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比干諫而死。箕子曰:「知不用而言,愚也,殺身以彰君之惡,不忠也。二者不可,然且為之,不祥莫大焉。」遂解髮佯狂而去。君子聞之,曰:「勞矣!箕子!盡其精神,竭其忠愛,見比干之事,免其身,仁知之至。」詩曰:「人亦有言,靡哲不愚。」
齊桓公見小臣,三往不得見。左右曰:「夫小臣、國之賤臣也,君三往而不得見,其可已矣!」桓公曰:「惡!是何言也!吾聞之:布衣之士不欲富貴,不輕身於萬乘之君;萬乘之君不好仁義,不輕身於布衣之士。縱夫子不欲富貴,可也,吾不好仁義、不可也。」五往而得見也。天下諸侯聞之,謂桓公猶下布衣之士,而況國君乎!於是相率而朝,靡有不至。桓公之所以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者、此也。詩曰:「有覺德行,四國順之。」
賞勉罰偷,則民不怠;兼聽齊明,則天下歸之。然後明其分職,考其事業,較其官能,莫不理法,則公道達而私門塞,公義立而私事息。如是、則持厚者進,而佞諂者止,貪戾者退,而廉潔者起。周制曰:「先時者、死無赦;不及時者、死無赦。」人習事而因,人之事,使如耳目鼻口之不可相錯也。故曰:職分而民不慢,次定而序不亂,兼聽齊明而百事不留。如是、則群下百吏莫不脩己然後敢安仕,成能然後敢受職,小人易心,百姓易俗,奸宄之屬,莫不反愨,夫是之謂政教之極,則不可加矣。詩曰:「訏謨定命,遠猶辰告。敬慎威儀,惟民之則。」
子路治蒲三年,孔子過之。入境而善之,曰:「由恭敬以信矣。」入邑,曰:「善哉!由忠信以寬矣。」至庭,曰:「善哉!由明察以斷矣。」子貢執轡而問曰:「夫子未見由,而三稱善,可得聞乎?」孔子曰:「入其境,田疇草萊甚辟,此恭敬以信,故民盡力。入其邑,墉屋甚尊,樹木甚茂,此忠信以寬,其民不偷。其庭甚閑,此明察以斷,故民不擾也。」詩曰:「夙興夜寐,灑掃庭內。」
古者有命:民之有能敬長憐孤、取捨好讓、居事力者、命於其君,然後命得乘飾車駢馬,未得命者、不得乘飾車駢馬,皆有罰。故民雖有餘財侈物,而無禮義功德,則無所用。故皆興仁義而賤財利,賤財利則不爭,不爭則強不陵弱,眾不暴寡,是君之所以象典刑而民莫犯法,民莫犯法,而亂斯止矣。詩曰:「質爾人民,謹爾侯度,用戒不虞。」
天下之辯,有三至五勝,而辭置下。辯者、別殊類,使不相害;序異端,使不相悖;輸公通意,揚其所謂,使人預知焉,不務相迷也。是以辯者不失所守,不勝者得其所求,故辯可觀也。夫繁文以相假,飾辭以相悖,數譬以相移,外人之身,使不得反其意,則論便然後害生也。夫不疏其指而弗知,謂之隱;外意外身,謂之諱;幾廉倚跌,謂之移;指緣謬辭,謂之苟;四者所不為也,故理可同睹也。夫隱諱移苟,爭言競為而後息,不能無害其為君子也,故君子不為也。論語曰:「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詩曰:「無易由言,無曰苟矣。」
吾語子:「夫服人之心,高上尊貴,不以驕人;聰明聖知,不以幽人;勇猛強武不以侵人;齊給便捷,不以欺誣人。不能則學,不知則問,雖知必讓,然後為知。遇君則修臣下之義,出鄉則脩長幼之義,遇長老則修弟子之義,遇等夷則修朋友之義,遇少而賤者則修告道寬裕之義。故無不愛也,無不敬也,無與人爭也,曠然而天地苞萬物也。如是、則老者安之,少者懷之、朋友信之。」詩曰:「惠于朋友,庶民小子。子孫繩繩,萬民靡不承。」
仁者必敬其人。敬其人有道,遇賢者則愛親而敬之,遇不肖者則畏疏而敬之。其敬一也,其情二也。若夫忠信端愨而不害傷,則無接而不然,是仁之質也。仁以為質,義以為理,開口無不可以為人法式者。詩曰:「不僭不賊,鮮不為則。」
子曰:「不學而好思,雖知不廣矣;學而慢其身,雖學不尊矣。不以誠立,雖立不久矣;誠未著而好言,雖言不信矣。美材也,而不聞君子之道,隱小物以害大物者,災必及身矣。」詩曰:「其何能淑,載胥及溺。」
民勞思佚,治暴思仁,刑危思安,國亂思天。詩曰:「靡有旅力,以念穹蒼。」
問者曰:「古之謂知道者曰先生,何也?」「猶言先醒也。不聞道術之人,則冥於得失,不知亂之所由,眊眊乎其猶醉也。故世主有先生者,有後生者、有不生者。昔者、楚莊王謀事而居有憂色。申公巫臣問曰:『王何為有憂也?』莊王曰:『吾聞諸侯之德,能自取師者王,能自取友者霸,而與居不若其身者亡。以寡人之不肖也,諸大夫之論,莫有及於寡人,是以憂也。』莊王之德宜君人,威服諸侯,日猶恐懼,思索賢佐。此其先生者也。昔者、宋昭公出亡,謂其御曰:『吾知其所以亡矣。』御者曰:『何哉?』昭公曰:『吾被服而立,侍御者數十人,無不曰:吾君、麗者也。吾發言動事,朝臣數百人,無不曰:吾君、聖者也。吾外內不見吾過失,是以亡也。』於是改操易行,安義行道,不出二年,而美聞於宋,宋人迎而復之,諡為昭。此其後生者也。昔郭君出郭,謂其御者曰:『吾渴,欲飲。』御者進清酒。曰:『吾飢,欲食。』御者進乾脯梁糗。曰:『何備也!』御者曰:『臣儲之。』曰:『奚儲之?』御者曰:『為君之出亡,而道飢渴也。』曰:『子知吾且亡乎?』御者曰:『然。』曰:『何不以諫也?』御者曰:『君喜道諛,而惡至言。臣欲進諫,恐先郭亡,是以不諫也。』郭君作色而怒曰:『吾所以亡者、誠何哉?』御轉其辭曰:『君之所以亡者、太賢。』曰:『夫賢者所以不為存而亡者、何也?』御曰:『天下無賢而獨賢,是以亡也。』伏軾而嘆曰:『嗟乎!失賢人者如此乎?』於是身倦力解,枕御膝而臥,御自易以備,疏行而去。身死中野,為虎狼所食。此其不生者也。故先生者、當年霸,楚莊王是也。後生者、三年而復,宋昭公是也。不生者、死中野,為虎狼所食,郭君是也。有先生者、有後生者、有不生者。」詩曰:「聽言則對,誦言如醉。」
田常弒簡公,乃盟于國人,曰:「不盟者、死及家。」石他曰:「古之事君者、死其君之事。舍君以全親,非忠也;捨親以死君之事,非孝也;他則不能。然不盟,是殺吾親也,從人而盟,是背吾君也。嗚呼!生亂世,不得正行;劫乎暴人,不得全義,悲夫!」乃進盟,以免父母;退伏劍,以死其君。聞之者曰:「君子哉!安之命矣!」詩曰:「人亦有言;進退維谷。」石先生之謂也。
易曰:「困于石,據于蒺藜,入于其宮,不見其妻,凶。」此言困而不見據賢人者也。昔者、秦繆公困於殽,疾據五羖大夫、蹇叔、公孫友而小霸。晉文困於驪氏,疾據咎犯、趙衰、介子推而遂為君。越王勾踐困於會稽,疾據范蠡、大夫種、而霸南國。齊桓公困於長勺,疾據管仲、甯戚、隰朋,而匡天下。此皆困而知疾據賢人者也。夫困而不知疾據賢人,而不亡者、未嘗有之也。詩曰:「人之云亡,邦國殄瘁。」無善人之謂也。
孟子說齊宣王而不說。淳于髡侍,孟子曰:「今日說公之君,公之君不說,意者、其未知善之為善乎?」淳于髡曰:「夫子亦誠無善耳。昔者瓠巴鼓瑟,而潛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魚馬猶知善之為善,而況君人者也。」孟子曰:「夫雷電之起也,破竹折木,震驚天下,而不能使聾者卒有聞;日月之明,遍照天下,而不能使盲者卒有見。今公之君若此也。」淳于髡曰:「不然。昔者、揖封生高商,齊人好歌;杞梁之妻悲哭,而人稱詠。夫聲無細而不聞,行無隱而不形。夫子苟賢,居魯而魯國之削,何也?」孟子曰:「不用賢,削何有也!吞舟之魚不居潛澤,度量之士不居汙世。夫蓻、冬至必彫,吾亦時矣。」詩曰:「不自我先,不自我後。」非遭彫世者歟!
孔子曰:「可與言終日而不倦者、其惟學乎!其身體不足觀也,勇力不足憚也,族姓不足稱也,宗祖不足道也;而可以聞於四方,而昭於諸侯者、其惟學乎!」詩曰:「不愆不忘,率由舊章。」夫學之謂也。
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言天之所生,皆有仁義禮智順善之心,不知天之所以命生,則無仁義禮智順善之心,無仁義禮智順善之心,謂之小人。故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小雅曰:「天保定爾,亦孔之固。」言天之所以仁義禮智保定人之甚固也。大雅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言民之秉德以則天也。不知所以則天,又焉得為君子乎!
