喜道:“这才象个朋友!”一面又叫左右斟起两觞。
铁公子因辞道:“小弟坐久,叼饮过多,适又陪王兄三觞,李兄三觞,方才却又陪长兄一觞,贱量有限,实实不能再饮了。“张公子道:“既王、李二兄俱连三觞,何独小弟就只一觞而止,是欺小弟了。不瞒长兄说,小弟在历城县中也要算一个人物,从不受人之欺,岂肯受吾兄之欺哉?”因举起觞来,又一饮而干;自干了,又要铁公子照干。
铁公子来得早,又不曾吃饭,空腹酒吃了这半日,实实有八九分醉意,拿着酒杯,只是不吃。因被那张公子催的紧急,转放下酒杯,瞪着眼,靠着椅子,也不做声,但把头摇着。张公子看见铁公子光景不肯吃,便满面含怒道:“议明对饮,我吃了,你如何不吃?莫非你恃强欺我么?”铁公子一时醉的身子都软了,靠着椅子,只是摇头道:“吃得便吃,吃不得便不吃,有什么强,有什么欺?”张公子听了,忍不住发怒道:“这杯酒你敢不吃么?”铁公子道:“不吃便怎么?”张公子见说不吃,便勃然大怒道:“你这小畜生,只可在大名使势,怎敢到我山东来装腔!你不吃我这杯酒,我偏要你吃了去!”
因拿起那杯酒来,照着铁公子夹头夹脸只一浇。
铁公子虽然醉了,心中却还明白,听见张公子骂他小畜生,又被浇了一头一脸酒,着这一急,急得火星乱进,因将那酒都急醒了,忙跳起身来将张公子一把扯住,揉了两揉道:“好大胆的奴才,怎敢到虎头上来寻死!”张公子被揉急了,便大叫道:“你敢打我么?”铁公子便兜嘴一掌道:“打你便怎么!”
王、李二公子看见张公子被打,便一齐乱嚷道:“小畜生,这是什么所在,怎敢打人!”过公子也发话道:“好意留饮,乃敢倚酒撒野,快关门不要放他走了,且打他个酒醒,再送到按院去治罪!”暗暗把嘴一努,两厢早走出七八个大汉,一齐拥到前面。水运假劝道:“不要动粗!”上前来封铁公子的手。
铁公子此时酒已急醒,看见这些光景,已明知落局,转冷笑一声道:“一群疯狗,怎敢来欺人!”因一手捉住张公子不放,一手将桌子一掀,那些肴馔碗盏,打翻一地。水运刚走到身边,被铁公子只一推道:“看水小姐面上,饶你一打!”早推跌去有丈余远近,跌倒地上,爬不起来。王、李二公子看见势头凶恶,不敢上前,只是乱嚷乱叫道:“反了,反了!”过公子连连指挥众人齐上,众人刚到来,早被铁公子将张公子就象提大候的一般,提将起来,只一手扫得众人东倒西歪。
张公子原是个色厉内荏、花酒淘虚的人,哪里禁得提起放倒,撞撞跌跌,只弄得头晕眼花,连吃得几杯酒都呕了出来,满口叫道:“大家不要动手,有话好讲!”铁公子道:“没甚么话讲,只好送我出去,便万事全休;若还圈留,叫你人人都死!”张公子连连应承道:“我送你,我送你。”铁公子方将张公子放平站稳了,一手提着,自走了出来。众人眼睁睁看着,气得目瞪口呆,又不敢上前,只好在旁说硬话道:“禁城之内,怎也如此胡为!且饶他去,少不得要见个高下。”
铁公子只作不听见,提着张公子,直同走出大门之外,方将手放开道:“烦张兄传语诸兄:我铁中玉若有寸铁在手,便是千军万马中也可以出入,何况三四个酒色之徒,十数个挑粪蠢汉,指望要捋猛虎之须,何其愚也!我若不念绅宦体面,一个个手都扫光,脚都打折。我如今饶了他们的性命,叫他须朝夕焚香顶礼,以报我大赦之恩,不可不知也!”说罢,将手一举道:“请了。”竟大踏步回下处来。
到得下处,只见小舟已把行李打点的端端正正,又见水用牵着一匹马,也在那里伺候。铁公子不知就里,因问水用道:“你在此做甚?”水用道:“小姐访问过公子留铁相公吃酒,不是好意,定有一场争斗。又料定过公子争斗铁相公不过,必然要吃些亏苦。又料他若吃些亏苦,断不肯干休,定要起一场大是非。家小姐恐铁相公不在心,竟去了,让他们造成谤案,那时再办就迟了。家小姐又访知按院出巡东昌府,离此不远,请铁相公一回来,即快去面见冯按院,行将过公子恶迹呈明,立了一案,到后任他怎生播弄,便不妨了。故叫小人备马,在此伺候,服侍铁相公去。”铁公子听了,满心欢喜道:“你家小姐在铁中玉面上,如此用情,真令人感激不尽。你家小姐料事怎如此快爽,用心怎如此精细,真令人叹有不了!既承小姐教诲,定然不差。”因进下去,吃了午饭,辞了主人,竟上马带着水用、小丹,来到东昌府,去见冯按院。正是:英俊多余勇,佳人有俏心。
愿为知己用,一用一番深。
铁公子到了东昌府,访知冯按院正坐衙门,写了一张呈子,将四公子与水运结党朋谋陷害之事,细细呈明,要他提疏拿问。
走到衙门前,不待投文报告,竟击起鼓来,击了鼓,众衙役就不依衙规,竟扯扯曳曳,拥了进来。到了丹墀,铁公子尊御史代天巡狩的规矩,只得跪一跪,将呈子送将上去。冯按院在公座上看见铁公子,已若认得,及接呈子一看,见果是铁中玉,也不等看完呈子,就走出公座来,一面叫掩门,一面就叫门子请铁相公起来相见。一面看坐侍茶,一面就问道:“贤契几时到此,到此何干?本院并不知道。”铁公子道:“晚生到此,不过游学,原无甚事。本不该上渎,不料无意中忽遭群奸结党陷害,几至丧命,今幸逃脱,情实不甘。故匍匐台前,求老恩台代为伸雪。”
冯按院听了道:“谁敢大胆陷害贤契?本院自当尽法究治。”
复取呈子,细细看完,便蹙着眉头,只管沉吟道:“原来又是他几人!”铁公子道:“锄奸去恶,宪台事也。老宪台镜宇肃清,无所畏避,何独踌躇,宽假于此辈?”冯按院道:“本院不是宽假他们。但因他们尊翁,俱当道于朝,处之未免伤筋动骨,殊觉不便。况此辈不过在豪梁纨绔中作无赖,欲警戒之,又不知悛改;欲辱弹章,又实无强梁跋扈之雄。故本院未即剪除耳。今既得罪贤契,容本院细思所以治之者。”铁公子道:事既难为,晚生怎敢要求费老宪台之心?但晚生远人,今日之事,若不先呈明,一旦行后,恐他们如鬼如蜮,转捏虚词以为毁谤,则无以解。既老宪台秦镜已烛其奸,则晚生安心行矣。
此呈求老宪台立宪可也。”冯按院听了,大喜道:“深感贤契相谅,乞少留数日,容本院尽情。”铁公子立刻要行,冯按院知留不住,取了十二两程仪相送。铁公子辞谢而出。正是:乌台有法何须执,白眼无情用转多。
不知铁公子别后,又将何往,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出恶言拒聘实增奸险
词曰:
礼乐场中难用狠,况是求婚,须要她心肯。一味蛮缠拿不稳,全靠威风多受损。
君子持身应有本,百岁良缘,岂不深思忖?若教白璧受人污,宁甘一触成齑粉!
调寄《蝶恋
花》
话说铁公子辞了冯按院出来,就将冯按院说的话一一都与水用说明了,叫他说知小姐。因又说道:“你家小姐,慧心俏胆,古今实实无二,真令我铁中玉服煞。只因男女有别,不得时时相亲,深以为恨耳。然此天所定也,礼所制也,无可奈何。”
因将马匹归还水用回去,却自雇了一匹蹇驴,仍回大名府去。
正是:
来因义激轻千里,去为深情系一心。
慢道灵犀通不得,瑶琴默默有知音。
按下水用回复水小姐,铁公子自回大名府,不提。
却说过公子邀了三个恶公子,七八个硬汉,只指望痛打铁公子一场,出出胸中之气,不料反被铁公子将酒席掀翻,众人打得狼狼狈狈,竟自提着张公子送他出门,扬长而去,甚是大模大样,大家气得话都说不出。气了半晌,还是水运说道:“此事是我们看轻了,气也无用,也不料这小畜生倒有些膂力!”
过公子道:“他虽有膂力,却不是众打他不过,只因他用手提着张兄,故不敢上前耳,如今张兄脱了身,这事放手不得,待我率性叫二三十人,却打他一顿,然后到按院处去告他一状。”
张公子道:“既是过兄叫人去,我也叫二三十人去相帮。”
王公子、李公子也要叫人相帮。一时乘着兴,竟聚了百十余人。四公子同水运领着,竟拥到下处来寻铁公子厮打。及到下处问时,方知铁公子已去了。大家懊悔,互相埋怨。过公子道:“不须埋怨。他虽逃去,我有本事告一状,叫按院拿了他来。”水运道:“他是北直隶人,又不是属山东管,就是按院也拿他不来。”过公子道:“要拿他来也不难,只消我四人,共告一状,说他口称千军万马,杀他不过,意在谋反,故屡屡逞雄,打夺四人,欲为聚草屯粮之计,耸动按台,要他上本。
等本上了,我四家再差人进京,禀明各位大人,求他们暗暗相助,发下命令来拿人,那时他便有万分膂力,也无用了。”大家听了,俱欢喜道:“此计甚妙。”因叫人写了一张状子,四人同出名,又写水运作见证,约齐了,竟同到东昌府,来候冯按院放告日期,竟将状子投上。冯按院细细看了见证,合着铁公子前告之事,欲待就将铁公子先告他之事批明不准,又恐他们谤他听信一面之辞。欲要叫他四人面审,却恐伤体面,因见水运是见证,就出一根签,先拿水运赴审。
原来水运敢做见证,只倚着四公子势力,料没甚辩驳。忽见按院一根签,单单拿他去审,自己又没有前程,吓得魂飞天外,满身上只是抖。差人闻知他是水运,哪管他的死活,扯着就走。水运看着四公子,着急道:“这事怎么了!还求四位一齐进去,见见方好。恐怕我独自进去,没甚情面,一时言语答应差了,要误大事。”四公子道:“正该同见。”遂一齐要进去。差人不肯道:“老爷吩咐,单拿水运,谁有此大胆,敢带你们众人进去?”四公子无法,只得立住,因让差人单带水运到丹墀下,跪禀道:“蒙老爷见差,水运拿到。”
冯按院叫带上来。差人遂将水运直带至公座前跪下。冯按院因问道:“你就是水运么?”水运战战兢兢的答应道:“小的正是水运。”冯按院又问道:“做见证的就是你么?”水运道:“正是小的。”冯按院又问道:“这证见是你自己情愿做的,还是他四人强你做的?”水运道:“这证见也不是四人强小的做,也不是小的自情愿做,只因这铁中玉谋反之言,是小的亲耳听见,故推辞不得。”冯按院道:“这等说来,这铁中玉谋反是真了?”水运道:“果然是真。”冯按院道:“既真,你且说这铁中玉说的是什么谋反之言。”水运道:“这铁也杀他不过。
“冯按院又问道:“这铁中玉谋反之言,还是你独自听见的,还有别人亦听见的?”水运道:“若是小的独自听见的,便是小的冤枉他了。这句话实实与他们四人一同听见的。他们四人要做原告,故叫小的做见证。”冯按院道:“既是你们五人同听见,定有同谋,却在何处?”
水运因不曾打点,一时说不出,口里只管咯咯的打舌花。
冯按院看见,忙叫拿夹棍来。众衙役如虎如狼,吆喝答应一声,就将一副短夹棍,丢在水运面前。水运看见,吓得魂不附体,面如土色。冯按院又用手将案一拍道:“问你在何处听见,怎么不说?”水运慌做一团,没了主意,因直说道:“这铁中玉谋反之言,实实在过其祖家里听得的。”冯按院道:“这铁中玉既是大名府人,为何到得过其祖家里来?”水运道:“这铁中玉访知过其祖是宦家豪富,思量劫夺,假作拜访,故到他家。”
冯按院又问道:“你为甚也在那里?水运道:“这过其祖是小的女婿家,小的常去望望,故此遇见。”冯按院又问道:“你遇见他二人时,还是吃酒,还是说话,还是厮闹?”水运见按院问的兜搭,一时摸不着头路,只管延捱不说。冯按院因喝骂道:“这件事,本院已明知久矣!你若不实说真情,我就将你这老奴才活活夹死!”
水运见按院喝骂,一发慌了,只得直说道:“小的见他二人时,实是吃酒。”冯按院又问道:“你可曾同吃?”水运道:“小的撞见,也就同吃。”冯按院又问道:“这王、李、张三人,又是怎生来的?”水运道:“也是无心陆续撞来的。”冯按院又问道:“他三人撞来,可曾同吃酒?”水运道:“也曾同吃。”
冯按院又问道:“你五人既同他好好吃酒,他要谋反,你五人必定也同谋了,为何独来告他?”水运道:“过其祖留铁中玉吃酒,原是好意,不料铁中玉吃到酒醉时,却露出本相来,将酒席掀翻,抓人乱打,打得众人跌跌倒倒,故卖嘴说出’千军万马杀他不过’谋反的言语来。还说要将四家荡平做寨费,故四人畏惧,投首到老爷台下。若系同谋,便不敢来出首了。”
按院道:“抓人厮打,只怕还是掩饰,彼此果曾交手么?”水运道:“怎不交手?打碎的酒席器皿还在,老爷可差人去查看。”
冯按院道:“既相打,他从大名府远来,不过一人,你五家主众仆多,自然是他被伤了,怎么倒告他谋反?”水运道:“这铁中玉虽只一人,他动起手来,几十人也打他不过。因他有些本事,又口出大言,故过其祖等四人告他谋反。”冯按院又问道:“这铁中玉可曾捉获?”水运道:“铁中玉猛勇绝伦,捉他不住,被他逃走了。”
冯按院叫吏书将水运的口词,细细录了,因怒骂道:“据你这老奴才供称,只不过一群恶少酒后之殴,怎就妄告谋反?
铁中玉虽勇,不过一人,岂有一人敢于谋反之理?就是他说千军万马,杀他不过,亦不过卖口算勇,并非谋反之言。你说铁中玉逃走,他先已有词,告你们朋谋陷害,怎说逃走?据二词看来,吃酒是真,相打是真,他只一人,你们五人并奴仆一干,则你们谋陷是实,而你们告他谋反毫无可据,明明是虚。本院看过、王、张、李四人,皆贵门子,怎肯告此谎状?一定是你这老奴才与铁中玉有仇,在两边挑起事端,又敢来硬做证见,欺瞒本院,情殊可恨!”说着将手在筒内拔了六根签,丢在地下,叫拿下去打。
众皂隶听了,吆喝一声,就将水运扯下去,托翻在地,剥去裤子,擎着头脚,只要行杖,吓得水运魂都没了,满口乱叫道:“天官老爷,看乡绅体面饶了吧!”冯按院因喝道:“看哪个乡绅体面?”水运道:“小的就是兵部侍郎水居一的胞弟。”
冯按院道:“你既是他胞弟,可知水侍郎还有甚人在家?”水运道:“家兄无子,只有小的亲侄女在家看守,甚是孤危。前蒙老爷大恩,赏了一张禁人强娶的告示张挂,近日方得安宁,举家感思不尽。”冯按院道:“这等是真了。你既要求本院饶你,你可实在说来,与铁中玉有甚仇隙,要陷害他?”水运被众皂隶揿在地下,屁股朝天,正在求生不得之际,哪里还敢说谎?只得实说道:“小的与铁中玉原无仇隙,只因过其祖要拉小的在内。”冯按院道:“一则念你是乡绅子弟,二则看四公子面上,饶了你,快出去,劝四位公子息讼,不要生事!”因叫一个书吏押着水运,将原状与铁公子的呈子,并水运供称的口词,都拿出去与四位公子看,又吩咐道:“你就说此状,老爷不是不行,若行了,审出这样的情由,于四位实有不便。”
吩咐完,因喝声“押出去”。
水运听见,就象鬼门关放赦一般,跟著书吏,跑了出来,看见四公子,只是伸舌道:“这条性命,几乎送了。冯老爷审事,真如明镜,一毫也瞒他不得,快快去吧!”四公子看见铁公子已先有呈子,尽皆惊骇道:“我们只道他害怕逃了去,谁知他反先来呈明,真真算能事。”又见水运害怕,大家十分没兴,只得转写一帖子,谢了按院,走了回来,各自散去。
别人也渐渐丢开,惟过公子终放心不下,见成奇进京去,久无音信,又差一人妥当家人,进京去催信。正是:青鸟不至事难凭,黄犬无音侧耳听。
难道花心不轻露,牢牢密密护金铃?
按下过公子又差人进京不提。却说先差去的家人并成奇,到了京中,寻见过学士,将过公子的家书呈上。过学士看了,因叫成奇到书房中,与他坐了,细细问道:“大公子为何定要娶这水小姐?这水小姐的父亲已充军到边去了,恐怕门户也不相当。”成奇道:“大公子因访知这水小姐是当今的淑女,不但人物端庄、性情静正一时无两;只那一段聪明才干,任是材智人,也算她不过。故大公子立誓要求为她为配。”过学士因笑道:“痴儿子,既然要求她为配,只消与府县说知,央他为媒,行聘去娶就是了,何必又要你远远进京来见我,又要我远远到边上去求她父亲?”成奇道:“大公子怎么不求府县,正为求府县,用了百计千方,旨了万千气力,俱被这水小姐不动声色,轻轻的躲过,到底娶她不来。莫说府县压服她不倒,就是新到的冯按院,是老爷的门生,先用情为大公子连出两张虎牌,限一月成婚,人尽道再无移改的了,不料这水小姐,真真是个俏胆泼天,竟写了一道本章,叫家人进京击登闻鼓,参劾冯按院。”
过学士听了,惊讶道:“小小女子,怎有这等大胆,难道不怕按院拿她?成奇道:“莫说她不怕拿,她等上本的家人先去了三日,她偏有胆气,将参他的副本,亲自当堂送与冯按院看。冯按院看见参得厉害,竟吓慌了,再三苦苦求她,她方说出上本家人姓名,许他差飞马赶回。冯按院晓得她是个女中豪杰,惹她不得,故后来转替她一张禁人强娶的告示,挂在门前,谁敢问她一问?大公子因见按院也处她不倒,故情急了,只得托晚生传达此情,要老爷求此淑女,以彰关睢雅化。”
过学士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这水小姐如此聪慧,怪不得痴儿子这等属意。但这水居一也是个倔强任性之人,最难说话,虽与我同朝同里,往来却甚疏淡。况他无子,止此一女,未知他心属意何人。若在往日求他,他必装模做样,今幸他遣戍边庭,正在患难之际,巴不得有此援引,我去议亲,不愁不成。”成奇道:“老爷怎生样去求?”过学士道:“若论求亲之事,原该托一亲厚的媒人,先去道达其意,讲得他心允了,然后送定行聘。只是他如今充军边远,离京一二千里,央谁为媒去好?若央个小官,却又非礼;若求个大老,大老又岂可远出?况大老中,并无一人与他亲厚,莫若自写一封书,再备一副厚礼,就烦成兄去自求吧。”成奇道:“老爷写书自求,倒也快捷方式。若书中隐隐许他辩白,他贪老爷的势力,自然依允。
倘若毕竟执拗不从,他已问军,必有卫所管辖之官,并亲临上司,老爷可再发几个图书名帖,与晚生带着,临时或劝谕他,或挟制他,不怕他不允!”过学士点头称”是”。因一一打点停当,择个日子,叫成奇依旧同了两个得力的家人同去。正是:关雎须要傍河洲,展转方成君子逑。
若是三星不相照,空劳万里衾衣。
话说水侍郎在兵部时,在边关有警,他力荐一员大将,叫做侯孝,叫他领兵去守御。不期这侯孝是西北人,为人猛勇耿直,因兵部荐他为将,竟不曾关会得主帅,径自出战。边帅恼他,暗暗将前后左右的兵将俱撤回,使他独力无援,苦战了一日,不曾取胜,因众口一词,报他失机,竟拿了下狱。遂连累水侍郎荐举非人,竟问了充军,贬到边庭。水侍郎又为人寡合,无人救解。只得竟到贬所,一年有余。虽时时记念女儿,却自身无主,又在数千里之外,只得付之度外。
不料这日正闲坐无聊,忽报京中过学士老爷差人候见。此时水侍郎虽是大臣被贬,体面还在,然名在军籍,便不好十分做大,听见说过学士差人,不知为甚事,只得叫请进来。成奇因带了两个家人进去,先送上自己的名帖,说是过学士的门客。
水侍郎把他请进,一面进坐侍茶,一面问道:“我学生蒙圣恩贬谪到此,已不齿于朝绅,长兄又素昧生平,不知何故不惮一二千里之遥,跋涉到此?”成奇因打了一恭道:“晚生下士,怎敢来候见老先生?只因辱在过老先生门下,今皆过老先生差委,有事要求老先生,故不惜奔走长途,斗胆上谒。”水侍郎道:“我学生虽与过老先生忝在同乡,因各有官守,相接转甚疏阔。自从贬谪到边,一发有云泥之隔。不知有何见谕,直劳尊兄遥遥到此?莫非朝议以我前罪尚轻,又加以不测之罪么?”
成奇道:“老先生受屈之事,过老先生常说,不久就要为老先生辩明,非为此也。所为者,过老先生大公子,年当授室之时,尚未有佳偶。因访知老先生令爱小姐,乃闺中名秀,又擅林下高风,诚当今之淑女,愿以丝萝附乔木久矣。不意天缘多阻,老先生复屈于此,不便通媒人,当俟老先生高升复任,再遣冰人,又恐失桃夭之时。今过老先生万不得已,只得亲修尺楮,一并不腆之仪,以代斧柯。”因叫两个家人,将书札呈上,又打一躬道:“书中所恳,乞老先生俯允。”
水侍郎接了书,即拆开细看,看完了,见书中之意,与成奇所说相同,因暗想道:“这过学士在朝为官,全靠谄媚,非吾辈中人。他儿子游浪有名,怎可与我女儿作配?况我女儿在家,这过公子既要求她,里巷相接,未有不先求近地,而竟奔波于远道者,今竟奔波远道而不辞者,必近地求之而不得也。
我若轻率应承,倘非我女儿所愿,其误非校”因将书袖了,说道:“婚姻之事,虽说父命主之,经常之道也。然天下事,有经则有权,有常则有变。我学生孤官弱息,蒙过老先生不鄙,作苹蘩之采,可谓荣幸矣。今我学生宦京五载,又戍边年余,前在京已去家千里,今去京则又倍之,则离家之久,去家之远,可想而知。况我学生无子,止此弱息,虽女犹男,素不曾以闺中视之,故产业尽听其掌管,而议婚一事,久已嘱其自择矣,此虽未合经常,聊从权变耳。过公子既不以小女为陋,府尊,公祖也,县尊,父母也,舍弟亲叔也,何不一丝系之,百辆迎之,胡舍诸近,而求诸远也?”成奇道:“老先生台谕,可谓明见万里。过公子因梦想好逑,恨不能一时即遂钟鼓琴瑟之愿,故求之公祖,公祖已许和谐;求之父母,父母已允结缡;求之亲叔,亲叔已经纳聘。然反复再四,而淑女终必以父命为婚姻之正。故过老先生熏沐遣晚生奔驰以请也。”
水侍郎听见说女儿不肯,已知此婚非女儿所愿,因说道:“小女必待父命,与过老先生必请父命者,固守礼之正也。但我学生待罪于此,也是朝廷之罪人,非复家庭之严父矣。旦夕生死,且不可测,安敢复问家事?故我学生贬谪年余,并不敢以一字及小女长短者,盖以臣罪未明也,君命未改也。若当此君命未改,臣罪未明之时,而即遥遥私图儿女之婚姻,则是上不奉君之命,下不自省其罪也,其罪不更大乎,断乎不敢!”
成奇道:“老先生金玉之言,自是大臣守正,不欺室漏。然礼有贬之轻,而伸之重者。如老先生今日,但曲赐一言,即成百年秦晋之好,孰重孰轻?即使在圣主雷霆之下,或亦怜而不问也。”
水侍郎道:“兄但知礼可贬,而不知礼之体有不可贬者。
譬如今日,我学生在患难中,而小女孤弱,不能拒大力之求,凡事草草为之,此亦素患难之常,犹之可也。倘在患难中,而不畏患难,必以父命为正,此贤女之所为也。女既待父之正,则为父者自不容以不正教其女也。若论婚姻之正,上下有体,体卑而强尊之,谓之渎,体尊而必降之,谓之亵。以我学生被谪在此,体卑极矣,有劳尊兄远系赤绳,则我学生以为僭而不敢当矣。若以我学生昔日曾备员卿贰,亦朝廷侍从之官也,倘劳丝萝下结,即借鸳鸯为斧柯之用,亦无不可。何竟不闻,而乃自遣尺书,为析薪之用,不亦太亵乎!尊兄试思之,可不可也?”
成奇被水侍郎一番议论,说得顿口无言,捱了半晌,因复说道:“晚生寒贱下士,实不识台鼎桃夭大义。但奉过老先生差委而来,不过聊充红叶青鸾之下尘,原不足为重轻。设于礼有舛错,望老先生勉而教之,幸勿以一介非人,而误百年大事。”
水侍郎道:“尊兄周旋,亦公善意。但我学生细思此婚,实有几分不妥。”成奇道:“有何不妥?”水侍郎道:“过老先生乃台鼎重臣,我学生系沙场戍卒,门户不相当,一也;女无母而孤处于南,父获罪而远流于北,音信难通,请命不便,二也;我学生不幸,门祚衰凉,以女为子,于归则家无人,赘入则乱宗祀,婚姻不便,三也。况议婚未有止凭两姓,而择婿未有不识其面者也。敢烦成兄,善为我辞,为感。”
成奇又再三撮合,而水侍郎只是不允。因送成奇到一小庵住下,又议了两三日,成奇见没处入头,只得拿了过学士的名帖,央卫所管辖之官,并亲临上司武弁,或来劝勉,或来挟制,弄得个水侍郎一发恼了,因回复成奇道:“我水居一是得罪朝廷,未曾得罪过学士,而过学士为何苦苦以声势相加?我水居一得罪朝廷,不过一身,而小女家居,未尝得罪,为何苦苦逼婚?烦成兄为我多多达意:我水居一被贬以来,自身已不望生还久矣,求其提拔,吾所不愿;彼纵加毁,吾亦不畏。原礼原书,乞为缴上。”成奇无可奈何,只得收拾回京。正是:铁石体难改,桂姜性不移。
英雄宁一死,决不受人欺。
成奇回到京中,将水侍郎倔强不从之言,细细报知过学士。
过学士满心大怒,因百计思量,要中伤水侍郎。过不得半年,恰值边上忽又有警,守边将遇俱被杀伤。一时兵部无人,朝廷关廷臣举荐。过学士合着机会,因上一本道:“边关屡失,皆因旧兵部侍郎水居一误用侯孝失机之所致也。今水居一虽遣戍,实不足尽辜;而侯孝尚系狱游移,故边将不肯效力也。恳乞圣明大奋干断,敕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即将侯孝审明定罪,先正典刑,再逮还水居一,一并赐死。则雷霆之下,举荐不敢任情,将士感奋,自然效力,而边关不愁靖矣。”
不日旨下,依拟。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只得奉旨提出侯孝,会审定罪。只因这一审,有分数:李白重逢,子仪再世。
不知后事何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拼死命救人为识英雄
词曰:
肉眼无知肉食鄙,昂藏英雄,认作驽骀比;不是虚缚拘其体,定是苛文致其死。
自分奇才今已矣,岂料临刑,突尔逢知己。拔起边庭成大功,始知国事能如此。
调寄《蝶恋
花》
话说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接了圣旨,随即会同定了审期,在公衙门提出侯孝来同审。这日,适值铁公子因有事到京中来省亲,问道:“母亲,父亲因为什么公务出门?”
石夫人道:“为审一员失机该杀的大将,这件事已审过一番,今奉旨典刑,不敢耽延,大清晨就去了。”铁公子道:“孩儿听得边关连日有警,正在用人之际,为何反杀大将?父亲莫要没主意,待孩儿去看看。”石夫人道:“看看也好,只是此乃朝廷大事,不可多嘴。”铁公子应诺,因叫长班领到三法司衙门去看。只见那大将侯孝,已奉旨失机该斩,绑了出去,只待午时三刻,便要行刑。铁公子因分开众人,将那大将一看,只见那人年纪只有三十上下,生得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十分精悍。心下暗惊道:“此将才也,为何遭此!”因上前问道:“我看将军堂堂凛凛,自是英杰中人,为何杀人不过,失了事机?”
那大将听见说他杀人不过,不禁暴声如雷道:“大丈夫视死如归,便死便杀,也不为大事。只是我侯孝两臂有千斤之力,一身有十八般本事,怎的说杀人不过,失了什么事?”铁公子道:“既不失机,为何获此大罪?请道其详。”那大将道:“罢了,事到如今,说也无益。”铁公子道:“不说也罢。只是目今边庭正需人用,将军还能战否?”那人道:“斩将搴旗,本是分内事,有甚不能?”
铁公子听了,便不再问,竟气忿忿直冲进三法司堂上来,大声说道:“三位老大人乃朝廷卿贰大臣,宜真心为国!为何当此边庭紧急之秋,国家无人之日,乃循案牍具文而杀大将,误国不浅!请问还是为公乎,为私乎?窃为三大人不取也!”
刑部侍郎王洪与大理寺卿陈善、都察院铁英三人,因过学士本上有”先正典刑”之言,圣上准了,便不敢十分辩驳。虽同拟了一个斩字,请下旨来,心下却总有几分不安。忽见有人嚷上堂来,不觉又惊又喜又怒,再细看时,却认得是铁公子。刑部与大理寺不好作威,倒是铁都院先拍案怒骂道:“好大胆的小畜生,这是朝廷的三法司,乃王章国宪森严之地,三大臣奉旨在此审狱决因。你一介书生,怎敢到此狂言。法不私亲,快与我拿下!”
铁公子大叫道:“大人差矣!朝廷悬登闻鼓于国门,凡有利弊,尚许诸人直言无隐,怎出生入死之地,不容人伸冤。”
铁都院道:“你是侯孝甚人,为他伸冤?”铁公子道:“孩儿素不识侯孝,怎为他伸冤?但念人材难得,乃为朝廷大将伸冤。”
铁都院道:“朝廷大将,生杀自在朝廷,关你何事,却如此胡为?快与我拿下!”衙役见都院吩咐,只得上前来拿。
刑部与大理寺都摇头道:“且慢!”因将铁公子唤到公座前,好言抚慰道:“贤契热肠直性,虽未为不是,但国有国法,官有官体,狱有狱例,自难一味卤莽而行。就是这侯孝失机一案,已系狱经年,水居一兵部又为他谪戍,则当时论其非而议其过者,不只一人矣。岂至今日过犯尚存,罪章犹在,而问官突然辨其无罪,此国法、官体、狱情之所必无也。设有议轻之奏,尚不敢擅灭重条,况过学士弹章请斩,而圣旨明已依拟,则问官谁敢立异为之请命哉?势不可也”铁公子听了,怫然长叹道:“二位大人之言,皆庸碌之臣贪位慕禄保身家之言也,岂真心王室,以国事为家事者所忍出哉?倘国法、官体、狱情必应如此,则一下吏为之有余,何必老大人为股肱腹心耶?且请问古称尧曰宥之三,皋陶曰执之三,此何意也?若果如此言,则今日所为,大非盛世君臣矣。”
王洪、陈善听了,俱默默无言。铁都院因说道:“痴儿子,无多言,这侯孝一死不能免矣。”铁公子忿然曰:“英雄豪杰,天生实难,大人奈何不惜?若必斩侯孝,请先斩我铁中玉。”
铁都院道:“侯孝前之失机,已有明据,斩之不过一驽骀耳,何足为怪?”铁公子道:“人不易知,知人不易。侯孝气骨昂昂,以之守边,乃万里长城也。一时将帅,恐无其比。”铁都院道:“纵使有才,其如有罪何?”铁公子道:“自古之英雄,往往有罪朝廷,所以有戴罪立功之条,正此意也。”王洪道:“用他必须人保,你敢力保么?”铁公子道:“倘赦侯孝,使之复将,不能成功,先斩我铁中玉之头,以谢轻言之罪。”
王洪、陈善因对铁都院道:“此乃众人属目之地,既是令公子肯挺身力保,则此番举动,料不能隐瞒也。若定然不听,我三人只合据实奏闻,请旨定夺。”铁都院到此地步,也无可奈何,只得听从。王洪因唤转侯孝,依旧下狱,就叫铁公子面写一张保状,着差人事带起,然后三人写了一本,登时达上。
此时边庭正紧急,拜本上去,只隔一日,就御批下来道:边关需人正急,铁英子铁中玉既盛称侯孝有才,可御边患,朕岂不惜?今暂赦前罪,假借原衔,外赐剑一口,凡边庭有警之处,俱着即日领兵救援破敌,倘能成功,另行升赏,如再失机,即着枭示九边,以儆无能。水居一前荐,铁中玉后保,俱照侯孝功罪,一体定其功罪。呜呼,使其过正,以勖其功,朕所望也。死于法何如死于敌,尔其懋哉!钦此。
圣旨下了,报到狱中,侯孝谢过圣恩,出了狱,且不去料理军务,先骑着一匹马,一径来拜谢铁公子。二人相见,英雄识英雄,彼此爱慕至极。铁公子留饭,侯孝也不推辞,说一回剑术,谈一回兵机,二人痛饮了一日,方才别去。到第二日,兵部因边庭乏人,又见期限紧急,一面料理兵马,一面就催促起身。侯孝这番到边,虽说带罪,却是御批,更加赐剑,边帅无人敢与他作梗,故得任意施展。不半年,报了五捷,边境一时肃清。天子大悦,即升总兵。水居一先复了侍郎之职,后因屡捷,加升尚书。铁中玉力保有功,特授翰林院待诏。铁中玉上疏辞免,愿就制科。过学士自觉无颜,只得告病不出。正是:冤家初结时,只道占便宜。
不料多翻复,临头悔是迟。
却说水居一升了尚书,钦诏回京,何等荣耀。那些卫所管辖之官,并上司武弁,前为过学士出力作恶者,尽皆慌了,无不自缚俯首请罪,水尚书肚皮宽大,俱不与他较量,到了京中,见过圣上,谢了恩,闻知铁公子在三法司堂上,以死力保侯孝,侯孝方能成功,又访知他前曾打入大候养闲堂,救出了韩愿妻女,既感其恩,又慕其豪杰,到了尚书的任,即用两个名帖,来拜铁都院父子。铁都院接见,略叙寒温,水尚书即欲请铁公子来相见。铁都院道:“今秋大比,他在西山藏修,故有失迎候。”水尚书道:“我学生此来,虽欲拜谢贤契乔梓提拔之恩,然实慕令公子少年许多英雄作用,欲求一见,以慰平生,奈何无缘,却又不遇!”铁都院道:“狂妄小子,浪得虚名,我学生正以为忧,屡屡戒饬,怎老先生转过为垂誉,何敢当也!”
水尚书道:“令公子侠烈非狂,真诚无妄,学生非慕其名,正慕其实,故殷殷愿见也。”铁都院道:“下学小子,既蒙援引,诚厚幸也,自当遣其上谒。”水尚书道:“倘蒙赐顾,乞先示知,以便扫门恭候。”再三恳约,方才别去。正是:驱马明所好,溯洄愿言清。
殷勤胡若此,总是为伊人。
铁都院本意原不欲儿子交接,因水尚书投帖来拜,又再三要见,不可十分过辞,只得差人到西山,报与铁公子知道,就叫他进城来回拜。铁公子闻知,因想道:“他来拜我,只不过为我保了侯总兵,连他都带升了,感谢之意,何必面见?”因吩咐来役道:“你可禀上太爷,就说我说,既要山中读书,长安城中,乃冠盖往来之地,哪里应酬得许多?求老爷一概谢绝为妙。”
来役领命回复铁都院。铁都院点头道:“这也说得是。”
因自来答拜。见了水尚书,即回说道:“小儿闻老先生赐教,即要趋承领训,不期卧病山中,不能如愿,获罪殊深,故我学生特先代为请荆,稍可步履,即当走叩。”水尚书道:“古之高人,只许人闻其名,不许人识其面,正今日令公子之谓也,愈令我学生景仰不尽。”说罢,铁都院辞了出来。
水尚书因暗想道:“我女儿冰心,才貌出众,聪慧绝伦,我常虑寻不出一个佳婿来配她。今日看起这铁公子来,举动行事,大有可为,况闻他尚未婚娶,又与我有恩,若舍此人不求,真可谓当面错过矣。但不知人物生得如何,必须见面,方可决疑。”主意定了,即差人去细细访问,铁公子可在西山读书否?
差人回报,果在西山读书。水尚书因瞒着人,到第二日,起个绝早,竟是便服,只自骑了一匹马,带了三四个贴身伏侍的长班,悄悄到西山来拜铁公子。
此时铁公子朝饭初罢,见差役报知水尚书来拜,他打动了水小姐之念,正在那里痴想道:“天下事奇奇怪怪,最料不定,再不料无心中救侯孝,倒象有心去救水尚书的一般。设使当日不在县堂之上,遇见水小姐。今日与水尚书有此机缘,若求他女儿为婚,未必不允,但既有了这番嫌疑,莫说我不便去求他,就是他来求我,我也不便应承,有伤名教。想将起来,有情转是无情,有恩转是无恩,有缘转是无缘,老天何倒若此!”
正沉吟思索,忽见一个长髯老者,方巾野服,走进方丈中来,到了面前,叫一声:“铁兄,何会面之难也,不怕令人想煞!”铁公子仓猝中不知是谁,因信口答道:“我铁中玉面皮最冷,定是不曾面会,今既会了,只怕又未必想了。”因迎下来施礼。那老者还礼毕,因执着铁公子的手,细细端详道:“未见铁兄还是虚想,今既见铁兄,实实要想了。我学生一还京,即登堂拜谢,不期止谒见尊公,而未得亲睹台颜,怅然而返。
后蒙尊公许我一会,又慎重自持,不肯赐顾。我学生万不得已,故今悄地而来,幸勿罪其唐突也。”
铁公子听了,惊讶道:“这等说来,却就是水先生了。”
水尚书道:“正是学生水居一。”因叫长班送上名帖。铁公子道:“晚生后学,偶尔怜才,实不曾为青天而扫浮云,何敢当老先生如此郑重?”水尚书道:“我学生此来,实不为一身一官而谢提拔,乃慕长兄青年,有此明眼定识,热肠壮气,诚当今不易得之英雄,故愿一识荆州耳。”铁公子因连连打恭道::原来老先生天空海阔,别具千秋,晚生失言矣。”因请坐奉茶,一面叫人备酒留饭,与水尚书对饮。
水尚书原有意选才,故谆谆问讯。铁公子见水尚书远道而来,破格相待,以为遇了知己,便倾盖而谈。谈一会经史文章;又谈一会孙、吴韬略,论伦常则名教真传,论治化则经纶实际,莫不津津有味,凿凿可行。谈了许久,喜得水尚书头如水点,笑如花开,不住口的赞羡道:“铁兄高才,殆天授也!”
又谈了半晌,水尚书忍不住,因对铁公子道:“我学生有一心事,本不当与兄面言,因我与兄相遇在牝牡骊黄之外,故不复忌讳耳。”铁公子道:“晚生忝居子侄,老先生有言进而面教之,甚盛心也。”水尚书道:“我学生无子,只生一女,今年一十八岁。若认姿容,不敢夸天下无二;若论她聪慧多才,只怕四海之内,除了长兄,也无人堪与作对。此乃学生自夸之言,长兄也未必深信。幸兄因我学生之言,而留心一访,或果了然不谬,许结丝萝,应使百辆三星无愧色,而钟鼓琴瑟有正音也。婚姻大事,草草言之,幸长兄勿哂。”
铁公子听了,竟呆了半晌,方叹一口气道:“老天,老天,既生此美对,何又作此恶缘?奈何,奈何!”水尚书见铁公子沈吟嗟叹,因问道:“长兄莫非已谐佳偶?”铁公子连连摇头道:“四海求凰,常鄙文君非淑女,何处觅相如之配?”水尚书道:“既未结缡,莫非疑小女丑陋?”铁公子道:“有美一人,举国皆知为孟光,但恨曲径相逢,非河洲大道,鸠巢鹊夺,恐遣名教羞耳。坐失好逑,已抱终身大恨,今复蒙老先生议及婚姻,更使人遣恨于千秋也。”水尚书听见铁公子说话,隐隐约约,不明不白,因说道:“长兄快士,有何隐衷,不妨直述,何故作此微词?”铁公子道:“非微词也,实至情也,老先生归而询之,自得其详矣。”
水尚书因离家日久,全未通音信,不知女儿近作何状,又见铁公子说话,鹘鹘突突,终有暧昧,不可明言,遂不复问。
又说些闲话,吃了饭,方别了回去。正是:来因看卫,去为问罗敷。
欲遂室家愿,多劳父母图
水尚书别了回来,一路上暗想道:“这铁公子果然是个风流英俊,我女儿的婚姻,断乎放他不得。但他说话模糊,似推又似就,似喜又是怨,不知何故。莫非疑我女儿有甚不端?但我知女儿的端正静贞,出于性成,非矫强为之,料没有非礼之事。只怕还是过学士因求亲不遂,布散流言,这都不要管他。
我回去且与他父亲定了婚姻之约,任是风波,便不能摇动矣。”
主意定了,到私衙,择个好日,即央个相好同僚,与铁都院道达其意。铁都院因过学士前参水尚书,知是为过公子求亲不遂,起的衅端,由此得知水小姐是出类拨萃的多才女子,正想为铁公子择配,忽见水尚书央人来议亲,正合其意,不胜欢喜,遂满口应承。水尚书见铁都院应承,恐怕有变,遂连忙交拜请酒,又央请同僚催促铁都院下定。
铁都院与石夫人商量道:“中玉年也不小,若听他自择,择到几时?况我闻这水小姐,不独人品端庄,又兼聪慧绝伦。
过学士的儿子,百般用计求她,她有本事百般拒绝。又是个女中豪杰,正好与中玉作配。今水尚书又来催定,乃是一段良缘,万万不可错过。”石夫人道:“这水小姐既闻她如此贤慧,老爷便拿定主意,竟自为他定了,也不必去问儿子,若去问他,他定然又有许多推辞的话。”铁都院道:“我也是这等想。”
老夫妻商量停当,遂不通知铁公子,竟自打点礼物,择个吉日,央同僚为媒,下了定后,方着人去与铁公子贺喜。
铁公子闻知,吃了一惊,连忙入城来见父母道:“婚姻大事,名教攸关,欲后正其终,必先正其始。若不慎其初,草草贪图才貌,留嫌隙与人谈论,便是终身之玷。”铁都院道:“我且问你,这水小姐想是容貌不美么?”铁公子道:“若论水小姐的容貌,真是秋水为神玉为骨,谁说她不美?”铁都院道:“容貌既美,想是才智不佳?”铁公子道:“若论水小姐的才智,真是不动声色,而有神鬼不测之机,谁说她不佳?”铁都院道:“既有才智,想是为人不端?”铁公子道:“若论水小姐为人,真可谓不愧鬼神,不欺暗室,谁说她不端?”铁都院与石夫人听了,俱笑将起来道:“这水小姐既为人如此,今又是父母明婚正娶,有甚嫌隙,怕人谈论?”
铁公子道:“二大人跟前,孩儿不敢隐瞒。若论这水小姐的分明窈窕,孩儿虽寤寐求之,犹恐不得。今天从人愿,何敢矫情?但恨孩儿与水小姐无缘,遇之于患难之中,而相见不以礼,接之于嫌疑之际,而贞烈每自矢。今日到底能成全,则前日之义侠,皆属有心,故宁失闺阁之佳偶,不敢作名教之罪人。”
遂将前日游学山东,怎生遇见过公子抢劫水小姐,怎生县堂上救回水小姐,自己又怎生害病,又怎生接去养病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铁都院夫妻听了,愈加欢喜道:“据你这等说起来,则你与水小姐正是有恩有义之侠烈好逑矣。事既大昭于耳目,心又无愧于梦寐。始患难则患难为之,终以正则以正为之,有何嫌疑之可避?若今必避嫌疑,则昔之嫌疑,终洗不清矣。此事经权常变,按之悉合,吾儿无多虑也。快去安心读书,以俟大小登科,娱我父母之晚景。”
铁公子见父母主意已定,料一时不能挽回,又暗想道:“此事我也不消苦辞,就是我从了,想来水小姐亦不从,且到临时,再作区处。”因辞了父母,依旧往西山读书去了。正是:君子喜从名教乐,淑人远避禽兽声。
守贞月老难为主,持正风流是罪人。
按下铁公子为婚事踌躇不提。却说水尚书为女儿受了铁公子之定,以为择婿得人,甚是欢喜。因念离家日久,又见宦途危险,遂上本告病,辞了回去。朝廷因怜他被谪,受了苦难,再三不允。水尚书一连上了三疏,圣旨方准他暂假一年,驰驿还乡,假满复任。水尚书得了旨,满心欢喜,便忙忙收拾回去。
这番是奉旨驰驿,甚是荣耀。早有报人报到历城县,报人写了大红条子到水府来。初报复侍郎之职;次报升尚书;今又报钦假驰驿还乡。水小姐初闻,恐又是奸人之计,还不深信,后见府俱县差人来报,虽信是真,但不知是甚缘故,终有几分疑虑。
过了两日,忽水运走来献功道:“贤侄女,你道哥哥的官,是怎生样复任的?”冰心小姐道:“正为不知,在此疑虑。”
水运道:“原来就是铁公子保奏的。。”冰心小姐笑道;”此话一发荒唐。铁公子又不是朝廷大臣,一个书生,怎生保奏?”水运道:“也不是他特保哥哥的。只因哥哥贬官,原为举荐了一员大将,那大将失了机,故带累哥哥贬谪。前日过公子要娶你,因你苦以无父命推辞,他急了,只得求他的父亲过学士,写书差人到边上去求哥哥。不料哥哥又是个不允,过学士就记了恨。
又见边关有警,他遂上了一本,说边关失事,皆因举荐非人之罪轻了,因乃请旨要斩哥哥与这员大将,圣旨准了。这日三法司正绑那员大将去斩,恰好铁公子撞见,看定那员大将是个英雄,因嚷到三法司堂上,以死保他。三法司不得已,只得具疏请命。朝廷准了,就遣那大将到边,带罪征伐,不期那员大将果然是个英雄,一到边上,便将敌兵杀退,成了大功。朝廷大喜,道你父亲举荐得人,故召还复任,又加升尚书。推起根由,岂不是铁公子保救的?”
冰心小姐听了道:“此话是谁说的,只恐怕不真。”水运道:“怎么不真,现有邸报。”冰心小姐因笑说道:“若果是真,他一个做拐子的,敢大胆嚷到三法司堂上去?叔叔就该告他谋反了。”水运听了,知道是侄女讥诮他,然亦不敢认真,只得认着没趣,笑说道:“再莫讲起,都是这班呆公子带累我,我如今再不理他们了。”说罢,抱惭而去。
冰心小姐暗想道:“这铁公子与我缘分甚奇,我在陌路中,亏他救了,事已奇,还说中事有凑巧。怎么爹爹贬谪边庭,与他风马牛不相及,又无意中为他救了,不更奇了!”又想道:“奇则奇矣,只可惜奇得无谓,空有感激之心,断无合和之理。
天心有在,虽不可知,而人事舛错已如此矣!”寸心中日夕思虑。正是:烈烈者真性,殷殷者柔情。
调乎情与性,名与教方成。
水小姐在家伫望,又过了些时,忽报水尚到了。因是钦赐驰驿,府县官俱出郭郊迎。水运也驱马离城迎接。热热闹闹,直到日午,方才到家。冰心小姐迎接进去,父女相见,先述别离愁,后言重见面,不胜之悲,又不胜之喜。只因这一见,有分教,喜非常喜,情不近情。不知水尚书与冰心小姐说了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父母命苦叮咛焉敢过辞
词曰:
关雎君子,桃夭淑女,夫岂不风流?花自生怜,柳应溺爱,定抱好衾。
谁知妾侠郎心烈,不要到温柔。寝名食教,吞风吐化,别自造河洲。
调寄《少年游》
话说水尚书还到家中,看见冰心小姐比前长成更加秀美,十分欢喜,因说道:“为父的谪贬在外,历过了多少风霜险阻,也不甚愁。今蒙圣恩,受这些荣华富贵,也不甚喜。但见你如此长成,又平安无恙,我心甚慰,又为你择了一个佳婿,我心甚快。”冰心小姐听见父亲说为她择了一个佳婿,因心有保奏影子,就有几分疑是铁公子。因说道:“爹爹年近耳顺,母亲又早谢世,又不曾生得哥哥兄弟,膝下只有孩儿一人,已愧不能承继宗祀,难道还不朝夕侍奉?爹爹怎么说起择婿,教孩儿心痛。孩子虽不孝,断不忍舍爹爹远去。”水尚书笑道:“这也难说,任是至孝,也没有女孩守父母不嫁之理。若是个平常之婿,我也要来家与你商量,只因此婿,少年风流不必言,才华俊秀不必言,侠烈义气不必言,只他那一双识英雄的明眼,不怕人的大胆,敢担当的硬骨,能言语的妙舌,真令人爱煞。
我故自做主意,将你许嫁于他。”冰心小姐听见听说话,渐渐知了,因虚劈一句道:“爹爹论人则然,只怕论礼则又不然了。”
水尚书虽与铁都院成了婚姻之约,却因铁公子前番说话不明,叫他归询自知,今见女儿又恐礼不然,恰恰合着,正要问明,说道:“我儿,你道此婿是谁,就是铁都堂之长公子铁中玉也。”
冰心小姐道:“若是别人,还要女儿苦辞。若是铁公子,便不消孩儿苦辞,自然不可。就是女儿以为可,铁公子亦必以为不可也。何也?于婚姻之礼有碍也。虽空费了爹爹一番盛心,却免了孩儿一番逆命之罪。”
水尚书听了,着惊道:“这铁公子既未以琴心相逗,你又不涉多露而行,为何于婚姻之礼有碍?”冰心小姐道:“爹爹不知,有个缘故。”遂将过公子要娶她,叔叔要撺掇嫁她,并假报喜,抢劫到县堂,亏铁公子撞见,救了回来,及铁公子被他们谋害几死,孩儿不忍,悄悄移回养好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孩儿闻男女授受不亲,岂有相见草草如此,彼此互相救援又如此,此乃义侠之举,感恩知己则有之,若再议婚姻,恐不可如是之苟且也,岂非有碍?”
水尚书听了,更加欢喜道:“原来有许多委曲,怪道铁公子前日说话,模模糊糊。我儿,你随机应变,避害全身,真女子中所少,愈令人可爱。这铁公子见义敢为,全无沾滞,要算个奇男子,愈令人可敬。由此看来,这铁公子非你,也无人配得他来;你非铁公子,也无人配得你过,真是天生美对,况那些患难小嫌,正是男女大节,揆之婚姻嘉礼,不但无碍,实且有光。我儿不消多虑,听我为之,断然不差。”正是:女之所避,父之所贪。
贪避虽异,爱幕一般。
按下水尚书父女议婚不提。却说过公子自成奇回来,报知水侍郎不允之事,恨如切骨。后见父亲上本请斩,甚是快活。
又闻得被铁公子救了侯孝成功,转升了尚书,愈加愤恨。后又闻水尚书与铁都院结了亲,一发气得发昏。因与成奇苦苦推求道:“我为水小姐,不知费了多少心力,却被这铁家小畜生冲破救了去。前日指望骗他来,打一顿出出气,不料转被他打个不堪。大家告他,又被他先立了案,转讨个没趣。这还是我们去寻他惹出来的,也还气得过,只是这水小姐的亲事,我不成也还罢了,怎因我之事,倒被他讨了趣去?今日竟安安稳稳,一毫不费气力,议成亲事!我就拼死,也要与他闹一场,兄顺为我设个妙计。
成奇道:“前日水小姐独自居处,尚奈她不得,今水居一又升了尚书回来,一发难算计了。”过公子道:“他升了尚书,须管我不着!”成奇道:“管是管不着,只是要与他作对头,终须费力。”过公子道:“终不然就是这等罢了不成?”成奇道:“就是不罢,也难明做,只好暗暗设计,打破他的亲事。”
过公子道:“得能打破他的亲事,我便心满意足了。且请问计将安在?”成奇道:“我想了大官宦人家,名节最重,只消将铁公子在他家养病之事,说得不干不净四下传将开来,再央人说到他耳边里,他怕丑,或者开交,也未可知。他若听了,全不动意,到急时拚着央一个相好的言官,参他一本,出出气他也自然罢了。”过公子听了,方欢喜道:“此计甚妙,我当日就去见府县官,散起谣言。”成奇道:“这个使不得,那府县都是明知此事的,你去散谣言,不但他不信,只怕还要替他分辩哩。我闻得府尊不久要去,县官又行升了,也不久要去。等他们归官去了,候新官来,不晓得前边详细,公子去污辱她一场,便自然信了。府县信了,倘央人参论,便有指证了。”
过公子听了,欢喜道:“我兄怎算得如此精详,真孔明复生也!”成奇道:“不敢欺公子,若不耻下问,还有妙于此者。”
过公子道:“此是兄骗我,我不信更有妙于此者。”成奇道:“怎的没有?前日我在京中,见老爷与大候往来甚密,又闻得大候被铁中玉在他养闲堂搜了他的爱妾去,又奏知朝廷,将他幽闭三年,恨这铁中玉刺骨。又闻得这候因幽闭三年,尚未曾生子,又闻他夫人又新死了。公子可禀知老爷,要老爷写书一封,通知他水小姐之美,再说明是铁中玉定下的,叫大候用些势力求娶了去,一可得此美妾,二可泄铁公子欺他之恨,他自然欢喜去做。他若做成,我们便不消费力,岂非妙计?”
过公子听了这番计,只欢喜得跌足。成奇道:“公子且莫欢喜,还有一妙计,率性捉弄他一番,与公子欢喜吧。”过公子道:“既是如此,一发要请教了。”成奇道:“我在京中,又闻得仇太监也与老爷相好,又闻得仇太监有一个侄女儿,生得却颇丑陋,还未嫁人。何不一发求老爷写封书,总承了铁中玉,也可算我们仇将恩报了。”过公子听了,连声赞妙道:“此计尤妙,便可先行。要老爷写书不难,只是又要劳兄一行。”
成奇道:“公子之事,安敢辞劳。”正是:好事不容君子做,阴谋偏是小人多。
世情叵测真无法,人事如斯可奈何!
接下过公子与成奇,谋写书进京不提。却说铁公子在西山读书,待到秋闱,真是才高如拾芥,轻轻巧巧,中了一名举人。
待到春闱又轻轻巧巧中了一名进士。殿试二甲,即选了庶吉士。
因前保奏孝有功,不受待诏,今加一级,升做编修,十分荣耀。
此中铁中玉已是二十二岁,铁都院急急要与他完婚。说起水小姐来,只是长叹推辞;欲要另觅,却又别无中意之人。恰好水尚书一年假满,遣行人催促还朝,铁都院闻知,因写信与水尚书,要他连小姐都携进京,以便结亲。
水尚书正有此意,因与冰心小姐商量道:“我蒙圣恩钦召,此番进京,不知何时方得回家。你一个及笄的孤女,留在家中殊为不便,莫若随我进京,朝夕寂寞,也可消遣。”冰心小姐道:“孩儿也是如此想,若只管丢在家中,要生孩儿何用?去是愿随爹爹去,只有一事,先要禀明爹爹。”水尚书道:“你有何事?不妨明说。”冰心小姐道:“若到京中,倘有人议铁公子亲事,孩子却万万不能从命。”水尚书听了,大笑道:“我儿这等多虑,且到家中看机缘,再行区处。但家中托谁照管?”
冰心小姐道:“叔叔总其大纲,其余详细,令水用夫妻掌管可也。”水尚书一一听了,因将家业托与水运并水用夫妻,竟领了冰心小姐,一同进京而去。正是:父命隐未出,女心已先知。
有如春欲至,梅发向南枝。
不月余,水尚书已到京师,原有田宅居祝见过朝,各官俱来拜望。铁都院自拜过,就都铁中玉来拜。铁中玉见水尚书是个知己,又有水小姐一脉,也就忙来拜,但称晚生,却不认门婿。水尚书看见铁中玉此时已是翰林,又人物风流,十分欢喜。相见加礼款接。每每暗想道:“这铁翰林与我女儿,真是男才女貌,可称佳妇佳儿。但他父亲前次已曾行过定礼,难道他不知道,为何拜我的名帖,竟不写门婿?窥他的意思,实与女儿的意思一般,明日做亲,只怕还要费周旋。”又想道:“我与铁都堂父母之命已定了,怕他不从?且从容些时,自然妥贴。”
过了些时,忽一个亲信的堂吏,暗暗来禀道:“小的有一亲眷,是大候的门客,说大候的夫人死了,又未曾生子,近日有人寄书与他,盛称老爷的小姐,贤美多才,教他上本求娶。这大候犹恐未真,因教门客访问。这门客因知小的是老爷的堂吏,故暗暗来问小的。”水尚书听了,因问道:“你怎生样回他?”堂吏道:“小的回他道:“老爷的小姐,已久定与新中翰林铁爷了。”他又问可曾做亲?小的回他道:“亲尚未做。他遂去了。有此一段情由,小的不敢不报知老爷。”水尚书道:“我知道了。他若再来问你。你可说做亲,只在早晚了。”堂吏应诺而去。
水尚书因想道:“这大侯是个酒色之徒,只为抢人家女子,幽闭了三年。今不思悔过,又欲胡为。就是请了旨自来求亲,我已受过人聘,怕是不怕他,只是又要多一番辱舌,又要结一个冤家。莫若与铁亲家说明此意,早结了亲,便省得与他争论了。”又想道:“此事与铁亲家说倒容易,只怕与女孩儿说倒有些为难。”因走到冰心小姐房中,对她说道:“我儿,这铁公子姻事,不是我父亲苦苦来逼你,只因做一日亲,早免一日是非。”冰心小姐道:“不做亲事,有什么是非?”水尚书就将堂吏之言,说了一遍,道:“你若不与铁翰林早早结了亲,只管分青红皂白,苦苦推辞,明日大侯访知了,他与内臣相好的多,倘若在内里弄出手脚来,那时再分辩便难了,不可十分任性!”冰心小姐道:“不是孩儿任性。礼如此也。方才堂吏说是有人寄书与大候,爹爹可知这寄书与大候,叫他上本娶我的是谁?”水尚书道:“这事我怎得知?”冰小小姐道:“孩儿倒得知在此。”水尚书道:“你知是谁?”冰心小姐道:“孩儿知是过学士。”水尚书道:“你怎知是他?”
冰心小姐道:“久闻这大候溺情酒色,是个匪人,又见这过学士,助子邪谋,亦是匪人。以匪为匪,自然结合。况过学士前番为子求娶孩儿,爹爹不允,一恨也;后面请斩爹爹,圣上召回升官,二恨也;今又闻爹爹将孩儿许与铁家,愈触其怒,三恨也。有此三恨,故耸动大候与孩儿为难。不是他更有何人?”水尚书道:“据你想来,一毫不错。但他既下此毒手,我们也须防备。”冰心小姐道:“这大候若不来寻孩儿,便是他大造化;他若果信谗上本求亲,孩儿有本事代爹爹也上一本,将他从前做过的事,一齐翻出来。”水尚书道:“我儿虽如此说,但冤家可解不可结,莫若只早早做了亲,使他空费一番心机,强似挞之于市。”
父女正商量未了,忽报铁都院差人请老爷过去,有事相商。
水尚书也要见铁都院,因见来请,遂不扮职事,竟骑了一匹马,悄悄来会铁都院。铁都院接着,邀入后堂,叱退衙役,握手低低说道:“今日我学生退朝,刚出东华门,忽撞见仇太监,一把扯着,他说,有一侄女儿要与小儿结亲。我学生即一口就回他已定聘了。他问,聘的是谁家。我学生怕他歪缠,只得直说出是亲翁令爱。他因说道:‘又不曾做亲事,单单定聘,也还辞得,容再遣媒奉求。’我想这个仇太监不明白道理,只倚着内中势力,往往胡为,若但以口舌与他相争,甚是费力。况我学生与亲翁,丝萝已结,何不两下讲明,早早谐了秦晋,也可免却许多是非。”水尚书道:“原来亲翁也受此累,我学生在受此累。”遂将堂吏传说大候要请旨求亲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铁都院道:“既是彼此俱受此累,一发该乘他未发,早做了亲。莫说他们生不得风波,就是请了圣旨下来,也无用了。”
水尚书道:“早做亲固好,只是小女任性,因前受过公子之害时,曾接令郎养病一番,嫌疑于心,只是不安,屡屡推辞,恐仓猝中不肯就出门。”铁都院道:“原来令爱小儿性情一般坚贞。小儿亦为此嫌,终日推三阻四,却怎生区处?”水尚书道:“我想他二人才美非常,非不爱慕而愿结丝萝,所以推辞者,避养病之嫌疑也,所以避嫌疑者,恐伤名教耳。惟耳避嫌恐伤名教,此君子所以为君子,而淑女所以为淑女,则父母国人之所重也。若平居无事,便从容些时,慢慢劝他结亲,未为不可,但恨添此大候与仇太监之事,从中夹妙,却从容不得了。只得烦老亲翁与我学生各回去劝谕二人从权,成此好事,便可免后来许多唇舌。令郎与小女,他二人虽说倔强,以理谕之,未必不从。”铁都院道:“老亲翁所论,最为有理,只得如此施行。”二人议定,水尚书别了回家。正是:花难并蒂月难圆,野蔓闲藤苦苦缠。
须是两心无愧怍,始成名教好姻缘。
铁都院送了水尚书出门,因差人寻了铁翰林回家,与他商量道:“我为仇太监之言,正思量要完亲事,故请了水先生来计议。不期大候死了夫人,有人传说,他要来续娶水小姐。
水先生急了,正来寻我,也愿早早完婚。两家俱如此想,想是姻缘到了,万万不可再缓。我儿,你断不可仍执前议,挠我之心。”铁中玉道:“父亲之命,孩儿焉敢不遵?但古圣贤于义之所在,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孩儿何独不然?奈何因此蜂虿小毒,便匆匆草草,以乱其素心。若说仇太监之事,此不过为过公子播弄耳,焉能浼我哉?”铁都院道:“你纵能驾驭,亦当为水小姐纷解。”铁中玉道:“倘大人必欲如此周旋,须明与水尚书言过,外面但可扬言结亲,以绝觊觎之念,而内实避嫌,不敢亲枕衾也。”铁都院听了,暗想道:“既扬言做亲,则名分定矣,内中之事,且自由他。”因说道:“你所说倒也两全,只得依你。”遂令人拣选吉期预备结亲。
到了次日,忽水尚书写了一封书来,只见上在写着:所议之事,归谕小女,以为必从,不期小女秉性至烈,只欲避嫌,全不畏祸,今再三苦训,方许名结丝萝以行权,而实虚为合卺以守正。弟思丝萝既已定名,则合卺终难谢绝矣,只得且听之,以图其渐。不识亲翁以为然否?特以请命,幸示之教之,不尽。
弟名
正具
铁都院看了,暗喜道:“真是天生一对,得此淑女,可谓家门有幸,亦于名教有光矣。但只是迎娶回来,若不合卺,又要动人议论,莫若竟去就亲,闺阁内,合卺不合卺,便无人知觉矣。”因写书将此意回复水尚书。水尚书见说来就亲,免得女儿要嫁出,愈加欢喜。两人同议定,择了一个大吉之日,因要张扬使人知道,便请了在朝显官来吃喜筵。
到了这日,大吹大擂,十分热闹。到了黄昏,铁都院打了都察院执事,中玉打着翰林院的执事,同穿了吉服,坐了轿,径到水尚书家来就亲。到了门前,水尚书迎入前厅,与众宾朋亲相见。相见过,遂留铁都院在前厅筵宴,就送铁中玉入后厅,与冰心小姐结亲。
铁中玉到得后厅,天色已晚,满厅上垂下珠帘,只见灯烛辉煌,如同白昼。厅旁两厢房,藏着乐人在内,暗暗奏乐。厅上分东西,对设着两席酒筵;厅下左右铺着两条红毡。许多侍妾早已拥簇着冰心小姐,立在厅右,见铁中玉到帘,两个侍妾忙扯开帘子,请铁中玉入去。冰心小姐见铁中玉进来,毫不作儿女羞涩之态,竟喜孜孜接着说道:“向蒙君子鸿恩高谊,铭刻于心,只道今生不能致谢,不料天心若有意垂怜,父母忽无心遂愿,今得少陈知感,诚厚幸也。请上受贱妾一拜。”铁中玉在县堂看见冰心小姐时,虽说美丽,却穿的是浅淡衣服,今日却金装玉裹,打扮得与天仙相似,一见了只觉神魂无主,因答道:“卑人受夫人厚德,不敢齿牙明颂,以辱芳香。惟于梦魂焚祝,聊铭感佩。今幸亲瞻仙范,正有一拜。”遂各就红毡对拜了四礼。侍妾吩咐厢房乐人隐隐奏乐。拜完乐止,二人东西就位对坐。侍妾一面献茶。因是合卺筵,不分宾主,无人定席,一面摆上酒来对饮。
饮过三巡,铁中玉因说道:“卑人陷阱余生,蒙夫人垂救,此恩已久相忘,不敢复致殷勤。只卑人浪迹浮沈,若非夫人良言,指示明白,今日尚不知流落何所。今虽叨一第,不足动心,然夫人培植恩私,时时跃入方寸中,不能去也。”冰心小姐道:“临事,何人不献刍荛?问途,童子亦能指示。但患听之者难,从之者不易耳。君子之能从,正君子之善所也,贱妾何与焉?
