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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南詩話 [金]王若虛

《滹南詩話》,金王若虛著。三卷。論詩反對當時一味以《詩經》、《古詩十九首》為準則的復古風尚,提出「以意為主」,「天生好語,不待主張」,「非能為之為工,乃不能不為之為工也」。以故高度評價白居易、蘇軾詩作,稱白詩「情致曲盡,入人肝脾,隨物賦形,所在充滿,殆與元氣相侔」,贊蘇詩有「一日千里之勢」、「隨物賦形之能」。而對宋金之際流行的江西詩風則大張撻伐,謂黃庭堅作詩「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之說「特剽竊之黠者耳」。其論詩對明代的公安派,清代的袁枚、葉燮、趙翼等均有影響。有《知不足齋叢書》本、《古今說部叢書》本、《歷代詩話續篇》本。

王若虛(1174-1243),金文學家。字從之,號慵夫。藁城(今屬河北)人。少時先後奉其舅周昂和名士劉中為師,盡傳所學。章宗承安二年(1197),經義進士甲科擢第,初授鄜州錄事,歷管城、門山二縣令,入為國史院編修官,遷應奉翰林學士同知制誥。奉使夏國還,授同知泗州軍州事,留為著作佐郎。正大初,《宣宗實錄》成,遷平凉府判官、左司諫。正大末,官翰林直學士。天興三年(1234)金亡,微服北歸鎮陽,閑居近十年而卒。若虛博學強記,善持論;為文尊歐蘇,詩學白居易。著有《滹南遺老集》、《滹南詩話》傳世。(以上按《中國文學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年;並參《全金詩》(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卷八六王若虛小傳。)

是次錄文,據霍松林、胡主佑校點之《滹南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該書並未著明所用底本,過錄時復校以《歷代詩話續編》本(中華書局,1983年)。

2004年6月25日 ver.1.0

卷上

1. 

世所傳《千家註杜詩》,其間有曰「新添」者四十餘篇。吾舅周君德卿嘗辨之云:「唯《瞿唐懷古》、《呀鶻行》、《送劉僕射》、《惜別行》為杜無疑,其餘皆非真本一本作「本真」。蓋後人依倣而作,欲竊盜以欺世者;或又妄撰其所從得,誣引名士以為助;皆不足信也。東坡嘗謂《太白集》中往往雜入他人詩,蓋其雄放不擇,故得容偽;於少陵則決不能。豈意小人無忌憚如此!其詩大抵鄙俗狂瞽,殊不可讀一本作「訓」。蓋學步邯鄲,失其故態,求居中下且不得,而欲以為少陵,真可憫笑!《王直方詩話》既有所取,而鮑文虎、杜時可間為註說,徐居仁復加編次。甚矣,世之識其者少也!其中一二雖稍平易,亦不免蹉跌。至於《逃難》、《解憂》、《送崔都水》、《聞惠子過東溪》、《巴西觀漲》及《呈竇使君》等,尤為無狀,洎餘篇大似出於一手,其不可亂真也,如糞丸之在隋珠,不待選擇而後知,然猶不能辨焉!世間似是而相奪者,又何可勝數哉!予所以發憤而極論者,不獨為此詩也。」吾舅自幼為詩,便祖工部,其教人亦必先此。嘗與予語及「新添」之詩,則嚬蹙曰:「人才之不同,如其面焉;耳目鼻口,相去亦無幾矣,然諦視之,未有不差殊焉。詩至少陵,他人豈得而亂之哉!」公之持論如此,其中必有所深得者,顧我輩未之見耳。表而出之,以俟明眼君子云。

2. 

吾舅嘗論詩云:「文章以意為之主,字語為之役。主強而役弱,則無使不從。世人往往驕其所役,至跋扈難制,甚者反役其主。」可謂深中其病矣。又曰:「以巧為巧,其巧不足;巧拙相濟,則使人不厭。唯甚巧者乃能就拙為巧,所謂游戲者。一文一質,道之中也。雕琢太甚,則傷其全;經營過深,則失其本。」又曰:「頸聯、頷聯,初無此說,特後人私立名字而已。大抵首二句論事,次二句猶須論事;首二句狀景,次二句猶須狀景;不能遽止,自然之勢。詩之大略,不外此也。」其篤實之論哉!

3. 

史舜元作吾舅詩集序,以為有老杜句法,蓋得之矣;而復云「由山谷以入」,則恐不然。吾舅兒時便學工部,而終身不喜山谷也。若虛嘗乘間問之,則曰:「魯直雄豪奇險,善為新樣,固有過人者;然於少陵初無關涉,前輩以為得法耆,皆未能深見耳。」舜元之論,豈亦襲舊聞而發歟?抑其誠有所見也?更當與知者訂之。

4. 

謝靈運夢見惠連而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為神助。《石林詩話》云:「世多不解此語為工,蓋欲以奇求之耳。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借以成章,故非常情之所能到。」冷齋云:「古人意有所至,則見於情,詩句蓋寓也。謝公平生喜見惠連,而夢中得之,此當論意,不當泥句。」張九成云:「謝靈運平日好雕鐫,此句得之自然,故以為奇。」田承君云:「蓋是病起忽然見此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為貴。」予謂天生好語,不待主張;苟為不然,雖百說何益?李元膺以為「反覆求之,終不見此句之佳」,正與鄙意暗同。蓋謝氏之誇誕,猶存兩晉之遺風;後世惑於其言而不敢非,則宜其委曲之至是也。

5. 

梅聖俞愛嚴維「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之句,以為天容時態,融和駘蕩,如在目前。或者病之曰:「『夕陽遲』繫『花』,而『春水漫』不繫『柳』。」苕溪又曰:「不繫花而繫塢。」予謂不然。「夕陽遲」固不在「花」,然亦何關乎「塢」哉!《詩》言「春日遲遲」者,舒長之貌耳。老杜云「遲日江山麗」,此復何所繫耶?彼自詠自然之景,如「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初無他意,而論者妄為云云,何也?裴光約詩云:「行入折柳和輕絮,飛燕銜泥帶落花。」或曰:「柳常有絮,泥或無花。」苕溪以為得其膏肓;此亦過也。據一時所見,則泥之有花,不害於理,若必以常有責之,則絮亦豈所常有哉!

6. 

柳公權「殿閣生微涼」之句,東坡罪其「有美而無箴」,乃為續成之。其意固佳,然責人亦已甚矣。呂希哲曰:「公權之詩,已含規諷。蓋謂文宗居廣廈之下,而不知路有暍死也。」洪駒父、嚴有翼皆以為然。或又謂「五絃之薰,所以解慍阜財,則是陳善閉邪責難之意。」此亦彊勉而無謂。以是為諷,其誰能悟?予謂其實無之,而亦不必有也。規諷雖臣之美事,然燕閒無事,從容談笑之暫,容得順適於一時,何必盡以此而繩之哉!且事君之法,有所寬乃能有所禁;略其細故於平素,乃能辨其大利害於一朝。若夫煩碎迫切,毫髮不恕,使聞之者厭苦而不能堪,彼將以正人為仇矣,亦豈得為善諫邪!

7. 

杜詩稱李白云:「天子呼來不上船。」吳虎臣《漫錄》以為范傳正《太白墓碑》云:「明皇泛白蓮池,召公作引,時公已被酒於翰苑中,乃命高將軍扶以登舟,杜詩蓋用此事。」而夏彥剛謂「蜀人以襟領為船」,不知何所據?《苕溪叢話》亦兩存之。予謂「襟領」之說,定是謬妄;正使有據,亦豈詞人通用之語!此特以「船」字生疑,故爾委曲。然范氏所記,白被酒於翰苑;而少陵之稱,乃「市上酒家」,則又不同矣。大抵一時之事,不盡可考,不知太白凡幾醉,明皇凡幾召,而千載之後,必於傳記求其證邪?且此等不知,亦何害也!

8. 

老杜《北征》詩云:「見耶背面啼。」吾舅周君謂「耶」當為「即」字之誤,其說甚當。前人詩中,亦或用「耶娘」字,而此詩之體不應爾也。

9. 

近代詩話云:「杜詩云『皁雕寒始急』,白氏歌云『千呼萬喚始出來』,人皆以為語病;其實非也。事之終始,則音上聲;有所宿留,則音去聲。」予謂不然。古人淳至,初無俗忌之嫌,蓋亦不必辨也。

10. 

荊公云:「李白歌詩,豪放飄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於此而已,不知變也。至於杜甫,則發斂抑揚,疾徐縱橫,無施不可。蓋其緒密而思深,非淺近者所能窺,斯其所以光掩前人而後來無繼也。」而歐公云:「甫之於白,得其一節,而精彊過之。」是何其相反歟?然則荊公之論,天下之公言也。

11. 

退之《雪詩》有云:「隨車翻縞帶,逐馬散銀杯。」世皆以為工。予謂雪者,其先所有,縞帶銀杯,因車馬而見耳,「隨」「逐」二字甚不安。歐陽永叔、江鄰幾以「坳中初蓋底,垤處遂成堆」之句,當勝此聯。而或者曰:「未知退之真得意否?」以予觀之,二公之評論實當,不必問退之之意也。

12. 

退之《謁衡嶽》詩云:「手持杯珓導我擲,云此最吉餘難同。」「吉」字不妥,但言靈應之意可也。

13. 

退之詩云:「豈不旦夕念,為爾惜居諸。」「居諸」,語辭耳,遂以為日月之名,既已無謂;而樂天復云:「廢興相催逼,日月互居諸」,「恩光未報答,日月空居諸」,老杜又有「童丱聯居諸」之句,何也?

14. 

退之詩云:「泥盆淺小詎成池,夜半青蛙聖得知。」言初不成池,而蛙已知之,速如聖耳。山谷詩云:「羅幃翠幕深調護,已被游蜂聖得知。」此「知」字何所屬邪?若以屬蜂,則「被」字不可用矣。

15. 