王者必立牧,方二人,使窺遠牧眾也。遠方之民有飢寒而不得衣食、有獄訟而不平其冤,失賢而不舉者、入告乎天子,天子於其君之朝也,揖而進之,曰:「噫!朕之政教有不得爾者邪?何如乃有飢寒而不得衣食,有獄訟而不平其冤、失賢而不舉。」然後其君退,而與其卿大夫謀之。遠方之民聞之,皆曰:「誠天子也!夫我居之僻,見我之近也;我居之幽,見我之明也。可欺乎哉!」故牧者所以開四目、通四聰也。詩曰:「邦國若否,仲山甫明之。」此之謂也。
楚莊王伐鄭,鄭伯肉袒,左把茅旌,右執鸞刀以進,言於莊王曰:「寡人無良邊陲之臣,以干大褐,使大國之君沛焉,遠辱至此。」莊王曰:「君子不令臣交易為言,是以使寡人得見君之玉面也,而微至乎此。」莊王受節,左右麾楚軍,退舍七里。將軍子重進諫曰:「
夫南郢之與鄭,相去數千里,大夫死者數人,廝役者數百人,今克而弗有,無乃失民臣之力乎!」莊王曰:「吾聞:古者杅不穿,皮不蠹,不出於四方,以是君子之重禮而賤財也,要其人,不要其土,人告以從而不舍,不祥也。吾以不祥立於天下,災及吾身,何取之有?」既、晉之救鄭者至,曰:「請戰。」莊王許之。將軍子重進諫曰:「
晉、強國也,道近兵銳,楚師奄罷,君其勿許。」莊王曰:「不可。強者、我避之,弱者、我威之,是寡人無以立乎天下也。」乃遂還師,以逆晉寇。莊王援桴而鼓之,晉師大敗,士卒奔者爭舟,而指可掬也。莊王曰:「噫!吾兩君不相好,百姓何罪?」乃退楚師,以佚晉寇。詩曰:「柔亦不茹,剛亦不吐。」
君子崇人之德,揚人之美,非道諛也;正言直行,指人之過,非毀疵也;詘柔順從,剛強猛毅,與物周流,道德不外。詩曰:「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強禦。」
衛靈公晝寢而起,志氣益衰,使人馳召勇士公孫悁,道遭行人卜商,卜商曰:「何驅之疾也?」對曰:「公晝寢而起,使我召勇士公孫悁。」子夏曰:「微悁而勇若悁者、可乎?」御者曰:「可。」子夏曰:「載我而反。」至,君曰:「使子召勇士,何為召儒?」使者曰:「行人曰:『微悁而勇若悁者、可乎?』臣曰:『可。』即載與來。」君曰:「諾。延先生上,趣召公孫悁。」至,入門杖劍疾呼曰:「商下,我存若頭。」子夏顧咄之,曰:「咄!內劍,吾將與若言勇。」於是、君令內劍而上。子夏曰:「來、吾嘗與子從君而西,見趙簡子,簡子披髮杖矛而見我君,我從十三行之後,趨而進曰:『諸侯相見,不宜不朝服,不朝服,行人卜商將以頸血濺君之服矣。』使反朝服,而見吾君,子耶?我耶?」悁曰:「子也。」子夏曰:「子之勇不若我一矣。又與子從君而東至阿,遭齊君重●而坐,吾君單●而坐,我從十三行之後,趨而進曰:『禮、諸侯相見,不宜相臨。』以庶揄其一●而去之者、子耶?我耶?」悁曰:「子也。」子夏曰:「子之勇不若我二矣。又與子從君於囿中,於是兩寇肩逐我君,拔矛下格而還。子耶?我耶?」悁曰:「子也。」子夏曰:「子之勇不若我三矣。所貴為士者、上攝萬乘,下不敢敖乎匹夫;外立節矜,而敵不侵擾;內禁殘害,而君不危殆;是士之所長,君子之所致貴也。若夫以長掩短,以眾暴寡,凌轢無罪之民,而成威於閭巷之間者、是士之甚毒,而君子之所致惡也,眾之所誅鋤也。詩曰:『人而無儀,不死何為。』夫何以論勇於人主之前哉!」於是靈公避席抑手曰:「寡人雖不敏,請從先生之勇。」詩曰:「不侮矜寡,不畏強禦。」卜先生也。
孔子行,簡子將殺陽虎,孔子似之,帶甲以圍孔子舍,子路慍怒,奮戟將下,孔子止之,曰:「由。何仁義之寡裕也!夫詩書之不習,禮樂之不講,是丘之罪也。若吾非陽虎,而以我為陽虎,則非丘之罪也,命也!我歌,子和若。」子路歌,孔子和之,三終而圍罷。詩曰:「來游來歌。」以陳盛德之和而無為也。
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君子為民父母何如?曰:「君子者、貌恭而行肆,身儉而施博,故不肖者不能逮也。殖盡於己,而區略於人,故可盡身而事也。篤愛而不奪,厚施而不伐;見人有善,欣然樂之;見人不善,惕然掩之;有其過而兼包之;授衣以最,授食以多;法下易由,事寡易為;是以中立而為人父母也。築城而居之,別田而養之,立學以教之,使人知親尊,親尊故為父服斬縗三年,為君亦服斬縗三年,為民父母之謂也。」
事強暴之國難,使強暴之國事我易。事之以貨寶,則貨單而交不結;約契盟誓,則約定而反無日;割國之強乘以賂之,則割定而欲無厭。事之彌順,其侵之愈甚,必致寶單國舉而後已,雖左堯右舜,未有能以此道免者也。故非有聖人之道,持以巧敏拜請畏事之,則不足以持國安身矣,故明君不道也。必修禮以齊朝,正法以齊官,平政以齊下,然後禮義節奏齊乎朝,法則度量正乎官,忠信愛利平乎下。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不為也。故近者競親,而遠者願至,上下一心,三軍同力;名聲足以薰炙之,威強足以一齊之,則拱揖指麾,而強暴之國莫不趨使,如赤子歸慈母者、何也?仁形義立,教誠愛深故。詩曰:「王猷允塞,徐方既來。」
勇士一呼,三軍皆避,士之誠也。昔者、楚熊渠子夜行,寢石以為伏虎,彎弓而射之,沒金飲羽,下視,知其為石,石為之開,而況人乎!夫倡而不和,動而不僨,中心有不全者矣。夫不降席而匡天下者、求之己也。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先王之所以拱揖指麾,而四海來賓者、誠德之至也,色以形于外也。詩曰:「王猷允塞,徐方既來。」
昔者、趙簡子薨而未葬,中牟畔之,葬五日,襄子興師而次之,圍未匝,而城自壞者十丈,襄子擊金而退之。軍吏諫曰:「君誅中牟之罪,而城自壞者、是天助之也,君曷為而退之?」襄子曰:「吾聞之於叔向曰:『君子不乘人於利,不厄人於險。』使其城,然後攻之。」中牟聞其義而請降。曰:「善哉!襄子之謂也。詩曰:『王猷允塞,徐方既來。』」
威有三術:有道德之威者、有暴察之威者,有狂妄之威者,此三威不可不審察也。何謂道德之威?曰:「禮樂則修,分義則明;舉措則時,愛利則刑;如是、則百姓貴之如帝王,親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故賞不用而民勸,罰不加而威行,是道德之威也。」何謂暴察之威?曰:「禮樂則不修,分義則不明,舉措則不時,愛利則不刑,然而其禁非也暴,其誅不服也繁審,其刑罰而信,其誅殺猛而必,闇如雷擊之,如牆壓之;百姓劫則致畏,怠則傲上,執拘則聚,遠聞則散,非劫之以刑勢,振之以誅殺,則無以有其下,是暴察之威也。」何謂狂妄之威?曰:「無愛人之心,無利人之事,而日為亂人之道,百姓讙譁,則從而放執於刑灼;不和人心,悖逆天理;是以水旱為之不時,年穀以之不升;百姓上困於暴亂之患,而下窮衣食之用,愁哀而無所告訴,比周憤潰以離上,傾覆滅亡可立而待,是狂妄之威也。夫道德之威成乎眾強,暴察之威成乎危弱,狂妄之威成乎滅亡。故威名同而吉凶之效遠矣,故不可不審察也。」詩曰:「昊天疾威,天篤降喪,瘨我飢饉,民卒流亡。」
晉平公游於河而樂,曰:「安得賢士,與之樂此也!」船人盍胥跪而對曰:「主君亦不好士耳!夫珠出於江海,玉出於崑山,無足而至者,猶主君之好也。士有足而不至者,蓋主君無好士之意耳,無患乎無士也。」平公曰:「吾食客門左千人,門右千人;朝食不足,夕收市賦;暮食不足,朝收市賦。吾可謂不好士乎?」盍胥對曰:「夫鴻鵠一舉千里,所恃者、六翮爾;背上之毛,腹下之毳,益一把,飛不為加高,損一把,飛不為加下。今君之食客,門左門右各千人,亦有六翮其中矣,將皆背上之毛,腹下之毳耶!」詩曰:「謀夫孔多,是用不集。」
卷七
齊宣王謂田過曰:「吾聞:儒者親喪三年。君與父孰重?」過對曰:「殆不如父重。」王忿然曰:「曷為士去親而事君?」對曰:「
非君之土地,無以處吾親;非君之祿,無以養吾親;非君之爵,無以尊顯吾親;受之於君,致之於親,凡事君以為親也。」宣王悒然,無以應之。詩曰:「王事靡盬,不遑將父。」
趙王使人於楚,鼓瑟而遣之,曰:「慎無失吾言。」使者受命,伏而不起,曰:「大王鼓瑟,未嘗若今日之悲也。」王曰:「調。」使者曰:「調則可記其柱。」王曰:「不可。天有燥濕,絃有緩急,柱有推移,不可記也。」使者曰:「請借此以喻。楚之去趙也,千有餘里,亦有吉凶之變,凶則弔之,吉則賀之,猶柱之有推移,不可記也。故王之使人,必慎其所之,而不任以辭。」詩曰:「征夫捷捷,每懷靡及。」蓋傷自上而御下也。
齊有隱士東郭先生、梁石君,當曹相國為齊相也。客謂匱生曰:「夫東郭先生梁石君,世之賢也,隱於深山,終不詘身下志以求仕者也。吾聞先生得謁曹相國,願先生為之先。臣里母相善,婦見疑盜肉,其姑去之,恨而告于里母,里母曰:『安行,今令姑呼汝。』即束蘊請火,去婦之家,曰:『吾犬爭肉相殺,請火治之。』姑乃直使人追去婦,還之。故里母非談說之士,束蘊請火,非還婦之道也。然物有所感,事有可適,何不為之先?」匱生曰:「愚恐不及,然請盡力為東郭先生、梁石君束蘊請火。」於是乃見曹相國,曰:「臣之里、有夫死三日而嫁者,有終身不嫁者,則自為娶,將何娶焉?」相國曰:「吾亦娶其終身不嫁者耳。」匱生曰:「齊有隱士東郭先生、梁石君,世之賢士也,隱於深山,終不詘身下志以求仕。相國娶婦,欲娶其不嫁者,取臣獨不取其不仕之臣耶?」於是曹相國因匱生束帛安車迎東郭先生、梁石君,厚客之。詩曰:「既見君子,我心則降。」
孔子曰:「昔者、周公事文王,行無專制,事無由己,身若不勝衣,言若不出口,有奉持於前,洞洞焉若將失之,可謂子矣。武王崩,成王幼,周公承文武之業,履天子之位,聽天子之政,征夷狄之亂,誅管蔡之罪,抱成王而朝諸侯,誅賞制斷,無所顧問,威動天下,振恐海內,可謂能武矣。成王壯,周公致政,北面而事之,請然後行,無伐矜之色,可謂臣矣。故一人之身,能三變者、所以應時也。」詩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
傳曰:「鳥之美羽勾啄者、鳥畏之;魚之侈口垂腴者、魚畏之;人之利口贍辭者、人畏之。是以君子避三端:避文士之筆端,避武士之鋒端,避辯士之舌端。」詩曰:「我友敬矣,讒言其興。」
孔子困於陳蔡之間,即三經之席,七日不食,藜羹不糝,弟子有飢色,讀書習禮樂不休。子路進諫曰:「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不善者、天報之以賊。今夫子積德累仁,為善久矣,意者、當遣行乎?奚居之隱也?」孔子曰:「由來!汝小人也,未講於論也。居,吾語汝:子以知者為無罪乎?則王子比干何為刳心而死;子以義者為聽乎?則伍子胥何為抉目而懸吳東門;子以廉者為用乎?則伯夷叔齊何為餓於首陽之山;子以忠者為用乎?則鮑叔何為而不用,葉公子高終身不仕,鮑焦抱木而泣,子推登山而燔。故君子博學深謀,不遇時者眾矣,豈獨丘哉!賢不肖者、材也,遇不遇者、時也,今無有時,賢安所用哉!故虞舜耕於歷山之陽,立為天子,其遇堯也;傅說負土而版築,以為大夫,其遇武丁也;伊尹故有莘氏僮也,負鼎操俎,調五味,而立為相,其遇湯也;呂望行年五十,賣食棘津,年七十,屠於朝歌,九十乃為天子師,則遇文王也;管夷吾束縛自檻車,以為仲父,則遇齊桓公也;百里奚自賣五羊之皮,為秦伯牧牛,舉為大夫,則遇秦繆公也;虞丘於天下以為令尹,讓於孫叔敖,則遇楚莊王也;伍子胥前功多,後戮死,非知有盛衰也,前遇闔閭,後遇夫差也。夫驥罷鹽車,此非無形容也,莫知之也,使驥不得伯樂,安得千里之足,造父亦無千里之手矣。夫蘭茞生於茂林之中,深山之間,人莫見之故不芬;夫學者非為通也,為窮而不困,憂而志不衰,先知禍福之始,而心無惑焉,故聖人隱居深念,獨聞獨見。夫舜亦賢聖矣,南面而治天下,惟其遇堯也,使舜居桀紂之世,能自免於刑戮之中,則為善矣,亦何位之有?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當此之時,豈關龍逢無知,而王子比干不慧哉!此皆不遇時也。故君子務學脩身端行而須其時者也,子無惑焉。」詩曰:「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