若论恩私之隆重,君子施于贱妾者,犹说游戏县堂,无大利害;至于侯孝一案,事在法司,所关天子,岂游戏之所哉?而君子竟谈笑为之。虽义侠出于天生,而雄辩惊人,正言服众,故能耸动君臣,得以救败为功,而令家严由此生还,功莫大焉!
妾虽杀身不足报万一,何况奉侍箕帚之末,而敢过为之推辞哉?所以推辞者,因向日有养病之嫌,虽君之心,与贱妾之心无不白,而传闻之人则不白者多矣。况于今之际,妒者有人,恨者有人,谗者有人,安保无污辱,安保无谤毁?若遵父命,而早贪旦夕之欢,设有微言,则君子与贱妾,俱在微言中矣,其何以自表?莫若待浮言散尽,再结缡于青天白日之下,庶不以贱妾之不幸,为君子高风累也。不知君子以为然否?”
铁中玉听罢,连声俯首道:“卑人之慕夫人,虽大旱云霓不足喻也。每再思一侍教,有如天上。况闻两大人之命,岂不愿寝食河洲荇菜?而惶惧不敢者,只恐匆匆草草,以我之快心,致夫人之遗恨也。然而两大人下询,实逡巡不知所对,今既夫人之宛转,实尽我心之委曲。共同此心,自无他议,事归终吉,或为今日而言也。”水小姐道:“即今日之举,亦属勉强,但欲谢大侯、仇太监于无言也,不得不出此。”铁中玉道:“卑人料大侯与仇太监,皆风中牛马,毫不相及,而忽然作出此山鬼伎俩者,自是过氏父子为之播弄耳。今播弄不行,恶心岂能遂意,不知又将何为?”
冰心小姐道:“妾闻凡事未成可破,将成可夺。今日君子与贱妾,此番举动可谓已成矣,破之不能,夺之不可,计惟有布散流言,横加污蔑,使自相乖违耳。妾之不敢即荐枕衾者,欲使通国知白璧至今尚莹然如故,而青蝇自息矣。”铁中玉道:“夫人妙论,既不失身之正,又可谢谗之奸,真可谓才德兼全也。但思往日养病之事,出入则径路无媒,居停则男女一室,当此之际,夫人与卑人之无欺无愧,惟有自知,此外则谁为明证?设使流言一起,纵知人者,以为莫须有,有执笔何所据,而敢判其必无,致使良人之子,终属两悬,则将奈何!”冰心小姐道:“此可无虑也。妾闻天之所生,未有不受天之所成者也。而人事于中阻挠者,正以砥厉其操守,而简炼其名节也。
君子得之,小人丧之,每每于此分途焉。譬如君子义气如云,肝胆似铁,爵禄不移,威武不屈,设非天生,当不至此。贱妾虽闺娃不足齿,然粗知大义,略谙内仪,亦自负禀于天者,不过冥冥中若无作合,则日东月西,何缘相会?枘圆凿方,入于参差。乃相逢陌路,君即慷慨垂怜,至于患难周旋,妾亦冒嫌不惜。此中天意,已隐隐可知,然那时养病,心虽出于公,而事涉于私,故愿留而不敢留,欲亲而不敢亲。至于今日,父母有命,媒妁有言,事既公矣,而心之私犹未白,故已成而终不敢谓成,既合而犹不敢合者,盖欲操守名节之无愧君子也。此虽系自揆,而实成天之所成。君与妾既成天之所成,而天若转不相成,则天生君与妾,不既虚乎,断不然也。但天心微妙,不易浅窥,君子但安俟之。天若鉴明,两心自表白也。即使终不表白,到底如斯,君与妾夫妇为名,友朋为实,而花朝月夕,乐此终身,亦未必非千秋佳话也。”
铁中玉听了,喜动眉宇道:“夫人至论,茅塞顿开,使我铁中玉自今以后,但修人事,以俟天命,不敢复生疑虑矣。”
二人说话投机,先说过公子许多恶意,皆是引君入幕,后说过学士无限毒情,转是激将成功。正是:合卺如何不合欢,合而不合合而安。
有人识得其中妙,始觉圣人名教宽。
这个铁中玉与冰心小姐,合而不合,有分教:藤蔓重缠,丝萝再结。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美人局歪厮缠实难领教
词曰:
脸儿粉白,眉儿黛绿,便道是佳人。不问红丝,未凭月老,强要结朱陈。
岂知燕与莺儿别,相见不相亲。始之不纳,终之不乱,羞杀洞房春。
调寄《少年游》
话说铁中玉与冰心小姐自成婚之后,虽不曾亲共枕衾,而一种亲爱悦慕之情,比亲共枕衾而更密。一往三日,并不出门。
水尚书与铁都院探知,十分欢喜不提。
却说大候与仇太监,俱受了过学士的谗言,一个要嫁,一个要娶,许多势利之举,都打点得停停当当。却听见铁中玉与冰心小姐已结了亲,便都大惊小怪,以为无法,只得叫人来回复过学士。过学士听见,心愈不服,暗想道:“我卑词屈礼,软软的求他一番,倒讨他一场没趣。我出面自呈,狠狠的参他一番,反替他成了大功。此气如何得出,此恨如何得消!今大侯与仇太监指望播弄得他不安,他又安安静静结了亲,此着棋又下虚了,却将奈何!”因差了许多精细家人,暗暗到水尚书、铁都院两处,细细访他过失。
有人来说:“铁翰林不是娶水小姐来家,是就亲到水尚书家中去。”又有人来说:“铁翰林与水小姐虽说做亲,却原是两房居住,尚未曾同床。”又有人来说:“铁翰林与冰心小姐恩爱甚深,一往三日,并不出门。”过学士听到肚里,甚是踌躇,道:“既已结亲,为何不娶回家,转去就亲?既已合卺,为何又不同床?既不同床,为何又十分恩爱?殊不可解!莫非原为避大侯与仇太监两头亲事,做的圈套?我想圈套虽由他做,若果未同床,尚可离而为两。今要大侯娶水小姐,她深处闺中,弄她出来,甚是费力。若铁翰林日日上朝,只须叫仇太监弄个手脚,哄了他家去,逼勒他与侄女儿结成亲。他这边若果未同床,便自然罢了。”算计停当,遂面拜仇太监,与他细细定计。仇太监满口应承道:“这不打紧,若是要谋害铁翰林的性命,便恐碍手碍脚,今但将侄女儿与他结亲,是件婚姻美事,就是明日皇爷知道了,也不怕他。老先生只管放心,这件事一大半关乎咱家身上,自然要做的妥贴。只是到那日,要老先生擅将来做个媒证,使他到后来无说。”过学士道:“这个自然。”因见仇太监一力担承,满心欢喜,遂辞了回来,静听好音不提。正是:邪谋不肯伏,奸人有余恶。
只道计万全,谁知都不着。
却说铁中玉为结婚告了十日假,这日假满要入朝。冰心小姐终是心灵,因说道:“过学士费了一番心机,设出大侯与仇太监两条计策,今你我虽不动声色,而默默谢绝,然他们的杀机尚未曾发,恐不肯休。我想大侯虽说无赖,终必外庭臣子,向碍官箴,不敢十分放肆,妾之强求可无虑矣。仇太监系宠幸内臣,焉知礼法?恐尚要胡为。相公入朝,不可不防。”
铁中玉道:“夫人明烛几先,虑周意外,诚得奸人之肺腑。但我视此辈腐鼠耳,何足畏也!”冰心小姐道:“此辈何足畏?
畏其近于朝廷,不可轻投也!”铁中玉听了,连连点头道:“夫人教我良言,敢不留意。”因随众入朝。
朝罢,回到东华门外,恰好与仇太监撞着。铁中玉与他拱拱手,就要别去,早被仇太监一把扯住道:“铁先生遇着得甚巧,正要差人到府尊来请。”铁中玉问道:“我学生叫与老公公是朝廷臣子,却有内外之别,不知有何事见教?”仇太监道:“若是我学生之事,也不敢来烦渎先生,这是皇爷吩咐,恐怕铁先生推辞不得。”就要扯着铁中玉同上马去。铁中玉因说道:“就是圣上有旨,也要求老公公见教明白,以便奉旨行事。”仇太监道:“铁先生,你也太多疑,难道一个圣旨敢假传的?实对你说罢,皇爷有心爱的两轴画儿,闻知铁先生诗才最美,要你题一首在上面。”铁中玉道:“这画如今在哪里?”仇太监道:“现在我学生家里,故请你去题了,就要回旨。”
铁中玉因有冰心小姐之言,心虽防他,却听他口口圣旨,怎敢不去?只得上马并辔,同到他家。仇太监邀了入去,一面献茶,一面就吩咐备酒。铁中玉辞道:“圣旨既有画要题,可请了来,以便应诏。至于盛意,断不敢领。”仇太监道:“我们太监家,虽不晓得文墨,看见铁先生这等翰苑高弟,倒十分敬重,巴不得与你们吃杯酒儿,亲近亲近。若是无故请你,你也断不肯来。今日却喜借皇爷圣旨这个便儿,屈留你坐半日,也是缘法。铁先生,你也不必十分把我太监们看轻了!”铁中玉道:“内外虽分,同一殿臣,怎敢看轻?但既有圣旨,就领盛意,也须先完正事。”仇太监笑了笑道:“铁老先生,你莫要骗我。你若完了正事,只怕就要走了。也罢,我也有个处法:圣上是两轴画,我先请出一轴来,待你题了,略吃几杯酒,再题那一轴,岂不人情两尽?”铁中玉只得应承。
仇太监就邀入后厅楼下,叫孩子抬过一张书案来,摆列下文房四宝,自上楼去,双手捧出一轴画来,放在案上,叫小太监展开与铁中玉看。铁中玉一看,是古人画的一幅磬口蜡梅图,十分精工,红装玉裹,果是大内之物。不敢怠慢,因磨墨舒毫,题了一首七言律诗在上面。刚刚题完,外面报过士来拜。仇太监连忙叫请进来。不一时,过学士进来相见。仇太监就说道:“过老先生,你来得恰好。今日我学生奉皇爷圣旨,请铁先生在此题画。我学生只道题诗在画上要半日工夫,因治一杯水酒。
屈留他坐坐。不期铁先生大才,拿起来就题完了。不知题些什么,烦过老先生念与学生听,待我学生听明白些也好回旨。“过学士道:“这个当得。”因走近书案前,细细念与他听道:恹恹低敛淡黄衫,紧抱孤芳未许探。
香口倦开刚半掩,芳心欲吐葩犹含。
一枝瘦去容仪病,几瓣攒来影带惭。
不是畏寒疑不放,要留春色占江南。
过学士念完,先自称赞不已道:“题得妙,题得妙!字字是蜡梅,字字是磬口,真足令翰苑生辉!”仇太监听了,也甚欢喜道:“过老先生称赞,自然是妙的了。”因叫人将画收起,摆上酒来。铁中玉道:“既是圣上还有一轴,何不请出来,一发题完了,再领盛情,便心安了,润润笔看。”因邀入席。原来翰林规矩,要分先后品级定坐席,过学士第一席,铁中玉第二席,仇太监第三席相陪。
饮过数巡,仇太监便开口道:“今日皇爷虽是一向知道铁先生义侠之人,不知才学如何,故要诏题此画。也因我学生有一美事,要与铁先生成就,故讨了此差来,求铁先生见允。今日实是天缘,刚刚凑着。”过学士假作不知道:“且请问老公公,有何事要成就铁兄?”仇太监道:“鼓不打不响,钟不撞不鸣。我学生既要成就这段良缘,只得从实说了。我学生有个侄儿女,生得人物也要算做十全,更兼德性贤淑,今年正是十八岁了,一时拣择一个好对儿不出。今闻知铁先生青年高发,尚未曾毕婚,实实有个仰攀之意。前日朝回,撞见尊翁都宪公,道达此意,已蒙见允。昨日奏知皇爷,要求皇爷一道旨意,做个媒儿,皇爷因命我拿这两轴的梅花画来与铁先生题,皇爷曾说梅与媒同音,就以题梅做了媒人吧,不必另降旨意,他文人自然知道。今画已题了,不知铁先生知道么?”
铁中玉听了,已知道他的来意,转不着急,但说道:“蒙老公公厚情,本不当辞,只恨书生命薄,前已奠雁于水尚书之庭矣,岂能复居甥舍?”仇太监笑道:“这些事,铁先生不要瞒我,我都访得明明白白在这里了。前日你明做的打戏,不过为水家女儿不肯嫁与大侯,央你装个幌子,怎么就认真哄起我学生来?”铁中玉道:“老公公此说,可谓奇谈。别事犹可假得的,这婚姻之事,乃人伦之首,名教攸关,怎说装个幌子?难道大礼既行,已交合卺,男又别娶,女又嫁人?”仇太监道:“既不打算别娶别嫁,为何父母在堂,不迎娶回来,转去就亲?既已卺,为何不同眠同卧,却又分居而住?”铁中玉道:“不迎归者,为水岳无子,不过暂慰其父女离别之怀耳。至所谓同眠不同眠,此乃闺阁私情,老公公何由而知?老公公身依日月,目击纲常,切不可信此无稽之言。”
仇太监道:“这些话是真是假,我学生也多不管,只是我已奏知皇爷,我这侄女定要嫁与铁先生的。铁先生却推托不得!”铁中玉道:“不是推脱,只是从古到今,没有在朝礼义之臣,娶了一妻,又再娶一妻之理。”仇太监道:“我学生只嫁一妻与铁先生,谁叫铁先生又娶一妻?”铁中玉道:“我学生只因已先娶一妻在前,故辞后者。若止老公公之一妻,又何辞焉。”仇太监道:“铁先生,娶妻的前后,不是这样论,娶到家的,方才算得前;若是外面的闲花野草,虽在前,倒要算做后了。”铁中玉道:“若是闲花野草,莫说论不得前后,数也不足算。至于卿贰之家,遵父母之命,从媒妁之言,钟鼓琴瑟,以结丝萝,岂闲花野草之比?老公公失言矣。”仇太监道:“父母之命,既然要遵,难道皇爷之命,倒不要遵?莫非你家父母大似皇爷?”
铁中玉见仇太监说话苦缠,因说道:“这婚姻大礼,关乎国体,也不是我学生与老公公私自争论的。纵不敢亵奏朝廷,亦当请几位礼臣公议,看谁是谁非?”仇太监道:“这婚姻既要争前后,哪得工夫又去寻人理论?若要请礼臣,现前的过老先生,一位学士大人在此,难道不是个诗礼之臣?就近问一声便是了。”铁中玉道:“文章礼乐都是一般,就请教过老先生也使得。”仇太监因问道:“过老先生,我学生与铁先生这些争论的言语,你是听得明明白白的了,谁是谁非,须要求你公判一判,却不许袒护同官。”过学士说:“老公公与铁寅兄不问我学生,我学生也不敢开口,既蒙下问,怎敢袒护?若论起婚姻的礼来,礼中又有礼,礼外又有礼,虽召诸廷臣,穷日夜之力,也论不能定。若据我学生愚意,窃闻王者制礼,又闻礼乐自天子出,既是圣上有命,则礼莫大于此矣。于此礼不遵,而拘古执今,不独失礼,竟可谓之不臣矣!”
仇太监听了,哈哈大笑道:“妙论!说得又痛快,又斩截,铁先生再没得说了!”因叫小太监满斟了一大杯酒,亲起身送到过学士面前,又深深打一躬道:“就烦过老先生为个媒儿,与我成就了这桩好事。”过学士忙接了酒,拱仇太监复了位,因回说道:“老公公既奏请过圣上,则拜老公公如命,为圣上之命也,我学生焉敢不领教?”一面饮干了酒,一面对着铁中玉道:“老公公这段姻事,既是圣上有命,就是水天老与寅翁先有盟约,只怕也不敢争论了。铁寅翁料来推不脱,倒不如从直应承了吧,好叫大家欢喜。”
铁中玉听了,就要发作,因暗暗想道:“一来碍着他口口圣旨,不敢轻毁;二来碍着内臣是皇帝家人,不便动粗;三来恐身在内厅,一时走不出来。”正想提着过学士同走,是条出路,恐发话重了,惊走了他,转缓缓说道:“就是圣上有命,不敢不遵,也须回去禀明父母,择吉行聘,再没学生自己应承之理。”仇太监道:“铁先生莫要读得书多,弄做个腐儒。若是皇爷的旨意看得轻,不要遵,便凡事一听铁先生自专可也;若是皇爷的旨意是违拗不得,便当从权行事,不要拘泥,哪有这些迂阔的俗套子!恰好今朝正是个黄道吉日,酒席我学生已备了,乐人已在此伺候了,大媒又借重了过老先生,内里有的是香闺绣阁,何不与舍侄女竟成鸾俦凤侣,便完了百年的大事?
若虑尊翁大人怪你不禀明,你说是皇爷的旨意,只得也罢了。
若说没妆奁,我学生自当一一补上,决不敢少。”
过学士又撺掇道:“此乃仇老公公美意,铁寅兄若再推辞,便不近人情了。”铁中玉道:“要近情须先近礼,我学生今日之来,非为婚姻,乃仇老公公传宣圣旨,命微臣题。今画两轴,才题得一轴,是圣上的正旨尚未遵完,怎么议及私事?且求老公公先请出那一轴画来,待学生应完了正旨,再及其余,也未为迟。”仇太监道:“这却甚好。只是这轴画甚大,在楼上取下来,甚是费力,莫若请铁先生就上面去题吧。”
铁中玉不知是计,就说道:“上下俱是一般,但随老公公之便。仇太监道:“既是这等,请铁先生再用一杯,好请上楼去题画,且完了一件,又完一件。”铁中玉听说,巴不得完了圣旨,便好寻脱身之路,因立起身来道:“题画要紧,酒是不敢领了。”仇太监只得也立起身来道:“既要题画,就请上楼。”
因举手拱行。铁中玉见过学士也立起身来,因说道:“过老先生也同上去看看。”过学士将要同行,忽被仇太监瞟了一眼,会了意,改口道:“题画乃铁寅兄奉旨之事,我学生上去不便,候寅兄题过画下来做亲,学生便好效劳。”铁中玉道:“既然如此,学生失陪有罪了。”说罢,竟被仇太监哄上楼来。正是:鱼防香饵鸟防弓,失马何曾虑塞翁。
只道鸿飞天地外,谁知燕阻画楼东。
铁中玉被仇太监哄上楼来,脚还未曾立稳,仇太监早已缩将下去,两个小内官早已将两扇房屋楼门紧紧闭上。铁中玉忙将楼中一看,只见满楼中俱悬红挂绿,结彩铺毡,装裹的竟是锦绣窝巢。楼正引着一座锦屏,锦屏前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打扮得:珠面金环宫样妆,朱唇海阔额山长。
阎王见惯浑闲事,吓煞刘郎与阮郎!
那女子看见铁中玉到了楼上,忙立起身来,叫众侍儿请过去相见。铁中玉急要回避,楼门已紧紧闭了。没奈何,只得随着众侍儿,走上前深深作了一揖,作完就回过身来立着。那女子自不开口,旁边一个半老的妇人代她说道:“铁爷既上楼来结婚,便是至亲骨肉,一家人不须害羞,请同小姐并坐不妨。”
铁中玉道:“我本院是奉旨上楼来题画的,谁说结亲?”那妇人道:“皇爷要题的两轴画,俱在楼下,铁爷为何不遵旨在楼下,却走上楼来?这楼上乃是上姐的卧楼,闲人岂容到此?”
铁中玉道:“你家老公公用的计策妙是妙,只可惜加在我铁中玉身上,毫厘无用!”那妇人道:“铁爷既来之则安之,怎说没用。”铁中玉道;”你们此计,若诬我撞上楼来,我是你家老公公口称圣旨题画,哄我上楼来的;况且又是青天白日,现有过学士在楼下为证,自诬不去。若以这等目所未见的美色来迷我,我铁翰林不独姓铁,连心身都是铁的,比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秉烛达旦的关云长,还要硬着三分。这些美人计,如何有用!”
那女子不但不美,原是是无赖之人,只因初见面,故装做羞羞涩涩不便开口。后来偷眼看见铁翰林,水一般的年纪,粉一般的白面,皎皎洁洁,倒象一个美人,十分动火。又听见他说美人计没用,便着了急,忍不住大怒道:“这官人说话,也太无礼!我们虽是宦官人家,若论职分也不校我是他侄女儿,也要算做个小姐。今日奏明皇爷嫁你,也是一团好意,怎么说是用美人之计?怎么又说没用?既说没用,我们内臣家没甚名贞,拚着一个不识羞,就与你做一处,看是有用没用!?因吩咐侍妾道:“快与我拖将过来。”众侍妾答应一声,便一上前说道:“铁爷听见么,快快过去,陪个小心吧,免得我们罗唣!”
铁中玉听见,又好恼又好笑,只是不作声。众侍妾看见铁翰林不做声,又见女子发急,只得奔上前来,你推一把,我扯一把,夹七夹八的乱嘈。铁中玉欲要认真动手,却又见是一班女子,反恐不便,只得忍耐,因暗想道:“俗语说:’山鬼之伎俩有限,老僧之不睹不闻无穷。’只不理她们便了。”因移了一张椅子,远远的坐下,任众侍妾言言语语,他只默然不睬。正是:刚到无加柔至矣,柔而不屈是真刚。
若思何物刚柔并,惟有人间流水当。
铁中玉正被众侍妾罗唣,忽仇太监从后楼转出来,一面将众侍妾喝退道:“贵人面前,怎敢如此放肆!”一面就对铁中玉道:“铁先生这段姻缘,已做到这个田地,料想也推辞不得,不如早早顺从了吧,也免得彼此失了和气。”铁中玉道:“非是学生不从,于礼不可也。”仇太监道:“怎么不可?”铁中玉道:“老公公不看见会典上有一款:外臣不许与内臣交结,交结且不可,何况联婚?”仇太监道:“这是旧制,旧制既要遵,难道皇爷的新命倒不要遵?”铁中玉道;”就是要遵,也须奏明了圣旨,谢过恩,这是断乎不可,望老公公原谅。”二人正在楼上争论,忽两个小太监慌慌忙忙跑上楼来,将仇太监请了下去。
原来是侯总兵边关上又招降了许多敌人,又收了许多进贡的宝物,亲解来京朝见,蒙圣上赐宴,因前保举是铁中玉,故有旨召翰林铁中玉陪宴。侍宴官得了旨,忙到铁衙来召,闻知被仇太监邀了去,只得赶至仇太家里来寻。看见铁翰林跟随的长班并马,俱在门前伺候,遂忙禀仇太监要人。仇太监出来见了,闻知是这些缘故,与过学士两个气得你看我,我看你,话都说不出来。侍宴官又连连催促,仇太监无可奈何,只得叫人开了楼门,放他下来。
铁中玉下来,还不知是什么缘故,因见侍宴官与长班禀明,方才晓得。又见侍宴官催促急,就要辞出。仇太监满肚皮不快活,因说道:“陪审固是圣旨,题画也是圣旨,怎么两轴只题一轴?明日圣上见罪,莫怪我不早说话。”铁中玉道:“我学生多时催题,老公公匿画不出,叫学生题什么?”
原来这轴画原在楼下,因要骗铁中玉上楼,故不取出。及骗水上楼,便将这轴画好好铺在案上,好入他的罪。今听铁中玉说匿画不出,因用手指道:“现放在书案上,你自不奉旨题写,却转说匿画,幸有过老先生在此做个见证。”铁中玉见画在案上,便不多言,因走近前,展开五看,却画的是一枝半红半白的梅花,与前边的的磬口蜡梅,又不相同。便磨墨濡毫要题。侍宴官见铁中玉要题画,因速速催促道:“题诗要费工夫,侯总爷已将到,恐去迟了。”铁中玉道:“不要紧。”因纵笔一挥,挥完掷笑,将手与过学士一拱道:“不能奉陪了。”说罢,竟往外走。仇太监只得送他出门上马而去。正是:孤行不畏全凭胆,冷脸骄人要有才。
胆似子龙重出世,才如李白再生来。
仇太监送了铁中玉去后,复走进来,叫过学士将此画题的诗,念与他听。过学士因念道:一梅忽作两重芳,仔细看来觉异常。
认作红颜饶雪色,欲愁白面带霞光。
莫百浅醉添微晕,敢是初醒薄晓妆。
休怪题诗难下笔,枝头春色费商量。
过学士念完,仇太监虽不深知其妙,但见其下笔敏捷,也就惊倒。因算计道:“这小畜生有如此才笔,那水小姐闻他也是个才女,怎肯放他?”过学士道:“她不放他,我学生如何又肯放她?只得将她私邀养病之事,央一个敢言的当道,上他一本,使他必不成全,方遂我意。”只因这一算,有分教:镜愈磨愈亮,泉越汲越清。不知过学士央谁人上本,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察出隐情方表人情真义侠
词曰:
美恶由来看面皮,谁从心性辨妍媸?
个中冷暖身难问,此际酸甜舌不知。
想是做成终日梦,莫须猜出一团疑。
愿君细细加明察,名教风流信有之。
话说过学士与仇太监算计,借题画的圣旨,将铁中玉骗到楼上,与侄女结亲,以为十分得计,不期又被圣旨召去,陪侯总兵之宴,将一场好事打破了。二人不胜懊恼,重思妙计。过学士道:“他与水小姐虽传说未曾同床,然结亲的名声,人已尽知。今他他另娶另嫁,似觉费力,莫若只就他旧日到水家去养病的事体,装些私情,央一个有风力的御史,参他一本,说是先奸后娶,有污名教。再求老公公内中弄个手脚,批准礼部行查。再等我到历城县叫且尊查他养病的旧事,出个揭帖,两下夹攻,他自然怕丑要离异。”仇太监道:“等他离异了,我再请旨意与他结亲,难道又好推辞!”二人算计停当,便暗暗行事不提。正是:试问妒何为,总是心肠坏。
明将好事磨,暗暗称奇怪。
却说铁中玉幸亏圣旨召去陪侯总兵之宴,方得脱身。归家与父亲细说此事。铁都院因说道:“你与水小姐既结丝萝,名分已定,我想就是终身不同房,也不能说不是夫妇了。为何不娶了来家,完结一案,却合而不合,惹人猜疑?仇太监之事,若不是侥幸遇了圣旨,还要与他苦结冤家,甚是无谓。你宜速与媳妇商量,早早于归,以绝觊觎。”
铁中玉领了父命,因到水家来见冰心小姐,将父亲的言语说了。冰心小姐道;”妾非不知,既事君子,何惜亲抱衾?
但养病之事,涉于暧昧嫌疑,尚未曾表白。适君又在盛名之下,谗妒俱多。贱妾又居众膻之地,指摘不少。若贪旦夕之欢,不留清白之身,以为表白之地,则是终身无可白之时矣,岂智者所为?”铁中玉道:“夫人之虑,自是名节之端,卑人非不知,但恐迁延多事,无以慰父母之心。”冰心小姐道:“所防生衅者,并无他人,不过过氏父子耳。彼见君与妾之事已谐矣,其急谗急妒,当不俟终日。若要早慰公婆之心,不妨百辆于归,再结花烛。但衾枕之荐,尚望君子少宽其期,以为名教光。”
铁中玉见冰心小姐肯嫁过去,满心欢喜道:“夫人斟情酌理,两得其中,敢不如命!”因告知父母,又禀知岳翁。又请钦天监,择了个大吉之日,重请了满朝亲友,共庆喜事。外人尽道结亲,二人实未曾命卺。正是:尽道春来日,花无不吐时。
谁知金屋里,深护牡丹枝。
铁中玉与冰心小姐重结花烛,过学士打听得知,心下一发着急,因行了些贿赂,买出一个相好的御史,姓万名谔,叫他参劾铁翰林一本。那万谔得了贿赂,果草了一道本章,奏上道:“陕西道监察御史臣万谔,奏为婚姻暧昧,名教有乖,恳恩察明归正,以培风化事:窃惟人伦有五,夫妇为先;大礼三千,婚姻最重。故男女授受不亲,家庭内外有别,此王制也,此古礼也。庶民寒族,犹知奉行,从示有卿贰之家,孤男寡女,无媒而共处一室,以乱婚姻于始,如水居一之父女,铁英之父子者也。臣职司言路,凡有所见所闻,皆当入告。臣前过通衢,偶见有百辆迎亲者:迎亲乃伦礼之常,何足为异?所可异者,鼓乐迎来,而指视哗笑者满于路,轩车迎过,而议论嗟叹者夹于道。臣见之不胜骇异。因问为谁氏婚,乃知为翰林铁中玉娶尚书水居一之女水冰心也。及详问其哗笑嗟叹之故,乃知铁中玉曾先养病于水冰心之家,而孤男寡女,并处一室,不无暧昧之情?今父母徇私,招摇道路,而纵成之,实有伤于名教。故臣闻之,愈加惊骇,而不敢不入告也。夫婚姻者,百礼之首,婚姻不正,则他礼难稽;臣子者,庶民之标,臣子蒙羞,则庶民安问?伏乞陛下念婚姻为风化大关,纲常重典,敕下礼臣,移文该省,行查铁中玉、水冰心当日果否有养病之事,并暧昧等情,一一报部。如行其政令,如多露之私有戒,则名教不伤,有裨于关睢之化岂浅耶?因事陈情,不胜待命之至。
万御史本到了阁中,阁臣商量道:“闺中往事,何足为凭?
道路风闻,难称实据。”就要作罢了。当不得仇太监再三来说道:“这事大有关系,怎么不行?”阁臣没奈何,只得标个“该部知道”。仇太监看了不中意,候本送到御前,就关会秉笔太监检出本来与天子自看。圣天子看了,因说道:“铁中玉一个男人,怎么养病于水冰心女子之家?必有缘故。”因御批个”着礼部查明复奏。”
令下之日,铁中玉与水冰心再结花烛已数日矣。一时报到,铁都院吃了一惊,忙走进内室,与儿子、媳妇商量道:“这万谔与你何仇,上此一本?”铁中玉道:“此非万谔之意。孩儿与媳妇早已料定,必有此举,故守身以待之,今果然矣!”铁都院道:“他既参你,你也须辩一本。”铁中玉道:“辩本自要上了,但此时尚早,且待他行查回来复本时,再辩不迟。”
铁都院道:“迟是不迟,只是闻人参己,从无一个不辩之理。
若是不辩,人只疑情真,罪当无可辩也。”铁中玉道;”他要参孩儿官箴职守,有甚差池,事关朝廷,便不得不辩他。今参的是孩儿在山东养病之事,必待行查而后明。若是查明了其中委曲,可以无辩,若是不明,孩儿就其处置辩。此时叫孩儿从哪里辩起?”铁都院听了沉吟道:“这也说得是。这个万谔是我的属官,怎敢参我,我须气他不过!”铁中玉道:“大人不必气他,自作应须自受耳。”铁都院见儿子如此说,只得暂且放开。正是:闲时先虑事,事到便从容。
谤至心原白,羞来面不红。
按下铁都院父子亲量不提。且说礼部接了行查的旨意,不敢怠慢,随即回来,着山东巡抚去查。过学士见部里文书行了去,恐下面不照应,忙写了一封书与历城县新县尊,求他用情。
又写信与儿子,叫他暗暗行些贿赂,要他要回文中,将无作有的,做得安安稳稳,不可迟滞。过公子得了父亲的家信,知道万谔参铁中玉之事,欢喜不尽。趁部文未到,先备了百金,并过学士亲笔书,来见县尊。
你道这县尊是谁?原来就是铁中玉打入养闲堂,救出他妻子来的韦佩。因他苦志读书,也就与铁中玉同榜中联捷,中了个三甲进士。鲍知县行取去后,恰恰点选了他来做知县。这日接着过公子的百金,并过学士的书,拆开一看,乃知是有旨行查铁中玉在水家养病之事,叫他装点私情,必致其罪。韦佩看了,暗暗吃惊道:“原来正是我之恩人也,却怎生区处?”又想道:“此事正好报恩,但不可与过公子说明,使他防范。”
转将礼物都收下,好好应承。过公子以为得计,不胜欢喜而去。
韦知县因叫众吏到面前,细细访问道:“铁翰林怎生到水小姐家养病?”方知是过公子抢劫谋害起的祸根。水小姐知恩报恩,所以留他养玻韦知县又问道:“水小姐与那铁翰林俱是少年,接去养病,可闻知有甚私事?”众书吏道:“他闺阁中事,外人哪里得知?只因前任的鲍太爷,也因孤疑不决,差了一个心腹门子,叫做单佑,半夜里潜伏在水府窥看,方知这铁爷与水小姐冰清玉洁,毫不相犯。故鲍老爷后来敬这铁爷犹如神明。”
韦知县听了,也自欢喜道:“原来铁翰林不独义侠过人,而又欺暗室,如此真可敬也。既移文来查,我若不能为他表白一番,是负知己也。”因暗暗将单佑唤了藏在身边,又唤了长寿院的住持独修和尚,问他用的是什么毒药。独修道:“并非毒药,过公子恐铁爷吃毒药死了,明日有形骸可验,但叫用大黄、巴豆将他泄倒了是实。”
韦知县问明口供,候了四五日,抚院的文书方到,下来行查。韦知县便将前后事情,细细详细,申详上去。抚按因是行查文书,不便扳驳,就据申详,做成回文,回复部里。部里看了回文,见历城县的申详,竟说得铁中玉祥麟威凤,水小姐不啻玉洁冰清。其中起衅生端,皆是过公子之罪。部里受了过学士之嘱,在要照回文加罪铁中玉,今见回文赞不绝口,转弄得没法,只得暗暗请过学士去看。过学士看了,急得怒气冲天,因大骂韦佩道:“他是一个新进的小畜生,我写书送礼嘱托他,他倒转为他表彰节行。为了表彰节行也罢,还将罪过归于我的儿子身上。这等可恶,断断放他不过!”因求部里,且将回文暂停,又来见万御史,要他参韦知县,新任不知旧事,受贿妄言,请旨拿问。其养病实情,伏乞批下抚按,再行严查报部。
仇太监内里有力,不两日已批准下来。报到山东,巡抚见了,唤韦和县去吩咐道:“你也太认真了。这过学士既有书与你,纵不忍诬枉铁翰林,为他表彰明白,使彼此无伤,也可谓尽情了,何必又将过公子说坏。触他之怒?他叫人奏请来拿你,本院也无法与你挽回。”韦知县道:“这原不是知县认真,既奉部文行查,因访问合郡人役,众口一词,凿凿有据,只得据实申详,也非为铁翰林表白,亦非有意将过公子说坏,盖查得铁中玉与水冰心养病情由,实因过其祖而起,不得不详其始末也。倘隐匿不申,或为他人所参,则罪何所辞?”巡抚笑道:“隐匿纵有罪,尚不知何时;不隐匿之罪,今已临身矣。”韦知县道:“不隐匿而获罪,则罪非其罪,尚可辩也;隐匿而纵不获罪,则罪为真罪,无所逃矣。故不敢偷安一时,贻祸异日。
“巡抚道:“你中一个进士了不容易,亦不必如此固执。莫若另做一道详文,本院好与你挽回。”韦知县道:“事实如此,而委曲之,是欺公了;欺公即欺君了,知县不敢。”巡抚道:“你既是这等慷慨,有旨拿问,我也不差人送你,你须速速进京辩罪。”韦知县听了,忙打一躬道:“是,是。”因将县印解了下来,交与巡抚,竟自回县。暗暗带了单佑与独修和尚,并过学士的书信与礼物,收拾起身进京。正是:不增不减不繁文,始末根由据实闻。
看去无非为朋友,算来原是不欺君。
韦知县到了京中,因有罪不敢朝见,随即到刑部听候审问。
刑部见人已拿到,不敢久停,只得坐堂审问道:“这铁中玉与水冰心养病之事,是在你到任之前,你何所据,而申详得他二人冰清玉洁?莫非有受贿情由?”韦知县道:“知县虽受任在后,而前任之事,既奉部文行查,安敢以事在前而推诿?若果事在隐微,无人知觉,谢作曰不知,犹可无罪;乃一询书吏,而众口一词,喧传其事,以为美谈,知县明知之,而以为前任事,谢曰不知,则所称知县者,知何事也?”刑部道:“行查者铁中玉、水冰心之事,又波及连其祖何也?”韦知县道:“事有根因,不揣其本,难齐其末,盖水冰心之移铁中玉养病者,实感铁中玉于县堂救其抢劫生还,而怜其转自陷于死地也。水冰心之被抢劫到县堂者。实由过其祖假传圣旨,强娶而然也。
铁中玉之至县堂者,实由过其祖抢劫水冰心,适相于遇于道,而争哄以至也。设使铁中玉不救水冰心,则过其祖与铁中玉风马牛也,何故而毒铁中玉?设使过其祖不毒铁中玉,则水冰心闺女也,安肯冒嫌疑而移铁中玉玉于家养成哉?原如此,委如此,既奉部文行查,安敢不以实报?”
刑部道:“这也罢了。只是铁中玉在水冰心家养病,乃暧昧之事,该县何以知其无私,其中莫非受贿?”韦知县道:“知县后任原不知,奉命行查,乃知前任知县鲍梓,曾亲遣亲信门役单佑前往窥觇,始知二人为不欺谙室之伟男儿、奇女子也。
风化所关,安敢不为表白?若曰行贿,过学士书一封,过其祖百金现在,知县不敢隐匿,并当堂交纳,望上呈御览。”
刑部原受过学士之托,要加罪韦知县,今被韦知县将前后事并书、贿和盘托忆,一时没法,只得吩咐道:“既有这些委曲,你且出去候旨。”韦知县方打一拱退出。正是:丑人不自思,专要出人丑。
及至弄出来,丑还自家有。
韦知县退去不提。却说刑部审问过,见耳目昭彰,料难隐瞒,十分为过学士不安,只得会同礼臣复奏一本。天子看见道:“原来铁中玉养病于水冰心家,有这许多缘故,知恩报恩,这也怪她不得。”又看到二人不欺暗室,因说道:“若果如此,又是一个鲁男子了,诚可嘉也!”秉笔太监受了仇太监之托,因毁谤道:“此不过是县臣粉饰之言,未必实实如此,若果真有此事,则铁中玉、水冰心并其父母,闻旨久矣,岂不自表?何以至今默默?若果当日如此不苟,则后来又何以结为夫妇?只怕还有欺蔽。”天子听了,沉吟不语,因批旨道:“铁中玉与水冰心昔日养病始末,水居一与铁英后来结亲缘由,外臣毁誉不一,俱着各自据实奏闻。过其祖曾否求亲水氏,亦着过隆栋奏闻,候旨定夺。”
圣旨下了,报到各家,铁、水二家,于心无愧,都各安然上本复旨。转是过学士不胜懊悔道:“只指望算计他人,谁知反牵连到自己身上!”他欲待不认遣成奇到边上去求,已有形迹;欲待认了,又只怕儿子强娶之事,愈加实了。再三与心腹商量,只得认自己求亲是有的,儿子求亲是无的。因上疏复旨道:左春坊学士臣过隆栋谨奏,为遵旨陈情事:窃以初求窃窕,原思光宠苹蘩,后知狐媚,岂复敢联莺萝?臣官坊待罪,忝为朝廷侍从之臣,有子诗礼修身,亦辱叨翰苑文章之士。年当成立,愿有室家,臣一时昏愦,妄采虚声,误闻才慧,曾于某年月日,遣人于边廷戍所,求聘同乡水居一之女水冰心,欲以为儿妇,不意既往求之后,叠有秽闻,故中道而止之。不识县臣以今之耳目,何所闻见,遽证往日之是非,而且过毁臣子以强娶之名?夫既强娶,则水冰心宜谐琴瑟于微臣之室矣,何复称红拂之奔,以为识英雄于贫贱也?窃所不解。蒙圣恩下察,并据实奏闻,仰天明鉴,勿使鲍鳏,辱加麟凤,则名教有光,而风化无伤矣。不胜待命之至!
过学士本上了,铁中玉只得也上一本道:翰林院编修臣铁中玉谨奏,为遵旨陈情事:窃以家庭小节,岂敢辱九五万乘之观?儿女下情,何幸回万里上天之听?纶音遽来,足征风化之不遗;暗室是询,且见纲常之为重。既蒙昭昭下鉴,敢不琐琐以陈?臣于某年月日,遵父命游学山东,意在思得真传,一切公务都损,何心人间闲事?不意将至历城县前,突被拥挤多人,奔冲欲倒,因而争闹至县,始知为过学士隆栋之子过其祖,抢劫水居一之女水冰心以为婚之所致也。臣见之不觉大怒,思为婚姻嘉礼,岂可抢劫而成?县官迫于不义者,助桀为虐,因纵水冰心而归。臣于此时,实不知过其祖为何人,而水冰心为何人也。不过路见不平,聊为一剖之,何尝知恩于何人,而仇于何人也?敦知仇者竟至毒臣于此,而恩者遂至救臣于生也?臣时陷身于此中,而两不知也。既臣始知其死臣者为过其祖,生臣者为水冰心也。死臣者情虽毒,然臣未死,可置勿问;既知生臣者为水冰心,而后细察水冰心之为人,始知水冰心:冒嫌疑而不讳,为义女子也,出奇计而不测,为智女子也,任医药而不辞,为仁女子也,分内外而不苟,为礼女子也,言始终而不负,为信女子也。臣感之敬之,尚恐不足报万一,何敢复有室家之想哉?今之所为室家者,迫于父命也,岳命也。父命止知尊常经,求淑配,不知臣前已遇之;岳命盖感臣保侯孝而得白其冤,因思结好,不知水冰心前已行权。然屡辞而终不获辞者,盖岳父误认臣为君子,而臣父深知水冰心为淑女,而彼此不忍失好逑也。故执大义,而百辆迎来,不复问明烛避嫌之小节矣。虽然两番花烛,止有虚名,聊以遂父母之心;而二姓之欢,尚未实结,不欲伤廉耻之性。此系家庭小节,儿女下情,本不当渎奏,今蒙圣恩下采,谨具实奏闻,不胜悚惶待命之至!
铁中玉本上了,水冰心也上一本道:
翰林院编修铁中玉妻水冰心谨奏,为遵旨陈情事:窃以黄金炼为钢,白玉以不玷为洁。臣妾痛生不辰,幼失慈母,严父又适违功令,待罪边戍,茕茕寡居,孤守家庭,自应闭户饮泣,岂敢妄思婚姻?不意祸遭同乡学士过隆之子过其祖,窥臣妾孤懦,欲思吞占,百计邪诱,臣妾俱正言拒绝。讵意圣世明时,恶胆如天,竟倚父岩岩之,蜂拥多人,假传圣旨,打入内室,抢劫臣妾而去。臣妾于此时,身如叶而命如鸡,名教不可援,而王法不可问,自惟一死。幸值铁中玉游学山东,恰遇强暴,目击狂荡,感愤不平,因义激县主,救妾生还。当此之际,不过青天霹雳,自发其声,何尝为妾施恩,而望妾之报也?乃恶人阳知理屈,而阴谋施毒,遂令铁中玉毙于寺僧之手,而万无生机。而臣妾既受其恩,苟非豺虎,安忍坐待其死,而不一为救援也?因用计移归,而求医调治。此虽非女子所宜出,然势在垂危,行权解厄,或亦仁智所不废也。臣妾敢冒嫌疑而为之者,自视此心无愧,而此身无玷也。若陌路于始,而婚姻于终,则身心何以自白?故臣父水居一感铁中玉之贤,而欲以臣妾侍巾栉,而屡命屡辞者,以此也。即父命难违,自如今已谐花烛,而两心犹惕惕不安,必异室而居者,亦以此也。此非矫情也,亦非沽名也,正以炼黄金之刚,而保白璧之洁也。至于过其祖强娶之事,抢劫之后,又勒按臣行牌而迫婚,又至戍所而逼臣父允嫁,真可谓强横之甚者矣。及今事已不谐,而又买嘱言路,妄渎宸聪,尤可谓父子济恶而不知自悔者也。国法廷争,恩感上出,臣妾何敢仰渎?蒙恩诏奏,谨据实以闻,不胜侍命之至!
水冰心之本上了,铁都院也上一本道:
都察院副都御史臣铁英谨奏,为遵旨陈情事:臣闻结婚以遵父命为正,择妇以得淑女为贤。择妇既贤,婚姻既正,则伦常无愧,而风化有光矣,人言何恤焉!臣待罪副都,官居表率,凡有不正,皆当正之,岂有为子求妇,而不择端庄贤淑,以彼贻讥者也?臣有子中玉,滥厕词林,颇知礼义,臣为择妇亦已久矣,而不获宜家,宁虚中馈。近闻兵部尚书水居一有女水冰心,幽闲自足,莫窥声色,而窈窕日闻,才智过人,孤处深闺,而能御强暴,臣屡欲遣子秣驹而无媒。今幸水居一赦还,为怜为才貌,适欲坦臣子于东床,两有同心,因而结缡,此两父母之正命也,遑恤其它?乃臣子中玉,则以为养病之往嫌为辞。
臣细询之,始知公庭遭变,义气之所为:闺阁救人,仁心之所激。小人谓之暧昧,正君子谓之光明者也。不独无嫌,实为有敬。故三星启户,不听儿女之言;百辆迎归,竟先父母之命。
彼二人虽外从公议,而内尚疾守私贞。此儿女之隐,为父母者不问之矣。至于人之吹求,或亦谋婚不遂,而肆为讥谤,自难逃明主之精鉴,臣何敢多置喙焉?蒙恩诏奏,谨据实以闻,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铁都院之本上了,水尚书也上一本道:
兵部尚书臣水居一谨奏,为下自陈情事:窃闻婚姻谓之嘉礼,安可势求?琴瑟贵乎和谐,岂宜强娶?《诗》云展转反侧,犹恐不遂其求,何况多人抢劫,有如强盗。高位挟持,无复礼义。宜之子之誓死不从,而褰裳远避也。臣不幸妻亡无子,仅生弱女,拟作后人。虽不敢自称窈窕,谓之淑人,然四德三从,颇亦闻之有素,安忍当罪父边庭遣戍之日,而竟作无媒自嫁之人之理者也!乃过其祖一味冥顽,百般强横,不复思维,竟行劫夺。一买伏莽汉,劫之于南庄;二假传赦诏,劫之于臣家;三鸿张虎噬,劫之以御史之威。可谓作恶至矣!若臣女无才,陷于虎口,几乎不免矣。此犹曰纨裤膏粱之羽,奈何过隆栋为朝廷重臣,以诗礼侍从朝廷,乃溺爱不明,竟以赫赫岩岩之势,公然逼臣于戍所。臣若一念畏死,而苟合婚姻,则名教扫地矣。
因思臣一身、一女之事小,而纲常名教之事大,故正色拒之,因触其怒,而疏请斩臣矣。敦知侯孝功成,请斩臣正所以赦臣也。又资嘱言官,以为诬蔑之图,又敦知诬蔑臣女者,正所以表彰臣女也。至所以表彰臣女,疏中已悉,臣不敢复赘渎圣聪。
然过隆栋父子之为恶,可谓至矣。蒙恩诏奏,谨据实上闻,伏乞加察,而定罪焉。不胜激切待命之至!”
五本一齐奏上。只因这一奏,有分教:大廷吐色,屋漏生光。不知天子如何降旨,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验明完璧始成名教终好逑
词曰:
纷纭水火盈庭跻,各有封章互诋。若要敦论明理,毕竟归天子。
圣明一察谗言止,节义始知有此。漫道稗官野史,隐括春秋旨。
调寄《桃源忆故人》
话说铁英父子、水居一父女,并过学士五道本,一齐上了。
天子看见,因御便殿诏阁臣问道:“这事各奏具在,还当如何处问?”阁臣奏道:“今五奏看来,这过其祖强娶水冰心,以致铁中玉养病情由,似实实有之,不容辩矣;但强娶而实未娶,谋死而尚未死,似可从宽。如铁中玉犯难救水冰心之祸,而自受祸几不免,应是一为孤男,一为寡女,同居其宅,正贞淫莫辨之时,倘暧昧涉私,则前之义侠,皆付之流水。若果如县臣所称,窥探而无欺暗室,则又擅千古风化之美,而流一时名教之光者也。臣等远无灼见之明,故前下行查之命。行查若此,似无可议,但县臣后任,只系耳闻,未经目击,不足服观听之心,一时难以定罪。伏望陛下降旨,着旧任县臣,将前事一一奏闻,庶清浊分而彰瘅有所公矣。”
天子点首称善,因降旨道:
着旧历城县知县,将铁中玉养病情由,据实奏明,不许隐匿诬罔,钦此。
圣旨下了,登时就传旨。原日知县鲍梓行取到京,已钦选北直隶监察御史,此时正出巡真定府。见了报,知道铁中玉与水冰心已结了亲,因万谔疏参,故有此命,因满心欢喜道:“铁翰林这头亲事,我原许与他成就,只因受了此职,东西奔走,竟未践前言,时时在念。近闻他已遵父命,结成此亲,我心甚喜。不期今日又有圣旨,命我奏明,正好完我前日之愿。”因详详细细复了一本道:直隶监察御史鲍梓谨奏,为遵旨回奏事:窃以义莫义于救人于危,侠莫侠于临事不畏,贞莫贞于暗室不欺,烈莫烈于无媒不嫁。臣于某年月日,蒙恩选知历城县事,臣虽不才,莅任之后,每留心名教,以扬朝廷风化之美。适值学士过隆栋有子过其祖,闻兵部侍郎今升尚书水居一之女水冰心之美,授聘为妻,托府臣命臣为媒。时臣为属官,不敢逆府臣之命。时水居一被谪,因见水居一之弟水运,道达府臣与过其祖求其侄女水冰心之意。水运言之水冰心者再四,始邀其允。凡民间允亲,以庚帖为主,水运既允,因送庚过宅。敦知水冰心真女也,无父命焉敢自嫁?为叔水运催逼甚急,水冰心又智女也,因将水运亲女之生庚,以为庚帖,而水运愚不知也。及至于归,水冰心执庚帖非是,不往,而水运事急,因以亲女往焉。过其祖以误受帖,不能有言。此水冰心一戏过其祖者也。既而过其祖情不能甘,暗改庚帖,以朝期为召,欲邀水冰心会亲而劫婚。又孰知水冰心侠女之俏胆泼天,偏许其往,使其遍请贵戚,大设绮筵,一乘肩舆及门,又使其鹊跃于庭,以为得计,然后借鼓声之音,以发其奸状,突然而返,追之不及。此水冰心二戏过其祖者也。过其祖心愈恨而谋愈急,因访知水冰心秋祭于南庄,便伏多人于野,以为抢劫之计,孰知水冰心奇女也,偏盛其驺舆,招摇而往,如招而还,以为抢劫之际。及其抢劫而归,众以一睹为荣焉,及启轿而空无人,惟大小石块,一黄袱而已,于是喧传以为笑。此水冰心三戏过其祖者也。过其祖受此三戏,其情愈迫,因假写水居一复职之报条,遣多人口称圣旨往报焉,水冰心闻有圣旨,不敢不出,因堕其术,而群劫之往。孰知水冰心烈女也,暗携利刃,往而欲刺焉。适铁中玉游学至此,无心恰遇之,怪其唐突,而相哄于道,同结至县堂而告臣,臣问出其故,因叱散众人,而送水冰心归,欲彼此相安于无事也。
不意过其祖怏怏焉,不得于水冰心,欲甘心于铁焉,因授计寺僧,而铁中玉病危矣。铁中玉不自知,幸水冰心仁也,感其救己之恩,不忍坐视其死,因秘计而移之归,延医而理其病,且冒嫌疑,而不惜犯物议而安焉。非青天为身,白日为心,不敢也。过其祖闻而愈怒焉,因以暧昧辱之,欲令臣正名教罪之,宣风化惩之。臣待罪一县,则一县之名教风化,实任其职,臣何敢不问?但思同是男女之情态,淫从此出,贞亦从此出,何敢不见不闻而尽坐以小人哉?万不得已,因请善窥探门向单佑,潜往窥探之,始知铁中玉君子也,水冰心淑女也,隔帘以见,不以其情废礼;异席分饮,又不以矫激废情。谈者道义,论者经权。言事则明决,过于良友;诠理则迎机,不啻明师,并无半语及私,一言不慎。且彼此感激,而有喜心;内外交言,而无愧色。诚古今名教而合正者也。臣闻见之,不胜欣羡。因思白璧不易成双;明珠应难成对。天既生铁中玉之义男儿,又复生水冰心之侠女子。夫岂无意!臣因就天意思之,非铁中玉而冰心无夫;非水冰心而铁中玉无妇矣。故以媒自任,而往见铁中玉,劝其结朱陈之好,以为名教光,孰知铁中玉正以持己,礼以洁身,闻臣方怒以为污辱,竟不俟驾而行。其磨不磷,涅不淄,豪杰之士也。臣即欲上闻,因臣职卑,必欲转详转申,最为多事,而正不料天意果从人愿,后复因铁中玉力保侯孝之事,水居一由此赦还,因而缔结朱陈。此虽人事,实天意成全,臣闻知不胜欣快,以为良缘佳偶,大为名教增色。不意御史万谔,不知始末详细,误加参劾,致蒙圣恩下询往事,正遂夙心。
臣不胜雀跃,谨将前事,一一据实奏闻。揆之于义,义莫义于此矣;按之于侠,侠莫侠于此矣;考之贞烈,贞烈莫过于此矣。
伏乞圣明鉴察,特加旌别,以为圣世名教风化之光,臣无任感激待命之至。
鲍梓本上了,天子览毕,龙颜大悦道:“原来水冰心有如此妙用,真奇女子也;铁中玉又能不欺暗室,真是天生佳偶,言官安得妄奏!”就要降旨褒美。当不得仇太监通了秉笔太监。
要他党护。秉笔太监因乘间奏道:“铁中玉与水冰心同居一室,此贞淫大关头也。今止凭鲍梓遣下役单佑一窥,即加褒美,设有奸诡情由,岂不辱及朝廷?且奴婢看铁中玉与水冰心,自上本内说的话,大有可疑。”天子道:“有何可疑?秉笔太监道:“铁中玉本上说,两番花烛,止有虚名,二姓之欢,尚未实结。
水冰心本上说,于今已谐花烛,而两心犹惕惕不安,必异则居者,正以炼黄金之刚,而保白璧之洁也。据他二人自夸之言看来,则今日水冰心犹处子也,恐无此理。倘今日之自夸过甚,则前日之誉言,未免不失情也。伏乞皇爷再加详察。”天子道:“既如此,可将铁中玉、水冰心并诸臣,限明日午朝俱召至便殿,待朕亲问。”秉笔承旨,传与阁臣,阁臣即传与外廷。众臣闻了,谁敢不遵?因于次日午朝,齐集于便殿。
正是:
白日方华照,浮云忽蔽焉。
岂知云散尽,依旧见青天!
不一时,天子驾坐便殿,百官朝驾毕,天子先召铁中玉上殿。铁中玉因鞠躬而入,拜伏于地。天子看见铁中玉少年秀美,心下欢喜,因问道:“向日打入养闲堂,救出韩愿妻女的是你么?”铁中玉应道:“正是臣。”天子又问道:“前日力保侯孝的是你么?”铁中玉又答应道:“正是臣。”天子道:“既两事俱是你,则你之胆识,诚可嘉矣。然胆识犹才气之能,如县臣所称,养病于水冰心家,而孤男寡女,午夜无欺,则古今之奇行矣。果有此事么?”
铁中玉应道:“此事实有之,然非奇行,男女之礼,应如此也。”天子道:“此事虽有,然已往无可据矣,且问你本上说,两番花烛,止有虚名,二姓之欢,尚未实结,此又何故?
“铁中玉奏道:“臣与水冰心因有养病之嫌,义无结亲之礼,乃迫于父命,不敢以变而废常,故勉承之,而有两番花烛也。
若花烛而即结两姓之欢,则养病之嫌;终身莫辨矣。故臣与水冰心,至今犹分居而寝,非好为名高,盖欲钳众人之口,而待陛下之新命,以为人伦光耳。”
天子听奏,欣然道:“居你所奏明,水冰心犹然处子也。”
因召水冰心上殿。水冰心闻命,即鞠躬而入,拜伏于地。天子展龙目一看,见水冰心貌疑花瘦,身似柳垂,一妩媚女子也。
因问道:“你就是水冰心么?”水冰心朗朗答应道:“臣妾正是水冰心。”天子道:“由县臣鲍梓本上,称你三戏过其祖,才智过人,果有此事么?”水冰心因奏道:“臣妾一女子,焉敢戏弄过其祖?只因臣父待罪边戍,臣妾一弱女家居,过其祖威逼太甚,避之不得,聊借此脱祸耳。”
天子又道;”你既知脱祸,怎不避嫌?却移铁中玉于家养病?”水冰心道:“欲报人恩,故小嫌不敢避也。”天子又笑道:“当日陌路且不避嫌,今日奏父命成婚,反异室而居,又何避嫌之甚?”水冰心道:“当日之嫌,一时之嫌也,设有谤言,从夫而即白。今日之嫌,终身之嫌也,若不存原体以自明,则今日之良人,即前日之陌路,剖心莫辩,沥血难明。今日蒙恩召见,却将何颜以对陛下?”天子听了大喜道:“若果存原体,则汝二人比梁鸿、孟光加一等矣。朕当为汝明之。”因传旨命太监四人,引入朝见皇后,就命皇后召宫人试验水冰心,果系处女否?四太监领旨,遂将水冰心引了入去。正是:白玉不开终是璞,黄金未炼尚疑沙。
两番花烛三番结,始有芳名万古夸。
四太监引水冰心入后宫去朝见皇后。不多时,即有两个先来回旨道:“娘娘奉旨,即着老成宫人试验水冰心三遍,俱称实系处子。娘娘甚喜,留住赐茶,先着奴婢回奏。”天子听了,满心欢喜,因对阁臣说道:“铁中玉与水冰心已经奉父母之命,两番花烛,而犹然不肯失身,欲以保全名节,以表名教,以美风化,则前之养病,午夜无欺,今表明矣。真好逑中之出类拨萃者也。若非朕召来亲问,而听信浮言,岂不亏此美节奇行?”
因召过隆栋问道:“汝身为大臣,不能训子安分,乃任其三番抢动,若非水冰心多才多善御,为其所辱久矣。强梁骄横,罪已不赦,乃复肆为毁谤,几致白璧受青蝇之玷,又兼行贿买嘱县臣,大非法纪!”过隆见天子诘责,慌忙无措,只得免冠伏地奏道:“臣非毁谤,实不知铁中玉与水冰心有此暗室不欺之美行。”
天子又召万谔诘责道:“汝为御史,当采幽察隐,为朕表彰大化,奈听道路浮言,诬蔑侠烈,朕若误听,岂不有伤名教?”
万谔闻责,惊得汁流浃背,惟伏地叩头不已。
天子又召韦佩嘉奖道;”汝一新进知县,能持正敢言,不避权贵,且言言得实,事事不诬,诚可嘉也。”因命阁臣拟旨。
阁臣因拟旨道:
朕闻人伦以持正为贵,而持正于临变之际为尤贵。节义以不渝为奇,而不渝环境暧昧之时为更奇。水冰心一弱女也,能不动声色,而三御强暴,已不寻常矣,既能悄然解人于危病以报恩,又能安然置身于嫌疑而无愧,其慧心俏胆,明识定力,又谁能及之?至其所最不可及者,琴瑟已谐,钟鼓已乐,而犹然励坚贞以自持,表清洁于神明,此诚女子中之以贤圣自持者也。铁中玉既能出韩愿于虎穴,又能识侯孝于临刑,义侠信乎天成者矣。若夫水冰心一案,陌路救援,如至亲骨肉,燕居密迩,如畏敬大宾。接谈交饮,疏不失情,正视端容,亲而不乱。
从心所欲,而名教出焉。率性以行,而礼可不没。至若已系赤绳,犹不苟合,诚冥冥不堕行之君子也。以铁中玉之君子,而配水冰心之淑女,诚可谓义侠好逑矣。朕甚嘉焉!其超进铁中玉为学士,水冰心为夫人,赐黄金百两,彩缎百端,宫袍宫衣各十袭,乌纱、鸾冕各一领,撤御前金莲鼓乐旌彩,迎归重结花烛,以为名教之宠荣。水居一、铁英义教子女,善结婚姻,俱褒进一阶。韦佩申详无隐,报命不欺,具见骨鲠之风,任满钦取重用。鲍梓复奏详明,留意人材有素,朕甚嘉焉!过隆栋纵子毁贤,本当重处,姑念经筵劳绩,着降三级。万谔奏劾不当,罚俸半年。过其祖三行抢劫,放肆毒谋,谋虽未遂,情实可恶,着该县痛儆一百,少惩其横。呜呼!有善弗彰,人情谁劝;有恶不瘅,王法何为?朕不敢私,众其共懔!特谕。
阁臣才拟完圣谕,水冰心蒙娘娘赐了许多珠翠宝物,着四太监领出见驾谢恩。天子大喜道:“女子守身非偶者,古今尚有之,从未闻君子淑女相为悦慕,已结丝萝,而犹不肯合卺,以防意外之谗,如汝之王至清至白者也。今日重结花烛,万姓观瞻,殊令名教生辉也。汝归,宜益懋德,以彰风公。”
铁中玉、水冰心与众臣一齐谢恩,欢声如雷。侍臣得旨,此时合奏的御乐,一声一声,已吹得悠悠扬扬。撤出金莲宝烛,一对一对,已点得辉辉煌煌。排列的旗帜,一行一行,已排得花花绿绿。铁中玉与水冰心,簇拥而归,十分荣幸。正是:名花不放不生芳,美玉不磨不生光。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铁中玉与水冰心迎回到家,先拜过天地,再排香案,谢过圣恩,然后再拜父母,重结花烛。只因这一番是奉圣旨之事,满城臣民,皆轰传二人是义夫侠妇,无不交口称扬。惟过学士被降,又见儿子被责,不胜悔,又不胜怒,追究纵使之人,将成奇尽情处治。万谔被罚,十分没趣。水运虽做个漏网之鱼,然惊出一场大病,因回心感选哥、侄女容情,不敢再萌邪念。
仇太监见圣上如此处分,也不敢再起邪念。正是:奸人空自用机心,到底仇深祸亦深。
何不回心做君子,自然人敬鬼神钦。
铁中玉与水冰心这番心迹表明,真如玉洁冰清,毫无愧作,欢欢喜喜,真结花烛。
这一日,在洞房中安排喜宴同饮,彼此交谢。铁中玉谢水冰心,亏她到底守身,掩尽谗人之口;水冰心谢铁中玉,亏他始终不乱,大服天子之心。饮毕合卺,众侍妾拥入洞房,只见翠帷停烛,锦帐熏香,良人似玉,淑女如花,共效于飞之乐,十分完满。后人有诗赞之曰:三番花烛始于归,表正人伦是与非。
坐破贞怀惟自信,闭牢心户许谁依。
义将足系红丝美,礼作事锓金钿肥。
漫道一时风化正,千秋名教有光辉。
铁中玉与水冰心自结亲之后,既美且才,美而又侠,闽中风雅之事,不一而足。种种俱堪传世,已注入一集,兹不复赘。
古典旧文 : 好逑傳 (清)名中教人編
目錄
第一回省鳳城俠憐鴛伴苦。。。。。。。。。。。。。
第二回探虎穴巧取蚌珠還。。。。。。。。。。。。。
第三回水小姐俏膽移花。。。。。。。。。。。。。。
第四回過公子癡心捉月。。。。。。。。。。。。。。
第五回激義氣鬧公堂救禍得禍。。。。。。。。。。。
第六回冒嫌疑移下榻知恩報恩。。。。。。。。。。。
第七回五夜無欺敢留髡以飲。。。。。。。。。。。。
第八回一言有觸不俟駕而行。。。。。。。。。。。。
第九回虛捏鬼哄佳人止引佳人噴飯。。。。。。。。。
第十回假認真參按院反令按院吃驚。。。。。。。。。
第十一回熱心腸放不下千里赴難。。。。。。。。。。
第十二回冷面孔翻得轉一席成仇。。。。。。。。。。
第十三回出惡言拒聘實增奸險。。。。。。。。。。。
第十四回拼死命救人爲識英雄。。。。。。。。。。。
第十五回父母命苦叮嚀焉敢過辭。。。。。。。。。。
第十六回美人局歪廝纏實難領教。。。。。。。。。。
第十七回察出隱情方表人情真義俠。。。。。。。。。
第十八回驗明完璧始成名教終好逑。。。。。。。。。
第一回省鳳城俠憐鴛伴苦
詩曰:
偌大河山偌大天,萬千年又萬千年。
前人過去後人續,幾個男兒是聖賢!
