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中真
烟霞散人
第一回 贤丈母赠金成配偶 美妻子含醋索催妆
第二回 蠢凶徒两场诮辱 快书生一旦峥荣
第三回 设奸谋娇娃矢节 逢酷吏壮士含冤
第四回 彗星现恩释无辜 妖孽形罪诛不法
第五回 涉水登山消尽胸中块磊 观风问俗茫然鹘突惊疑
第六回 念前妻坐怀不乱 为爱女欲结丝萝
第七回 何小姐劝父存余地 强大梁夜卧感罡氛
第八回 老妖狐弄法哄饥民 汪万钟天书平剧贼
第九回 汪万钟上表苦陈情 卞兴祖弃官寻识父
第十回 父子相逢俱不识 祖孙会合暂开颜
第十一回 恐负心着人暗访 坚孝念感动神明
第十二回 小进士扮货郎巧遇大团圆 老宰相亲送女于飞双合卺
第一回 贤丈母赠金成配偶 美妻子含醋索催妆
醒言:
自天地开辟以来,遂分阴阳。阴阳既分,男妇以别。慨及后世,欲海茫茫,莫识本来面目;后源种种,安知父母生前。所以署往寒来,尽属炎凉世界;花开花谢,无非聚散姻缘。唯能空色相,始悟无生;未脱轮回,难登圣果。世间凡夫俗子,日日起来,迫迫急急,不得一夕安眠;碌碌忙忙,那有片时歇息。无不过为酒色财气四个字,累杀世间多少人。酒色最易迷人,财气最易杀人。然天有安排,造化定论。
故为善者降祥,为恶者降祸。可叹愚人,不知善之当为,惟恶是务,到后来悔已迟矣。只因有个秀才,受多少磨折,终获善报。待在下慢慢说来。
话说那前朝年间,江南苏州府县县一个有名秀才,姓吉名存仁,为人忠厚。其妻张氏,索性温良.积代好善,斋僧布施,补路修桥,遇人患难无不拯救,逢人贫困莫不周旋。但苦于子息艰难。一日夫妇二人备了香烛,到间壁尼庵求子,因而有孕。将分娩之夕,梦一黄龙入室,遂生一子,名曰梦龙,字扶云。自幼眉清目秀,耳大面方。至四五岁,间壁尼僧遂与他作伐,因聘定阊门外虎丘富户易迈之女为妻。不幸易迈身故,其妻吴氏遂与女儿素娥守节。不题。却说吉扶云年甫十岁,美如冠玉,下笔成文,诗词歌赋件件俱精,书画琴棋无所不晓。到了十三岁上,遂进了学。他父母也喜之不胜,那亲戚朋友,莫不赞叹。郡中乡老先生,都慕他的才名,时常请他到家,呼为小友。或吟诗,或作赋,或弹琴,或奕棋,再无一时闲暇。一日,同窗有几个朋友,葛玉峰、刘子长,因数日不见扶云,遂备了几色下酒肴馔,携了几瓶惠山泉酒,清晨到他家中,拉他郊外游春。扶云因同学分中,不好相阻,只得同了几位朋友走出阊门。过了山塘,看看到了虎丘千人石上。遂命小厮将毡条铺在树林之下,轻弹低唱,弄盏传杯,吃到五六分地位。忽听得鸟啭花梢,莺啼嫩柳,众人抬头一看,只见绿树丛中,花荫之下,娇滴滴两个美人,笑指吉生,自言自语,唧唧哝哝,若有顾盼留连之意。众友见了,因谓吉扶云道:“子素称能诗,今日遇此美人,可无佳句以记春游之胜乎!”生遂鼓掌大笑,欣然命书童文儿,出锦笺一幅,取文房四宝,就于席间立就八绝。诗曰:
一阵花飞过苑东,想思今夜梦魂中。
天公巧订鸳鸯谱,装点全然是化工。
其二:
绿草芊芊满玉堤.长空一望野云低。