曾子曰:「往而不可還者、親也,至而不可加者、年也。是故孝子欲養而親不待也,木欲直而時不待也。是故椎牛而祭墓,不如雞豚逮存親也。故吾嘗仕齊為吏,祿不過鐘釜,尚猶欣欣而喜者,非以為多也,樂其逮親也;既沒之後,吾嘗南遊於楚,得尊官焉,堂高九仞,榱題三圍,轉轂百乘,猶北鄉而泣涕者,非為賤也,悲不逮吾親也。故家貧親老,不擇官而仕;若夫信其志、約其親者,非孝也。」詩曰:「有母之尸雍。」
趙簡子有臣曰周舍,立於門下,三日三夜,簡子使問之,曰:「
子欲見寡人何事?」周舍對曰:「願為諤諤之臣,墨筆操牘,從君之過而,日有記也,月有成也,歲有效也。」簡子居、則與之居,出、則與之出。居無幾何,而周舍死,簡子如喪子。後與諸大夫飲於洪波之臺,酒酣,簡子涕泣,諸大夫皆出走,曰:「臣有罪而不自知。」簡子曰:「大夫皆無罪。昔者、吾有周舍有言曰:『千羊之皮,不若一狐之腋;眾人諾諾,不若一士之諤諤。昔者、商紂默默而亡,武王諤諤而昌。』今自周舍之死,吾未嘗聞吾過也,吾亡無日矣,是以寡人泣也。」
傳曰:齊景公問晏子:「為人何患?」晏子對曰:「患夫社鼠。」景公曰:「何謂社鼠?」晏子曰:「社鼠出竊於外,入託於社,灌之恐壞墻,燻之恐燒木,此鼠之患。今君之左右,出則賣君以要利,入則託君不罪乎亂法,又并覆而育之,此社鼠之患也。」景公曰:「
嗚呼!豈其然?」「人有市酒而甚美者,置表甚長,然至酒酸而不售,問里人其故。里人曰:『公之狗甚猛,而人有持器而欲往者,狗輒迎而齧之,是以酒酸不售也。』士欲白萬乘之主,用事者迎而齧之,亦國之惡狗也。左右者為社鼠,用事者為惡狗,此國之大患也。」詩曰:「瞻彼中林,侯薪侯蒸。」言朝廷皆小人也。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謂宋君曰:「夫國家之安危,百姓之治亂,在君之行。夫爵祿賞賜舉,人之所好也,君自行之;殺戮刑罰,民之所惡也,臣請當之。」君曰:「善。寡人當其美,子受其惡,寡人自知不為諸侯笑矣。」國人知殺戮之刑專在子罕也,大臣親之,百姓畏之,居不期年,子罕遂去宋君,而專其政。故老子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詩曰:「胡為我作,不即我謀。」
衛懿公之時、有臣曰弘演者、受命而使,未反,而狄人攻衛,於是懿公欲興師迎之,其民皆曰:「君之所貴而有祿位者、鶴也,所愛者、宮人也,亦使鶴與宮人戰,余安能戰?」遂潰而皆去。狄人至,攻懿公於熒澤,殺之,盡食其肉,獨舍其肝。弘演至,報使於肝,辭畢,呼天而號,哀止,曰:「若臣者、獨死可耳。」於是,遂自刳出腹實,內懿公之肝,乃死。桓公聞之,曰:「衛之亡也,以無道,今有臣若此,不可不存。」於是復立衛於楚丘。如弘演、可謂忠士矣,殺身以捷其君,非徒捷其君,又令衛之宗廟復立,祭祀不絕,可謂有大功矣。詩曰:「四方有羨,我獨居憂,民莫不榖,我獨不敢休。」
孫叔敖遇狐丘丈人。狐丘丈人曰:「僕聞之:有三利,必有三患,子知之乎?」孫叔敖蹴然易容曰:「小子不敏,何足以知之!敢問何謂三利?何謂三患?」狐丘丈人曰:「夫爵高者、人妒之,官大者、主惡之,祿厚者、怨歸之,此之謂也。」孫叔敖曰:「不然。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祿益厚,吾施益博。可以免於患乎?」狐丘丈人曰:「善哉!言乎!堯舜其猶病諸!」詩曰:「溫溫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臨于谷。」
孔子曰:「明王有三懼:一曰處尊位而恐不聞其過,二曰得志而恐驕,三曰聞天下之至道而恐不能行。昔者、越王勾踐與吳戰,大敗之,兼有南夷,當是之時,君南面而立,近臣三,遠臣五,令諸大夫曰:『聞過而不以告我者、為上戮。』此處尊位而恐不聞其過也。昔者、晉文王與楚戰,大勝之,燒其草,火三日不息,文公退而有憂色,侍者曰:『君大勝楚,而有憂色,何也?』文公曰:『吾聞能以戰勝安者、惟聖人;若夫詐勝之徒,未嘗不危,吾是以憂也。』此得志而恐驕也。昔者、齊桓公得管仲隰朋,南面而立,桓公曰:『吾得二子也,吾目加明,吾耳加聰,不敢獨擅,進之先祖。』此聞至道而恐不能行者也。由桓公晉文越王勾踐觀之,三懼者、明君之務也。」詩曰:「溫溫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臨于谷;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此言大王居人上也。
楚莊王賜其群臣酒,日暮酒酣、左右皆醉,殿上燭滅,有牽王后衣者,后扢冠纓而絕之,言於王曰:「今燭滅,有牽妾衣者,妾扢其纓而絕之,願趣火視絕纓者。」王曰:「止。」立出令曰:「與寡人飲、不絕纓者,不為樂也。」於是冠纓無完者,不知王后絕冠纓者誰,於是王遂與群臣歡飲乃罷。後吳興師攻楚,有人常為應行,合戰者五,陷陣卻敵,遂取大軍之首而獻之。王怪而問之曰:「寡人未嘗有異於子,子何為於寡人厚也。」對曰:「臣先殿上絕纓者也,當時宜以肝膽塗地,負日久矣,未有所效,今幸得用,於臣之義,尚可為王破吳而強楚。」詩曰:「有漼者淵,雚葦。」言大者無不容也。
傳曰:「伯奇孝而棄於親,隱公慈而殺於弟,叔武賢而殺於兄,比干忠而誅於君。」詩曰:「予慎無辜。」
紂殺比干,箕子被髮佯狂;陳靈公殺泄冶,鄧元去陳以族從;自此以後,殷并於周,陳亡於楚,以其殺比干泄冶,而失箕子鄧元也。燕昭王得郭隗鄒衍樂毅,是以魏趙興兵而攻齊,棲於莒。燕之地計眾,不與齊均也,然所以信燕至於此者,由得士也。故無常安之國,無宜治之民,得賢者昌,失賢者亡,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明鏡者、所以照形也,往古者、所以知今也。知惡古之所以危亡,而不務襲蹈其所以安存,則未有以異乎卻走而求逮前人也。太公知之,故舉微子之後,而封比干之墓。夫聖人之於賢者之後,尚如是厚也,而況當世之存者乎!詩曰:「昊天太憮,予慎無辜。」
宋玉因其友見楚襄王,襄王待之無以異,乃讓其友。友曰:「夫薑桂因地而生,不因地而辛;女因媒而嫁,不因媒而親。子之事王未耳,何怨於我?」宋玉曰:「不然。昔者、齊有狡兔,盡一日走五百里,使之瞻見指注,雖良狗猶不及狡兔之塵,若攝纓而縱紲之,〔則狡兔不能離也。今子之屬臣也,攝纓而縱紲與〕瞻見指注與!」詩曰:「將安將樂,棄予作遺。」
宋燕相齊,見逐,罷歸之舍,召門尉陳饒等二十六人曰:「諸大夫有能與我赴諸侯者乎?」陳饒等皆伏而不對。宋燕曰:「悲乎哉!何士大夫易得而難用也。」饒曰:「〔非士大夫易得而難用也,〕君弗能用也,〔君不能用,〕則有不平之心,是失之己而責諸人也。」宋燕曰:「夫失諸己而責諸人者何?」陳饒曰:「三斗之稷,不足於士,而君雁鶩有餘粟,是君之一過也。果園梨栗,後宮婦人以相提擲,士曾不得一嘗,是君之二過也。綾紈綺縠,靡麗於堂,從風而弊,士曾不得以為緣,是君之三過也。且夫財者、君之所輕也,死者、士之所重也。君不能行君之所輕,而欲使士致其所重,猶譬鈆刀畜之,而干將用之,不亦難乎!」宋燕面有慚色,逡巡避席曰:「是燕之過也。」詩曰:「或以其酒,不以其漿。」
傳曰:善為政者、循情性之宜,順陰陽之序,通本末之理,合天人之際,如是、則天地奉養,而生物豐美矣。不知為政者、使情厭性,使陰乘陽,使末逆本,使人詭天氣,鞠而不信,鬱而不宜,如是,則災害生,怪異起,群生皆傷,而年穀不熟,是以其動傷德,其靜無救,故緩者事之,急者弗知,日反理而欲以為治。詩曰:「廢為殘賊,莫知其尤。」
魏文侯之時,子質仕而獲罪焉,去而北遊,謂簡主曰:「從今已後,吾不復樹德於人矣。」簡主曰:「何以也?」質曰:「吾所樹堂上之士半,吾所樹朝廷之大夫半,吾所樹邊境之人亦半。今堂上之士〔惡我於君,朝廷之大夫〕恐我以法,邊境之人劫我以兵,是以不樹德於人也。」簡主曰:「噫!子之言過矣。夫春樹桃李,夏得陰其下,秋得食其實。春樹蒺藜,夏不可採其葉,秋得其刺焉。由此觀之,在所樹也。今子所樹,非其人也。故君子先擇而後種也。」詩曰:「
無將大車,惟塵冥冥。」
正直者、順道而行,順理而言,公平無私,不為安肆志,不為危激行。昔衛獻公出走,反國,及郊,將班邑於從者而後入。太史柳莊曰:「如皆守社稷,則孰負羈縶而從;如皆從,則孰守社稷。君反國而有私,無乃不可乎!」於是不班也。柳莊正矣!昔者、衛大夫史魚病且死,謂其子曰:「我數言蘧伯玉之賢而不能進,彌子瑕不肖而不能退。為人臣,生不能進賢而退不肖,死不當治喪正堂,殯我於室、足矣。」衛君問其故,子以父言聞,君造然召蘧伯玉而貴之,而退彌子瑕,從殯於正堂,成禮而後去。生以身諫,死以尸諫,可謂直矣。詩曰:「靖共爾位,好是正直。」
孔子閒居,子貢侍坐,「請問為人下之道奈何?」孔子曰:「善哉!爾之問也!為人下,其猶土乎?」子貢未達,孔子曰:「夫土者、掘之得甘泉焉,樹之得五穀焉,草木植焉,鳥獸魚鱉遂焉;生則立焉,死則入焉;多功不言,賞世不絕,故曰:能為下者、其惟土乎!」子貢曰:「賜雖不敏,請事斯語。」詩曰:「式禮莫愆。」
傳曰:南假子過程本,本為之烹鱺魚。南假子曰:「聞君子不食鱺魚。」本子曰:「此乃君子食也,我何與焉?」假子曰:「夫高比、所以廣德也,下比、所以狹行也;比於善者、自進之階,比於惡者,自退之原也。且詩不云乎!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吾豈自比君子哉!志慕之而已矣。」
子貢問大臣,子曰:「齊有鮑叔,鄭有子皮。」子貢曰:「否。齊有管仲,鄭有東里子產。」孔子曰:「產、薦也。」子貢曰:「然則薦賢賢於賢。」曰:「知賢、知也,推賢、仁也,引賢、義也。有此三者,又何加焉!」
孔子遊於景山之上,子路子貢顏淵從。孔子曰:「君子登高必賦,小子願者何?言其願,丘將啟汝。」子路曰:「由願奮長戟,盪三軍,乳虎在後,仇敵在前,蠡躍蛟奮,進救兩國之患。」孔子曰:「