又曰:寤寐相求反側思,有情誰不愛蛾眉。
但須不作鑽窺想,便是人間好唱隨。
話說前朝北直隸大名府有一個秀才,姓鐵雙名中玉,表字挺生,甚生得丰姿俊秀,就象一個美人,因此,裏中起個渾名,叫做“鐵美人”。他人品秀美,性格就該溫存。不料他人雖生得秀美,性子就似生鐵一般,十分執拗;又有幾分膂力,有不如意,動不動就要使氣動粗,等閒也不輕易見他言笑。倘或交接富貴朋友,滿面上霜也刮得下來,一味冷淡。卻又作怪,若是遇著貧交知己,煮酒論文,便終日歡然,不知厭倦。更有一段好處,人若緩急求他,便不論賢愚貴賤,慨然周濟;若是諛言諂媚,指望邀惠,他卻只當不曾聽見。所以人多感激他,又都不敢無故親近他。
他父親叫做鐵英,是個進士出身,爲人忠直,官居禦史,赫赫有敢諫之名。母親石氏,隨父在任,因鐵公子爲人落落寡合,見事又敢作敢爲,恐怕招愆,所以留在家下。他天資既高,學問又出人頭地,因此看人不在眼上,每日只是閉戶讀書,至讀書有興,便獨酌陶情,雖不叫做沈酣曲蘖,卻也朝夕少它不得。再有興時,便是尋花問柳,看山玩水而已。
十五、六歲時,父母便要與他結親。他因而說道:“孩兒素性不喜偶俗,若是朋友,合則留,不合則去可也。夫婦乃五倫之首,一諧伉儷,便是白頭相守,倘造次成婚,苟非淑女,勉強周旋則傷性;去之、擲之,又傷倫;安可輕議?萬望二大人少寬其期,以圖選擇。”父母見他說得有理,便因循下來,故至今年將二十,尚未有配,他也不在心上。
一日,在家飲酒讀書,忽讀到比幹諫而死,因想道:“爲臣盡忠,雖是正道,然也須有些權術。上可以悟主,下可以全身,方見才幹,若一味耿直,不知忌諱,不但事不能濟,每每觸王之怒,成君之過,至於殺身,雖忠何益、又飲了數杯,因又想道:“我父親官居言路,賦性骨鯁,不知機變,多分要受此累。”一時憂上心來,便恨不得插翅飛到父親面前,苦勸一番,遂無情無緒,彷惶了一夜。
到次日,天才微明,就起來吩咐一個托得的老家人,管了家事,又叫人收拾了行李,備了馬匹,只叫一個貼身伏侍的童子,叫做小丹的跟隨進京,去定省父母。正是:死君正是忠臣志,憂父方成孝子心。
任是人情百般厚,算來還是五倫深。
鐵公子忙步進京,走了兩日,心焦起來。貪著行路,不覺錯過宿頭。天色漸昏,沒個歇店,只得沿著一帶土路,轉入一個鄉村來借祝到了村中來,只見村中雖有許多人家,卻東一家,西一家,散散住開,不甚相連。此時,鐵公子心慌,也不暇去揀擇大戶人家,只就近在村口一家門前便下了馬,叫小丹牽著,自走進去,叫一聲:“有人麽?”只見裏面走出一個老婆子來,看見鐵公子秀才打扮,忙問道:“相公莫非是京中出來,去看韋相公,不認得他家,要問我麽?”鐵公子道:“我不是看什麽韋相公,我是要進京,貪走路,錯過了宿頭,要借住的。”老婆子道:“若要借住不打緊,但是窮人家沒好床鋪供給,莫要見怪。”鐵公子道:“這都不消,只要過得一夜便足矣,我自重謝。”遂叫小丹將行李取了進來,那老婆子叫他將馬牽到後面菜園破屋裏去喂,請鐵公子到旁邊一間草屋裏去坐,燒了一壺茶出來,請鐵公子吃。
鐵公子吃著茶,因問道:“你方才猜我是京裏出來看韋相公的,這韋相公卻是何人?又有何事,要誰來看他?”老婆子道:“相公,你不知道,我這地方原不叫做韋村,只因昔年出過一個韋尚書,他家人丁最盛,村中十停人家,倒有六七停姓韋,故此才叫做韋村。不期興衰不一,過了數十年,這韋姓一旦敗落,不但人家窮了,連人丁也少了。就有幾家,不是種田,就是挑糞,從沒個讀書之子。不料近日風水又轉了,忽生出一個韋相公來,才十六、七歲就考中了一個秀才。京中又遇了一個同學秀才的人家,愛他年紀孝有才學,又許了一頭親事,只因他家貧徹骨,到今三、四年,尚不曾娶得。數日前,忽有一個富豪大官府,看見他妻子生得美貌,定要娶她。她父母不肯,那官府惱了,因倚著官勢,強叫許多人將女子擡了回去。
前日有人來報知韋相公,韋相公慌了,急急進京去訪問。不期訪了一日,不但他妻子沒有蹤迹,連他丈人、丈母也沒個影兒。
欲要告狀,又沒個指實見證,況他對頭又是個大官府,如何理論得他過?今日氣苦不過,走回來對他母親大哭了一場,竟去長溪裏投水。他母親急了,四下央鄰人去趕,連我家老官兒也央去了,不知可趕得著否?故此相公方才來,我只道是他的好朋友,知他著惱,來看他的。”
正說不了,只聽得門外嚷嚷之聲。二人忙走出來看,只見許多鄉人,圍護著一個青衣少年,掩著面哭了過去。老婆子見他老官兒也同著走,因叫說道:“家裏有客人,你回來吧,不要去了。”內中一個老兒聽見叫,忙走回來道:“我家有甚客人?”忽擡頭看見鐵公子,因問道:“莫非就是這位相公?”
老婆子道:“正是這位相公,走錯了路,要借宿。”老官兒道:“相公既要借宿,怎不快去收拾夜飯,還站在這裏看什麽?“老婆子道:“不是我要看,也是這位相公問起韋相公的事來,故此同來看看。我且問你,韋相公的妻子,既是青天白日許多人搶了去,難道就沒一個人看見,爲何韋相公訪來訪去,竟不見一些影響?”老官兒道:“怎的沒影響?怎的沒人看見?只是他的對頭厲害,誰敢多嘴管這閒事,去招災攬禍?”老婆子道:“果是不敢說?”老兒道:“莫道不敢說,就是說明了,這樣所在,也救不出來。”婆子道:“若是這等說,韋相公這條性命,活不成了,可憐,可憐!”說罷,就入去收拾夜飯。
鐵公子聽了,在旁冷笑道:“你們鄉下人,怎這樣膽小沒義氣?只怕還是沒人知道消息,說這寬皮話兒。”老兒道:“怎的沒人知道消息?莫說別人,就是我也知道。”鐵公子道:“你知道,在哪里?”老兒道:“相公是遠方過路人,料不管這閒事,就在面前說也不妨。相公,你道他將這女子藏在哪里?”
鐵公子道:“無非是公侯的深閨秘院。”老兒道:“若是公侯的深閨秘院,有人出入,也還容易緝訪。說起來這個對頭,是世代公侯,祖上曾有汗馬功勞,朝廷特賜他一所養閑堂,叫他安享,閒人不許擅入。前日我侄兒在城中賣草,親眼看見他將這女子藏了入去。”鐵公子道:“既有人看見,何不報知韋相公,叫他去尋?”老兒道:“報他有何用?就是我熱心腸與韋相公說了,韋相公也沒本事去問他一聲,看他一眼。”鐵公子道:“這養閑堂在何處?你可認得?”老兒道:“養閑堂在齊化門外,只有一二裏路,想是人人認得的,可是誰敢進去?”說完,老婆子已收拾了夜飯,請鐵公子進草屋去吃。鐵公子吃完,就叫小丹鋪開行李,草草睡了一夜。
到次日起來,老兒、婆子又收拾早飯,請他吃了。鐵公子叫小丹稱了五錢銀子,謝別主人,然後牽馬出門。臨上馬,老兒叮囑道:“相公,昨晚說的話,到京中切不可吹風,恐惹出禍來。”鐵公子道:“關我甚事,我去露風?老丈只管放心!
“說罷,遂出大路而行。正是:
狡休誇用智深好,誰知敗露出無心。
勸君不必遮人目,上有蒼蒼日鑒臨。
鐵公子上馬,望大路而走。不到二三裏,只見昨晚看見的那個青衣少年,在前面走一步,頓一步足,大哭一聲道:“蒼天,蒼天,奈何令我受害至此!”鐵公子看明瞭,忙將繮繩一提,趕到前面,跳下馬來,將他肩頭一拍道:“韋兄不必過傷,這事易處,都在我小弟身上,管取玉人歸趙。”那少年猛然擡頭,看見鐵公子是個貴介行藏,卻又不認得,心下驚疑,說道:“兄長自是貴人,小弟貧賤,素不識荊,今又正在患難之中,怎知賤姓,過蒙寬慰,自是兄長雲天高誼,但小弟的冤苦,已難申訴。縱有荊、豫俠腸,昆侖妙手恐亦救援小弟不得。”鐵公子道:“鋒蠆小難,若不能爲兄排解,則是古有豪傑,今無英雄矣,豈不令郭解齒冷?”
那少年聽了,愈加驚訝道:“兄長乃高賢大俠,小弟在困頓中,神情昏憒,一時失敬。且請問貴姓尊表,以志不朽。”
鐵公子道:“小弟賤名,仁兄且不必問。倒是仁兄的尊字,與今日將欲何往,倒要請教了,我自有說。”那少年道:“小弟韋佩,賤名柔敷,今不幸遭此強暴劫奪之禍,欲要尋個自盡,又奈寡母在堂,欲待隱忍了。又正當此聖明之朝,況在輦轂之下,豈容紈絝奸侯,強佔人家受聘妻女,以敗壞朝廷之綱常?
昨晚躊躇了一夜,因做了一張揭帖,今欲進京,拼這一條窮性命,到六部六科十三道各衙門去告他。雖知貴賤相懸,貧富不敵,然事到頭來,也說不得了。”因在袖中取出了一張揭帖,遞與鐵公子道:“長兄請一看,便知小弟的冤苦了。”說罷,又大聲痛哭起來。
鐵公子接了揭帖,細細一看,方知他丈人也是個秀才,叫做韓願,搶他妻子的是大侯。因說道:“此揭帖做得盡情聳聽,然事關勳爵,必須進呈禦覽,方有用處,若只遞在各衙門,他們官官相護,誰肯出頭作惡?吾兄自遞,未免空費一番氣力,終歸無用;若付與小弟帶去,或別有妙用,也未可知。”韋佩聽了,連忙深深一揖道:“得長兄垂憐,不啻枯木逢春。但長兄任勞,小弟安坐,恐無此理,莫若追隨長兄馬足入城,以便使令。”鐵公子道:“仁兄若同到城,未免搖耳目,使人防嫌。
兄但請回,不出十日,當有佳音相報。”韋佩道:“長兄卵翼高情,真是天高地厚,但恐書生命薄,徒費盛心。”說到傷心處,又將墮下淚來。鐵公子道:“仁兄青年男子,天下何事不可爲,莫只管做些兒女態,令英雄短氣!”韋佩聽了,忙歡喜致謝道:“受教多矣!”鐵公子說罷,將揭帖籠入袖中,把手一拱,竟上馬帶著小丹,匆匆去了。
韋佩立在道旁目送,心下又驚又疑,又喜又感,象做了個春夢一般,不敢認真,又不敢猜假,恍恍惚惚,只立到望不見鐵公子的馬影,方才懶懶的走了回去。正是:心到亂時無是處,情當苦際只思悲。
漫言哭泣爲兒女,豪傑傷心也淚垂。
原來從韋村到京,只有四五十裏。鐵公子一路趕行,才過午就到了京城。心下正打算將這揭帖與父親商量,要他先動了疏奏明,然後奉旨拿人。不期到了私衙門前,靜悄悄一個衙役也不見,心下暗暗驚憂道:“這是爲何?”慌忙下馬到堂上,也不見有吏人守候,愈加著忙。再走入內宅,見內宅門卻是關的,忙叫幾聲,內裏家人聽見,認得聲音,忙取鑰匙開了門,迎著叫道:“大相公,不好了!老爺前日上本,傷觸了朝廷,今已拿下獄去了,幾乎急殺。大相公來得好,快到內房去商量。”鐵公子聽了,大驚道:“老爺上的是什麽本,就至於下獄?”一頭問,一頭走,也等不得家人回答,早已走到內房。
母親石夫人看見,忙扯著衫袖,大哭道:“我兒,你來得正好!
你父親今日也說要做忠臣,明日也說要做忠臣,早也上一本,晚也上一本,今日卻弄出一場大禍來了,不知是死是生?”鐵公子自先已著急,又見母親哭做一團,只得跪下勉強安慰道:“母親不必著急,任是天大事情,也少不得有個商量。母親且說父親上的是什麽本,爲甚言語觸犯了朝廷?”
石夫人方扶起鐵公子,叫他坐下,因細細說道:“數日前你父親朝罷回家,半路上忽撞見兩個老夫妻,被人打得蓬頭赤腳,衣裳粉碎,攔著馬頭叫屈。你父親問他是甚人,有何屈事?
他說,是個生員叫做韓願,因他有個女兒,已經許嫁與人,尚未曾娶去,忽被大侯訪知有幾分顔色,劈頭叫人來說,要討她作妾。這生員道,是已經受聘,抵死不從,又挺觸了他幾句,那大侯就動了噁心,使出官勢,叫了許多鷹犬,不由分說,竟打入他家將女兒搶去。這韓願情急,追趕攔截,又被他打得狼狽不堪,你父親聽了,一時怒起,立刻就上了一疏,參劾這大侯。你父親若是細心,既要上本,就該將韓願夫妻拘禁,做個證據,叫他無辭便好。但是你父親在惱怒中,竟不提防。及聖旨下來,著刑部審問,這賊侯奸惡異常,有財有勢,竟將韓願夫妻捉了去,並這女子藏得無影無蹤。到刑部審問時,沒了對頭,大侯轉辦一本,說你父親譭謗功臣,欺枉君上。
刑部官又受他的囑託,也上本參論。聖上惱了,竟將你父親拿下獄去定罪。十三道同衙門官,欲代上疏辨救,苦無原告,沒處下手,這事怎了?只怕將來有不測之禍。”
鐵公子聽完了,方定了心,喜說道:“母親請寬懷,孩兒只道父親論了宮闈秘密之事,便難分辯。韓願這件事,不過是民間搶奪;貴豪窩藏,有司的小事,有甚難處?”石夫人道:“我兒莫要輕看,事雖小,但沒處拿人,便犯了欺君之罪。”
鐵公子道:“若是父親造捏假名,果屬烏有,故入人罪,便是欺君。若韓願系生員,並他妻女,明明有人搶劫,萬姓共見。台臣官居言路,目擊入告,正是盡職,怎麽叫做欺君?”石夫人道:“我兒說的都是太平話,難道你父親不會說?只是一時間沒處拿這三個人,便塞住了嘴,做聲不得。”鐵公子道:“怎拿不著?就是盜賊奸細,改頭換面,逃往天涯海角,也要拿來,況這韓願三人皆含屈負冤之人,啼啼哭哭,一步也遠去不得的。不過窩藏輦轂之下,捉他何難?況此三人,孩兒已知蹤迹,包管手到擒來,母親但請放心。”石夫人道:“這話果是真麽?”鐵公子道:“母親面前,怎敢說謊?”石夫人方歡喜說道:“若果有些消息,你吃了飯,可快到獄中通知父親,免他愁煩。”一面叫僕婦收拾午飯。與鐵公子吃了,又替他換了青衣小帽,就要叫家人跟他入獄中去。鐵公子想一想道:“且慢!”就走到書房中,寫了一道本,又叫母親取出禦史的關防夾帶了,他將韋佩的揭帖,也包在一處袖了,方帶著家人,到刑部獄中,來看父親。正是:任事不宜憑膽大,臨機全靠有深心。
若將血氣雄爲勇,豪傑千秋成嗣音。
鐵公子到了獄中,獄官知是鐵禦史公子,慌忙接見,就引入內重一個小軒子裏來道:“尊公老爺在內,可入去相見;恐有密言,下官不敢奉陪。”鐵公子謝了一聲,就走入軒內,只見父親沒有拘系,端然正襟危坐,便忙進前拜了四拜道:“不肖子中玉,定省久疏,負罪不淺!”鐵禦史突然看見,忙站起來,驚問道:“這是我爲臣報國之地,你在家不修學業,卻到這裏來做什麽?”鐵公子道:“大人爲臣既思報國,孩兒聞父有事在身,安敢不來?”鐵禦史聽了,沈吟道:“來固汝之孝思,但國家事故多端,我爲諫官,盡言是我的職分,聽與不聽,死之生之,在於朝廷,你來也無益。”鐵公子道:“諫臣言事,固其職分,亦當料可言則言,不可言則不言,以期幹事之有濟。
若不管事之濟否,只以敢言爲盡心以塞責,則不諳大體與不知變通之人。捕風捉影,曉曉于君父之前,以博高名者,皆忠臣矣,豈朝廷設立言官之本意那?”
鐵禦史歎道:“諫臣言事,自望事成,誰知奸人詭計百出。
就如我今日之事,明明遇韓願夫妻叫伸冤屈,我方上疏,何期聖旨著刑部拿人,而韓願夫妻二人已爲奸侯藏過,並無蹤影,轉坐罪於我。然我之本心豈捕風捉影,欺誑君父哉!事出意外,誰能預知?”鐵公子道:“事雖不能預知,然凡事亦不可不預防。前之失既已往不可追矣,今日禍已臨身,急急料理,猶恐遲誤,又生他變,大人奈何安坐囹圄,靜聽奸人誣害?”鐵禦史道:“我豈安坐囹圄?也是出於無奈。若說急急料理,原告已被藏匿,無蹤無影,叫我料理何事?”鐵公子道:“怎無蹤影?但刑部党護奸侯,自不用力。大人宜急請旨自捕,方能完事。”鐵禦史道:“請旨何難,但恐請了旨,無處捕人,豈不又添一罪?”鐵公子道:“韓願妻女三人蹤迹,孩兒已訪在此;但干涉禁地,必須請旨去拿,有個把柄,方可下手。”鐵禦史道:“我也曾托相好同官,著精細人役,四路緝訪,並無一點風聲。你才到京,忽能就訪得的確,莫非少年孟浪之談?“鐵公子道:“此事關身家性命,孩兒怎敢孟浪?”因看四下無人,遂悄悄將遇見韋佩並老兒傳言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又取出韋佩的揭帖,與鐵禦史看。
鐵禦史看了,方歡喜道:“有此一揭帖,韓願妻女三人縱捉獲不著,也可減我妄言之罪。但所說窩藏之處,我尚有疑。
“鐵公子道:“此系禁地,人不敢入,定藏于此,大人更有何疑?”鐵禦史道:“我只慮奸侯事急,將三人謀死以滅迹。”
公子道:“大侯雖說奸惡,不過酒色之徒,恃著爵位欺人,未必有殺人辣手。況貪女子顔色,心中戀戀不捨,既有此禁地藏身,又有刑官黨護,又見大人下獄,事不緊急,何至殺人?
大人請放心勿疑。”鐵禦史又想了想道:“我兒所論,殊覺有理,事到頭來,也說不得了,只得依你。待我親寫一本,汝回去快取關防來用,以便奏上。”鐵公子道:“不須大人費心,本章孩兒已寫在此,關防亦帶在此,只消大人看過,若不改就可上了。”因取出遞與鐵禦史。鐵禦史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河南道監察禦史,現系獄罪臣鐵英謹奏,爲孤忠莫辨,懇恩降敕自捕,以明心迹事;竊聞耳目下求,人主之聖德,芻蕪上獻,臣子之藎心。故言官言事,尚許風聞,未有據實入陳,反加罪戾者也。臣前劾大侯沙利,白晝槍擄生員韓願已聘之女爲妾,實名教所不容,禮法所必誅。邀旨敕刑部審問,意謂名教必正,禮法必申矣。不料奸侯如鬼如域,暗藏原告以瞞天,又不料刑臣不法不公,明縱犯人以爲惡,反坐臣螺絏。臣素絲自信,料難宛轉。竊臣赤膽天知,只得哀求聖主,伏望洪恩,憐臣樸直遭誣,乞降一敕,敕臣自捕,若朝奉敕而夕無人,則臣萬死無辭矣;若獲其人,則是非曲直不辯自明矣。倘蒙天恩憐准,須秘密其事,庶免奸侯又移巢穴。再敕不論禁地,則臣得以展布腹心。臨表不勝激切待命之至!外韋佩帖著一紙,開呈禦覽,以明實據。
鐵禦史看完,大喜道:“此表剴切詳明,深合我意,不消改了。”一面封好,一面就請獄官煩他代上。獄官不敢推辭,只得領命,到通政司去上達。只因這本一上,有分教:打碎玉籠,頓開金鎖!鐵禦史上了此本,不知上意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探虎穴巧取蚌珠還
詩曰:治世咸誇禮法先,誰知禮法有時愆。
李膺破柱方稱智,張儉投門不算賢。
木附草依須著兔,鷹拿雀捉豈非仙?
始知爲國經常外,禦變觀通別有權。
話說鐵禦史依了鐵公子,上疏請旨自捕。在獄中候不到兩日,早頒下一道密旨到獄中來。鐵禦史接著暗暗開,看見是准了他的本,即命他自捕,滿心歡喜。因排起香案來,謝過了聖旨,仍舊將聖旨封好,不許人見。因自想道:“聖旨雖准,只愁捉不出人來,卻將奈何?”就與鐵公子商量,要出獄往捕。
鐵公子道:“大人且慢!大人一出獄,便招搖耳目,要驚動了大侯,使他提防。莫若大人再少坐片時,待孩兒悄悄出去,打開了養閑堂,捉出了韓願妻女,報知大人,然後大人飛馬來宣旨拿人,方爲萬全也。”鐵禦史點頭道:“是。”因將密旨藏好,又囑獄官勿言。暗暗吩咐鐵公子道:“此行務要小心!拌F公子領命,即悄悄走回私衙與母親說知,又叫母親取出小時用的銅錘來。原來鐵公子十一二歲之時,即有膂力,好使器械,曾將熟銅打就一柄銅錘,重二十餘斤,時時舞弄玩耍。
鐵禦史進京做官,恐他在家耍錘,惹出事來,故此石夫人收了他的,帶到京中。鐵公子不敢有違親命,只得罷了。今日石夫人忽聽見討取,因驚問道:“前日你父親一向不許你用,今日爲何又要?”鐵公子道:“此去深入虎穴,不帶去無以防身。“石夫人見說得有理,便不拗他,因叫人取了出來付與他,並囑咐道:“但好防身,不可惹事。”鐵公子應諾,又叫人暗暗傳呼了一二十個能事的衙役遠遠跟隨,以備使喚,又叫人取酒來飲。飲到半酣,卻換了一身武服,暗帶銅錘,裝束得天神相似,外面仍罩儒衣,騎了一匹白馬,只叫一人跟隨,竟暗暗出齊化門來,並不使一人知覺。
出了城門外,放開轡頭,霎時間就望見了一所大宅院,橫于道左,高瓦飛甍,十分富麗。鐵公子心知是了,遂遠遠下了馬,叫小丹牽著,自卻慢慢踱到眼前,細細一看,只見兩邊是兩座牌坊,那牌坊上皆有四字;一邊乃是”功高北闕”;一邊是”威鎮南天”。牌坊中間,卻是三個虎座門樓,門樓上面中間直立著一匾,匾上寫:“欽賜養閑”四個金字。門樓下三座門,俱緊緊閉著。
鐵公子看了一回,見沒有人出入,心下想道:“此正門不開,側首定有旁門出入。”因沿著一帶高牆,轉過一條橫街,半腰中果有一座小小門樓,兩扇金釘朱門,卻也閉著,門上鎖了一把大鎖,又十字交貼著大侯的兩張封皮,細細一看,封皮雖是封的,卻是時常啓開拆斷的。門雖閉著,卻露條亮縫,內裏不曾上閂。門旁粉壁上又貼著一張告示,字有碗大,上寫著:“大侯示:此系朝廷欽賜禁地,官民人等,俱不得至此窺探,取罪不校特示!”門樓兩旁,有兩間門房,許多家人在內看守。
鐵公子看在眼裏,有些詫異,但不輕易驚動他,急回身走到小丹牽馬的所在,將儒衣脫去,露出一身武裝,手提銅錘,翻身上馬,因吩咐小丹道:“你可招呼衆捕役,即便趕來,緊緊伺候,倘捉了人,可即飛馬報知老爺,請他快來。”小丹答應了。然後一轡頭跑至門樓前,跳下馬來,手執銅錘,大聲叫道:“奉聖旨要見大侯,快去通報!”門房中忙走出四五個頭頂大帽、身穿絹衣的家人來,一時摸不著頭腦,慌慌張張答應道:“老爺在府中,不在此處。”鐵公子大喝一聲道:“胡說!府中人明明供稱在此,你這班該死的奴才,怎敢隱瞞,違背聖旨,都要拿去砍頭!”嚇得衆家人面面相覷,倉卒中答應不來。鐵公子又大聲叫道:“還不快快開門,只管挨死怎麽!皟戎幸粋老家人,見嚷得慌,只得大著膽眨娴溃骸肮钊思遥蠣敳辉诖耍l敢開門?就是開了門,此系朝廷欽賜的禁地,爺也不敢進去。”鐵公子聽了,大怒道:“奉聖旨拿人,怎麽不敢進去?你不開,等我自開。”因走近前,舉起銅錘,照著大鎖上只一錘,豁喇一聲響,早已將大鎖並銅環打折落在地下,那兩扇門使豁喇喇自開了。鐵公子見門開,大踏步徑往裏走。
衆家人看見鐵公子勢頭勇猛,誰敢攔阻?只亂嚷道:“不好了!”
飛一般進去報信。
原來這大侯因一時高興,將韓願女兒搶了來家,也只看是窮秀才家無處伸冤,不期撞見鐵禦史作對頭,上疏參論,又不料聖旨准了,著刑部審間,一時急了,沒法擺佈,只得將韓願夫妻一併搶來,藏在養閑堂內,以絕其迹,卻上疏胡賴。初時還恐怕有人知覺,要移巢穴,後見刑部用情,不出力追,反轉將鐵英下了獄,便十分安心,不復他慮。只怕這韓氏女子尋死覓活,性烈難犯,韓願夫妻又論長論短,不肯順從。每日備酒禮相求,韓願一味執拗。這日急了,正坐在養閑堂,叫人將韓願洗剝了,捆起來,用刑拷打,要他依允。因說道:“你雖是個秀才,今既被我捉了來,要你死,只當死一雞一狗,哪里去伸冤?”韓願道:“士雖可殺,只怕天理難欺,王法不漏,那時悔之晚矣,老大人還須三思!”大侯道:“你既要我三思,你何不自忖;你一個窮秀才,女兒與我公侯爲妾,也不玷辱於你。你若順從了,明日錦衣玉食,受用不盡,豈不勝似你的淡飯粗茶?”韓願道:“生員雖貧士也,語雲:’寧爲雞口,勿爲牛後。豈有聖門弟子,貪紈絝之膏粱,而亂朝廷之名教者乎!”
大侯聽了,勃然大怒,正吩咐家人,著實加刑。忽管門的四五個人一齊亂跑進來,亂嚷道:“老爺,不好了!外面一個少年武將,手執一柄銅錘,口稱奉聖旨拿人,小的們不肯放他進來,他竟一錘將門鎖打落,闖了進來,不知是什麽人?如今將到堂了,老爺急須準備。”大侯聽見,驚得呆了,正東西顧盼,打算走入後廳,鐵公子早已大踏步趕到堂前,看見大侯立在上面,因舉一舉手道:“賢侯請了!奉旨有事商量,爲何抗旨不容相見?”大侯見躲避不及,只得下堂迎著道:“既有聖旨,何不先使人通知,以便排香案迎接,怎來得這等魯莽?”
鐵公子道:“聖旨秘密緊急,豈容漏泄遲緩?”因迎上一步,右手持錘,左手將大侯一把緊緊提住道:“請問賢侯,此乃朝廷欽賜養閑禁地,又不是有司衙門,這階下洗剝受刑的卻是甚人?”大侯藏匿韓願,心先著慌,及聽見來人口口聖旨,愈加驚得呆了,要脫身走,又被來人捉住,只得硬著膽答道:“此乃自治家人,何關朝廷禮法?”因叫家人帶過。
鐵公子攔住,正要再問,韓願早在階下喊叫道:“生員韓願,不是家人,被陷於此,求將軍救命!”鐵公子聽說是韓願,心先安了,佯驚問道:“你既是生員韓願,朝廷著刑部四處拿你,爲何卻躲在這裏?背旨藏匿,罪不容於死矣!”此時小丹已趕到,鐵公子將嘴一努,小丹會意,忙跑出門外,一面招集衆衙役擁入,一面即飛馬去報鐵禦史。
鐵公子見衆衙役已到,因用銅錘指著韓願道:“你既稱含冤負屈,就該挺身到刑部去對理,爲何卻躲在此地,私自認親?”
韓願聽了,大哭道:“生員自小女被惡侯搶劫,叩天無路,逢人哭訴,尚恐不聽,既刑部拘審,安肯躲避?無奈貧儒柔弱,孤立無援,忽被豪奴數十人,如虎驅羊,竟將生員夫妻捉到此處,沈冤海底,日遭捶楚,勒逼成親,已是死在旦夕。何幸得遇將軍,從天而下,救援殘生,重見天日。此系身遭坑陷,誰與他結親!”鐵公子道:“據你說來,你的妻女亦俱在此了。“韓願道:“怎麽不在?老妻屈氏,現拘禁在後廳廂房中;小女湘弦,聞知秘藏在內閣樓上,朝夕尋死,如今不知是人是鬼!”
鐵公子聽了大怒,因指揮衆捕役,押韓願入內拿人。
大侯見事已敗露,自料不能脫身,又見衆捕役往內要走,萬分著急,只得拼著性命,指著鐵公子大聲嚷說道:“這裏乃是朝廷欽賜的宅第,我又忝爲公侯,就有什麽不公不法,也要請旨定奪。你是什麽人,怎敢手執銅錘,擅自打落門鎖,闖入禁堂,淩辱公侯?你自己的罪名,也當不起,怎麽還要管他人的閒事!”因反過手來,也要將鐵公子扯住,卻又扯不住,因叫家人道:“快與我拿下!”
此時,衆家人聞知主人被捉,都紛紛趕來救護,擠了一堂。
只因見鐵公子手執銅錘,捉住主人,十分勇猛,不敢上前。今見主人吩咐拿人,有幾個大膽的就走上前要拿鐵公子。鐵公子急罵道:“該死的奴才,你拿哪個!”因換一換手,將大侯攔腰一把提將起來,照衆家人只一掃,手勢來得重,衆家人被掃著的都跌跌倒倒。這大侯年已近四十之人,身子又被酒色淘虛,況從來嬌養,哪里禁得這一提一掃?及至放下,已頭暈眼花,喘做一團,只搖手叫道:“莫動手,莫動手!”
原來大侯有一班相厚的侯伯,有人報知此信,都趕了來探問。及見鐵公子扯的大侯狼狼狽狽,因上前解勸道:“老先生請息怒,有事還求商量,莫要動粗,傷了勳爵的體面。”
鐵公子道:“他乃欺君的賊子,名教的罪人,死尚有餘辜,什麽勳爵!什麽體面!”衆侯伯道:“沙老先生就有什麽■簋不飭處,也須名正其罪,朝廷從無此拳腳相加之法。”鐵公子道:“諸公論經亦當達權,虎穴除凶,又當別論;孤身犯難,不可常言。”衆侯伯道:“老先生英雄作用,固不可測,且請問今日之舉,還是大俠報仇,還是代削不平?必有所爲。請見教了,也可商量。”鐵公子道:“俱非也,但奉聖上密旨拿人。“衆侯伯道:“既奉密旨,何不請出來宣讀,免人疑惑?”鐵公子道:“要宣讀也不難,可快擺下香案。”衆侯伯就吩咐打點。
大侯喘定了,又見衆侯伯人多膽壯,因又說道:“列位老先生,勿要聽他胡講。他又不是有司捕役,他又不是朝廷校尉,如何得奉聖旨?他不過是韓願私黨,假稱聖旨,虛裝虎勢,要騙出人去,但他來便來了,若無聖旨,擅闖禁地,毆打勳位,其罪不小,實是放他不得,全仗諸公助我一臂。”又吩咐家人,快報府縣,說強人白晝劫殺,若不救護,明日罪有所歸。
衆侯伯見大侯如此說,也就信了。因對著鐵公子道:“大凡豪強劫奪之事,多在鄉僻之地,昏黑之時,加於村當之家,便可僥倖。他乃公侯之家,又在輦轂之下,況當白晝之時,如何僥倖得來?兄此來也覺太強橫了。若果有聖旨,不妨開讀,倘系謊詞,定獲重罪,莫若說出真情,報出真名,快快低首階前,待我等與你消釋,或者還可苟全性命。若恃強力全憑恫嚇,希圖逃走,只怕你身入重地,插翅也飛不去!”
鐵公子微笑一笑道:“我要去,亦有何難?但此時尚早,且待宣讀了聖旨,拿全了人犯,再去也不遲。”衆侯伯道:“既有聖旨,何不早宣?”鐵公子道:“但我隻身,他黨羽如此之衆,倘宣了旨意,他恃強作變,豈不費力?他既報府縣,且待府縣來時宣讀,便無意外之虞矣。”衆侯伯道:“這倒說得有理。”一面又著家人去催府縣。
不一時,大興知縣早來了,看見這般光景,也決斷不出。
又不多時,順天府推官也來了,衆侯伯訴說其事。推官道:“真假一時也難辨,只看有聖旨沒聖旨,便可立決矣。”因吩咐快排香案。不一時,堂中間焚起一爐好香,點起一對明燭,推官因對鐵公子說道:“尊兄既奉聖旨拿人,宜對衆宣讀,以便就縛,若只這般扭結,殊非法紀。”鐵公子正要對答,左右來報,鐵禦史老爺門前下馬了。大侯突然聽見,吃了一驚道:“他系在獄中,幾時出來的?”說還未完,只見鐵禦史兩手捧著一個黃包袱,昂昂然走上堂來。恰好香案端正,就在香案上將黃包袱展開,取出聖旨,執在手中。
鐵公子看見,忙將大侯提到香案前跪下,又叫衆捕役將韓願帶在階下俯伏,對衆說道:“犯侯沙利抗旨不出,請宣過聖旨,入內搜捉!”鐵禦史看見衆侯伯並推官、知縣,都在這裏,因看著推官道:“賢節推來得正好,請上堂來,聖主有一道嚴旨,煩爲一宣。”推官不敢推辭,忙走到堂上接了。鐵禦史隨走到香案前,與大侯一同跪下。推官因朗宣聖旨道:據禦史鐵英所奏,大侯沙利,搶劫被害韓願,並韓願妻女,既系實有其人,刑臣何緝獲不到?即著鐵英自捉,不論禁地,聽其搜緝,如若捉獲,著刑部嚴審回奏,限三日無獲,即系欺君,從重論罪。
推官讀完了聖旨,鐵禦史謝過恩,忙立起身,欲與衆侯伯相見。不期衆侯伯聽見宣讀聖旨,知大侯事已敗露,竟走一個乾淨。許多家人也都漸漸躲了。惟推官、知縣過來參見。大侯到此田地,無可奈何,只得走起身,向鐵禦史深深作揖道:“學生有罪,萬望老先生周旋!”鐵禦史道:“我學生原不深求,只要辨明不皇欺君之罪便了。如今韓願既已在此,又供出他妻女在內,料難再匿,莫若叫出來,免得人搜。”大侯道:“韓願系其自來,妻女實不在此。”鐵禦史道:“老先生既說不在此,我學生怎敢執言在此?只得遵旨一搜,便見明白。“就吩咐鐵公子帶衆捕役,押韓願入內去搜。大侯要攔阻,哪里攔阻得住?
原來此廳乃是宅房,並無家眷在內。衆人走到內廳,早聞得隱隱哭聲。韓願因大聲叫道:“我兒不消哭了,如今已有聖旨拿人,得見明白了,快快出來!”廳旁廂房內韓願的妻子屈氏聽見了,早接應道:“我在此,快先來救我!”衆人趕到門前,門都是鎖的。鐵公子又是一錘,將門打開。屈氏方蓬著頭走出來,竟往裏走,口裏哭著道:“只怕我兒威逼死了!”韓願道:“不曾死,方才還哭哩。”
屈氏趕急奔到內樓閣上,只見女兒聽得父親在外吆喝,急要下樓出來,卻被三四個丫環、僕婦,攔住不放。屈氏忙叫道:“奉聖旨拿人,誰敢攔住!”丫環、僕婦方才放鬆。屈氏看見房中錦繡珠玉堆滿,都推開半邊。單拿了一個素包頭,替女兒包在頭上,遮了散發,扶了下來。恰好韓願接著,同鐵公子並衆捕役一同領了出來。到了前堂,韓願就帶妻女跪在鐵禦史面前拜謝不已,道:“生員並妻女三條性命,皆賴大宗師老爺保全,真是萬代陰功。”
鐵禦史道:“你不消謝我,這是朝廷的聖恩,然事在刑部勳臣,本院尚不知如何。”因看著大興知縣說道:“他三人系特旨欽犯,今雖有捕役解送,但恐猶有疏虞;煩賢大尹押到刑部,交付明白,庶無他變。”知縣領命,隨領衆捕役將韓願並妻女三人帶去。鐵禦史然後指著大侯向推官說道:“沙老先生乃勳爵貴臣,不敢輕褻,敢煩賢節推相陪,送至法司,本院原系縲臣,自當還獄待罪。”說罷,即起身帶著鐵公子,出門上馬而去。正是:敢探虎穴英雄勇,巧識狐蹤智士謀。
迎得蚌珠還合浦,千秋又一許虞侯。
鐵禦史去後,大侯款待推官,急托權貴親友,私行賄賂,到刑部與內閣去打點,希圖脫罪,不提。
卻說鐵禦史歸到獄中,即在大夾侯養閑堂搜出韓願妻女三人,押送法司審究之事,細細寫了一本,登時奏上。到次早,批下旨來道:鐵英既於養閑堂禁地,搜出韓願並其妻女,則不獨心迹無欺,且參劾有實。著出獄暫供原職,候刑部審究定案,再加升賞。欽此。
鐵禦史得了旨,方謝恩出獄。回到私衙,鐵公子迎著,夫妻父子,歡然不提。
卻說刑部雖受了大侯的囑託,卻因本院捉人不出,涉於用情,不敢再行庇護。又被韓願妻女三人口口咬定搶劫真情,無處出脫,只得據實定罪,上疏奏聞。但於疏未回護數語道:“但念沙利年登不惑,麟趾念切,故淑女情深,且劫歸之後,但以禮求,並未苟犯。倘念功巨之後,或有一線可原,然恩威出自上裁,非臣下所敢專主。謹具疏奏;請定奪,不勝待命之至。”過兩日,聖旨下了,批說道:大侯沙利,身享高爵重位,不思修身禦下,乃逞豪橫,劫奪生員韓願已受生員韋佩聘定之女爲妾,已非禮法;及爲禦史鐵英彈劾,又不悔過首罪,反捉韓願夫妻,藏匿欽賜禁堂,轉詆鐵英爲妄奏,其欺誑奸詐,罪莫大焉。據刑部斷案,本當奪爵賜死,姑念先臣勳烈,不忍加刑,著幽閉養閑堂三年,以代流戍,其祿米撥一年給韓願,以賞搶劫散亡。韓女湘弦,既守貞未經苟犯,當著韋佩擇吉成親。韓願敦守名教,至死不屈,爲儒無愧,著准貢教授,庶不負所學。鐵英據實奏劾,不避權貴,骨鯁可嘉,又能窮探虎穴,大有氣節,著升都察院掌堂。
刑臣緝捕徇情,罰俸三月。欽此。
自聖旨下後,滿京城皆相傳鐵公子打入養閑堂,取出韓湘弦之事,以爲奇人,以爲大俠,爭欲識其面,拜訪請交者,朝夕不絕。韓願蒙恩選職,韋佩奉旨成婚,皆鐵公子之力,感之不啻父母;敬之不啻神明。惟鐵禦史反以爲憂,每對鐵公子道:“天道最忌滿盈,禍福每相倚伏,我前日遭誣下獄,禍已不測,後激聖恩,反加遷擢,可謂僥倖矣。然奸侯由此幽閉,豈能忘情,況你捉臂把胸,淩辱已甚,自必虎視眈眈,思爲報複。我爲臣子,此身已付朝廷,生死禍福,無可辭矣。你東西南北,得以自由,何必履此危地?況聲名漸高,交結漸廣,皆能招惹是非之禍。莫若借遊學之名,遠遠避去,如神龍之見其首,不見其尾,使人莫測,此知機所以爲神也。”
鐵公子道:“孩兒懶於應酬,正有此意,但慮大人職盡言路,動與人仇,孤立於此,不能放心。”鐵禦史道:“我清廉自飭,直道而行,今幸又爲聖天子所嘉,擢此高位,即有小讒,料無大禍,汝不須在念。汝此去還須勤修儒業,以聖賢爲宗,切不可恃肝膽血氣,流入遊俠。”鐵公子再拜于地道:“謹受大人家教!”自此又過了兩三日,見來訪者愈多,因收拾行李,拜辭父母,帶了小丹,徑回大名府家中而去。正是:來若爲思親,去疑因避禍。
倘問去來緣,老天未說破。
鐵公子到了家中,不期大名府也盡知鐵公子打入養閑堂,救出韓湘弦之事;又見鐵禦史升了都察院,不獨親友殷勤,連府縣也十分敬仰。鐵公子因想道:“若終日如此,又不若在京中得居父母膝下。還是遵父命借遊學之名,遠遠避去爲是。”
在家暫住了月餘,將家務交付與家人,遂收拾行李資斧,帶小丹一人出門遊學。只因這一去,有分教:風流義氣冤難解,名教相思害煞人。鐵公子出門遊學,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水小姐俏膽移花
詩曰:柔弱咸知是女兒,女兒才慧有誰知?
片言隱禍輕輕解,一轉飛災悄悄移。
妙處不須聲與色,靈時都是竅和機。
饒他奸狡爭先用,及到臨期悔又遲。
話說鐵公子遵父命,避是非,出門遊學。茫茫道路,不知何處去好,因想道:“山東乃人物之地,禮義之邦,多生異人,莫若往彼一遊,或有所遇。”主意定了,因叫小丹雇了一匹驢子,徑往山東而來。正是:讀書須閉戶,訪道不辭遠。
遍覽大山川,方能豁心眼。
鐵公子往山東來遊學,且按下不提。
卻說山東濟南府曆城縣,有一位鄉官,姓水名居一,表字天生,曆官兵部侍郎,爲人任氣敢爲,倒也赫赫有名。只恨年將望六,夫人亡過,不曾生得子嗣,只遺下一個女兒,名喚冰心,生得雙眉春柳,一貌秋花,柔弱輕盈,閑處閨中,就象連羅綺也無力能勝。及至臨事作爲,卻又有才有膽,賽過鬚眉男子。這水居一愛之如寶,因自在京中做官,就將冰心當做兒子一般,一應家事,都付她料理,所以延至一十七歲,尚未嫁人。
只恨水居一有個同胞兄弟,叫做水運,別號浸之,雖也頂著讀書之名,卻是一字不識,單單依著祖上是大官,自有門第之尊,便日日在不公不法處覓飲食。誰料生來命窮,詐了些來,到手便消,只如沒有一般。卻喜生下三個兒子,皆能繼父之志,也是一字不識;又生了一個女兒,更是粗陋,叫做香姑,與冰心小姐同年,只大得兩個月,因見哥哥沒有兒子,宦資又厚,便垂涎要白白消受。只奈冰心小姐未曾出嫁,一手把持,不能到手。因此,日日挽出媒人、親戚來,兜攬冰心嫁人,也有說張家豪富的,也有說李家官高的,也有說玉家兒郎年少才高、人物俊秀的。誰知冰心小姐,胸中別有主張,這些浮言,一毫不入。
水運無法可施,忽有同縣過學士一個兒子,要尋親,他便著人去兜攬,要將侄女兒冰心小姐嫁他。那過公子年少,也是個色中餓鬼,因說道:“不知他侄女兒生得如何?”他就細細誇說如何嬌美,如何才能。過公子終有些疑心,不肯應承。水運急了,就約他暗暗相看。
原來水運與水居一雖然分居已久,然祖上的住屋,卻是一宅分爲兩院,內中樓閣連接處,尚有穴隙可窺,水運因引過公子悄悄偷看,看見冰心小姐美麗非常,便眠思夢想,要娶爲妻。
幾番央媒來說,冰心小姐全然不睬。過公子情急,只得用厚禮求府尊爲主。初時,府尊知冰心小姐是兵部侍郎之女,怎敢妄爲?雖撇不得過公子面皮,也只緩緩到門說了,因見水小姐不允,也就罷了。
不期過了些時,忽聞得:水侍郎誤用一員大將,叫做侯孝,失機敗事,朝廷震怒,將水侍郎削了職,遣戍邊庭,立刻去了;又聞報:過學士新推入閣,又見過公子再三來求,便掉轉面皮,認起真來,著人請水運來,吩咐道:“男女婚配,皆當及時,君子好逑,不宜錯過。女子在家從父,固是經常之道,若時難久待,勢不再緩,又當從權。令侄女年已及笄,既失萱堂之靠,好逑傳·又無棠棣之依,孤處閨中,而僮仆如林,甚不相宜。若是令兄在京爲官,或爲擇婚,聽命可也,今不幸又遠戍邊庭,死雖未必,而生還無日,豈可不知通變,苦苦自誤?在令侄女,閨中淑秀,似無自言之理,兄爲親叔,豈不念骨肉而爲之主張?況過學士已有旨推升入閣,過公子又擅科甲之才,輾轉相求,自是美事,萬萬不可聽兒女一日之私,誤了百年大事。故本府請兄來諄諄言之,若執迷不悟,不但失此好姻,恐於家門也有不利也。”
水運聽了府尊這話,正中其懷,滿口應承道:“此事治晚生久已在家苦勸,只因舍侄女爲家兄嬌養慣了,任情任性,不知禮法,故凡求婚者,只是一味峻拒。今蒙太公祖老大人婉示曲諭,雖愚蒙亦醒,治晚生歸去,即當傳訓舍侄女。舍侄女所執者,無父命也,今聞有大公祖之命,豈不又過於父命?萬無不從之理。”說完辭出。
回到家中,便走至隔壁,來尋見冰心小姐,就大言恐嚇道:“前日府尊來說過這頭親事,我何等苦口勸你,你只是不理。常言說:’破家的縣令’,一個知縣惱了,便要破人之家,何況府尊?他前日因見侍郎人家,還看些體面,今見你父親得罪朝廷,問了充軍,到邊上去,他就變了臉,發出許多話來,若是再不從他,倘或作起惡來,你又是一個孤女,我又沒有前程,怎生當得他起?過家這頭親事,他父親又拜了相,過公子又年少才高,科甲有分,要算個十分全美的了。你除非今生不打算嫁人,便誤過了這婚姻也由你,倘或再捱兩三年,終不免要嫁人,那時要想大府官人家,恐怕不能得夠。你須細細斟酌!”
冰心小姐道:“非是我要執拗,但是兒女婚姻大事,當遵父命,今父親既遠戍,母親又早喪,叫我遵誰人之命?”水運道:“這話方才府尊也曾說過。他說事若處變,便當從權,父命既遠不可遵,則我公祖之命,即父命也。既無我公祖之命,你親叔之命,亦即父命也,安可執一?”
冰心小姐低著頭想了想道:“公祖雖尊,終屬外姓,若是叔父可以當得親父,便可商量。”水運道:“叔父、親父,同是一脈,怎麽當不得?”冰心小姐道:“我一向只以父命爲重,既是叔父當得親父,則凡事皆所憑叔父當親父爲之,不必更問侄女矣。”水運聽了,滿心大喜道:“你今日心下才明白哩!
若是我叔父當不得親父,我又何苦來管你這閒事?我兒,你聽我說:過家這頭親事,實是萬分全美,你明日嫁過去才得知。
若是夫妻和合,你公公又是拜相,求他上一本,你父親就可放得回來。”冰心小姐道:“若得如此便好。”水運道:“你既依允,府尊還等我回話,你可親筆寫個庚帖來,待我送了去,使他們放心。”冰心小姐道:“寫不打緊,叔父須制個庚帖來,我女兒家去制不便。”水運道:“你既認我做親父,此事都在我身上。誰要你制,只要你寫個八字與我。”冰心小姐就當面取筆硯,用紅紙寫出四柱八個字,遞與水運。
水運接了,歡歡喜喜,走到自家屋裏,說與三個兒子道:“過家這頭親事,今日才做妥了。”大兒子道:“隔壁妹子昨日還言三語四,不肯順從,今日爲何就一口應承?”水運道:“她一心只道遵父命,因我說叔父就與親父一般,她才依了。”
大兒子道:“她一時依了,只怕想回來還要變更。”水運道:“再沒變更,連八字都被我逼她寫來了。”因在袖中取與三個兒子看。三人看了,俱歡喜道:“好,好!這再動不得了。“水運道:“好是好了,只是還有一件。”大兒子道:“還有哪一件?”
水運道:“她說認我爲親父,這些庚帖小禮物,便該我去料理才妙。”大兒子道:“小錢不去,大錢不來,這些小事,我們不去料理,明日怎好受她的財禮與家私?”水運道:“說便是這等說,只是如今哪里有?”大兒子道:“這說不得。”
父子商量,因將些衣服、首飾,當了幾兩銀子來,先買了兩尺大紅緞子,又打了八個金字,釘在上面,精精致致,做成一個庚帖,親送與府尊看道:“蒙大公祖吩咐,不敢抗違,謹送上庚帖。”府尊看了甚喜,因吩咐轉送到縣裏,叫縣尊爲媒。
縣尊知是府尊之命,不敢推辭,遂擇了一個好吉日,用鼓樂親送到過府來。過公子接著,如獲珍寶,忙忙受了,盛治酒筵,款待縣尊。過了數日,齊齊整整,備了千金聘禮,又擇了一個古日,也央縣尊做大媒,吹吹打打,送到水家來。
水運先一日就與冰心小姐說知,叫她打點。冰心小姐道:“我這邊因父親不在家,門庭冷落久矣。既叔叔認做親父,爲我出庚帖,今日聘禮,也只消行在叔父那邊,方才合宜。何況同一祖居,這邊那邊,總是一般。”水運道:“受聘在我那邊倒也罷了,只怕回帖出名,還要寫你父親。”冰心小姐道:“若定要寫父親名字,則是叔父終當不得親父了!況父親被朝廷遣謫,是個有罪之人,寫了過去,恐怕不吉,惹過家憎厭。且受聘之後,往來禮文甚多,皆要叔父去親身酬應,終不成又寫父親名字?還是徑由叔父出名,不知不覺爲妙。”水運道:“這也說得是。”
因去買了幾個繡金帖子回來,叫冰心小姐先寫下伺侯。冰心小姐道:“寫便我寫,向外人只好說是哥哥寫的,否則被人取笑。”水運道:“這個自然。”冰心小姐既寫了水運名字,又寫著”爲小女答聘”。寫完,念與水運聽。水運聽了道:“怎麽寫’小女’?”冰心小姐道:“既認做親父,怎麽不寫’小女’?”水運道:“這也說得是。”因拿了帖子回來,說與兒子道:“禮帖又是我出名,又寫著’爲小女答聘”,莫說禮物是我們的,連這家私的名分已定了。”父子暗暗歡喜。
到了次日,過家行過聘來,水運父子都僭穿著行衣、方巾,大開了中門,讓禮物進去。滿堂上結彩鋪氈,鼓樂喧天,迎接縣尊,進去款待。熱熱鬧鬧吵了一日。冰心小姐全然不管。
到了客散,水運開了小門,接冰心小姐過去看盤,因問道:“這聘金禮物,還該誰收?”冰心小姐道:“叔父既認做親父,如此費心、費力、費財,這聘金禮物,自然是叔父收了,何須問我?莫說這些禮物,就是所有産業,父親又不曾生得兄弟,也終是叔父與哥哥之物。但父親遠戍,生死未知,侄女只得暫爲保守,不敢擅自與人。”水運聽了,鼓掌大喜道:“侄女真是賢淑,怎看得這等分明!說得這等痛快!”遂叫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將行來聘禮,照原單一項一項都點明收了。正是:事拙全因利,人昏皆爲貪。
慢言香餌妙,端只是魚饞。
過了月余,過公子打點停當,又揀了個上吉之日,笙蕭鼓樂,百輛來迎,十分熱鬧。水運慌作一團,忙開了小門,走過來催冰心小姐,快快收拾。冰心小姐佯爲不知,懶懶的答道:“叫我收拾做什麽?”水運聽了,著急道:“你說得好笑!過家今日來娶,鼓樂喜轎,都已到門了,你難道不知,怎說’收拾做什麽,?”冰心小姐道:“過家來娶,是娶姐姐,與我何幹?”水運聽了,愈加著急道:“過家費了多少情分,央人特爲娶你,怎說娶你姐姐?你姐姐好個嘴臉,那過公子肯費這千金之聘來娶她!”冰心小姐道:“我父親遠戍邊庭,他一生家業,皆我主持,我又不嫁,怎說娶我?”
水運聽了,心下急殺,轉笑笑道:“據你說話,甚是乖巧,只是你做的事卻拙了。”冰心小姐道:“既不嫁,誰能強我,我有甚事,卻做拙了?”水運道:“你既不嫁,就不該寫庚帖與我。既寫庚帖與我,已送與過家,只怕’不嫁’二字要說嘴也不響了。”冰心小姐道:“叔叔不要做夢不醒!我既不願嫁,怎寫庚帖與叔叔?”水運又笑道:“賢侄女這個不消賴的,你只道我前日打金八字時,將你的親筆寫的弄落了,便好不認帳?
誰知我比你又細心,緊緊收藏,以爲證據,你就滿口胡說,也賴不去了。”冰心小姐道:“我若親筆寫了庚帖與叔叔,我自無辭,若是不曾寫,叔叔卻也冤我不得。你可取來,大家當面一看,”水運說:“這個說得有理。”
因忙走了回去,取了前日寫的庚帖,又將三個兒子都叫了過來一同當面對質。因遠遠拿著庚帖一照,道:“這難道不是你親筆寫的,還有何說?”冰心小姐道:“我且問叔叔,你知我是幾月生的?”水運道:“你是八月十五日亥時生的,生你那一夜,你父親正同我賞月吃酒,我是你的親叔叔,難道不知?”冰心小姐道:“再請問香姑姐姐是幾月生的?”水運道:“她是六月初六午時生的,大熱大暑累她娘坐月子,好不苦惱。”冰心小姐道:“叔叔可曾看見這庚帖上寫的是幾月生的?”水運道:“庚帖上只寫八個字,卻不曾寫出月日,叫我怎麽看?”冰心小姐道:“這八個字,叔叔念得出麽?”水運道:“念是念不出,只因前日打金八字時,要稱分兩,也說’甲‘字是多重,’子’字是多重,故記得是甲子、辛未、王午、戊午八個字,共重一兩三錢四分。”冰心小姐道:“既是這八個字,卻是姐姐的庚帖了,與我何干?怎來向我大驚小怪?”
水運聽了,忽吃一驚道:“分明是你的,又是你自寫的,怎賴是她的?”冰心小姐道:“叔叔不須爭鬧,只要叫一個推命先生算一算這八字是八月十五,還是六月初六,便明白了。”
水運聽說,呆了半晌,忽跌跌腳道:“我女兒被你賣了,也被你耍了,只怕真的到底假不得。莫說過家並府尊、縣尊俱知我是爲你結親,就是合邑人也知是過公子娶你。雖是庚帖被你作弄了,然大媒主婚,衆口一詞,你如何推得乾淨?”冰心小姐道:“不是我推。既是過家娶我,過家行聘就該行到我這邊來,爲何行到叔叔家裏?叔叔竟受了,又出回帖,稱說是’爲小女答聘’,並無一字及于侄女,怎說爲我?”水運道:“我稱你爲’小女’,是你要認做親父,與你商量過的。”冰心小姐道:“若是叔叔沒有女兒,便認侄女爲小女,也還可講,況叔叔自有親女,就是要認侄女做親女,又該分別個大小女、二小女,怎但說’小女’?就是講到哪里,就是叔叔自做官,也覺理上不通!”
水運聽了這許多議論,急得捶胸跌腳,大哭起來道:“罷了,罷了!我被你害的苦了,這過公子奸惡異常,他父親又將拜相,他爲你費了許多錢財,才講成了。今日吉期,又請了許多顯親貴戚在家,設宴守候結親,鼓樂喜轎,早晨便來,伺候到晚,等會兒過公子少不得自騎馬到來親迎。若是你不肯嫁,沒個人還他,他怎肯幹休?你叔叔這條性命,白白的要斷送在你手裏。你既害我,我也顧不得骨肉親情,也要將你告到縣尊、府尊處,訴出前情,見得是你騙我,不是我騙過家,聽憑官府做主。只怕到那其間,你就伶牙俐齒,會講會說,也要抛頭露面,出乖弄醜!”一頭說,一頭只是哭。冰心小姐道:“叔叔若要告我,我也不用深辯,只消說叔叔乘父被謫,結黨謀陷孤女嫁人,要占奪家私,只怕叔叔的罪名更大了。
水運聽了,愈加著慌道:“不是我定要告你,只是我不告你,我的干系怎脫?”冰心小姐道:“叔叔若不牽連侄女,但要脫干系,卻甚容易。”水運聽見說脫干系容易,便住了哭間道:“這個冤結,就是神仙也解不開,怎說容易?”冰心小姐道:“叔叔若肯聽侄女主張,包管大憂變成大喜。”水運見冰心小姐說話有些古怪,便釘緊說道:“此時此際,死在頭上,哪里還望大喜,只要你有甚主張,救得我不被過公子淩辱便好了!”冰心小姐道:“我想香姑姐姐今年已是十七歲,也該出閣了,何不乘此機會,光明正大,就將姐姐嫁去,便一件事完了,何必討愁煩?”
水運聽了,低著頭,再思沈吟,忽又驚又喜說道:“也倒是一策,但恐你姐姐與你好醜大不相同,嫁過去過公子看不上,定然要說閒話。”冰心小姐道:“叔叔送去的庚帖,明明是姐姐的,他行聘又明明到叔叔家裏,叔叔的回帖,又明明說是’小女’,今日他又明明到叔叔家來娶姐姐,若是將姐姐嫁去,有甚閒話說得?就說閒話,叔叔卻無得罪處,怕他怎的。況姐姐嫁過去,叔叔已有泰山之尊,就是從前有甚不到處,也可消釋,豈不是大憂變成大喜?”水運聽到此處,不覺笑將起來道:“我兒!你一個小小女子,怎胸中有這許多妙用?將一個活活的叔子騙死了,又有本事救活轉來!”冰心小姐道:“不是侄女欺騙叔叔,只因叔叔要尋事,侄女不得不自求解免罷了。“水運道:“這都不消說了。只是你姐姐粗手笨腳,平素又不會收拾,今日忽然要嫁,卻怎麽處?你須過去替她裝束裝束。“冰心小姐巴不得送了出門,只得帶了兩個丫鬟過去,替她梳頭剃面,擦齒修眉,從午後收拾到晚。又將珠翠鋪了滿頭,錦繡穿了滿身,又替她裏裏外外,將異香熏得撲鼻。又吩咐她到房中時,只說害羞,定要他吹滅了燈燭,然後與他見面就寢;倘飲合巹酒,須叫侍妾們將新郎灌醉;又吩咐她:“新郎若見面有些嫌你的話,你便須尋死覓活驚嚇他。”香姑雖說癡蠢,說到她痛癢處,便一一領略。
剛剛裝束完,外面已三星在天。過公子騎著高頭駿馬,許多家人簇擁前來親迎。水運無法擺佈,只得捏著一把汗,將女兒扶上轎,聽衆人吹吹打打,娶將去了。正是:奸計雖然狡,無如慧智高。
慢言鳩善奪,已被鵲移巢。
過公子滿心以爲冰心小姐被他娶了來家,十分歡喜。迎到大門前,下了轎,許多媒婆、侍女挽扶到廳中。錦帕蓋著頭,紅紅綠綠,打扮的神仙相似,人人都認做冰心小姐,無一個不嘖嘖贊好。拜過堂,一齊擁入洞房,排上合巹酒來,要她與新人對飲。香姑因有先囑之言,除去蓋頭,遂進入帳慢之中,死也不肯出來。過公子認她是害羞,便不十分強她,竟出到外廳,陪衆親戚飲酒。一來心下歡喜,二來親戚勸賀,左一杯,右一盞,直飲到酩酊大醉,方入房中。看一看,只見燈燭遠遠停著,新人猶隱隱坐在帳中。過公子便乘醉興,也走到帳中來,低低說道:“夜深了,何不先睡?”香姑看見,忙背過臉去,悄悄叫侍妾吹燈。侍妾尚看著過公子,未敢就吹。過公子轉湊趣道:“既是新夫人叫吹燈,你們便吹熄了去吧!”衆侍妾聽了,連忙將燈燭吹熄,一哄散去。
過公子急用手去摸時,新人早已脫去衣裳,鑽入被裏去了。
過公子哪里還忍得住,連忙也脫去衣裳,鑽到被裏。香姑也是及時女子,到此田地,豈能自持?一霎時帳擺流蘇,被翻紅浪,早已成其夫婦了。正是:帳底爲雲皆淑女,被中龍戰盡良人。
如何曉起看顔面,便有相親方不親。
過公子恣意爲歡,直睡到次早紅日三竿,方才醒轉過來。
睜開眼,忙將新人一看,只見廣額方面,蠢蠢然哪里是偷相的那位小姐!忙坐起來,穿上衣服,急急問道:“你又不是水小姐,爲何充做水小姐嫁了來?”香姑道:“哪個說我不是水小姐,你且細認認看!”過公子只得又看了一眼,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我認得的水小姐,俊俏龐兒如芙蓉出水,楊柳含煙,哪里是這等模樣!多是被水浸之這老狗騙了!”