孔毅父《雜說》譏退之笑長安富兒不解文字飲,而晚年有聲伎;罪李于輩諸人服金石,而自餌硫黃。陳後山亦有此論。甚矣,其妄議人也!「紅裙」之誚,亦曰:唯知彼而不知此。蓋詞人一時之戲言,非遂以近婦人為諱也。且詩詞豈當如是論,而遽以為口實邪!其罪李于輩,特斥其燒煉丸砂而祈長生耳;病而服藥,豈所禁哉!樂天《思舊詩》云:「退之服硫黃,一病竟不痊。」則公亦因病而出於不得已,初不如于輩有所冀幸以致斃也。抑前詩復有「盤饌羅羶葷」之句,以二字繩之,則又當不敢食肉矣。

16. 

崔護詩云:「去年今日此門中」,又云:「人面祗今何處去。」沈存中曰:「唐人工詩,大率如此。雖兩『今』字不恤也。」劉禺錫詩云:「雪裏高山頭白早」,又云:「于公必有高門慶。」自注云:「高山本高,于門使之高,二義殊。」三山老人曰:「唐人忌重疊用字。如此二說,何其相反歟?」予謂此皆不足論也。

17. 

宋之問詩有云:「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或曰:「此之問甥劉希夷句也。之問酷愛,知其未之傳人,懇乞之,不與,之問怒,乃以土袋壓殺之。」此殆妄耳。之問固小人,然不應有是。「年年歲歲」,「歲歲年年」,何等陋語!而以至殺其所親乎?大抵詩話所載,不足盡信。「池塘生春草」,有何可佳?而品題者百端不已。荊公《金牛洞六言詩》,初亦常語,而晁無咎附之《楚辭》,以為二十四字而有六籍羣言之遺味。書生之口,何所不有哉!

18. 

樂天詩云:「楚王疑忠臣,江南放屈平,晉朝輕高士,林下棄劉伶。一人常獨醉,一人常獨醒。醒者多苦志,醉者多歡情。歡情信獨善,苦志竟何成!」夫屈子所謂「獨醒」者,特以為孤潔不同俗之喻耳,非真言飲酒也。詞人往往作實事用,豈不悞哉!

19. 

樂天之詩,情致曲盡,入人肝脾,隨物賦形,所在充滿,殆與元氣相侔。至長韻大篇,動數百千言,而順適愜當,句句如一,無爭張牽強之態。此豈撚斷吟鬚、悲鳴口吻者之所能至哉!而世或以「淺易」輕之,蓋不足與言矣。

20. 

郊寒白俗,詩人類鄙薄之。然鄭厚評詩,荊公、蘇、黃輩,曾不比數,而云:「樂天如柳陰春鶯,東野如草根秋蟲,皆造化中一妙。」何哉?哀樂之真,發乎情性,此詩正理也。

21. 

皮日休詠房、杜詩云:「黃閣三十年,清風一萬古。」凡言千古萬古者,皆是無窮之意;今下「一」字,便有所止矣。

卷中

1. 

《唐子西語錄》云:「古之作者,初無意於造語,所謂因事陳辭。老杜《北征》一篇,直紀行役耳,忽云『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實』。此類是也。文章即如人作家書乃是。』慵夫曰:子西談何容易!工部之詩,工巧精深者何可勝數,而摘其一二,遂以為訓哉!正如冷齋言樂天詩必使「老嫗盡解」也。夫《三百篇》中,亦有「如家書」及「老嫗能解」者,而可謂其盡然乎?且子西又嘗有所論曰:「詩在與人商論,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閑一字,放過則不可。殆近法家,難以言恕,故謂之詩律。……立意之初,必有難易二塗,學者不能強所劣,往往舍難而趨易,文章不工,每坐此也。」又曰:「吾作詩甚苦,悲吟累日,僅能成篇,初未見可羞處;明日取讀,疵病百出;輒復悲吟累日,反覆改正,稍稍有加;數日再讀,疵病復出。如此數四,方敢示人,然終不能奇也。」觀此二說,又何其立法之嚴而用心之勞邪!蓋喜為高論而不本於中者,未有不自相矛盾也。退之曰:「文無難易,唯其是耳。」豈復有病哉!

2. 

歐公《寄常秩詩》云:「笑殺汝陰常處士,十年騎馬聽朝雞。」伊川曰:「夙興趨朝,非可笑事,永叔不必道。」夫詩人之言,豈可如是論哉!程子之誠敬,亦已甚矣!

3. 

荊公《詠雪》云:「試問火城將策試,何如雲屋聽窗知。」苑極之不愛其上句。山谷云:「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極之不愛其下句。此與人意暗同。

4. 

羅可《雪詩》有「斜侵潘岳鬢,橫上馬良眉」之句,陳正敏以為信然;却是假雪也。

5. 

盧延讓有「栗爆燒氈破,猫跳觸鼎翻」之句,楊文公深愛;而或者疑之。予謂此語固無甚佳,然讀之可以想見明窗溫爐間閑坐之適。楊公所愛,蓋其境趣也邪?

6. 

東坡詩云:「文章豈在多,一《頌》了伯倫。」朱少章云:「唐《藝文志》有《劉伶文集》三卷,則非無他文章也,坡豈偶忘於落筆之時乎?抑別有所聞也。」予謂不然。按《晉史》云:「未嘗厝意文翰,惟著《酒德頌》一篇。」坡亦據此而已。且公意本謂只此一篇,足以道盡平生,傳名後世,則他文有無,亦不必論也。

7. 

東坡《章質夫惠酒不至》詩,有「白衣送酒舞淵明」之句,《䂬溪詩話》云:「或疑『舞』字太過,及觀庾信《答王褒餉酒》云:『未能扶畢卓,猶足舞王戎。』乃知有所本。」予謂疑者但謂淵明身上不宜用耳,何論其所本哉!

8. 

東坡《題陽關圖》云:「龍眠獨識殷勤處,畫出陽關意外聲。」予謂可言「聲外意」,不可言「意外聲」也。

9. 

東坡酷愛《歸去來辭》,既次其韻,又衍為長短句,又裂為集字詩,破碎甚矣。陶文信美,亦何必爾!是亦未免近俗也。

10. 

東坡和陶詩,或謂其終不近,或以為實過之,是皆非所當論也。渠亦因彼之意以見吾意云爾,曷嘗心競而較其勝劣邪?故但觀其眼目旨趣之何如,則可矣。

11. 

東坡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夫所貴於畫者,為其似耳;畫而不似,則如勿畫。命題而賦詩,不必此詩,果為何語!然則,坡之論非歟?曰:論妙在形似之外,而非遺其形似;不窘於題,而要不失其題;如是而已耳。世之人不本其實,無得於心,而借此論以為高。畫山水者,未能正作一木一石,而託雲煙杳靄,謂之氣象;賦詩者,茫昧僻遠,按題而索之,不知所謂,乃曰格律貴爾。一有不然,則必相嗤點,以為淺易而尋常。不求是而求奇,真偽未知,而先論高下,亦自欺而已矣,豈坡公之本意也哉?

12. 

鄭厚云:「魏晉以來,作詩倡和,以文寓意;近世倡和,皆次其韻,不復有真詩矣。詩之有韻,如風中之竹,石間之泉,柳上之鶯,牆下之蛩,風行鐸鳴,自成音響,豈容擬議!夫笑而呵呵,歎而唧唧,皆天籟也,豈有擇呵呵而笑,擇唧唧而歎哉!」慵夫曰:鄭厚此論,似乎太高;然次韻實作詩之大病也。詩道至宋人已自衰弊,而又專以此相尚。才識如東坡,亦不免波蕩而從之,集中次韻者幾三之一,雖窮極技巧,傾動一時,而害於天全多矣。使蘇公而無此,其去古人何遠哉?

13. 

東坡《薄薄酒》二篇,皆安分知足之語,而山谷稱其憤世嫉邪,過矣。或言「山谷所擬勝東破」,此皮膚之見也。彼雖力加奇險,要出第二,何足多貴哉!且東坡後篇自破前說,此乃眼目;而山谷兩篇只是東坡前篇意,吾未見其勝之也。

14. 

東坡《雁詞》云:「揀盡寒枝不肯棲。」以其不棲木,故云爾;蓋激詭之致,詞人正貴其如此。而或者以為語病;是尚可與言哉!近日張吉甫復以「鴻漸于木」為辨,而怪昔人之寡聞;此益可笑。《易象》之言,不當援引為證也。其實雁何嘗棲木哉!

15. 

東坡《送王緘詞》云:「坐上別愁君未見,歸來欲斷無腸。」此未別時語也,而言「歸來」,則不順矣。「欲斷無腸」,亦恐難道。《贈陳公密侍兒》云:「夜來倚席親曾見。」此本即席所賦,而下「夜來」字,却是隔一日。

16. 

《王真方詩話》稱:晁以道見東坡《梅詞》云:「便知道此老須過海。只為古今人不曾道到此,須罰教去。」苕溪漁隱曰:「此言鄙俚,近於忌人之長,幸人之禍。直方無識,載之《詩話》,寗不畏人之譏誚乎?」慵夫曰:此詞意屬朝雲也;以道之言,特戲云爾。蓋世俗所謂放不過者,豈有他意哉?苕溪譏直方之無識,而不知己之不通也。

17. 

陳後山云:「子瞻以詩為詞,雖工非本色。今代詞手,唯秦七、黃九耳。」予謂後山以子瞻詞如詩,似矣;而以山谷為得體,復不可曉。晁無咎云:「東坡小詞,多不諧律呂;蓋橫放傑出,曲子中縛不住者。」其評山谷,則曰:「詞固高妙,然不是當行家語,乃著腔子唱好詩耳。」此言得之。

18. 