勇士哉!」子貢曰:「兩國構難,壯士列陣,塵埃漲天,賜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糧,解兩國之難,用賜者存,不用賜者亡。」孔子曰:「辯士哉!」顏回不願,孔子曰:「回何不願?」顏淵曰:「二子已願,故不敢願。」孔子曰:「不同意,各有事焉,回其願,丘將啟汝。」顏淵曰:「願得小國而相之,主以道制,臣以德化,君臣同心,外內相應,列國諸侯莫不從義嚮風,壯者趨而進,老者扶而至,教行乎百姓,德施乎四蠻,莫不釋兵,輻輳乎四門,天下咸獲永寧,蝖飛蠕動,各樂其性,進賢使能,各任其事,於是君綏於上,臣和於下,垂拱無為,動作中道,從容得禮,言仁義者賞,言戰鬥者死,則由何進而救,賜何難之解。」孔子曰:「聖士哉!大人出,小子匿,聖者起,賢者伏。回與執政,則由賜焉施其能哉!」詩曰:「雨雪瀌瀌,見晛曰消。」
昔者、孔子鼓瑟,曾子子貢側門而聽,曲終,曾子曰:「嗟乎!夫子瑟聲殆有貪狼之志,邪僻之行,何其不仁,趨利之甚。」子貢以為然,不對而入。夫子望見子貢有諫過之色,應難之狀,釋瑟而待之,子貢以曾子之言告。子曰:「嗟乎!夫參、天下賢人也,其習知音矣!鄉者,丘鼓瑟,有鼠出游,狸見於屋,循梁微行,造焉而避,厭目曲脊,求而不得,丘以瑟淫其音,參以丘為貪狼邪僻,不亦宜乎!」詩曰:「鼓鐘于宮,聲聞于外。」
為人父者、必懷慈仁之愛,以畜養其子,撫循飲食,以全其身;及其有識也,必嚴居正言,以先導之;及其束髮也,授明師以成其技;十九見志,請賓冠之,足以死其意;血脈澄靜,娉內以定之,信承親授,無有所疑;冠子不言,髮子不笞,聽其微諫,無令憂之,此為人父之道也。詩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
卷八
越王勾踐使廉稽獻民於荊王,荊王使者曰:「越、夷狄之國也,臣請欺其使者。」荊王曰:「越王、賢人也,其使者亦賢,子其慎之!」使者出,見廉稽曰:「冠、則得以俗見,不冠、不得見。」廉稽曰:「夫越、亦周室之列封也,不得處於大國,而處江海之陂,與●鱣魚鱉為伍,文身翦髮,而後處焉。今來至上國,必曰:『冠、得俗見,不冠、不得見。』如此、則上國使適越,亦將劓墨文身翦髮,而後得以俗見,可乎?」荊王聞之,披衣出謝。孔子曰:「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
人之所以好富貴安樂,為人所稱譽者、為身也;惡貧賤危辱,為人所謗毀者、亦為身也。然身何貴也?莫貴於氣;人得氣則生,失氣則死;其氣非金帛珠玉也,不可求於人也;非繒布五穀也,不可糴買而得也;在吾身耳,不可不慎也。詩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吳人伐楚,昭王去國,國有屠羊說從行,昭王反國,賞從者,及說,說辭曰:「君失國,臣所失者屠;君反國,臣亦反其屠。臣之祿既厚,又何賞之?」辭不受命,君強之,說曰:「君失國,非臣之罪,故不伏誅;君反國,非臣之功、故不受其賞。吳師入郢,臣畏寇避患,君反國,說何事焉。」君曰:「不受,則見之。」說對曰:「楚國之法,商人欲見於君者,必有大獻重質,然後得見。今臣智不能存國,節不能死君,勇不能待寇,然見之,非國法也。」遂不受命,入于澗中。昭王謂司馬子期曰:「有人於此,居處甚約,議論甚高,為我求之,願為兄弟,請為三公。」司馬子期舍車徒求之,五日五夜,見之,謂曰:「國危不救,非仁也;君命不從,非忠也;惡富貴於上,甘貧苦於下,意者過也。今君願為兄弟,請為三公,不聽君,何也?」說曰:「三公之位,我知其貴於刀俎之肆矣;萬鍾之祿,我知其富於屠年之利矣。今見爵祿之利,而忘辭受之禮,非所聞也。」遂辭三公之位,而反乎屠羊之肆。君子聞之曰:「甚矣哉!屠羊子之為也,約己持窮,而處人之國矣。」說曰:「何謂窮?吾讓之以禮,而終其國也。」曰:「在深淵之中,而不援彼之危,見昭王德衰於吳,而懷寶絕跡,以病其國,欲獨全己者也,是厚於己而薄於君,狷乎!非救世者也。」「何如則可謂救世矣?」曰:「若申伯仲山甫可謂救世矣!昔者、周德大衰,道廢於厲,申伯仲山甫輔相宣王,撥亂世,反之正,天下略振,宗廟復興,申伯仲山甫乃並順天下,匡救邪失,喻德教,舉遺士,海內翕然向風。故百姓勃然詠宣王之德。詩曰:『周邦咸喜,戎有良翰。』又曰:『邦國若否,仲山甫明之。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如是、可謂救世矣。」
齊崔杼弒莊公,荊蒯芮使晉而反。其僕曰:「崔杼弒莊公,子將奚如?」荊蒯芮曰:「驅之!將入死而報君。」其僕曰:「君之無道也,四鄰諸侯莫不聞也,以夫子而死之,不亦難乎?」荊蒯芮曰:「
善哉!而言也!早言,我能諫;諫而不用,我能去;今既不諫,又不去。吾聞之;食其食,死其事,吾既食亂君之食,又安得治君而死之!」遂驅車而入,死其事。僕曰:「人有亂君,猶必死之;我有治長,可無死乎!」乃結轡自刎于車上。君子聞之,曰:「荊蒯芮可謂守節死義矣,僕夫則無為死也,猶飲食而遇毒也。」詩曰:「風夜匪懈,以事一人。」荊先生之謂也。易曰:「不恆其德,或承之羞。」僕夫之謂也。
遜而直、上也,切次之,謗諫為下,懦為死。詩曰:「柔亦不茹。」
宋萬與莊公戰,獲乎莊公,莊公敗舍諸宮中,數月,然後歸之,反為大夫于宋。宋萬與閔公博,婦人皆在側,萬曰:「甚矣!魯侯之淑,魯侯之美也,天下諸侯宜為君者、惟魯侯耳!」閔公矜此婦人,妒其言,顧曰:「爾虜,焉知魯侯之美惡乎?」宋萬怒,博閔公,絕脰。仇牧聞君弒,趨而至,遇之于門,手劍而叱之,萬臂摋仇牧,碎其首,齒著乎門闔。仇牧可謂不畏強禦矣。詩曰:「惟仲山甫,柔亦不茹,剛亦不吐。」
可於君,不可於父,孝子不為也;可於父,不可於君,君子不為也。故君不可奪,親亦不可奪也。詩曰:「愷悌君子,四方為則。」
黃帝即位,施惠承天,一道修德,惟仁是行,宇內和平,未見鳳凰,惟思其象,夙寐晨興,乃召天老而問之,曰:「鳳象何如?」天老對曰:「夫鳳象、鴻前麟後,蛇頸而魚尾,龍文而龜身,燕頷而雞啄;戴德負仁,抱中挾義;小音金,大音鼓;延頸奮翼,五彩備明;舉動八風,氣應時雨;食有質,飲有儀;往即文始,來即嘉成;惟鳳為能通天祉,應地靈,律五音,覽九德。天下有道,得鳳象之一,則鳳過之,得鳳象之二,則鳳翔之,得鳳象之三,則鳳集之,得鳳象之四,則鳳春秋下之,得鳳象之五,則鳳沒身居之。」黃帝曰:「於戲!允哉!朕何敢與焉。」於是黃帝乃服黃衣,戴黃冕,致齋于宮,鳳乃蔽日而至,黃帝降于東階,西面再拜稽首,曰:「皇天降祉,不敢不承命。」鳳乃止帝東國,集帝梧桐,食帝竹實,沒身不去。詩曰:「鳳凰于飛,劌劌其羽,亦集爰止。」
魏文侯有子曰擊,次曰訴,訴少而立以嗣,封擊中山。三年莫往來,其傅趙蒼唐曰:「父忘子,子不可忘父,何不遣使乎?」擊曰:「願之,而未有所使也。」蒼唐曰:「臣請使。」擊曰:「諾。」於是乃問君所好與所嗜,曰:「君好北犬,嗜晨鴈。」遂求北犬晨鴈賚行。蒼唐至,曰:「北蕃中山之君有北犬晨鴈,使蒼唐再拜獻之。」文侯曰:「擊知吾好北犬晨鴈也,則見使者。」文侯曰:「擊無恙乎?」蒼唐唯唯而不對,三問而三不對。文侯曰:「不對何也?」蒼唐曰:「臣聞:諸侯不名。君既已賜弊邑,使得小國侯,君問以名,不敢對也。」文侯曰:「中山之君無恙乎?」蒼唐曰:「今者、臣之來,拜送於郊。」文侯曰:「中山之君長短若何矣?」蒼唐曰:「問諸侯,比諸侯;諸侯之朝,則側者皆人臣,無所比之,然則、所賜衣裘,幾能勝之矣。」文侯曰:「中山之君亦何好乎?」對曰:「好詩。」文侯曰:「於詩何好?」曰:「好黍離與晨風。」文侯曰:「黍離何哉?」對曰:「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文侯曰:「怨乎?」曰:「非敢怨也,時思也。」文侯曰:「晨風謂何?」對曰:「鴥彼晨風,鬱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於是文侯大悅,曰:「欲知其子,視其母;欲知其君,視其所使。中山君不賢,惡能得賢。」遂廢太子訴,召中山君以為嗣。詩曰:「鳳凰于飛,劌劌其羽,亦集爰止。藹藹王多吉士,惟君子使,媚于天子。」君子曰:「夫使、非直敝車罷馬而已,亦將喻誠信,通氣志,明好惡,然後可使也。」
子賤治單父其民附,孔子曰:「告丘之所以治之者。」對曰:「
不齊時發倉廩,振困窮,補不足。」孔子曰:「是小人附耳,未也。」對曰:「賞有能,招賢才,退不肖。」孔子曰:「是士附耳,未也。」對曰:「所父事者三人,所兄事者五人,所友者十有二人,所師者一人。」孔子曰:「所父事者三人,〔足以教孝矣,〕所兄事者五人,足以教弟矣;所友者十有二人,足以袪壅蔽矣;所師者一人,足以慮無失策,舉無敗功矣。惜乎!不齊〔之所為者小也,〕為之大,功乃與堯舜參矣。」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子賤其似之矣。
度地圖居以立國,崇恩博利以懷眾,明好惡以正法度,率民力稼,學校庠序以立教,事老養孤以化民,升賢賞功以勸善,懲奸絀失以醜惡,講御習射以防患,禁奸止邪以除害,接賢連友以廣智,宗親族附以益強。詩曰:「愷悌君子。」
齊景公使人於楚,楚王與之上九重之臺,顧使者曰:「齊有臺若此乎?」使者曰:「吾君有治位之坐,土階三等,茅茨不翦,樸椽不斲者,猶以謂為之者勞,居之者泰,吾君惡有臺若此者!」楚王蓋悒如也。使者可謂不辱君命,其能專對矣。
傳曰:予小子使爾繼邵公之後。受命者必以其祖命之。孔子為魯司寇,命之曰:「宋公之子弗甫有孫魯孔丘,命爾為司寇。」孔子曰:「弗甫敦及厥辟,將不堪。」公曰:「不妄。」
傳曰:諸侯之有德,天子錫之:一錫車馬,再錫衣服,三錫虎賁,四錫樂器,五錫納陛,六錫朱戶,七錫弓矢,八錫鈇鉞,九錫秬鬯。詩曰:「釐爾圭瓚,秬鬯一卣。」
齊景公問子貢曰:「先生何師?」對曰:「魯仲尼。」曰:「仲尼賢乎?」曰:「聖人也,豈直賢哉!」景公嘻然而笑曰:「其聖何如?」子貢曰:「不知也。」景公悖然作色曰:「始言聖人,今言不知,何也?」子貢曰:「臣終身戴天,不知天之高也;終身踐地,不知地之厚也。若臣之事仲尼,譬猶渴操壺杓,就江海而飲之,腹滿而去,又安知江海之深乎?」景公曰:「先生之譽,得無太甚乎!」子貢曰:「臣賜何敢甚言,尚慮不及耳!臣譽仲尼,譬猶兩手捧土而附泰山,其無益亦明矣;使臣不譽仲尼,譬猶兩手杷泰山,無損亦明矣。」景公曰:「善豈其然!善豈其然!」詩曰:「綿綿翼翼,不測不克。」
一穀不升謂之●,二穀不升謂之飢,三穀不升謂之饉,四穀不升謂之荒,五穀不升謂之大侵。大侵之禮,君食不兼味,臺榭不飾,道路不除,百官補而不制,鬼神禱而不祠,此大侵之禮也。詩曰:「我居御卒荒。」此之謂也。
古者、天子為諸侯受封,謂之采地,百里諸侯以三十里,七十里諸侯以二十里,五十里諸侯以十里。其後子孫雖有罪而絀,使子孫賢者守其地,世世以祠其始受封之君,此之謂興滅國,繼絕世也。書曰:「茲予享于先王,爾祖其從享之。」
梁山崩,晉君召大夫伯宗,道逢輦者,以其輦服其道,伯宗使其右下,欲鞭之。輦者曰:「君趨道豈不遠矣,不知事而行,可乎?」伯宗喜,問其所居。曰:「絳人也。」伯宗曰:「子亦有聞乎?」曰:「梁山崩,壅河,顧三日不流,是以召子。」伯宗曰:「如之何?」曰:「天有山,天崩之;天有河,天壅之。伯宗將如之何!」伯宗私問之。曰:「君其率群臣,素服而哭之,既而祠焉,河斯流矣。」伯宗問其姓名,弗告。伯宗到,君問,伯宗以其言對。於是君素服,率群臣而哭之,既而祠焉,河斯流矣。君問伯宗何以知之,伯宗不言受輦者,詐以自知。孔子聞之,曰:「伯宗其無後,攘人之善。」詩曰:「天降喪亂,滅我立王。」又曰:「畏天之威,于時保之。」