不禁醉里开愁眼,无奈怀人意欲迷。
其三:
羞睹鸳鸯护水纹,巫山梦杳枉为云。
待看来日相逢处,约比今朝瘦几分。
其四:
花开花落草芊芊,今日今年最可怜。
自是一番春色好,桃含宿雨柳含烟。
其五:
眼角留传情思多,坐看帘外燕双过。
呢喃好向粱间语,说倩旁人可奈何。
其六:
每从花月夜长吁,那更萧条听鹧鸪。
独立苍苔等闲看,芳容应比旧时无。
其七:
一钩明月八窗扉,人值黄昏来梦口。
试倩花阴问消息,露零芳草欲牵口。
其八:
为寻春风过城西,阵阵花香风里吹,
瞥见美人花下立,怜花怜貌总相宜。
扶云题毕,众友互相传看,无不称赞,轮流奉酒。葛玉峰笑说道:“扶云兄不独诗才敏捷,而情思绵绵,可谓吴下无两矣。”刘子长道:“前七首只不过记春游之兴,不关痛痒。末后一绝,提到花貌并怜,真乃触景情生,只不知谁氏妖娆,可能为扶云兄怜惜否?”众友听了,一齐大笑,齐声朗诵“怜花怜貌总相宜”之句,却被阵阵清风早巳吹入美人之耳。只见有个美人,连忙催促侍女苍头,宛转花间冉冉而去。正是:
关雎总有配,才色令人传。
今日虽无意,谁知已是缘。
扶云与众友,直谈到日落西山,然后缓缓入城,与众作别.各自回家不题。你道花间两位女子是谁?原来就是吉扶人自幼聘定的易迈之女素娥。这素娥,五岁上就亡过父亲,并无兄弟。亏得母亲乃是宦室之女,自幼知书达礼,治家有祛,今丈夫亡后,遂矢志守节。遗下资财田产,因易氏俱有长房亲侄,一个是易任,一个是易佑,欲待二人之内承继一人为子,无奈二人心术不端,见叔子死后,“这份家财,应该我二人均分。”因叔子死不久,不便发作,还想日后婶娘过继承嗣,二人还用些假殷勤、假亲热、假孝顺。过了多时,见婶娘不提起,他二人忍耐不住,冷言碎语,暗暗使人窜掇婶娘改嫁。吴氏暗暗哭泣,巳非一日。原想道:“他如今所贪者财产耳,我如今母女相依,所用有限,何不将外面产业作三股均分,绝他恶念。”因定了主意,遂择个吉日,请了几位长亲,将家产分派。分派之后,二人乐意,吴氏得以安心守节,教训素娥。不期这素娥天生聪慧,一教便知。到了十二三岁上,女工之外,写作俱佳。每遇花开花谢,春去秋来之际,无不触目兴怀,题诗消遣。吴氏见女儿长成得天然妩媚,才思生成,心中十分欢喜。又喜得吉家女婿,少年英俊,已入泮宫,将来有靠。故此吴氏与素娥在闺阁中竟似母女师生,相依快乐。这日乃是清明祭扫之期,吴氏先一日分付仆妇,打点了祭礼。次日同素娥起身,素娥道:“斐家表姐远来看视母亲。若留他在家,岂不寂寞,意欲同去,特使孩儿禀明。”吴氏道:“我到忘了,他是我侄女,不妨同去。”因此三人下船,竟到虎丘后面,上坟祭扫。吴氏未免悲泣一番,然后下船。斐大姐笑嘻嘻对吴氏说道:“侄女家居震泽,久闻虎丘名胜,今在咫尺,姑娘何不带侄女与妹子,同去游玩一番,也好回家传说。”吴氏道:“虎丘虽是名胜,但值此春光,游人必多,妇女行走,甚不雅相。况且我身子劳倦,只好改日同你来罢。”吴氏说未完,当不得家人媳妇听见斐大姐要上虎丘游玩,一齐欢喜,俱在吴氏面前窜掇,要游虎丘。连素娥也说道:“斐家姐姐难得到此,母亲不可固执。”