晁無咎云:「眉山公之詞短於情,蓋不更此境耳。」陳後山曰:「宋玉不識巫山神女而能賦之,豈待更而後知。」是直以公為不及於情也!嗚呼,風韻如東坡,而謂不及於情,可乎?彼高人逸才,正當如是。其溢為小詞,而間及於脂粉之間,所謂滑稽玩戲,聊復爾爾者也。若乃纖豔淫媟,入人骨髓,如田中行、柳耆卿輩,豈公之雅趣也哉!

19. 

陳後山謂「子瞻以詩為詞」,大是妄論;而世皆信之。獨茆荊產辨其不然,謂公詞為古今第一。今翰林趙公亦云:「此與人意暗同。」蓋詩詞只是一理,不容異觀。自世之末作,習為纖豔柔脆,以投流俗之好;高人勝士,亦或以是相勝,而日趨於委靡,遂謂其體當然,而不知流弊之至此也。文伯起曰:「先生慮其不幸而溺於彼,故援而止之,特立新意,寓以詩人句法。」是亦不然。公雄文大手,樂府乃其游戲,顧豈與流俗爭勝哉!蓋其天資不凡,辭氣邁往,故落筆皆絕塵耳。

20. 

東坡《南行唱和詩序》云:「昔人之文,非能為之為工,乃不能不為之為工也。山川之有雲,草木之有華,充滿勃鬱而見於外,雖欲無有,其可得耶!故予為文至多,而未嘗敢有作文之意。」時公年始冠耳,而所有如此,其肯與江西諸子終身爭句律哉!

21. 

東坡,文中龍也。理妙萬物,氣吞九州,縱橫奔放,若游戲然,莫可測其端倪。魯直區區持斤斧準繩之說,隨其後而與之爭,至謂「未知句法」。東坡而未知句法,世豈復有詩人?而渠所謂法者,果安出哉?老蘇論揚雄,以為使有孟軻之書,必不作《太玄》。魯直欲為東坡之邁往而不能,於是高談句律,旁出樣度,務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彼其勞亦甚哉!向使無坡壓之,其措意未必至是。世以坡之過海為魯直不幸,由明者觀之,其不幸也舊矣。

22. 

吳虎臣《漫錄》云:「歐陽季默嘗問東坡:『魯直詩何處是好?』坡不答,但極稱道。季默復問:『如《雪詩》「臥聽疎疎還密密,起看整整復斜斜」,豈亦佳邪?』坡云:『正是佳處。』」慵夫曰:予於詩固無甚解;至於此句,猶知其不足賞也,當時所傳妄耳。徐師川亦嘗咏雪云:「積得重重那許重,飛時片片又何輕。」曾端伯以為警策,且言師川作此罷,因誦山谷「疎疎」「密密」之句,云:「我則不敢容易道。」意謂魯直草率,而己語為工也。噫,予之惑滋甚矣!

23. 

王直方云:「東坡言魯直詩高出古人數等,獨步天下。」予謂坡公決無是論;縱使有之,亦非誠意也。蓋公嘗跋魯直詩云:「每見魯直詩,未嘗不絕倒;然此卷語妙甚,能絕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讀魯直詩,如見魯仲連、李太白,不敢復論鄙事。雖若不適用,然不為無補於世。」又云:「如蝤蛑江瑤柱,格韻高絕,盤餐盡廢,然多食則發風動氣心。」其許可果何如哉?山谷之詩,有奇而無妙,有斬絕而無橫放,鋪張學問以為富,點化陳腐以為新;而渾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此所以力追東坡而不及歟!或謂「論文者尊東坡,言詩者右山谷。」此門生親黨之偏說,而至今詞人多以為口實,同者襲其迹而不知返,異者畏其名而不敢非。善乎,吾舅周君之論也,曰:「宋之文章至魯直,已是偏仄處;陳後山而後,不勝其弊矣。人能中道而立,以巨眼觀之,是非真偽,望而可見也。」若虛雖不解詩,頗以為然。近讀《東都事略·山谷傳》云:「庭堅長於詩,與秦觀、張耒、晁補之游蘇軾之門,號四學士。獨江西君子以庭堅配軾,謂之蘇、黃。」蓋自當時已不以是為公論矣。

24. 

山谷《題陽關圖》云:「渭城柳色關何事,自是行人作許悲。」夫人有意而物無情,固是矣。然《夜發分寗》云:「我自只如常日醉,滿川風月替人愁。」此復何理也?

25. 

山谷詩云:「語言少味無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夫「阿堵」者,謂「阿底」耳。顧凱之云:「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殷浩見佛經云:「理應阿堵上。」謝安指桓溫衛士云:「明公何須壁間,阿堵輩是也。」今去「物」字,猶「此君」去「君」字,乃歇後之語,安知其為錢乎?

26. 

山谷《題嚴溪釣灘》詩云:「能令漢家九鼎重,桐江波上一絲風。」說者謂東漢多名節之士,賴以久存;跡其本原,正在子陵釣竿上來。予謂論者高矣,而「風」何與焉?嘗質之吾舅周君,君笑曰:「想渠下此字時,其心亦必不能安也。」或曰:「詩人語,不當如是論。」曰:「固也,然亦須不害於理乃可;如東坡《眉石硯》詩『指胡馬於眉間』,與此是一箇規模也,而豈有意病哉!」

27. 

蘇、黃各因玄真子《漁父詞》增為長短句,而互相譏評。山谷又取船子和尚詩為《訴衷情》,而《冷齋》亦載之。予謂此皆為蛇畫足耳,不作可也。

28. 

山谷詞云:「新婦磯邊眉黛愁,女兒哺口眼波秋。」自謂以山色水光替却玉肌花貌,真是漁父家風。東坡謂其「太瀾浪」,可謂善謔。蓋漁父身上,自不宜及此事也。

29. 

山谷最不愛集句,目為「百家衣」,且曰:「正堪一笑。」予謂詞人滑稽,未足深誚也。山谷知惡此等,則藥名之作,建除之體,八音、列宿之類,猶不可一笑耶?

30. 

山谷《雨絲》詩云:「煙雲杳靄合中稀,霧雨空濛落更微。園客繭絲抽萬緒,蛛蝥網面罩羣飛。風光錯綜天經緯,草木文章帝杼機。願染朝霞成五色,為君王補坐朝衣。」夫「雨絲」云者,但謂其狀如絲而已,今直說出如許用度,予所不曉也。

31. 

山谷詞云:「杯行到手莫留殘,不道月明人散。」嘗疑「莫」字不安。昨見王德卿所收東坡書此詞墨跡,乃是「更」字也。

卷下

1. 

荊公有「兩山排闥送青來」之句,雖用「排闥」字,讀之不覺其詭異。山谷云:「青州從事斬關來」,又云:「殘暑已促裝。」此與「排闥」等耳,便令人駭愕。

2. 

山谷《閔雨詩》云:「東海得無冤死婦,南陽應有臥雲龍。」「得無」猶言「無乃」耳,猶欠「有」字之義。「臥雲龍」,真龍邪,則豈必南陽!指孔明邪,則何關雨事!若曰遺賢所以致旱,則迂闊甚矣。

3. 

《清明詩》云;「人乞祭餘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封侯。」「士甘焚死」,用介之推事也。齊人乞祭餘,豈寒食事哉!若泛言所見,則安知其必驕妾婦!蓋姑以取對,而不知其疎也;此類甚多。

4. 

《食瓜有感》云:「田中誰問不納履,坐上適來何處蠅。」是固皆瓜事,然其語意,豈可相合也?

5. 

《弈棊》云:「湘東一目誠甘死,天下中分尚可持。」以湘東目為棊眼,不愜甚矣。且此聯豈專指輸局耶?不然,安可通也?

6. 

《接花》云:「雍也本犁子,仲由元鄙人,升堂與入室,只在一揮斤。」「揮斤」字無乃不安,且取喻何其迂也!

7. 

士會自秦還晉,繞朝贈之以策。蓋當時偶以此耳,非送行必須策也。而山谷送人詩云:「願卷書囊當贈鞭」,又云:「折柳當馬策」,亦無謂矣。

8. 

秦繆公謂蹇叔曰:「中壽,爾墓之木拱矣。」蓋墓木也。山谷云:「待而成人吾木拱。」此何木也?

9. 

山谷《牧牛圖》詩,自謂平生極至語。是固佳矣,然亦有何意味?黃詩大率如此。謂之奇峭,而畏人說破,元無一事。

10. 

《弔邢惇夫》云:「眼看白璧埋黃壤,何況人間父子情。」既下「何況」字,須有他人猶痛悼之意乃可。

11. 

《猩毛筆》云:「身後五車書。」按《莊子》「惠施多方,其書五車」,非所讀之書,即所著之書也。遂借為作筆寫字,此以自贊耳。而呂居仁稱其善詠物而曲當其理,不亦異乎?只「平生幾兩屐」,細味之亦疎;而「拔毛濟世」事,尤牽強可笑。以予觀之,此乃俗子謎也,何足為詩哉!

12. 

詩人之語,詭譎寄意,固無不可;然至於太過,亦其病也。山谷《題惠崇畫圖》云:「欲放扁舟歸去,主人云是丹青。」使主人不告,當遂不知!王子端《叢台絕句》云:「猛拍闌干問興廢,野花啼鳥不譍人。」若「譍人」可是怪事!《竹莊詩話》載法具一聯云:「半生客裏無窮恨,告訴梅花說到明。」不知何消得如此!昨日酒間偶談及之,客皆絕倒也。

13. 

山谷贈小鬟《驀山溪》詞,世多稱賞。以予觀之:「眉黛壓秋波,儘湖南水明山秀。」「儘」字似工而實不愜。又云:「婷婷嫋嫋,恰近十三餘。」夫「近」則未及,「餘」則已過,無乃相窒乎?「春未透,花枝瘦。」正謂其尚嫩,如「荳蔻梢頭二月初」之意耳,而云「正是愁時侯」,不知「愁」字屬誰?以為彼愁邪,則未應識愁;以為己愁邪,則何為而愁?又云:「只恐遠歸來,綠成陰,青梅如豆。」按杜牧之詩,但泛言花已結子而已;今乃指為青梅,限以如豆,理皆不可通也。

14. 