晉平公使范昭觀齊國之政,景公錫之宴,晏子在前,范昭趨曰:「願君之倅樽以為壽。」景公顧左右曰:「酌寡人樽,獻之客。」〔
「范昭已飲。」〕晏子對曰:「徹去樽。」范昭不說,起舞,顧太師曰:「子為我奏成周之樂,願舞。」太師對曰:「盲臣不習。」范昭起,出門。景公謂晏子曰:「夫晉、天下大國也,使范昭來觀齊國之政,今子怒大國之使者,將奈何?」晏子曰:「范昭之為人也,非陋而不知禮也,是欲試吾君,嬰故不從。」於是景公召太師而問之曰:「范昭使子奏成周之樂,何故不調?」對如晏子。於是范昭歸,報平公曰:「齊未可并也。吾試其君,晏子知之;吾犯其樂,太師知之。」孔子聞之,曰:「善乎!晏子不出俎豆之間,折衝千里。」詩曰:「實右序有周,薄言震之,莫不震疊。」
三公者何?曰:司空、司馬、司徒也。司馬主天,司空主土,司徒主人。故陰陽不和,四時不節,星辰失度,災變異常,則責之司馬。山陵崩竭,川谷不流,五穀不植,草木不茂,則責之司空。君臣不正,人道不和,國多盜賊,下怨其上,則責之司徒。故三公典其職,憂其分,舉其辯,明其隱,此三公之任也。詩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又曰:「明昭有周,式序在位。」言各稱職也。
夫賢君之治也:溫良而和,寬容而愛,刑清而省,喜賞而惡罰,移風崇教,生而不殺,布惠施恩,仁不偏與,不奪民力,役不踰時,百姓得耕,家有收聚,民無凍餒,食無腐敗,士不造無用,雕文不粥于肆,斧斤以時入山林,國無佚士,皆用於世,黎庶歡樂,衍盈方外,遠人歸義,重譯執贄,故得風雨不烈。小雅曰:「有渰萋萋,興雨祈祈。」以是知太平無飄風暴雨明矣。
昨日何生?今日何成?必念歸厚,必念治生;日慎一日,完如金城。詩曰:「我日斯邁,而月斯征。夙興夜寐,無忝爾所生。」
官怠於有成,病加於小愈,禍生於懈惰,孝衰於妻子,察此四者、慎終如始。易曰:「小狐汔濟,濡其尾。」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孔子燕居,子貢攝齊而前曰:「弟子事夫子有年矣,才竭而智罷,振於學問,不能復進,請一休焉。」子曰:「賜也,欲焉休乎?」曰:「賜欲休於事君。」孔子曰:「詩云:『夙夜匪懈,以事一人。』為之若此其不易也,若之何其休也!」曰:「賜休於事父。」孔子曰:「詩云:『孝子不匱,永錫爾類。』為之若此其不易也,如之何其休也!」曰:「賜欲休於事兄弟。」孔子曰:「詩云:『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為之若此其不易也,如之何其休也!」曰:「賜欲休於耕田。」孔子曰:「詩云:『晝爾于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為之若此其不易也,若之何其休也。」子貢曰:「君子亦有休乎?」孔子曰:「闔棺兮乃止播耳,不知其時之易遷兮,此之謂君子所休也。故學而不已,闔棺乃止。」詩曰:「日就月將。」言學者也。
魯哀公問冉有曰:「凡人之質而已,將必學而後為君子乎?」冉有對曰:「臣聞之:雖有良玉,不刻鏤,則不成器;雖有美質,不學,則不成君子。」曰:「何以知其然也?」「夫子路、卞之野人也,子貢、衛之賈人也,皆學問於孔子,遂為天下顯士,諸侯聞之,莫不尊敬,卿大夫聞之,莫不親愛,學之故也。昔吳楚燕代謀為一舉而欲伐秦,祧賈、監門之子也,為秦往使也,遂絕其謀,止其兵,及其反國,秦王大悅,立為上卿。夫百里奚、齊之乞者也,逐於齊西,無以進,自賣五羊皮,為一軛車,見秦繆公,立為相,遂霸西戎。太公望少為人婿,老而見去,屠牛朝歌,賃於棘津,釣於磻溪,文王舉而用之,封於齊。管仲親射桓公,遂除報讎之心,立以為相,存亡繼絕,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此四子者、皆嘗卑賤窮辱矣、然其名聲馳於後世,豈非學問之所致乎?由此觀之,士必學問然後成君子。詩曰:『
日就月將。』」於是哀公嘻然而笑曰:「寡人雖不敏,請奉先生之教矣。」
曾子有過,曾晢引杖擊之,仆地,有間,乃蘇,起曰:「先生得無病乎?」魯人賢曾子,以告夫子。夫子告門人:「參來,〔勿內也。」曾參自以無罪,使人謝孔子,孔子曰:「〕汝不聞:昔者、舜為人子乎?小箠則待笞,大杖則逃。索而使之,未嘗不在側;索而殺之,未嘗可得。今汝委身以待暴怒,拱立不去,殺身以陷父不義,其不孝孰大焉?汝非王者之民〔也,殺王者之民〕,其罪何如?」詩曰:「優哉柔哉!亦是戾矣!」又曰:「載色載笑,匪怒伊教。」
齊景公使人為弓,三年乃成,景公得弓而射,不穿三札,景公怒,將殺弓人。弓人之妻往見景公曰:「蔡人之子,弓人之妻也。此弓者、太山之南,烏號之柘,騂牛之角,荊麋之筋,河魚之膠也。四物、天下之練材也,不宜穿札之少如此。且妾聞:奚公之車,不能獨走;莫邪雖利,不能獨斷;必有以動之。夫射之道:在手若附枝,掌若握卵,四指如斷短杖,右手發之,左手不知,此蓋射之道。」景公以為儀而射之,穿七札,蔡人之夫立出矣。詩曰:「好是正直。」
齊有得罪於景公者,景公大怒,縛置之殿下,召左右肢解之,敢諫者誅。晏子左手持頭,右手磨刀,仰而問曰:「古者明王聖主其肢解人,不審從何肢解始也?」景公離席曰:「縱之,罪在寡人。」詩曰:「好是正直。」
傳曰:「居處齊則色姝,食飲齊則氣珍,言語齊則信聽,思齊則成,志齊則盈。五者齊,斯神居之。詩曰:「既和且平,依我磬聲。」
魏文侯問狐卷子曰:「父賢足恃乎?」對曰:「不足。」「子賢足恃乎?」對曰:「不足。」「兄賢足恃乎?」曰:「不足。」「弟賢足恃乎?」對曰:「不足。」「臣賢足恃乎?」對曰:「不足。」文侯勃然作色而怒曰:「寡人問此五者於子,一一皆以為不足者,何也?」對曰:「父賢不過堯,而丹朱放;子賢不過舜,而瞽瞍頑;兄賢不過舜,而象傲;弟賢不過周公,而管叔誅;臣賢不過湯武,而桀紂伐。望人者不至,恃人者不久。君欲治,從身始,人何可恃乎?」詩曰:「自求伊祜。」
湯作護。聞其宮聲,使人溫良而寬大;聞其商聲,使人方廉而好義;聞其角聲,使人惻隱而愛仁;聞其徵聲,使人樂養而好施;聞其羽聲,使人恭敬而好禮。詩曰:「湯降不遲,聖敬日躋。」
孔子曰:「易先同人,後大有,承之以謙,不亦可乎?」故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謙者、抑事而損者也,持盈之道,抑而損之,此謙德之於行也,順之者吉,逆之者凶。五帝既沒,三王既衰,能行謙德者,其惟周公乎!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假天子之尊位七年,所執贄而帥見者十人,所還質而友見者十三人,窮巷白屋之士所先見者四十九人,時進善者百人,宮朝者千人,諫臣五人,輔臣五人,拂臣六人,載干戈以至於封侯,而同姓之士百人。孔子曰:「猶以周公為天下賞,則以同族為眾,而異族為寡也。」故德行寬容、而守之以恭者榮;土地廣大、而守之以儉者安;位尊祿重、而守之以卑者貴;人眾兵強、而守之以畏者勝;聰明睿智、而守之以愚者哲;博聞強記、而守之以淺者不溢。此六者皆謙德也。易曰:「謙、亨,君子有終,吉。」能以此終吉者、君子之道也。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而德不謙,以亡其自身者、桀紂是也,而況眾庶乎!夫易有一道焉,大足以治天下,中足以安家國,近足以守其身者、其惟謙德乎!詩曰:「湯降不遲,聖敬日躋。」
昔者、田子方出,見老馬於道,喟然有志焉,以問御者曰:「此何馬也?」曰:「故公家畜也,罷而不為用,故出放也。」田子方曰:「少盡其力,而老去其身,仁者不為也。」束帛而贖之。窮士聞之,知所歸心矣。詩曰:「湯降不遲,聖敬日躋。」
齊莊公出獵,有螳蜋舉足將摶其輪。問其御曰:「此何蟲也?」御曰:「此螳蜋也。其為蟲、知進而不知退,不量力而輕就敵。」莊公曰:「以為人,必為天下勇士矣。」於是迴車避之。而勇士歸之。詩曰:「湯降不遲。」
魏文侯問李克曰:「人有惡乎?」李克曰:「有。夫貴者、則賤者惡之,富者、則貧者惡之,智者、則愚者惡之。」文侯曰:「善行此三者、使人勿惡,亦可乎?」李克曰:「可。臣聞:貴而下賤,則眾弗惡也;富能分貧,則窮士弗惡也;智而教愚,則童蒙者弗惡也。」文侯曰:「善哉言乎!堯舜其猶病諸!寡人雖不敏,請守斯語矣。」詩曰:「不遑啟處。」
有鳥於此,架巢於葭葦之顛,天喟然而風,則葭折而巢壞何?其所托者弱也。稷蜂不攻,而社鼠不薰,非以稷蜂社鼠之神,其所托者善也。故聖人求聖者以輔。夫吞舟之魚大矣,蕩而失水,則為螻蟻所制,失其輔也。故曰:不明爾德,時無背無側;爾德不明,以無陪無卿。」
卷九
孟子少時誦,其母方織,孟輟然中止,乃復進,其母知其諠也,呼而問之曰:「何為中止?」對曰:「有所失復得。」其母引刀裂其織,以此誡之,自是之後,孟子不復諠矣。孟子少時,東家殺豚,孟子問其母曰:「東家殺豚,何為?」母曰:「欲啖汝。」其母自悔而言曰:「吾懷妊是子,席不止,不坐;割不正,不食;胎教之也。今適有知而欺之,是教之不信也。」乃買東家豚肉以食之,明不欺也。詩曰:「宜爾子孫繩繩兮。」言賢母使子賢也。
田子為相,三年歸休,得金百鎰,奉其母。母曰:「子安得此金?」對曰:「所受俸祿也。」母曰:「為相三年,不食乎?治官如此,非吾所欲也。孝子之事親也,盡力致誠,不義之物,不入於館,為人子不可不孝也!子其去之。」田子愧慚,走出,造朝還金,退請就獄。王賢其母,說其義,即舍田子罪,令復為相,以金賜其母。詩曰:「宜爾子孫繩繩兮。」
孔子行,聞哭聲甚悲。孔子曰:「驅!驅!前有賢者。」至、則皋魚也。被褐擁鎌,哭於道傍。孔子辟車與之言曰:「子非有喪,何哭之悲也?」皋魚曰:「吾失之三矣:少而學,游諸侯,以後吾親,失之一也;高尚吾志,間吾事君,失之二也;與友厚而小絕之,失之三矣。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也。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得見者、親也。吾請從此辭矣。」立槁而死。孔子曰:「弟子誡之,足以識矣。」於是門人辭歸而養親者十有三人。
子路曰:「有人於斯,夙興夜寐,手足胼胝,而面目黧黑,樹藝五穀,以事其親,而無孝子之名者、何也?」孔子曰:「吾意者、身未敬邪!色不順邪!辭不遜邪!古人有言曰:『衣歟!食歟!曾不爾即。』子勞以事其親,無此三者,何為無孝之名!意者、所友非仁人邪!坐,語汝,雖有國士之力,不能自舉其身,非無力也,勢不便也。是以君子入則篤孝,出則友賢,何為其無孝子之名!詩曰:「父母孔邇。」
伯牙鼓琴,鍾子期聽之,方鼓琴,志在山,鍾子期曰:「善哉!鼓琴!巍巍乎如太山。」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鼓琴!洋洋乎若江河。」鍾子期死,伯牙僻琴絕絃,終身不復鼓琴,以為世無足與鼓琴也。非獨琴如此,賢者亦有之,苟非其時,則賢者將奚由得遂其功哉!