吴氏见他们要去,只得分付仆妇跟随,叫船移到虎丘后山,自己在船中等候。众仆妇引了斐大姐与素娥上岸,到各处去游玩。游到悟石轩前,见有一带绿树花荫,二人暂且伫立。不期恰遇这班少年士子呼卢畅饮,见有美女子游玩,一时欢喜若狂。定要吉扶云即景题诗。素娥见众少年颠狂,急欲回避。无奈斐大姐贪玩,只得又立了片时,方同他又到别处游了一番,然后下船,埋怨斐大姐不了。内中有个老家人,笑嘻嘻近前说道:“方才一众少年相公,饮酒石上,内中这个穿绿、发覆齐眉的,就是吉家官人了。”吴氏听了,忙问道:“你既认得吉官人,何不早说,使姑娘回避。吉官人同着甚么样人在山上吃酒?”老家人道:“我两年不见吉官人,如今吉官人一发长成得风流儒雅。近来做了个秀才.同着他一班文人,饮酒赋诗。他那里晓得我家姑娘在此游玩。”吴氏道:“虽如此说,终非美事。你们回去,切莫将此事传知两个侄儿,免得又生是非。”众仆妇听命,方才一径回家。正是:
生前有子难行孝,死后徒劳枉上坟。
惟有夫妻情分重,猿啼三峡不堪闻。
吴氏与素娥在家,安闲过日。不料两个侄儿,所得吴氏家财,花花哄哄不上二三年,尽行费完,依旧要来算计。垂涎吴氏起来。吴氏甚是烦恼,因暗想道:“以我有限资财,如何饱得犬腹。他今欺我无人,我想吉官人年已长大,又且进过学,何不催他完此婚姻。一则完我心事,二则料理我家。岂不两便。”主意已定,使人请了妙音庵尼师来商议。这妙音庵尼师,叫做喜静。当初在城中出家,与吉家邻近。因吉存仁在庵中求子,后来生了吉扶云,却晓得易迈是同窗好友,因而说合,成了这头亲事。他在两家,时常往来,见他男女俱各成长,也在吴氏面前时常道及。但吴氏爱女心肠,一时不舍嫁出,故此延挨。只见有人来请,即忙来见吴氏。吴氏细细将心事说知道:“今欲招赘来家,又恐与恶侄不合。莫若成亲之后,再看光景,接来同住。我闻得吉亲家手中淡薄,诚恐一对难措。你可致意,只要拣定时日,我有白金百两送去使用。其余嫁装,我久已置办,决不要他费心。”喜静听了,连忙走到吉家,将吴氏一番说话,细细与吉老夫妻说知。吉老夫妻听了,欢天喜地,遂拣了吉日良时,使人先送到易家.然后打点。真是:银钱在手,无一不备。到了这日,易家要行古礼。吉扶云儒巾儒服来亲迎,乘了一匹高头骏马,一路上鼓乐喧阗,十分热闹。不一时,到了易家门首。众乐人吹打三次,易家大门只不肯开。吉扶云一时不便下马,只得勒住丝缰,在马上等待。忽见一个老仆,同着一个侍女出来,叫乐人不要吹打,缓缓进去,即一面笑嘻嘻走近吉扶云马前,说道:“我家主母,本待即请官人登堂相见,无奈我家姑娘,素性兜搭,晓得官人诗才自负,到处题诗。今行古礼,不无催妆,故此定要官人做了诗方许进门。”吉扶云听了,大喜道:“索催妆诗,乃是文人韵事。只不知是信笔还是限韵?”使女道:“想是限韵。姑娘有幅花笺在此。”说罢送上。吉扶云接来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的一首七言律诗道:
赤绳系足是天缘,何事男儿心不坚?