古之詩人,雖趣尚不同,體制不一,耍皆出於自得。至其辭達理順,皆足以名家,何嘗有以句法繩人者!魯直開口論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處。而門徒親黨,以衣鉢相傳,號稱「法嗣」,豈詩之真理也哉!

15. 

魯直於詩,或得一句,而終無好對;或得一聯,而卒不能成篇;或偶有得,而未知可以贈誰。何嘗見古之作者是哉!

16. 

山谷自謂得法於少陵,而不許東坡。以予觀之:少陵,《典謨》也;東坡,《孟子》之流;山谷,則揚雄《法言》而已。

17. 

魯直論詩,有「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之喻,世以為名言。以予觀之,特剽竊之黠者耳。魯直好勝而恥其出於前人,故為此強辭,而私立名字。夫既已出於前人,縱復加工,要不足貴。雖然,物有同然之理,人有同然之見,語意之間,豈容全不見犯哉!蓋昔之作者,初不校此。同者不以為嫌,異者不以為誇,隨其所自得,而盡其所當然而已。至於妙處,不專在於是也。故皆不害為名家而各傳後世,何必如魯直之措意邪!

18. 

蜀馬良兄弟五人,而良眉間有白毫,時人為之語曰:「馬氏五常,白眉最良。」蓋良實白眉,而良不在於白眉也。而北齊陽休之贈馬子結兄弟詩云:「三馬皆白眉」,山谷送秦少游云:「秦氏多英俊,少游眉最白」,豈不可笑哉!

19. 

《玉直方詩話》云:「秦少游嘗以真字題邢惇夫扇云:『月團新碾瀹花瓷,飲罷呼兒課《楚辭》。風定小軒無落葉,青蟲相對吐秋絲。』山谷見之,乃於扇背作小草云:『黃葉委庭觀九州,小蟲催女獻功裘,金錢滿地無人費,百斛明珠薏苡秋。』少游後見之,復云:『逼我太甚。』」予謂黃詩語徒雕刻,而殊無意味,蓋不及少游之作;少游所謂「相逼」者,非謂其詩也,惡其好勝而不讓耳。

20. 

朱少章論江西詩律,以為「用崑體功夫而造老杜渾全之地」。予謂用「崑體」功夫,必不能造老杜之渾全;而至老杜之地者,亦無事乎「崑體」功夫;蓋二者不能相兼耳。茆璞評劉夷叔長短句,謂「以少陵之肉,傅東坡之骨」,亦猶是也。

21. 

「且食莫踟踞,南風吹作竹。」此樂天《食筍》詩也。朱喬年因之曰:「南風吹起籜龍兒,戢戢滿山人未知。急喚蒼頭斸煙兩,明朝吹作碧參差。」「年年乞與人間巧,不道人間巧更多。」此楊朴《七夕詩》也。劉夷叔因之曰:「只應將巧畀人間,定却向人間乞取。」此江西之餘派,欲益反損,政堪一笑。而曾端伯以喬年為點化精巧;茆荊產以夷叔為文婉而意尤長。嗚呼!世之末作,方日趨於詭異,而議者又從而簧鼓之,其為弊何所不至哉!

22. 

王仲至《召試舘中》詩,有「日斜奏罷《長楊賦》」之句,荊公改為「奏賦《長楊》罷」,云:「如此語乃健。」是矣,然意無乃復窒乎?

23. 

張文潛詩云:「不用為文送窮鬼,直須圖事祝錢神。」唐子西云:「脫使真能去窮鬼,自量無以致錢神。」夫錢神所以不至者,唯其有窮鬼在耳。二子之語似可喜,而實不中理也。

24. 

李師中送唐介詩,雜押寒、刪二韻。《冷齋夜話》謂其落韻;而《緗素雜記》云:「此用鄭谷等進退格。」《藝苑雌黃》則疑而兩存之;予謂皆不然。謂之落韻者,固失之太拘;而以為有格者,亦私立名字而不足據。古人何嘗有此哉!意到即用,初不必校,古律皆然,胡乃妄為云云也!但律詩比古稍嚴,必親鄰之韻乃可耳。

25. 

《冷齋夜話》云:「前輩作花詩,多用美女比其狀。如曰『若教解語能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塵俗哉!山谷作《酴釄詩》曰:『露溼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乃用美丈夫比之,特為出類。而吾叔淵材詠海棠,則又曰:『雨過溫泉浴妃子,露濃湯餅試何郎。』意尤佳也。」慵夫曰:花比婦人,尚矣。蓋其於類為宜,不獨在顏色之間。山谷易以男子,有以見其好異之僻;淵材又雜而用之,益不倫可笑。此固甚紕繆者,而惠洪乃節節嘆賞,以為愈奇。不求當而求新,吾恐他日復有以白皙武夫比之者矣,此花無乃太麤鄙乎?魏帝疑何郎傅粉,止謂其白耳;施於酴釄尚可,比海棠則不類矣。且夫「雨過」「露濃」,同於言溼而已,果何所異而別之為對耶?

26. 

楊軒《牡丹詩》云:「楊妃歌舞態,西子巧讒魂,利劍斫不斷,餘妖種此根。」東坡詠酴釄,以「吳宮紅粉」命意,而終之曰:「餘妍入此花。」山谷詠桃花,以「九疑萼綠華」命意,而終之曰:「猶記餘情開此花。」詠水仙,以「凌波仙子」命意,而終之曰:「種作寒花寄愁絕。」是皆以美人比花,而不失其為花。近世士大夫,有以《墨梅詩》傳於時者,其一云:「高髻長眉滿漢宮,君王圖上按春風,龍沙萬里王家女,不著黃金買畫工。」其一云:「五換鄰鐘三唱雞,雲昏月淡正低迷,風簾不著闌干角,瞥見傷春背面啼。」予嘗誦之於人,而問其詠何物,莫有得其髣髴者;告以其題,猶惑也。尚不知為花,況知其為梅,又知其為畫哉!自「賦詩不必此詩」之論興,作者誤認而過求之,其弊遂至於此,豈獨二詩而已!東坡《眉石硯》、《醉道士石》等篇,可謂橫放而曠遠,然亦未嘗去題也;而論者猶戒其專力於是,則秉筆者,曷少貶乎?

27. 

予嘗病近世《墨梅》二詩以為過,及觀《宋詩選》,陳去非云:「粲粲江南萬玉妃,別來幾度見春歸。相逢京洛渾依舊,祗有緇塵染素衣。」曹元象云:「憶昔神遊姑射山,夢中栩栩片時還,冰膚不許尋常見,故隱輕雲薄霧間。」乃知此弊有自來矣。

28. 

張舜良謂樂天《新樂府》幾乎罵,乃為《孤憤吟》五十篇以壓之。然其詩不傳,亦略無稱道者;而樂天之作自若也。公詩雖涉淺易,要是大才,殆與元氣相侔。而狂斐之徒,僅能動筆,類敢謗傷,所謂「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也。

29. 

蕭閑云:「風頭夢,吹無跡。」蓋雨之至細,若有若無者,謂之「夢」。田夫野婦皆道之;而雷溪《注》以為「夢中雲雨」,又曰「雲夢澤之雨」,謬矣。賀方回有「風頭夢雨吹成雪」之句,又云:「長廊碧瓦,夢雨時飄灑。」豈亦如雷溪之說乎?

30. 

蕭閑《憶恒陽家山》云:「誰幻出故山邱壑,謂予心目。」《注》以「故山」為江左,非也;只是指恒陽而已。「好在斜川三尺玉」,公宅前有池,可三畝,號小斜川;「三尺」字,以廣狹深淺言之,俱不安;《注》以為漱玉堂泉。按此堂自在北潭中,豈相干涉!予官門山,嘗得板本,乃「三畝」字,意其不然,蓋如言幾頃坡璃之類耳。「暮涼白鳥歸喬木」,乃宅前真景也。而《注》云:「潔身而退,如白鳥之歸林。」何其妄哉!

31. 

前人有「紅塵三尺險,中有是非波」之句,此以意言耳。蕭閑詞云:「市朝冰炭裏,湧波瀾。」又云:「千丈堆冰炭。」便露痕跡。

32. 

樂天《望瞿塘》詩云:「欲識愁多少,高於灩澦堆。」蕭閑《送高子文》詞云:「歸興高於灩澦堆。」雷溪漫注,蓋不知此出處耳。然樂天因望瞿塘,故即其所見而言;泛用之,則不切矣。

33. 

蕭閑《樂善堂賞荷花》詞云:「胭脂膚瘦薰沈水,翡翠盤高走夜光。」世多稱之。此句誠佳,然蓮體實肥,不宜言「瘦」。予友彭子升嘗易「膩」字,此似差勝。若乃走珠之狀,惟雨露中然後見之,據辭意當時不應有雨也。「山黛」「月波」之類,蓋總述所見之景。而雷溪《注》云:「言此花以山為眉、波為眼、雲為衣。」不亦異乎!至「一枝梅綠橫冰蕚,淡雲新月烱疎星」之句,亦如此說。彼無真見而妄意求之,宜其繆之多也!

34. 

蕭閑《使高麗》詞云:「酒病賴花醫却。」世皆以花為婦人,非也。此詞過處,既有「離索」「餘香」「收拾新愁」之語,豈復有婦人在乎?以文勢觀之,亦不應爾。其所謂「花」,蓋真花也。言其人已去,賴以解酲者,獨有此物而已,必當時之實事。李後主詞云:「酒惡時拈花蘂嗅」;公詠花詞,亦喜用「醒心香」字,蓋取其清澈之氣,以滌除惡咪耳。

35. 

蕭閑自鎮陽還兵府,贈離筵乞言者云:「待人間覓箇無情心緒,著多情換。」此篇有恨別之意,故以情為苦,而還羨無情。終章言之,宜矣。《使高麗》詞亦云:「無物比情濃,覓無情相博。」次第未應及此也。

36. 