秦攻魏,破之。少子亡而不得。令魏國曰:「有得公子者,賜金千斤;匿者、罪至十族。」公子乳母與俱亡。人謂乳母曰:「得公子者賞甚重,乳母當知公子處而言之。」乳母應之曰:「我不知其處,雖知之,死則死,不可以言也。為人養子,不能隱而言之,是畔上畏死。吾聞:忠不畔上,勇不畏死。凡養人子者,生之,非務殺之也,豈可見利畏誅之故,廢義而行詐哉!吾不能生而使公子獨死矣。」遂與公子俱逃澤中。秦軍見而射之,乳母以身蔽之,著十二矢,遂不令中公子。秦王聞之,饗以太牢,且爵其兄為大夫。詩曰:「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子路曰:「人善我,我亦善之;人不善我,我不善之。」子貢曰:「人善我,我亦善之;人不善我,我則引之進退而己耳。」顏回曰:「人善我,我亦善之;人不善我,我亦善之。」三子所持各異,問於夫子。夫子曰:「由之所持,蠻貊之言也;賜之所言,朋友之言也;回之所言,親屬之言也。」詩曰:「人之無良,我以為兄。」
齊景公縱酒,醉,而解衣冠,鼓琴以自樂。顧左右曰:「仁人亦樂此乎?」左右曰:「仁人耳目猶人,何為不樂乎!」景公曰:「駕車以迎晏子。」晏子聞之,朝服而至。景公曰:「今者、寡人此樂,願與大夫同之。」晏子曰:「君言過矣!自齊國五尺已上,力皆能勝嬰與君,所以不敢者、畏禮也。故自天子無禮,則無以守社稷;諸侯無禮,則無以守其國;為人上無禮,則無以使其下;為人下無禮,則無以事其上;大夫無禮,則無以治其家;兄弟無禮,則不同居;人而無禮,不若遄死。」景公色媿,離席而謝曰:「寡人不仁無良,左右淫湎寡人,以至於此,請殺左右,以補其過。」晏子曰:「左右無過。君好禮,則有禮者至,無禮者去;君惡禮,則無禮者至,有禮者去。左右何罪乎?」景公曰:「善哉!」乃更衣而坐,觴酒三行,晏子辭去,景公拜送。詩曰:「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傳曰:堂衣若扣孔子之門,曰:「丘在乎?丘在乎?」子貢應之曰:「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親內及外,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子何言吾師之名焉?」堂衣若曰:「子何年少言之絞?」子貢曰:「大車不絞,則不成其任;琴瑟不絞,則不成其音。子之言絞,是以絞之也。」堂衣若曰:「吾始以鴻之力,今徒翼耳!」子貢曰:「非鴻之力,安能舉其翼!」詩曰:「如切如瑳,如琢如磨。」
齊景公出弋昭華之池,顏鄧聚主鳥而亡之,景公怒,而欲殺之。晏子曰:「夫鄧聚有死罪四,請數而誅之。」景公曰:「諾。」晏子曰:「鄧聚為吾君主鳥而亡之,是罪一也;使吾君以鳥之故而殺人,是罪二也;使四國諸侯聞之,以吾君重鳥而輕士,是罪三也;天子聞之,必將貶絀吾君,危其社稷,絕其宗廟,是罪四也。此四罪者、故當殺無赦,臣請加誅焉。」景公曰:「止。此亦吾過矣,願夫子為寡人敬謝焉。」詩曰:「邦之司直。」
魏文侯問於解狐曰:「寡人將立西河之守,誰可用者?」解狐對曰:「荊伯柳者、賢人,殆可。」〔文侯曰:「是非子之讎也?」對曰:「君問可,非問讎也。」〕文侯將以荊伯柳為西河守。荊伯柳問左右,誰言我於吾君。左右皆曰:「解狐。」荊伯柳見解狐而謝之曰:「子乃寬臣之過也,言於君,謹再拜謝。」解狐曰:「言子者,公也;怨子者,吾私也。公事已行,怨子如故。」張弓射之,走十步而沒,可謂勇矣。詩曰:「邦之司直。」
楚有善相人者,所言無遺美,聞於國中。莊王召見而問焉。對曰:「臣非能相人也,能相人之友者也。觀布衣者,其友皆孝悌篤謹畏令,如此者,家必日益,而身日安,此所謂吉人者也。觀事君者,其友皆誠信有行好善,如此者、措事日益,官職日進,此所謂吉臣者也。人主朝臣多賢,左右多忠,主有失敗,皆交爭正諫,如此者、國日安,主日尊,名聲日顯,此所謂吉主者也。臣非能相人也,觀友者也。」王曰:「善。」其所以任賢使能,而霸天下者,始遇之於是也。詩曰:「彼己之子,邦之彥兮。」
孔子出遊少源之野。有婦人中澤而哭,其音甚哀。孔子使弟子問焉,曰:「夫人何哭之哀?」婦人曰:「鄉者、刈蓍薪,亡吾蓍簪,吾是以哀也。」弟子曰:「刈蓍薪而亡蓍簪,有何悲焉!」婦人曰:「非傷亡簪也,蓋不忘故也。」
傳曰:君子之聞道,入之於耳,藏之於心,察之以仁,守之以信,行之以義,出之以遜,故人無不虛心而聽也。小人之聞道,入之於耳,出之於口,苟言而已,譬如飽食而嘔之,其不惟肌膚無益,而於志亦戾矣。詩曰:「胡能有定。」
孔子與子貢子路顏淵遊於戎山之上。孔子喟然嘆曰:「二三子各言爾志,予將覽焉。由、爾何如?」對曰:「得白羽如月,赤羽如朱,擊鐘鼓者、上聞於天,下槊於地,使將而攻之,惟由為能。」孔子曰:「勇士哉!賜、爾何如?」對曰:「得素衣縞冠,使於兩國之間,不持尺寸之兵,斗升之糧,使兩國相親如弟兄。」孔子曰:「辯士哉!回、爾何如?」對曰:「鮑魚不與蘭茞同笥而藏,桀紂不與堯舜同時而治。二子已言,回何言哉!」孔子曰:「回有鄙之心。」顏淵曰:「願得明王聖主為之相,使城郭不治,溝池不鑿,陰陽和調,家給人足,鑄庫兵以為農器。」孔子曰:「大士哉!由來區區汝何攻?賜來便便汝何使?願得之冠,為子宰焉。」
賢士不以恥食,不以辱得。老子曰:「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詘大辯若訥,大巧若拙,其用不屈。罪莫大於多欲,禍莫大於不知足。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孟子妻獨居,踞,孟子入戶視之。白其母曰:「婦無禮,請去之。」母曰:「何也?」曰:「踞。」其母曰:「何知之?」孟子曰:「我親見之。」母曰:「乃汝無禮也,非婦無禮。禮不云乎:『將入門,〔問孰存;〕將上堂,聲必揚;將入戶,視必下。』不掩人不備也。今汝往燕私之處,入戶不有聲,令人踞而視之,是汝之無禮也,非婦無禮也。」於是孟子自責,不敢出婦。詩曰:「采葑采菲,無以下體?」
孔子出衛之東門,逆姑布子卿。曰:「二三子引車避,有人將來,必相我者也,志之。」姑布子卿亦曰:「二三子引車避,有聖人將來。」孔子下,步。姑布子卿迎而視之五十步,從而望之五十步。顧子貢曰:「是何為者也?」子貢曰:「賜之師也,所謂魯孔丘也。」姑布子卿曰:「是魯孔丘歟!吾固聞之。」子貢曰:「賜之師何如?」姑布子卿曰:「得堯之顙,舜之目,禹之頸,皋陶之喙。從前視之,盎盎乎似有王者;從後視之,高肩弱脊,此惟不及四聖者也。」子貢吁然。姑布子卿曰:「子何患焉。汙面而不惡,葭喙而不藉,遠而望之,羸乎若喪家之狗,子何患焉!子何患焉!」子貢以告孔子。孔子無所辭,獨辭喪家之狗耳,曰:「丘何敢乎?」子貢曰:「汙面而不惡,葭喙而不藉,賜以知之矣。不知喪家狗,何足辭也?」子曰:「賜、汝獨不見夫喪家之狗歟!既斂而槨,布器而祭,顧望無人。意欲施之,上無明王,下無賢士方伯,王道衰,政教失,強陵弱,眾暴寡,百姓縱心,莫之綱紀。是人固以丘為欲當之者也。丘何敢乎!」
脩身不可不慎也:嗜慾侈則行虧,讒毀行則害成;患生於忿怒,禍起於纖微;汙辱難湔灑,敗失不復追。不深念遠慮,後悔何益!徼幸者、伐性之斧也,嗜慾者、逐禍之馬也,謾誕者、趨禍之路也,毀於人者、困窮之舍也。是故君子不徼幸,節嗜慾,務忠信,無毀於一人,則名聲尚尊,稱為君子矣。詩曰:「何其處兮,必有與也。」
君子之居也,綏如安裘,晏如覆杅。天下有道,則諸侯畏之;天下無道,則庶人易之。非獨今日,自古亦然。昔者,范蠡行遊,與齊屠地居,奄忽龍變,仁義沈浮,湯湯慨慨,天地同憂。故君子居之,安得自若!詩曰:「心之憂矣,其誰知之?」
田子方之魏。魏太子從車百乘而迎之郊,太子再拜謁田子方,田子方不下車。太子不說曰:「敢問何如則可以驕人矣?」田子方曰:「吾聞以天下驕人而亡者、有矣。〔以一國驕人而亡者,有矣。〕由此觀之,則貧賤可以驕人矣。夫志不得,則授履而適秦楚耳,安往而不得貧賤乎?」於是太子再拜而後退,田子方遂不下車。
戴晉生弊衣冠而往見梁王。梁王曰:「前日寡人以上大夫之祿要先生,先生不留;今過寡人邪!」戴晉生欣然而笑,仰而永嘆曰:「
嗟乎!由此觀之,君曾不足與遊也。君不見大澤中雉乎?五步一噣,終日乃飽;羽毛悅澤,光照於日月;奮翼爭鳴,聲響於陵澤者何?彼樂其志也。援置之囷倉中,常噣粱粟,不旦時而飽;然猶羽毛憔悴,志氣益下,低頭不鳴,夫食豈不善哉?彼不得其志故也。今臣不遠千里而從君遊者,豈食不足?竊慕君之道耳,臣始以君為好士,天下無雙,乃今見君不好士明矣!」辭而去,終不復往。
楚莊王使使賚金百斤,聘北郭先生。先生曰:「臣有箕帚之使,願入計之。」即謂夫人曰:「楚欲以我為相,今日相,即結駟列騎,食方丈於前,如何?」婦人曰:「夫子以織屨為食,食粥毚履,無怵惕之憂者、何哉?與物無治也。今如結駟列騎,所安不過容膝;食方丈於前,所甘不過一肉。以容膝之安,一肉之味,而殉楚國之憂,其可乎?」於是遂不應聘,與婦去之。詩曰:「彼美淑姬,可與晤言。」
傳曰:昔戎將由余使秦。秦繆公問以得失之要,對曰:「古有國者,未嘗不以恭儉也,失國者、未嘗不以驕奢也。」由余因論五帝三王之所以衰,及至布衣之所以亡,繆公然之。於是告內史王繆曰:「
鄰國有聖人,敵國之憂也。由余、聖人也,將奈之何?」王繆曰:「