香姑聽了,著惱道:“你既娶我來,我就是與你敵體的夫妻了,你怎這樣無禮,竟對著我罵我父親?”過公子聽了,愈加著急道:“罷了,罷了!他原領我偷相的是侄女兒冰心小姐,你叫他做父親,莫非你是他的親女兒?”香姑聽了,也坐將起來,穿上衣服,說道:“你這人怎這樣糊塗,冰心小姐乃是我做官大伯父的女兒,你既要娶她,就該到她那邊去求,怎來求我父親?況我父親出的庚帖,又是我的,回帖上又明明寫著’爲小女答聘’,難道不看見,怎說是侄女兒?你聘禮又行到我家來,你娶又到我家來娶,怎麽說娶的不是我親女兒?我一個官家女兒,明媒正娶到你家來,又親朋滿座,花燭結親,今日已成了夫婦之好,卻說出鑽穴偷相這等敗倫傷化的言語來,叫我明日怎與你操持井臼,生兒育女?看將起來,倒不如死了吧!”
因跳下床來,哭天哭地的尋了一條大紅汗巾,要去自縊。
過公子見不是冰心小姐,已氣得發昏,又見香姑要去尋死,大吃一驚。只因這一驚,有分教:才被柳迷,又遭花騙。不知畢竟怎生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過公子癡心捉月
詩曰:人生可笑是蚩蚩,眼豎眉橫總不知。
春夢做完猶想續,秋雲散盡尚思移。
天機有礙尖還鈍,野馬無僵快已遲。
任是撥天稱大膽,爭妒閨閣小心兒。
話說過公子與香姑既做了親,看破不是冰心小姐,已十分氣苦。又被香姑前三後四,說出一篇道理來,只要尋死覓活,又驚得沒法擺佈,只得叫衆侍妾看守勸解。自己卻梳洗了,瞞著親友,悄悄來見府尊,哭訴被水運騙了,道:“前回引我偷相的,卻是冰心小姐,以後發庚帖、受財禮及今天嫁過來的,卻是自家女兒,叫做香姑。銀錢費去,還是小事,只被他做小兒愚弄,情實不甘。懇求公祖大人,推家父薄面,爲治晚生懲治他一番,方能釋恨。”
府尊聽了,想一想道:“這事雖是水運設騙,然亦賢契做事不夠老到,既受庚帖,也該查一查她的生年月日,此事連本府也被他蒙蔽了,還說是出其不意。賢契行聘,怎麽不到水侍郎家,卻到水運家去?水運與冰心系叔父與侄女,回帖稱”小女’就該動疑了,怎麽迎娶這一日,又到水運家去?豈不是明明娶水運之女?如今娶又娶了,親又結了,若告他抵換,誰人肯信?至於偷相一節,又是私事,公堂上怎講得出口?要懲治他,卻也無詞。賢契請回,莫若好好安慰家裏,不要急出事來,待本府爲你悄悄喚水運來,問他個詳細,再作區處。”過公子無奈,只得拜謝了回家,倒轉用好言,安慰香姑不提。
卻說永運自夜裏嫁了女兒過去,捏著一把汗,睡也睡不著。
天才亮,便悄悄叫人到過府門前去打聽,並不見一毫動靜,心下暗想道:“這過公子又不是個好人,難道就肯將錯就錯罷了?”
滿肚皮懷著鬼胎。到了日中,忽前番府裏那個差人,又來說大爺請過去說話。水運雖然心下鶻突,卻不敢不去,只得大著膽來見府尊。府尊呼到後堂,便與他坐了,將衙役喝開,悄悄細問:“本府前日原爲過宅講的是你令侄女,你怎麽逞弄奸狡,移花接木,將你女兒騙充過去,這不獨是欺騙過公子,竟是欺騙本府了。今日過公子動了一張呈子,哭訴於本府,說你許多奸詐,要我依法懲治。本府因你也是官家,又怕內中別有隱情,故喚你前來問明。你須實言告我,我好詳察定罪。”
水運聽了,慌忙跪下道:“罪民既在太公祖治下,生死俱望大公祖培植,怎敢說個欺騙?昨夜之事,實出萬不得已,內中有萬千委曲,容罪民細述,求大公祖寬宥開恩。”府尊道:“既有委曲,可起來坐下細講。”水運便起來坐下,說道:“罪民與過公子講親初意,並太公祖後來吩咐,實在是爲舍侄女起見。不料舍侄女賦性堅貞,苦苦不從。罪民見她不從,就傳示大公祖之命,未免說了些勢利的言語。不料舍侄女心靈性巧,恐勾出禍來,就轉過口來,要我認做親父,方肯相從。罪民只要事成,便認做親父。罪民恐她有變,就叫她親筆寫了庚帖爲定。又不料舍侄女機變百出,略不推辭,提起筆來就寫。罪民見寫了庚帖,萬萬無疑,誰知她寫的卻是小女的八字。罪民一時不察,竟送到大公祖案下,又蒙大公祖發到縣裏送與過宅,一天喜事,可謂幸矣。哪曉得俱墮在舍侄女術中!後來回帖稱‘小女’,與罪民自受聘,俱是被她叫我認爲親父迷惑了,直到昨日臨娶,催她收拾,她方變了臉,說出前情,一毫不認帳。及見罪民事急,無可解救,哭著要尋死,卻又爲我劃出這條計來免禍。罪民到了此時,別無生路,只得冒險將小女嫁去,實不是罪民之本心也。竊思小女雖然醜陋,但今既已親薦枕席,或者轉是天緣,統望太公祖開恩。”
府尊一一聽了,轉歡喜起來道:“令侄女小小年紀,有如此聰慧,真可敬也,真可愛也!據老丈這等說起來,雖是情有可原,只是過公子受了許多播弄,怎肯甘心?”水運道:“就是過公子不甘心,也只爲不曾娶得舍侄女。舍侄女今日嫁了別人,便難處了,昨日之事,舍侄女雖然躲過,卻喜得仍靜守閨中。過公子若是畢竟不忘情,容罪民緩緩騙她,以贖前愆,未嘗不可。”府尊聽了,歡喜道:“若是令侄女終能歸於過公子,這便自然無說了。只是你侄女如此有才智,如何騙得她動?”
水運道:“前日小女未曾嫁時,她留心防範,故被騙了,如今小女已嫁過去,她心已安,哪里防備得許多?只求大公祖請了過公子來,容罪民設一妙計,包管完成其事。”府尊道:“既是這等說,本府且不深究,若又是誑言,則斷不輕耍”因又差人立刻請過公子來相見。水運又將前情說了一遍,與過公子聽了。
過公子聽完,因回嗔作喜道:“若果有妙計,仍將令侄女嫁過來,則令愛我也不敢輕待。只是令侄女如此靈慧,且請問計將安在?”水運道:“也不須別用妙計,只求賢婿回去,與小女歡歡喜喜,不動聲色;到了三六九作朝的日期,大排筵席,廣請親朋;外面是男親,內裏是女眷;男親須求大公祖與縣尊在座,女眷中舍侄女是小姨娘,理該來赴席,待她來時,可先將前日的庚帖,改了她的八字,到其間賢婿執此,求大公祖與縣父母理論,我學生再從旁攛掇,便不怕她飛上天去,安有不成之理?”過公子聽了,滿心歡喜道:“此計大妙。”府尊道:“此計雖妙,只怕你侄女乖巧,有心不肯來。”水運道:“她見三朝六朝沒話說,小女的名分已定,她自然不疑。到了九朝十二朝,事愈沈了,既系至親,請她怎好不來?”商量停當,過公子與水運遂辭謝了府尊出來,又各各叮囑,算計停當方別。
正是:
大道分明在,奸人曲曲行。
若無貞與節,名教豈能成?
公子回家打點不提。卻說水運到家,將見府尊的事情,瞞起不說,歡歡喜喜,走過間壁,來見冰心小姐道:“我兒,昨日之事,真真虧了你!若不是這個法兒,今日天也亂下來了。“冰心小姐道:“理該如此,也不是什麽法兒。”水運道:“我今早還擔憂,這時候不見動靜,想是大家相安無事了。”冰心小姐道:“相安也未必,只是說也無用,故隱忍作後圖耳。“水運道:“有甚後圖?”遂走了過來,心下暗想道:“這丫頭怎看事這等明白?過家請作十二朝,只怕還不肯去哩!”
到了十二朝,先三日,過家就下了五個請帖來:一個請水運,三個請三個兒子,俱是過公子出名,又一個是請冰心小姐的,因過公子父母俱在京,就由香姑出名。水運接了,就拿過去與冰心小姐看,因笑說道:“這事果都應了你的口,大憂變成大喜。他既請我們合家去做十二朝,則斷乎沒閒話說了,須都去走走,方見親情密厚。”冰心小姐道:“這個自然都該去。“水運道:“既是都該去,再無空去之理,須備些禮物,先一日送去,使他知道我們都去,也好備酒。”冰心小姐道:“正該先送禮去。”水運因取了個大紅帖子來,要冰心小姐先寫定,好去備辦。冰心小姐全不推辭,就舉起筆,定了許多禮物,與水運去打點。
水運拿了禮帖,滿心歡喜;以爲中計,遂暗暗傳信與過公子,又叫算命先生,將她八字推出,暗暗送與過公子,叫他另打金字換過,以爲憑據。又時時探聽冰心小姐背後說什麽,恐怕她臨期有變。冰心小姐卻毫不露相,不說去,也不說不去。
水運心下拿不穩,只得又暗暗傳信去,叫女兒頭一日先著兩個婢女來請,說道:“少夫人多多拜上小姐,說凡事多虧小姐扶持,明日千萬要請小姐早些過去面謝。”冰心小姐道:“明日乃你少夫人的吉期,自然要來奉賀。”就叫人取茶與她二人吃,一面吃茶,一面閒話問道:“你少夫人在家做什麽?”一個回道:“不做什麽。”一個道:“今早釘的紅緞子,不知叫做什麽?”冰心小姐道:“釘在上面的,可是幾個金字?”婢女道:“正是幾個金字。”冰心小姐聽了,就推開說別話,再不問了。
婢女吃完茶辭去,冰心小姐親口許她必來。水運聞知,滿心歡喜。
到了次日清晨,過家又打發兩個婢女來請,取出一個小金盒,內中盛著十粒黃豆大的滾圓珠子,送與冰心小姐道:“這十顆珠子,是少夫人叫我暗暗送與小姐的,小姐請收了,我們好回話。”冰心小姐看一看,因說道:“明珠重寶,不知是賣,不知是送?若是賣,我買不起;若是少夫人送我,你且暫帶回,待我少停面見少夫人收吧。”婢女不知就裏,便依舊拿了回去,婢女才去,水運就過來問:“轎子與傘要用幾人。”冰心小姐道:“父親今已被謫,不宜用大轎、黃傘,只用小轎爲宜。昨南莊有莊戶來交租米,我已留下兩人伺候了,不勞叔叔費心。“水運道:“今日過家貴戚滿堂,我們新親,必須齊整些才妙,若是兩人轎,又不用傘,冷冷落落,豈不惹人恥笑?”
冰心小姐道:“笑自由他,名卻不敢犯。”水運強她不過,因說道:“轎子既有了,我們男客先去,你們隨後也就來吧!”竟帶了三個兒子先去。正是:拙計似推磨,慧心如定盤。
收來還放去,偏有許多般!
卻說過公子打聽得冰心小姐答應准來,不勝之喜。又再三拜懇府尊與縣尊,爲他作主。又請出三四個學裏相公,要他作儐相贊成。十顆珠子,要賴作她受的聘定,金字庚帖,要做見證。又選下七八個有力氣的侍妾,叫她們只等她下轎進門,便上前攙扶定了,防備她事急尋死。又收拾下一間精致的內房,房內鋪的錦繡珠翠,十分富麗,使她動心縱情。
清晨使婢妾相請,絡繹不絕,直請到午後,方有人來報道:“冰心小姐已上轎出門了。”不一時,又有人來報道:“冰心小姐的轎子,已到半路了。”過公子聽了,喜得心花俱開,忙叫樂人伏於大門左右,只候轎一到門,就要吹打迎接。過公子心裏急,又自走出門去望,只見遠遠有一乘小轎,四個丫鬟列在前面,後面幾個家人跟隨,飄飄而來,就象仙子臨凡一般。
將及到門,過公子不好意思,轉走了進去。府尊與縣尊坐在大廳上,聽說到了,心下暗想道:“這女子前面多少能幹,今日到底還落在他們圈套裏,可憐又可惜!”
不期水小姐的轎,直擡到門前,剛剛登門歇下,四個丫鬟卷起轎簾,冰心小姐露出半身,正打帳出轎;門裏的七八個侍妾,正打帳要來攙扶,忽門旁鼓樂吹打起來。冰心小姐聽了,便登時變了顔色道:“這鼓樂聲裏含有一團殺氣,定有奸人設計害我,進去便落陷坑!”因複轉身坐下,叫快擡回去。那兩個擡轎的莊戶,是早先吩咐下的,不等冰心小姐說完,早已擡上肩,飛一般奔回去了。四個丫鬟與跟隨的家人,也忙忙趕去,正是:珠戲不離龍項下,須撩偏到虎腮邊。
始知俏膽如金玉,看得癡愚不值錢。
過公子聽得鼓樂響,只認做進來了,忙躲在小廳旁要偷看,不期鼓樂響不得一兩聲就住了,忽七八個侍妾亂跑進來尋公子。
公子忙走出來,問道:“怎麽水小姐不進來?”衆侍妾道:“水小姐轎已下了,因聽見樂人吹打,忽吃驚道:’這鼓樂聲一團殺氣,定有奸人害我,進去便落陷坑,快回去!’遂複上轎,擡回去了。”過公子跌腳道“你們怎不扯住她?”衆侍妾道:“去的好不快,哪里容你扯?”過公子急叫人快趕時,轎已去遠,趕不及了。
過公子氣得呆了,忙到大廳來,向府尊、縣尊訴說其事。
府尊與縣尊聽了,又驚又喜。府尊因說道:“這女子真奇了,怎麽聽見鼓樂聲,就知要害她?”因又對著水運說道:“令侄女平素果然曉得些術數麽?”水運道:“她自小跟著父親讀些異書,常在家斷禍斷福,我們也不信她。不期今日倒被她猜著了。”府尊與縣尊,滿座賓朋聽了俱皆驚訝。
過公子尚不死心,又吩咐兩個婢女去請,說道:“今日十二朝,是親者皆來,故請小姐去會一會,家公子並無他意,爲何小姐到門就轉?”婢女去了,回來複道:“水小姐說:’我只道是親情好意,請去會會,故一請便來,誰知你公子不懷好心,已將庚帖改了,又要將珍珠作聘,叫府縣官逼勒我。若不是樂鼓聲告我,幾乎落你們圈套。你可多多拜上公子,可好好與少夫人受用,我與他不是姻緣,莫要妄想。’”府尊與滿堂親友聽見,俱嘖嘖贊羨道:“這水小姐可不是凡人!”大家亂了半晌,只得排上酒來,吃了散去。
過公子心下不甘,因又留下水運,說道:“我細想令侄女縱然聰慧,哪里就是神仙,說得如此活現?定是你通謀騙我!八\聽說急了,就跪在地下,對天發誓道:“我水運若系與侄女兒通謀,哄騙公子,就全家遭瘟!”過公子忙攙起來,說:“你若果不與她通謀,老實對你說,這樣聰慧女子,實實放她不下。”水運道:“賢婿既放她不下,不必冤我,我還有一計。”
過公子道:“更有甚計?”水運道:“這九月二十日,乃她母親的忌辰,年年到這日,必要到南莊母親墳上去祭掃,兼帶著催租,看菊花,已有了常規,是年年去的。公子到這日,必須騎匹快馬,領著了衆家丁,躲在南莊前後,等她去祭掃完了,轉回家時,竟打發轎夫,擡著便走。擡到家中,便是公子的人了,聽憑公子如何調停,成與不成,卻冤我不著。“過公於聽了,連聲道:“妙,妙!此計甚便捷省力,定要如此行了,但恐怕到那日,或遇風雨她不去。”水運道:“舍侄女爲人最孝,任是大風大雨,也要去的。”過公子聽了,滿心歡喜,兩個約定,方才別去。正是:凡人莫妄想天仙,要識麻姑有鐵鞭。
畢竟此中尋受用,嘴邊三尺是垂涎。
按下過公子打點九月二十日搶親不提。
且說水運回家,因走過來對侄女道:“過家一團好意,你因甚疑心?到了門卻又擡了回來,叫我們掃興,連我也帶累的沒趣!”冰心小姐道:“不消我說,他做的事,他心下自然明白。”水運忙合掌道:“阿彌陀佛,不要冤屈他。今日實是會親,並無他意,我可以代他發誓!”冰心小姐道:“我才聽得鼓聲甚暴,突然三撾,他造謀不淺。今日雖被我識破了,決不住手,必然還有兩番來尋我。到明日驗過,叔叔方知不是我冤他。”數語說得水運毛骨悚然,不敢開口,只得淡淡的走了過去。
到了九月二十,冰心小姐果然叫人打點祭禮,到南莊去拜掃。先一日就請水運與三個兄弟同去。水運暗想道:“明日過公子帶領多人來搶親,那時少不得有一番吵鬧。我若同去,未免要打在渾水裏,招惹是非。”說道:“我明日有些要緊的事務要出門,恐怕不能去了。”冰心小姐道:“叔叔既不去,哥哥與兄弟,難道也不去?”水運道:“你兩個哥哥要管家,只好叫你兄弟同去,拜奠伯母墳瑩吧。”說定了,就暗暗通信與過公子,說自去不便,只叫小兒子一同去,作個耳目。
原來這南莊離城有十二三裏,冰心小姐曉得路遠,大清晨就起來收拾。臨出門,偏坐一乘大暖轎,轎慢四面遮得嚴嚴的,又用一柄黃傘在前引道,後面四個丫鬟,乘了四頂小轎,小兄弟與家人俱騎馬在後面隨行。竟從從容容出城,往南莊去祭掃。
正是:
鏡裏花枝偏弄影,水中月影慣撩人。
誰知費盡扳撈力,總是明河不可親。
冰心小姐轎到了南莊,莊戶將莊門大開,讓轎子直擡到大廳上方下來。冰心小姐既進了莊,莊門便依舊關上,幾匹馬就在莊外下了。冰心小姐才坐下,莊婦就擺出茶來。冰心小姐就叫小兄弟同吃。吃完茶,冰心小姐就問莊婦道:“後面墳上祭禮,可曾打點麽?”莊婦答:“俱已齊備,只候小姐行禮。“冰心小姐隨起身,同小兄弟直走到後面母親的墳上,哭祭了一番,直等焚化了紙錢,方回身到莊西一間閣上去看菊花。
原來這南莊有東西兩層高閣,東邊閣下,栽的都是桃花,以備春祭賞玩。西邊閣下,栽的是菊花,以備秋祭賞玩。今日是秋祭,冰心小姐上了西閣,往下一看,只見閣下滿地鋪金,菊花開得正盛。有《踏莎行》詞爲證:瘦影滿籬,香疏三徑,深深淺淺黃相映。露下繁英饑可餐,風前雅致誰堪並?說起可憐,懶如新病,懨懨開出秋情性。漫言盡日只閑閑,須知詩酒陶家興。
冰心小姐在西閣上看罷菊花,又向四郊一望,正是秋成之時。收的收,割的割,鄉人奔來奔去,手腳不停。忽看見兩個閑漢,立在一間屋邊看攬稻,有些詫異,因再向西邊一看,又看見三個閑漢,坐在一堆亂草上,忽眠忽起。再看看,又見小兄弟與一個青衣小廝,掩在照牆後說話。冰心小姐心下明白,並無言語。不多時,莊婦擺飯在後廳,請冰心小姐去吃。冰心小姐下了閣,叫人尋了小兄弟來同吃。吃完飯,小兄弟就催冰心小姐:“道路遠,沒甚事早些回去吧!”冰心小姐道:“你且再玩耍片時,我還要吩咐莊戶催討租米。”小兄弟又去了。
冰心小姐因叫衆莊戶將莊田事務,一一吩咐明白,發放去了,然後坐在後廳旁邊小房裏,叫丫鬟將大皮箱出空了衣服,用包袱包起,又悄悄叫家人取了許多碎石塊,放在空箱裏,擡到大轎櫃底下放了,又叫家人尋一大石,用包袱包了,放在轎櫃上面,然後將轎門關上,用鎖鎖了,放下轎慢遮了,又叫衆家人進來,吩咐如此如此,衆家人領命。然後自家換了一件青衣,坐在四乘小轎內,卻留下一個丫鬟,叫莊戶另尋一轎送來。
收拾停當,卻叫家人大開了莊門,喝道:“轎夫快來,小姐已上轎了!”轎夫正在外面伺候,聽見叫,便一齊擁人,各認原轎,照舊擡了出來。打傘的也打起黃傘,在前引路。家人又尋了小兄弟來,同騎上馬跟隨。
才擡離了莊門,不上一箭路,早有東邊兩個、西邊三個,一霎時跳出一二十腳夫來。有幾個將大轎捉住不放,有幾個將擡轎的亂打道:“這地方是我們的生意,你怎麽來擡?”打得這四個轎夫披頭散髮,各各放手,早有四個轎夫,接上肩頭,擡著飛跑去了。後面騎馬的家人看見,忙忙加鞭趕上,前來吆喝道:“作死的奴才,這是城中水侍郎老爺的小姐,怎敢搶擡?”
那擡轎的聽見說是水小姐,一發跑的快了。後面家人的馬,將近趕上,只見路旁松樹下,過公子帶著一簇人馬,從林中出來,攔住大叫道:“你家小姐,已是我過公子娶了,你們趕些什麽?”
家人看見,慌忙勒住馬道:“原來是過姑爺擡回去,小人怎敢?
但不趕上,恐怕小姐明日責罰。”過公子將手一揮道:“快回去,小姐若責罰你,都在我身上”說罷,將馬加上一鞭,帶著衆人去趕前邊轎子。衆家人借此縮住,等後面小姐的小轎上來,悄悄的擡了回家不提。
卻說過公子趕上大轎,歡歡喜喜,擁進城來。只因這一搶,有分教歡顔變怒,喜臉成羞。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激義氣鬧公堂救禍得禍
詞雲:
才想鯨吞,又思鳩奪,奸人偏有多般惡。誰知不是好姻緣,認得真真還又錯。
恰恰迎來,剛剛遇著,冤家有路原非闊。不因野蔓與閑藤,焉能引作桃夭合?
調寄《踏莎
行》
話說過公子自與水運定下搶水小姐之計,恐怕搶到來,不能服貼,依舊求討了府尊與縣尊,在家坐等,要他們執庚帖判斷,方沒話說。仍又請了許多親戚在家,要顯他有手段,終是娶了水小姐來家。
這日帶著許多人,既搶到手,便意氣揚揚,蜂擁回家。到了大門前,腳關便要住腳,過公子連連揮手道:“擡進去!”
到了小廳,過公子還叫腳夫擡進去,直擡到大廳月臺下,方才歇下。府尊與衆親友看見,都起身迎下廳來,作賀道:“淑女原不易求,今日方真真恭喜了。”過公子到了此際,十分得意,搖搖擺擺,走上廳來,對著府尊、縣尊淺淺一躬道:“今日之事,不是治晚生越禮,但前日所聘定者實系冰心小姐,現有庚帖可證,不料後來背約負盟,移花接木,治晚生心實不甘,故今日行權娶來,求太公祖與老父母作主。”府尊、縣尊因同說道:“這婚姻始未,皆本府、本縣所知,不消細說。今既迎歸,前面之失,俱可不究,可快快送入洞房,成其嘉禮。”過公子道:“這使不得。若單單結縭,恐涉私不服。必經明斷,方彼此相安。”府尊道:“既是這等說,可開轎請新夫人出來面講。“過公子因叫出幾個侍妾,去開轎門。衆侍妾掀起轎慢,看見轎門有小鎖鎖著,忙說與過公子。過公子道:“這不打緊!耙蜃宰呱锨埃瑢⑿℃i一把扭去。衆侍妾見鎖扭開,便轉入轎杠中間,將兩扇轎門輕輕扯開,不開猶可,開了看時,卻驚得面面相覰,做聲不得。過公子看見衆侍妾呆立不動,因罵道:“蠢奴才!快扶新人出來,呆立著做什麽?”衆侍妾忙回道:“轎裏沒有什麽新夫人,卻扶哪個?”公子聽說沒有新夫人,這一驚可不小,忙走到轎前一看,只見轎櫃上放著一個黃包袱,哪里有個人影兒?急得連連跌腳道:“明明看見她在閣上,怎麽上轎時又被這丫頭弄了手腳,殊令人可恨!”府尊、縣尊與衆親友聽見,都到月臺上去,看見轎裏無人,盡讚歎道:“這水小姐真是個神人了!”因對過公於說道:“我勸賢契息了念頭吧!這女子行事神鬼莫測,斷不是個等閒人。”過公子氣得癱做一堆,羞得半句話說不出,只是垂著頭歎氣。府尊又叫取出黃包袱並皮箱,打開來看,卻都是些大小石塊,又笑個不了。
大家亂了半晌,見沒興頭,便都陸續散去。
獨有一個在門下常走動相好的朋友,叫做成奇,卻坐著不動身。過公子因與他說道:“今日的機會,可謂湊巧,怎又脫空?想是命裏無緣。”成奇道:“事不成便無緣,事若成,包管你又有緣了。凡是求婚,斯斯文文,要她心肯便難了,若有勢有力,可以搶奪,不怕人,事便容易。以公子之勢力,何謀不成?何須嗟歎?”過公子道:“兄不要將搶奪看輕了,就是搶奪,也要湊巧。她是個深閨女子,等閒不出來,就縱有撥天本事,也沒處下手。”成奇道:“我卻想了一個妙計在此。”
過公子道:“有甚妙計,請教,請教!”成奇道:“我聞得她父親水居一,被謫邊庭,久無消息,又聞得水小姐是個孝順女兒,豈不思量望赦?公子只消假寫一張紅紙報條來,說是都察院上本請赦,蒙恩赦還,准複還原職。叫一二十人假充報子,出其不意,打進她門去報喜,叫她出來討賞。她若不出來,再說又有恩赦詔旨,要她親接,她在歡喜頭上,自然忘情,況聞有旨,敢不出來?等她出來,看明白了,暗暗的藏下轎子,捉上就走。她一個柔弱女子,縱說伶俐,如何拗得過衆人?”過公子聽說得心花都開,連聲說道:“此計甚妙!”成奇道:“此計雖妙,只怕做了將來”要犯斑駁。”過公子道:“犯甚斑駁?”成奇道:她一個官宦人家小姐,領了許多人私自搶去,倘或搶到家來,她的性子烈,有這長這短,那時禍便當不起。
公子雖與府縣是一個人,莫若先動一張呈子,與府縣說明了,先擡到縣,後擡到府,要府縣做主批一筆。既經前聘定,准擡回結親,那時便萬分安穩了。”過公子聽了,越加歡喜道:“如此尤妙!”二人算計定了,便暗暗打點行事不提。正是:一奸未了一奸生,人世如何得太平。
莫道紅顔多跌剝,鬚眉男子也難行!
卻說冰心小姐,自用計脫了南莊之禍,便閉門靜處,就是婦女,也不容出入。水運不好意思,便也不甚走過來,冰心小姐倒也安然,只是父親被謫,久無消息,未免愁煩。
忽一日,梳妝才罷,忽聽得門前一陣喧嚷,許多人擁進門來,拿了一張大紅條子,貼在正廳屏門上,口裏亂嚷道:“老爺奉旨複任,特來報喜討賞!”又有幾個口稱:“還有恩赦詔書,請小姐開讀!”人多語亂,嘈嘈雜雜,說不分明。小姐只得自走到堂後來觀看。只見那張紅條子,貼在上面,堂後又看不見。衆報人又亂嚷著:“快接詔開讀!”冰心小姐恐接旨遲了,只得帶著兩個丫環,走出堂來細問。腳還未曾站穩,報人圍做一圈,將冰心小姐圍在中間道:“聖旨在府堂上,請小姐去聽開讀。”話未說完,外面早擡進一乘轎子來,要小姐上轎。
冰心小姐看見這光景,情知中計,便端端正正立在堂中,面不改色,從從容容道:“你衆人不得羅唕,聽我說來,你等不過是過公於遣來迎請我的。也要曉得過公子迎請我去,不是與我有仇,是要與我結親。恐我不從,故用計來強我。此去若肯依從成親,過公子是你主人,我便是你主母了。你們衆人,若是無禮羅唕,我明日到了過家,便一一都要懲治,到那時莫說我今日不與你們先講明。”
原來成奇也混在衆人中,忙答應道:“小姐已明見萬里,但求就行,誰敢羅唕?”冰心小姐道:“既是如此,可退開一步,好好伺候,待我換過衣服,吩咐家人看守門戶,方可出門。“衆人果退遠一步。
冰心小姐因吩咐丫環去取衣服,就悄悄叫她帶了一把有鞘的解刀來,暗藏在袖裏,一面更換衣服,又說道:“你們若要我與你過公子成全好事,須要聽我吩咐。”成奇道:“小姐吩咐,誰敢不聽?”冰心小姐道:“公子這段姻緣,雖非我所願,然他三次相求,禮雖不盡出於正,而意實殷勤,我也卻他不得。
但今日你們設謀詭詐,若竟突然擡我到過家,我若從之,便是草草苟合,雖死亦不肯從,蓋無可從之道也。莫若先擡我到府縣,與府縣講明。若府縣有撮合之言,便不爲苟合矣。那時再擡到過家,或者還好商量,不知你們衆人可知這些道理麽?”
成奇聽了,正合他的意思,因答應道:“衆人雖不知道理,但小姐吩咐要見府縣,便先擡去見了縣裏太爺、府裏太爺,然後再到過家,也不差什麽!”就叫擡過轎來,請小姐上轎。冰心小姐又吩咐家人看門,只帶了兩個小童跟隨,又悄悄吩咐家人,暗暗揭了那張大紅條子,帶到縣前來,欣然上轎去了。正是:眼看鬼怪何曾怪,耳聽雷驚卻不驚。
漫道落入圈套死,卻從鬼裏去求生!
衆人將冰心小姐擡上肩頭,滿心歡喜,以爲成了大功,便二三十人圍成一陣,鴉飛鵲亂的往縣前飛奔。又倚著過家有些勢力,亂沖而來不怕人不讓。不期將到縣前,忽撞見鐵公子,到河南來遊學,正遊到此處,雇了一匹蹇驢兒騎著,後跟小丹,踽踽涼涼,劈面走來。恰好在轉彎處,不曾防備,突被衆人蜂擁撞來,幾乎跌下驢來。鐵公子大怒,就趁勢跳下驢來,將前面擡轎的當胸一把扭住,大罵道:“該死的奴才,你們又不遭喪、失火,怎麽青天白日,象強盜搶奪一般,這等亂撞,幾乎將我鐵相公撞跌下驢來,是何道理?”衆人正跑得有興頭上,忽被鐵公子攔住,便七嘴八舌的亂嚷。有幾個說道:“你這人好大膽,這是過學士老爺家娶親,你是甚人,敢來攔阻!”又有幾個說道:“莫說你是’鐵醬蓬’,你就是’金醬蓬’、’玉醬蓬’,拿到縣中,也要打的粉碎!”鐵公子聽了,愈加大怒,道:“既是過學士娶親,他詩禮人家,爲何沒有鼓樂,爲何沒有燈火?定然有搶劫之情,須帶到縣裏去,問個明白!”
此時成奇也雜在衆人中,看見鐵公子青年儒雅,象個有來曆之人,便上前勸道:“偶然相撞,出於無心,事情甚校我聽老兄說話,又是別府人氏,管這閒事做什麽?請放手去吧”,鐵公於聽了,倒也有個放手的意思。忽聽得轎中哭道:“冤屈,冤屈!望英雄救命!”鐵相公聽見,因複將擡轎的扯緊道:“原來果有冤屈,這是斷然放不得的,快擡到縣裏去講!”衆人看見鐵公子不肯放手,便一齊擁上來,逞蠻動粗,要推開鐵公子。鐵公子按捺不下,便放開手,東一拳,西一腳,將衆人打得落花流水。成奇忙攔住道:“老兄,不必動手,這事弄大了,私下開不得交,莫說老兄到縣裏,若不到縣中,恐過府也不肯罷休。快放手讓他們擡到縣裏去。”鐵公子哪肯放手,卻喜得離縣衙不遠,又人多,便擡的擡,捉的捉,你扭我結,一齊闖到縣前。
鐵公子見已到縣前,料走不去,方放開手,走到鼓架邊,取出馬鞭子,將鼓亂敲,敲得撲咚咚亂響,已驚動縣前衆衙役,都一齊跑來,將鐵公子圍住道:“你是什麽人,敢來擊鼓?快進去見老爺!”
原來縣尊已有過家人來報知搶得水小姐來,要他斷歸過公子,故特地坐在堂上,等候多時。不期水小姐不見來,忽聞鼓響,衆衙役擁進一個書生來,稟道:“擅擊鼓人,帶見老爺!
“那書生走到堂上,不拜也不跪,但將手一舉道:“老先生請了!”縣尊看見,因問道:“你是什麽人?因何事擊鼓?”鐵公子道:“我學生是甚人,先生不必問我,學生也不必說。但我學生方才路遇一件搶劫冤屈之事,私心竊爲不平,敢擊鼓求老先生判斷,看此事冤也不冤?並仰觀老先生公也不公?”
縣尊看見鐵公子人物俊爽,語言淩厲,不敢輕易動聲色,便只問道:“你且說有甚搶劫冤屈之事?”鐵公子道:“現在外面,少不得傳他進來。”說未完,只見過家的一夥人,早已將冰心小姐,圍擁著進來。冰心小姐還未走到,成奇早充做過家家人,上前稟道:“這水小姐,是家公子久聘定下的,因要悔賴婚姻,故家公子命衆人迎請來,先見過大爺,求大爺明斷,好迎請回去結親。”縣尊道:“既經久聘,禮宜迎歸結親,何必又斷?不必進來,竟迎去吧!”成奇聽了,就折回身攔住衆人道:“不必進去了,太爺已經斷明,吩咐叫迎回去結親了。“冰心小姐剛走到甬道中間,見有人攔阻,便大聲叫起冤屈來。因急走兩步,要奔上堂來分訴。旁邊皂快早用板子攔住道:“老爺已吩咐出去,又進來做什麽?”冰心小姐見有人攔阻,不容上堂,又見衆人推她出去,便盤膝坐在地下,放聲大哭道:“爲民父母,職當分冤理屈,怎麽不聽一言!”縣尊還指手叫去,早急得鐵公子暴跳如雷,忙趕上堂來,指著縣尊亂嚷道:“好糊塗官府!怎麽公堂之上,只聽一面之詞,全不容人分訴?就是天下之官,貪賄慕勢,也不至如此。要是這等作爲,除非天下只有一個知縣方好,只怕還有府道、撫台在上!翱h尊聽見鐵公子嚷得不成體面,便也拍案大怒道:“這是朝廷設立的公堂,你是什麽人,敢如此放肆!”鐵公子複大笑道:“這縣好個大公堂!便是公侯人家,欽賜的禁地,我學生也曾打進去,救出人來,沒人敢說我放肆!”
原來這個知縣新選山東不久,在京時,鐵公子打入大侯養閑堂這些事都是知道的。今見鐵公子說話相近,因大驚問道:“如此說來,老長兄莫非就是鐵都院的長公子鐵挺生麽?”
鐵公子道:“老先生既知道我學生的賤名,要做這些不公不法之事,也該收斂些!”縣尊見果是鐵公子,忙走出公位,深深施禮道:“小弟鮑梓,在長安時,聞長兄高名,如雷灌耳,但恨無緣一面。今辱下臨,卻又坐此委曲,得罪長兄,統容負荊請罪。”一面看坐,請鐵公子分賓主坐下,一面門子就獻上茶來。
茶罷,縣尊因說道:“此事始未,長兄必然盡知,非小弟敢於妄爲,只緣撇不過過公子的情面。”鐵公子道:“此事我學生俱是方才偶然撞見,其中始未,倒實在不知,轉求見教。“縣尊道:“這又奇了!小弟只道長兄此來,意有所圖,不知竟是道旁之冷眼熱心,一發可敬。”因將水小姐是水侍郎之女,個過公子,聞其秀美,怎生要娶她。她叔叔水運又怎生攛掇要嫁她,她又怎生換八字,移在水運女兒名下。後治酒騙她,她又怎生到門脫去。前在南莊搶劫她,她又怎生用石塊抵去之事,細細說了一遍。
喜得個鐵公子心窩裏都跳將起來,因道:“據老先生如此說來,這水小姐竟是個千古的奇女子了,難得,難得!莫要錯過!”也顧不得縣尊看著,竟抽起身來,走到甬道上,將冰心小姐一看,果然生得十分美麗。怎見得?但是:嫵媚如花,而肌膚光豔,羞灼灼之浮華;輕盈視燕,笑翩翩之失措。眉畫春山,而淡濃多態,覺春山之有愧;眼橫秋水,而流轉生情,怪秋水之無神。腰纖欲折,立亭亭不怕風吹;俊影難描,嬌滴滴最宜月照。發光可鑒,不假塗膏;秀色堪餐,何須膩粉。慧心悄悄,越掩越靈,望而知其爲仙子中人;俠骨冶冶,愈柔愈烈,察而知其非閨閣之秀。慧性蘭心,初隻疑美人顔色;珠圓無潤,久方知君子風流。
鐵公子看了暗暗驚訝,走上前一步,望著冰心小姐深深一揖道:“小姐原來是蓬萊仙子,謫降塵凡。我學生肉眼凡胎,一時不識,多有得罪。但聞小姐,前面具如許才慧智巧,怎今日忽爲鼠輩所賣?是所不解,竊敢有請。”冰心小姐見了,忙立起身來還禮道:“自嚴君被謫,日夜憂心,今忽聞有恩赦之旨下頒,竊謂詔旨,誰敢假傳?故出來拜接,不意遂爲人栽辱至此。”因取出解手刀來,拿在手中,又說道:“久知複盆難照,已拼畢命於此,幸遇高賢大俠,倘蒙憐而垂手,則死之日,猶生之年矣。”鐵公子道:“什麽恩旨?”冰心小姐因叫丫環問家人取了大紅報條遞與鐵公子。
鐵公子看了,因拿上堂來,與縣尊看道:“報條是真是假?”
縣尊看了道:“本縣不曾見有此報,是哪里來的?”鐵公子見縣尊不認帳,便將條子袖了,勃然大怒道:“罷了,罷了!勒取宦女,已無禮法,怎麽又假傳聖旨?我學生明日就去見撫台,這假傳聖旨之人,卻都要在老先生身上,不可走了一個!”說罷,就起身要走。縣尊慌忙留住道:“老先生不須性急,且待本縣問個明白,再作區處。”因叫過成奇衆人來,罵道:“你們這夥不知死活的奴才,這報條是哪里來的?”衆人你看我,我看你,哪里答應得出?縣尊見衆人不言語,就叫取來棍來。衆人聽見叫取夾棍,都慌了,亂叫道:“老爺,這不幹小人們事,皆是過公子寫的,叫小人們去貼的!”縣尊道:“這是真了。
有貴客在此,且不打你們這些奴才。”一面差人押去鋪了;一面就差人另取一乘暖轎,好好送水小姐回府;一面就吩咐備酒,留鐵公子小飲。
鐵公子見送了水小姐回去,心下歡喜,便不推辭。飲至半酣,縣尊乃說道:“報條之事,雖系過公子所爲,然他尊翁過老先生,未必知也。今長兄若鳴之上臺,不獨過公子不美,連他過老先生也未免有罪,還望長兄周旋一二。”鐵公子道:“我學生原無成心,不過偶然爲水小姐起見耳。過兄若能忘情於水小姐,我學生與過兄面也不識,又何故苛求?”“縣尊聽了大喜道:“長兄真快士也,不平則削,平則舍之。”又飲半晌,鐵公子告辭。縣尊聞知他尚無居處,就差人送在長壽院作寓,諄諄約定明日再會。
這邊鐵公子去了,不提。那邊過公子早有人報知此事,慌忙去見府尊,說:“水小姐已擡到縣中,忽遇一個少年,不知是縣尊的什麽親友,請了進去,竟叫轎將水小姐送了回去,轉將治晚生的家人,要打要夾,動下了鋪,不知是何緣故?”府尊聽了,道:“這又奇了,待本府喚他來問。”
正說未了,忽報知縣要見,連忙命請相見過,府尊就問道:“貴縣來的那個少年是什麽人?貴縣這等優禮?”縣尊道:“貴大人原來不知,那個少年乃是鐵都憲之子,叫做鐵中玉,年才二十,智勇滔天。前日知縣在京候選時,聞知大侯強娶了一個女子,窩藏在欽賜的養閑堂禁地內,誰敢去惹?他竟不怕,手持一個三十斤重的銅錘,竟獨自打開禁門,直入內閣,將那女子救了出去。朝廷知道,轉歡喜贊羨,竟將大侯發在養閑堂,幽閉三年,以代遣戍。長安城中誰不知道他名字!今早水小姐擡到縣時,誰知湊巧,恰恰遇著他,問起根由,竟將過兄寫的大紅報條袖了,說是假傳聖旨,要到撫院處去講。這一講准了,不獨牽連過老先生,就是老大人與本縣,也有許多不便。
故本縣款住他徐圖之,不是實心優禮。”府尊道:“原來有許多委曲。”過公子道:“他縱然英雄,不過只是個都憲之子。
治晚生雖不才,家父也忝居學士,與他也不相上下,他爲何管我的閒事?老父母也該爲治晚生主持一二。”縣尊道:“非不爲兄主持,只因他拿了兄長寫的報條,有這幹礙,唐突他不得,故不得已和他周旋也。”過公子說道:“依老父母這等周旋,則治晚生這段姻緣,付之流水矣。”縣尊道:“姻緣在天,謀事在人,賢契爲何如此說?”過公子道:“謀至此而不成,更有何謀?”縣尊道“謀豈有盡,彼孤身耳,本縣已送在長壽院作寓矣,兄長回去與智略之士,細細商量,或有妙處。”
過公子無奈,只得辭了府尊、縣尊回來,尋見成奇,將縣尊之言,說與他知,要他算計。成奇道:“方才縣尊鋪我們,也是掩飾那姓鐵的耳目。今既說他是孤身,又說已送在長壽院住,這是明明指一條路與公子,要公子用計害他了。”
過公子聽了,滿心歡喜道:“是了,是了,但不知如何害他?還是明明叫人打他,還是暗暗叫人去殺他?”成奇道:“打他殺他,俱有蹤迹,不妙。”因對著過公子耳朵,說道:“只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足矣。”過公子聽了,愈加歡喜道:“好妙算!但事不宜遲,莫要放他去了。”因與成奇打點行事。只因這一打點,有分教:恩愛反成義俠,風流化出綱常。不知畢竟怎生謀他,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冒嫌疑移下榻知恩報恩
詞曰:
仇既難忘,恩須急報,招嫌只爲如花貌。誰知白璧不生暇,任他染涅難成皂。
至性無他,慧心有竅,孤行決不將人靠。漫言明燭大綱常,坐懷也是真名教。
調寄《踏莎
行》
話說過公子自與成奇算出妙計,便暗暗去叫人行使,不提。
卻說鐵公子,既爲差人送到長壽院作寓,便認做縣官一團好意,但然不疑。但因見水小姐美貌異常,又聽見說她許多妙用,便暗想道:“天下怎有這樣女子,父母爲我求親,若求得這般一個,便是人倫之福了。”又想道:“有美如此,這過公子苦苦相求,卻也怪他不得,但只是人倫風化所關,豈可搶奪妄爲?今日我無心救出她回去,使她不遭欺侮,也是一樁快心之事。“這夜雖然睡了,然”水小姐”三字,魂夢中也未嘗能忘。
到次日天明,就叫小丹收拾行李要動身。只見住持僧獨修和尚,忙出來留住道:“縣裏大爺既送鐵相公在此,定然還要請酒,或是用情,鐵相公爲何就忙忙要去了?”鐵公子道:“我與縣尊原非相識,又不是來打秋風,不過偶因不平,暫爲一鳴耳。事過則已,於理既無情可用,於禮也不消請得,我爲何不去?”獨修和尚道:“在鐵相公並無所求,去留原無不可,只是小僧爲難,其實不敢放行。”正說不了,只見縣尊已差人來下請帖,請午後吃酒。獨修和尚道:“如何?幸是不曾放去!”
鐵公子見縣尊用意殷勤,只得複行住下。
不多時,獨修和尚備早飯來用。剛吃完飯,只見一個青衣家人尋將來,說是水小姐差來訪問鐵相公寓處,好送禮來謝。
鐵公子聞知,忙出來相見,因回說道:“你回去可多多拜上小姐,咋日之事,是偶因路見不平,實在無心偏護小姐,故敢任性使氣,唐突縣公。若小姐送禮來,使縣公聞知,便是爲私了。
這斷乎不可。”家人道:“小姐在家說,昨日防範偶疏,誤落虎口,幸遇恩人,未遭淩辱。若不少致一芹,於心不安。”鐵公子道:“你小姐乃是閨閣中鬚眉君子,我鐵挺生也是個血性男兒。道義中別有相知,豈在此儀文瑣瑣?她若送禮來,不是感我,倒是汙我,我也斷然不受。今日縣尊請酒,明日就要行了,只囑咐小姐,虎視眈眈,千萬留心保重!”
家人應諾回家,因對冰心小姐細細說了一遍。冰心小姐聽了,不勝感激,暗想道:“天地間怎有這樣俠烈之人,真令人可敬!只可恨我水冰心是個女子,不便與他交結,又可恨父親不在家中,無人接待,致使他一片熱腸,有如冰雪而去,豈不辜負?”心下欲求叔叔水運去拜拜,以表殷勤,又恐他心術不端,從中生釁,欲要備禮相送,又見他豪傑自居,議論侃侃,恐怕他說小視,欲要做些詩文相感,又恐怕墜入私情。真是千思百想,無計可施,只是時時叫家人去探聽,看鐵公子有甚行事來報,再作區處。
到午後,有人來報,縣裏太爺請鐵相公吃酒去了,到夜又有人來報,鐵相公被太爺請去,吃得爛醉回來了。到次早,又叫家人去探聽,鐵相公可曾起身回去?家人打探了,來回復道:“鐵相公因昨夜多飲了幾杯,今日起身不得,此時還睡著哩。“冰心小姐聽了,沈吟放心不下,又叫家人去打探,家人去了半晌,又來回復道:“鐵相公還未去哩。”冰心小姐道:“他昨日說今日就行,爲何又不去?”家人道:“我問獨修和尚,他說府裏大爺知道他是鐵都堂的公子,吩咐留下,也要備酒請哩,故此未去。”冰心小姐聽了,還只認做勢利常情,也不放在心上。
又過了兩日,忽家人來報道:“昨夜本寺獨修和尚,請鐵相公吃了些素菜,今日鐵相公肚裏疼,有些破腹,倦懨懨的坐在那裏,茶也不吃。”冰心小姐聽了,便有些疑心,暗想道:“吃素菜爲何便至破腹,此中定有緣故。”因吩咐家人快再去打聽,看可曾請醫人調治否。家人去看了,又來回復道:“已請縣前的太醫看過,說是脾胃偶被飲食傷了,故致泄瀉,不打緊,只消清脾理胃,一兩服就會好的。”冰心小姐聽了,心略安些。
到次早,天才明,就打發家人去看。家人去看了,又來回複道:“鐵相公昨晚吃了藥,一夜就瀉了有十餘遍,如今瀉得有氣無力,連床也下不得!”冰心小姐聽了,大驚道:“不好了,中了奸人之計了,卻怎麽處!”欲要去救他,自家又是個女子,怎好去得。尋思不出計來,只急得轉來轉去,跌足嗟歎道:“這都是爲救我,惹出來的禍患,我不去救他,再有誰人!”
躊躇半晌,忽想道:“事急了,避不得嫌疑,只得要如此了。”
因問家人道:“鐵相公有甚人跟來?”家人道:“只有一個童子,叫做小丹。”冰心小姐道:“這小丹有幾大了?”家人道:“只有十四五歲。”冰心小姐道:“這小丹乖巧麽?“家人道:“甚是乖巧。”冰心小姐道:“既是乖巧,你可去悄悄的喚他來,說我有要緊言語與他說。你可著兩個去,一個同他來,留一個暫時伺候鐵相公,要留心看定,不可走開。”家人領命去了。
去不多時,忽然領著小丹來見。冰心小姐因問道:“你家相公前日在縣時甚是精神,爲何忽然生起病來?”小丹道:“我相公平時最有氣力,自從在曆城大爺那裏吃酒醉了回來,便有些倦倦怠担前日本寺獨修師父又請他吃了些素齋,便漸漸腹痛,生起病來。昨日又吃了太醫一劑藥,便瀉了一夜,走不得了。”
冰心小姐又問道:“你相公身子雖然瀉倒了,心下可還明白?”小丹道:“相公心神原是明白的,只是瀉軟了,口也怕開。”冰心小姐道:“你家相公既心裏明白,也還可救。你回去可悄悄稟知你相公,就說我說縣尊留他,不是好意,皆因前日你相公救了我回家,衝破了過公子的奸計,又頂撞了他許多言語,他欲要硬做對頭,又被你相公拿著他假傳聖旨的短處,一時爭勢不來。又見你相公孤身異地,故假獻殷勤,要在飲食中暗暗害你相公性命。你相公若不省悟,再吃他一茶一飯,便性命難保矣!”小丹聽了,連忙點頭道:“小姐見得最是,若不是他們用的奸計,爲何昨夜吃了藥,轉瀉的不住?想起來連寺裏和尚,也不是好人。怪道方才還勸相公吃藥哩。我回去對相公說破了,等相公嚷罵他一場,使他不敢。”冰心小姐道:“這個使不得。和尚雖然不好,只怕還是奉知縣之命。你相公若嚷罵了他,他去稟過知縣,知縣此時是騎虎之勢,必然又要別下毒手。你相公正在病中,身體軟弱,如何敵得他過?只好假做癡呆,說是病重,使和尚不防備,捱到晚間,我這裏備一乘轎,悄悄的在寺門外等候。你可勉強扶你相公出來,上了轎,一徑擡到我這裏來。我收拾了書房,請你相公靜養數日,包管身體自然強剑且待身體強健了,再與他們講話,也不爲遲。”
小丹道:“既承小姐有此美意,小的回去,就扶相公上轎來吧。”
說完就走。
冰心小姐又喚他吩咐道:“還有一句要緊的言語與你說,你須記明。”小丹道:“小姐又有甚話說?”冰心小姐道:“你相公是個禮義俠烈之人,莫要說我是個孤女之家,寧死避嫌疑不肯來。你相公若果有此說,你可就說我說:英雄做事,只要自家血性上行得過,不必定做腐儒腔調,況微服過宋,聖人之處患難,未嘗無權,我在此等候,不可看做等閒。”小丹道:“小姐吩咐的,小的都知道了。”因忙忙走了回去,到床前候鐵公子睡醒,呻吟時,又看看無人在面前,遂低低喚醒,將水小姐說縣尊不是好意之言,一一說與鐵公子知道。
鐵公子聽完,不覺吃了一驚,忽想道:“是了,我鐵中玉爲何一時就懵懂至此!”心下勃然大怒,就要掙起來,到縣裏去說。小丹因又將冰心小姐恐別下毒手,已備轎子,接他去養病的話,說了一遍。鐵公子聽了,又歡喜起來道:“水小姐慮事,怎麽如此周密!但她是個孤女,我又是個少年男子,又有前日這番嫌疑,便死幹奸人之手,也不便去祝”小丹聽了,因又將臨出門水小姐叫回去吩咐之言,細細說了。喜的個鐵公子心花都開,因說道:“這水小姐也不是個女子,聽她說的話,竟是個大豪傑了,我就去也不妨。”正說之間,只見獨修和尚又捧了一盅藥來,對小丹說:“太醫說再吃了這一盅,瀉便止也。”小丹接了道:“多謝師父,等我慢慢扶起相公吃吧。”
獨修道:“吃過藥再吃粥吧。”說罷,就去了。小丹見和尚去了,遂將藥潑在後面溝裏。鐵公子因忿恨道:“原來我的病都是這禿奴才做的手腳!”
捱到天晚,小丹看見一乘小暖轎已在寺門外歇著,又有兩個家人與小丹打了照面。小丹遂走進去,悄悄與鐵公子說知。
鐵公子此時實實走不起來,恐負了水小姐一番美情,只得強抖精神,掙將起來。恰恰湊巧,這一會院中無人。小丹因極力攙扶了出來。到了院外,兩個家人,又相幫攙了上轎,徑擡到水侍郎府中。小丹見轎子去了,方才又折回身,尋見管門的老和尚,說道:“鐵相公偶遇見一個年家,接去養病,房裏的行李,可叫獨修和尚收好,改日來龋”說罷,自去趕上轎子同走。
走到半路,水小姐早又差兩個家人,打了一對燈籠來接。鐵公子坐在轎中,見四圍轎幔,遮得嚴嚴穩穩的,下面茵褥鋪得溫溫軟軟的,身體十分快活,又見燈籠來接,知水小姐十分用情,不勝感激。
不一時到了,水小姐竟吩咐擡入大廳上,方叫歇下。此時堂中燈火點得雪亮,冰心小姐立在廳右,叫兩個家人媳婦,與兩個丫鬟,好生攙扶鐵相公出轎,到東邊書房裏去祝鐵公子下了轎,即忙叫小丹拜上小姐:“多感美情,奈病體不能爲禮,容稍好再叩謝吧。”徑隨著僕婦、丫鬟,扶到東書房床上坐下。
因掙扎走了幾步,身體愈覺困倦,坐不得一刻,就和衣而睡。
此時鐵公子心已安了,又十分暢快,放倒身子,便沈沈睡去。
冰心小姐叫丫鬟送上香茗,並龍眼湯、人參湯,因見鐵公子睡熟,不敢驚動。冰心小姐發放了轎夫並家人,獨與幾個僕婦、丫鬟坐在廳上,煎煮茶湯守候。卻叫小丹半眠半坐在床前,隨時呼喚。
鐵公子這一覺,直睡到三更時分,方才醒轉。翻過身來,睜眼看時,只見帳外尚有一對明燭點在臺上。小丹猶坐在床下,見鐵公子醒了,因走起來問道:“相公,這一會身子好些麽?“鐵公子道:“睡了這一覺,腹中略覺爽快些,你怎麽還不睡?”
小丹道:“不獨小的未睡,連內裏小姐並許多嬸嬸、姐姐們,俱在大廳上烹茶、煎湯、煮粥伺候相公哩!”鐵公子聽了,著驚道:“怎敢勞小姐如此鄭重!”
正說不了,幾個僕婦、幾個丫環,或是茶,或是湯,或是粥,都一齊送來書房與公子吃。鐵公子因是水瀉,不敢吃茶,人參湯又恐太補,只將龍眼湯呷了數口。衆丫環苦勸,又吃了半甌。吃完說道:“煩你們拜上小姐,說我鐵中玉虎口殘生,多蒙垂救,高誼已足千古。若飲食起居,再勞如此殷勤,更使我坐臥不安矣,快請尊便。”一個丫環叫做冷秀,是冰心小姐貼身伏侍的,因回答道:“家小姐說鐵相公的尊恙,皆是爲救家小姐惹出來的,鐵相公一刻不安,家小姐心上一一刻放不下。
連兩日打聽得鐵相公病勢加添,恐遭陷害,日夜彷惶,寢食俱廢。今幸接得鐵相公到此,料無意外之變,許多憂豫,俱已釋然。這些茶湯供給之事,何足爲勞?鐵相公但請寬心靜養,其餘不必介意。”鐵公子道“我病,小姐不安,若是小姐太勞,我又何能甘寢?還請兩便爲妙。”冷秀道:“既是鐵相公吩咐,家小姐自當從命。且候鐵相公安寢了,小姐便進去。”鐵公子道:“我就睡。”因叫小丹替他脫去衣服,放下帳子,側身而臥。只見錦茵繡褥,軟綿舒適,不啻溫柔鄉里,十分爽暢。
正是:
恩有爲恩情有情,自然感激出真誠。
若存一點爲雲念,便犯千秋多露行。
衆僕婦、丫環看鐵公子睡下,方同出房來,將鐵公子言語說與冰心小姐知道。冰心小姐聽了,道:“鐵相公既說話如此清楚,料這病也無甚大害。”又吩咐家人,明早去請有名的醫生來看視。又吩咐兩個僕婦,在廳旁打鋪睡了伺候,恐怕一時要茶要水。吩咐停當,方退入閣中安息。正是:白骨已成魂結草,黃花含得雀酬恩。
從來義俠奇男女,靜夜良心敢不捫?
冰心小姐雖然進內安寢,然一心牽挂,到次日天才微明,就起來吩咐家人,催請醫生。又吩咐僕婦伺候茶湯,又吩咐小丹,叫他莫要說小姐在外照管。不多時,鐵公子醒了,欲要起來,身子還軟,穿了衣服,就在床上盥櫛了。略吃些粥,半眠半坐。
又不多時,家人請了個醫生來看,醫生看過道:“脈息平和,原非內玻因飲食不節,傷了脾胃兩部,以致泄瀉。如今也不必多服藥餌,只須靜養幾日,自然平服。第一要戒動氣;第二要戒煩勞;第三要戒言語,要緊,要緊!”因撮了兩貼藥去了。冰心小姐見說病不打緊,便歡歡喜喜料理不提。
卻說長壽院的獨修和尚,聽見管門的說鐵相公去了,叫他看守行李,忽吃驚道:“他去不打緊,但是過公子再三囑咐,叫款留下他,粥飯中下些大黃、巴豆之類,將他瀉死,沒有形迹。這四日已瀉到八、九分;再一劑藥,包管斷根,再不防他一個病人會走,倘過公子來要人,卻怎生回他?”想了一夜,沒有計較,到次日絕早,只得報與過公子知道。
過公子聽了,大怒道:“賊禿!你前日報我說,他已瀉倒在床,爬不起來,昨夜怎又忽然走去?還是你走了風,奉承他是都堂的公子,叫他逃去,將我家老爺不看在心上!”獨修和尚跌腳捶胸道:“太爺冤屈殺我!我們和尚家最勢利,怎麽現放著本鄉本土的朝夕護法的老爺不奉承,卻去奉承那別府別縣不相識的公子!”過公子道:“這原是縣裏太爺的主意,我也不難爲你,只帶你到縣裏去回話。”遂不由分說,叫從人將獨修帶著,親自來見縣尊,就說和尚放走鐵中玉。縣尊因叫獨修問道:“你怎麽放走鐵相公?”獨修道:“小和尚若要通信放走他,何不在他未病之先,他日日出門吃酒,此時放了他,還可塞責,怎如今他瀉到九死一生之際,倒放他去了,招惹過太爺責怪我?我實不知他怎生逃走的。”
縣尊想了一想道:“這也說得是,我且不加罪,但這鐵相公臨去,你可曉得些蹤迹麽?”獨修道:“實實不知蹤迹。”
縣尊又問道:“這幾日可有甚朋友與他往來?”獨修道:“並無朋友往來。”縣尊道:“難道一人也無?”獨修:“只有水府的管家,時時來打聽,卻也不曾進去見得鐵相公。”縣尊對過公子笑一笑道:“這便是了。”過公子道:“老父母有何明見?”縣尊道:“這鐵生偶然過此,別無相識,惟與水家小姐恩。這水家小姐又是個有心的奇女子,見我們留鐵生久住,今又生起病來,只怕我們的計謀,都被她參透了,故時時差人打聽,忽然移去。賢契要知消息,只消到令嶽處一問,便有實信。”
過公子一想,也沈吟道:“老父母所見最明,若果如此,則這水小姐一發可恨矣。我再三禮求,只是不允。怎奈他一個面生少年,便窩藏了去!”縣尊道:“賢契此時不消著急,且訪確了再商量。”遂放了和尚。
過公子辭了回家,叫人去請了水運來。水運一到,過公子就問道:“聞得令侄女那邊,昨夜窩藏了一個姓鐵的少年男子在家,不知老丈人可知道麽?”水運道:“未知。自從前日搶劫這一番,她怪我不出來救護,甚是不悅於我,我這幾日不曾過去,這些事全不知道。”過公子道:“既不知道,敢煩急去一訪。”水運道:“訪問容易。但這個姓鐵的少年男子,可就是在縣堂上救舍侄女回來的後生麽?”過公子道:“正是他。
“水運道:“若就是他,我聞得縣尊送他在長壽院中作寓,舍侄女爲何藏他?”過公子道:“正爲他在長壽院害病幾死,昨夜忽然不見了。我想他此處別無相識,不是你侄女藏過,更有何人?”水運道:“若是這等說來,便有幾分是她,待我回去一問便知。”遂別了回家。因叫他小兒子推著過去玩耍,就叫他四下尋看。
原來這事冰心小姐並不瞞人,故小兒子走過來就知道了,忙回家報知父親說:“東書房有個後生,在那裏害病睡著哩。“水運知得是真,因開了小門走過來,尋見冰心小姐,說道:“這事論起來,我與哥哥久已各立門戶,原不該來管你的閒事。
只是聞得外面議論紛紛,我是你一個親叔子,又不得不管你的閒事。”冰心小姐道:“侄女若有甚差錯處,外人尚且議論,怎麽親叔子管不得閒事?但不知叔叔說的是何事?”水運道:“我常常聽見人說的:’男女授受不親,禮也。’你一個孤女,父親又不在家,又無兄弟同住,怎留一個他鄉外郡、不知姓名、非親非故的少年男子在家養病?莫說外人要談論,就是我親叔子,也遮蓋你不來。”
冰心小姐道:“侄女聞聖人制禮,不過爲中人而設,原不曾縛束君子。昔魯公授玉卑,而晏嬰跪受,所謂禮外又有禮也。
即孟子論男女授受不親之禮,恐怕人拘泥小禮,傷了大義,故緊接一句道:’嫂溺叔援,權也。又解說一句道:’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由這等看起來,固知道聖人制禮,不過要正人心,若人心既正,雖小禮出入亦無妨也,故聖人又有’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之訓。侄女又聞太史公說的好:’緩急,人所時有’。又聞:’爲人恩仇,不可不明。’故古今俠烈之士,往往斷首劊心而不顧者,蓋欲報恩復仇也。侄女雖一孤弱女子,然私心竊慕之。就如前日,侄女靜處閨中,未嘗不遵王法、不畏鄉評、而越禮與人授受也,奈何人心險惡,忽遭奸徒串同黨羽,假傳聖旨,將侄女搶劫而去。此時王法何在?鄉評何在?
即至親骨肉又何在?禮所稱’男女授受不親’者,此侄女向誰人去講!當此九死一生之際,害我者其仇固已切齒,設有救我者,其恩能不感之入骨耶!這鐵公子,若論蹤迹,雖是他鄉外郡、非親非故的少年男子;若論他義氣如雲,肝腸似火,比之本鄉本上至親骨肉,豈不遠勝百倍!他與侄女譬如風馬牛,毫不相及,只因路見不平,便挺身縣堂,侃侃爭論,使侄女不死于奸人之手,得以保全名節還家者,鐵公子之力也。今鐵公子爲救侄女,觸怒奸人,反墮身陷阱,被毒垂危,侄女若避小嫌,不去救他,使他一個天地鍾靈的血性男兒,陷死異鄉,則是侄女存心與豺狼何異?故特接他來家,病養好了,送他還鄉,庶幾恩義兩全。這叫做知恩報恩,雖告之天地鬼神,亦於心無愧。
什麽外人敢於議論紛紛,要叔叔來遮蓋!叔叔果若念至親,便當挺身出去,將這些假傳聖旨、搶劫之人,查出首從,懲治一番,也爲水門爭氣;莫比他人,只畏強袖手,但將這些不關痛癢的太平話來責備侄女,似乎不近人情,叫侄女如何領受?”