若使移情并移性,闲花野草亦堪怜。
吉扶云看完,直喜得心花都开,方晓得妻子果是能诗:“不枉我吉扶云诗才自负,真佳偶也。”再细看诗中之意,都是句句相责,这是什么缘故?一对摸不着头绪,又不便问明,又不好信笔回答,又是立等,遂在马上一时急得没法。那侍女又笑嘻嘻近前说道:“想是官人不解姑娘诗中之意?可记得当日虎林题诗?我家姑娘晓得了,深怪官人少年轻簿,移情移性,见美思怜,恐怕日后效尤,故此要官人辨明心迹,姑娘方肯上轿。”吉扶云听明,大喜道:“当时不过见景留题,不意姑娘见疑。”见侍捧着笔砚,忙举笔在花笺原韵之后,和了一首道:
好逑君子是前缘,百辆迎之敢不坚。
试看洞房花烛后,情深何处不生怜。
题毕,意尚未尽,又题一首道:
于飞孟女实天缘,自愧非鸿敢不坚。
一任夭桃并野草,薰蓿自古不相怜。
吉扶云题完,双手递与使女,笑嘻嘻说道:“你可为我致意姑娘,言尽于此,乞早赐妆,勿负良时为爱。”侍女去后,不一时中门大开,傧相迎请。吉扶云入到厅中,拜见了岳母吴氏,然后迎请。素娥上轿在前,自己乘马在后。一路灯火辉煌,乐声并奏。到了自家门首,傧相迎请两位新人,并立红毯,先拜了天地,后拜了父母,然后夫妻交拜,送入洞房。同吃合卺。两人在灯下,各各偷睛细看。你看我是俊俏,我看你是玉人。彼此暗暗欢喜。直到夜深,方才同入罗帷,效于飞之乐矣。正是:
百年夫妇今宵定,苦乐均分无异心。
到得花花还果果,始知此乐不为淫。
二人成亲之后,真乃郎才女貌,彼此相爱相怜。日夕吟风弄月,不是你我分题,就是援今喻古。吉扶云受用闺间之乐。不觉时光易过,素娥有孕在身。到了十月满足,得生一子,一家喜欢无限,取名兰生。吴氏亲来看视,因与素娥说起:“易任、易佑存心不良,今又欺我孤身,图谋家产。又见吉官人是个秀才,也要思量进学,要我帮助,终日絮聒,因此气出病来。”吉扶云与素娥再三宽慰道:“二人虽是心术不端,且有小婿在此,岳母不必过于愁虑。”吴氏道:“无奈贤婿住远,不能朝夕相亲。意欲接你二人去同住,又不知吉亲家可肯相许。”素娥道:“等我与官人慢慢商量,在公婆面前道及母亲之意,或者肯许也不可知。”吴氏住了几日。回到家中,当不过两个侄子,不是逼勒要卖田产,就是串通衙役催比钱粮。弄得吴氏气苦不过,无嘴可诉,只得悄悄使老仆来问女儿女婿,要接去同住。素娥见母亲如此受气,暗暗垂泪,只得告禀公婆。吉老夫妻听了,不胜叹息道:“从来无子,族中必要瓜分。易亲家若有子嗣,虽在襁褓之中,谁人敢动分毫。如今易亲家母受此家难,我心何安。”因对扶云说道:“你丈母孤身无靠,要你夫妻去相依。免得受人欺侮,也是一美。况我有你兄弟在家,殊不寂寞。你受岳母深恩,亦可尽半子之谊。你不须记念家中,只打点去便了。”吉扶云领了父命,方敢叫素娥料理到易家去住。只因这一去,有分教:腹内空求代笔,新援谷秀假斯文。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蠢凶徒两场诮辱 快书生一旦峥荣
话说吉扶云夫妇,辟辞父母下舡。一路即景吟诗,早到虎丘河下。只见易家无数使女.在彼迎接。二人遂上了岸,走进中门,过了穿堂,到后边一所楼上拜见岳母。吴氏见了女儿同女婿回来,好不欢喜,连平日的愁烦病体一时都好了。遂唤丫鬟春兰打扫一间房,收拾得干干净净,铺下一张红漆雕床,壁间挂几幅古画,天然几上放一个古铜香炉,烧着沉速香、龙泉饼,满屋香喷喷的。及至晚膳已完,吴氏遂开口道:“你二人今日舡中劳顿,请去歇息罢。”二人下楼而寝。到了明日,吉扶云道:“易家两个阿舅,不好不去看他。”遂写两个眷弟帖子,叫小厮跟了,到易任、易佑家中。那知易任是个谷秀,肚中一字不通,将五百石谷纳了一个秀才,起初还觉是买的,到后来竟认是真的,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吉扶云去拜他,从早直等至午后,不见出来相会。