夫戎王居僻陋之地,未嘗見中國之聲色也,君其遺之女樂,以婬其志,亂其政,其臣下必疏,因為由余請緩期,使其君臣有間,然後可圖。」繆公曰:「善。」乃使王繆以女樂二列遺戎王,為由余請期,戎王大悅,許之。於是張酒聽樂,日夜不休,終歲婬縱,卒馬多死。由余歸,數諫不聽,去,之秦,秦公子迎,拜之上卿。遂并國十二,辟地千里。
子夏過曾子。曾子曰:「入食。」子夏曰:「不為公費乎?」曾子曰:「君子有三費,飲食不在其中;君子有三樂,鐘磬琴瑟不在其中。」子夏曰:「敢問三樂?」曾子曰:「有親可畏,有君可事,有子可遺,此一樂也。有親可諫,有君可去,有子可怒,此二樂也。有君可喻,有友可助,此三樂也。」子夏問:「敢問三費?」曾子曰:「少而學,長而忘,此一費也。事君有功,而輕負之,此二費也,久交友而中絕之,此三費也。」子夏曰:「善哉!謹身事一言,愈於終身之誦;而事一士,愈於治萬民之功;夫人不可以不知也。吾嘗蓾焉,吾田歲不收,土莫不然,何況於人乎!與人以實,雖疏必密;與人以虛,雖戚必疏。夫實之與實,如膠如漆;虛之與虛,如薄冰之見晝日。君子可不留意哉!」詩曰:「神之聽之,終和且平。」
晏子之妻使人布衣紵表。田無宇譏之曰:「出於室,何為者也?」晏子曰:「家臣也。」田無宇曰:「位為中卿,食田七十萬,何用是人為畜之?」晏子曰:「棄老取少,謂之瞽;貴而忘賤,謂之亂;見色而說,謂之逆。吾豈以逆亂瞽之道哉!」
夫鳳凰之初起也,翾翾十步,〔藩籬〕之雀喔咿而笑之,及其升於高,一詘一信,展而雲間,藩木之雀超然自知不及遠矣。士褐衣縕著,未嘗完也,糲藿之食,未嘗飽也,世俗之士即以為羞耳;及其出則安百議,用則延民命,世俗之士超然自知不及遠矣。詩曰:「正是國人,胡不萬年!」
齊王厚送女,欲妻屠牛吐,屠牛吐辭以疾。其友曰:「子終死腥臭之肆而已乎!何為辭之?」吐應之曰:「其女醜。」其友曰:「子何以知之?」吐曰:「以吾屠知之。」其友曰:「何謂也?」吐曰:「吾肉善,〔如量〕而去苦少耳;吾肉不善,雖以吾附益之,尚猶賈不售。今厚送子,子醜故耳。」其友後見之,果醜。傳曰:「目如擗杏,齒如編貝。」
傳曰:孔子過康子,子張子夏從。孔子入座。二子相與論,終日不決。子夏辭氣甚隘,顏色甚變。子張曰:「子亦聞夫子之議論邪?徐言誾誾,威儀翼翼,後言先默,得之推讓,巍巍乎!蕩蕩乎!道有歸矣。小人之論也,專意自是,言人之非,瞋目搤腕,疾言噴噴,口沸目赤,一幸得勝,疾笑嗌嗌,威儀固陋,辭氣鄙俗,是以君子賤之也。」
卷十
齊桓公逐白鹿,至麥丘之邦,遇人,曰:「何謂者也?」對曰:「臣、麥丘之邦人。」桓公曰:「叟年幾何?」對曰:「臣年八十有三矣。」桓公曰:「美哉!」與之飲。曰:「叟盍為寡人壽也?」對曰:「野人不知為君王之壽。」桓公曰:「盍以叟之壽祝寡人矣?」邦人奉觴再拜曰:「使吾君固壽,金玉之賤,人民是寶。」桓公曰:「善哉!祝乎!寡人聞之矣:至德不孤,善言必再。叟盍優之?」邦人奉觴再拜曰:「使吾君好學士而不惡問,賢者在側,諫者得入。」桓公曰:「善哉!祝乎!寡人聞之;至德不孤,善言必三。叟盍優之?」邦人奉觴再拜曰:「無使群臣百姓得罪於吾君,無使吾君得罪於群臣百姓。」桓公不說,曰:「此言者,非夫前二言之祝。叟其革之矣!」邦人潸然而涕下,曰:「願君熟思之,此一言者、夫前二言之上也。臣聞子得罪於父,可因姑娣妹謝也,父乃赦之。臣得罪於君,可使左右謝也,君乃赦之。昔者、桀〔得罪於湯,紂得罪於武王,此君〕得罪於臣也,至今未有為謝也。」桓公曰:「善哉!寡人賴宗廟之福,社稷之靈,使寡人遇叟於此。」扶而載之,自御以歸,薦之於廟,而斷政焉。桓公之所以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不以兵車者,非獨管仲也,亦遇之於此。詩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
鮑叔薦管仲,曰:「臣所不如管夷吾者五:寬惠柔愛,臣弗如也;忠信可結於百姓,臣弗如也;制禮約法於四方,臣弗如也;決獄折中,臣弗如也;執枹鼓,立於軍門,使士卒勇,臣弗如也。」詩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
晉文公重耳亡,過曹,里鳧須從,因盜重耳資而亡,重耳無糧,餒不能行,子推割股肉以食重耳,然後能行。及重耳反國,國中多不附重耳者,於是里鳧須造見,曰:「臣能安晉國。」文公使人應之曰:「子尚何面目來見寡人!欲安晉國也!」里鳧須曰:「君沐邪?」使者曰:「否。」鳧須曰:「臣聞沐者其心倒,心倒者其言悖。今君不沐,何言之悖也?」使者以聞,文公見之。里鳧須仰首曰:「離國久,臣民多過君;君反國,而民皆自危。里鳧須又襲竭君之資,避於深山,而君以餒,介子推割股,天下莫不聞,臣之為賊亦大矣,罪至十族,未足塞責,然君誠赦之罪,與驂乘,遊於國中,百姓見之,必知不念舊惡,人自安矣。」於是文公大悅,從其計,使驂乘於國中,百姓見之,皆曰:「夫里鳧須且不誅而驂乘,吾何懼也?」是以晉國大寧。故書云:「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若里鳧須罪無赦者也。詩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
傳曰:言為王之不易也。大命之至,其太宗太史太祝斯素服執策,北面而弔乎天子,曰:「大命既至矣,如之何憂之長也!」授天子策一矣。曰:「敬享以祭,永主天命,畏之無疆,厥躬無敢寧。」授天子策二矣。曰:「敬之夙夜,伊祝厥躬無怠,萬民望之。」授天子策三矣。曰:「天子南面受於帝位,以治為憂,未以位為樂也。」詩曰:「天難忱斯,不易惟王。」
君子溫儉以求於仁,恭讓以求於禮,得之自是,不得自是。故君子之於道也,猶農夫之耕,雖不獲年之優,無以易也。大王亶甫有子曰太伯、仲雍、季歷,歷有子曰昌,太伯知大王賢昌,而欲季為後,太伯去,之吳。大王將死,謂曰:「我死,汝往讓兩兄,彼即不來,汝有義而安。」大王薨,季之吳告伯仲,伯仲從季而歸,群臣欲伯之立季,季又讓。伯謂仲曰:「今群臣欲我立季,季又讓,何以處之?」仲曰:「刑有所謂矣,要於扶微者。可以立季。」季遂立,而養文王,文王果受命而王。孔子曰:「太伯獨見,王季獨知;伯見父志,季知父心。故大王太伯王季可謂見始知終,而能承志矣。」詩曰:「
自太伯王季,惟此王季,因心則友。則友其兄,則篤其慶,載錫之光。受祿無喪,奄有四方。」此之謂也。太伯反吳,吳以為君,至夫差二十八世而滅。
齊宣王與魏惠王會田於郊。魏王曰:「亦有寶乎?」齊王曰:「
無有。」魏王曰:「若寡人之小國也,尚有徑寸之珠,照車前後十二乘者十枚,奈何以萬乘之國無寶乎?」齊王曰:「寡人之所以為寶與王異。吾臣有檀子者、使之守南城,則楚人不敢為寇,泗水上有十二諸侯皆來朝。吾臣有盼子者、使之守高唐,則趙人不敢東漁於河。吾臣有黔夫者,使之守徐州,則燕人祭北門,趙人祭西門,從而歸之者十千餘家。吾臣有種首者、使之備盜賊,而道不拾遺。吾將以照千里之外,豈特十二乘哉!」魏王慚,不懌而去。詩曰:「辭之懌矣,民之莫矣。」
東海有勇士曰菑丘訢,以勇猛聞於天下。遇神淵曰飲馬,其僕曰:「飲馬於此者,馬必死。」曰:「以訢之言飲之。」其馬果沈。菑丘訢去朝服,拔劍而入,三日三夜,殺三蛟一龍而出,雷神隨而擊之,十日十夜,眇其左目。要離聞之,往見之,曰:「訢在乎?」曰:「送有喪者。」往見訢於墓,曰:「聞雷神擊子,十日十夜,眇子左目。夫天怨不全日,人怨不旋踵。至今弗報,何也?」叱而去,墓上振憤者,不可勝數。要離歸,謂門人曰:「菑丘訢、天下之勇士也。今日、我辱之人中,是其必來攻我。暮無閉門,寢無閉戶。」菑丘訢果夜來,拔劍住要離頸曰:「子有死罪三:辱我以人中,死罪一也;暮不閉門,死罪二也;寢不閉戶,死罪三也。」要離曰:「子待我一言:〔子有三不肖,昏暮〕來謁,不肖一也;拔劍不刺,不肖二也;刃先辭後,不肖三也。能殺我者、是毒藥之死耳。」菑丘訢引劍而去,曰:「嘻!所不若者,天下惟此子爾!」傳曰:「公子目夷以辭得國,今要離以辭得身。言不可不文,猶若此乎!」詩曰:「辭之懌矣,民之莫矣。」
傳曰:齊使使獻鴻於楚,鴻渴,使者道飲,鴻玃笞潰失。使者遂之楚,曰:「齊使者獻鴻,鴻渴,道飲,玃笞潰失。臣欲亡,為失兩君之使不通;欲拔劍而死,人將以吾君賤士貴鴻也。玃笞在此,願以汙事。」楚王賢其言,辯其詞,因留而賜之,終身以為上客。故使者必矜文辭,喻誠信,明氣志,解結申屈,然後可使也。詩曰:「辭之懌矣。」
扁鵲過虢侯,世子暴病而死。扁鵲造宮,曰:「吾聞國中卒有壤土之事,得無有急乎?」曰:「世子暴病而死。」扁鵲曰:「入言鄭醫秦越人能治之。」庶子之好方者出應之,曰:「吾聞上古醫者曰弟父,弟父之為醫也,以莞為席,以芻為狗,北面而祝之,發十言耳,諸扶輿而來者,皆平復如故。子之方豈能若是乎?」扁鵲曰:「不能。」又曰:「吾聞中古之醫者曰踰跗,踰跗之為醫也,●木為腦,芷草為軀,吹竅定腦,死者復生。子之方豈能若是乎?」扁鵲曰:「不能。」中庶子曰:「苟如子之方,譬如以管窺天,以錐刺地,所窺者大,所見者小,所刺者巨,所中者少,如子之方,豈足以變童子哉?」扁鵲曰:「不然。事故有昧投而中頭,掩目而別白黑者。夫世子病,所謂尸蹶者,以為不然,試入診,世子股陰當溫,耳焦焦如有啼者聲,若此者、皆可活也。」中庶子遂入診世子,以病報,虢侯聞之,足跣而起,至門曰:「先生遠辱,幸臨寡人,先生幸而治之,則糞土之息,得蒙天地載長為人;先生弗治,則先犬馬填壑矣。」言未卒,而涕泣沾襟。扁鵲入,砥鍼礪石,取三陽五輸,為先軒之灶,八拭之陽,子同藥,子明灸陽,子游按磨,子儀反神,子越扶形,於是世子復生。天下聞之,皆以扁鵲能起死人也。扁鵲曰:「吾不能起死人,直使夫當生者起。」死者猶可藥,而況生者乎!悲夫!罷君之治,無可藥而息也。詩曰:「不可救藥。」言必亡而已矣。