水運聽了這一篇議論,噤得啞口無言,呆了半晌,方又說道:“非是我不出力,怎奈我沒前程,力量小,做不來,你說的這些話,雖都是大道理,然君子少,小人多,明白的少、不明白的多,他只說一個閨中女兒,怎留一個少年男子在家,外觀不雅。”冰心小姐道:“外觀不過浮雲,何日無之?此心蓋人之本,不可一時少失。侄女只要清白,不受玷污,其餘哪里還顧得許多?叔叔慢慢細察,自然知道。”
水運自覺沒趣,只得默默走了過去。只因這一走,有分教:瓜田李下,明俠女之志。暗室屋漏,窺君子之心。不知水運回去又設何計,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五夜無欺敢留髡以飲
詩曰:莫訝腰柔手亦纖,蹙愁戲恨怪眉尖。
熱心未炙情冰冷,苦口能聽話蜜甜。
既已無他應自信,不知有愧又何嫌。
若教守定三千禮,縱使潛龍沒處潛。
話說水運一團高興,走過去要拿冰心小姐的錯處,不料轉被冰心小姐說出許多大議論,壓倒他口也開不得,只得默默的走了回來,心下暗暗想道:“這丫頭如此能言快語,如何說得她過?除非拿著她些毛病方好。”正想不了,過公子早著人來請,只得走去相見,先將鐵公子果然是侄女兒用計移了來家養病之事,說了一遍。過公子聽見,不覺大怒道:“她是個閨中弱女,怎留個少年男子在家!老丈人,你是她親叔子,就該著實責備教訓她才是。”水運道:“我怎麽不責備她?但她那一張嘴,就是一把快刀,好不會說!我還說不得她一句,她早引古援今,說出無數大道理來,叫我沒處開口。”因將冰心小姐之言,細細述了一遍。
過公子聽了頓足道:“這不過是養漢撇清之言,怎麽信得她的?”水運道:“信是信她不過,但此時捉不著她的短處,卻奈何她不得。”過公子道:“昨日成奇對我說,那姓鐵的後生,人物倒甚是生得清秀,前日在縣尊公堂上,他只因看見你侄女的姿色,故發作縣尊,希圖你侄女兒感激他,以爲進身之計。就是你侄女接他來家養病,豈真是報恩報德之意?恐是這些假公之言,正是欲濟其私。今日一個單男,一個孤女,共居一室,又彼此有恩有情,便是聖賢,恐也把持不定。”水運道:“只空言揣度,便如何肯服?莫若待我回去,今夜叫個小丫頭,躲到她那邊,看她做些甚事,說些甚話,倘有一點差錯處,被我們拿住,她便強不去了。”過公子道:“這也說得是。”
水運因別了回來,挨到黃昏以後,悄悄開了小門,叫一個小丫頭閃過去,躲在柴房裏,聽他們說話與做事。那小丫頭聽了半夜,只等冰心小姐進內去睡了,她又閃了過來回復水運道:“那個鐵相公,病雖略好些,還起來不得,只在床上坐,粥食都送到床上去吃。”水運問道:“小姐卻在哪里?”小丫頭道:“小姐只在大廳上,看衆姐姐們煎藥的煎藥,煮粥的煮粥。”水運又問道:“小姐可進房去麽?”小丫頭道:“小姐不見進房。”
水運又問道:“那個鐵相公可與小姐說話?”小丫頭道:“並不聽見說話,只聽見一個書僮出來傳話,說請小姐安寢,莫要太勞,反覺不安。”水運道:“小姐卻怎樣回他?”小丫頭道:“小姐卻叫衆姐姐對鐵相公說,小姐已進內去了,其實小姐還坐在廳上,只打聽得那相公睡著了,方才進內裏去了。我見小姐已經進去,沒得打聽,方悄悄走了過來。”
水運聽了,沈吟道:“這丫頭難道真個冰清玉潔,毫不動心?我不信!”因叫小丫頭第二夜、第三夜,一連去打聽三四夜。小丫頭說來說去,並無一語涉私,弄得水運沒計,只得回複過公子道:“我叫一個小丫頭,躲過去打聽了三四夜,惟有恭恭敬敬,主賓相待,並無一點差錯處,舍侄女真真要讓她說得嘴響。”過公子連連搖頭道:“老丈人,你這話,只好耍呆子!古今能有幾個柳下惠,待我去與縣尊說,叫他出簽,拿一個貼身伏侍的丫鬟去,只消一拶,包管姦情直露,那時莫說令侄女的嘴說不響,只怕連老丈人的嘴,也說不響了。”水運道:“冤屈殺我,難道我也瞞你?據那小丫頭是這樣說,我也在此猜疑,你怎連我也疑心起來?”過公子道“你既不瞞我,可再去留心細訪。”水運只得去了。
過公子隨即來見縣尊,將鐵公子果是水小姐移去養病,並前後之事,說了一遍,要他出簽去拿丫頭來審問。縣尊道:“爲官自有官體,事無大小,必有人告發,然後可以出簽拿人。
再無個閨閣事情,尚在曖昧,劈空竟拿之理。”過公子道:“若不去拿,豈有老父母治化之下,明明容他們一男一女,在家淫穢,有傷朝廷名教之理?”縣尊道:“淫穢固傷名教,若未如所說,不淫不穢,豈不又於名教有光?況這水小姐,幾番行事,多不可測,這一個鐵生,又昂藏磊落,膽勇過人,豈可尋常一概而論?”過公子道:“這水小姐,治晚生爲她費了無數心機,是老父母所知,今竟視爲陌路。這鐵生毫無所倚,轉爲入幕之賓,教治晚生怎生氣得他過!”縣尊道:“賢契不須著急。本縣有一個門子,叫做單佑,專會飛檐走壁,鑽穴箭牆。
近爲本縣知道了,正要革役,治他之罪。今賢契既有此不明不白之事,待本縣恕他之罪,叫他暗暗一窺,貞淫之情,便可立判矣。”過公子道:“若果如此,使她醜不能遮,則深感老父母用情矣。”
縣尊因差人叫將單佑帶來。縣尊點點頭,叫他跪在面前,吩咐道:“你的過犯,本該革役責罰的。今有一事差你,你若訪得明白,我就恕你不究了。”單佑連連磕頭道:“既蒙大恩開釋,倘有差遣,敢不盡心?”縣尊道:“南門裏水侍郎老爺府裏,你認得麽?”單佑道:“小的認得。”縣尊道:“他家小姐,留了個鐵公子在家養病,不知是爲公,還是爲私,你可去窺探個明白來回我,我便恕你前罪,決不食言。倘訪不的確,或蒙混欺蔽,別生事端,則你也莫想活了!”單佑又連連磕頭道:“小的怎敢!”縣尊因叫差人放了單佑去了。正是:青天不睹覆盆下,廚中方知鯪鯉心。
莫道鑽窺非美事,不然何以別貞淫?
過公子見縣尊差了單佑去打聽,因辭謝了回家去候信不提。
卻說這單佑領了縣主之命,不敢怠慢,因悄悄走到水府前後,看明的確。挨到人靜之時,便使本事揀低矮僻靜處,爬了進去,悄悄踅到廚房外打聽。只聽見廚房裏說:“整酒到大廳上與鐵相公起玻”因又悄悄的踅到大廳上來,只見大廳上,小姐自立在那裏,吩咐衆人收拾。他又悄悄從廳背後屏門上,輕輕爬到正梁高頭,縮做一團蹲下,窺視下面。只見水小姐叫家人們在大廳的正中間,垂下一挂珠簾,將東西隔做兩半,東半邊簾子外設了一席酒,高高點著一對明燭,是請鐵相公坐的;西半邊簾內,也設了一席酒,卻不點燈火,是水小姐自坐陪的。
西邊簾裏黑暗,卻看得見東邊簾外;東邊簾外明亮,卻看不見西邊簾裏。又在東西簾前,各鋪下一張紅毯,以爲拜見之用,又叫兩個家人,在東邊伺候;又叫兩個僕婦,立在簾中間,兩邊傳命。內外斟酒上菜,俱是丫鬟。
諸色打點停當,方叫小丹請相公出來。原來鐵公子本是個硬漢子,只因被毒藥病倒,故支撐不來。今靜養了五六日,又得水小姐藥餌斟酌,飲食調和,不覺精神漸漸健旺起來,與舊相似。冰心小姐因所謀得遂,滿心歡喜,故治酒與他起玻鐵公子見請,忙走出房,看見冰心小姐垂簾設席,井井有條,不獨心下感激,又十分起敬。因立在東邊紅毯上,叫僕婦傳話,請小姐拜謝。僕婦還未及答應,只聽得簾內冰心小姐早朗朗的說道:“賤妾水冰心,多蒙公子雲天高誼,從虎口救出,其洪恩不啻天地父母。況又在公堂之上,親承垂諭,本不當作此虛假防嫌,但念家嚴遠戍邊庭,公子與賤妾,又皆未有室家,正在嫌疑之際,今屈公子下榻于此,又適居指視之地,萬不得已,設此世法周旋,聊以代雲長之明燭,乞公子勿哂勿罪。”
鐵公子道:“小姐處身涉世,經權並用,待人接物,情理交革,屈指古今閨閣之秀,從來未有。即如我鐵中玉陷於奸術,惟待斃耳。設使小姐于此無燭照之明,則不知救,無潛移之術,則不能救;無自信之心,則不敢救。惟小姐獨具千古的靈心俠膽,卓識遠謀,不動聲色,出我鐵中玉于湯鑊之中,而鬼神莫測,真足令劇孟寒心,朱家束手。故致我垂死之身,得全生於此,大恩厚德,實無以報。請小姐台坐,受我鐵中玉一拜。”冰心小姐道:“准妾受公子之恩,故致公子被奸人之害。今幸公子萬安,只可減妾罪一二,何敢言德?妾正有一拜,拜謝公子。”
說完兩人隔著簾子,各拜了四禮,方才起來。
冰心小姐就滿斟一杯,叫丫鬟送到公子席上,請公子坐下,鐵公子也斟了一杯,叫丫環捧入簾內,回敬冰心小姐。二人坐下,飲不到三巡,冰心小姐就問道:“前日公子到此,不知原爲何事?”鐵公子道:“我學生到此,原無正事。只因在京中,爲家父受屈下獄,一時憤怒,打入大侯養閑堂禁地,救出被搶去女子,證明其罪,朝廷將大侯幽閉三年,結此一仇,家父恐有他變,故命我遊學以避之。不期遊到此處,又觸怒了這個賤坯知縣,他要害我性命,卻虧小姐救了,又害我不得,只怕他倒要被我害了,我明日就打上堂去,問他一個爲民父母,受朝廷大俸大祿,不爲民伸冤理屈,怎反爲權門不肖做鷹犬以陷人呢?先羞辱他一場,叫士民恥笑,然後去見撫台,要撫台參他拿問,以泄我胸中之憤。撫台與家父同年,料必允從。”
冰心小姐道:“若論縣尊設謀害人,參他也不爲過。但前日在公堂之上,被公子辱折一番,殊覺損威,也未免懷恨。況且當今’勢利’二字又爲居官小人常態。他見家嚴被謫,過學士又有入閣之傳,故不得不逢迎其子耳。但念他燈窗煩苦,科甲艱難,今一旦參之泄憤,未免太過。況公子初時唐突縣公,蹤迹近於粗豪,庇護妾身,行事又涉乎苟且,彼風塵俗眼,豈知英雄作爲,別出尋常?願公子姑置不與較論,彼久自察知公子與賤妾,磨不磷。涅不淄,自應愧悔。”
鐵公子聽了,幡然正色道:“我鐵中玉一向憑著公心是非,敢作敢爲,遂以千秋俠烈自負,不肯讓人。今聞小姐高論,始知我鐵中玉從前所爲,皆血氣之勇,非仁義之勇。惟我以血氣交人,故人亦以毒害加我。回思縣公之加害,實我血氣所自取耳。今蒙小姐嘉誨,誓當折節受教,決不敢再逞狂奴故態矣,何幸如之!由此想來,水小姐不獨是鐵中玉之恩人,實又是我鐵中玉之良師矣!”說到快處,斟滿而飲。冰心小姐道:“公子義俠,出之天性,或操或縱,全無成心,天地之量,不過如此。賤妾芻蕘,有何稗益?殷殷勸勉者,不過欲爲縣父母謝過耳。”
鐵公子道:“我鐵中玉既承小姐開示,自當忘情於縣公,但還有一說:只怕縣公畏疑顧忌,轉不能忘情於我。他雖不能忘情於我,卻又無法奈何於我,勢必至汙議小姐,以誣我之罪,雖以小姐白璧無暇,何畏乎青蠅,然青蠅日集亦可憎恨。今鐵中玉居此,與青蠅何異?幸蒙調護賤恙,賤體已平,明日即當一行長往,以絕小人讒口。”冰心小姐道:“賤妾與公子,于禮原不應相接,今犯嫌疑,移公子下榻者,以公子恩深病重勢危也。今既平復,則去留一聽公子,妾何敢強留?強留雖不敢,然決之明日,亦覺大促,請以三日爲期,則恩與義兼盡矣。不識公予以爲然否?”鐵公子道:“小姐斟酌合宜,敢不聽從?”
說罷,衆丫環送酒。鐵公子又飲了數盅,微有酒意,心下欣暢,因說道:“我鐵中玉遠人也,腑肺隱衷,本不當穢陳於小姐之前,然明鏡高懸,又不敢失照,因不避瑣瑣,念我鐵中玉行年二十,賴父母蔭庇,所奉明師良友,亦不爲少,然從無一人,能發快論微言,足服我鐵中玉之心。今不知何幸,無意中得逢小姐,凡我意中,皆在小姐言下。真所謂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若能朝夕左右,以聞所未聞,固大願也。然惟男女有別,不敢輕情,明日又將馳去,是舍大道而入迷途,無限疑慮。切願有請,不識可敢言否?”冰心小姐道:“問道於盲,雖公子未能免消。然聖人不廢愚義之采詢也;況公子之疑義,定有妙理,幸不惜下詢,以廣孤陋。”
鐵公子道:“我鐵中玉此來,原爲遊學。竊念遊無定所,學無定師,又聞操舟利南,馳馬利北,我鐵中玉孟浪風塵,茫無所主,究竟不知該何遊何學。知我無如小姐,萬乞教之。”
冰心小姐道:“遊莫廣於天下,然天下總不出於家庭;學莫尊于聖賢,聖賢亦不外于至性。昌黎雲:’使世無孔子,則韓愈不當在弟子之列。’此亦恃至性能充耳。如公子之至性,挾以無私,使世無孔子,又誰敢列公子于弟子哉!妾願公子無舍近求遠,信人而不自信。與其奔走訪求,不若歸而理會,況尊大人現貴爲都憲,足以典型,京師又天子帝都,弘開文物,公子即承箕裘世業,羽儀廊廟,亦未爲不美。何必踽踽涼涼,向天涯海角以博不相知之譽哉!若曰避仇,妾則以爲修身不慎,道路皆仇,何所避之?不識公子以爲何如?”鐵公子聽了,不覺喜動顔色,忙離席深深打一躬道:“小姐妙論,足開茅塞,使我鐵中玉一天疑慮,皆釋然矣。美惠多矣!”
衆丫頭見鐵公子談論暢快,忙捧上大觥,鐵公子接了,也不推辭,竟欣然而飲。飲幹,因又說道:“小姐深閨麗質,二八芳年,胸中怎有如許大學問?揣情度理,皆老師宿儒不能道只字者,真山川秀氣所獨鍾也,敬服,敬服!”冰心小姐道:“閨中孩赤囈語,焉知學問?冒昧陳之,不過少展見愛,公子譽之過情,令人赧顔汗下。”二人說得投機,公子又連飲數杯,頗有醉意,恐怕失禮因起身辭謝。冰心小姐亦不再留,因說道:“本該再奉幾盅,但恐玉體初安,過於煩勞,轉爲不美。”因叫拿燈送入書房去安歇。這一席酒,飲了有一個更次,說了有千言萬語,彼此相親相愛,不啻至交密友,就吃到酣然之際,也並無一字及於私情。真個是:白璧無暇稱至寶,青蓮不染發奇香。
若教墮入琴心去,難說風流名教傷。
冰心小姐叫丫鬟看鐵公子睡了,又吩咐衆人,收拾了酒席,然後退入後樓去安寢,不提。
卻說單佑伏在正梁上,將鐵公子與冰心小姐做的事情,都得明白,說的言語,都聽得詳細,只待人都散盡,方才爬了下來。又走到矮牆邊,依然爬了出來。回家安歇了一夜,到次日清晨,即到縣裏來回話,縣尊叫到後堂,細細盤問。這單佑遂將怎生進去,怎生伏在梁上。冰心小姐又怎生在中廳垂下一挂珠簾。簾外又怎生設著一席酒,卻請那鐵公子坐,點著一對明燭,照得雪亮。簾內又怎生設著一席酒,卻不點燭,遮得黑暗暗的,卻是水小姐自坐。簾內外又怎生各設一條氈毯,你謝我,我謝你,對拜了四拜,方才坐席。吃酒中間,又怎生說起那鐵公子這場大病,都是老爺害他,又說老爺害他不死,只怕老爺倒被他害死哩!
縣尊聽了,大驚道:“他說要怎樣害我?”單佑道:“他說撫院老爺是他父親的同年,他先要打上老爺堂來,問老爺爲民父母,怎不伸冤理枉,卻只爲權門做鷹犬?先羞辱老爺一場,叫士民恥笑,然後去見撫院老爺,動本參劾老爺,拿問老爺。”
縣尊聽了,連連跌腳道:“這卻怎了!”就要吩咐衙役,去收投文放告牌,只說老爺今日不坐堂了。單佑道:“老爺且不要慌,那鐵公子今日不來了。”縣尊又問道:“爲何又不來了?”
單佑道:“虧了那水小姐再三勸解,說老爺害鐵公子,皆因鐵公子挺撞了老爺起的釁端,也單怪老爺不得。又說他們英雄豪傑,做事光明正大,老爺一個俗吏,如何得知?又說老爺見水老爺被謫,又見過老爺推升人閣,勢利過公子,亦是小人之事,不足與較量。又說鐵公子救她,她又救鐵公子,兩下蹤迹,易使人疑,誰人肯信是爲公而不爲私?又說此時老爺訪知他們是冰清玉潔,自然要愧悔。又說老爺中一個進士,也不容易,若輕輕壞了,未免可惜。那鐵公子聽了,道她說得是,甚是歡喜故才息了這個念頭。”
縣尊聽了,大喜道:“原來這水小姐是個好人!卻喜我前日還好好的叫轎子送了她回去。”因又問道:“還說些什麽,可有幾句勾挑言語麽?”單佑道:“他兩人講一會學問,又論一會聖賢,你道我說的好,我贊你講的妙,彼此津津有味。一面吃酒,一面又說,說了有一個更次,足有千言萬語,小的也記不得許多。句句聽了,卻都是恭恭敬敬,並無半個邪淫之字,一點勾挑之意,真真是個魯男子與柳下惠出世了。”
縣尊聽了,沈吟不通道:“一個如花的少年女子,一個似玉的少年男子,靜夜同居一室,又相對飲,他們又都是心靈性巧,有恩有情之人,難道就毫不動心,竟造到聖賢田地,莫非你爲他們隱瞞?”單佑道:“小的與他二人,非親非故,又未得他們的賄賂,怎肯爲他們隱瞞,誤老爺之事?”縣尊問明是實,也自歡喜,因歎息道:“誰說古今又不相及?若是這等看來,這鐵公子竟是個有血性的奇男子了;這水小姐竟是個講道學的奇女子了。我若有氣力,都該稱揚旌表才是。”因饒了單佑的責,放他去了。
縣尊又暗想道:“論起做官來,勢利二字雖是少不得,但若遇這樣關風化的烈男俠女,也不該一例看承,況這水小姐也是侍郎之女,這鐵中玉又是都憲之兒,怎麽一時糊塗,要害起他來?倘或果然惱了,叫撫公參上一本,那時再尋過學士去挽回就遲了。”又想道:“我一個科甲進士,聲名不小,也該做些好事,與人稱頌,若只管隨波逐流,豈不自誤?”又想道:“這水小姐背後倒惜我的進士,倒望我改悔,我怎不自惜,不肯改悔?”又想道:“要改悔,就要從他二人身上改悔起。我想這鐵公子,英雄度量,豪傑襟懷,昂昂藏藏,若非水小姐也無人配得他來,這水小姐,靈心慧性,如鳳如鸞,若非鐵公子,也無人對得她過。我莫若改過腔來,成全了他二人的好事,不獨可以遮蓋從前,轉可算我做知縣的一場義舉。”
正算計定了主意,忽過公子來討信,縣尊就將單佑所說的言語,細細說了一遍,因勸道:“這水小姐,賢契莫要將她看作閨閣嬌柔女子,本縣看她處心行事,竟是一個了不起的大豪傑,斷不肯等閒失身。我勸賢契倒不如息了這個念頭,再別求吧。”過公子聽見鐵公子與水小姐毫釐不苟,又見縣尊侃侃辭他,心下也知道萬萬難成,呆了半晌,只得去了。
知縣見過公子去了,因悄悄差人去打聽,鐵公子可曾出門,確實幾時回去,另有一番算計。只因這一算,有分教:磨而愈堅,涅而愈潔。不知更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一言有觸不俟駕而行
詩曰:無蒂無根誰是誰,全憑義俠唱追隨。
皮毛指摘衆人識,肝膽針投賢者爲。
風雨惡聲花掩耳,煙雲長舌月攢眉。
若教圓鑿持方枘,千古何曾有入時!
話說縣尊自從叫單佑潛窺明白了鐵公子與水小姐的行事,知他們一個是烈男,一個是俠女,心下十分敬重,便時時向人稱揚。在他人聽了,嗟歎一番,也就罷了,惟有水運聞之是實,便暗暗思想道:“我攛掇侄女嫁過公子,原也不是真爲過公子,不過是要她嫁出門,我便好承受她的家私。如今過公子之事,想來萬萬不能成了,卻喜她又與鐵公子往來稠密,雖說彼此敬重,沒有苟且之心,我想她止不過是要避嫌疑,心裏未嘗不指望。我若將婚姻之事,湊趣去攛掇她,她定然歡喜,倘或攛掇成了,這家私怕不是我的?”算計定了,因開了小門又走了過來,尋見冰心小姐,因說道:“俗語常言:’鼓不打不響,鍾不撞不嗚。’又言’十日瞎眼,九日自明。’你前日留了這鐵公子在家養病,莫說外人,連我也有些怪你。誰知你們真金不怕火,禮則禮,情則情,全無一毫苟且之心,到如今才訪知了,方才敬服。”冰心小姐道:“男女交接,原無此理。只因鐵公子因救侄女之禍,而反自禍其身,此心不忍,故勢不得已,略去虛禮,而救其實禍。聖人綱常之外,別行權宜,正謂此也。今幸鐵公子身已安了,竊心庶無所愧。至於禮則禮,情則情,不過之常,原非奇特之行,何足起敬?”水運道:“這事也莫要看輕了。魯男子、柳下惠能有幾個?這都罷了,只是我做叔子的,有一件事要與你商量,實是一團好意,你莫要疑心。”
冰心小姐道:“凡事皆有情理,可行則行,不可行則不敢強行。叔叔既是好意,侄女緣何疑心?且請問叔叔,說的是何事?”水運道:“古語說得好,男大當婚,女大須嫁。侄女年雖不大,也要算做及笄之時。若是哥哥在家,自有他做主張,今又不幸被謫邊庭,不知幾時回來,再沒個只管將你耽擱之理。
前日過公子這段親事,只因他屢屢來求,難於拒絕,故我勸侄女嫁他。今日見侄女所行之事,心靈性巧,有膽量,有俠氣,又不背情禮,真要算做個賢媛淑女。這過公子雖然出身富貴,然不過紈絝行藏,怎生對得侄女來?莫說過公子對你不過,就是選遍天下,若要少年有此才學,可以掄元奪魁,也還容易;若要具英雄膽量,負豪傑襟懷,而又年少才高,其機鋒作用,真可與侄女針芥相投,只怕這樣人一時也尋不出來。說便是這等說,卻妙在天生人不錯,生一個孟光,定生一個梁鴻。今天既生了侄女這等義俠閨秀,忽不知不覺,又那裏撞出這個鐵公子來。這鐵公子年又少才又高,人物清俊,又具英雄膽量,豪傑襟懷,豈非老天特特生來與侄女作對?你二人此時,正在局中,不思知恩報恩,在血性道義上去做,婚姻二字,自不肯言,然我做叔子的,事外觀之,感恩報恩,不過一時,婚姻配合,卻乃人生一世之事,安可當面錯過?”
冰心小姐道:“天心最難揣度,當以人生所遇爲主。天生孔子不爲君而爲師,天生明妃,不配帝而遠嫁單于,皆人生所遇,豈能自主?鐵公子人品才調,非不可以,但所遇在感恩知己之間,去婚姻之道甚遠。”水運道:“感恩知己,正可爲婚,何以甚遠?”冰心小姐道:“媒妁通言,父母定命,而後男女相接,婚姻之禮也。今不幸患難中草草相見於公堂,又不幸疾病中侄女迎居於書室。感恩則有之,知己則有之,所稱’君子好逑’,當不如是。”水運道:“這是你前日說的嫂溺叔援,權也。”冰心小姐道:“行權不過一時,未有嫂溺已援,而不溺複援者,況且凡事皆可用權,惟婚姻爲人倫風化之始,當正始正終,決無用權之理。”水運道:“正終是不消說起,就是今日事始,雖說相見出於患難,匆匆草草,然你二人,毫無苟且,人盡知之也,未爲不正。”冰心小姐道:“始之無苟且,賴終之不婚姻,方明白到底,若到底成全,則始之無苟且,誰則信之?此乃一生名節大關頭,斷乎不可,望叔叔諒之。”
水運見侄女說不入耳,因發急道:“你小小年紀,說的話倒象個迂腐老儒。我如今也不與你講了,待我出去與鐵公子商量。這鐵公子是你心服之人,他若肯了,難道怕你不肯?”說完,走了出來,要見鐵公子。
此時鐵公子正在書房中靜養,小丹傳說:“間壁住的水二爺要見相公。”鐵公子因走出來相見,分賓主坐定。水運先開口道:“連日有事未暇,今高賢下榻於此,有失親近。”鐵公子道:“緣病體初痊,尚未進謁爲罪。”水運道:“我學生特來見鐵先生者,因有一事相議。”鐵公子道:“不知何事?”
水運道:“不是別事,就是舍侄女的姻事。”鐵公子聽見”侄女姻事”四字,就變了顔色說道:“老丈失言矣!學生外人,凡事皆可賜教,怎麽令侄女姻事,也對學生講?”水運道:“舍侄女姻事,本不當向鐵先生求教,只因舍侄女前日爲過公子搶去爲婚,賴鐵先生鼎力救回,故而談及。”鐵公子道:“學生前日是路見不平,一時觸怒而爲,原出無心,今日老丈特特向學生而言,便是有心了。莫非見學生借寓於此,以爲有甚不肖苟且之心,故以此相饣舌麽?學生就立刻行矣,免勞賜教。”
水運見鐵公子發急,因寬慰他道:“鐵先生不必動怒,我學生倒是一團好意,且請少坐,聽我學生說完,便知其實,彼此有益。”公子道:“吾聞君子非禮勿言,非禮勿聽,老丈不必說了。老丈雖是好意,但我鐵中玉的性情,與老丈迥別,只怕老丈的好意,在我學生聽了,或者轉以爲惡意,只請你速去,好意惡意,我都不聞。”因立起身,對著管門伺候的家人說道:“煩你多多拜上小姐,說我鐵中玉感激之私,已識千古。今惡聲入耳,也不敢面辭。”又叫出小丹,往外便走。水運忙忙來趕,鐵公子已走出門去遠了。水運甚是沒趣,又不好複進來見冰心小姐,只說道:“這後生怎這樣一個蠢性子,也不象個好嬌客!”
一面說,一面就默默的走了過去。正是:只道諛言人所喜,誰知轉變做羞恥。
若非天賦老面皮,痛削如何當得起!
卻說冰心小姐見叔叔出廳去見鐵公子,早知鐵公子必然留他不住,便也不留,但慮他行程蕭疏,因取了十兩零碎銀子,又收拾了行李之類,叫一個家人叫做水用,暗暗先在門外等候,送與他作路費,且卻象不知不聞的一般。,正是:蠢頑皆事後,靈慧獨機先。
有智何妨女,多才不論男。
卻說鐵公子怪水運言不入耳,遂出門帶了小丹,一徑走到長壽院,自立在寺前,卻叫小丹進去,問和尚要行李。獨修聽見鐵公子在寺外,忙走出來,連連打躬,要邀進去吃茶,因說道:“前日不知因甚事故,得罪鐵相公,忽然移去?縣裏太爺說我接待不周,被他百般難爲,又叫我到各處尋訪。今幸相公到此,若再放去,明日太爺知道,我和尚就該死了。”鐵公子道:“前事我倒不提了,你還要說起怎麽!今與你說明了吧,寺內決不進去了,茶是決不吃了,知縣是決不見了。快快取出行李來還我,我立刻就要走!”獨修道:“行李已交付小管家了,但相公要去,就怪殺小僧,也不敢放,必求相公少停一刻。“鐵公子大怒道:“你這和尚,也忒憊賴!難道青天白日,定要騙我進寺去謀害?你莫要倚著知縣的勢力爲惡,我明日與都院老爺說知,叫你這和尚竟當不起!”
正說著,忽然縣裏兩個差人趕來,要請鐵相公到縣裏去。
原來這鮑知縣自從改悔過來,知道鐵公子是個有義氣的男兒,要交結他,時刻差人在水家打聽他的消息。差人見他今日忽然出門,忙報與知縣,故知縣隨即差人來請。鐵公子見請,轉大笑起來,說道:“我又不是你曆城縣人,又不少你曆城縣的錢糧,你太爺只管來尋我做什麽?莫非前日謀我不死,今日又來請去補帳?”差人沒的回答,卻只是不放。鐵公子被逼得性起,正要動粗,忽聽衆人喊道:“太爺自來了!”
原來鮑知縣想道,差人請鐵公子不來,因自騎了一匹馬,又隨帶了一匹馬,飛跑而來。跑到面前,忙跳下來,對著鐵公子深深打躬道:“我鮑梓風塵下吏,有眼無珠,一時昏憒,不識賢豪,多取罪戾,今方省悟。台兄乃不欺屋漏之君子,不勝愧悔,故敢特請到縣,以謝前愆,並申後感。”鐵公子聽見縣尊說話,侃侃烈烈,不似前面拖泥帶水,便轉了一念,並答禮道:“我學生決不謊言,數日前尚欲多求于老先生,因受一知己之教,教以反己功夫,故不敢複造公堂,不謂老先生勢利中人,怎忽作此英雄本色語,真不可解;莫非假此逢迎,別有深謀以相加麽?”縣尊道:“一之爲甚,豈可再乎?莫說老長兄赦過高誼,我學生感銘不盡,就是水小姐良言勸勉,也不敢忘。”
鐵公子吃驚道:“老先生爲何一時就通靈起來,大奇,大奇!”
縣尊道:“既蒙原諒,敢求到敝衙,尚有一言請教。”
鐵公子見縣尊舉止言辭,與前大不相同,便不推辭,竟同上馬,並轡而行。到了縣中,才坐定問道:“老先生有何見諭,乞即賜教,學生還要長行。”縣尊道:“且請問老長兄,今日爲何突然要行,有如此之急?”鐵公子道:“學生行期,本意尚欲稍緩一二日,以明眷懷。今忽有人進不入耳之言相加,有如勸駕,故立刻行矣。”縣尊道:“人爲何人,言爲何言?並乞教之。”鐵公子道:“人即水小姐之叔,言即水小姐婚姻之言。”縣尊道:“其人雖非,其言則是,老長兄爲何不入耳?”
鐵公子道:“不瞞老先生說,我學生與水小姐相遇,雖出無心,而相見後,義肝烈膽,冷眼熱腸,實實彼此面照,若不相親,而如有所失,故略去男女之嫌,而以知己相接。此千古英雄豪傑之所爲,難以告之世俗。今忽言及婚姻,則視我學生與水小姐爲何如人也,莫非亦以鑽穴相窺相待那?此其言豈入耳哉!
故我學生言未畢,而即拂袖走出。”
縣尊道:“婚姻之言,亦有二說,台兄亦不可執一。”鐵公子道:“怎有二說?”縣尊道:“若以鑽窬相視,借婚姻而故作譏嘲,此則不可;倘真心念河洲君子之難得,憐窈窕淑女之不易逢,而欲彰關睢雅化,桃夭盛風,則又何爲不可,而避之如仇哉?即我學生今日屈台兄到縣者,久知黃金饋賂,不足動君子之心,聲色宴會,難以留豪傑之駕,亦以曖昧不欺,乃男女之大節,天然湊合,實古今之奇緣。在台兄處事,毫不沾滯,固君子之用心。在我學生旁觀,若不成全,亦斧柯之大罪。
故今日特特有請者爲此耳。萬望台兄消去前面成心,庶不失後來佳偶。”
鐵公子聽了,怫然歎息道:“老先生爲何也出此言!’人倫’二字,是亂雜不得的,無認君臣,豈能複認朋友?我學生與水小姐,既在患難中已爲良友,安可複爲夫妻,若π顔爲之,則從前親疏,皆矯情矣,如何使得!”縣尊道:“台兄英雄,說此腐儒之語,若必欲如腐儒固執,則前日就不該到水家去養病了。若曰養病,可以無欺自信,今日人皆盡信其無欺,又何必避嫌,不敢結此絲蘿?是前後自相矛盾也,吾甚不龋”鐵公子道:“事在危急,不可得避,而必欲避之以自明,君子病其而不忍爲。至於事無緊要,又嫌疑未消,可以避之,而乃自恃無私,必犯不避之嫌以自耀,不幾流於小人之無忌憚耶。不知老先生何德于學生,又何仇于學生,而區區以此相浼也!”
縣尊道:“本縣落落一官,幾乎隨波逐流,今幸聞台兄討罪督過之言,使學生畏而悔之,又幸聞水小姐寬恕從前之言,使學生感而謝之。因思勢利中原有失足之時,名教中又未嘗無快心之境,何汲汲舍君子而與小人作緣,以自誤那?故誓心改悔,然改悔之端,在勉圖後功,或可以補前過耳。因見台兄行藏磊落,正大光明,不獨可稱有行文人,實可當聖門賢士,又見水小姐靈心慧性,俏膽奇才,雖然一閨閣淑女,實不愧鬚眉男子;今忽此地相逢,未必老天無意。本縣若不見不聞,便也罷了,今台兄與水小姐公堂正大,暗室光明,皆本縣親見親聞,若不亟爲撮合,使千古好逑,當面錯過,則何以爲民父母哉?
此乃本縣政聲風化之大端,不敢不勉力爲之。至於報德私情,又其餘事耳。”
鐵公子聽了,大笑道:“老先生如此說來,一發大差了。
你要崇你的政聲,卻怎陷學生于不義?”縣尊也笑道:“若說陷兄不義,這事便要直窮到底矣。台兄既怕陷身不義,則爲義去可知矣。若水小姐始終計卻過公子,不失名節,又于台兄知恩報恩,顯出貞心,有何不義而至陷兄?”鐵公子道:“非此之謂也。凡婚姻之道,皆父母爲之,豈兒女所能自主哉?今學生之父母安在,而水小姐之父母又安在?若徒以才貌爲憑,遇合爲幸,遂謂婚姻之義舉,不知此等之義舉,只合奉之過公子,非學生名教中人所敢承也。”遂立起身來要行。
縣尊道:“此舉義與不義,此時也難辨,只是終不能成則不義,終能成之則義,台兄切須記之,至日後有驗,方知我學生乃改悔後真心好義,不是一時間所好也。既決意要行,料難強留,欲勸一食,恐怕兄以前轍爲疑,欲申寸敬,又恐台兄以貨財見斥,故逡巡不敢。倘有天緣,冀希一會,以盡其餘。”
鐵公子道:“賜教多矣,惟此二語,深得我心,多感,多感!”
因別了出來,帶了小丹,攜著行李,徑出東門而去。正是:性無假借誰遷就,心有權衡獨往來。
可歎世難容直道,又生無妄作奇災。
鐵公子一時任性,走出東門,不曾檢點盤纏,見小丹要雇牲口,心下正費躊躇,忽水家家人水用,走到面前說道:“鐵相公,怎此時才來?家小姐吩咐小的,在此候了半日了。”鐵公子道:“小姐叫你候我做什麽?”水用道:“家小姐因見二老爺出來會鐵相公,知道他言語粗俗,必然要觸怒鐵相公,必然鐵相公就要走。家小姐又不便留,但恐怕匆匆草草,盤纏未曾打點,故叫小的送了些路費並小菜在此。”鐵公子聽了,大喜道:“你家小姐不獨用情可感,只這一片慧心,凡事件件先知,種種周備,真令人敬服。”水用道:“小的回去,相公可有甚言語吩咐?”鐵公子道:“我與你家小姐陌路相逢,欲言恩,恩深難言;欲言情,又無情可言。只托你多多拜上小姐,說我鐵中玉去後,只望小姐再勿以我爲念,便深感不朽矣。”
水用因取出那十兩銀子並菜果付與小丹納下。
鐵公子有了盤纏,遂叫小丹雇了一匹驢兒,徑望東鎮一路而來。不料出門遲了,又在縣中耽擱了半日,走不上三十餘裏,天就晚了,到東鎮還有二三裏,趕驢的死也不肯去了。鐵公子只得下了驢子步行。又上不得裏許,剛轉過一帶林子,忽見一個後生男子背著一個包袱,領著一個少年婦女,身穿青布衣服,頭上搭著包頭。慌慌張張的跑來。忽撞見鐵公子,十分著驚,就要往林子裏去走。鐵公子看見有些異樣,因大喝一聲道:“你拐帶了人家婦人,要往哪里走?”那婦人著這一嚇,便呆了,走不動,只立著叫饒命。那後生著了忙,便撇了婦人,丟下包袱,沒命的要逃去。鐵公子因趕上捉住,問道:“你是什麽人,可實說了,我便放你!”那後生被捉慌了,因跪在地下,連連磕頭道:“相公饒命,我實說來。這女子是前面東鎮上李太公的妾,叫做桃枝,她嫌李太公老了,不願跟他,故央我領她出來,暫時躲避。”鐵公子道:“這等說來,你是個拐子了。”
那後生道:“小的不是拐子,就是李太公的外孫兒。”鐵公子道:“叫甚名字?”那後生道:“叫做宣銀。”鐵公子又問道:“是真麽?”宣銀道:“老爺饒命,怎敢說謊?”鐵公子想了想道:“既是真情,饒你去吧。”因放了手,宣銀爬起,早沒命的跑去了。
鐵公子因複轉身來問那婦人道:“你可是東鎮上李太公的妾麽?”那婦人道:“我正是李太公的妾。”鐵公子又問:“你可叫做桃枝?”那婦人道:“我正叫做桃枝。”鐵公子道:“這等說來,你是被拐出來的了。不必著驚,我是順路,就送你回去可好麽?”那婦人道:“我既被人拐出來,若送回去,只道是有心逃去,哪里辨得清白?相公若有用處,便跟隨相公去吧。”鐵公子笑了笑道:“你既要跟隨,且到前邊去再算計。”
因叫小丹連包袱都替她拿了要同。那婦人沒奈何,也只得跟了來。
又走不上裏餘,只見對面一群人,飛一般的趕將來。趕到面前,見那婦人跟著一個少年同走,便一齊叫道:“快來!好了,拿著了!”衆人聽見遂一個圈盤,將鐵公子三人圍住,一面就叫人飛報李太公。鐵公子道:“你們不必羅唕,我是方才路上撞見,正要把她送來。”衆人亂嚷道:“不知你是送來還是拐去,且到鎮上去講。”大家圍繞著,又行不上半裏,只見又是一群人,許多火把,照得雪亮,卻是李太公聞知,親自趕來。看見鐵公子人物俊秀,年紀又後生,他的妾又跟著他走,氣得渾身發抖,也不問長問短,照著鐵公子胸脯就是一拳頭,口裏亂罵道:“是哪里來的肉眼賊,怎拐騙我的愛妾!我這老性命與你拼了吧!”
鐵公子忙用手托開,說道:“你這老人家,也忒性急,也不問個青紅皂白,便這等胡爲,你的妾是被他人拐去,是我撞見,替你救轉來的。怎不謝我,倒轉唐突?”李太公氣做一團,亂嚷亂跳道:“是哪個拐她,快還我一個人來!在哪里撞著,是哪個看見?”因用手指著那婦人道:“這不是我的妾!”又用手指著小丹拿的包袱道:“這不是我家的東西!明明人贓俱獲,你這擒娘賊,還要賴到哪里去?”鐵公子看見李太公急得沒法,轉笑將起來道:“你不須著急,你的妾已在此,自然有個明白。”衆人對李太公道:“這等時候,黑天黑地,在半路也說不出什麽來。且回到鎮上,稟了鎮爺,用起刑來,便自然招出真情。”李太公只得依了。
大家遂扯扯拉拉,一齊擁回鎮上,來見鎮守。這鎮守是個差委的吏員巡檢,巴不得有事,聽見說是有人拐帶了李太公的人口,曉得李太公是鎮上財主,未免動了欲心,看做一件大事。
遂齊齊整整,戴上紗帽,穿起圓領,叫軍士排衙,坐起堂來。
衆人擁到堂前,李太公先跪下稟道:“小老兒叫做李自取,有個妾叫做桃枝,今天因門戶不閉,被人拐去。小老兒央人分頭去趕,幸得趕著了。”因用手指著鐵公子道:“卻是這個不知姓名的男子,帶著桃枝逃走,人贓現俱獲在此,求爺正法。”
鎮守叫帶過那個拐子來。
衆人將鐵公子擁到面前,叫他跪下,鐵公子笑了笑道:“他不跪我也罷了,怎倒叫我去跪他?”鎮守聽了,滿心大怒,欲要發作,因看見鐵公子人物軒昂,不象個卑下之人,只得問道:“你是什麽人,敢這等大模大樣?”鐵公子道:“這裏又不是吏部堂上,怎叫我報腳色?你莫怪我大模大樣,只可憐你自家出身小了。”鎮守聽了,一發觸起怒來,因說道:“你就有些來歷,今已犯了拐帶人口之罪,只怕也逃不去了。”鐵公子道:“這婦人,你怎見得是我拐帶?”鎮守道:“李家不見了妾,你卻帶著她走,不是你拐,卻是誰拐?”鐵公子道:“與我同走就是我拐,這等說起來,柳下惠竟是古今第一個拐子了。你這樣不明道理的人,不知是哪個瞎子叫你在此做鎮守,可笑之甚!”
鎮守被鐵公子幾句言語搶白,越發急了,因說道:“你能言快語,想是個積年的拐子了。你欺我官小,敢如此放肆,我明日只解你到上憲去,看你可有本事再放肆麽?”鐵公子道:“上司莫不是皇帝?”鎮守道:“是皇帝不是皇帝,你去見自知。”因又對李太公道:“你這老兒,老大年紀,還討少年女子作妾,自然要惹出事來。”又將桃枝叫到面前一看,年紀雖則三十餘歲,卻是個搽脂抹粉的村姑,因問道:“你還是同人逃走,還是被人拐去?”桃枝低了頭,不做聲。鎮守道:“我此時且不動刑,解到上司拶起來,怕你不說!”又吩咐李太公道:“這一起人犯,你可好好帶去看守。我明日替你出文書,親自解到上司去,你的冤屈,自然申理。”李太公推辭不得,只得將鐵公子都擁了到家。因見鐵公子將鎮守挺撞,不知是個甚人,不敢怠慢,便開了一間上房請他住,又擺出酒飯來請他吃。欲要將妾桃枝叫進去,又恐怕沒了對證,不成拐帶,只得也把她送到上房來同住,只因這一住有分教:能碎白璧,而失聲破釜。已逃天下,而疑竊皮冠。不知解到上司,又作何狀,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虛捏鬼哄佳人止引佳人噴飯
詞曰:
大人曰毀,小人謂之捏鬼。既莫瞞天,又難蔽日,空費花唇油嘴。
明眸如水,一當前已透肺肝腦髓。何苦無端,舍此靈明,置身傀儡?
調寄《柳梢青》
話說鐵公子被李太公胡廝賴,纏住了,又被鎮守裝模作樣,瑣瑣碎碎,心下又好惱,又好笑。到了李老兒家,見拿出酒飯來,也不管好歹,吃得醺醺的,叫小丹鋪開行李,竟沈沈的睡去。此時是十四五,正是月圓,鐵公子一覺睡醒來,開眼看時,只見月光照入紗窗,那個桃枝妾竟坐在他鋪旁邊,將他身體輕輕摩弄。鐵公子一時急躁起來,因用手推開道:“婦人家須惜些廉恥,莫要胡爲!”因側轉身向裏依舊睡去。那桃枝妾討了沒趣,要走開又捨不得,只坐了一會,竟連衣在腳頭睡了。
原來李太公雖將妾關在房裏,卻放心不下,又悄悄躲在房門外竊聽。聽見鐵公子羞削她,心下方明白道:“原來都是這淫婦生心,這個少年倒是好人,冤屈了他!”
到了天明,就要放他開交,怎奈鎮守不曾得錢,又被鐵公子挺撞了一番,死命出了文書,定要申到道裏去。李太公拗他不過,只得又央了許多人,同擁到道裏來。不期這日正是道尊壽日,府縣屬官,俱來慶賀,此時尚未開門,衆官都在外面等候。忽見一夥人擁了鐵公子與桃枝妾來,說是姦情拐帶,各各盡叫去看。看見鐵公子人物秀美,不象個拐子,因問道:“你是什麽人,爲何拐她?”鐵公子全不答應。又問桃枝:“可是這個人拐你?”桃枝因夜裏被鐵公子羞削了,有氣沒處出,便一口咬定道:“正是他拐我。”個個官問她,都如此說。鎮守以爲確然,著實得意,只候道尊開門,解進去請功。
正在快活,忽曆城縣的鮑知縣也來了,才下轎,就看見一夥人同著鐵公子與一個婦人在內,因大驚問道:“這是什麽緣故?”鎮守恐怕人答應錯了話,忙上前享道:“這個不知姓名的少年男子,拐帶了這李自取的妾逃走,當被衆人趕到半路捉住,人贓俱獲,故本鎮解到道爺這裏來請功。”鮑知縣聽了,大怒道:“胡說!這位是鐵都堂的公子鐵相公,他在本縣,本縣爲媒,要將水侍郎老爺的千金小姐嫁他爲妻,他因未得父命,不肯應承,反抵死走了,來你這地方。什麽村姑田婦,冤他拐帶!”
鎮守見說是鐵都堂的公子,先軟了一半,因推說道:“這不幹本鎮事,都是這李自取來報的,又是這婦人供稱的。”鮑知縣因叫家人請鐵相公同來坐下,忙問道:“台兄行後,爲何忽遇此事?”鐵公子就將林子邊遇見一個後生與此婦人同走之事,說了一遍。鮑知縣道:“只可惜那個後生不曾曉得他的姓名。”鐵公子道:“已問知了,就是這李自取的外孫,叫做宣銀。”
鮑知縣聽了,就叫帶進那老兒與婦人來,因罵道:“你這老奴才,偌大年紀,不知死活,卻立這樣後生婦人作妾,已不該了。又不知防嫌,讓她跟人逃走,卻冤賴路人拐帶,當得何罪?”李太公道:“小老兒不是冤他,小的侍妾不見了,卻跟了他同走,許多人共同捉獲,昨夜到鎮,況妾口中又已供明是他,怎爲冤他?”鮑知縣又罵道:“你這該死的老奴才,自家的外孫宣銀與這婦人久已通姦,昨日乘空逃走,幸撞見這鐵相公,替你捉回人來,你不知感激,怎倒恩將仇報!”
老大公聽見縣尊說出宣銀來,方醒悟道:“原來是這小賊種拐她,怪道他日日走來,油嘴滑舌的哄我!”因連連磕頭道:“不消說了,老爺真是神明。”鮑知縣就要出簽去拿宣銀,李太公又連連磕頭求道:“本該求老爺拿他來正法,但他的父親已死,小的女兒寡居,止他一人,求老爺開恩,小的以後只不容他上門便了。”鮑知縣又要將桃枝拶起來,李太公不好開口,虧得鐵公子解勸道:“這個桃枝是老兒的性命,宣銀既不究,這桃枝也饒了她吧。”鮑知縣道:“這樣不良之婦,敗壞風俗,就拶死也不爲過。既鐵相公說,造化了她,趕出去吧,不便究了。”李太公與桃枝忙磕頭謝了出去。
鎮守又進來再三請罪,鮑知縣也斥說了幾句,打發去了,然後對鐵公子道:“昨日要留台兄小酌,因台兄前疑未釋,執意要行,我學生心甚歉然。今幸這些鄉人代弟留駕,又得相逢,不識台兄肯忘情快飲,以暢高懷否?”鐵公子道:“昨因前之成心未化,故悻悻欲去。今蒙老先生高誼如雲,柔情似水,使我鐵中玉有如飲醇,莫說款留,雖揮之斥之,亦不忍去矣。”
鮑知縣聽了大喜,因吩咐備酒,候慶賀過道尊,回來痛飲。正是:模糊世事倏多變,真至交情久自深。
若問老天顛倒意,大都假此煉人心。
卻說鮑知縣賀過道尊出來,就在寓處設酒,與鐵公子對飲。
前回雖也曾請過,不過是客套應酬,不甚浹洽,這番已成了知己,你一杯,我一盞,頗覺欣然。二人吃到半醉之際,無所不言,言到水小姐,鮑知縣再三勸勉:該成此親。鐵公子道:“知己相對,怎敢違心謊言!我學生初在公庭,看見水小姐亭亭似玉,灼灼如花,雖在憤激之時,而私心幾不能自持。及至長壽院住下,雖說偶然相見,過而不留,然寸心中實是未能忘情。
就是這一場大病,起於飲食不慎,卻也因神魂恍惚所致,不期病到昏憒之時,蒙她移去調治,細想她殷勤周至之意,上不啻父母,下無此子孫,又且一舉一動,有情有禮,遂令人將一腔愛慕之私,變而爲感激之誠,故至今不敢複萌一苟且之念。設有言及’婚姻’二字者,直覺心震骨驚,宛著負褻讀之罪於神明。故老先生言一番,而令學生身心一番不安也。非敢故作矯情,以博名高。”
鮑知縣聽了,歎息道:“據台兄說來,這水小姐真凜若神明之不敢犯矣。自我學生論來,除非這水小姐今生不嫁人便可也,若她父親回時,畢竟還要行人倫婚姻之禮,則舍台兄這樣豪傑,避嫌而不嫁,卻別選良緣,豈不更褻讀神明乎?台兄與水小姐,君子也,此正在感恩誠敬之時,自不及此,我學生目擊你二人義俠如是,若不成全,則是見義不爲也。”鐵公子道:“在老先生或別有妙處,在我學生,只覺惕然不敢。”二人談論快心,直吃到酩酊方住,就同在寓處宿了。
次日,鮑知縣有公事要回縣,鐵公子也要走,就忙忙作別。
臨別時,鮑知縣取了十二兩程儀相贈,道:“我學生還有一言奉勸。”鐵公子道:“願領大教。”鮑知縣道:“功名二字,雖於真人品無加,然當今之世,紹續書香,亦不可少。與其無益而浪遊,何如拾青紫之芥,以就榮名之爲愈乎?”鐵公子聽了,欣然道:“謹領大教。”遂別了先行。正是:矛盾冰同炭,綢繆漆與膠。
寸心聊一轉,道路已深遙。
這邊鮑知縣回縣不提。卻說鐵公子別過縣公,依舊雇了一匹驢子回去,一路上思量道:“這鮑知縣初見時,何等作惡,到如今又何等用情。人能改過,便限他不得。”又暗想道:“這水小姐,若論她瘦弱如春柳之纖,嫵媚若海棠之美,便西施、王嬙,也比她不過。況聞她三番妙智,幾乎將過公子氣死,便是陳平六出奇計,也不過如此,就是倉猝遇難,又能嚇倒縣尹,既至縣庭,又能侃侃談論。若無才辨識膽,安能如此!即我之受毒成病,若非她具一雙明眼,何能看破?即使看破,若無英雄之力量,焉能移得我回去?就是能移我回去,若無水小姐這樣真心烈性、義骨俠腸,出於情入於禮義,豈不墮入邪淫!就是我臨出門,因她叔子一言不合,竟不別而行,在他人必定惱了,她偏打點盤纏,殷勤相贈。預算明白,不差毫髮,真要算做當今第一奇女子也!我想古來稱美婦人,至於西施、卓文君止矣;然西施、卓文君皆無貞節之行,至於孟光、無鹽流芳名教,卻又不過一醜婦人。若水小姐,真河洲之好逑,宜君子之展轉反側以求之者也。若求而得之,真可謂享人間之福矣!但可惜我鐵中玉生來無福,與她生同時,年相配,人品才智相同,又彼此極相愛重,偏偏的遇得不巧,偏遇在患難之中,公堂之上,不媒妁而交言,無禮義而自接,竟成了義俠豪舉,去鐘鼓之樂,琴瑟之好,大相懸殊矣。若已成義俠,而再議婚姻,不幾此義俠而俱失乎!我若啓口,不獨他人譏消,即水小姐亦且薄視我矣,烏乎可也!今惟有拿定主意,終成個感恩知己之人,便於心無愧也。”又想道:“她不獨持己精明,就是爲我遊學避仇發的議論,亦大有可想。即勸我續箕裘世業,不必踽踽涼涼,以走天涯,此數語,真中我之病痛。我鐵中玉若不博得科甲功名,只以此義俠遨遊,便名滿天下,亦是浪子,終爲水小姐所笑矣。莫若且回去,趁著後年鄉會之期,勉成了父母教子之望,然後做官不做官,聽我遊俠,豈不比今日與人爭長競短,又高了一層!”主意定了,遂一徑回大名府去。正是:言過還在耳,事棄尚驚心。
同一相思意,相思無比深。
按下鐵公子回家不提。卻說水小姐自從差水用送盤纏路費與鐵公子,等了半日,不見回信,心下又恐爲奸人所算,十分躊躇。等到日中,水用方回來報說,道:“鐵相公此時方出城來雇牲口,銀子、小包已交付鐵相公與小丹收了。”冰心小姐道:“鐵相公臨行,可有甚言語吩咐?”水用道:“鐵相公只說,他與小姐陌路相逢,欲言恩,恩深難言;欲言情,又無情可言。只叫我多多拜上小姐,別後再不可以他爲念就是了。”
冰心小姐聽了,默然不語,因打發水用去了。暗自想道:“他爲我結仇,身臨不測,今幸安然而去,也可完我一樁心事。但只慮過公子與叔于水運,相濟爲惡,不肯忘情,未免要留一番心機對付。”
卻喜得水運傷觸了鐵公子,不辭而去,自覺有幾分沒趣,好幾日不走過來。忽這一日,笑欣欣走過來,尋見冰心小姐說道:“賢侄女,你知道一件奇事麽?”水小姐道:“侄女靜處閨中,外面奇事,如何得鉚?”水運道:“前日那個姓鐵的,我只道他是個好人,還勸侄女嫁他,倒是你還有些主意,不肯輕易聽從,若是聽從了,誤了你的終身卻怎了。——你且猜那姓鐵的是甚等樣人?”冰心小姐道:“他的家世,侄女如何得知?看他舉止行藏,自是個義俠男兒”水運聽了打跌道:“好個義俠男兒!侄女一向最有眼力,今日爲何走了?”心小姐道:“不是義俠男兒卻是甚人?”水運道:“原來是個積年的拐子!前日裝病,住在那哩,不知要打算做甚伎倆,還是侄女的大造化,虧我言語來得尖利,他看見不是頭路,下不得手,故假作悻悻而去。誰知瓦罐不離損傷破,他才走到東鎮上,就弄出事來了。”
冰心小姐道:“弄出甚樣事來?”水運道:“東鎮上一個大戶人家,有個愛妾,不知他有甚手段,人不知鬼不覺,就拐了出來逃走。不料那大戶人家養的閑漢甚多,分頭一趕,竟趕上捉住了,先早打個半死,方送到鎮守衙門。他若知機識竅,求求鎮守,或者打幾下放了他,還未可知,誰料他蠢不過,到此田地,還要充大頭鬼,反把鎮守衝撞了幾句,鎮守惱了,竟將他解到道裏去了。都說道這一去,拐帶情真,一個徙罪是穩穩的了。”冰心小姐道:“叔叔如何得知?”水運道:“前日鮑知縣去與道尊慶壽,跟去的衙役哪一個不看見,紛紛亂傳,我所以知道。”
冰心小姐聽了,冷笑道:“莫說鐵公子做了拐子,便是曾參真真殺人,卻也與我何干?”水運道:“可知道與你無干,偶然這等閒論,人生面不熟,實實難看,若要訪才,還是知根識本的穩當。”冰心小姐道:“若論起鐵公子之事,與侄女無幹,也不該置辯。但是叔叔說人生面不熟,實實難看,此語似譏消侄女眼力不好,看錯了鐵公子。叔叔若譏誚侄女看錯了他人,侄女可以無辯;但恐侄女看錯了鐵公子,這鐵公子是個少年,曾在縣尊公堂上,以義俠解侄女之危,侄女又曾以義俠接他來家養病,救他之命,若鐵公子果是個積年的拐子,則鐵公子與侄女這番舉動,不是義俠,是私情矣。且莫說鐵公子一生名節,亦被叔叔醜詆盡矣,安可無辯?”
水運聽了道:“你說的話,又好惱又好笑!這姓鐵的與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我譭謗他做什麽?他做拐子,拐人家的婦女,你在閨中,自不知道。縣前跟班的,哪個不傳說,怎怪起我來?侄女若要辯說,是一時失眼,錯看了他,實實出於無心,這還使得,若說要辯他不是拐子,只怕便跳到黃河裏,也洗不清了。”冰心小姐道:“若要辯,正要辯鐵公子不是拐子,是小人謗他,方見侄女眼力不差。若論侄女有心無心,這又不必辯了。”水運道:“賢侄女也太執性,一個拐子,已有人看見的明明白白,還有什麽辯得?”冰心小姐道:“叔叔說有人看見,侄女莫說不看見,就是聞也不曾聞之,實實沒有辯處。
但侄女據理詳情,這鐵公子決非拐子,縱有這影響,不是訛傳,定是其中別有緣故。若說他真正是做拐子,侄女情願將這兩隻眼睛,挖出輸與叔叔。”水運道:“拐的什麽大戶人家愛妾,已有人送到鎮守,鎮守又送了道尊的衙門裏去,諒非訛傳,又且人贓俱獲,有甚緣故,你到此田地還要替他爭人品,真叫做溺愛不明了。”冰心小姐道:“侄女此時辯來,叔叔自然不信,但叔叔也不必過於認真,且再去細訪一訪,便自明白。”水運道:“不訪也是個拐子,再訪也是個拐子,侄女執意要訪,我就再訪訪,也不差什麽,不過只差得半日工夫,這也罷了。但侄女既據理詳情,就知他決不是個拐子,且請問侄女所據的是哪一段理,所詳的是哪一種情?”
冰心小姐道:“情理二字,最精最妙,看破了,便明明白白;看不破,便糊塗到底,豈容易對著不知情理之人,辯得明白?叔叔既問,又不敢不說:侄女所據之理,乃邪正之理。大凡舉止言語,得理之正者,其人必不邪。侄女看鐵公子,自公堂至於私室,身所行無非禮義,口所言無非倫常,非賦性得理之正者,安能如此?賦性既得理之正,而謂其做邪人拐子,此必無之事也。侄女所詳之情,乃公私之情:大都情用於公者,必不用於私,侄女見鐵公子,自相見至別去,披發纓冠而往救者,皆冷眼,絕不論乎親疏;履危犯難而不惜者,皆熱腸,何曾因乎愛惡?非得情之公者,必不能如此。用情既公,而謂其做拐子私事,此又必無之事也。故侄女看得明,拿得定,雖生死不變者。據叔叔說得千真萬實,則是天地生人之性情,皆不靈矣,則是聖賢之名教,皆假設矣。決不然也!且俗說:’耳聞是虛,眼見是實’,叔叔此時且不要過於取笑侄女,請再去一訪,如訪得的的確確,果是拐子,一毫不差,那時再來取笑侄女,卻也未遲,何以將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水運笑一笑道:“侄女既要討沒趣到底,我便去訪個確據來,看侄女再有何說!”冰心小姐笑道:“叔叔莫要訪問沒趣不來了。”
水運說罷,就走了出來,一路暗想道:“這丫頭怎這樣拿得穩,莫非真是這些人傳說差了?我便到縣前再去訪問訪問。
“遂一徑走到縣前,見了個熟衙役便問。也有說果然見個少年拐子同一婦人拴在那裏是有的,又有說那少年不是拐子的。皆說得糊糊塗塗。只到落後問著一個貼身的門子,方才知道詳細,是李大戶的外孫拐了他的愛妾,被鐵公子撞見捉回,李大戶誤認就是鐵公子拐她,虧鮑大爺審出情由,方得明白。
水運聽了心下吃驚道:“這丫頭真要算做奇女子了!我已信得真真的,她偏有膽氣,咬釘嚼鐵,硬說沒有,情願挖出眼睛與我打睹,臨出門又說我,只怕訪得沒趣不來了。我起先那等譏俏她,此時真真沒臉去見她。”躊躇了半晌,因想道:“且去與過公子商量一商量,再作區處。”因走到過公子家,將前後之情說了一遍。過公子道:“老丈人不必太老實了,如今的事,死的還要說做活的,沒的還要說做有的。況這鐵公子有這一番,便添上幾句,替他裝點裝點,也不叫做全說謊了。“水運道:“誰怕說謊,只是如今沒有謊說。”過公子道:“要說謊何難,只消編他幾句歌兒,說是人傳的,拿去與她看,便是一個證見,有與無誰來對證?”水運道:“此計甚妙。只是這歌兒,叫誰編好?”過公子道:“除了我博學高才的過公子,再看誰人會編?”水運道:“公子肯自編,自然是絕妙的了,就請編了寫出來。”過公子道:“編倒不打緊,只好念與你聽,要寫卻是寫不出。”水運道:“你且念與我聽了再處。“過麽子想了一想,念道:“好笑鐵家子,假裝做公子:一口大帽子,滿身虛套子,充做老呆子,哄騙癡女子。看破了底子,原來是拐子!頸項縛繩子,屁股打板子,上近穿窬子,下類叫化子,這樣不肖子,辱沒了老子。可憐吳孟子,的的閨中子,誤將流氓子,認做魯男子。這樣裝幌子,其實苦惱子,最恨是眸子,奈何沒珠子?
都是少年子,事急無君子,狗盜大樣子,雞鳴小樣子,若要稱之子,早嫁過公子!”
過公子念完,水運聽了,拍手大笑道:“編得妙,編得妙!
只是結尾兩句太露相些,恐怕動疑,去了吧。”過公子道:“任她動疑,這兩句是要緊少不得的。”水運道:“不去也罷,要寫出來,拿與她看,方象真的。”過公子道:“要寫也不難。
“因叫一個識字的家人來,口念著叫他寫出,遞與水運道:“老丈人先拿去與她看,且將她驕矜之氣挫一挫,她肯了便罷。
倘畢竟裝模作樣,目今山東新按院已點出了,是我老父的門生,等他到了任,我也不去求親,竟央他做個硬主婚,說水侍郎無子,將我贅了入去,看她再有甚法躲避!”
水運著驚道:“若是公子贅入去,這份家私,就是公子承受了,我們空頂著水家族分名頭,便都無想頭了。公子莫若還是娶了去爲便。”過公子笑道:“老丈人也忒認真,我入贅之說,不過只要成親,成親之後,自然娶回。我過家愁沒産業,卻肯貪你們的家私,替水家做子孫!”水運聽了,方歡喜道:“是我多疑了。且等我拿這歌兒與她看看,若是她看見氣餒了,心動了,我再將後面按院主婚之事,與她說明,便不怕她不肯了。”過公子聽了,大喜道:“快去快來,我專候佳音!”