謝安謂王羲之曰:「中年以來,傷於哀樂。」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頃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減其歡樂之趣。」坡詩用其事云:「正賴絲與竹,陶寫有餘歡。」夫「陶寫」云者,排遣消釋之意也。所謂歡樂之趣,有餘歡者,非陶寫其歡,因陶寫而歡耳。蕭閑屢使此字,而直云「陶寫歡情」、「陶寫餘歡」、「舊歡若為陶寫」,似背元意。

37. 

近歲諸公,以作詩自名者甚眾,然往往持論太高,開口輒以《三百篇》《十九首》為準;六朝而下,漸不滿意;至宋人,殆不齒矣。此固知本之說,然世間萬變,皆與古不同,何獨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之乎?就使後人所作,可到《三百篇》,亦不肯悉安於是矣。何者?滑稽自喜,出奇巧以相誇,人情固有不能已焉者。宋人之詩,雖大體衰於前古,要亦有以自立,不必盡居其後也。遂鄙薄而不道,不已甚乎?少陵以文章為「小技」,程氏以詩為「閑言語」。然則,凡辭達理順,無可瑕疵者,皆在所取可也。其餘優劣,何足多較哉!

滹南诗话 [金]王若虚

《滹南诗话》,金王若虚着。三卷。论诗反对当时一味以《诗经》、《古诗十九首》为准则的复古风尚,提出「以意为主」,「天生好语,不待主张」,「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以故高度评价白居易、苏轼诗作,称白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赞苏诗有「一日千里之势」、「随物赋形之能」。而对宋金之际流行的江西诗风则大张挞伐,谓黄庭坚作诗「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说「特剽窃之黠者耳」。其论诗对明代的公安派,清代的袁枚、叶燮、赵翼等均有影响。有《知不足斋丛书》本、《古今说部丛书》本、《历代诗话续篇》本。

王若虚(1174-1243),金文学家。字从之,号慵夫。藁城(今属河北)人。少时先后奉其舅周昂和名士刘中为师,尽传所学。章宗承安二年(1197),经义进士甲科擢第,初授鄜州录事,历管城、门山二县令,入为国史院编修官,迁应奉翰林学士同知制诰。奉使夏国还,授同知泗州军州事,留为著作佐郎。正大初,《宣宗实录》成,迁平凉府判官、左司谏。正大末,官翰林直学士。天兴三年(1234)金亡,微服北归镇阳,闲居近十年而卒。若虚博学强记,善持论;为文尊欧苏,诗学白居易。着有《滹南遗老集》、《滹南诗话》传世。(以上按《中国文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年;并参《全金诗》(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卷八六王若虚小传。)

是次录文,据霍松林、胡主佑校点之《滹南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该书并未着明所用底本,过录时复校以《历代诗话续编》本(中华书局,1983年)。

2004年6月25日 ver.1.0

卷上

2. 

世所传《千家注杜诗》,其间有曰「新添」者四十余篇。吾舅周君德卿尝辨之云:「唯《瞿唐怀古》、《呀鹘行》、《送刘仆射》、《惜别行》为杜无疑,其余皆非真本一本作「本真」。盖后人依仿而作,欲窃盗以欺世者;或又妄撰其所从得,诬引名士以为助;皆不足信也。东坡尝谓《太白集》中往往杂入他人诗,盖其雄放不择,故得容伪;于少陵则决不能。岂意小人无忌惮如此!其诗大抵鄙俗狂瞽,殊不可读一本作「训」。盖学步邯郸,失其故态,求居中下且不得,而欲以为少陵,真可悯笑!《王直方诗话》既有所取,而鲍文虎、杜时可间为注说,徐居仁复加编次。甚矣,世之识其者少也!其中一二虽稍平易,亦不免蹉跌。至于《逃难》、《解忧》、《送崔都水》、《闻惠子过东溪》、《巴西观涨》及《呈窦使君》等,尤为无状,洎余篇大似出于一手,其不可乱真也,如粪丸之在隋珠,不待选择而后知,然犹不能辨焉!世间似是而相夺者,又何可胜数哉!予所以发愤而极论者,不独为此诗也。」吾舅自幼为诗,便祖工部,其教人亦必先此。尝与予语及「新添」之诗,则嚬蹙曰:「人才之不同,如其面焉;耳目鼻口,相去亦无几矣,然谛视之,未有不差殊焉。诗至少陵,他人岂得而乱之哉!」公之持论如此,其中必有所深得者,顾我辈未之见耳。表而出之,以俟明眼君子云。

3. 

吾舅尝论诗云:「文章以意为之主,字语为之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使不从。世人往往骄其所役,至跋扈难制,甚者反役其主。」可谓深中其病矣。又曰:「以巧为巧,其巧不足;巧拙相济,则使人不厌。唯甚巧者乃能就拙为巧,所谓游戏者。一文一质,道之中也。雕琢太甚,则伤其全;经营过深,则失其本。」又曰:「颈联、颔联,初无此说,特后人私立名字而已。大抵首二句论事,次二句犹须论事;首二句状景,次二句犹须状景;不能遽止,自然之势。诗之大略,不外此也。」其笃实之论哉!

4. 

史舜元作吾舅诗集序,以为有老杜句法,盖得之矣;而复云「由山谷以入」,则恐不然。吾舅儿时便学工部,而终身不喜山谷也。若虚尝乘间问之,则曰:「鲁直雄豪奇险,善为新样,固有过人者;然于少陵初无关涉,前辈以为得法耆,皆未能深见耳。」舜元之论,岂亦袭旧闻而发欤?抑其诚有所见也?更当与知者订之。

5. 

谢灵运梦见惠连而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为神助。《石林诗话》云:「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故非常情之所能到。」冷斋云:「古人意有所至,则见于情,诗句盖寓也。谢公平生喜见惠连,而梦中得之,此当论意,不当泥句。」张九成云:「谢灵运平日好雕镌,此句得之自然,故以为奇。」田承君云:「盖是病起忽然见此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为贵。」予谓天生好语,不待主张;苟为不然,虽百说何益?李元膺以为「反复求之,终不见此句之佳」,正与鄙意暗同。盖谢氏之夸诞,犹存两晋之遗风;后世惑于其言而不敢非,则宜其委曲之至是也。

6. 

梅圣俞爱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之句,以为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如在目前。或者病之曰:「『夕阳迟』系『花』,而『春水漫』不系『柳』。」苕溪又曰:「不系花而系坞。」予谓不然。「夕阳迟」固不在「花」,然亦何关乎「坞」哉!《诗》言「春日迟迟」者,舒长之貌耳。老杜云「迟日江山丽」,此复何所系耶?彼自咏自然之景,如「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初无他意,而论者妄为云云,何也?裴光约诗云:「行入折柳和轻絮,飞燕衔泥带落花。」或曰:「柳常有絮,泥或无花。」苕溪以为得其膏肓;此亦过也。据一时所见,则泥之有花,不害于理,若必以常有责之,则絮亦岂所常有哉!

7. 

柳公权「殿阁生微凉」之句,东坡罪其「有美而无箴」,乃为续成之。其意固佳,然责人亦已甚矣。吕希哲曰:「公权之诗,已含规讽。盖谓文宗居广厦之下,而不知路有暍死也。」洪驹父、严有翼皆以为然。或又谓「五弦之熏,所以解愠阜财,则是陈善闭邪责难之意。」此亦强勉而无谓。以是为讽,其谁能悟?予谓其实无之,而亦不必有也。规讽虽臣之美事,然燕闲无事,从容谈笑之暂,容得顺适于一时,何必尽以此而绳之哉!且事君之法,有所宽乃能有所禁;略其细故于平素,乃能辨其大利害于一朝。若夫烦碎迫切,毫发不恕,使闻之者厌苦而不能堪,彼将以正人为仇矣,亦岂得为善谏邪!

8. 

杜诗称李白云:「天子呼来不上船。」吴虎臣《漫录》以为范传正《太白墓碑》云:「明皇泛白莲池,召公作引,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乃命高将军扶以登舟,杜诗盖用此事。」而夏彦刚谓「蜀人以襟领为船」,不知何所据?《苕溪丛话》亦两存之。予谓「襟领」之说,定是谬妄;正使有据,亦岂词人通用之语!此特以「船」字生疑,故尔委曲。然范氏所记,白被酒于翰苑;而少陵之称,乃「市上酒家」,则又不同矣。大抵一时之事,不尽可考,不知太白凡几醉,明皇凡几召,而千载之后,必于传记求其证邪?且此等不知,亦何害也!

9. 

老杜《北征》诗云:「见耶背面啼。」吾舅周君谓「耶」当为「即」字之误,其说甚当。前人诗中,亦或用「耶娘」字,而此诗之体不应尔也。

10. 

近代诗话云:「杜诗云『皁雕寒始急』,白氏歌云『千呼万唤始出来』,人皆以为语病;其实非也。事之终始,则音上声;有所宿留,则音去声。」予谓不然。古人淳至,初无俗忌之嫌,盖亦不必辨也。

11. 

荆公云:「李白歌诗,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变也。至于杜甫,则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盖其绪密而思深,非浅近者所能窥,斯其所以光掩前人而后来无继也。」而欧公云:「甫之于白,得其一节,而精强过之。」是何其相反欤?然则荆公之论,天下之公言也。

12. 

退之《雪诗》有云:「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世皆以为工。予谓雪者,其先所有,缟带银杯,因车马而见耳,「随」「逐」二字甚不安。欧阳永叔、江邻几以「坳中初盖底,垤处遂成堆」之句,当胜此联。而或者曰:「未知退之真得意否?」以予观之,二公之评论实当,不必问退之之意也。

13. 

退之《谒衡岳》诗云:「手持杯珓导我掷,云此最吉余难同。」「吉」字不妥,但言灵应之意可也。

14. 