楚丘先生披蓑帶索,往見孟嘗君。孟嘗君曰:「先生老矣!春秋高矣!多遺忘矣!何以教文?」楚丘先生曰:「惡君謂我老!惡君謂我老!意者、將使我投石超距乎?追車赴馬乎?逐麋鹿、搏豹虎乎?吾則死矣,何暇老哉!將使我深計遠謀乎?定猶豫而決嫌疑乎?出正辭而當諸侯乎?吾乃始壯耳,何老之有!」孟嘗君赧然,汗出至踵,曰:「文過矣!文過矣!」詩曰:「老夫灌灌。」
齊景公遊於牛山之上,而北望齊,曰:「美哉國乎!鬱鬱泰山。使古無死者,則寡人將去此而何之?」俯而泣沾襟。國子高子曰:「
然臣賴君之賜,疏食惡肉可得而食也,駑馬柴車可得而乘也,且猶不欲死,況君乎!」俯泣。晏子曰:「樂哉!今日嬰之遊也。見怯君一,而諛臣二,使古而無死者,則太公至今猶存,吾君方今將被蓑苙而立乎畎畝之中,惟事之恤,何暇念死乎!」景公慚,而舉觴自罰,因罰二臣。
秦繆公將田,而喪其馬,求三日,而得之莖山之陽,有鄙夫乃相與食之。繆公曰:「此駮馬之肉,不得酒者死。」繆公乃求酒,遍飲之,然後去。明年、晉師與繆公戰,晉之左格右者、圍繆公而擊之,甲已墮者六矣。食馬者三百餘人皆曰:「吾君仁而愛人,不可不死。」還擊晉之左格右,免繆公之死。
傳曰:卞莊子好勇,母無恙時,三戰而三北,交游非之,國君辱之,卞莊子受命,顏色不變。及母死三年,魯興師,卞莊子請從,至,見於將軍曰:「前猶與母處,是以戰而北也,辱吾身!今母沒矣,請塞責。」遂走敵而鬥,獲甲首而獻之,「請以此塞一北」。又獲甲首而獻之,「請以此塞再北。」將軍止之,曰:「足。」不止,又獲甲首而獻之,曰:「請以此塞三北。」將軍止之,曰:「足,請為兄弟。」卞莊子曰:「夫北、以養母也,今母歿矣,吾責塞矣。吾聞之,節士不以辱生。」遂奔敵,殺七十人而死。君子聞之,曰:「三北已塞責,又滅世斷宗,士節小具矣,而於孝未終也。」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昔殷王紂殘賊百姓,絕逆天道,至斮朝涉,刳孕婦,脯鬼侯,醢梅伯,然所以不亡者、以其有箕子比干之故。微子去之,箕子執囚為奴,比干諫而死,然後周加兵而誅絕之。諸侯有爭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吳王夫差為無道,至驅一市之民以葬闔閭,然所以不亡者,有伍子胥之故也。胥以死,越王勾踐欲伐之,范蠡諫曰:「子胥之計策尚未忘於吳王之腹心也。」子胥死後三年,越乃能攻之。大夫有爭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季氏為無道,僭天子,舞八佾,旅泰山,以雍徹,孔子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然不亡者,以冉有季路為宰臣也。故曰:「
有諤諤爭臣者、其國昌,有默默諛臣者、其國亡。」詩曰:「不明爾德,時無背無側;爾德不明,以無陪無卿。」言大王咨嗟,痛殷商無輔弼諫諍之臣,而亡天下矣。
齊桓公出遊,遇一丈夫,裒衣應步,帶著桃殳。桓公怪而問之曰:「是何名?何經所在?何篇所居?何以斥逐?何以避余?」丈夫曰:「是名二桃,桃之為言亡也。夫日日慎桃,何患之有?故亡國之社,以戒諸侯;庶人之戒,在於桃殳。」桓公說其言,與之共載。來年正月,庶人皆佩。詩曰:「殷監不遠。」
齊桓公置酒,令諸侯大夫曰:「後者飲一經程。」管仲後,當飲一經程,飲其一半,而棄其半。桓公曰:「仲父當飲一經程而棄之,何也?」管仲曰:「臣聞之:酒入口者、舌出,舌出者、〔言失,言失者、〕棄身,與其棄身,不寧棄酒乎?」桓公曰:「善。」詩曰:「荒湛于酒。」
齊景公遣晏子南使楚。楚王聞之,謂左右曰:「齊遣晏子使寡人之國,幾至矣。」左右曰:「晏子、天下之辯士也,與之議國家之務,則不如也;與之論往古之術,則不如也。王獨可以與晏子坐,使有司束人過王,王問之,使言齊人善盜,故束之。是宜可以困之。」王曰:「善。」晏子至,即與之坐,圖國之急務,辨當世之得失,再舉再窮,王默然無以續語。居有間,束徒以過之。王曰:「何為者也?」有司對曰:「是齊人,善盜,束而詣吏。」王欣然大曰:「齊乃冠帶之國,辯士之化,固善盜乎?」晏子曰:「然、固取之。王不見夫江南之樹乎!名橘,樹之江北,則化為枳,何則?地土使然爾。夫子處齊之時,冠帶而立,儼有伯夷之廉,今居楚而善盜,意土地之化使然爾。王又何怪乎!」詩曰:「無言不讎,無德不報。」
吳延陵季子遊於齊,見遺金〔於路〕,呼牧者取之。牧者曰:「
子〔何〕居之高,視之下;貌之君子,而言之野也。吾有君不君,有友不友,當暑衣裘,君疑取金者乎?」延陵子知其為賢者,請問姓字。牧者曰:「子乃皮相之士也;何足語姓字哉!」遂去。延陵季子立而望之,不見乃止。孔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顏淵問於孔子曰:「淵願貧如富,賤如貴,無勇而威,與士交通,終身無患難。亦且可乎?」孔子曰:「善哉!回也!夫貧而如富,其知足而無欲也;賤而如貴,其讓而有禮也;無勇而威,其恭敬而不失於人也;終身無患難,其擇言而出之也。若回者、其至乎!雖上古聖人亦如此而已。」
齊景公出田,十有七日而不反。晏子乘而往,比至,衣冠不正,景公見而怪之,曰:「夫子何遽乎?得無急乎?」晏子對曰:「然,有急。國人皆以君為惡民好禽。臣聞之:魚鱉厭深淵而就乾淺,故得於釣網;禽獸厭深山而下都澤,故得於田獵。今君出田,十有七日而不反,不亦過乎?」景公曰:「不然。為賓客莫應待邪?則行人子牛在;為宗廟而不血食邪?則祝人太宰在;為獄不中邪?則大理子幾在;為國家有餘不足邪?則巫賢在。寡人有四子,猶有四肢也,而得代焉,不可患焉!」晏子曰:「然。人心有四肢,而得代焉,則善矣;令四肢無心十有七日,不死乎?」景公曰:「善哉言!」遂援晏子之手,與驂乘而歸。若晏子者、可謂善諫者矣。
楚莊王將興師伐晉,告士大夫曰:「敢諫者死無赦。」孫叔敖曰:「臣聞:畏鞭箠之嚴,而不敢諫其父,非孝子也;懼斧鉞之誅,而不敢諫其君,非忠臣也。」於是遂進諫曰:「臣園中有榆,其上有蟬,蟬方奮翼悲鳴,欲飲清露,不知螳螂之在後,曲其頸,欲攫而食之也;螳螂方欲食蟬,而不知黃雀在後,舉其頸,欲啄而食之也;黃雀方欲食螳螂,不知童挾彈丸在下,迎而欲彈之;童子方欲彈黃雀,不知前有深坑,後有窟也。此皆言前之利,而不顧後害者也,非獨昆蟲眾庶若此也,人主亦然。君今知貪彼之土,而樂其士卒。」國不怠,而晉國以寧,孫叔敖之力也。
晉平公之時,藏寶之臺燒,士大夫聞,皆趨車馳馬救火,三日三夜乃勝之。公子晏子獨束帛而賀曰:「甚善矣!」平公勃然作色,曰:「珠玉之所藏也,國之重寶也,而天火之,士大夫皆趨車走馬而救之,子獨束帛而賀,何也?有說則生,無說則死。」公子晏子曰:「
何敢無說?臣聞之:王者藏於天下,諸侯藏於百姓〔農夫藏於囷庾,〕,商賈藏於篋匱。今百姓之於外,短褐不蔽形,糟糠不充口,虛而賦歛無已,收太半而藏之臺,是以天火之。且臣聞之:昔者桀殘賊海內,賦歛無度,萬民甚苦,是故湯誅之,為天下戮笑。今皇天降災於藏臺,是君之福也,而不自知變悟,亦恐君之為鄰國笑矣」。公曰:「善。自今已往,請藏於百姓之間。」詩曰:「稼穡維寶,代食維好。」
魏文侯問里克曰:「吳之所以亡者、何也?」里克對曰:「數戰而數勝。」文侯曰:「〔數戰〕數勝,國之福也。其獨亡,何也?」里克對曰:「數戰則民疲,數勝則主驕;驕則恣,恣則極〔物,疲則怨,怨則極慮〕。上下俱極,吳之亡猶晚矣!此夫差所以自喪於干遂。」詩曰:「天降喪亂,滅我立王。」
楚有士曰申鳴,治園以養父母,孝聞於楚,王召之,申鳴辭不往。其父曰:「王欲用汝,何為辭之?」申鳴曰:「何舍為子,乃為臣乎?」其父曰:「使汝有祿於國,有位於廷,汝樂,而我不憂矣。我欲汝之仕也。」申鳴曰:「諾。」遂之朝受命,楚王以為左司馬。其年、遇白公之亂,殺令尹子西、司馬子期,申鳴因以兵之衛。白公謂石乞曰:「申鳴、天下勇士也,今將兵,為之奈何?」石乞曰:「吾聞申鳴、孝也,劫其父以兵。」使人謂申鳴曰:「子與我,則與子楚國;不與我,則殺乃父。」申鳴流涕而應之曰:「始則父之子,今則君之臣,已不得為孝子,安得不為忠臣乎!」援桴鼓之,遂殺白公,其父亦死焉。王歸、賞之。申鳴曰:「受君之祿,避君之難,非忠臣也;正君之法,以殺其父,又非孝子也。行不兩全,名不兩立。悲夫!若此而生,亦何以示天下之士哉!」遂自刎而死。詩曰:「進退惟谷。」
昔者、太公望周公旦受封而見,太公問周公何以治魯?周公曰:「尊尊親親。」太公曰:「魯從此弱矣。」周公問太公曰:「何以治齊?」太公曰:「舉賢賞功。」周公曰:「後世必有劫殺之君矣。」後齊日以大,至於霸,二十四世而田氏代之。魯日以削,三十四世而亡。猶此觀之,聖人能知微矣。詩曰:「惟此聖人,瞻言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