水運因拿了歌兒,走回家去見冰心小姐。只因這一見,有分教:金愈煉愈堅,節愈操愈勵。不知冰心小姐又有何說,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假認真參按院反令按院吃驚
詞曰:
雷聲空大,只有虛心人怕。仰既無慚,俯亦不愧,安坐何驚何訝!
向人行詐,又誰知霹靂自當頭下。到得斯時,不思求加,只思求罷。
調寄《柳梢青》
話說水運拿了過公子譏誚鐵公子的歌兒,竟走回來,見冰心小姐說道:“我原不要去打聽,還好替這姓鐵的藏拙。侄女定要我去打聽,卻打聽出不好來了。”冰心小姐道:“有甚不好?”
水運道:“我未去打聽,雖傳聞說他是拐子,尚在虛虛實實之間,今打聽了回來,現有確據,將他的行頭都搬盡了。莫說他出醜,連我們也因他以前在此住了一番,都帶累的不好看。”
冰心小姐道:”有甚確據?”水運道:“我走到縣前一看,不知是什麽好事的人,竟將鐵公子做拐子之事,編成一篇歌句,滿牆上都貼的是。我恐你不信,只得揭了一張來與你看一看,便知道這姓鐵的爲人了。”因將歌句取出,遞與冰心小姐。
冰心小姐接在手,打開一看,不覺失笑道:“恭喜叔叔,幾時讀起書來,忽又能詩能文了?”水運道:“你叔叔瞞得別人,怎瞞得你,我幾時又曾做起詩文來。”冰心小姐道:“既不是叔叔做的,一定就是過公子的大筆了。”水運跌跌腳道:“侄女莫要冤屈人!過公子雖說是個才子,卻與你叔叔是一樣的學問,莫說大筆,便小筆也是拿不動的,怎麽冤他?”冰心小姐道:“筆雖拿不動,嘴卻會動。”水運道:“過公子與這姓鐵的,有甚冤仇,卻勞心費力,特特編這詩句謗他?”冰心小姐道:“過公子雖與鐵公子無仇,不至於謗他,然胸中還知道有個鐵公子。別個人連鐵公子也未必認得,爲何倒做詩歌謗他,一發無味了。侄女雖然是個閨中弱女,這些俚言,斷斷不能鼓動,勸他不要枉費心機!”
水運見冰心小姐說得透徹,不敢再辯,只說道:“這且擱過一邊,只是還有一件事,要通知侄女,不可看做等閒。”冰心小姐道:“又有何事?”水運道:“也不是別事,總是過公子諄諄屬意於你,不能忘情。近因府縣官小,做不得主,故暫時擱起,昨聞得新點的按院,叫做馮瀛,就是過學士最相好的門生,過公子只候他下馬,就要托他主婚,強贅了入來。你父親在邊庭,沒個消息,我又是個白衣人,你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兒家,如何敵得他過?”冰心小姐道:“禦史代天巡狩,是爲一方申冤理枉,若受師命,強要主婚亂倫,則不是代天巡行,乃是代師作惡了。朝廷三尺法凜凜然,誰敢犯之?叔父但請放心,侄女斷然不懼。”水運笑道:“今日在叔子面前說大話,自然不懼,只怕到了禦史面前,威嚴之下,實實動起刑來,只怕又要畏懼了。”
冰心小姐道:“雖說刑罰濫則君子懼,然未嘗因其懼,而遂不爲君子。既爲君子,自有立身行己的大節義。莫說禦史,便見天子,也不肯辱身,叔叔何苦畏懼小人勢利中弄心術?”
水運道:“勢利二字,任古今英雄豪傑,也跳不出,何獨加之小人?我就認做勢利小人,只怕還是勢利的小人討些便宜。”
冰心小姐因笑道:“既是勢利討便宜,且請問叔叔,討得便宜安在?”水運道:“賢侄女莫要笑我。我做叔叔的,勢利了半生,雖不曾討得便宜,卻也不曾吃虧。只怕賢侄女不勢利,就要吃虧了!到其間莫要怪做叔子的不與你先說。”
冰心小姐道:“古語說得好:’夏蟲不可言冰,蟪蛄不知春秋。’各人冷暖,各人自知。叔叔請自爲便,侄女僅知有禮義名節,不知有禍福,不須叔叔代爲過慮。”水運見冰心小姐說得斬釘截鐵,知道勸她不動,便轉佯祥說道:“我下此苦口是好意,侄女既不聽,我甚著急。”因走了出來,心下暗想道:“我譭謗鐵公子是拐子,她偏不信;我把禦史嚇她,她又不怕,真也沒法。如今哥哥充軍去了,歸家無日,難道這份家私與她一個女兒占住罷了?若果按院到了,必須挑撥過公子,真真興起訟來,將她弄得七顛八倒,那時應了我的言語,我方好於中取事。”
因複走來,見過公子說道:“我這個侄女兒,真是可惡!
她一見了詩歌,就曉得是公子編的,決然不信是真。講到後面,我將按院主婚入贅嚇唬她,她倒說得好,她說:’按院若是個正人,自不爲他們做鷹犬;若是個沒氣力之人,既肯爲學士的公子做主成婚,見了我侍郎的小姐,奉承還沒工夫,又安敢作惡?你可與過姐夫說,叫他將這妄想心打斷了吧。’你道氣得她過麽?”過公子聽了,大怒道:“她既是這等說,此時也不必講,且待老馮來時,先通一詞,看他還是護我這將拜相學士老師的公子,還是護你那充軍侍郎的小姐!”水運道:“公子若是丟得開,便不消受這些寡氣,親家來往,讓她說了寡嘴罷了;若是畢意放她不下,除非等按院來,下一個毒手,將她拿縛得定定,就便任她乖巧,也只得從順。若只這等與她口鬥,她如何就肯下馬?”過公子道:“老丈人且請回,只候新按院到了,便見手段。”二人算計定了,遂別去。
果然過了兩月,新按院馮瀛到了。過公子就出境遠遠相迎。
及到任行香後,又備盛禮恭賀。按院政事稍暇,就治酒相請。
馮按院因他是座師的公子,只得來赴席。飲到俠洽時,馮按院見過公子意甚殷勤,因說道:“本院初到,尚未及分俸,反而過承世兄厚愛。世兄若有所教,自然領諾。”過公子道:“老恩台大人,風威霜厲,遠邇肅然,治晚生怎敢以私相干?只有一件切己之事,要求老恩台大人做主。”馮按院問道:“世兄有甚切己之事?”過公子道:“家大人一身許國,不遑治家,故治晚生至今尚草草衾,未受桃夭正室。”馮按院聽了,驚訝道:“這又奇了,難道聘也未聘?”過公子道:“正爲聘了,如今在此悔賴。”馮按院笑道:“這更奇了!以老師台聲望赫赫,又且世兄青年英俊,誰不願結絲蘿?這聘的是什麽人家,反要悔賴?”過公子道:“就是兵部水侍郎的小姐。”馮按院道:“這是水居一了。他今已謫戍邊庭,家中更有何人做主,便要悔賴?”過公子道:“她家令堂已故了,並無別人,便是小姐自己做主。”馮按院道:“她一女子,如何悔賴?想是前時聘定,她不知道?”過公子道:“前時聘定,即使未知,治晚生又自央人爲媒,行過六禮到她家去,她俱收了,難道也不知道?及到臨娶,便千難萬阻,百般悔賴。”馮按院道:“既是這等,世兄何不與府縣說明,叫他撮合?”過公子道:“也曾煩府縣周旋,她看得府縣甚輕,竟藐視不理。故萬不得已,敢求老恩台大人鐵面之威,爲治晚生少平其閨閣驕橫之氣,使治晚生得成秦晉之好,則感老恩台大人之佳意不淺矣。至於其他,萬萬不敢再瀆。”馮按院道:“此乃美事,本院自當爲世兄成全,但恐媒妁不足重,或行聘收不明白,說得未定,一時突然去娶,就不便了。”過公子道:“媒灼就是鮑父母,行聘也是鮑父母親身去的。聘禮到她家,她父親在邊庭,就是她親叔子水運代受的,人人皆知,怎敢誑瀆老恩台大人?”馮按院道:“既有知縣爲媒,又行過聘禮,這就無說了。本院明日就發牌批准去娶。”
過公子道:“娶時恐她不肯上轎,又有他變,但求批准,治晚生去入贅,她就辭不得了。”馮按院點頭應承,歡歡喜喜飲完了酒,方才別去。
過了一兩日,馮按院果然發下一張牌到曆城縣來。牌上寫著:察院示:照得婚姻乃人倫風化之首,不可違時。據稱,過學士公子過生員,與水侍郎小姐水氏,久已結縭,新又托該縣爲媒,敦行六禮。姻既已諧,理宜完娶。但念水官遠任,人贅爲宜。仰該縣傳諭二姓,即擇吉期,速成嘉禮,毋使標梅愆期,以傷挑夭雅化。限一月成婚,繳如遲,取罪未便!
鮑知縣接了牌,細細看明,知是過公子倚著按院是父親的門生,弄的手腳。欲要稟明,又恐過公子怪他;欲不稟明,又怕按院偏護,將水小姐看輕,弄出事來,轉怪他不早說,只得暗暗申了一角文書,上去稟道:本縣爲媒行聘,雖實有之,然皆過生員與水氏之叔水運所爲,而水氏似無許可之意,故至今未決。蒙憲委傳諭,理合奉行,但慮水氏心貞性烈,又機警百出,本縣往諭,恐恃官女,驕矜不遜,有傷憲體。特此稟明,伏乞察照施行。
馮按院見了大怒道:“我一個按院之威,難道就不能行於一女子!”因又發一牌與鮑知縣道:察院又示:照得水氏既無許可,則前日該縣爲誰爲媒行聘,不自相矛盾乎?宜速往諭!且水氏乃罪官之女,安敢驕矜?倘有不遜,即拿赴院,判問定罪。毋違!
鮑知縣又接了第二張憲牌,見詞語甚厲,便顧不得是非曲直,只得打執事,先見過公子,傳諭按君之意。過公子滿口應承,不消說得。然後到水侍郎家裏,到門下轎,竟自走進大廳來,叫家人傳話,說本縣鮑太爺奉馮按院老爺憲委,有事要見小姐。家人入去報知,冰心小姐就心知是前日說的話發作了,因帶了兩個侍婢,走到廳後,垂簾下立著,叫家人傳稟道:“家小姐已在簾內聽令,不知馮按院老爺有何事故,求老爺吩咐。”
鮑知縣因對著簾內說道:“也非別事,原是過公子要求小姐的姻事,一向托本縣爲媒行聘,因小姐不從,故此擱起。今新來的按台馮老大人,是過學士門生,故過公子去求他主婚,也不深知就裏,因發下一張牌到本縣,命本縣傳諭二姓,速速擇吉成親,以敦風化,限在一月內繳牌,故本縣只得奉行。這已傳諭過公子,過公子喜之不勝,故本縣又來傳渝小姐,乞小姐凜遵憲命,早早打點。”
冰心小姐隔簾答應道:“婚姻嘉禮,豈敢固辭?但無父命,難以自專,尚望父母大人代爲一請。”鮑知縣道:“本縣初奉命時,已先申文,代小姐稟過,不意按台又傳下一牌,連本縣俱加督責,詞語甚厲,故不敢不來諭知小姐。或從或違,小姐當熟思行之,本縣也不敢相強。”冰心小姐道:“按院牌上有何厲語,求賜一觀。”鮑知縣遂叫禮房取出二牌,交與家人侍妾傳入。冰心小姐細細看了,因說道:“賤妾苦辭過府之姻,非有所擇也,只因家大人遠戍,若自專主,異日家大人歸時,責妾妄行,則無以謝過,今按院既行此二牌治罪,赫赫炎炎,雖強暴不敢違,況賤妾弱女,焉敢上抗?則從之不爲私舉矣。
但恐絲蘿結後,此二牌繳去,或按院任滿複命,將何爲據?不幾仍由妾自主乎?敢乞父母大人稟過按院,留此二牌爲後驗,則可明今日妾之迫於勢,是公而非私矣。”鮑知縣道:“小姐所慮甚遠,容本縣再申文稟過按院,自有定奪。二牌且權留小姐處。”
說罷,就起身回縣,心下暗想道:“這水小姐,我還打算始終成全了鐵公子,做一樁義舉,且她前番在過公子面上,千不肯,萬不肯。怎今日但要留牌票,便容容易易肯了,真不可解!到底是按台的勢力大。”水小姐既已應承,卻無可奈何,只得依她所說,做了一套文書,申到按院。
馮按院看了,大笑道:“前日鮑知縣說此女性烈,怎見我牌票,便不烈了!”因批回道:據稟稱:水氏以未奉親命,不敢專主,請留牌以自表,誠孝義可嘉!但芳時不可失,宜速合巹,以成雅化,即留前二牌爲據可也。
鮑知縣見按院批准,隨又親來報知水小姐。臨出門又叮囑道:“今日按台批允,則此事非過公子之事,乃按台之事了,卻遊移改口不得。小姐須急急打點,候過公子擇了吉期,再來相報。”冰心小姐道:“事在按院,賤妾怎敢改口?但又恐按院想過意來,轉要改口。”鮑知縣道:“按台連出二牌,成全此事,他怎倒反要改口?”冰心小姐道:“這也定不得。但按院既不改口,賤妾雖欲改口,亦不能矣。”鮑知縣叮囑明白,因辭了出來,又去報知過公子,叫他選擇吉期,以便合巹。過公子見說冰心小姐應承,喜不自勝,忙忙打點不提。正是:莫認桃夭便好逑,須知和應始睢鳩。
世問多少河洲鳥,不是鴛鴦不並頭。
卻說馮按院見水小蛆婚事,虧他勢力促成,使過公子感激,也自歡喜。又過了數日,馮按院正開門放告,忽擁擠了一二百人人來,俱手執詞狀,伏在丹墀之下。馮按院吩咐收了詞狀,發放出去,聽候挂牌,衆人便都一擁去盡,獨剩下一個少年女子,跪著不去。左右吆喝出去,這女子立起身,轉走上數步,仍複跪下,口稱:“犯女有犯上之罪,不敢逃死,請先畢命於此,以申國法,以彰憲體。”因在袖中,取出一把雪亮的尖刀,拿在手裏,就要自刺。馮按院在公座上突然看見,著了一驚,忙叫人止住,問道:“你是誰家女子,有甚冤情?可細細訴明,本院替你申理,不必性急。”
那女子因說道:“犯女乃原任兵部侍郎,今邊戍罪臣水居一之女水氏,今年一十七歲,不幸慈母早亡,嚴親遠戍,煢煢小女,靜守閨中,正茹蘖飲冰之時,豈敢議及婚姻?不意奸人過其祖,百計營謀,前既屢施毒手,幾令柔弱不能保守,今又倚著師生勢焰,複逞狼心,欲使無暇白璧,痛遭玷污。泣思家嚴雖謫,猶系大夫之後,犯女雖微,尚屬閨閣之餘。禮義所出,名教攸關,焉肯上無父母之命,下無媒灼之言,而畏強暴之威,以致失身喪節?然昔之強暴雖橫,不過探丸劫奪之雄,尚可卻避自全。今竟假朝廷恩寵,禦史威權,公然牌催票勒,置禮義名教如弁髦。一時聲勢赫赫,使閨中弱女,魂飛膽碎,設欲從正守貞,勢必人亡家破。然一死事小,辱身罪大,萬不得已,於某年某月某日,瀝血明冤,遣家奴走闕下,擊登聞上陳矣。
但閨中細女,不識忌諱,一時情詞激烈,未免有所干犯,自知罪在不赦,故俯伏台前,甘心畢命。”說罷,又舉刀欲刺。
馮按院初聽見說過公子許多奸心,尚不在念,後聽到遣家奴走闕下,擊登聞上陳,便著了忙,又見她舉刀欲刺,急吩咐一個小門子下來搶住,因說道:“此事原來有許多緣故,叫本院如何得知?且問你,前日曆城縣鮑知縣稟稱,是他爲媒行聘,你怎麽說下無媒妁之言?”冰心小姐道:“鮑父母所爲之媒,所行之禮,乃是犯女叔父水運之女,今已娶去爲正室久矣,豈有一媒一聘娶二女之理?”馮按院道:“原來已娶過一個了,既是這等說,你就該具詞來稟明,怎麽就輕易上本?”冰心小姐道:“若犯女具詞可以稟明,則大人之憲牌不應早出,據過公子之言而專行矣。若不上本,則沈冤何由而白?”馮按院道:“婚姻田土乃有司之事,怎敢擅瀆朝廷?莫非你本上別捏虛詞,明日行下來,畢竟罪何所歸?”冰心小姐道:“怎敢虛詞?現有副本在此,敢求電覽。”固在懷中取出呈上。馮按院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原任兵部侍郎、今遣戍罪臣水居一犯女水冰心謹奏:爲按臣諂師媚權,虎牌狼吏,強逼大臣幼女,無媒苟合,大傷風化事:竊惟朝廷政治,名教爲尊;男女人倫,婚姻托始。故往來說合,必憑媒妁之言;可否從違,一聽父母之命。即媒妁成言,父母有命,亦必需六禮行聘,三星照室,方迎之子於歸;從未聞男父在朝,未有遣媒之舉;女父戍邊,全無允諾之辭,而按臣入境,一事未舉,先即連遣虎牌,立勒犯女無媒苟合,欲圖諂師媚權,以報私恩,如馮瀛者也。犯女柔弱,何能上抗?計惟有刳頸憲墀,以全名節,但恐冤沈莫雪,怨鬱之氣,蒸爲災異,以傷聖化。故特遣家奴水用,蹈萬死擊登聞鼓上聞。伏望皇仁垂憐淩虐威逼慘死之苦,敕戒按臣,小有公道,則犯女雖死,而情同犯女者或可少偷生於萬一。臨奏不勝幽明感憤之至!
馮按院才看得頭一句“諂師媚權”,早驚出一身冷汗,再細細看去,忽不覺滿身都燥起來。及看完,又不覺勃然大怒。
欲要發作,又見水小姐手持利刃,悻悻之聲,只要刺死。倘刺死了,一發沒解。再四躊躇,只得將一腔怒氣,按納下去,轉將好言勸諭道:“本院初至,一時不明,被過公子蒙蔽了,只道婚姻有約,故諄諄促成,原是好意,不知全無父母之命,倒是本院差了。小姐請回,安心靜處,本院就有告示,禁約土惡強婚,但所上的本章,還須趕轉,不要張揚爲妙。”冰心小姐道:“既蒙大人寬宥,犯女焉敢多求?但已遣家奴,長行三日矣。”馮按院道:“三日無妨。”因立刻差了一個能幹家人,問了水小姐差人的姓名形狀,發了一張火牌,限他星夜趕回,立刻去了。
然後水小姐謝了出來,悄悄上了一乘小轎回家。莫說過公子與水運全然不曉,就是鮑知縣一時也還不知。過公子還高高興興,擇了一個好日子,通知水運,水運因走過來說道:“侄女恭喜。過公子入贅,有了吉期了。”冰心小姐笑一笑道:“叔叔可知這個吉期,還是今世,還是來生?”水運道:“賢侄女莫要取笑,做叔叔的便與你取笑兩句,也還罷了,按院代天巡狩,掌生殺之權,只怕是取笑不得的哩!”冰心小姐道:“叔叔猶父也,侄女安敢取笑?今日的按院,與往日的按院不同,便取笑他也不妨。”水運道:“既是取笑他不妨,前日他兩張牌傳下來,就該取笑他一場,爲何又收了他的?”冰心小姐道:“收了他牌票,焉知不是取笑?”
正說不了,只見家人進來說道:“按院老爺差人在外面,送了一張告示來,要見小姐。”冰心小姐故意沈吟道:“是甚告示送來?”水運道:“料無他故,不過催你早早做親。待我先出去看看,若沒甚要緊,你就不消出來了。”冰心小姐道:“如此甚好。”水運因走了出來,與差官相見過,就問道:“馮老爺又有何事,勞尊兄下顧,莫不是催結花燭?”差人道:“倒不是催結花燭。老爺吩咐說:’老爺因初下馬,公務繁多,未及細察,昨才訪知水老爺戍出在外,水小姐尚系弱女,獨自守家,從未受聘,恐有強暴之徒,妄思謀娶,特送一張告示在此,禁約地方。’”因叫跟的人將一張告示遞與水運。水運接在手中,心中吃了一驚,暗想道:“這是哪里說起!”心下雖如此想,口中卻說不出,只得請差人坐下,自己拿了進來與冰心小姐看道:“按院送這張告示來,不知爲甚,你可一遍與我聽。”冰心小姐因展開細細念道:按院示:照得原任兵部侍郎水居一,京官正事,被遣邊庭,只有弱女未經受聘,守貞於家,殊屬孤危。仰該府該縣時加存恤。如有強暴之徒非禮相干,著地方並家屬,即時赴院稟明,立拿究治不貸!
冰心小姐念完,笑了笑道:“這樣嚇鬼的東西,要他何用?
但他既送來,要算一團美意,怎可拂他!”因取出二兩一個大封送差人,二錢一個小封賞跟隨,遞與水運,叫他出去打發。
水運聽見念完,竟呆了,開不得口,接了封兒,只得出來,送了差人去了,複進來說道:“賢侄女,倒被你說著了!這按院真與舊不同,前日出那樣緊急催婚的牌票,怎今日忽出這樣的禁約告示來,殊不可解!”冰心小姐道:“有甚難瞭解?初下馬時,只道侄女柔弱易欺,故硬要主婚去奉承過公子;今訪知侄女的棘手,恐怕害他做官不成,故又轉過臉來,奉承侄女。”
水運道:“哥哥又不在家,你有什麽手段害他,他這等怕你?”
冰心小姐笑道:“叔叔此時不必過問,緩兩日自然知道。”
水運滿肚皮狐疑,只得走了出來,暗暗報知過公子,說按院又發告示之事。過公子不通道:“哪有此等事?”水運道:“我非哄你,你急急去打聽,是什麽緣故?”過公于見水運說的是真話,方才著急,忙乘了轎子,去見按院。前日去見時,任是事忙,也邀入相見。這日閑退後堂,只推有事不見。過公子沒法,到次日又去,一連去了三四日,俱回不見。心下焦躁道:“怎麽老馮一時就變了!他若這等薄情,我明日寫信通知父親,看他這禦史做得穩不穩!”只因這一急,有分教:小人逞醜,烈女傳芳。不知過公子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熱心腸放不下千里赴難
詞曰:
漫道無關,一片身心都被綰。急急奔弛,猶恐他嫌緩。
豈有拘攣,總是情長短。非兜攬,此中冷暖,舍我其誰管?
調寄《點絳唇》
話說過公子見馮禦史不爲他催親,轉出告示與水小姐,禁止媒娶,心上不服,連連來見,馮禦史只是不見,十分著急,又摸不著頭路,只得來見鮑知縣,訪問消息,就說馮禦史反出告示之事。鮑知縣聽了,也自驚訝道:“這是爲何?”因沈吟道:“一定又是水小姐弄甚神通,將按院壓倒。”過公子道:“她父親又不在家,一個少年女子,又不出閨門,有甚神通弄得!”鮑知縣道:“賢契不要把水小姐看做等閒,她雖是一個小女子,卻有千古大英雄的志量。前日本縣持牌票去說時,她一口不違,就都依了,我就疑她胸中別有主見,後來我去回復她,又曾叮囑她莫要改口,她就說:‘我倒不改口,只怕按君倒要改口。’今日按台果然改口,豈非她弄的神通?賢契倒該去按君衙門前訪問,定有緣故。”
過公子只得別了縣尊,仍到按院衙門前打聽。若論水小姐在按院堂上有此一番舉動,衙役皆知,就該訪出,只因按台怕出醜,吩咐不得張揚,故過公子打聽不出。悶悶的過了二十餘日,忽見按院大人來請,只道有好意,慌忙去見他。不期到了後堂,相見過,馮按院就先開口道:“本院爲世兄,因初到不知就裏,幾乎惹出一場大禍來。”過公子道:“以按台之重,成就治下一女子婚姻,縱有些差池,恐也無甚大禍。爲何老恩台大人,出爾反爾?”馮按院道:“本院也只認這水小姐是治下一女子,故行牌彈壓她,使她俯首聽命,不敢強辭。誰知這水小姐爲人甚是厲害,竟是個大才大智之人。牌到時略不動聲色;但滿口應承,卻悄悄自做了一道本,暗暗差一個家奴,進京去擊登聞鼓參劾本院,你道厲害不厲害!”
過公子聽了,吃驚道:“她一個少年女子,難道這等大膽!
只怕還是謊說,以求苟免。且請問老恩台大人,何以得知?”
馮按院道:“她參劾本院,還不爲大膽,她偏又有膽氣,親自送奏本來與本院看。”過公子道:“老恩台大人就該扯碎她的奏章,懲治她個盡情,她自然不敢了。”馮按院道:“她妙在將正本先遣人進京三日,然後來見本院。本院欲要重治她,她的正本已去了,倘明日本準時,朝廷要人,卻將奈何?不獨本院不便處治她,她卻手持一把利刃,欲自刺,將以死來挾制本院。”過公子道:“就是她的本上了,老恩台大人辯一本,未必就辯不過她。”
馮按院道:“世兄不曾見她的本章,她竟將本院參倒了,竟無從去辯。此本若是准了,不獨本院有罪,連世兄與老師都要被反出是非來,故本院不得已,只得出告示安慰她,她方說出家奴姓名、形狀,許我差人星夜趕回。連日世兄累累賜顧,本院不敢接見者,恐怕本趕不回,耳目昭彰,愈加談論。今幸那本章趕回來了,故特請世兄來看,方知本院不是出爾反爾,蓋不得已也。”因取了水小姐的本章,送與過公子看。
過公子看了,雖不深知其情,然看見”諂師媚權”等語,也自不寒而慄,因道:“這丫頭怎無忌憚至此,真正可惡,難道就是這等罷了,其實氣她不過,又其實放她不下!還望老恩台大人,看家父之面,爲治晚生另作一個斧柯之想。”馮按院道:“世兄若說別事,無不領教,至於水小姐這段姻緣,說來有些不合,本院勸世兄倒不如冷了這個念頭吧。只管勉強去求,恐怕終要弄出事來。我看這女子舉動莫測,不是一個好惹的。”
過公子見按院推辭,無可奈何,只得辭了出來。只是心不甘服,因尋心腹成奇,與他商量,遂將他上的本章大意,念與他聽道:“這丫頭告諂師媚權,連父親也參在裏面,你道惡也不惡!”成奇道:“她本章雖惡,然推她苦死推託之情,卻不是嫌公子無才無貌,但只念男女皆無父命。若論婚姻正禮,她也說得不差。我想這段姻緣,決難強求。公子若必要成親,除非乘此時她父親貶謫,老爺又不日拜相,速速趕人進京,與老爺說知此情,求老爺做主,遣人到戍所去求親。你想,那水侍郎在此落難之時,無有不從,倘她父親從了,便不怕她飛上天去!”
過公子聽了,方才大喜道:“有理,有理!現成的一條大路不走,卻怎走遠路?如今就寫家書,去與父親說。但是書中寫不盡這些委曲,家裏這些人又都沒用,必得兄爲我走一道,在老父面前,見景生情,撮補成了方妙。”成奇道:“公子喜事既委託于我,安敢辭勞?就去,就去!”過公子大喜道:“得兄此去,吾事濟矣。”因懇懇切切寫了一封家書與父親,又取出盤纏,叫一個老家人,同成奇進京去了。正是:滿樹尋花不見花,又從樹底覓根芽。
誰知春在鄰家好,蝶鬧蜂忙總是差。
按下成奇與家人進京去求親不提。卻說鐵公子自山東歸到大名府家裏,時時佩服小姐之恩,將俠烈之氣,漸次消除了,只以讀書求取功名爲念。一日,在邸報上看見父親鐵都院有本告病,不知是何緣故,心下著急,因帶著小丹騎了匹馬,忙忙進京去探望。將到京師,忽見一個人騎著一匹驢子在前面走。
鐵公子馬快,趕過他的驢子,因回頭一看,卻認得是水家的家人水用。因吃驚問道:“你是水管家呀,爲何到此?”水用擡頭看見是鐵公子,慌忙跳下驢來說道:“正要來見鐵相公。”
鐵公子聽了,驚訝道:“你要來見我做什麽?”只得也勒住馬,跳了下來。又問道:“你來端的是爲老爺的事,還是爲小姐的事?”水用道:“是爲小姐的事。”鐵公子又吃一驚道:“小姐又爲甚事,莫非還是過公子作惡?”水用道:“正爲過公子作惡,這遭做得更惡,所以家小姐急了,叫我進京擊登聞鼓上本。又恐怕我沒用,故叫我尋見鐵相公,要求指點指點。”鐵公子道:“上本容易,且問你過公子怎生作惡,就至於上本?”
水用道:“前番是過公子自家謀算,識見淺短,故小姐隨機應變,俱搪塞過了。誰知新來的按院,是過老爺門生,死爲他出力,竟發下兩張憲牌到縣裏,來勒逼著一月成親,如何拗得他過?家小姐不得已,方才寫了一道本章參他,叫我來尋相公指引。今日造化,恰好撞著,須求鐵相公作速領小的去,路上要使用的,小人俱帶在此。”
鐵公子聽了,不覺大怒道:“那個禦史,敢如此胡爲?”
水用道:“按院姓馮。”鐵公子道:“定然是馮瀛這壞賊了!
小姐既有本,自然參得他痛快。這不打緊,也不消擊鼓,我送到通政司,央他登時進上,候批下來,等我再央禮科抄參幾道,看這壞賊的官可做得穩!”水用道:“若得鐵相公如此用情,自然好了。”鐵公子說罷,因跨上馬道:“路上說話不便,我的馬快先去,你可隨後趕到都察院私衙裏來,我叫小丹在衙前接你。”水用答應去了。鐵公子就將馬加上一鞭,就似飛的去了。
不多時,到了私衙。原來鐵禦史告病不准,門前依舊熱熱鬧鬧。鐵公子忙進衙拜見了父母,知道是朝廷有大議,要都察院主張,例該告病辭免,沒有甚大事,故放了心。就吩咐小丹在衙前等候水用。直等到晚,並不見來。鐵公子猜想道:“水小姐既吩咐他托我上本,怎敢不來?莫非他驢子慢,到得遲,尋下處歇了,明早定來見我。”到了次早,又叫小丹到衙前守候,直守到午後,也不見來。鐵公子疑惑道:“莫非他又遇著有力量的熟人,替他上了,故不來見我?”只得差了一個能事的承差,叫他去通政司訪問,可有兵部水侍郎的小姐差人上本。
承差訪問了來回復道:“並沒有。”鐵公子委決不下,又叫人到午門外打聽,今日可有人擊鼓上本。又回道:“沒有。”鐵公子一發動疑,暗暗思忖道:“他分明說要央我上本,爲何竟不見來,莫非他行事張揚,被按院耳目心腹聽知,將他暗害了?
或者是一時得了暴病睡倒了?”一霎時就有千思百想,再也想不到是水用將到城門,忽被馮按院的承差趕了轉去。又叫人到各處去找尋,一連尋了三五日,並無蹤影。
鐵公子著了急,暗想道:“水小姐此事,若是上本准了,到下處去,便不怕按君了;今本又不上,按君威勢,她一個女子,任是能幹,如何拗得他過?況她父親又被貶謫,曆城一縣,都是奉承過公子的,除了我不去救她,再有誰人肯爲她出力?
古語雲:‘士爲知己者死。’水小姐于我鐵中玉,可謂知己之出類拔萃者矣,我若不知,還可謝責。今明明已知,而不去助她一臂,是鬚眉男子不及一紅顔女子,不幾負知己乎!”
主意定了,即辭了父母,只說仍回家讀書,卻悄悄連馬也不騎,但雇了一匹驢子騎著,仍只帶了小丹,星夜到山東曆城縣來,要爲水小姐出力。一路上思量道:“若論這壞賊如此作惡,就該打上堂去,辱他一番,與他個沒體面,方覺暢意。只他是個代天巡狩的禦史,我若如此,他上一本,說我淩辱欽差,他倒轉有詞了。那時就到禦前與他折辯,他的理短,我的理長,雖也不怕他,但我見水小姐折服強暴,往往不動聲色,我若驚天動地動起粗來,她未免又要笑我是血氣用事了。莫若先去見水小姐,只將馮按院的兩張勒婚虎牌拿了進京,叫父親上本參他諂師媚權,逼勒大臣幼女,無媒苟合,看他怎生樣解救!”
正是:
熱心雖一片,中有萬千思。
不到相安處,彷徨無已時。
鐵公子主意定了,遂在路上不敢少停,不數日就趕到曆城縣,尋一個下處,安放了行李,叫小丹看守,遂自走到水侍郎家裏來。到了門前,卻靜悄悄不見一人出入,只得走進大門來,也不看見一人出入,只得又走進二門來,雖也不見有人出入,卻見門旁有一張告示挂在壁上。近前一看,卻正是馮按院出的。
心下想道:“這壞賊既連出二牌,限日成婚,怎又出告示催逼?
正好拿它去做個指證。”一邊想,一邊看去,卻原來不是催婚,倒是禁人強娶的。看完了,心下又驚又喜道“這卻令人不解。
前日水用明明對我說,按院連出二牌催婚,故水小姐事急上本,爲何今日轉挂著一張禁娶的告示在此?莫非是水小姐行了賄賂,故反過臉來?再不然或是水侍郎複了官,故不敢妄爲?”再想不出,欲要進去間明,又想道:“她一個寡女,我又非親非故,若她被遭了強娶的患難,我進去問聲還不妨,她如今門上貼著這樣平平安安的告示,我若進去訪問,便涉假公濟私之嫌了,這又斷乎不可,且到外面去細訪,或者有人知道,也未可知。”因走了出來。
不期剛走出大門,忽撞見水運在門前走過,彼此看見,俱各認得,只得上前施禮。水運暗想道:“他向日悻悻而去,今日爲何又來,想是也著了魔。”因問道:“鐵相公幾時來的,曾見過舍侄女麽?”鐵公子道:“學生今日才來,並不敢驚動令侄女。”水運道:“既不見舍侄女,卻又爲何到此?”鐵公子道:“學生在京,傳聞得馮按院擅作威逼,連出二牌,限一月要逼令侄女出嫁,因思女於之嫁,父命之,關禦史何事,私心竊爲不平。故不遠千里而來,欲爲令侄女少助一臂。適在門內,見馮按院有示,禁人強娶,此乃居官善政,乃知是在京之傳聞者,誤也,故決然而返耳。”
水運聽了,大笑道:“鐵先生可謂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矣。雖屬高義,也只覺舉動太輕了。此話便是這等說,既然已遠遠到此,還須略略少停,待學生說與舍侄女,使她知感,出來拜謝拜謝,方不負此一番跋涉。”鐵公子:“學生之來,原不全是爲人,不過要平自心之不平耳。今自心之不平已平,又何必人之知感,又何必人之拜謝?”說罷,將手一舉道:“老丈請了。”竟揚長而去。
水運還要與他說話,見他竟一拱而別,心下十分不快,因想道:“這小畜生怎還是這等無狀,怎生擺佈他一場方暢快!”
想了半晌,並無計策,因又想道:“還須與過公子去商量方。”
因先叫了一個小廝,悄悄趕上鐵公子,跟了去,打聽他的下處。
然後一徑走來,尋見過公子,將撞見鐵公子的事情細細說了一遍。過公子聽罷,連連跌足道:“這畜生又想要來奪我婚姻了,殊可痛恨!我實實饒他不過,拼著費些情面,要與他做一場。”
水運道:“這一場卻怎生與他做?”過公子道:“明日尋見他,借些事故,與他廝鬧一番,然後將他告在馮按院處,不怕老馮不應承。”水運搖頭道:“此計不妙。我聞得這姓鐵的父親做都察院,我想都察院是按院的堂官,這馮按院就十分要護公子,卻也不敢難爲堂官的兒子。”過公子聽了,吃驚道:“是呀,我倒不曾想著此,卻如之奈何!”水運道:“我想起來,如今也不必動大干戈,只小耍他一場,先弄得他顛三倒四,再打得他頭破血出,卻又沒處叫屈,便也夠他的了。”
過公子道:“得能如此,方能出氣,且問計將安出?”水運道:“這姓鐵的雖然嘴硬,然年紀小小的,我窺他來意,未必不專致在我侄女兒身上。方才被我撞破了,沒奈何,只得說這些好看話兒,遮掩遮掩。我想他心上,不知怎生樣思量一見哩!公子如今莫若將計就計,叫一個童子去請他,只說是水小姐差來的,說今早知他到門,恐人多,不便出來相見,約他今晚定更時分在後花園門口一會,有要緊的話說。那姓鐵的便是神仙,也猜不出是假的。等他來時,公子卻暗暗埋伏下幾個好漢,打得他頭青眼腫,卻到哪里去訴苦?你道此計好不好?”
過公子聽了,喜得滿臉都是笑,回贊道:“好妙計,百發百中!
且打他一頓,報個信與他,使他知曆城縣豪傑是惹不得的!因叫出一個乖巧會說的童子來,將訴說的言語,細細吩咐明白,叫他如此如此。那童子果然乖巧,一一領會。正吩咐完,恰好水運叫去打聽鐵公子下處的小廝也來了。因叫他領到鐵公子下處來。
此時鐵公子因馮按院出告示的緣故,不知其詳,放心不下,遂走到縣前,要見鮑知縣,問個明白。不料鮑知縣有公務出門,不在縣中,只得仍走了回來。水家小廝看見,忙指與童子道:“這走來的,正是鐵相公。”童子認得了,卻讓鐵公子走進下處,他即隨後跟了進來,低低叫一聲:“鐵相公,又到哪里去來,小廝候久了。”鐵公子回頭看時,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童子,因問道:“你是誰家的,候我做什麽?”那童子不就說話,先舉眼四下一看,見沒有人,方走近鐵公子身邊,低低說道:“小的是水小姐差來的。”鐵公子驚疑道:“水小姐她家有大管家水用等,爲何不差來,卻怎叫你來?你且說差你來見我有甚話說?”童子道:“小姐要差水用來,因說恐有不便,故差小的來。小的是小姐貼身伏侍的,可以傳達心事。”鐵公子道:“有什麽心事要你傳達?”童子說:“小姐說:’早間蒙鐵相公賜顧,已有人看見,要出來相會,一來衆人屬目,不便談心;二來被人看見,又要論是論非;三來鐵相公又未曾叩門升堂,差人留見,又恐涉私非禮,只得隱忍住了。然感激鐵相公遠來一片好心,必當面謝一謝。’故悄悄差小的來見鐵相公。”鐵公子道:“你可回去對小姐說,說我鐵挺生雖爲小姐不平而來,不過盡我之心,卻非要見小姐之面。小姐縱有感我之心,卻無見我謝我之理。蓋男女與朋友不同耳。”童子道:“小姐豈不知男女無相見之禮?但說前番已曾相見過,今日鐵相公又爲小姐遠遠而來,反避嫌不見,轉是矯情了。欲今請去相見,又恐閒人說短論長,要費分辨。莫若請鐵相公定更時分,悄悄到後花園門首去一會,人不知鬼不覺,實爲兩便。望鐵公子不要爽約,以負小姐之心。”
鐵公子聽了,勃然大怒道:“胡說!這些話從哪里說起?
莫非你家小姐喪心病狂麽?”童子道:“家小姐是一團美意,怎麽鐵公子倒惱起來?”鐵公子一頭怒,一頭想道:“水小姐以禮法持身,何等謹慎,怎麽說此非禮之言?難道相隔不久就變做兩個人?此中定然有詐。”因一手將童子捉住,又一手指著童子的臉要打道:“你這小奴才,有多大本領,怎敢將美人局來哄騙我鐵相公!那水小姐乃當今的女中豪傑,你怎敢造此邪穢之言來汙她?我鐵相公也是一個皎皎掙掙的漢子,你怎敢捏此淫蕩之言來誘我?我想這些言語,你一個小小孩子,也造作不出,定有人主使。可實說是誰家的小廝?這些言語是誰教你的?我便饒你。你若半字含糊,我就帶你到縣中,叫縣主老爺將你這小奴才活活打死!”
童子正說得有枝有葉,忽被鐵公子一把捉牢,只恨恨要打,嚇得他魂都不在身上,又見鐵公子將他隱情都先說破,更加慌張。初還強辯一兩句道:“我實是水小姐差來的,這些話實在是水小姐叫我說的。”後被鐵公子兜嘴兩個耳光,打慌了,只得直說道:“我實是過公子的童子,這些話都是水老相公教的,實實不幹小的之事,求鐵相公饒了我吧!”鐵公子聽了,方哈哈大笑道:“魑魅魍魎,怎敢在青天之下弄伎倆!”因開了手,放起小童道:“你既直說了,饒你去吧。你可對水家老奴才說,我鐵相公是個烈丈夫,水小姐是個奇女子,所行所爲,非義即俠,豈小人所能得知!叫他不要只管自討苦吃,饒你去吧!”
童子得脫了身,哪里還敢做聲?因將袖子掩著臉,一路跑了回去。此時水運還同過公子坐著等信,忽見童子垂頭喪氣走了回來,不勝驚訝。過公子忙問道:“你如何這等模樣?”童子因吃了苦,看見家主,不覺眼淚落了下來道:“這都是水老相公害我!”水運道:“我叫你去充作水家的人,傳水小姐的說話,他自然歡喜,你怎倒說我害你?”童子道:“水老相公,你也忒將那鐵相公看輕了!那鐵相公好不厲害,兩隻眼看人,比相面的還看得准些,一張嘴說話論事,就象看見的一般。小的才走到面前,說是水小姐差來的,那鐵相公就有些疑心,說道:‘既是水小姐差來,怎不差那大家人,卻叫你來?小的說:‘我是水小姐貼身伏侍的,故差了來。’那鐵相公早有幾分不信,就放下面孔來問道:‘差你來做什麽?’小的一時沒主意,只得將水老相公叫我去說水小姐約他後園相會的活,細細說了一遍。那鐵相公也忒性急,等不得說完,便大怒起來,將小的一把捉住亂打道:‘你是誰家的小奴才,敢大膽將美人局來哄我鐵相公!那水小姐是個閨中賢淑,怎說此喪心病狂之言,定是誰人詐騙!若不實說,就要送小的到縣裏去究治。”小的再三求饒,他好不厲害,決定不放,只等小的說出真情,他方大笑幾聲,饒了小的、臨出門又罵水老相公作魑魅魍魎,叫我傳話給水老相公,不要去捋虎須,自討苦吃。”
過公子與水運聽了,面面相覷,做聲不得。呆了半晌,水運忽發狠道:“這小畜生怎如此可惡,我斷斷放他不過!”過公子道:“你雖放他不過,卻也奈何他不得。”水運道:“不打緊,我還有一計,偏要奈何他一場才罷。”只因這一計,有分教:孽造於人,罪還自受。不知水運更有何計,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冷面孔翻得轉一席成仇
詞曰:
公子無知,要捋虎須稱結契。且引魚蝦,上把蛟龍臂。
及至傷情,當面難回避。閑思議,非他惡意,是我尋惱氣!
調寄《點絳唇》
卻說過公子聽見水運說,又有甚算計,可以奈何鐵公子,因忙忙問道:“老丈又有甚妙算?”水運道:“也無甚妙算。
但想他既爲舍侄女遠遠而來,原要在舍侄女身上,弄出他破綻來。方才童子假的被他看破,故作此矯態,我如今攛掇我侄女兒,真使人去請他,看他反作何狀,便可奈何他了。”過公子聽了,沈吟道:“此算好便好,只是他正沒處通風,莫要轉替他做了媒人,便不妙了。”水運道:“媒人其實是個媒人,卻又不是合親的媒人,卻是破親的媒人。公子但請放心,我只管安排。”
因辭了回家,來見冰心小姐道:“賢侄女,你果然有些眼力,我如今方服煞你。”冰心小姐道:“叔叔有甚服我?”水運道:“前日那個鐵相公,人人都傳說是拐子,賢侄女獨看定不是,後來細細訪問,方知果然不是拐子,倒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好人。”冰心小姐道:“這是已往之事,叔叔爲何又提起?”
水運道:“因我今日撞見他,感他有情有義,故此又說起。”冰心小姐道:“叔叔偶然撞見,何以便知他有情有義?”水運道:“我今日出門,剛走到你門前,忽撞見鐵公子從門裏出來,我想起他向日我爲你婚姻,只說得一句,他就怫然變色而去。今日來,疑他定懷不良之念,因上前相見,要捉他個破綻,搶白他一場,不期他竟是一個好人,此來倒是好意。”冰心小姐道:“叔叔怎知他來,卻是好意?”水運道:“我問他到此何爲?他說在京中聽得人說,馮按院連出二牌,要強逼侄女與過公子成婚,知道非侄女所願,他憤憤不平,故不憚道路之遠,趕將來要與馮按院作對。因他不知起事根由,故走來要見侄女,問個明白。不期到了門內,看見馮按院出的告示,卻是禁止強娶的,與他所聞大不相同,始知是傳言之誤,故連門也不敲,竟歡歡喜喜而去。我見他如此有情有義的舉動,豈不是個好人!”
冰心小姐道:“據叔叔今日來,再回想當日在縣堂救我之事,乃知此生素抱熱腸,不是一時輕舉,侄女感佩敬之,不爲過矣。”水運道:“他前日在縣堂救你,你既接他養病,可謂義俠往來,兩不相負。但他今日遠來,赴你之難,及見無事,竟歡然默默而去,絕不自矜,要你知感,則他獨自一段義氣,已包籠侄女于內矣。侄女受他如此護持之高誼,卻漠然不知,即今知之,卻又漠然不以爲意,揆之於義,殊覺失禮;問之於心,未免抱慚。若以兩人之義俠相較,只覺侄女稍遜一籌了。”
冰心小姐道:“叔叔教訓侄女之言,字字金玉;但侄女一女子,舉動有嫌,雖抱知感之心,亦只好獨往獨來於漠然之中,而冀知我者知耳。豈能剖而相示,以尊義俠之名?”水運道:“說便是這等說,只覺他數百里奔走之勞,毫無著落,終不舒暢,莫若差人去請他來拜謝,使他知一片熱腸,消受有人,不更快乎?”
此時冰心小姐,因水用到京,被馮按院追了回來,後來不上本事情正無由報知,今見水運要她差人去請鐵公子來謝,正合了她的機會。雖明知水運是計,遂將計就計,答應道:“聽叔叔說來,甚是合理,侄女只得遵叔叔之命而行,但請他的貼子,卻要借叔叔出名。”水運道:“這個自然。”冰心小姐因取出一個請貼來,當面寫了,請他明午小酌,叫水用去請。水用道:“不知鐵相公下處在哪里?”水運因叫認得的小廝領了去。
水用到得下處,恰好鐵公子正在躊躇要回去,又不知馮按院出告示的緣故,要訪問又不知誰人曉得。忽看見水用走進來,滿心歡喜,因問道:“前日遇見時,你曾說要央我上本?”水用道:“不期那日剛遇見鐵相公之後,就被馮按院老爺承差趕上,不由分說,竟追了回來。路上細細問他,方知是家小姐當堂將本稿送與馮按院看,他見本內參得他厲害,也慌了,再三央求家小姐,許出告示,禁人強娶。家小姐方說明小的姓名形相,叫他來趕。小人一時被他趕回,故失了鐵相公之約。不期鐵相公抱此雲天高義,放心不下,遠遠跋涉而來,家小姐聞之,甚是感激。故差小人來,要請鐵相公到家去拜謝。”因將請貼呈上。鐵公子聽見水用說出緣由,更加歡喜道:“原來有許多委曲。我說馮瀛這賊坯,爲何就肯掉轉臉來?你家小姐真的了不起!我早間到你門上,看見告示,就要回去,因不知詳細,故在此尋訪。今你既說明了,我明早准行矣。本該到府拜謝小姐向日垂救深情,惟嫌疑之際,恐惹是非,故忍而不敢。這貼子你可帶回去,小姐的盛意,已心領了,萬萬不能趨教。”水用道:“鐵相公舉動光明,家小姐不過略略盡情,有何奉屈鐵相公,止不過家二老爺相陪,家小姐不過略略盡情,有何嫌疑?
請鐵相公去略略盡情。”鐵公子道:“我與你家小姐,往來于義俠之中,原不在形骸之內,何必區區作世情酬應?你可回去謝聲,我斷斷不來。”水用見鐵公子說得斬截,知不可強,只得回家報知冰心小姐與水運。冰心小姐聽說不來,反歡喜道:“此人情有爲情,義有爲義,俠有爲俠,怎認得這等分明,真可敬也!”
惟水運所謀不遂,不勝悶悶,只得又走來見過公子商量道:“這姓鐵的一個少年人,明明爲貪色,卻真真假假,百般哄誘他不動。口雖說去,卻又不去,只怕他暗暗的還有圖謀。
公子不可不防。”過公子道:“我看此人如鬼如蜮,我一個直人,哪里防得他許多?我在曆城縣,也要算做一個豪傑,他明知我要娶你侄女兒,怎偏偏要走到我縣中來,與你侄女兒歪纏,豈不是明明與我作對頭?你誘他落套,他又偏偏不落套;你哄他上當,他又偏偏不上當。我哪里有許多工夫去防範他?莫或明日去拜他,只說是慕他豪傑之名,他沒個不回拜之哩。等他回拜之時,拚設一席酒請他,再邀了張公子、李公子、王公子一班貴人同飲。飲到半酣,將他灌醉,尋些事故,與他爭鬧起來,再伏下幾個有氣力的閑漢,大家一齊上去,打他一個半死,出出氣,然後告到馮按院處,就是老馮曉得他是堂官之子,要護他,卻也難爲我們不得。弄到臨時,做好做歹,放了他去,使他正眼也不敢視我曆城縣的人物,豈不快哉!”水運聽了,歡喜的打跌道:“此計痛快之極,只要公子做得出。”過公子:“我怎的做不出!他老子是都堂,我父親是將拜相的學士,哪些兒不如他!”水運道:“既然公子主意定了,何不今日就去拜他,恐他明日正不知要去了。”
過公子因叫人寫了一個”眷小弟”的大紅全柬,坐了一乘大轎,跟著幾個家人,竟擡到下處來拜鐵公子。鐵公子見了名貼,知是過公子的,因鄙其爲人,忙躲開,叫小丹只回說不在。
過公子下了轎,竟走進寓內,對小丹說了許多殷勤思慕之言,方才上轎而去。鐵公子暗想道:“我是他的對頭,他來拜我做什麽?莫非見屢屢算計我不倒,又要設法來害我?”又暗笑道:“你思量要害我,只怕還甚難。但我事已完了,明日要回去,哪有閒工夫與他遊戲?只是不見他便了。”又想道:“他雖爲人不端,卻也是學士之子,既招招搖搖來拜一場,我若不去回拜,只道我傲物無禮了。我想他是個酒色公子,定然起得遲,我明日趁早投一貼子就行,拜猶不拜,使他無說,豈不禮智兩全?”
算計定了,到了次日,日未出就起來,叫小丹收拾行李,打點起身,自卻轉央店上一個下廝,拿了帖子,來回拜過公子。
不期過公子已伏下人在下處打聽,一見鐵公子來拜,早飛報與過公子。剛等鐵公子到門,過公子早衣冠齊楚,笑嘻嘻的迎將出來道:“小弟昨日晉謁,不過聊表仰幕之誠,怎敢又勞兄台賜顧?”因連連打恭,邀請進去。鐵公子原打算一到門,投了名帖便走,忽見過公子直出門迎接,十分殷勤,一團和氣,便放不下冷臉來,只得投了名帖,兩相揖讓,到了廳上,鐵公子就要施禮。過公子止住道:“此間不便請教。”遂將鐵公子直邀到後廳,方才施禮序坐,一面獻上茶來。過公子因說道:“久聞兄台英雄之名,急思一會,前蒙辱臨敝邑時,即謀晉謁,而又匆匆發駕,抱恨至今。今幸隆臨,又承垂顧,誠爲快事。
敢攀作平原十日之飲,以慰饑渴之懷。”
茶罷,鐵公子就立起身來道:“承長兄厚愛,本當領教,只是歸心似箭。今日立刻就要行了,把臂之歡,留待異日可也。”說著往外就走。過公子攔住道:“相逢不飲,真令風月笑人,任是行急,也要屈留三日。”鐵公子道:“小弟實實要行,不是故辭,乞兄長相諒。”說罷,又往外走。過公子一手扯住道:“小弟雖不才,也忝爲宦家子弟,兄台不要看得十分輕了,若果看輕,就不該來賜顧,既蒙賜顧,便要算做賓主。
小弟苦苦相留,不過欲少盡賓主之誼耳,非有所求也。不識兄台何見拒之甚也。”鐵公子道:“蒙長兄殷殷雅愛,小弟亦不忍言去,但已束裝,行色匆匆,勢不容緩耳。”過公子道:“既是兄台不以朋友爲情,決意要行,小弟強留,也自覺惶愧,但只是清晨枵腹而來,又令枵腹而去,弟心實有不安。今亦不敢久留,只求略停片時,少勸一餐,而即聽驅車就道,亦不爲遲,庶幾人情兩盡,難道兄台還不肯俯從?”鐵公子本不欲留,因見過公子深情厚意,懇懇款留,只得坐下道:“才進拜,怎便好相擾?”過公子道:“知己相逢,當忘你我。兄台快士,何故作此套言?”
正說不了,只見水運忽走了進來,看見鐵公子,忙施過禮,滿面堆笑道:“昨日舍侄女感鐵先生遠來高誼,特托我學生具柬奉屈,略表微枕,不識鐵公子何故見外,苦苦辭了。今幸有緣,又得相陪。”鐵公子道:“我學生來殊、草草,去複匆匆,于禮原無酬酢,故敬托使者辭謝。即今日之來,亦不過願一識荊也,而蒙過兄即諄諄款留。欲留恐非禮,欲去又恐非情,正在此躊躇,幸老丈有以教之。”水運道:“古之好朋友,傾蓋如故。鐵先生與過舍親,難道就不如古人,乃必拘拘於世俗?
如此甚非宜也。”水運說完,過公子大笑道:“還是老丈人說得痛快!”
鐵公子見二人互相款留,竟不計前事,只認做好意,便笑了一笑坐下,不復言去。不多時,備上酒來,過公子就遜坐。
鐵公子道:“原蒙憐朝饑而授餐,爲何又勞賜酒?恐飲非其時也。”過公子笑道:“慢慢飲去,少不得遇著飲時。”三人俱各大笑,就坐而飲。原來三人與曲蘖先生俱是好友,一拈上手,便津津有味,你一杯,我一盞,便不復推辭。
飲了半響,鐵公子正有個住手之意,忽左右報王兵部的三公子來了。三人只得停杯接見。過公子就安坐道:“王兄來得甚妙。”因用手指著鐵公子道:“此位鐵兄,豪傑士也,不可不會。”王公子道:“莫非就是打入大候養閑堂的鐵挺生兄麽?”水運忙答道:“正是,正是。”王公子因重復舉手打躬道:“久仰,久仰!失敬,失敬!”因滿斟了一巨觴,送與鐵公子道:“借過兄之酒,聊表小弟仰慕之私。”鐵公子接了,也斟了一觴回敬道:“小弟粗豪何足道,兄台如金如玉,方得文品之正。”彼此交贊,一連就是三巨觴。
鐵公子正要告止,忽左右又報:李翰林的二公子來了。四人正要起身相迎,那李公子已走到席前止住道:“相熟兄弟,不消動身,小弟竟就坐吧。”過公子道:“尚有遠客在此。”
鐵公子聽說,只得離席作禮。那李公子且不作揖,先看著鐵公子問道:“好英俊人物!且請教長兄尊姓台號?”鐵公子道:“小弟乃大名鐵中玉。”李公子道:“這等說是鐵都憲的長君了。”
連連作揖道:“久聞大名,今日有緣幸會。”過公子就邀入坐。
鐵公子此時酒已半酣,又想著要行,因辭說道:“李兄才來,小弟本不該就要去,只因來得早,叨飲過多,況行色匆匆,不能久停,只得先告別了。”李公子因作色道:“鐵兄也太欺人了!既要行,何不早去,爲何小弟剛到,就一刻也不能留?
這是明明欺小弟不足與。”水運道;”鐵先生去是要去久了,實不爲李先生起見。只是李先生才來,一杯也不共飲,未免恝然。
方才王先生已有例,對飲過三巨觴。李先生也只照例對飲三觴吧。三觴飲後,去不去,留不留,聽憑客人,卻與主人無干了。”
李公子方回嗔作喜道:“水老丈此說,還略略近情。”鐵公子無奈,只得又複坐下與李公子對飲了三巨觴。
飲才完,忽左右又報道:“張吏部的大公子來了。”衆人還未及答應,只見那張公子歪戴著一頂方巾,乜斜著兩隻色眼,糟包著一個麻臉,早吃得醉醺醺,一路叫將進來道:“哪一位是鐵兄,既要到我曆城縣來做豪傑,怎不會我一會?”鐵公子正立起身來,打算與他施禮,見他言語不遜,便又坐下來答應道:“小弟便是鐵挺生,不知兄長要會小弟,有何賜教?”張公子也不爲禮,瞪著眼對鐵公子看了又看,忽大笑說道:“我只道鐵兄是七個頭八個膽的好漢子,卻原來青青眉目,白白麵孔,真無異於女子。想是惡候後身了。這且慢講,且先較一較酒量,看是如何。”
衆人聽了,俱讚美道:“張兄妙論,大得英雄本色!”鐵公子道:“飲酒飲情也,飲興也,飲性也,各有所思。故張神聖之傳,僅及三杯,淳於髡簪珥縱橫,盡乎一夜。而此時之飲,妙態百出,實未嘗較量多寡以爲雄。”張公子道:“既是飲態百出,安知較量多寡以爲雄,又非飲態中之妙態哉!”且用手扯了鐵公子同坐,叫左右斟起兩巨觴來,將一觴送與鐵公子,自取一觴在手,說道:“朋友飲酒飲心也,我與兄初會面,知人知面不知心,且請一觴,看是如何?”因舉起觴來一飲而幹。
自幹了,遂舉空觴,要鐵公子照幹。鐵公子見人幹得爽,無奈何也只得勉強吃幹了。張公子見鐵公子吃幹,方歡喜道:“這才象個朋友!”一面又叫左右斟起兩觴。
鐵公子因辭道:“小弟坐久,叼飲過多,適又陪王兄三觴,李兄三觴,方才卻又陪長兄一觴,賤量有限,實實不能再飲了。“張公子道:“既王、李二兄俱連三觴,何獨小弟就只一觴而止,是欺小弟了。不瞞長兄說,小弟在曆城縣中也要算一個人物,從不受人之欺,豈肯受吾兄之欺哉?”因舉起觴來,又一飲而幹;自幹了,又要鐵公子照幹。
鐵公子來得早,又不曾吃飯,空腹酒吃了這半日,實實有八九分醉意,拿著酒杯,只是不吃。因被那張公子催的緊急,轉放下酒杯,瞪著眼,靠著椅子,也不做聲,但把頭搖著。張公子看見鐵公子光景不肯吃,便滿面含怒道:“議明對飲,我吃了,你如何不吃?莫非你恃強欺我麽?”鐵公子一時醉的身子都軟了,靠著椅子,只是搖頭道:“吃得便吃,吃不得便不吃,有什麽強,有什麽欺?”張公子聽了,忍不住發怒道:“這杯酒你敢不吃麽?”鐵公子道:“不吃便怎麽?”張公子見說不吃,便勃然大怒道:“你這小畜生,只可在大名使勢,怎敢到我山東來裝腔!你不吃我這杯酒,我偏要你吃了去!”
因拿起那杯酒來,照著鐵公子夾頭夾臉只一澆。
鐵公子雖然醉了,心中卻還明白,聽見張公子罵他小畜生,又被澆了一頭一臉酒,著這一急,急得火星亂進,因將那酒都急醒了,忙跳起身來將張公子一把扯住,揉了兩揉道:“好大膽的奴才,怎敢到虎頭上來尋死!”張公子被揉急了,便大叫道:“你敢打我麽?”鐵公子便兜嘴一掌道:“打你便怎麽!”
王、李二公子看見張公子被打,便一齊亂嚷道:“小畜生,這是什麽所在,怎敢打人!”過公子也發話道:“好意留飲,乃敢倚酒撒野,快關門不要放他走了,且打他個酒醒,再送到按院去治罪!”暗暗把嘴一努,兩廂早走出七八個大漢,一齊擁到前面。水運假勸道:“不要動粗!”上前來封鐵公子的手。
鐵公子此時酒已急醒,看見這些光景,已明知落局,轉冷笑一聲道:“一群瘋狗,怎敢來欺人!”因一手捉住張公子不放,一手將桌子一掀,那些肴饌碗盞,打翻一地。水運剛走到身邊,被鐵公子只一推道:“看水小姐面上,饒你一打!”早推跌去有丈餘遠近,跌倒地上,爬不起來。王、李二公子看見勢頭兇惡,不敢上前,只是亂嚷亂叫道:“反了,反了!”過公子連連指揮衆人齊上,衆人剛到來,早被鐵公子將張公子就象提大候的一般,提將起來,只一手掃得衆人東倒西歪。
張公子原是個色厲內荏、花酒淘虛的人,哪里禁得提起放倒,撞撞跌跌,只弄得頭暈眼花,連吃得幾杯酒都嘔了出來,滿口叫道:“大家不要動手,有話好講!”鐵公子道:“沒甚麽話講,只好送我出去,便萬事全休;若還圈留,叫你人人都死!”張公子連連應承道:“我送你,我送你。”鐵公子方將張公子放平站穩了,一手提著,自走了出來。衆人眼睜睜看著,氣得目瞪口呆,又不敢上前,只好在旁說硬話道:“禁城之內,怎也如此胡爲!且饒他去,少不得要見個高下。”
鐵公子只作不聽見,提著張公子,直同走出大門之外,方將手放開道:“煩張兄傳語諸兄:我鐵中玉若有寸鐵在手,便是千軍萬馬中也可以出入,何況三四個酒色之徒,十數個挑糞蠢漢,指望要捋猛虎之須,何其愚也!我若不念紳宦體面,一個個手都掃光,腳都打折。我如今饒了他們的性命,叫他須朝夕焚香頂禮,以報我大赦之恩,不可不知也!”說罷,將手一舉道:“請了。”竟大踏步回下處來。
到得下處,只見小舟已把行李打點的端端正正,又見水用牽著一匹馬,也在那裏伺候。鐵公子不知就裏,因問水用道:“你在此做甚?”水用道:“小姐訪問過公子留鐵相公吃酒,不是好意,定有一場爭鬥。又料定過公子爭鬥鐵相公不過,必然要吃些虧苦。又料他若吃些虧苦,斷不肯幹休,定要起一場大是非。家小姐恐鐵相公不在心,竟去了,讓他們造成謗案,那時再辦就遲了。家小姐又訪知按院出巡東昌府,離此不遠,請鐵相公一回來,即快去面見馮按院,行將過公子惡迹呈明,立了一案,到後任他怎生播弄,便不妨了。故叫小人備馬,在此伺候,服侍鐵相公去。”鐵公子聽了,滿心歡喜道:“你家小姐在鐵中玉面上,如此用情,真令人感激不盡。你家小姐料事怎如此快爽,用心怎如此精細,真令人歎有不了!既承小姐教誨,定然不差。”因進下去,吃了午飯,辭了主人,竟上馬帶著水用、小丹,來到東昌府,去見馮按院。正是:英俊多餘勇,佳人有俏心。
願爲知己用,一用一番深。
鐵公子到了東昌府,訪知馮按院正坐衙門,寫了一張呈子,將四公子與水運結黨朋謀陷害之事,細細呈明,要他提疏拿問。
走到衙門前,不待投文報告,竟擊起鼓來,擊了鼓,衆衙役就不依衙規,竟扯扯曳曳,擁了進來。到了丹墀,鐵公子尊禦史代天巡狩的規矩,只得跪一跪,將呈子送將上去。馮按院在公座上看見鐵公子,已若認得,及接呈子一看,見果是鐵中玉,也不等看完呈子,就走出公座來,一面叫掩門,一面就叫門子請鐵相公起來相見。一面看坐侍茶,一面就問道:“賢契幾時到此,到此何干?本院並不知道。”鐵公子道:“晚生到此,不過遊學,原無甚事。本不該上瀆,不料無意中忽遭群奸結黨陷害,幾至喪命,今幸逃脫,情實不甘。故匍匐台前,求老恩台代爲伸雪。”
馮按院聽了道:“誰敢大膽陷害賢契?本院自當盡法究治。”
複取呈子,細細看完,便蹙著眉頭,只管沈吟道:“原來又是他幾人!”鐵公子道:“鋤奸去惡,憲台事也。老憲台鏡宇肅清,無所畏避,何獨躊躇,寬假於此輩?”馮按院道:“本院不是寬假他們。但因他們尊翁,俱當道於朝,處之未免傷筋動骨,殊覺不便。況此輩不過在豪梁紈絝中作無賴,欲警戒之,又不知悛改;欲辱彈章,又實無強梁跋扈之雄。故本院未即剪除耳。今既得罪賢契,容本院細思所以治之者。”鐵公子道:事既難爲,晚生怎敢要求費老憲台之心?但晚生遠人,今日之事,若不先呈明,一旦行後,恐他們如鬼如蜮,轉捏虛詞以爲譭謗,則無以解。既老憲台秦鏡已燭其奸,則晚生安心行矣。
此呈求老憲台立憲可也。”馮按院聽了,大喜道:“深感賢契相諒,乞少留數日,容本院盡情。”鐵公子立刻要行,馮按院知留不住,取了十二兩程儀相送。鐵公子辭謝而出。正是:烏台有法何須執,白眼無情用轉多。
不知鐵公子別後,又將何往,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出惡言拒聘實增奸險
詞曰:
禮樂場中難用狠,況是求婚,須要她心肯。一味蠻纏拿不穩,全靠威風多受損。
君子持身應有本,百歲良緣,豈不深思忖?若教白璧受人汙,甯甘一觸成齏粉!