退之诗云:「岂不旦夕念,为尔惜居诸。」「居诸」,语辞耳,遂以为日月之名,既已无谓;而乐天复云:「废兴相催逼,日月互居诸」,「恩光未报答,日月空居诸」,老杜又有「童丱联居诸」之句,何也?

15. 

退之诗云:「泥盆浅小讵成池,夜半青蛙圣得知。」言初不成池,而蛙已知之,速如圣耳。山谷诗云:「罗帏翠幕深调护,已被游蜂圣得知。」此「知」字何所属邪?若以属蜂,则「被」字不可用矣。

16. 

孔毅父《杂说》讥退之笑长安富儿不解文字饮,而晚年有声伎;罪李于辈诸人服金石,而自饵硫黄。陈后山亦有此论。甚矣,其妄议人也!「红裙」之诮,亦曰:唯知彼而不知此。盖词人一时之戏言,非遂以近妇人为讳也。且诗词岂当如是论,而遽以为口实邪!其罪李于辈,特斥其烧炼丸砂而祈长生耳;病而服药,岂所禁哉!乐天《思旧诗》云:「退之服硫黄,一病竟不痊。」则公亦因病而出于不得已,初不如于辈有所冀幸以致毙也。抑前诗复有「盘馔罗膻荤」之句,以二字绳之,则又当不敢食肉矣。

17. 

崔护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又云:「人面祗今何处去。」沉存中曰:「唐人工诗,大率如此。虽两『今』字不恤也。」刘禺锡诗云:「雪里高山头白早」,又云:「于公必有高门庆。」自注云:「高山本高,于门使之高,二义殊。」三山老人曰:「唐人忌重叠用字。如此二说,何其相反欤?」予谓此皆不足论也。

18. 

宋之问诗有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或曰:「此之问甥刘希夷句也。之问酷爱,知其未之传人,恳乞之,不与,之问怒,乃以土袋压杀之。」此殆妄耳。之问固小人,然不应有是。「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何等陋语!而以至杀其所亲乎?大抵诗话所载,不足尽信。「池塘生春草」,有何可佳?而品题者百端不已。荆公《金牛洞六言诗》,初亦常语,而晁无咎附之《楚辞》,以为二十四字而有六籍羣言之遗味。书生之口,何所不有哉!

19. 

乐天诗云:「楚王疑忠臣,江南放屈平,晋朝轻高士,林下弃刘伶。一人常独醉,一人常独醒。醒者多苦志,醉者多欢情。欢情信独善,苦志竟何成!」夫屈子所谓「独醒」者,特以为孤洁不同俗之喻耳,非真言饮酒也。词人往往作实事用,岂不悞哉!

20. 

乐天之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至长韵大篇,动数百千言,而顺适惬当,句句如一,无争张牵强之态。此岂捻断吟须、悲鸣口吻者之所能至哉!而世或以「浅易」轻之,盖不足与言矣。

21. 

郊寒白俗,诗人类鄙薄之。然郑厚评诗,荆公、苏、黄辈,曾不比数,而云:「乐天如柳阴春莺,东野如草根秋虫,皆造化中一妙。」何哉?哀乐之真,发乎情性,此诗正理也。

22. 

皮日休咏房、杜诗云:「黄阁三十年,清风一万古。」凡言千古万古者,皆是无穷之意;今下「一」字,便有所止矣。

卷中

2. 

《唐子西语录》云:「古之作者,初无意于造语,所谓因事陈辞。老杜《北征》一篇,直纪行役耳,忽云『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此类是也。文章即如人作家书乃是。』慵夫曰:子西谈何容易!工部之诗,工巧精深者何可胜数,而摘其一二,遂以为训哉!正如冷斋言乐天诗必使「老妪尽解」也。夫《三百篇》中,亦有「如家书」及「老妪能解」者,而可谓其尽然乎?且子西又尝有所论曰:「诗在与人商论,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殆近法家,难以言恕,故谓之诗律。……立意之初,必有难易二涂,学者不能强所劣,往往舍难而趋易,文章不工,每坐此也。」又曰:「吾作诗甚苦,悲吟累日,仅能成篇,初未见可羞处;明日取读,疵病百出;辄复悲吟累日,反复改正,稍稍有加;数日再读,疵病复出。如此数四,方敢示人,然终不能奇也。」观此二说,又何其立法之严而用心之劳邪!盖喜为高论而不本于中者,未有不自相矛盾也。退之曰:「文无难易,唯其是耳。」岂复有病哉!

3. 

欧公《寄常秩诗》云:「笑杀汝阴常处士,十年骑马听朝鸡。」伊川曰:「夙兴趋朝,非可笑事,永叔不必道。」夫诗人之言,岂可如是论哉!程子之诚敬,亦已甚矣!

4. 

荆公《咏雪》云:「试问火城将策试,何如云屋听窗知。」苑极之不爱其上句。山谷云:「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极之不爱其下句。此与人意暗同。

5. 

罗可《雪诗》有「斜侵潘岳鬓,横上马良眉」之句,陈正敏以为信然;却是假雪也。

6. 

卢延让有「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之句,杨文公深爱;而或者疑之。予谓此语固无甚佳,然读之可以想见明窗温炉间闲坐之适。杨公所爱,盖其境趣也邪?

7. 

东坡诗云:「文章岂在多,一《颂》了伯伦。」朱少章云:「唐《艺文志》有《刘伶文集》三卷,则非无他文章也,坡岂偶忘于落笔之时乎?抑别有所闻也。」予谓不然。按《晋史》云:「未尝厝意文翰,惟着《酒德颂》一篇。」坡亦据此而已。且公意本谓只此一篇,足以道尽平生,传名后世,则他文有无,亦不必论也。

8. 

东坡《章质夫惠酒不至》诗,有「白衣送酒舞渊明」之句,《䂬溪诗话》云:「或疑『舞』字太过,及观庾信《答王褒饷酒》云:『未能扶毕卓,犹足舞王戎。』乃知有所本。」予谓疑者但谓渊明身上不宜用耳,何论其所本哉!

9. 

东坡《题阳关图》云:「龙眠独识殷勤处,画出阳关意外声。」予谓可言「声外意」,不可言「意外声」也。

10. 

东坡酷爱《归去来辞》,既次其韵,又衍为长短句,又裂为集字诗,破碎甚矣。陶文信美,亦何必尔!是亦未免近俗也。

11. 

东坡和陶诗,或谓其终不近,或以为实过之,是皆非所当论也。渠亦因彼之意以见吾意云尔,曷尝心竞而较其胜劣邪?故但观其眼目旨趣之何如,则可矣。

12. 

东坡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夫所贵于画者,为其似耳;画而不似,则如勿画。命题而赋诗,不必此诗,果为何语!然则,坡之论非欤?曰:论妙在形似之外,而非遗其形似;不窘于题,而要不失其题;如是而已耳。世之人不本其实,无得于心,而借此论以为高。画山水者,未能正作一木一石,而托云烟杳霭,谓之气象;赋诗者,茫昧僻远,按题而索之,不知所谓,乃曰格律贵尔。一有不然,则必相嗤点,以为浅易而寻常。不求是而求奇,真伪未知,而先论高下,亦自欺而已矣,岂坡公之本意也哉?

13. 

郑厚云:「魏晋以来,作诗倡和,以文寓意;近世倡和,皆次其韵,不复有真诗矣。诗之有韵,如风中之竹,石间之泉,柳上之莺,墙下之蛩,风行铎鸣,自成音响,岂容拟议!夫笑而呵呵,叹而唧唧,皆天籁也,岂有择呵呵而笑,择唧唧而叹哉!」慵夫曰:郑厚此论,似乎太高;然次韵实作诗之大病也。诗道至宋人已自衰弊,而又专以此相尚。才识如东坡,亦不免波荡而从之,集中次韵者几三之一,虽穷极技巧,倾动一时,而害于天全多矣。使苏公而无此,其去古人何远哉?

14. 

东坡《薄薄酒》二篇,皆安分知足之语,而山谷称其愤世嫉邪,过矣。或言「山谷所拟胜东破」,此皮肤之见也。彼虽力加奇险,要出第二,何足多贵哉!且东坡后篇自破前说,此乃眼目;而山谷两篇只是东坡前篇意,吾未见其胜之也。

15. 

东坡《雁词》云:「拣尽寒枝不肯栖。」以其不栖木,故云尔;盖激诡之致,词人正贵其如此。而或者以为语病;是尚可与言哉!近日张吉甫复以「鸿渐于木」为辨,而怪昔人之寡闻;此益可笑。《易象》之言,不当援引为证也。其实雁何尝栖木哉!

16. 

东坡《送王缄词》云:「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此未别时语也,而言「归来」,则不顺矣。「欲断无肠」,亦恐难道。《赠陈公密侍儿》云:「夜来倚席亲曾见。」此本即席所赋,而下「夜来」字,却是隔一日。

17. 

《王真方诗话》称:晁以道见东坡《梅词》云:「便知道此老须过海。只为古今人不曾道到此,须罚教去。」苕溪渔隐曰:「此言鄙俚,近于忌人之长,幸人之祸。直方无识,载之《诗话》,寗不畏人之讥诮乎?」慵夫曰:此词意属朝云也;以道之言,特戏云尔。盖世俗所谓放不过者,岂有他意哉?苕溪讥直方之无识,而不知己之不通也。

18. 

陈后山云:「子瞻以诗为词,虽工非本色。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耳。」予谓后山以子瞻词如诗,似矣;而以山谷为得体,复不可晓。晁无咎云:「东坡小词,多不谐律吕;盖横放杰出,曲子中缚不住者。」其评山谷,则曰:「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乃着腔子唱好诗耳。」此言得之。

19. 

晁无咎云:「眉山公之词短于情,盖不更此境耳。」陈后山曰:「宋玉不识巫山神女而能赋之,岂待更而后知。」是直以公为不及于情也!呜呼,风韵如东坡,而谓不及于情,可乎?彼高人逸才,正当如是。其溢为小词,而间及于脂粉之间,所谓滑稽玩戏,聊复尔尔者也。若乃纤艳淫媟,入人骨髓,如田中行、柳耆卿辈,岂公之雅趣也哉!