扶云心中忖道:“我与他不过是姊舅,如何这般大样。”不待而去。及至易任出来,不见扶云,遂问家人道:“小吉到那里去了?”家人回道:“在此等大爷不出,去了。”易任冷笑道:“这个畜生,如何这般无礼。他虽是三婶女婿,今日到我家来,三叔不在,家中还有何人。莫说我一日不出,该等我一日。我就一年不出,也该等我一年。如何就去了。甚是可恶。”正在那里边喧嚷,只见易佑走将出来道:“哥哥为何这般发怒?”易任遂将吉扶云之事说知。易佑道:“这个何难,他少年人无不过抄袭几句之乎者也骗人,便这等狂放。他有何实学,我和你可到大叔易发处,他是明经老学,诗词歌赋,件件俱精。明日央他请小吉会面,暗地里要试他诗赋起来。他一时作不出,必然在此站脚不住,岂非当场出丑乎。”易任道:“此计虽妙,但是诗词歌赋,在做阿哥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如何使得。”易佑笑道:“哥哥你也忘了,我家素娥妹子自幼工于诗赋,别人不知,你我素闻素见,何不先去求他,央他代作,必然可赛过小吉。”易任欣然道:“我到忘了,若非老弟高见,怎能出得这口气。”二人商议已定,遂到素娥房中,幸喜吉扶云拜客未回,易任见了素娥,遂深深拜揖道:“适才妹丈赐顾,我即连连出来相会。他因公冗就去,有失迎接,望贤妹休怪。”素娥笑道:“哥哥说那里话,都是至亲,缘何拘礼。”易任道:“既是这等说,恕罪了。阿哥还有一句话欲与贤妹商议,但说不出口,又恐贤妹不允。”素娥道:“哥哥但说,小妹可以代得劳的再无不允之理。”易任遂满面堆花,笑嘻嘻低声谓素娥道:“实不相瞒贤妹,愚兄明日要往一处去会考,因这几日身子有些困倦。要不去,恐被人笑。要去,又恐一时不能完篇。若贤妹应允,愚兄遂放心前去。”素娥暗想道:“这个蠢才,不知又做什么圈套,我不免应允他,待临时再作区处。”易任见妹子应允,满腹欢喜,遂与易佑到易发处,叫他送帖,明日请吉扶云会面。那是正月里边,一夜彤云密布,朔风四起,降下一天瑞雪。怎见得?古人有《清平乐》词一首,单道这雪的好处:
悠悠扬扬,做尽轻模样。半夜萧萧窗外响,多在梅边竹上。
朱楼向晚帘开,六花片片飞来。无奈薰炉烟雾,腾腾扶上金钗。
却说吉扶云,方才起来梳洗。只见易发家小厮来请他,遂藏了片玉,披了黑貂裘,同着小厮走来。见易任易佑已先在那边等侯,并无酒席,惟见铺下两张书桌,案头俱放文房四宝。易发开口道:“久闻吉官人高才,今日幸会,意欲请教。不识尊意若何?”易任遂接口道:“妹丈素称吴下文人,这些策论表判,未足为奇,必须要请教诗赋为妙。”扶云微笑道:“悉听尊裁。”易发道:“今日难得这般瑞雪,就以雪为题何如?”扶云道:“极好。”遂坐在西廊下一张净几上,不一时做就了雪诗一律。诗曰:
春风凄恻送余寒,却忆王恭鹤氅宽。霜满衣裳天梦梦,村连鼓角露漫漫。
平沙鸟影依云没,近水花枝和月看。亦拟瑶阶同作赋,惜无鸡犬认刘安。
易发细玩良久,赞道:“好诗,好诗,果然字字珠玑,言言金玉。虽置之唐人集中,亦不可多一得。”遂叫小厮快暖酒来,替吉官人润笔。此事且搁过不题。再说素娥,正在房中早餐,只见易任家丫鬟荷花走来。
素娥因问道:“你来做甚么?”荷花笑道:“大爷昨日央小姐之事,难道忘了?”素娥问道:“大爷今日在何处会考?与那个会文?你实实对我说明,方才好做。”荷花道:“闻得太爷今日与吉相公同在大房大爷处吃酒,会文与不会文荷花却不知。”素娥暗想道:“原来就与吉生作对,我不免作诗一首嘲笑他,只看他晓得不晓得。”遂拂开花笺,写了几句,付与荷花拿去。却说易任,自易佑去后,在那里搔头摸耳,好不难过,屁股上就似针刺一般,再坐不住,踱来踱去,只管在门缝里去探,只不见来。看看好吃午饭,他遂假说绞肠痧痛疼,禀太宗师,生员告出恭。易发晓得他的毛病,叫小厮开了门,放他出去。易任出了门,竟没命的跑。跑过转弯,一人对头一撞,两人齐齐跌在雪中,口中乱嚷道:“那个肏娘的撞我大爷一跤!”爬起来一看,正是易佑,他遂回嗔作喜道:“原来就是老弟,得罪得罪。那话儿可到手了吗?”易佑遂于身间拿出诗来付与易任。他得了诗,又恐被人瞧见,遂走到茅厕上去。看了一会,不解其意。急急走回东边席上,磨墨摇头,吟哦得意,着实在那边抄写。方抄写完,只见吉扶云走到面前道:“老舅好得意。”易任道:“不敢,不敢。”扶云遂将他诗拿过来一看,只见上写道:
一片一片又一片,飘来飘去无根线。山河今日尽银妆,世界从此翻白面。
轻薄梨花带露飞,颠狂柳絮迎风颤。只愁假质不坚牢,日出扶桑难久恋。
扶云看了一遍,微笑道:“诗意虽佳,恐非出自老舅手笔。”易任遂变了脸抵赖道:“此诗一字字一句句俱从小弟肺腑中搜索枯肠出来,如何不是我作的,难道我做秀才的人连诗也不会做一首?你恁般轻觑我!”扶云道:“非是轻觑老舅,但诗中之意,每多讥诮,故知非出老舅之笔。曰‘尽银妆翻白面’,曰‘轻薄颠狂’,又曰‘不坚牢,难又恋’,岂非明明嘲笑老舅乎?”说得易任满脸通红,顿口无言。连酒也不吃,忿忿而去。易任暗想道:“限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今日被这个小贱人如此一番诮辱,我若不谋死了他,如何消得我这口恶气。”自此怀恨不题。再说吉扶云,吃完了酒,别过易发。方走出门,只见两个穿青衣的,手中拿着一张牌票,走近面前,叫声“吉相公你在此快活,如今学院老爷按临江阴,行文到县,限本月取齐苏州府。奉学里老爷的票,请相公星夜赴考。”吉扶云闻了这个信,慌忙走到家中,对岳母和妻子说知,连夜雇下舡只赶到江阴不题。话说江南的文宗,姓石名鼎臣,原系词林,钦差督学,甚有才名,做人古怪,那些秀才人人胆颤,个个心惊。到了考期,照册点名,依号定座,甚是严紧。石宗师点完了名,遂将公案移在龙门下坐定。一边讨许多花红鼓乐,一边取许多毛板大枷,要当面发落。文字好的,遂披花红,鼓乐迎出,不通的,遂责毛板,枷号示众。来几,只见天字号生员交卷,地字号生员告出恭。石宗师道:“交卷生员站在东边,出恭生员跪在西边。”宗师遂将天字号卷子细玩一番,赞道:“清新俊逸,毫无陈腐之气。可嘉,可嘉。你是那一县生员?叫甚名字?”对道:“生员苏州府吴县,姓吉名梦龙。”宗师见他声音响亮,人物风流,遂问道:“你可工于诗赋否?”吉梦龙应道:“生员颇知一二。”宗师笑道:“今日是梅浅柳嫩时候,可就以落梅新柳为题,三江四支限韵。”吉梦龙领了题,就于文案旁作成落梅诗一首(限三江韵):
新英岂久恋枯桩,片片西飞去晓窗。
少顷迟延莺出谷,为留模样鹤横江。
雪痕依树看无两,月影分花画欲双。
此夜不须吹玉笛,凄然宵饯酒盈缸。
新柳诗一首(限四支韵):
隋堤荡绿曳晴丝,汉苑千条照水湄。
眉淡不劳京兆画,腰姿应动楚王思。
未来蝉鬓栖玄影,先许莺簧啭翠枝。
最是阳光临古道,离人多少赋悲诗。
石宗师见他口不绝吟,手不停书,挥毫落纸,真有笔扫千军气概。暗想道:“我自幼登黄甲,忝入词林。文章诗赋,天下也数一数二的。不意此生才情飘逸,更有甚焉。异日经济苍生,自是皇家梁栋。可喜,可喜。”遂开口道:“吉生文章必本经术,诗赋复多才情, 自当为姑苏首领。”叫披红迎出。
只见西边的生员急叫道:“生员易任屎急不过,要洒出来了!”宗师遂叫拿他的卷子上来。从头一看,并无一字。遂问道:“你为何到这时侯一字也无?”易任道:“大宗师听禀,生员若作一字就不通了。”宗师道:“你如何文字不作就要出恭?”易任答道:“此生员旧病,一见题目肚中便痛,出了书房,屁也不放。”宗师笑道:“你原来是外有余而内不足,堂堂乎也。”易任应道:“我原是邦有道与邦无道,郁郁乎文哉。”石宗师道:“原来是个谷秀。”叫皂隶取头号毛板,重责三十,黑墨涂面,赶将出去。易任叫道:“还要看生员妹丈份上。”宗师道:“你妹丈是那一科那一榜?姓甚名谁?敢在我跟前讨饶?”易任道:“我妹丈是这一科这一榜簇簇新新、未来状元吉梦龙。”宗师喝道:“休得胡说,快赶出去!”