調寄《蝶戀
花》
話說鐵公子辭了馮按院出來,就將馮按院說的話一一都與水用說明了,叫他說知小姐。因又說道:“你家小姐,慧心俏膽,古今實實無二,真令我鐵中玉服煞。只因男女有別,不得時時相親,深以爲恨耳。然此天所定也,禮所制也,無可奈何。”
因將馬匹歸還水用回去,卻自雇了一匹蹇驢,仍回大名府去。
正是:
來因義激輕千里,去爲深情系一心。
慢道靈犀通不得,瑤琴默默有知音。
按下水用回復水小姐,鐵公子自回大名府,不提。
卻說過公子邀了三個惡公子,七八個硬漢,只指望痛打鐵公子一場,出出胸中之氣,不料反被鐵公子將酒席掀翻,衆人打得狼狼狽狽,竟自提著張公子送他出門,揚長而去,甚是大模大樣,大家氣得話都說不出。氣了半晌,還是水運說道:“此事是我們看輕了,氣也無用,也不料這小畜生倒有些膂力!”
過公子道:“他雖有膂力,卻不是衆打他不過,只因他用手提著張兄,故不敢上前耳,如今張兄脫了身,這事放手不得,待我率性叫二三十人,卻打他一頓,然後到按院處去告他一狀。”
張公子道:“既是過兄叫人去,我也叫二三十人去相幫。”
王公子、李公子也要叫人相幫。一時乘著興,竟聚了百十餘人。四公子同水運領著,竟擁到下處來尋鐵公子廝打。及到下處問時,方知鐵公子已去了。大家懊悔,互相埋怨。過公子道:“不須埋怨。他雖逃去,我有本事告一狀,叫按院拿了他來。”水運道:“他是北直隸人,又不是屬山東管,就是按院也拿他不來。”過公子道:“要拿他來也不難,只消我四人,共告一狀,說他口稱千軍萬馬,殺他不過,意在謀反,故屢屢逞雄,打奪四人,欲爲聚草屯糧之計,聳動按台,要他上本。
等本上了,我四家再差人進京,稟明各位大人,求他們暗暗相助,發下命令來拿人,那時他便有萬分膂力,也無用了。”大家聽了,俱歡喜道:“此計甚妙。”因叫人寫了一張狀子,四人同出名,又寫水運作見證,約齊了,竟同到東昌府,來候馮按院放告日期,竟將狀子投上。馮按院細細看了見證,合著鐵公子前告之事,欲待就將鐵公子先告他之事批明不准,又恐他們謗他聽信一面之辭。欲要叫他四人面審,卻恐傷體面,因見水運是見證,就出一根簽,先拿水運赴審。
原來水運敢做見證,只倚著四公子勢力,料沒甚辯駁。忽見按院一根簽,單單拿他去審,自己又沒有前程,嚇得魂飛天外,滿身上只是抖。差人聞知他是水運,哪管他的死活,扯著就走。水運看著四公子,著急道:“這事怎麽了!還求四位一齊進去,見見方好。恐怕我獨自進去,沒甚情面,一時言語答應差了,要誤大事。”四公子道:“正該同見。”遂一齊要進去。差人不肯道:“老爺吩咐,單拿水運,誰有此大膽,敢帶你們衆人進去?”四公子無法,只得立住,因讓差人單帶水運到丹墀下,跪稟道:“蒙老爺見差,水運拿到。”
馮按院叫帶上來。差人遂將水運直帶至公座前跪下。馮按院因問道:“你就是水運麽?”水運戰戰兢兢的答應道:“小的正是水運。”馮按院又問道:“做見證的就是你麽?”水運道:“正是小的。”馮按院又問道:“這證見是你自己情願做的,還是他四人強你做的?”水運道:“這證見也不是四人強小的做,也不是小的自情願做,只因這鐵中玉謀反之言,是小的親耳聽見,故推辭不得。”馮按院道:“這等說來,這鐵中玉謀反是真了?”水運道:“果然是真。”馮按院道:“既真,你且說這鐵中玉說的是什麽謀反之言。”水運道:“這鐵也殺他不過。
“馮按院又問道:“這鐵中玉謀反之言,還是你獨自聽見的,還有別人亦聽見的?”水運道:“若是小的獨自聽見的,便是小的冤枉他了。這句話實實與他們四人一同聽見的。他們四人要做原告,故叫小的做見證。”馮按院道:“既是你們五人同聽見,定有同謀,卻在何處?”
水運因不曾打點,一時說不出,口裏只管咯咯的打舌花。
馮按院看見,忙叫拿夾棍來。衆衙役如虎如狼,吆喝答應一聲,就將一副短夾棍,丟在水運面前。水運看見,嚇得魂不附體,面如土色。馮按院又用手將案一拍道:“問你在何處聽見,怎麽不說?”水運慌做一團,沒了主意,因直說道:“這鐵中玉謀反之言,實實在過其祖家裏聽得的。”馮按院道:“這鐵中玉既是大名府人,爲何到得過其祖家裏來?”水運道:“這鐵中玉訪知過其祖是宦家豪富,思量劫奪,假作拜訪,故到他家。”
馮按院又問道:“你爲甚也在那裏?水運道:“這過其祖是小的女婿家,小的常去望望,故此遇見。”馮按院又問道:“你遇見他二人時,還是吃酒,還是說話,還是廝鬧?”水運見按院問的兜搭,一時摸不著頭路,只管延捱不說。馮按院因喝罵道:“這件事,本院已明知久矣!你若不實說真情,我就將你這老奴才活活夾死!”
水運見按院喝罵,一發慌了,只得直說道:“小的見他二人時,實是吃酒。”馮按院又問道:“你可曾同吃?”水運道:“小的撞見,也就同吃。”馮按院又問道:“這王、李、張三人,又是怎生來的?”水運道:“也是無心陸續撞來的。”馮按院又問道:“他三人撞來,可曾同吃酒?”水運道:“也曾同吃。”
馮按院又問道:“你五人既同他好好吃酒,他要謀反,你五人必定也同謀了,爲何獨來告他?”水運道:“過其祖留鐵中玉吃酒,原是好意,不料鐵中玉吃到酒醉時,卻露出本相來,將酒席掀翻,抓人亂打,打得衆人跌跌倒倒,故賣嘴說出’千軍萬馬殺他不過’謀反的言語來。還說要將四家蕩平做寨費,故四人畏懼,投首到老爺台下。若系同謀,便不敢來出首了。”
按院道:“抓人廝打,只怕還是掩飾,彼此果曾交手麽?”水運道:“怎不交手?打碎的酒席器皿還在,老爺可差人去查看。”
馮按院道:“既相打,他從大名府遠來,不過一人,你五家主衆仆多,自然是他被傷了,怎麽倒告他謀反?”水運道:“這鐵中玉雖只一人,他動起手來,幾十人也打他不過。因他有些本事,又口出大言,故過其祖等四人告他謀反。”馮按院又問道:“這鐵中玉可曾捉獲?”水運道:“鐵中玉猛勇絕倫,捉他不住,被他逃走了。”
馮按院叫吏書將水運的口詞,細細錄了,因怒駡道:“據你這老奴才供稱,只不過一群惡少酒後之毆,怎就妄告謀反?
鐵中玉雖勇,不過一人,豈有一人敢於謀反之理?就是他說千軍萬馬,殺他不過,亦不過賣口算勇,並非謀反之言。你說鐵中玉逃走,他先已有詞,告你們朋謀陷害,怎說逃走?據二詞看來,吃酒是真,相打是真,他只一人,你們五人並奴僕一干,則你們謀陷是實,而你們告他謀反毫無可據,明明是虛。本院看過、王、張、李四人,皆貴門子,怎肯告此謊狀?一定是你這老奴才與鐵中玉有仇,在兩邊挑起事端,又敢來硬做證見,欺瞞本院,情殊可恨!”說著將手在筒內拔了六根簽,丟在地下,叫拿下去打。
衆皂隸聽了,吆喝一聲,就將水運扯下去,托翻在地,剝去褲子,擎著頭腳,只要行杖,嚇得水運魂都沒了,滿口亂叫道:“天官老爺,看鄉紳體面饒了吧!”馮按院因喝道:“看哪個鄉紳體面?”水運道:“小的就是兵部侍郎水居一的胞弟。”
馮按院道:“你既是他胞弟,可知水侍郎還有甚人在家?”水運道:“家兄無子,只有小的親侄女在家看守,甚是孤危。前蒙老爺大恩,賞了一張禁人強娶的告示張挂,近日方得安寧,舉家感思不盡。”馮按院道:“這等是真了。你既要求本院饒你,你可實在說來,與鐵中玉有甚仇隙,要陷害他?”水運被衆皂隸撳在地下,屁股朝天,正在求生不得之際,哪里還敢說謊?只得實說道:“小的與鐵中玉原無仇隙,只因過其祖要拉小的在內。”馮按院道:“一則念你是鄉紳子弟,二則看四公子面上,饒了你,快出去,勸四位公子息訟,不要生事!”因叫一個書吏押著水運,將原狀與鐵公子的呈子,並水運供稱的口詞,都拿出去與四位公子看,又吩咐道:“你就說此狀,老爺不是不行,若行了,審出這樣的情由,於四位實有不便。”
吩咐完,因喝聲“押出去”。
水運聽見,就象鬼門關放赦一般,跟著書吏,跑了出來,看見四公子,只是伸舌道:“這條性命,幾乎送了。馮老爺審事,真如明鏡,一毫也瞞他不得,快快去吧!”四公子看見鐵公子已先有呈子,盡皆驚駭道:“我們只道他害怕逃了去,誰知他反先來呈明,真真算能事。”又見水運害怕,大家十分沒興,只得轉寫一帖子,謝了按院,走了回來,各自散去。
別人也漸漸丟開,惟過公子終放心不下,見成奇進京去,久無音信,又差一人妥當家人,進京去催信。正是:青鳥不至事難憑,黃犬無音側耳聽。
難道花心不輕露,牢牢密密護金鈴?
按下過公子又差人進京不提。卻說先差去的家人並成奇,到了京中,尋見過學士,將過公子的家書呈上。過學士看了,因叫成奇到書房中,與他坐了,細細問道:“大公子爲何定要娶這水小姐?這水小姐的父親已充軍到邊去了,恐怕門戶也不相當。”成奇道:“大公子因訪知這水小姐是當今的淑女,不但人物端莊、性情靜正一時無兩;只那一段聰明才幹,任是材智人,也算她不過。故大公子立誓要求爲她爲配。”過學士因笑道:“癡兒子,既然要求她爲配,只消與府縣說知,央他爲媒,行聘去娶就是了,何必又要你遠遠進京來見我,又要我遠遠到邊上去求她父親?”成奇道:“大公子怎麽不求府縣,正爲求府縣,用了百計千方,旨了萬千氣力,俱被這水小姐不動聲色,輕輕的躲過,到底娶她不來。莫說府縣壓服她不倒,就是新到的馮按院,是老爺的門生,先用情爲大公子連出兩張虎牌,限一月成婚,人盡道再無移改的了,不料這水小姐,真真是個俏膽潑天,竟寫了一道本章,叫家人進京擊登聞鼓,參劾馮按院。”
過學士聽了,驚訝道:“小小女子,怎有這等大膽,難道不怕按院拿她?成奇道:“莫說她不怕拿,她等上本的家人先去了三日,她偏有膽氣,將參他的副本,親自當堂送與馮按院看。馮按院看見參得厲害,竟嚇慌了,再三苦苦求她,她方說出上本家人姓名,許他差飛馬趕回。馮按院曉得她是個女中豪傑,惹她不得,故後來轉替她一張禁人強娶的告示,挂在門前,誰敢問她一問?大公子因見按院也處她不倒,故情急了,只得托晚生傳達此情,要老爺求此淑女,以彰關睢雅化。”
過學士聽了,又驚又喜道:“原來這水小姐如此聰慧,怪不得癡兒子這等屬意。但這水居一也是個倔強任性之人,最難說話,雖與我同朝同裏,往來卻甚疏淡。況他無子,止此一女,未知他心屬意何人。若在往日求他,他必裝模做樣,今幸他遣戍邊庭,正在患難之際,巴不得有此援引,我去議親,不愁不成。”成奇道:“老爺怎生樣去求?”過學士道:“若論求親之事,原該托一親厚的媒人,先去道達其意,講得他心允了,然後送定行聘。只是他如今充軍邊遠,離京一二千里,央誰爲媒去好?若央個小官,卻又非禮;若求個大老,大老又豈可遠出?況大老中,並無一人與他親厚,莫若自寫一封書,再備一副厚禮,就煩成兄去自求吧。”成奇道:“老爺寫書自求,倒也捷徑。若書中隱隱許他辯白,他貪老爺的勢力,自然依允。
倘若畢竟執拗不從,他已問軍,必有衛所管轄之官,並親臨上司,老爺可再發幾個圖書名帖,與晚生帶著,臨時或勸諭他,或挾制他,不怕他不允!”過學士點頭稱”是”。因一一打點停當,擇個日子,叫成奇依舊同了兩個得力的家人同去。正是:關雎須要傍河洲,展轉方成君子逑。
若是三星不相照,空勞萬里衾衣。
話說水侍郎在兵部時,在邊關有警,他力薦一員大將,叫做侯孝,叫他領兵去守禦。不期這侯孝是西北人,爲人猛勇耿直,因兵部薦他爲將,竟不曾關會得主帥,徑自出戰。邊帥惱他,暗暗將前後左右的兵將俱撤回,使他獨力無援,苦戰了一日,不曾取勝,因衆口一詞,報他失機,竟拿了下獄。遂連累水侍郎薦舉非人,竟問了充軍,貶到邊庭。水侍郎又爲人寡合,無人救解。只得竟到貶所,一年有餘。雖時時記念女兒,卻自身無主,又在數千里之外,只得付之度外。
不料這日正閑坐無聊,忽報京中過學士老爺差人候見。此時水侍郎雖是大臣被貶,體面還在,然名在軍籍,便不好十分做大,聽見說過學士差人,不知爲甚事,只得叫請進來。成奇因帶了兩個家人進去,先送上自己的名帖,說是過學士的門客。
水侍郎把他請進,一面進坐侍茶,一面問道:“我學生蒙聖恩貶謫到此,已不齒於朝紳,長兄又素昧生平,不知何故不憚一二千里之遙,跋涉到此?”成奇因打了一恭道:“晚生下士,怎敢來候見老先生?只因辱在過老先生門下,今皆過老先生差委,有事要求老先生,故不惜奔走長途,斗膽上謁。”水侍郎道:“我學生雖與過老先生忝在同鄉,因各有官守,相接轉甚疏闊。自從貶謫到邊,一發有雲泥之隔。不知有何見諭,直勞尊兄遙遙到此?莫非朝議以我前罪尚輕,又加以不測之罪麽?”
成奇道:“老先生受屈之事,過老先生常說,不久就要爲老先生辯明,非爲此也。所爲者,過老先生大公子,年當授室之時,尚未有佳偶。因訪知老先生令愛小姐,乃閨中名秀,又擅林下高風,誠當今之淑女,願以絲蘿附喬木久矣。不意天緣多阻,老先生複屈于此,不便通媒人,當俟老先生高升複任,再遣冰人,又恐失桃夭之時。今過老先生萬不得已,只得親修尺楮,一並不腆之儀,以代斧柯。”因叫兩個家人,將書劄呈上,又打一躬道:“書中所懇,乞老先生俯允。”
水侍郎接了書,即拆開細看,看完了,見書中之意,與成奇所說相同,因暗想道:“這過學士在朝爲官,全靠諂媚,非吾輩中人。他兒子遊浪有名,怎可與我女兒作配?況我女兒在家,這過公子既要求她,裏巷相接,未有不先求近地,而竟奔波于遠道者,今竟奔波遠道而不辭者,必近地求之而不得也。
我若輕率應承,倘非我女兒所願,其誤非校”因將書袖了,說道:“婚姻之事,雖說父命主之,經常之道也。然天下事,有經則有權,有常則有變。我學生孤官弱息,蒙過老先生不鄙,作蘋蘩之采,可謂榮幸矣。今我學生宦京五載,又戍邊年餘,前在京已去家千里,今去京則又倍之,則離家之久,去家之遠,可想而知。況我學生無子,止此弱息,雖女猶男,素不曾以閨中視之,故産業盡聽其掌管,而議婚一事,久已囑其自擇矣,此雖未合經常,聊從權變耳。過公子既不以小女爲陋,府尊,公祖也,縣尊,父母也,舍弟親叔也,何不一絲系之,百輛迎之,胡舍諸近,而求諸遠也?”成奇道:“老先生台諭,可謂明見萬里。過公子因夢想好逑,恨不能一時即遂鐘鼓琴瑟之願,故求之公祖,公祖已許和諧;求之父母,父母已允結縭;求之親叔,親叔已經納聘。然反復再四,而淑女終必以父命爲婚姻之正。故過老先生熏沐遣晚生賓士以請也。”
水侍郎聽見說女兒不肯,已知此婚非女兒所願,因說道:“小女必待父命,與過老先生必請父命者,固守禮之正也。但我學生待罪于此,也是朝廷之罪人,非複家庭之嚴父矣。旦夕生死,且不可測,安敢複問家事?故我學生貶謫年餘,並不敢以一字及小女長短者,蓋以臣罪未明也,君命未改也。若當此君命未改,臣罪未明之時,而即遙遙私圖兒女之婚姻,則是上不奉君之命,下不自省其罪也,其罪不更大乎,斷乎不敢!”
成奇道:“老先生金玉之言,自是大臣守正,不欺室漏。然禮有貶之輕,而伸之重者。如老先生今日,但曲賜一言,即成百年秦晉之好,孰重孰輕?即使在聖主雷霆之下,或亦憐而不問也。”
水侍郎道:“兄但知禮可貶,而不知禮之體有不可貶者。
譬如今日,我學生在患難中,而小女孤弱,不能拒大力之求,凡事草草爲之,此亦素患難之常,猶之可也。倘在患難中,而不畏患難,必以父命爲正,此賢女之所爲也。女既待父之正,則爲父者自不容以不正教其女也。若論婚姻之正,上下有體,體卑而強尊之,謂之瀆,體尊而必降之,謂之褻。以我學生被謫在此,體卑極矣,有勞尊兄遠系赤繩,則我學生以爲僭而不敢當矣。若以我學生昔日曾備員卿貳,亦朝廷侍從之官也,倘勞絲蘿下結,即借鴛鴦爲斧柯之用,亦無不可。何竟不聞,而乃自遣尺書,爲析薪之用,不亦太褻乎!尊兄試思之,可不可也?”
成奇被水侍郎一番議論,說得頓口無言,捱了半晌,因複說道:“晚生寒賤下士,實不識台鼎桃夭大義。但奉過老先生差委而來,不過聊充紅葉青鸞之下塵,原不足爲重輕。設於禮有舛錯,望老先生勉而教之,幸勿以一介非人,而誤百年大事。”
水侍郎道:“尊兄周旋,亦公善意。但我學生細思此婚,實有幾分不妥。”成奇道:“有何不妥?”水侍郎道:“過老先生乃台鼎重臣,我學生系沙場戍卒,門戶不相當,一也;女無母而孤處於南,父獲罪而遠流於北,音信難通,請命不便,二也;我學生不幸,門祚衰涼,以女爲子,於歸則家無人,贅入則亂宗祀,婚姻不便,三也。況議婚未有止憑兩姓,而擇婿未有不識其面者也。敢煩成兄,善爲我辭,爲感。”
成奇又再三撮合,而水侍郎只是不允。因送成奇到一小庵住下,又議了兩三日,成奇見沒處入頭,只得拿了過學士的名帖,央衛所管轄之官,並親臨上司武弁,或來勸勉,或來挾制,弄得個水侍郎一發惱了,因回復成奇道:“我水居一是得罪朝廷,未曾得罪過學士,而過學士爲何苦苦以聲勢相加?我水居一得罪朝廷,不過一身,而小女家居,未嘗得罪,爲何苦苦逼婚?煩成兄爲我多多達意:我水居一被貶以來,自身已不望生還久矣,求其提拔,吾所不願;彼縱加毀,吾亦不畏。原禮原書,乞爲繳上。”成奇無可奈何,只得收拾回京。正是:鐵石體難改,桂薑性不移。
英雄甯一死,決不受人欺。
成奇回到京中,將水侍郎倔強不從之言,細細報知過學士。
過學士滿心大怒,因百計思量,要中傷水侍郎。過不得半年,恰值邊上忽又有警,守邊將遇俱被殺傷。一時兵部無人,朝廷關廷臣舉薦。過學士合著機會,因上一本道:“邊關屢失,皆因舊兵部侍郎水居一誤用侯孝失機之所致也。今水居一雖遣戍,實不足盡辜;而侯孝尚系獄遊移,故邊將不肯效力也。懇乞聖明大奮乾斷,敕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即將侯孝審明定罪,先正典刑,再逮還水居一,一併賜死。則雷霆之下,舉薦不敢任情,將士感奮,自然效力,而邊關不愁靖矣。”
不日旨下,依擬。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只得奉旨提出侯孝,會審定罪。只因這一審,有分數:李白重逢,子儀再世。
不知後事何知,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拼死命救人爲識英雄
詞曰:
肉眼無知肉食鄙,昂藏英雄,認作駑駘比;不是虛縛拘其體,定是苛文致其死。
自分奇才今已矣,豈料臨刑,突爾逢知己。拔起邊庭成大功,始知國事能如此。
調寄《蝶戀
花》
話說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接了聖旨,隨即會同定了審期,在公衙門提出侯孝來同審。這日,適值鐵公子因有事到京中來省親,問道:“母親,父親因爲什麽公務出門?”
石夫人道:“爲審一員失機該殺的大將,這件事已審過一番,今奉旨典刑,不敢耽延,大清晨就去了。”鐵公子道:“孩兒聽得邊關連日有警,正在用人之際,爲何反殺大將?父親莫要沒主意,待孩兒去看看。”石夫人道:“看看也好,只是此乃朝廷大事,不可多嘴。”鐵公子應諾,因叫長班領到三法司衙門去看。只見那大將侯孝,已奉旨失機該斬,綁了出去,只待午時三刻,便要行刑。鐵公子因分開衆人,將那大將一看,只見那人年紀只有三十上下,生得豹頭環眼,燕頷虎須,十分精悍。心下暗驚道:“此將才也,爲何遭此!”因上前問道:“我看將軍堂堂凜凜,自是英傑中人,爲何殺人不過,失了事機?”
那大將聽見說他殺人不過,不禁暴聲如雷道:“大丈夫視死如歸,便死便殺,也不爲大事。只是我侯孝兩臂有千斤之力,一身有十八般本事,怎的說殺人不過,失了什麽事?”鐵公子道:“既不失機,爲何獲此大罪?請道其詳。”那大將道:“罷了,事到如今,說也無益。”鐵公子道:“不說也罷。只是目今邊庭正需人用,將軍還能戰否?”那人道:“斬將搴旗,本是分內事,有甚不能?”
鐵公子聽了,便不再問,竟氣忿忿直沖進三法司堂上來,大聲說道:“三位老大人乃朝廷卿貳大臣,宜真心爲國!爲何當此邊庭緊急之秋,國家無人之日,乃循案牘具文而殺大將,誤國不淺!請問還是爲公乎,爲私乎?竊爲三大人不取也!”
刑部侍郎王洪與大理寺卿陳善、都察院鐵英三人,因過學士本上有”先正典刑”之言,聖上准了,便不敢十分辯駁。雖同擬了一個斬字,請下旨來,心下卻總有幾分不安。忽見有人嚷上堂來,不覺又驚又喜又怒,再細看時,卻認得是鐵公子。刑部與大理寺不好作威,倒是鐵都院先拍案怒駡道:“好大膽的小畜生,這是朝廷的三法司,乃王章國憲森嚴之地,三大臣奉旨在此審獄決因。你一介書生,怎敢到此狂言。法不私親,快與我拿下!”
鐵公子大叫道:“大人差矣!朝廷懸登聞鼓於國門,凡有利弊,尚許諸人直言無隱,怎出生入死之地,不容人伸冤。”
鐵都院道:“你是侯孝甚人,爲他伸冤?”鐵公子道:“孩兒素不識侯孝,怎爲他伸冤?但念人材難得,乃爲朝廷大將伸冤。”
鐵都院道:“朝廷大將,生殺自在朝廷,關你何事,卻如此胡爲?快與我拿下!”衙役見都院吩咐,只得上前來拿。
刑部與大理寺都搖頭道:“且慢!”因將鐵公子喚到公座前,好言撫慰道:“賢契熱腸直性,雖未爲不是,但國有國法,官有官體,獄有獄例,自難一味鹵莽而行。就是這侯孝失機一案,已系獄經年,水居一兵部又爲他謫戍,則當時論其非而議其過者,不只一人矣。豈至今日過犯尚存,罪章猶在,而問官突然辨其無罪,此國法、官體、獄情之所必無也。設有議輕之奏,尚不敢擅滅重條,況過學士彈章請斬,而聖旨明已依擬,則問官誰敢立異爲之請命哉?勢不可也”鐵公子聽了,怫然長歎道:“二位大人之言,皆庸碌之臣貪位慕祿保身家之言也,豈真心王室,以國事爲家事者所忍出哉?倘國法、官體、獄情必應如此,則一下吏爲之有餘,何必老大人爲股肱腹心耶?且請問古稱堯曰宥之三,臯陶曰執之三,此何意也?若果如此言,則今日所爲,大非盛世君臣矣。”
王洪、陳善聽了,俱默默無言。鐵都院因說道:“癡兒子,無多言,這侯孝一死不能免矣。”鐵公子忿然曰:“英雄豪傑,天生實難,大人奈何不惜?若必斬侯孝,請先斬我鐵中玉。”
鐵都院道:“侯孝前之失機,已有明據,斬之不過一駑駘耳,何足爲怪?”鐵公子道:“人不易知,知人不易。侯孝氣骨昂昂,以之守邊,乃萬里長城也。一時將帥,恐無其比。”鐵都院道:“縱使有才,其如有罪何?”鐵公子道:“自古之英雄,往往有罪朝廷,所以有戴罪立功之條,正此意也。”王洪道:“用他必須人保,你敢力保麽?”鐵公子道:“倘赦侯孝,使之複將,不能成功,先斬我鐵中玉之頭,以謝輕言之罪。”
王洪、陳善因對鐵都院道:“此乃衆人屬目之地,既是令公子肯挺身力保,則此番舉動,料不能隱瞞也。若定然不聽,我三人只合據實奏聞,請旨定奪。”鐵都院到此地步,也無可奈何,只得聽從。王洪因喚轉侯孝,依舊下獄,就叫鐵公子面寫一張保狀,著差人事帶起,然後三人寫了一本,登時達上。
此時邊庭正緊急,拜本上去,只隔一日,就禦批下來道:邊關需人正急,鐵英子鐵中玉既盛稱侯孝有才,可禦邊患,朕豈不惜?今暫赦前罪,假借原銜,外賜劍一口,凡邊庭有警之處,俱著即日領兵救援破敵,倘能成功,另行升賞,如再失機,即著梟示九邊,以儆無能。水居一前薦,鐵中玉後保,俱照侯孝功罪,一體定其功罪。嗚呼,使其過正,以勖其功,朕所望也。死于法何如死於敵,爾其懋哉!欽此。
聖旨下了,報到獄中,侯孝謝過聖恩,出了獄,且不去料理軍務,先騎著一匹馬,一徑來拜謝鐵公子。二人相見,英雄識英雄,彼此愛慕至極。鐵公子留飯,侯孝也不推辭,說一回劍術,談一回兵機,二人痛飲了一日,方才別去。到第二日,兵部因邊庭乏人,又見期限緊急,一面料理兵馬,一面就催促起身。侯孝這番到邊,雖說帶罪,卻是禦批,更加賜劍,邊帥無人敢與他作梗,故得任意施展。不半年,報了五捷,邊境一時肅清。天子大悅,即升總兵。水居一先複了侍郎之職,後因屢捷,加升尚書。鐵中玉力保有功,特授翰林院待詔。鐵中玉上疏辭免,願就制科。過學士自覺無顔,只得告病不出。正是:冤家初結時,只道佔便宜。
不料多翻複,臨頭悔是遲。
卻說水居一升了尚書,欽詔回京,何等榮耀。那些衛所管轄之官,並上司武弁,前爲過學士出力作惡者,盡皆慌了,無不自縛俯首請罪,水尚書肚皮寬大,俱不與他較量,到了京中,見過聖上,謝了恩,聞知鐵公子在三法司堂上,以死力保侯孝,侯孝方能成功,又訪知他前曾打入大候養閑堂,救出了韓願妻女,既感其恩,又慕其豪傑,到了尚書的任,即用兩個名帖,來拜鐵都院父子。鐵都院接見,略敘寒溫,水尚書即欲請鐵公子來相見。鐵都院道:“今秋大比,他在西山藏修,故有失迎候。”水尚書道:“我學生此來,雖欲拜謝賢契喬梓提拔之恩,然實慕令公子少年許多英雄作用,欲求一見,以慰平生,奈何無緣,卻又不遇!”鐵都院道:“狂妄小子,浪得虛名,我學生正以爲憂,屢屢戒飭,怎老先生轉過爲垂譽,何敢當也!”
水尚書道:“令公子俠烈非狂,真誠無妄,學生非慕其名,正慕其實,故殷殷願見也。”鐵都院道:“下學小子,既蒙援引,誠厚幸也,自當遣其上謁。”水尚書道:“倘蒙賜顧,乞先示知,以便掃門恭候。”再三懇約,方才別去。正是:驅馬明所好,溯洄願言清。
殷勤胡若此,總是爲伊人。
鐵都院本意原不欲兒子交接,因水尚書投帖來拜,又再三要見,不可十分過辭,只得差人到西山,報與鐵公子知道,就叫他進城來回拜。鐵公子聞知,因想道:“他來拜我,只不過爲我保了侯總兵,連他都帶升了,感謝之意,何必面見?”因吩咐來役道:“你可稟上太爺,就說我說,既要山中讀書,長安城中,乃冠蓋往來之地,哪里應酬得許多?求老爺一概謝絕爲妙。”
來役領命回復鐵都院。鐵都院點頭道:“這也說得是。”
因自來答拜。見了水尚書,即回說道:“小兒聞老先生賜教,即要趨承領訓,不期臥病山中,不能如願,獲罪殊深,故我學生特先代爲請荊,稍可步履,即當走叩。”水尚書道:“古之高人,只許人聞其名,不許人識其面,正今日令公子之謂也,愈令我學生景仰不盡。”說罷,鐵都院辭了出來。
水尚書因暗想道:“我女兒冰心,才貌出衆,聰慧絕倫,我常慮尋不出一個佳婿來配她。今日看起這鐵公子來,舉動行事,大有可爲,況聞他尚未婚娶,又與我有恩,若舍此人不求,真可謂當面錯過矣。但不知人物生得如何,必須見面,方可決疑。”主意定了,即差人去細細訪問,鐵公子可在西山讀書否?
差人回報,果在西山讀書。水尚書因瞞著人,到第二日,起個絕早,竟是便服,只自騎了一匹馬,帶了三四個貼身伏侍的長班,悄悄到西山來拜鐵公子。
此時鐵公子朝飯初罷,見差役報知水尚書來拜,他打動了水小姐之念,正在那裏癡想道:“天下事奇奇怪怪,最料不定,再不料無心中救侯孝,倒象有心去救水尚書的一般。設使當日不在縣堂之上,遇見水小姐。今日與水尚書有此機緣,若求他女兒爲婚,未必不允,但既有了這番嫌疑,莫說我不便去求他,就是他來求我,我也不便應承,有傷名教。想將起來,有情轉是無情,有恩轉是無恩,有緣轉是無緣,老天何倒若此!”
正沈吟思索,忽見一個長髯老者,方巾野服,走進方丈中來,到了面前,叫一聲:“鐵兄,何會面之難也,不怕令人想煞!”鐵公子倉猝中不知是誰,因信口答道:“我鐵中玉面皮最冷,定是不曾面會,今既會了,只怕又未必想了。”因迎下來施禮。那老者還禮畢,因執著鐵公子的手,細細端詳道:“未見鐵兄還是虛想,今既見鐵兄,實實要想了。我學生一還京,即登堂拜謝,不期止謁見尊公,而未得親睹台顔,悵然而返。
後蒙尊公許我一會,又慎重自持,不肯賜顧。我學生萬不得已,故今悄地而來,幸勿罪其唐突也。”
鐵公子聽了,驚訝道:“這等說來,卻就是水先生了。”
水尚書道:“正是學生水居一。”因叫長班送上名帖。鐵公子道:“晚生後學,偶爾憐才,實不曾爲青天而掃浮雲,何敢當老先生如此鄭重?”水尚書道:“我學生此來,實不爲一身一官而謝提拔,乃慕長兄青年,有此明眼定識,熱腸壯氣,誠當今不易得之英雄,故願一識荊州耳。”鐵公子因連連打恭道::原來老先生天空海闊,別具千秋,晚生失言矣。”因請坐奉茶,一面叫人備酒留飯,與水尚書對飲。
水尚書原有意選才,故諄諄問訊。鐵公子見水尚書遠道而來,破格相待,以爲遇了知己,便傾蓋而談。談一會經史文章;又談一會孫、吳韜略,論倫常則名教真傳,論治化則經綸實際,莫不津津有味,鑿鑿可行。談了許久,喜得水尚書頭如水點,笑如花開,不住口的贊羨道:“鐵兄高才,殆天授也!”
又談了半晌,水尚書忍不住,因對鐵公子道:“我學生有一心事,本不當與兄面言,因我與兄相遇在牝牡驪黃之外,故不復忌諱耳。”鐵公子道:“晚生忝居子侄,老先生有言進而面教之,甚盛心也。”水尚書道:“我學生無子,只生一女,今年一十八歲。若認姿容,不敢誇天下無二;若論她聰慧多才,只怕四海之內,除了長兄,也無人堪與作對。此乃學生自誇之言,長兄也未必深信。幸兄因我學生之言,而留心一訪,或果了然不謬,許結絲蘿,應使百輛三星無愧色,而鐘鼓琴瑟有正音也。婚姻大事,草草言之,幸長兄勿哂。”
鐵公子聽了,竟呆了半晌,方歎一口氣道:“老天,老天,既生此美對,何又作此惡緣?奈何,奈何!”水尚書見鐵公子沈吟嗟歎,因問道:“長兄莫非已諧佳偶?”鐵公子連連搖頭道:“四海求凰,常鄙文君非淑女,何處覓相如之配?”水尚書道:“既未結縭,莫非疑小女醜陋?”鐵公子道:“有美一人,舉國皆知爲孟光,但恨曲徑相逢,非河洲大道,鳩巢鵲奪,恐遣名教羞耳。坐失好逑,已抱終身大恨,今複蒙老先生議及婚姻,更使人遣恨於千秋也。”水尚書聽見鐵公子說話,隱隱約約,不明不白,因說道:“長兄快士,有何隱衷,不妨直述,何故作此微詞?”鐵公子道:“非微詞也,實至情也,老先生歸而詢之,自得其詳矣。”
水尚書因離家日久,全未通音信,不知女兒近作何狀,又見鐵公子說話,鶻鶻突突,終有曖昧,不可明言,遂不復問。
又說些閒話,吃了飯,方別了回去。正是:來因看衛,去爲問羅敷。
欲遂室家願,多勞父母圖
水尚書別了回來,一路上暗想道:“這鐵公子果然是個風流英俊,我女兒的婚姻,斷乎放他不得。但他說話模糊,似推又似就,似喜又是怨,不知何故。莫非疑我女兒有甚不端?但我知女兒的端正靜貞,出於性成,非矯強爲之,料沒有非禮之事。只怕還是過學士因求親不遂,布散流言,這都不要管他。
我回去且與他父親定了婚姻之約,任是風波,便不能搖動矣。”
主意定了,到私衙,擇個好日,即央個相好同僚,與鐵都院道達其意。鐵都院因過學士前參水尚書,知是爲過公子求親不遂,起的釁端,由此得知水小姐是出類撥萃的多才女子,正想爲鐵公子擇配,忽見水尚書央人來議親,正合其意,不勝歡喜,遂滿口應承。水尚書見鐵都院應承,恐怕有變,遂連忙交拜請酒,又央請同僚催促鐵都院下定。
鐵都院與石夫人商量道:“中玉年也不小,若聽他自擇,擇到幾時?況我聞這水小姐,不獨人品端莊,又兼聰慧絕倫。
過學士的兒子,百般用計求她,她有本事百般拒絕。又是個女中豪傑,正好與中玉作配。今水尚書又來催定,乃是一段良緣,萬萬不可錯過。”石夫人道:“這水小姐既聞她如此賢慧,老爺便拿定主意,竟自爲他定了,也不必去問兒子,若去問他,他定然又有許多推辭的話。”鐵都院道:“我也是這等想。”
老夫妻商量停當,遂不通知鐵公子,竟自打點禮物,擇個吉日,央同僚爲媒,下了定後,方著人去與鐵公子賀喜。
鐵公子聞知,吃了一驚,連忙入城來見父母道:“婚姻大事,名教攸關,欲後正其終,必先正其始。若不慎其初,草草貪圖才貌,留嫌隙與人談論,便是終身之玷。”鐵都院道:“我且問你,這水小姐想是容貌不美麽?”鐵公子道:“若論水小姐的容貌,真是秋水爲神玉爲骨,誰說她不美?”鐵都院道:“容貌既美,想是才智不佳?”鐵公子道:“若論水小姐的才智,真是不動聲色,而有神鬼不測之機,誰說她不佳?”鐵都院道:“既有才智,想是爲人不端?”鐵公子道:“若論水小姐爲人,真可謂不愧鬼神,不欺暗室,誰說她不端?”鐵都院與石夫人聽了,俱笑將起來道:“這水小姐既爲人如此,今又是父母明婚正娶,有甚嫌隙,怕人談論?”
鐵公子道:“二大人跟前,孩兒不敢隱瞞。若論這水小姐的分明窈窕,孩兒雖寤寐求之,猶恐不得。今天從人願,何敢矯情?但恨孩兒與水小姐無緣,遇之於患難之中,而相見不以禮,接之於嫌疑之際,而貞烈每自矢。今日到底能成全,則前日之義俠,皆屬有心,故寧失閨閣之佳偶,不敢作名教之罪人。”
遂將前日遊學山東,怎生遇見過公子搶劫水小姐,怎生縣堂上救回水小姐,自己又怎生害病,又怎生接去養病之事,細細說了一遍。
鐵都院夫妻聽了,愈加歡喜道:“據你這等說起來,則你與水小姐正是有恩有義之俠烈好逑矣。事既大昭於耳目,心又無愧於夢寐。始患難則患難爲之,終以正則以正爲之,有何嫌疑之可避?若今必避嫌疑,則昔之嫌疑,終洗不清矣。此事經權常變,按之悉合,吾兒無多慮也。快去安心讀書,以俟大小登科,娛我父母之晚景。”
鐵公子見父母主意已定,料一時不能挽回,又暗想道:“此事我也不消苦辭,就是我從了,想來水小姐亦不從,且到臨時,再作區處。”因辭了父母,依舊往西山讀書去了。正是:君子喜從名教樂,淑人遠避禽獸聲。
守貞月老難爲主,持正風流是罪人。
按下鐵公子爲婚事躊躇不提。卻說水尚書爲女兒受了鐵公子之定,以爲擇婿得人,甚是歡喜。因念離家日久,又見宦途危險,遂上本告病,辭了回去。朝廷因憐他被謫,受了苦難,再三不允。水尚書一連上了三疏,聖旨方准他暫假一年,馳驛還鄉,假滿複任。水尚書得了旨,滿心歡喜,便忙忙收拾回去。
這番是奉旨馳驛,甚是榮耀。早有報人報到曆城縣,報人寫了大紅條子到水府來。初報復侍郎之職;次報升尚書;今又報欽假馳驛還鄉。水小姐初聞,恐又是奸人之計,還不深信,後見府俱縣差人來報,雖信是真,但不知是甚緣故,終有幾分疑慮。
過了兩日,忽水運走來獻功道:“賢侄女,你道哥哥的官,是怎生樣複任的?”冰心小姐道:“正爲不知,在此疑慮。”
水運道:“原來就是鐵公子保奏的。。”冰心小姐笑道;”此話一發荒唐。鐵公子又不是朝廷大臣,一個書生,怎生保奏?”水運道:“也不是他特保哥哥的。只因哥哥貶官,原爲舉薦了一員大將,那大將失了機,故帶累哥哥貶謫。前日過公子要娶你,因你苦以無父命推辭,他急了,只得求他的父親過學士,寫書差人到邊上去求哥哥。不料哥哥又是個不允,過學士就記了恨。
又見邊關有警,他遂上了一本,說邊關失事,皆因舉薦非人之罪輕了,因乃請旨要斬哥哥與這員大將,聖旨准了。這日三法司正綁那員大將去斬,恰好鐵公子撞見,看定那員大將是個英雄,因嚷到三法司堂上,以死保他。三法司不得已,只得具疏請命。朝廷准了,就遣那大將到邊,帶罪征伐,不期那員大將果然是個英雄,一到邊上,便將敵兵殺退,成了大功。朝廷大喜,道你父親舉薦得人,故召還複任,又加升尚書。推起根由,豈不是鐵公子保救的?”
冰心小姐聽了道:“此話是誰說的,只恐怕不真。”水運道:“怎麽不真,現有邸報。”冰心小姐因笑說道:“若果是真,他一個做拐子的,敢大膽嚷到三法司堂上去?叔叔就該告他謀反了。”水運聽了,知道是侄女譏誚他,然亦不敢認真,只得認著沒趣,笑說道:“再莫講起,都是這班呆公子帶累我,我如今再不理他們了。”說罷,抱慚而去。
冰心小姐暗想道:“這鐵公子與我緣分甚奇,我在陌路中,虧他救了,事已奇,還說中事有湊巧。怎麽爹爹貶謫邊庭,與他風馬牛不相及,又無意中爲他救了,不更奇了!”又想道:“奇則奇矣,只可惜奇得無謂,空有感激之心,斷無合和之理。
天心有在,雖不可知,而人事舛錯已如此矣!”寸心中日夕思慮。正是:烈烈者真性,殷殷者柔情。
調乎情與性,名與教方成。
水小姐在家佇望,又過了些時,忽報水尚到了。因是欽賜馳驛,府縣官俱出郭郊迎。水運也驅馬離城迎接。熱熱鬧鬧,直到日午,方才到家。冰心小姐迎接進去,父女相見,先述別離愁,後言重見面,不勝之悲,又不勝之喜。只因這一見,有分教,喜非常喜,情不近情。不知水尚書與冰心小姐說了些什麽,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父母命苦叮嚀焉敢過辭
詞曰:
關雎君子,桃夭淑女,夫豈不風流?花自生憐,柳應溺愛,定抱好衾。
誰知妾俠郎心烈,不要到溫柔。寢名食教,吞風吐化,別自造河洲。
調寄《少年遊》
話說水尚書還到家中,看見冰心小姐比前長成更加秀美,十分歡喜,因說道:“爲父的謫貶在外,曆過了多少風霜險阻,也不甚愁。今蒙聖恩,受這些榮華富貴,也不甚喜。但見你如此長成,又平安無恙,我心甚慰,又爲你擇了一個佳婿,我心甚快。”冰心小姐聽見父親說爲她擇了一個佳婿,因心有保奏影子,就有幾分疑是鐵公子。因說道:“爹爹年近耳順,母親又早謝世,又不曾生得哥哥兄弟,膝下只有孩兒一人,已愧不能承繼宗祀,難道還不朝夕侍奉?爹爹怎麽說起擇婿,教孩兒心痛。孩子雖不孝,斷不忍舍爹爹遠去。”水尚書笑道:“這也難說,任是至孝,也沒有女孩守父母不嫁之理。若是個平常之婿,我也要來家與你商量,只因此婿,少年風流不必言,才華俊秀不必言,俠烈義氣不必言,只他那一雙識英雄的明眼,不怕人的大膽,敢擔當的硬骨,能言語的妙舌,真令人愛煞。
我故自做主意,將你許嫁於他。”冰心小姐聽見聽說話,漸漸知了,因虛劈一句道:“爹爹論人則然,只怕論禮則又不然了。”
水尚書雖與鐵都院成了婚姻之約,卻因鐵公子前番說話不明,叫他歸詢自知,今見女兒又恐禮不然,恰恰合著,正要問明,說道:“我兒,你道此婿是誰,就是鐵都堂之長公子鐵中玉也。”
冰心小姐道:“若是別人,還要女兒苦辭。若是鐵公子,便不消孩兒苦辭,自然不可。就是女兒以爲可,鐵公子亦必以爲不可也。何也?於婚姻之禮有礙也。雖空費了爹爹一番盛心,卻免了孩兒一番逆命之罪。”
水尚書聽了,著驚道:“這鐵公子既未以琴心相逗,你又不涉多露而行,爲何於婚姻之禮有礙?”冰心小姐道:“爹爹不知,有個緣故。”遂將過公子要娶她,叔叔要攛掇嫁她,並假報喜,搶劫到縣堂,虧鐵公子撞見,救了回來,及鐵公子被他們謀害幾死,孩兒不忍,悄悄移回養好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孩兒聞男女授受不親,豈有相見草草如此,彼此互相救援又如此,此乃義俠之舉,感恩知己則有之,若再議婚姻,恐不可如是之苟且也,豈非有礙?”
水尚書聽了,更加歡喜道:“原來有許多委曲,怪道鐵公子前日說話,模模糊糊。我兒,你隨機應變,避害全身,真女子中所少,愈令人可愛。這鐵公子見義敢爲,全無沾滯,要算個奇男子,愈令人可敬。由此看來,這鐵公子非你,也無人配得他來;你非鐵公子,也無人配得你過,真是天生美對,況那些患難小嫌,正是男女大節,揆之婚姻嘉禮,不但無礙,實且有光。我兒不消多慮,聽我爲之,斷然不差。”正是:女之所避,父之所貪。
貪避雖異,愛幕一般。
按下水尚書父女議婚不提。卻說過公子自成奇回來,報知水侍郎不允之事,恨如切骨。後見父親上本請斬,甚是快活。
又聞得被鐵公子救了侯孝成功,轉升了尚書,愈加憤恨。後又聞水尚書與鐵都院結了親,一發氣得發昏。因與成奇苦苦推求道:“我爲水小姐,不知費了多少心力,卻被這鐵家小畜生沖破救了去。前日指望騙他來,打一頓出出氣,不料轉被他打個不堪。大家告他,又被他先立了案,轉討個沒趣。這還是我們去尋他惹出來的,也還氣得過,只是這水小姐的親事,我不成也還罷了,怎因我之事,倒被他討了趣去?今日竟安安穩穩,一毫不費氣力,議成親事!我就拼死,也要與他鬧一場,兄順爲我設個妙計。
成奇道:“前日水小姐獨自居處,尚奈她不得,今水居一又升了尚書回來,一發難算計了。”過公子道:“他升了尚書,須管我不著!”成奇道:“管是管不著,只是要與他作對頭,終須費力。”過公子道:“終不然就是這等罷了不成?”成奇道:“就是不罷,也難明做,只好暗暗設計,打破他的親事。”
過公子道:“得能打破他的親事,我便心滿意足了。且請問計將安在?”成奇道:“我想了大官宦人家,名節最重,只消將鐵公子在他家養病之事,說得不乾不淨四下傳將開來,再央人說到他耳邊裏,他怕醜,或者開交,也未可知。他若聽了,全不動意,到急時拚著央一個相好的言官,參他一本,出出氣他也自然罷了。”過公子聽了,方歡喜道:“此計甚妙,我當日就去見府縣官,散起謠言。”成奇道:“這個使不得,那府縣都是明知此事的,你去散謠言,不但他不信,只怕還要替他分辯哩。我聞得府尊不久要去,縣官又行升了,也不久要去。等他們歸官去了,候新官來,不曉得前邊詳細,公子去污辱她一場,便自然信了。府縣信了,倘央人參論,便有指證了。”
過公子聽了,歡喜道:“我兄怎算得如此精詳,真孔明複生也!”成奇道:“不敢欺公子,若不恥下問,還有妙於此者。”
過公子道:“此是兄騙我,我不信更有妙於此者。”成奇道:“怎的沒有?前日我在京中,見老爺與大候往來甚密,又聞得大候被鐵中玉在他養閑堂搜了他的愛妾去,又奏知朝廷,將他幽閉三年,恨這鐵中玉刺骨。又聞得這候因幽閉三年,尚未曾生子,又聞他夫人又新死了。公子可稟知老爺,要老爺寫書一封,通知他水小姐之美,再說明是鐵中玉定下的,叫大候用些勢力求娶了去,一可得此美妾,二可泄鐵公子欺他之恨,他自然歡喜去做。他若做成,我們便不消費力,豈非妙計?”
過公子聽了這番計,只歡喜得跌足。成奇道:“公子且莫歡喜,還有一妙計,率性捉弄他一番,與公子歡喜吧。”過公子道:“既是如此,一發要請教了。”成奇道:“我在京中,又聞得仇太監也與老爺相好,又聞得仇太監有一個侄女兒,生得卻頗醜陋,還未嫁人。何不一發求老爺寫封書,總承了鐵中玉,也可算我們仇將恩報了。”過公子聽了,連聲贊妙道:“此計尤妙,便可先行。要老爺寫書不難,只是又要勞兄一行。”
成奇道:“公子之事,安敢辭勞。”正是:好事不容君子做,陰謀偏是小人多。
世情叵測真無法,人事如斯可奈何!
接下過公子與成奇,謀寫書進京不提。卻說鐵公子在西山讀書,待到秋闈,真是才高如拾芥,輕輕巧巧,中了一名舉人。
待到春闈又輕輕巧巧中了一名進士。殿試二甲,即選了庶吉士。
因前保奏孝有功,不受待詔,今加一級,升做編修,十分榮耀。
此中鐵中玉已是二十二歲,鐵都院急急要與他完婚。說起水小姐來,只是長歎推辭;欲要另覓,卻又別無中意之人。恰好水尚書一年假滿,遣行人催促還朝,鐵都院聞知,因寫信與水尚書,要他連小姐都攜進京,以便結親。
水尚書正有此意,因與冰心小姐商量道:“我蒙聖恩欽召,此番進京,不知何時方得回家。你一個及笄的孤女,留在家中殊爲不便,莫若隨我進京,朝夕寂寞,也可消遣。”冰心小姐道:“孩兒也是如此想,若只管丟在家中,要生孩兒何用?去是願隨爹爹去,只有一事,先要稟明爹爹。”水尚書道:“你有何事?不妨明說。”冰心小姐道:“若到京中,倘有人議鐵公子親事,孩子卻萬萬不能從命。”水尚書聽了,大笑道:“我兒這等多慮,且到家中看機緣,再行區處。但家中托誰照管?”
冰心小姐道:“叔叔總其大綱,其餘詳細,令水用夫妻掌管可也。”水尚書一一聽了,因將家業托與水運並水用夫妻,竟領了冰心小姐,一同進京而去。正是:父命隱未出,女心已先知。
有如春欲至,梅發向南枝。
不月余,水尚書已到京師,原有田宅居祝見過朝,各官俱來拜望。鐵都院自拜過,就都鐵中玉來拜。鐵中玉見水尚書是個知己,又有水小姐一脈,也就忙來拜,但稱晚生,卻不認門婿。水尚書看見鐵中玉此時已是翰林,又人物風流,十分歡喜。相見加禮款接。每每暗想道:“這鐵翰林與我女兒,真是男才女貌,可稱佳婦佳兒。但他父親前次已曾行過定禮,難道他不知道,爲何拜我的名帖,竟不寫門婿?窺他的意思,實與女兒的意思一般,明日做親,只怕還要費周旋。”又想道:“我與鐵都堂父母之命已定了,怕他不從?且從容些時,自然妥貼。”
過了些時,忽一個親信的堂吏,暗暗來稟道:“小的有一親眷,是大候的門客,說大候的夫人死了,又未曾生子,近日有人寄書與他,盛稱老爺的小姐,賢美多才,教他上本求娶。這大候猶恐未真,因教門客訪問。這門客因知小的是老爺的堂吏,故暗暗來問小的。”水尚書聽了,因問道:“你怎生樣回他?”堂吏道:“小的回他道:“老爺的小姐,已久定與新中翰林鐵爺了。”他又問可曾做親?小的回他道:“親尚未做。他遂去了。有此一段情由,小的不敢不報知老爺。”水尚書道:“我知道了。他若再來問你。你可說做親,只在早晚了。”堂吏應諾而去。
水尚書因想道:“這大侯是個酒色之徒,只爲搶人家女子,幽閉了三年。今不思悔過,又欲胡爲。就是請了旨自來求親,我已受過人聘,怕是不怕他,只是又要多一番辱舌,又要結一個冤家。莫若與鐵親家說明此意,早結了親,便省得與他爭論了。”又想道:“此事與鐵親家說倒容易,只怕與女孩兒說倒有些爲難。”因走到冰心小姐房中,對她說道:“我兒,這鐵公子姻事,不是我父親苦苦來逼你,只因做一日親,早免一日是非。”冰心小姐道:“不做親事,有什麽是非?”水尚書就將堂吏之言,說了一遍,道:“你若不與鐵翰林早早結了親,只管分青紅皂白,苦苦推辭,明日大侯訪知了,他與內臣相好的多,倘若在內里弄出手腳來,那時再分辯便難了,不可十分任性!”冰心小姐道:“不是孩兒任性。禮如此也。方才堂吏說是有人寄書與大候,爹爹可知這寄書與大候,叫他上本娶我的是誰?”水尚書道:“這事我怎得知?”冰小小姐道:“孩兒倒得知在此。”水尚書道:“你知是誰?”冰心小姐道:“孩兒知是過學士。”水尚書道:“你怎知是他?”
冰心小姐道:“久聞這大候溺情酒色,是個匪人,又見這過學士,助子邪謀,亦是匪人。以匪爲匪,自然結合。況過學士前番爲子求娶孩兒,爹爹不允,一恨也;後面請斬爹爹,聖上召回升官,二恨也;今又聞爹爹將孩兒許與鐵家,愈觸其怒,三恨也。有此三恨,故聳動大候與孩兒爲難。不是他更有何人?”水尚書道:“據你想來,一毫不錯。但他既下此毒手,我們也須防備。”冰心小姐道:“這大候若不來尋孩兒,便是他大造化;他若果信讒上本求親,孩兒有本事代爹爹也上一本,將他從前做過的事,一齊翻出來。”水尚書道:“我兒雖如此說,但冤家可解不可結,莫若只早早做了親,使他空費一番心機,強似撻之於市。”
父女正商量未了,忽報鐵都院差人請老爺過去,有事相商。
水尚書也要見鐵都院,因見來請,遂不扮職事,竟騎了一匹馬,悄悄來會鐵都院。鐵都院接著,邀入後堂,叱退衙役,握手低低說道:“今日我學生退朝,剛出東華門,忽撞見仇太監,一把扯著,他說,有一侄女兒要與小兒結親。我學生即一口就回他已定聘了。他問,聘的是誰家。我學生怕他歪纏,只得直說出是親翁令愛。他因說道:‘又不曾做親事,單單定聘,也還辭得,容再遣媒奉求。’我想這個仇太監不明白道理,只倚著內中勢力,往往胡爲,若但以口舌與他相爭,甚是費力。況我學生與親翁,絲蘿已結,何不兩下講明,早早諧了秦晉,也可免卻許多是非。”水尚書道:“原來親翁也受此累,我學生在受此累。”遂將堂吏傳說大候要請旨求親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鐵都院道:“既是彼此俱受此累,一發該乘他未發,早做了親。莫說他們生不得風波,就是請了聖旨下來,也無用了。”
水尚書道:“早做親固好,只是小女任性,因前受過公子之害時,曾接令郎養病一番,嫌疑於心,只是不安,屢屢推辭,恐倉猝中不肯就出門。”鐵都院道:“原來令愛小兒性情一般堅貞。小兒亦爲此嫌,終日推三阻四,卻怎生區處?”水尚書道:“我想他二人才美非常,非不愛慕而願結絲蘿,所以推辭者,避養病之嫌疑也,所以避嫌疑者,恐傷名教耳。惟耳避嫌恐傷名教,此君子所以爲君子,而淑女所以爲淑女,則父母國人之所重也。若平居無事,便從容些時,慢慢勸他結親,未爲不可,但恨添此大候與仇太監之事,從中夾妙,卻從容不得了。只得煩老親翁與我學生各回去勸諭二人從權,成此好事,便可免後來許多唇舌。令郎與小女,他二人雖說倔強,以理諭之,未必不從。”鐵都院道:“老親翁所論,最爲有理,只得如此施行。”二人議定,水尚書別了回家。正是:花難並蒂月難圓,野蔓閑藤苦苦纏。
須是兩心無愧怍,始成名教好姻緣。
鐵都院送了水尚書出門,因差人尋了鐵翰林回家,與他商量道:“我爲仇太監之言,正思量要完親事,故請了水先生來計議。不期大候死了夫人,有人傳說,他要來續娶水小姐。
水先生急了,正來尋我,也願早早完婚。兩家俱如此想,想是姻緣到了,萬萬不可再緩。我兒,你斷不可仍執前議,撓我之心。”鐵中玉道:“父親之命,孩兒焉敢不遵?但古聖賢于義之所在,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孩兒何獨不然?奈何因此蜂蠆小毒,便匆匆草草,以亂其素心。若說仇太監之事,此不過爲過公子播弄耳,焉能浼我哉?”鐵都院道:“你縱能駕馭,亦當爲水小姐紛解。”鐵中玉道:“倘大人必欲如此周旋,須明與水尚書言過,外面但可揚言結親,以絕覬覦之念,而內實避嫌,不敢親枕衾也。”鐵都院聽了,暗想道:“既揚言做親,則名分定矣,內中之事,且自由他。”因說道:“你所說倒也兩全,只得依你。”遂令人揀選吉期預備結親。
到了次日,忽水尚書寫了一封書來,只見上在寫著:所議之事,歸諭小女,以爲必從,不期小女秉性至烈,只欲避嫌,全不畏禍,今再三苦訓,方許名結絲蘿以行權,而實虛爲合巹以守正。弟思絲蘿既已定名,則合巹終難謝絕矣,只得且聽之,以圖其漸。不識親翁以爲然否?特以請命,幸示之教之,不盡。
弟名
正具
鐵都院看了,暗喜道:“真是天生一對,得此淑女,可謂家門有幸,亦於名教有光矣。但只是迎娶回來,若不合巹,又要動人議論,莫若竟去就親,閨閣內,合巹不合巹,便無人知覺矣。”因寫書將此意回復水尚書。水尚書見說來就親,免得女兒要嫁出,愈加歡喜。兩人同議定,擇了一個大吉之日,因要張揚使人知道,便請了在朝顯官來吃喜筵。
到了這日,大吹大擂,十分熱鬧。到了黃昏,鐵都院打了都察院執事,中玉打著翰林院的執事,同穿了吉服,坐了轎,徑到水尚書家來就親。到了門前,水尚書迎入前廳,與衆賓朋親相見。相見過,遂留鐵都院在前廳筵宴,就送鐵中玉入後廳,與冰心小姐結親。
鐵中玉到得後廳,天色已晚,滿廳上垂下珠簾,只見燈燭輝煌,如同白晝。廳旁兩廂房,藏著樂人在內,暗暗奏樂。廳上分東西,對設著兩席酒筵;廳下左右鋪著兩條紅氈。許多侍妾早已擁簇著冰心小姐,立在廳右,見鐵中玉到簾,兩個侍妾忙扯開簾子,請鐵中玉入去。冰心小姐見鐵中玉進來,毫不作兒女羞澀之態,竟喜孜孜接著說道:“向蒙君子鴻恩高誼,銘刻於心,只道今生不能致謝,不料天心若有意垂憐,父母忽無心遂願,今得少陳知感,誠厚幸也。請上受賤妾一拜。”鐵中玉在縣堂看見冰心小姐時,雖說美麗,卻穿的是淺淡衣服,今日卻金裝玉裹,打扮得與天仙相似,一見了只覺神魂無主,因答道:“卑人受夫人厚德,不敢齒牙明頌,以辱芳香。惟於夢魂焚祝,聊銘感佩。今幸親瞻仙範,正有一拜。”遂各就紅氈對拜了四禮。侍妾吩咐廂房樂人隱隱奏樂。拜完樂止,二人東西就位對坐。侍妾一面獻茶。因是合巹筵,不分賓主,無人定席,一面擺上酒來對飲。
飲過三巡,鐵中玉因說道:“卑人陷阱餘生,蒙夫人垂救,此恩已久相忘,不敢複致殷勤。只卑人浪迹浮沈,若非夫人良言,指示明白,今日尚不知流落何所。今雖叨一第,不足動心,然夫人培植恩私,時時躍入方寸中,不能去也。”冰心小姐道:“臨事,何人不獻芻蕘?問途,童子亦能指示。但患聽之者難,從之者不易耳。君子之能從,正君子之善所也,賤妾何與焉?
若論恩私之隆重,君子施于賤妾者,猶說遊戲縣堂,無大利害;至於侯孝一案,事在法司,所關天子,豈遊戲之所哉?而君子竟談笑爲之。雖義俠出於天生,而雄辯驚人,正言服衆,故能聳動君臣,得以救敗爲功,而令家嚴由此生還,功莫大焉!
妾雖殺身不足報萬一,何況奉侍箕帚之末,而敢過爲之推辭哉?所以推辭者,因向日有養病之嫌,雖君之心,與賤妾之心無不白,而傳聞之人則不白者多矣。況於今之際,妒者有人,恨者有人,讒者有人,安保無污辱,安保無謗毀?若遵父命,而早貪旦夕之歡,設有微言,則君子與賤妾,俱在微言中矣,其何以自表?莫若待浮言散盡,再結縭於青天白日之下,庶不以賤妾之不幸,爲君子高風累也。不知君子以爲然否?”