20. 

陈后山谓「子瞻以诗为词」,大是妄论;而世皆信之。独茆荆产辨其不然,谓公词为古今第一。今翰林赵公亦云:「此与人意暗同。」盖诗词只是一理,不容异观。自世之末作,习为纤艳柔脆,以投流俗之好;高人胜士,亦或以是相胜,而日趋于委靡,遂谓其体当然,而不知流弊之至此也。文伯起曰:「先生虑其不幸而溺于彼,故援而止之,特立新意,寓以诗人句法。」是亦不然。公雄文大手,乐府乃其游戏,顾岂与流俗争胜哉!盖其天资不凡,辞气迈往,故落笔皆绝尘耳。

21. 

东坡《南行唱和诗序》云:「昔人之文,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华,充满勃郁而见于外,虽欲无有,其可得耶!故予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时公年始冠耳,而所有如此,其肯与江西诸子终身争句律哉!

22. 

东坡,文中龙也。理妙万物,气吞九州,纵横奔放,若游戏然,莫可测其端倪。鲁直区区持斤斧准绳之说,随其后而与之争,至谓「未知句法」。东坡而未知句法,世岂复有诗人?而渠所谓法者,果安出哉?老苏论扬雄,以为使有孟轲之书,必不作《太玄》。鲁直欲为东坡之迈往而不能,于是高谈句律,旁出样度,务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彼其劳亦甚哉!向使无坡压之,其措意未必至是。世以坡之过海为鲁直不幸,由明者观之,其不幸也旧矣。

23. 

吴虎臣《漫录》云:「欧阳季默尝问东坡:『鲁直诗何处是好?』坡不答,但极称道。季默复问:『如《雪诗》「卧听疎疎还密密,起看整整复斜斜」,岂亦佳邪?』坡云:『正是佳处。』」慵夫曰:予于诗固无甚解;至于此句,犹知其不足赏也,当时所传妄耳。徐师川亦尝咏雪云:「积得重重那许重,飞时片片又何轻。」曾端伯以为警策,且言师川作此罢,因诵山谷「疎疎」「密密」之句,云:「我则不敢容易道。」意谓鲁直草率,而己语为工也。噫,予之惑滋甚矣!

24. 

王直方云:「东坡言鲁直诗高出古人数等,独步天下。」予谓坡公决无是论;纵使有之,亦非诚意也。盖公尝跋鲁直诗云:「每见鲁直诗,未尝不绝倒;然此卷语妙甚,能绝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适用,然不为无补于世。」又云:「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餐尽废,然多食则发风动气心。」其许可果何如哉?山谷之诗,有奇而无妙,有斩绝而无横放,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此所以力追东坡而不及欤!或谓「论文者尊东坡,言诗者右山谷。」此门生亲党之偏说,而至今词人多以为口实,同者袭其迹而不知返,异者畏其名而不敢非。善乎,吾舅周君之论也,曰:「宋之文章至鲁直,已是偏仄处;陈后山而后,不胜其弊矣。人能中道而立,以巨眼观之,是非真伪,望而可见也。」若虚虽不解诗,颇以为然。近读《东都事略·山谷传》云:「庭坚长于诗,与秦观、张耒、晁补之游苏轼之门,号四学士。独江西君子以庭坚配轼,谓之苏、黄。」盖自当时已不以是为公论矣。

25. 

山谷《题阳关图》云:「渭城柳色关何事,自是行人作许悲。」夫人有意而物无情,固是矣。然《夜发分寗》云:「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此复何理也?

26. 

山谷诗云:「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夫「阿堵」者,谓「阿底」耳。顾凯之云:「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殷浩见佛经云:「理应阿堵上。」谢安指桓温卫士云:「明公何须壁间,阿堵辈是也。」今去「物」字,犹「此君」去「君」字,乃歇后之语,安知其为钱乎?

27. 

山谷《题严溪钓滩》诗云:「能令汉家九鼎重,桐江波上一丝风。」说者谓东汉多名节之士,赖以久存;迹其本原,正在子陵钓竿上来。予谓论者高矣,而「风」何与焉?尝质之吾舅周君,君笑曰:「想渠下此字时,其心亦必不能安也。」或曰:「诗人语,不当如是论。」曰:「固也,然亦须不害于理乃可;如东坡《眉石砚》诗『指胡马于眉间』,与此是一个规模也,而岂有意病哉!」

28. 

苏、黄各因玄真子《渔父词》增为长短句,而互相讥评。山谷又取船子和尚诗为《诉衷情》,而《冷斋》亦载之。予谓此皆为蛇画足耳,不作可也。

29. 

山谷词云:「新妇矶边眉黛愁,女儿哺口眼波秋。」自谓以山色水光替却玉肌花貌,真是渔父家风。东坡谓其「太澜浪」,可谓善谑。盖渔父身上,自不宜及此事也。

30. 

山谷最不爱集句,目为「百家衣」,且曰:「正堪一笑。」予谓词人滑稽,未足深诮也。山谷知恶此等,则药名之作,建除之体,八音、列宿之类,犹不可一笑耶?

31. 

山谷《雨丝》诗云:「烟云杳霭合中稀,雾雨空蒙落更微。园客茧丝抽万绪,蛛蝥网面罩羣飞。风光错综天经纬,草木文章帝杼机。愿染朝霞成五色,为君王补坐朝衣。」夫「雨丝」云者,但谓其状如丝而已,今直说出如许用度,予所不晓也。

32. 

山谷词云:「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明人散。」尝疑「莫」字不安。昨见王德卿所收东坡书此词墨迹,乃是「更」字也。

卷下

2. 

荆公有「两山排闼送青来」之句,虽用「排闼」字,读之不觉其诡异。山谷云:「青州从事斩关来」,又云:「残暑已促装。」此与「排闼」等耳,便令人骇愕。

3. 

山谷《闵雨诗》云:「东海得无冤死妇,南阳应有卧云龙。」「得无」犹言「无乃」耳,犹欠「有」字之义。「卧云龙」,真龙邪,则岂必南阳!指孔明邪,则何关雨事!若曰遗贤所以致旱,则迂阔甚矣。

4. 

《清明诗》云;「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封侯。」「士甘焚死」,用介之推事也。齐人乞祭余,岂寒食事哉!若泛言所见,则安知其必骄妾妇!盖姑以取对,而不知其疎也;此类甚多。

5. 

《食瓜有感》云:「田中谁问不纳履,坐上适来何处蝇。」是固皆瓜事,然其语意,岂可相合也?

6. 

《弈棊》云:「湘东一目诚甘死,天下中分尚可持。」以湘东目为棊眼,不惬甚矣。且此联岂专指输局耶?不然,安可通也?

7. 

《接花》云:「雍也本犁子,仲由元鄙人,升堂与入室,只在一挥斤。」「挥斤」字无乃不安,且取喻何其迂也!

8. 

士会自秦还晋,绕朝赠之以策。盖当时偶以此耳,非送行必须策也。而山谷送人诗云:「愿卷书囊当赠鞭」,又云:「折柳当马策」,亦无谓矣。

9. 

秦缪公谓蹇叔曰:「中寿,尔墓之木拱矣。」盖墓木也。山谷云:「待而成人吾木拱。」此何木也?

10. 

山谷《牧牛图》诗,自谓平生极至语。是固佳矣,然亦有何意味?黄诗大率如此。谓之奇峭,而畏人说破,元无一事。

11. 

《吊邢惇夫》云:「眼看白璧埋黄壤,何况人间父子情。」既下「何况」字,须有他人犹痛悼之意乃可。

12. 

《猩毛笔》云:「身后五车书。」按《庄子》「惠施多方,其书五车」,非所读之书,即所着之书也。遂借为作笔写字,此以自赞耳。而吕居仁称其善咏物而曲当其理,不亦异乎?只「平生几两屐」,细味之亦疎;而「拔毛济世」事,尤牵强可笑。以予观之,此乃俗子谜也,何足为诗哉!

13. 

诗人之语,诡谲寄意,固无不可;然至于太过,亦其病也。山谷《题惠崇画图》云:「欲放扁舟归去,主人云是丹青。」使主人不告,当遂不知!王子端《丛台绝句》云:「猛拍阑干问兴废,野花啼鸟不譍人。」若「譍人」可是怪事!《竹庄诗话》载法具一联云:「半生客里无穷恨,告诉梅花说到明。」不知何消得如此!昨日酒间偶谈及之,客皆绝倒也。

14. 

山谷赠小鬟《蓦山溪》词,世多称赏。以予观之:「眉黛压秋波,尽湖南水明山秀。」「尽」字似工而实不惬。又云:「婷婷袅袅,恰近十三余。」夫「近」则未及,「余」则已过,无乃相窒乎?「春未透,花枝瘦。」正谓其尚嫩,如「荳蔻梢头二月初」之意耳,而云「正是愁时侯」,不知「愁」字属谁?以为彼愁邪,则未应识愁;以为己愁邪,则何为而愁?又云:「只恐远归来,绿成阴,青梅如豆。」按杜牧之诗,但泛言花已结子而已;今乃指为青梅,限以如豆,理皆不可通也。

15. 

古之诗人,虽趣尚不同,体制不一,耍皆出于自得。至其辞达理顺,皆足以名家,何尝有以句法绳人者!鲁直开口论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处。而门徒亲党,以衣钵相传,号称「法嗣」,岂诗之真理也哉!

16. 

鲁直于诗,或得一句,而终无好对;或得一联,而卒不能成篇;或偶有得,而未知可以赠谁。何尝见古之作者是哉!

17. 

山谷自谓得法于少陵,而不许东坡。以予观之:少陵,《典谟》也;东坡,《孟子》之流;山谷,则扬雄《法言》而已。

18. 

鲁直论诗,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喻,世以为名言。以予观之,特剽窃之黠者耳。鲁直好胜而耻其出于前人,故为此强辞,而私立名字。夫既已出于前人,纵复加工,要不足贵。虽然,物有同然之理,人有同然之见,语意之间,岂容全不见犯哉!盖昔之作者,初不校此。同者不以为嫌,异者不以为夸,随其所自得,而尽其所当然而已。至于妙处,不专在于是也。故皆不害为名家而各传后世,何必如鲁直之措意邪!

19. 

蜀马良兄弟五人,而良眉间有白毫,时人为之语曰:「马氏五常,白眉最良。」盖良实白眉,而良不在于白眉也。而北齐阳休之赠马子结兄弟诗云:「三马皆白眉」,山谷送秦少游云:「秦氏多英俊,少游眉最白」,岂不可笑哉!

20. 

《玉直方诗话》云:「秦少游尝以真字题邢惇夫扇云:『月团新碾瀹花瓷,饮罢呼儿课《楚辞》。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山谷见之,乃于扇背作小草云:『黄叶委庭观九州,小虫催女献功裘,金钱满地无人费,百斛明珠薏苡秋。』少游后见之,复云:『逼我太甚。』」予谓黄诗语徒雕刻,而殊无意味,盖不及少游之作;少游所谓「相逼」者,非谓其诗也,恶其好胜而不让耳。

21. 

朱少章论江西诗律,以为「用昆体功夫而造老杜浑全之地」。予谓用「昆体」功夫,必不能造老杜之浑全;而至老杜之地者,亦无事乎「昆体」功夫;盖二者不能相兼耳。茆璞评刘夷叔长短句,谓「以少陵之肉,傅东坡之骨」,亦犹是也。

22. 

「且食莫踟踞,南风吹作竹。」此乐天《食笋》诗也。朱乔年因之曰:「南风吹起箨龙儿,戢戢满山人未知。急唤苍头斸烟两,明朝吹作碧参差。」「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更多。」此杨朴《七夕诗》也。刘夷叔因之曰:「只应将巧畀人间,定却向人间乞取。」此江西之余派,欲益反损,政堪一笑。而曾端伯以乔年为点化精巧;茆荆产以夷叔为文婉而意尤长。呜呼!世之末作,方日趋于诡异,而议者又从而簧鼓之,其为弊何所不至哉!

23. 

王仲至《召试馆中》诗,有「日斜奏罢《长杨赋》」之句,荆公改为「奏赋《长杨》罢」,云:「如此语乃健。」是矣,然意无乃复窒乎?

24. 

张文潜诗云:「不用为文送穷鬼,直须图事祝钱神。」唐子西云:「脱使真能去穷鬼,自量无以致钱神。」夫钱神所以不至者,唯其有穷鬼在耳。二子之语似可喜,而实不中理也。

25. 

李师中送唐介诗,杂押寒、删二韵。《冷斋夜话》谓其落韵;而《缃素杂记》云:「此用郑谷等进退格。」《艺苑雌黄》则疑而两存之;予谓皆不然。谓之落韵者,固失之太拘;而以为有格者,亦私立名字而不足据。古人何尝有此哉!意到即用,初不必校,古律皆然,胡乃妄为云云也!但律诗比古稍严,必亲邻之韵乃可耳。

26. 

《冷斋夜话》云:「前辈作花诗,多用美女比其状。如曰『若教解语能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尘俗哉!山谷作《酴釄诗》曰:『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乃用美丈夫比之,特为出类。而吾叔渊材咏海棠,则又曰:『雨过温泉浴妃子,露浓汤饼试何郎。』意尤佳也。」慵夫曰:花比妇人,尚矣。盖其于类为宜,不独在颜色之间。山谷易以男子,有以见其好异之僻;渊材又杂而用之,益不伦可笑。此固甚纰缪者,而惠洪乃节节叹赏,以为愈奇。不求当而求新,吾恐他日复有以白皙武夫比之者矣,此花无乃太麤鄙乎?魏帝疑何郎傅粉,止谓其白耳;施于酴釄尚可,比海棠则不类矣。且夫「雨过」「露浓」,同于言湿而已,果何所异而别之为对耶?

27. 

杨轩《牡丹诗》云:「杨妃歌舞态,西子巧谗魂,利剑斫不断,余妖种此根。」东坡咏酴釄,以「吴宫红粉」命意,而终之曰:「余妍入此花。」山谷咏桃花,以「九疑萼绿华」命意,而终之曰:「犹记余情开此花。」咏水仙,以「凌波仙子」命意,而终之曰:「种作寒花寄愁绝。」是皆以美人比花,而不失其为花。近世士大夫,有以《墨梅诗》传于时者,其一云:「高髻长眉满汉宫,君王图上按春风,龙沙万里王家女,不着黄金买画工。」其一云:「五换邻钟三唱鸡,云昏月淡正低迷,风帘不着阑干角,瞥见伤春背面啼。」予尝诵之于人,而问其咏何物,莫有得其髣髴者;告以其题,犹惑也。尚不知为花,况知其为梅,又知其为画哉!自「赋诗不必此诗」之论兴,作者误认而过求之,其弊遂至于此,岂独二诗而已!东坡《眉石砚》、《醉道士石》等篇,可谓横放而旷远,然亦未尝去题也;而论者犹戒其专力于是,则秉笔者,曷少贬乎?

28. 

予尝病近世《墨梅》二诗以为过,及观《宋诗选》,陈去非云:「粲粲江南万玉妃,别来几度见春归。相逢京洛浑依旧,祗有缁尘染素衣。」曹元象云:「忆昔神游姑射山,梦中栩栩片时还,冰肤不许寻常见,故隐轻云薄雾间。」乃知此弊有自来矣。

29. 

张舜良谓乐天《新乐府》几乎骂,乃为《孤愤吟》五十篇以压之。然其诗不传,亦略无称道者;而乐天之作自若也。公诗虽涉浅易,要是大才,殆与元气相侔。而狂斐之徒,仅能动笔,类敢谤伤,所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也。

30. 

萧闲云:「风头梦,吹无迹。」盖雨之至细,若有若无者,谓之「梦」。田夫野妇皆道之;而雷溪《注》以为「梦中云雨」,又曰「云梦泽之雨」,谬矣。贺方回有「风头梦雨吹成雪」之句,又云:「长廊碧瓦,梦雨时飘洒。」岂亦如雷溪之说乎?

31. 

萧闲《忆恒阳家山》云:「谁幻出故山邱壑,谓予心目。」《注》以「故山」为江左,非也;只是指恒阳而已。「好在斜川三尺玉」,公宅前有池,可三亩,号小斜川;「三尺」字,以广狭深浅言之,俱不安;《注》以为漱玉堂泉。按此堂自在北潭中,岂相干涉!予官门山,尝得板本,乃「三亩」字,意其不然,盖如言几顷坡璃之类耳。「暮凉白鸟归乔木」,乃宅前真景也。而《注》云:「洁身而退,如白鸟之归林。」何其妄哉!

32. 

前人有「红尘三尺险,中有是非波」之句,此以意言耳。萧闲词云:「市朝冰炭里,涌波澜。」又云:「千丈堆冰炭。」便露痕迹。

33. 

乐天《望瞿塘》诗云:「欲识愁多少,高于滟滪堆。」萧闲《送高子文》词云:「归兴高于滟滪堆。」雷溪漫注,盖不知此出处耳。然乐天因望瞿塘,故即其所见而言;泛用之,则不切矣。

34. 

萧闲《乐善堂赏荷花》词云:「胭脂肤瘦熏沈水,翡翠盘高走夜光。」世多称之。此句诚佳,然莲体实肥,不宜言「瘦」。予友彭子升尝易「腻」字,此似差胜。若乃走珠之状,惟雨露中然后见之,据辞意当时不应有雨也。「山黛」「月波」之类,盖总述所见之景。而雷溪《注》云:「言此花以山为眉、波为眼、云为衣。」不亦异乎!至「一枝梅绿横冰蕚,淡云新月烱疎星」之句,亦如此说。彼无真见而妄意求之,宜其缪之多也!

35. 

萧闲《使高丽》词云:「酒病赖花医却。」世皆以花为妇人,非也。此词过处,既有「离索」「余香」「收拾新愁」之语,岂复有妇人在乎?以文势观之,亦不应尔。其所谓「花」,盖真花也。言其人已去,赖以解酲者,独有此物而已,必当时之实事。李后主词云:「酒恶时拈花蘂嗅」;公咏花词,亦喜用「醒心香」字,盖取其清澈之气,以涤除恶咪耳。

36. 

萧闲自镇阳还兵府,赠离筵乞言者云:「待人间觅个无情心绪,着多情换。」此篇有恨别之意,故以情为苦,而还羡无情。终章言之,宜矣。《使高丽》词亦云:「无物比情浓,觅无情相博。」次第未应及此也。

37. 

谢安谓王羲之曰:「中年以来,伤于哀乐。」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顷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减其欢乐之趣。」坡诗用其事云:「正赖丝与竹,陶写有余欢。」夫「陶写」云者,排遣消释之意也。所谓欢乐之趣,有余欢者,非陶写其欢,因陶写而欢耳。萧闲屡使此字,而直云「陶写欢情」、「陶写余欢」、「旧欢若为陶写」,似背元意。

38. 

近岁诸公,以作诗自名者甚众,然往往持论太高,开口辄以《三百篇》《十九首》为准;六朝而下,渐不满意;至宋人,殆不齿矣。此固知本之说,然世间万变,皆与古不同,何独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之乎?就使后人所作,可到《三百篇》,亦不肯悉安于是矣。何者?滑稽自喜,出奇巧以相夸,人情固有不能已焉者。宋人之诗,虽大体衰于前古,要亦有以自立,不必尽居其后也。遂鄙薄而不道,不已甚乎?少陵以文章为「小技」,程氏以诗为「闲言语」。然则,凡辞达理顺,无可瑕疵者,皆在所取可也。其余优劣,何足多较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