鐵中玉聽罷,連聲俯首道:“卑人之慕夫人,雖大旱雲霓不足喻也。每再思一侍教,有如天上。況聞兩大人之命,豈不願寢食河洲荇菜?而惶懼不敢者,只恐匆匆草草,以我之快心,致夫人之遺恨也。然而兩大人下詢,實逡巡不知所對,今既夫人之宛轉,實盡我心之委曲。共同此心,自無他議,事歸終吉,或爲今日而言也。”水小姐道:“即今日之舉,亦屬勉強,但欲謝大侯、仇太監于無言也,不得不出此。”鐵中玉道:“卑人料大侯與仇太監,皆風中牛馬,毫不相及,而忽然作出此山鬼伎倆者,自是過氏父子爲之播弄耳。今播弄不行,噁心豈能遂意,不知又將何爲?”
冰心小姐道:“妾聞凡事未成可破,將成可奪。今日君子與賤妾,此番舉動可謂已成矣,破之不能,奪之不可,計惟有布散流言,橫加污蔑,使自相乖違耳。妾之不敢即薦枕衾者,欲使通國知白璧至今尚瑩然如故,而青蠅自息矣。”鐵中玉道:“夫人妙論,既不失身之正,又可謝讒之奸,真可謂才德兼全也。但思往日養病之事,出入則徑路無媒,居停則男女一室,當此之際,夫人與卑人之無欺無愧,惟有自知,此外則誰爲明證?設使流言一起,縱知人者,以爲莫須有,有執筆何所據,而敢判其必無,致使良人之子,終屬兩懸,則將奈何!”冰心小姐道:“此可無慮也。妾聞天之所生,未有不受天之所成者也。而人事於中阻撓者,正以砥厲其操守,而簡煉其名節也。
君子得之,小人喪之,每每於此分途焉。譬如君子義氣如雲,肝膽似鐵,爵祿不移,威武不屈,設非天生,當不至此。賤妾雖閨娃不足齒,然粗知大義,略諳內儀,亦自負稟於天者,不過冥冥中若無作合,則日東月西,何緣相會?枘圓鑿方,入於參差。乃相逢陌路,君即慷慨垂憐,至於患難周旋,妾亦冒嫌不惜。此中天意,已隱隱可知,然那時養病,心雖出於公,而事涉於私,故願留而不敢留,欲親而不敢親。至於今日,父母有命,媒妁有言,事既公矣,而心之私猶未白,故已成而終不敢謂成,既合而猶不敢合者,蓋欲操守名節之無愧君子也。此雖系自揆,而實成天之所成。君與妾既成天之所成,而天若轉不相成,則天生君與妾,不既虛乎,斷不然也。但天心微妙,不易淺窺,君子但安俟之。天若鑒明,兩心自表白也。即使終不表白,到底如斯,君與妾夫婦爲名,友朋爲實,而花朝月夕,樂此終身,亦未必非千秋佳話也。”
鐵中玉聽了,喜動眉宇道:“夫人至論,茅塞頓開,使我鐵中玉自今以後,但修人事,以俟天命,不敢複生疑慮矣。”
二人說話投機,先說過公子許多惡意,皆是引君入幕,後說過學士無限毒情,轉是激將成功。正是:合巹如何不合歡,合而不合合而安。
有人識得其中妙,始覺聖人名教寬。
這個鐵中玉與冰心小姐,合而不合,有分教:藤蔓重纏,絲蘿再結。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美人局歪廝纏實難領教
詞曰:
臉兒粉白,眉兒黛綠,便道是佳人。不問紅絲,未憑月老,強要結朱陳。
豈知燕與鶯兒別,相見不相親。始之不納,終之不亂,羞殺洞房春。
調寄《少年遊》
話說鐵中玉與冰心小姐自成婚之後,雖不曾親共枕衾,而一種親愛悅慕之情,比親共枕衾而更密。一往三日,並不出門。
水尚書與鐵都院探知,十分歡喜不提。
卻說大候與仇太監,俱受了過學士的讒言,一個要嫁,一個要娶,許多勢利之舉,都打點得停停當當。卻聽見鐵中玉與冰心小姐已結了親,便都大驚小怪,以爲無法,只得叫人來回復過學士。過學士聽見,心愈不服,暗想道:“我卑詞屈禮,軟軟的求他一番,倒討他一場沒趣。我出面自呈,狠狠的參他一番,反替他成了大功。此氣如何得出,此恨如何得消!今大侯與仇太監指望播弄得他不安,他又安安靜靜結了親,此著棋又下虛了,卻將奈何!”因差了許多精細家人,暗暗到水尚書、鐵都院兩處,細細訪他過失。
有人來說:“鐵翰林不是娶水小姐來家,是就親到水尚書家中去。”又有人來說:“鐵翰林與水小姐雖說做親,卻原是兩房居住,尚未曾同床。”又有人來說:“鐵翰林與冰心小姐恩愛甚深,一往三日,並不出門。”過學士聽到肚裏,甚是躊躇,道:“既已結親,爲何不娶回家,轉去就親?既已合巹,爲何又不同床?既不同床,爲何又十分恩愛?殊不可解!莫非原爲避大侯與仇太監兩頭親事,做的圈套?我想圈套雖由他做,若果未同床,尚可離而爲兩。今要大侯娶水小姐,她深處閨中,弄她出來,甚是費力。若鐵翰林日日上朝,只須叫仇太監弄個手腳,哄了他家去,逼勒他與侄女兒結成親。他這邊若果未同床,便自然罷了。”算計停當,遂面拜仇太監,與他細細定計。仇太監滿口應承道:“這不打緊,若是要謀害鐵翰林的性命,便恐礙手礙腳,今但將侄女兒與他結親,是件婚姻美事,就是明日皇爺知道了,也不怕他。老先生只管放心,這件事一大半關乎咱家身上,自然要做的妥貼。只是到那日,要老先生擅將來做個媒證,使他到後來無說。”過學士道:“這個自然。”因見仇太監一力擔承,滿心歡喜,遂辭了回來,靜聽好音不提。正是:邪謀不肯伏,奸人有餘惡。
只道計萬全,誰知都不著。
卻說鐵中玉爲結婚告了十日假,這日假滿要入朝。冰心小姐終是心靈,因說道:“過學士費了一番心機,設出大侯與仇太監兩條計策,今你我雖不動聲色,而默默謝絕,然他們的殺機尚未曾發,恐不肯休。我想大侯雖說無賴,終必外庭臣子,向礙官箴,不敢十分放肆,妾之強求可無慮矣。仇太監系寵倖內臣,焉知禮法?恐尚要胡爲。相公入朝,不可不防。”
鐵中玉道:“夫人明燭幾先,慮周意外,誠得奸人之肺腑。但我視此輩腐鼠耳,何足畏也!”冰心小姐道:“此輩何足畏?
畏其近於朝廷,不可輕投也!”鐵中玉聽了,連連點頭道:“夫人教我良言,敢不留意。”因隨衆入朝。
朝罷,回到東華門外,恰好與仇太監撞著。鐵中玉與他拱拱手,就要別去,早被仇太監一把扯住道:“鐵先生遇著得甚巧,正要差人到府尊來請。”鐵中玉問道:“我學生叫與老公公是朝廷臣子,卻有內外之別,不知有何事見教?”仇太監道:“若是我學生之事,也不敢來煩瀆先生,這是皇爺吩咐,恐怕鐵先生推辭不得。”就要扯著鐵中玉同上馬去。鐵中玉因說道:“就是聖上有旨,也要求老公公見教明白,以便奉旨行事。”仇太監道:“鐵先生,你也太多疑,難道一個聖旨敢假傳的?實對你說罷,皇爺有心愛的兩軸畫兒,聞知鐵先生詩才最美,要你題一首在上面。”鐵中玉道:“這畫如今在哪里?”仇太監道:“現在我學生家裏,故請你去題了,就要回旨。”
鐵中玉因有冰心小姐之言,心雖防他,卻聽他口口聖旨,怎敢不去?只得上馬並轡,同到他家。仇太監邀了入去,一面獻茶,一面就吩咐備酒。鐵中玉辭道:“聖旨既有畫要題,可請了來,以便應詔。至於盛意,斷不敢領。”仇太監道:“我們太監家,雖不曉得文墨,看見鐵先生這等翰苑高弟,倒十分敬重,巴不得與你們吃杯酒兒,親近親近。若是無故請你,你也斷不肯來。今日卻喜借皇爺聖旨這個便兒,屈留你坐半日,也是緣法。鐵先生,你也不必十分把我太監們看輕了!”鐵中玉道:“內外雖分,同一殿臣,怎敢看輕?但既有聖旨,就領盛意,也須先完正事。”仇太監笑了笑道:“鐵老先生,你莫要騙我。你若完了正事,只怕就要走了。也罷,我也有個處法:聖上是兩軸畫,我先請出一軸來,待你題了,略吃幾杯酒,再題那一軸,豈不人情兩盡?”鐵中玉只得應承。
仇太監就邀入後廳樓下,叫孩子擡過一張書案來,擺列下文房四寶,自上樓去,雙手捧出一軸畫來,放在案上,叫小太監展開與鐵中玉看。鐵中玉一看,是古人畫的一幅磬口蠟梅圖,十分精工,紅裝玉裹,果是大內之物。不敢怠慢,因磨墨舒毫,題了一首七言律詩在上面。剛剛題完,外面報過士來拜。仇太監連忙叫請進來。不一時,過學士進來相見。仇太監就說道:“過老先生,你來得恰好。今日我學生奉皇爺聖旨,請鐵先生在此題畫。我學生只道題詩在畫上要半日工夫,因治一杯水酒。
屈留他坐坐。不期鐵先生大才,拿起來就題完了。不知題些什麽,煩過老先生念與學生聽,待我學生聽明白些也好回旨。“過學士道:“這個當得。”因走近書案前,細細念與他聽道:懨懨低斂淡黃衫,緊抱孤芳未許探。
香口倦開剛半掩,芳心欲吐葩猶含。
一枝瘦去容儀病,幾瓣攢來影帶慚。
不是畏寒疑不放,要留春色占江南。
過學士念完,先自稱讚不已道:“題得妙,題得妙!字字是蠟梅,字字是磬口,真足令翰苑生輝!”仇太監聽了,也甚歡喜道:“過老先生稱讚,自然是妙的了。”因叫人將畫收起,擺上酒來。鐵中玉道:“既是聖上還有一軸,何不請出來,一發題完了,再領盛情,便心安了,潤潤筆看。”因邀入席。原來翰林規矩,要分先後品級定坐席,過學士第一席,鐵中玉第二席,仇太監第三席相陪。
飲過數巡,仇太監便開口道:“今日皇爺雖是一向知道鐵先生義俠之人,不知才學如何,故要詔題此畫。也因我學生有一美事,要與鐵先生成就,故討了此差來,求鐵先生見允。今日實是天緣,剛剛湊著。”過學士假作不知道:“且請問老公公,有何事要成就鐵兄?”仇太監道:“鼓不打不響,鍾不撞不鳴。我學生既要成就這段良緣,只得從實說了。我學生有個侄兒女,生得人物也要算做十全,更兼德性賢淑,今年正是十八歲了,一時揀擇一個好對兒不出。今聞知鐵先生青年高發,尚未曾畢婚,實實有個仰攀之意。前日朝回,撞見尊翁都憲公,道達此意,已蒙見允。昨日奏知皇爺,要求皇爺一道旨意,做個媒兒,皇爺因命我拿這兩軸的梅花畫來與鐵先生題,皇爺曾說梅與媒同音,就以題梅做了媒人吧,不必另降旨意,他文人自然知道。今畫已題了,不知鐵先生知道麽?”
鐵中玉聽了,已知道他的來意,轉不著急,但說道:“蒙老公公厚情,本不當辭,只恨書生命薄,前已奠雁于水尚書之庭矣,豈能複居甥舍?”仇太監笑道:“這些事,鐵先生不要瞞我,我都訪得明明白白在這裏了。前日你明做的打戲,不過爲水家女兒不肯嫁與大侯,央你裝個幌子,怎麽就認真哄起我學生來?”鐵中玉道:“老公公此說,可謂奇談。別事猶可假得的,這婚姻之事,乃人倫之首,名教攸關,怎說裝個幌子?難道大禮既行,已交合巹,男又別娶,女又嫁人?”仇太監道:“既不打算別娶別嫁,爲何父母在堂,不迎娶回來,轉去就親?既已巹,爲何不同眠同臥,卻又分居而住?”鐵中玉道:“不迎歸者,爲水嶽無子,不過暫慰其父女離別之懷耳。至所謂同眠不同眠,此乃閨閣私情,老公公何由而知?老公公身依日月,目擊綱常,切不可信此無稽之言。”
仇太監道:“這些話是真是假,我學生也多不管,只是我已奏知皇爺,我這侄女定要嫁與鐵先生的。鐵先生卻推託不得!”鐵中玉道:“不是推脫,只是從古到今,沒有在朝禮義之臣,娶了一妻,又再娶一妻之理。”仇太監道:“我學生只嫁一妻與鐵先生,誰叫鐵先生又娶一妻?”鐵中玉道:“我學生只因已先娶一妻在前,故辭後者。若止老公公之一妻,又何辭焉。”仇太監道:“鐵先生,娶妻的前後,不是這樣論,娶到家的,方才算得前;若是外面的閑花野草,雖在前,倒要算做後了。”鐵中玉道:“若是閑花野草,莫說論不得前後,數也不足算。至於卿貳之家,遵父母之命,從媒妁之言,鐘鼓琴瑟,以結絲蘿,豈閑花野草之比?老公公失言矣。”仇太監道:“父母之命,既然要遵,難道皇爺之命,倒不要遵?莫非你家父母大似皇爺?”
鐵中玉見仇太監說話苦纏,因說道:“這婚姻大禮,關乎國體,也不是我學生與老公公私自爭論的。縱不敢褻奏朝廷,亦當請幾位禮臣公議,看誰是誰非?”仇太監道:“這婚姻既要爭前後,哪得工夫又去尋人理論?若要請禮臣,現前的過老先生,一位學士大人在此,難道不是個詩禮之臣?就近問一聲便是了。”鐵中玉道:“文章禮樂都是一般,就請教過老先生也使得。”仇太監因問道:“過老先生,我學生與鐵先生這些爭論的言語,你是聽得明明白白的了,誰是誰非,須要求你公判一判,卻不許袒護同官。”過學士說:“老公公與鐵寅兄不問我學生,我學生也不敢開口,既蒙下問,怎敢袒護?若論起婚姻的禮來,禮中又有禮,禮外又有禮,雖召諸廷臣,窮日夜之力,也論不能定。若據我學生愚意,竊聞王者制禮,又聞禮樂自天子出,既是聖上有命,則禮莫大於此矣。於此禮不遵,而拘古執今,不獨失禮,竟可謂之不臣矣!”
仇太監聽了,哈哈大笑道:“妙論!說得又痛快,又斬截,鐵先生再沒得說了!”因叫小太監滿斟了一大杯酒,親起身送到過學士面前,又深深打一躬道:“就煩過老先生爲個媒兒,與我成就了這樁好事。”過學士忙接了酒,拱仇太監複了位,因回說道:“老公公既奏請過聖上,則拜老公公如命,爲聖上之命也,我學生焉敢不領教?”一面飲幹了酒,一面對著鐵中玉道:“老公公這段姻事,既是聖上有命,就是水天老與寅翁先有盟約,只怕也不敢爭論了。鐵寅翁料來推不脫,倒不如從直應承了吧,好叫大家歡喜。”
鐵中玉聽了,就要發作,因暗暗想道:“一來礙著他口口聖旨,不敢輕毀;二來礙著內臣是皇帝家人,不便動粗;三來恐身在內廳,一時走不出來。”正想提著過學士同走,是條出路,恐發話重了,驚走了他,轉緩緩說道:“就是聖上有命,不敢不遵,也須回去稟明父母,擇吉行聘,再沒學生自己應承之理。”仇太監道:“鐵先生莫要讀得書多,弄做個腐儒。若是皇爺的旨意看得輕,不要遵,便凡事一聽鐵先生自專可也;若是皇爺的旨意是違拗不得,便當從權行事,不要拘泥,哪有這些迂闊的俗套子!恰好今朝正是個黃道吉日,酒席我學生已備了,樂人已在此伺候了,大媒又借重了過老先生,內裏有的是香閨繡閣,何不與舍侄女竟成鸞儔鳳侶,便完了百年的大事?
若慮尊翁大人怪你不稟明,你說是皇爺的旨意,只得也罷了。
若說沒妝奩,我學生自當一一補上,決不敢少。”
過學士又攛掇道:“此乃仇老公公美意,鐵寅兄若再推辭,便不近人情了。”鐵中玉道:“要近情須先近禮,我學生今日之來,非爲婚姻,乃仇老公公傳宣聖旨,命微臣題。今畫兩軸,才題得一軸,是聖上的正旨尚未遵完,怎麽議及私事?且求老公公先請出那一軸畫來,待學生應完了正旨,再及其餘,也未爲遲。”仇太監道:“這卻甚好。只是這軸畫甚大,在樓上取下來,甚是費力,莫若請鐵先生就上面去題吧。”
鐵中玉不知是計,就說道:“上下俱是一般,但隨老公公之便。仇太監道:“既是這等,請鐵先生再用一杯,好請上樓去題畫,且完了一件,又完一件。”鐵中玉聽說,巴不得完了聖旨,便好尋脫身之路,因立起身來道:“題畫要緊,酒是不敢領了。”仇太監只得也立起身來道:“既要題畫,就請上樓。”
因舉手拱行。鐵中玉見過學士也立起身來,因說道:“過老先生也同上去看看。”過學士將要同行,忽被仇太監瞟了一眼,會了意,改口道:“題畫乃鐵寅兄奉旨之事,我學生上去不便,候寅兄題過畫下來做親,學生便好效勞。”鐵中玉道:“既然如此,學生失陪有罪了。”說罷,竟被仇太監哄上樓來。正是:魚防香餌鳥防弓,失馬何曾慮塞翁。
只道鴻飛天地外,誰知燕阻畫樓東。
鐵中玉被仇太監哄上樓來,腳還未曾立穩,仇太監早已縮將下去,兩個小內官早已將兩扇房屋樓門緊緊閉上。鐵中玉忙將樓中一看,只見滿樓中俱懸紅挂綠,結彩鋪氈,裝裹的竟是錦繡窩巢。樓正引著一座錦屏,錦屏前坐著一個女子。那女子打扮得:珠面金環宮樣妝,朱唇海闊額山長。
閻王見慣渾閒事,嚇煞劉郎與阮郎!
那女子看見鐵中玉到了樓上,忙立起身來,叫衆侍兒請過去相見。鐵中玉急要回避,樓門已緊緊閉了。沒奈何,只得隨著衆侍兒,走上前深深作了一揖,作完就回過身來立著。那女子自不開口,旁邊一個半老的婦人代她說道:“鐵爺既上樓來結婚,便是至親骨肉,一家人不須害羞,請同小姐並坐不妨。”
鐵中玉道:“我本院是奉旨上樓來題畫的,誰說結親?”那婦人道:“皇爺要題的兩軸畫,俱在樓下,鐵爺爲何不遵旨在樓下,卻走上樓來?這樓上乃是上姐的臥樓,閒人豈容到此?”
鐵中玉道:“你家老公公用的計策妙是妙,只可惜加在我鐵中玉身上,毫釐無用!”那婦人道:“鐵爺既來之則安之,怎說沒用。”鐵中玉道;”你們此計,若誣我撞上樓來,我是你家老公公口稱聖旨題畫,哄我上樓來的;況且又是青天白日,現有過學士在樓下爲證,自誣不去。若以這等目所未見的美色來迷我,我鐵翰林不獨姓鐵,連心身都是鐵的,比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秉燭達旦的關雲長,還要硬著三分。這些美人計,如何有用!”
那女子不但不美,原是是無賴之人,只因初見面,故裝做羞羞澀澀不便開口。後來偷眼看見鐵翰林,水一般的年紀,粉一般的白麵,皎皎潔潔,倒象一個美人,十分動火。又聽見他說美人計沒用,便著了急,忍不住大怒道:“這官人說話,也太無禮!我們雖是宦官人家,若論職分也不校我是他侄女兒,也要算做個小姐。今日奏明皇爺嫁你,也是一團好意,怎麽說是用美人之計?怎麽又說沒用?既說沒用,我們內臣家沒甚名貞,拚著一個不識羞,就與你做一處,看是有用沒用!?因吩咐侍妾道:“快與我拖將過來。”衆侍妾答應一聲,便一上前說道:“鐵爺聽見麽,快快過去,陪個小心吧,免得我們羅唕!”
鐵中玉聽見,又好惱又好笑,只是不作聲。衆侍妾看見鐵翰林不做聲,又見女子發急,只得奔上前來,你推一把,我扯一把,夾七夾八的亂嘈。鐵中玉欲要認真動手,卻又見是一班女子,反恐不便,只得忍耐,因暗想道:“俗語說:’山鬼之伎倆有限,老僧之不睹不聞無窮。’只不理她們便了。”因移了一張椅子,遠遠的坐下,任衆侍妾言言語語,他只默然不睬。正是:剛到無加柔至矣,柔而不屈是真剛。
若思何物剛柔並,惟有人間流水當。
鐵中玉正被衆侍妾羅唕,忽仇太監從後樓轉出來,一面將衆侍妾喝退道:“貴人面前,怎敢如此放肆!”一面就對鐵中玉道:“鐵先生這段姻緣,已做到這個田地,料想也推辭不得,不如早早順從了吧,也免得彼此失了和氣。”鐵中玉道:“非是學生不從,於禮不可也。”仇太監道:“怎麽不可?”鐵中玉道:“老公公不看見會典上有一款:外臣不許與內臣交結,交結且不可,何況聯婚?”仇太監道:“這是舊制,舊制既要遵,難道皇爺的新命倒不要遵?”鐵中玉道;”就是要遵,也須奏明瞭聖旨,謝過恩,這是斷乎不可,望老公公原諒。”二人正在樓上爭論,忽兩個小太監慌慌忙忙跑上樓來,將仇太監請了下去。
原來是侯總兵邊關上又招降了許多敵人,又收了許多進貢的寶物,親解來京朝見,蒙聖上賜宴,因前保舉是鐵中玉,故有旨召翰林鐵中玉陪宴。侍宴官得了旨,忙到鐵衙來召,聞知被仇太監邀了去,只得趕至仇太家裏來尋。看見鐵翰林跟隨的長班並馬,俱在門前伺候,遂忙稟仇太監要人。仇太監出來見了,聞知是這些緣故,與過學士兩個氣得你看我,我看你,話都說不出來。侍宴官又連連催促,仇太監無可奈何,只得叫人開了樓門,放他下來。
鐵中玉下來,還不知是什麽緣故,因見侍宴官與長班稟明,方才曉得。又見侍宴官催促急,就要辭出。仇太監滿肚皮不快活,因說道:“陪審固是聖旨,題畫也是聖旨,怎麽兩軸只題一軸?明日聖上見罪,莫怪我不早說話。”鐵中玉道:“我學生多時催題,老公公匿畫不出,叫學生題什麽?”
原來這軸畫原在樓下,因要騙鐵中玉上樓,故不取出。及騙水上樓,便將這軸畫好好鋪在案上,好入他的罪。今聽鐵中玉說匿畫不出,因用手指道:“現放在書案上,你自不奉旨題寫,卻轉說匿畫,幸有過老先生在此做個見證。”鐵中玉見畫在案上,便不多言,因走近前,展開五看,卻畫的是一枝半紅半白的梅花,與前邊的的磬口蠟梅,又不相同。便磨墨濡毫要題。侍宴官見鐵中玉要題畫,因速速催促道:“題詩要費工夫,侯總爺已將到,恐去遲了。”鐵中玉道:“不要緊。”因縱筆一揮,揮完擲笑,將手與過學士一拱道:“不能奉陪了。”說罷,竟往外走。仇太監只得送他出門上馬而去。正是:孤行不畏全憑膽,冷臉驕人要有才。
膽似子龍重出世,才如李白再生來。
仇太監送了鐵中玉去後,複走進來,叫過學士將此畫題的詩,念與他聽。過學士因念道:一梅忽作兩重芳,仔細看來覺異常。
認作紅顔饒雪色,欲愁白麵帶霞光。
莫百淺醉添微暈,敢是初醒薄曉妝。
休怪題詩難下筆,枝頭春色費商量。
過學士念完,仇太監雖不深知其妙,但見其下筆敏捷,也就驚倒。因算計道:“這小畜生有如此才筆,那水小姐聞他也是個才女,怎肯放他?”過學士道:“她不放他,我學生如何又肯放她?只得將她私邀養病之事,央一個敢言的當道,上他一本,使他必不成全,方遂我意。”只因這一算,有分教:鏡愈磨愈亮,泉越汲越清。不知過學士央誰人上本,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察出隱情方表人情真義俠
詞曰:
美惡由來看面皮,誰從心性辨妍媸?
個中冷暖身難問,此際酸甜舌不知。
想是做成終日夢,莫須猜出一團疑。
願君細細加明察,名教風流信有之。
話說過學士與仇太監算計,借題畫的聖旨,將鐵中玉騙到樓上,與侄女結親,以爲十分得計,不期又被聖旨召去,陪侯總兵之宴,將一場好事打破了。二人不勝懊惱,重思妙計。過學士道:“他與水小姐雖傳說未曾同床,然結親的名聲,人已盡知。今他他另娶另嫁,似覺費力,莫若只就他舊日到水家去養病的事體,裝些私情,央一個有風力的禦史,參他一本,說是先奸後娶,有汙名教。再求老公公內中弄個手腳,批准禮部行查。再等我到曆城縣叫且尊查他養病的舊事,出個揭帖,兩下夾攻,他自然怕醜要離異。”仇太監道:“等他離異了,我再請旨意與他結親,難道又好推辭!”二人算計停當,便暗暗行事不提。正是:試問妒何爲,總是心腸壞。
明將好事磨,暗暗稱奇怪。
卻說鐵中玉幸虧聖旨召去陪侯總兵之宴,方得脫身。歸家與父親細說此事。鐵都院因說道:“你與水小姐既結絲蘿,名分已定,我想就是終身不同房,也不能說不是夫婦了。爲何不娶了來家,完結一案,卻合而不合,惹人猜疑?仇太監之事,若不是僥倖遇了聖旨,還要與他苦結冤家,甚是無謂。你宜速與媳婦商量,早早於歸,以絕覬覦。”
鐵中玉領了父命,因到水家來見冰心小姐,將父親的言語說了。冰心小姐道;”妾非不知,既事君子,何惜親抱衾?
但養病之事,涉於曖昧嫌疑,尚未曾表白。適君又在盛名之下,讒妒俱多。賤妾又居衆膻之地,指摘不少。若貪旦夕之歡,不留清白之身,以爲表白之地,則是終身無可白之時矣,豈智者所爲?”鐵中玉道:“夫人之慮,自是名節之端,卑人非不知,但恐遷延多事,無以慰父母之心。”冰心小姐道:“所防生釁者,並無他人,不過過氏父子耳。彼見君與妾之事已諧矣,其急讒急妒,當不俟終日。若要早慰公婆之心,不妨百輛於歸,再結花燭。但衾枕之薦,尚望君子少寬其期,以爲名教光。”
鐵中玉見冰心小姐肯嫁過去,滿心歡喜道:“夫人斟情酌理,兩得其中,敢不如命!”因告知父母,又稟知岳翁。又請欽天監,擇了個大吉之日,重請了滿朝親友,共慶喜事。外人盡道結親,二人實未曾命巹。正是:盡道春來日,花無不吐時。
誰知金屋裏,深護牡丹枝。
鐵中玉與冰心小姐重結花燭,過學士打聽得知,心下一發著急,因行了些賄賂,買出一個相好的禦史,姓萬名諤,叫他參劾鐵翰林一本。那萬諤得了賄賂,果草了一道本章,奏上道:“陝西道監察禦史臣萬諤,奏爲婚姻曖昧,名教有乖,懇恩察明歸正,以培風化事:竊惟人倫有五,夫婦爲先;大禮三千,婚姻最重。故男女授受不親,家庭內外有別,此王制也,此古禮也。庶民寒族,猶知奉行,從示有卿貳之家,孤男寡女,無媒而共處一室,以亂婚姻於始,如水居一之父女,鐵英之父子者也。臣職司言路,凡有所見所聞,皆當入告。臣前過通衢,偶見有百輛迎親者:迎親乃倫禮之常,何足爲異?所可異者,鼓樂迎來,而指視嘩笑者滿于路,軒車迎過,而議論嗟歎者夾於道。臣見之不勝駭異。因問爲誰氏婚,乃知爲翰林鐵中玉娶尚書水居一之女水冰心也。及詳問其嘩笑嗟歎之故,乃知鐵中玉曾先養病于水冰心之家,而孤男寡女,並處一室,不無曖昧之情?今父母徇私,招搖道路,而縱成之,實有傷於名教。故臣聞之,愈加驚駭,而不敢不入告也。夫婚姻者,百禮之首,婚姻不正,則他禮難稽;臣子者,庶民之標,臣子蒙羞,則庶民安問?伏乞陛下念婚姻爲風化大關,綱常重典,敕下禮臣,移文該省,行查鐵中玉、水冰心當日果否有養病之事,並曖昧等情,一一報部。如行其政令,如多露之私有戒,則名教不傷,有裨于關睢之化豈淺耶?因事陳情,不勝待命之至。
萬禦史本到了閣中,閣臣商量道:“閨中往事,何足爲憑?
道路風聞,難稱實據。”就要作罷了。當不得仇太監再三來說道:“這事大有關係,怎麽不行?”閣臣沒奈何,只得標個“該部知道”。仇太監看了不中意,候本送到禦前,就關會秉筆太監檢出本來與天子自看。聖天子看了,因說道:“鐵中玉一個男人,怎麽養病于水冰心女子之家?必有緣故。”因禦批個”著禮部查明複奏。”
令下之日,鐵中玉與水冰心再結花燭已數日矣。一時報到,鐵都院吃了一驚,忙走進內室,與兒子、媳婦商量道:“這萬諤與你何仇,上此一本?”鐵中玉道:“此非萬諤之意。孩兒與媳婦早已料定,必有此舉,故守身以待之,今果然矣!”鐵都院道:“他既參你,你也須辯一本。”鐵中玉道:“辯本自要上了,但此時尚早,且待他行查回來複本時,再辯不遲。”
鐵都院道:“遲是不遲,只是聞人參己,從無一個不辯之理。
若是不辯,人只疑情真,罪當無可辯也。”鐵中玉道;”他要參孩兒官箴職守,有甚差池,事關朝廷,便不得不辯他。今參的是孩兒在山東養病之事,必待行查而後明。若是查明了其中委曲,可以無辯,若是不明,孩兒就其處置辯。此時叫孩兒從哪里辯起?”鐵都院聽了沈吟道:“這也說得是。這個萬諤是我的屬官,怎敢參我,我須氣他不過!”鐵中玉道:“大人不必氣他,自作應須自受耳。”鐵都院見兒子如此說,只得暫且放開。正是:閑時先慮事,事到便從容。
謗至心原白,羞來面不紅。
按下鐵都院父子親量不提。且說禮部接了行查的旨意,不敢怠慢,隨即回來,著山東巡撫去查。過學士見部裏文書行了去,恐下面不照應,忙寫了一封書與曆城縣新縣尊,求他用情。
又寫信與兒子,叫他暗暗行些賄賂,要他要回文中,將無作有的,做得安安穩穩,不可遲滯。過公子得了父親的家信,知道萬諤參鐵中玉之事,歡喜不盡。趁部文未到,先備了百金,並過學士親筆書,來見縣尊。
你道這縣尊是誰?原來就是鐵中玉打入養閑堂,救出他妻子來的韋佩。因他苦志讀書,也就與鐵中玉同榜中聯捷,中了個三甲進士。鮑知縣行取去後,恰恰點選了他來做知縣。這日接著過公子的百金,並過學士的書,拆開一看,乃知是有旨行查鐵中玉在水家養病之事,叫他裝點私情,必致其罪。韋佩看了,暗暗吃驚道:“原來正是我之恩人也,卻怎生區處?”又想道:“此事正好報恩,但不可與過公子說明,使他防範。”
轉將禮物都收下,好好應承。過公子以爲得計,不勝歡喜而去。
韋知縣因叫衆吏到面前,細細訪問道:“鐵翰林怎生到水小姐家養病?”方知是過公子搶劫謀害起的禍根。水小姐知恩報恩,所以留他養玻韋知縣又問道:“水小姐與那鐵翰林俱是少年,接去養病,可聞知有甚私事?”衆書吏道:“他閨閣中事,外人哪里得知?只因前任的鮑太爺,也因孤疑不決,差了一個心腹門子,叫做單佑,半夜裏潛伏在水府窺看,方知這鐵爺與水小姐冰清玉潔,毫不相犯。故鮑老爺後來敬這鐵爺猶如神明。”
韋知縣聽了,也自歡喜道:“原來鐵翰林不獨義俠過人,而又欺暗室,如此真可敬也。既移文來查,我若不能爲他表白一番,是負知己也。”因暗暗將單佑喚了藏在身邊,又喚了長壽院的住持獨修和尚,問他用的是什麽毒藥。獨修道:“並非毒藥,過公子恐鐵爺吃毒藥死了,明日有形骸可驗,但叫用大黃、巴豆將他泄倒了是實。”
韋知縣問明口供,候了四五日,撫院的文書方到,下來行查。韋知縣便將前後事情,細細詳細,申詳上去。撫按因是行查文書,不便扳駁,就據申詳,做成回文,回復部裏。部裏看了回文,見曆城縣的申詳,竟說得鐵中玉祥麟威鳳,水小姐不啻玉潔冰清。其中起釁生端,皆是過公子之罪。部裏受了過學士之囑,在要照回文加罪鐵中玉,今見回文讚不絕口,轉弄得沒法,只得暗暗請過學士去看。過學士看了,急得怒氣衝天,因大罵韋佩道:“他是一個新進的小畜生,我寫書送禮囑託他,他倒轉爲他表彰節行。爲了表彰節行也罷,還將罪過歸於我的兒子身上。這等可惡,斷斷放他不過!”因求部裏,且將回文暫停,又來見萬禦史,要他參韋知縣,新任不知舊事,受賄妄言,請旨拿問。其養病實情,伏乞批下撫按,再行嚴查報部。
仇太監內裏有力,不兩日已批准下來。報到山東,巡撫見了,喚韋和縣去吩咐道:“你也太認真了。這過學士既有書與你,縱不忍誣枉鐵翰林,爲他表彰明白,使彼此無傷,也可謂盡情了,何必又將過公子說壞。觸他之怒?他叫人奏請來拿你,本院也無法與你挽回。”韋知縣道:“這原不是知縣認真,既奉部文行查,因訪問合郡人役,衆口一詞,鑿鑿有據,只得據實申詳,也非爲鐵翰林表白,亦非有意將過公子說壞,蓋查得鐵中玉與水冰心養病情由,實因過其祖而起,不得不詳其始末也。倘隱匿不申,或爲他人所參,則罪何所辭?”巡撫笑道:“隱匿縱有罪,尚不知何時;不隱匿之罪,今已臨身矣。”韋知縣道:“不隱匿而獲罪,則罪非其罪,尚可辯也;隱匿而縱不獲罪,則罪爲真罪,無所逃矣。故不敢偷安一時,貽禍異日。
“巡撫道:“你中一個進士了不容易,亦不必如此固執。莫若另做一道詳文,本院好與你挽回。”韋知縣道:“事實如此,而委曲之,是欺公了;欺公即欺君了,知縣不敢。”巡撫道:“你既是這等慷慨,有旨拿問,我也不差人送你,你須速速進京辯罪。”韋知縣聽了,忙打一躬道:“是,是。”因將縣印解了下來,交與巡撫,竟自回縣。暗暗帶了單佑與獨修和尚,並過學士的書信與禮物,收拾起身進京。正是:不增不減不繁文,始末根由據實聞。
看去無非爲朋友,算來原是不欺君。
韋知縣到了京中,因有罪不敢朝見,隨即到刑部聽候審問。
刑部見人已拿到,不敢久停,只得坐堂審問道:“這鐵中玉與水冰心養病之事,是在你到任之前,你何所據,而申詳得他二人冰清玉潔?莫非有受賄情由?”韋知縣道:“知縣雖受任在後,而前任之事,既奉部文行查,安敢以事在前而推諉?若果事在隱微,無人知覺,謝作曰不知,猶可無罪;乃一詢書吏,而衆口一詞,喧傳其事,以爲美談,知縣明知之,而以爲前任事,謝曰不知,則所稱知縣者,知何事也?”刑部道:“行查者鐵中玉、水冰心之事,又波及連其祖何也?”韋知縣道:“事有根因,不揣其本,難齊其末,蓋水冰心之移鐵中玉養病者,實感鐵中玉於縣堂救其搶劫生還,而憐其轉自陷於死地也。水冰心之被搶劫到縣堂者。實由過其祖假傳聖旨,強娶而然也。
鐵中玉之至縣堂者,實由過其祖搶劫水冰心,適相于遇於道,而爭哄以至也。設使鐵中玉不救水冰心,則過其祖與鐵中玉風馬牛也,何故而毒鐵中玉?設使過其祖不毒鐵中玉,則水冰心閨女也,安肯冒嫌疑而移鐵中玉玉于家養成哉?原如此,委如此,既奉部文行查,安敢不以實報?”
刑部道:“這也罷了。只是鐵中玉在水冰心家養病,乃曖昧之事,該縣何以知其無私,其中莫非受賄?”韋知縣道:“知縣後任原不知,奉命行查,乃知前任知縣鮑梓,曾親遣親信門役單佑前往窺覘,始知二人爲不欺諳室之偉男兒、奇女子也。
風化所關,安敢不爲表白?若曰行賄,過學士書一封,過其祖百金現在,知縣不敢隱匿,並當堂交納,望上呈禦覽。”
刑部原受過學士之托,要加罪韋知縣,今被韋知縣將前後事並書、賄和盤托憶,一時沒法,只得吩咐道:“既有這些委曲,你且出去候旨。”韋知縣方打一拱退出。正是:醜人不自思,專要出人醜。
及至弄出來,醜還自家有。
韋知縣退去不提。卻說刑部審問過,見耳目昭彰,料難隱瞞,十分爲過學士不安,只得會同禮臣複奏一本。天子看見道:“原來鐵中玉養病于水冰心家,有這許多緣故,知恩報恩,這也怪她不得。”又看到二人不欺暗室,因說道:“若果如此,又是一個魯男子了,誠可嘉也!”秉筆太監受了仇太監之托,因譭謗道:“此不過是縣臣粉飾之言,未必實實如此,若果真有此事,則鐵中玉、水冰心並其父母,聞旨久矣,豈不自表?何以至今默默?若果當日如此不苟,則後來又何以結爲夫婦?只怕還有欺蔽。”天子聽了,沈吟不語,因批旨道:“鐵中玉與水冰心昔日養病始末,水居一與鐵英後來結親緣由,外臣毀譽不一,俱著各自據實奏聞。過其祖曾否求親水氏,亦著過隆棟奏聞,候旨定奪。”
聖旨下了,報到各家,鐵、水二家,於心無愧,都各安然上本複旨。轉是過學士不勝懊悔道:“只指望算計他人,誰知反牽連到自己身上!”他欲待不認遣成奇到邊上去求,已有形迹;欲待認了,又只怕兒子強娶之事,愈加實了。再三與心腹商量,只得認自己求親是有的,兒子求親是無的。因上疏複旨道:左春坊學士臣過隆棟謹奏,爲遵旨陳情事:竊以初求竊窕,原思光寵蘋蘩,後知狐媚,豈複敢聯鶯蘿?臣官坊待罪,忝爲朝廷侍從之臣,有子詩禮修身,亦辱叨翰苑文章之士。年當成立,願有室家,臣一時昏憒,妄采虛聲,誤聞才慧,曾於某年月日,遣人于邊廷戍所,求聘同鄉水居一之女水冰心,欲以爲兒婦,不意既往求之後,疊有穢聞,故中道而止之。不識縣臣以今之耳目,何所聞見,遽證往日之是非,而且過毀臣子以強娶之名?夫既強娶,則水冰心宜諧琴瑟於微臣之室矣,何複稱紅拂之奔,以爲識英雄于貧賤也?竊所不解。蒙聖恩下察,並據實奏聞,仰天明鑒,勿使鮑鰥,辱加麟鳳,則名教有光,而風化無傷矣。不勝待命之至!
過學士本上了,鐵中玉只得也上一本道:翰林院編修臣鐵中玉謹奏,爲遵旨陳情事:竊以家庭小節,豈敢辱九五萬乘之觀?兒女下情,何幸回萬里上天之聽?綸音遽來,足征風化之不遺;暗室是詢,且見綱常之爲重。既蒙昭昭下鑒,敢不瑣瑣以陳?臣於某年月日,遵父命遊學山東,意在思得真傳,一切公務都損,何心人間閒事?不意將至曆城縣前,突被擁擠多人,奔沖欲倒,因而爭鬧至縣,始知爲過學士隆棟之子過其祖,搶劫水居一之女水冰心以爲婚之所致也。臣見之不覺大怒,思爲婚姻嘉禮,豈可搶劫而成?縣官迫于不義者,助桀爲虐,因縱水冰心而歸。臣於此時,實不知過其祖爲何人,而水冰心爲何人也。不過路見不平,聊爲一剖之,何嘗知恩于何人,而仇于何人也?敦知仇者竟至毒臣於此,而恩者遂至救臣於生也?臣時陷身於此中,而兩不知也。既臣始知其死臣者爲過其祖,生臣者爲水冰心也。死臣者情雖毒,然臣未死,可置勿問;既知生臣者爲水冰心,而後細察水冰心之爲人,始知水冰心:冒嫌疑而不諱,爲義女子也,出奇計而不測,爲智女子也,任醫藥而不辭,爲仁女子也,分內外而不苟,爲禮女子也,言始終而不負,爲信女子也。臣感之敬之,尚恐不足報萬一,何敢複有室家之想哉?今之所爲室家者,迫于父命也,嶽命也。父命止知尊常經,求淑配,不知臣前已遇之;岳命蓋感臣保侯孝而得白其冤,因思結好,不知水冰心前已行權。然屢辭而終不獲辭者,蓋岳父誤認臣爲君子,而臣父深知水冰心爲淑女,而彼此不忍失好逑也。故執大義,而百輛迎來,不復問明燭避嫌之小節矣。雖然兩番花燭,止有虛名,聊以遂父母之心;而二姓之歡,尚未實結,不欲傷廉恥之性。此系家庭小節,兒女下情,本不當瀆奏,今蒙聖恩下采,謹具實奏聞,不勝悚惶待命之至!
鐵中玉本上了,水冰心也上一本道:
翰林院編修鐵中玉妻水冰心謹奏,爲遵旨陳情事:竊以黃金煉爲鋼,白玉以不玷爲潔。臣妾痛生不辰,幼失慈母,嚴父又適違功令,待罪邊戍,煢煢寡居,孤守家庭,自應閉戶飲泣,豈敢妄思婚姻?不意禍遭同鄉學士過隆之子過其祖,窺臣妾孤懦,欲思吞占,百計邪誘,臣妾俱正言拒絕。詎意聖世明時,惡膽如天,竟倚父岩岩之,蜂擁多人,假傳聖旨,打入內室,搶劫臣妾而去。臣妾於此時,身如葉而命如雞,名教不可援,而王法不可問,自惟一死。幸值鐵中玉遊學山東,恰遇強暴,目擊狂蕩,感憤不平,因義激縣主,救妾生還。當此之際,不過青天霹靂,自發其聲,何嘗爲妾施恩,而望妾之報也?乃惡人陽知理屈,而陰謀施毒,遂令鐵中玉斃於寺僧之手,而萬無生機。而臣妾既受其恩,苟非豺虎,安忍坐待其死,而不一爲救援也?因用計移歸,而求醫調治。此雖非女子所宜出,然勢在垂危,行權解厄,或亦仁智所不廢也。臣妾敢冒嫌疑而爲之者,自視此心無愧,而此身無玷也。若陌路於始,而婚姻於終,則身心何以自白?故臣父水居一感鐵中玉之賢,而欲以臣妾侍巾櫛,而屢命屢辭者,以此也。即父命難違,自如今已諧花燭,而兩心猶惕惕不安,必異室而居者,亦以此也。此非矯情也,亦非沽名也,正以煉黃金之剛,而保白璧之潔也。至於過其祖強娶之事,搶劫之後,又勒按臣行牌而迫婚,又至戍所而逼臣父允嫁,真可謂強橫之甚者矣。及今事已不諧,而又買囑言路,妄瀆宸聰,尤可謂父子濟惡而不知自悔者也。國法廷爭,恩感上出,臣妾何敢仰瀆?蒙恩詔奏,謹據實以聞,不勝侍命之至!
水冰心之本上了,鐵都院也上一本道:
都察院副都禦史臣鐵英謹奏,爲遵旨陳情事:臣聞結婚以遵父命爲正,擇婦以得淑女爲賢。擇婦既賢,婚姻既正,則倫常無愧,而風化有光矣,人言何恤焉!臣待罪副都,官居表率,凡有不正,皆當正之,豈有爲子求婦,而不擇端莊賢淑,以彼貽譏者也?臣有子中玉,濫廁詞林,頗知禮義,臣爲擇婦亦已久矣,而不獲宜家,寧虛中饋。近聞兵部尚書水居一有女水冰心,幽閒自足,莫窺聲色,而窈窕日聞,才智過人,孤處深閨,而能禦強暴,臣屢欲遣子秣駒而無媒。今幸水居一赦還,爲憐爲才貌,適欲坦臣子于東床,兩有同心,因而結縭,此兩父母之正命也,遑恤其他?乃臣子中玉,則以爲養病之往嫌爲辭。
臣細詢之,始知公庭遭變,義氣之所爲:閨閣救人,仁心之所激。小人謂之曖昧,正君子謂之光明者也。不獨無嫌,實爲有敬。故三星啓戶,不聽兒女之言;百輛迎歸,竟先父母之命。
彼二人雖外從公議,而內尚疾守私貞。此兒女之隱,爲父母者不問之矣。至於人之吹求,或亦謀婚不遂,而肆爲譏謗,自難逃明主之精鑒,臣何敢多置喙焉?蒙恩詔奏,謹據實以聞,不勝惶悚待命之至!
鐵都院之本上了,水尚書也上一本道:
兵部尚書臣水居一謹奏,爲下自陳情事:竊聞婚姻謂之嘉禮,安可勢求?琴瑟貴乎和諧,豈宜強娶?《詩》雲展轉反側,猶恐不遂其求,何況多人搶劫,有如強盜。高位挾持,無複禮義。宜之子之誓死不從,而褰裳遠避也。臣不幸妻亡無子,僅生弱女,擬作後人。雖不敢自稱窈窕,謂之淑人,然四德三從,頗亦聞之有素,安忍當罪父邊庭遣戍之日,而竟作無媒自嫁之人之理者也!乃過其祖一味冥頑,百般強橫,不復思維,竟行劫奪。一買伏莽漢,劫之于南莊;二假傳赦詔,劫之於臣家;三鴻張虎噬,劫之以禦史之威。可謂作惡至矣!若臣女無才,陷於虎口,幾乎不免矣。此猶曰紈褲膏粱之羽,奈何過隆棟爲朝廷重臣,以詩禮侍從朝廷,乃溺愛不明,竟以赫赫岩岩之勢,公然逼臣於戍所。臣若一念畏死,而苟合婚姻,則名教掃地矣。
因思臣一身、一女之事小,而綱常名教之事大,故正色拒之,因觸其怒,而疏請斬臣矣。敦知侯孝功成,請斬臣正所以赦臣也。又資囑言官,以爲誣衊之圖,又敦知誣衊臣女者,正所以表彰臣女也。至所以表彰臣女,疏中已悉,臣不敢複贅瀆聖聰。
然過隆棟父子之爲惡,可謂至矣。蒙恩詔奏,謹據實上聞,伏乞加察,而定罪焉。不勝激切待命之至!”
五本一齊奏上。只因這一奏,有分教:大廷吐色,屋漏生光。不知天子如何降旨,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驗明完璧始成名教終好逑
詞曰:
紛紜水火盈庭躋,各有封章互詆。若要敦論明理,畢竟歸天子。
聖明一察讒言止,節義始知有此。漫道稗官野史,隱括春秋旨。
調寄《桃源憶故人》
話說鐵英父子、水居一父女,並過學士五道本,一齊上了。
天子看見,因禦便殿詔閣臣問道:“這事各奏具在,還當如何處問?”閣臣奏道:“今五奏看來,這過其祖強娶水冰心,以致鐵中玉養病情由,似實實有之,不容辯矣;但強娶而實未娶,謀死而尚未死,似可從寬。如鐵中玉犯難救水冰心之禍,而自受禍幾不免,應是一爲孤男,一爲寡女,同居其宅,正貞淫莫辨之時,倘曖昧涉私,則前之義俠,皆付之流水。若果如縣臣所稱,窺探而無欺暗室,則又擅千古風化之美,而流一時名教之光者也。臣等遠無灼見之明,故前下行查之命。行查若此,似無可議,但縣臣後任,只系耳聞,未經目擊,不足服觀聽之心,一時難以定罪。伏望陛下降旨,著舊任縣臣,將前事一一奏聞,庶清濁分而彰癉有所公矣。”
天子點首稱善,因降旨道:
著舊曆城縣知縣,將鐵中玉養病情由,據實奏明,不許隱匿誣罔,欽此。
聖旨下了,登時就傳旨。原日知縣鮑梓行取到京,已欽選北直隸監察禦史,此時正出巡真定府。見了報,知道鐵中玉與水冰心已結了親,因萬諤疏參,故有此命,因滿心歡喜道:“鐵翰林這頭親事,我原許與他成就,只因受了此職,東西奔走,竟未踐前言,時時在念。近聞他已遵父命,結成此親,我心甚喜。不期今日又有聖旨,命我奏明,正好完我前日之願。”因詳詳細細複了一本道:直隸監察禦史鮑梓謹奏,爲遵旨回奏事:竊以義莫義於救人于危,俠莫俠于臨事不畏,貞莫貞於暗室不欺,烈莫烈於無媒不嫁。臣于某年月日,蒙恩選知曆城縣事,臣雖不才,蒞任之後,每留心名教,以揚朝廷風化之美。適值學士過隆棟有子過其祖,聞兵部侍郎今升尚書水居一之女水冰心之美,授聘爲妻,托府臣命臣爲媒。時臣爲屬官,不敢逆府臣之命。時水居一被謫,因見水居一之弟水運,道達府臣與過其祖求其侄女水冰心之意。水運言之水冰心者再四,始邀其允。凡民間允親,以庚帖爲主,水運既允,因送庚過宅。敦知水冰心真女也,無父命焉敢自嫁?爲叔水運催逼甚急,水冰心又智女也,因將水運親女之生庚,以爲庚帖,而水運愚不知也。及至于歸,水冰心執庚帖非是,不往,而水運事急,因以親女往焉。過其祖以誤受帖,不能有言。此水冰心一戲過其祖者也。既而過其祖情不能甘,暗改庚帖,以朝期爲召,欲邀水冰心會親而劫婚。又孰知水冰心俠女之俏膽潑天,偏許其往,使其遍請貴戚,大設綺筵,一乘肩輿及門,又使其鵲躍於庭,以爲得計,然後借鼓聲之音,以發其奸狀,突然而返,追之不及。此水冰心二戲過其祖者也。過其祖心愈恨而謀愈急,因訪知水冰心秋祭于南莊,便伏多人於野,以爲搶劫之計,孰知水冰心奇女也,偏盛其騶輿,招搖而往,如招而還,以爲搶劫之際。及其搶劫而歸,衆以一睹爲榮焉,及啓轎而空無人,惟大小石塊,一黃袱而已,於是喧傳以爲笑。此水冰心三戲過其祖者也。過其祖受此三戲,其情愈迫,因假寫水居一複職之報條,遣多人口稱聖旨往報焉,水冰心聞有聖旨,不敢不出,因墮其術,而群劫之往。孰知水冰心烈女也,暗攜利刃,往而欲刺焉。適鐵中玉遊學至此,無心恰遇之,怪其唐突,而相哄於道,同結至縣堂而告臣,臣問出其故,因叱散衆人,而送水冰心歸,欲彼此相安於無事也。
不意過其祖怏怏焉,不得于水冰心,欲甘心於鐵焉,因授計寺僧,而鐵中玉病危矣。鐵中玉不自知,幸水冰心仁也,感其救己之恩,不忍坐視其死,因秘計而移之歸,延醫而理其病,且冒嫌疑,而不惜犯物議而安焉。非青天爲身,白日爲心,不敢也。過其祖聞而愈怒焉,因以曖昧辱之,欲令臣正名教罪之,宣風化懲之。臣待罪一縣,則一縣之名教風化,實任其職,臣何敢不問?但思同是男女之情態,淫從此出,貞亦從此出,何敢不見不聞而盡坐以小人哉?萬不得已,因請善窺探門向單佑,潛往窺探之,始知鐵中玉君子也,水冰心淑女也,隔簾以見,不以其情廢禮;異席分飲,又不以矯激廢情。談者道義,論者經權。言事則明決,過於良友;詮理則迎機,不啻明師,並無半語及私,一言不慎。且彼此感激,而有喜心;內外交言,而無愧色。誠古今名教而合正者也。臣聞見之,不勝欣羡。因思白璧不易成雙;明珠應難成對。天既生鐵中玉之義男兒,又複生水冰心之俠女子。夫豈無意!臣因就天意思之,非鐵中玉而冰心無夫;非水冰心而鐵中玉無婦矣。故以媒自任,而往見鐵中玉,勸其結朱陳之好,以爲名教光,孰知鐵中玉正以持己,禮以潔身,聞臣方怒以爲污辱,竟不俟駕而行。其磨不磷,涅不淄,豪傑之士也。臣即欲上聞,因臣職卑,必欲轉詳轉申,最爲多事,而正不料天意果從人願,後複因鐵中玉力保侯孝之事,水居一由此赦還,因而締結朱陳。此雖人事,實天意成全,臣聞知不勝欣快,以爲良緣佳偶,大爲名教增色。不意禦史萬諤,不知始末詳細,誤加參劾,致蒙聖恩下詢往事,正遂夙心。
臣不勝雀躍,謹將前事,一一據實奏聞。揆之于義,義莫義於此矣;按之于俠,俠莫俠于此矣;考之貞烈,貞烈莫過於此矣。
伏乞聖明鑒察,特加旌別,以爲聖世名教風化之光,臣無任感激待命之至。
鮑梓本上了,天子覽畢,龍顔大悅道:“原來水冰心有如此妙用,真奇女子也;鐵中玉又能不欺暗室,真是天生佳偶,言官安得妄奏!”就要降旨褒美。當不得仇太監通了秉筆太監。
要他黨護。秉筆太監因乘間奏道:“鐵中玉與水冰心同居一室,此貞淫大關頭也。今止憑鮑梓遣下役單佑一窺,即加褒美,設有奸詭情由,豈不辱及朝廷?且奴婢看鐵中玉與水冰心,自上本內說的話,大有可疑。”天子道:“有何可疑?秉筆太監道:“鐵中玉本上說,兩番花燭,止有虛名,二姓之歡,尚未實結。
水冰心本上說,於今已諧花燭,而兩心猶惕惕不安,必異則居者,正以煉黃金之剛,而保白璧之潔也。據他二人自誇之言看來,則今日水冰心猶處子也,恐無此理。倘今日之自誇過甚,則前日之譽言,未免不失情也。伏乞皇爺再加詳察。”天子道:“既如此,可將鐵中玉、水冰心並諸臣,限明日午朝俱召至便殿,待朕親問。”秉筆承旨,傳與閣臣,閣臣即傳與外廷。衆臣聞了,誰敢不遵?因于次日午朝,齊集於便殿。
正是:
白日方華照,浮雲忽蔽焉。
豈知雲散盡,依舊見青天!
不一時,天子駕坐便殿,百官朝駕畢,天子先召鐵中玉上殿。鐵中玉因鞠躬而入,拜伏於地。天子看見鐵中玉少年秀美,心下歡喜,因問道:“向日打入養閑堂,救出韓願妻女的是你麽?”鐵中玉應道:“正是臣。”天子又問道:“前日力保侯孝的是你麽?”鐵中玉又答應道:“正是臣。”天子道:“既兩事俱是你,則你之膽識,誠可嘉矣。然膽識猶才氣之能,如縣臣所稱,養病于水冰心家,而孤男寡女,午夜無欺,則古今之奇行矣。果有此事麽?”
鐵中玉應道:“此事實有之,然非奇行,男女之禮,應如此也。”天子道:“此事雖有,然已往無可據矣,且問你本上說,兩番花燭,止有虛名,二姓之歡,尚未實結,此又何故?
“鐵中玉奏道:“臣與水冰心因有養病之嫌,義無結親之禮,乃迫于父命,不敢以變而廢常,故勉承之,而有兩番花燭也。
若花燭而即結兩姓之歡,則養病之嫌;終身莫辨矣。故臣與水冰心,至今猶分居而寢,非好爲名高,蓋欲鉗衆人之口,而待陛下之新命,以爲人倫光耳。”
天子聽奏,欣然道:“居你所奏明,水冰心猶然處子也。”
因召水冰心上殿。水冰心聞命,即鞠躬而入,拜伏於地。天子展龍目一看,見水冰心貌疑花瘦,身似柳垂,一嫵媚女子也。
因問道:“你就是水冰心麽?”水冰心朗朗答應道:“臣妾正是水冰心。”天子道:“由縣臣鮑梓本上,稱你三戲過其祖,才智過人,果有此事麽?”水冰心因奏道:“臣妾一女子,焉敢戲弄過其祖?只因臣父待罪邊戍,臣妾一弱女家居,過其祖威逼太甚,避之不得,聊借此脫禍耳。”
天子又道;”你既知脫禍,怎不避嫌?卻移鐵中玉於家養病?”水冰心道:“欲報人恩,故小嫌不敢避也。”天子又笑道:“當日陌路且不避嫌,今日奏父命成婚,反異室而居,又何避嫌之甚?”水冰心道:“當日之嫌,一時之嫌也,設有謗言,從夫而即白。今日之嫌,終身之嫌也,若不存原體以自明,則今日之良人,即前日之陌路,剖心莫辯,瀝血難明。今日蒙恩召見,卻將何顔以對陛下?”天子聽了大喜道:“若果存原體,則汝二人比梁鴻、孟光加一等矣。朕當爲汝明之。”因傳旨命太監四人,引入朝見皇后,就命皇后召宮人試驗水冰心,果系處女否?四太監領旨,遂將水冰心引了入去。正是:白玉不開終是璞,黃金未煉尚疑沙。
兩番花燭三番結,始有芳名萬古誇。
四太監引水冰心入後宮去朝見皇后。不多時,即有兩個先來回旨道:“娘娘奉旨,即著老成宮人試驗水冰心三遍,俱稱實系處子。娘娘甚喜,留住賜茶,先著奴婢回奏。”天子聽了,滿心歡喜,因對閣臣說道:“鐵中玉與水冰心已經奉父母之命,兩番花燭,而猶然不肯失身,欲以保全名節,以表名教,以美風化,則前之養病,午夜無欺,今表明矣。真好逑中之出類撥萃者也。若非朕召來親問,而聽信浮言,豈不虧此美節奇行?”
因召過隆棟問道:“汝身爲大臣,不能訓子安分,乃任其三番搶動,若非水冰心多才多善禦,爲其所辱久矣。強梁驕橫,罪已不赦,乃複肆爲譭謗,幾致白璧受青蠅之玷,又兼行賄買囑縣臣,大非法紀!”過隆見天子詰責,慌忙無措,只得免冠伏地奏道:“臣非譭謗,實不知鐵中玉與水冰心有此暗室不欺之美行。”
天子又召萬諤詰責道:“汝爲禦史,當采幽察隱,爲朕表彰大化,奈聽道路浮言,誣衊俠烈,朕若誤聽,豈不有傷名教?”
萬諤聞責,驚得汁流浹背,惟伏地叩頭不已。
天子又召韋佩嘉獎道;”汝一新進知縣,能持正敢言,不避權貴,且言言得實,事事不誣,誠可嘉也。”因命閣臣擬旨。
閣臣因擬旨道:
朕聞人倫以持正爲貴,而持正於臨變之際爲尤貴。節義以不渝爲奇,而不渝環境曖昧之時爲更奇。水冰心一弱女也,能不動聲色,而三禦強暴,已不尋常矣,既能悄然解人于危病以報恩,又能安然置身於嫌疑而無愧,其慧心俏膽,明識定力,又誰能及之?至其所最不可及者,琴瑟已諧,鐘鼓已樂,而猶然勵堅貞以自持,表清潔於神明,此誠女子中之以賢聖自持者也。鐵中玉既能出韓願於虎穴,又能識侯孝於臨刑,義俠信乎天成者矣。若夫水冰心一案,陌路救援,如至親骨肉,燕居密邇,如畏敬大賓。接談交飲,疏不失情,正視端容,親而不亂。
從心所欲,而名教出焉。率性以行,而禮可不沒。至若已系赤繩,猶不苟合,誠冥冥不墮行之君子也。以鐵中玉之君子,而配水冰心之淑女,誠可謂義俠好逑矣。朕甚嘉焉!其超進鐵中玉爲學士,水冰心爲夫人,賜黃金百兩,彩緞百端,宮袍宮衣各十襲,烏紗、鸞冕各一領,撤禦前金蓮鼓樂旌彩,迎歸重結花燭,以爲名教之寵榮。水居一、鐵英義教子女,善結婚姻,俱褒進一階。韋佩申詳無隱,報命不欺,具見骨鯁之風,任滿欽取重用。鮑梓複奏詳明,留意人材有素,朕甚嘉焉!過隆棟縱子毀賢,本當重處,姑念經筵勞績,著降三級。萬諤奏劾不當,罰俸半年。過其祖三行搶劫,放肆毒謀,謀雖未遂,情實可惡,著該縣痛儆一百,少懲其橫。嗚呼!有善弗彰,人情誰勸;有惡不癉,王法何爲?朕不敢私,衆其共懍!特諭。
閣臣才擬完聖諭,水冰心蒙娘娘賜了許多珠翠寶物,著四太監領出見駕謝恩。天子大喜道:“女子守身非偶者,古今尚有之,從未聞君子淑女相爲悅慕,已結絲蘿,而猶不肯合巹,以防意外之讒,如汝之王至清至白者也。今日重結花燭,萬姓觀瞻,殊令名教生輝也。汝歸,宜益懋德,以彰風公。”
鐵中玉、水冰心與衆臣一齊謝恩,歡聲如雷。侍臣得旨,此時合奏的禦樂,一聲一聲,已吹得悠悠揚揚。撤出金蓮寶燭,一對一對,已點得輝輝煌煌。排列的旗幟,一行一行,已排得花花綠綠。鐵中玉與水冰心,簇擁而歸,十分榮幸。正是:名花不放不生芳,美玉不磨不生光。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鐵中玉與水冰心迎回到家,先拜過天地,再排香案,謝過聖恩,然後再拜父母,重結花燭。只因這一番是奉聖旨之事,滿城臣民,皆轟傳二人是義夫俠婦,無不交口稱揚。惟過學士被降,又見兒子被責,不勝悔,又不勝怒,追究縱使之人,將成奇盡情處治。萬諤被罰,十分沒趣。水運雖做個漏網之魚,然驚出一場大病,因回心感選哥、侄女容情,不敢再萌邪念。
仇太監見聖上如此處分,也不敢再起邪念。正是:奸人空自用機心,到底仇深禍亦深。
何不回心做君子,自然人敬鬼神欽。
鐵中玉與水冰心這番心迹表明,真如玉潔冰清,毫無愧作,歡歡喜喜,真結花燭。
這一日,在洞房中安排喜宴同飲,彼此交謝。鐵中玉謝水冰心,虧她到底守身,掩盡讒人之口;水冰心謝鐵中玉,虧他始終不亂,大服天子之心。飲畢合巹,衆侍妾擁入洞房,只見翠帷停燭,錦帳熏香,良人似玉,淑女如花,共效于飛之樂,十分完滿。後人有詩贊之曰:三番花燭始於歸,表正人倫是與非。
坐破貞懷惟自信,閉牢心戶許誰依。
義將足系紅絲美,禮作事鋟金鈿肥。
漫道一時風化正,千秋名教有光輝。
鐵中玉與水冰心自結親之後,既美且才,美而又俠,閩中風雅之事,不一而足。種種俱堪傳世,已注入一集,茲不復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