易任出了察院门,撞见吉扶云,道:“恭喜,贺喜,我与你真真姊舅,一些不差。从头看起来,你是第一名,从末看上去,我是第一名。你身上披红,我屁股上挂红;你吹打送出,我毛板打出。岂非一样乎?”吉扶云道:“休得取笑,快收拾行李,同回去罢。”只因这一回,管教枉死城中添个多才美女,虎头牢里陷个有学文人。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设奸谋娇娃矢节 逢酷吏壮士含冤
话说那易任,自考了劣等回来,无颜见人,苦逼婶娘变卖田产,保护衣衿。吴氏不容,逐日在家打骂,竟不由吴氏作主,将他田产房屋立契卖与别人。吴氏受气不过,一病恹恹,未及半月,病势愈重。吴氏遂叹口气道:“我孀居半世,单生素娥。我今病势如此,料难再生,不如趁早写下一纸批书,拨出庄田,几间房屋,作个遗念。这两个侄儿,我在生尚且如此打骂,死后那得他半陌纸钱到我坟上。”不觉两泪汪汪。遴咬破指尖,将血写道:
立生批母吴氏,自入易门,二十六载。不幸先夫易迈身故。膝下无儿,茕茕孤影;闺中有女,弱弱单形。遭虎侄易任、易佑屡逼氏家,瓜分田产。氏遂剪发自誓,以示不再。念氏虽非名门大族,然登甲科者有三,发乡科者有三。不能为孟光之举案,愿效共姜之柏舟。但连年多病,诚恐幻质匪坚;半月沉疴,尤虑桑榆莫保。千金肥产,尽被虎吞;鼓亩瘠田,聊遗幼女。今将枫桥下庄田三十亩,庄房五间,批女素娥执业,以为异日烧化之资。恐氏死后,侄有不遵氏言,罔行侵夺,可执此赴公,哀求当道老爷,怜悯作主。万代阴功,思同再造。恐后无凭,立此血批为照。
吴氏写完,遂叫女儿女婿到床前,分付道:“你母亲守寡一世,并无所遗,只有数亩薄田。你若念你父母无子,可同吉官人住在庄上收些籽粒,年朝月节,烧陌纸钱与你父母,我就死也冥目。”说罢,呜呜咽咽,哭了几声,沉沉不醒人事。吉扶云夫妇连叫不醒,只见四肢冰冷,一梦黄粱。二人大哭一场。一面收拾衣棺殡殓,一面去请僧道来超度。易任兄弟看也不来一看,惟在背地欢喜。直到七七已定,易任、易佑遂开口道:“从来女生外向,今日三婶已死,家私当归我二人。你姓吉,我姓易,又非我易家子孙,如何霸占我易家产业。你好好搬去就罢,不然送你到官,将你二人作贼盗论。”吉扶云遂对素娥说:“自古道好男儿不吃分时饭,女子不穿嫁时衣。这几亩薄田要他何用,不如还了他,我们回家去住倒落得清净。”素娥道:“我亦非恋这几亩田,但我母血批,临终咐托,何忍一旦弃之。不如权到庄上住一年半载,再作区处。”二人遂即日搬到枫桥庄上去住不题。
再说那易任与易佑,计议道:“三婶遂死,家人产业尽归掌握。但是那小贱人还住在庄上,说道有什么血批,霸占了几十亩肥田,心中甚是不服。从来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不如访小吉不在家时,多着几个小厮到他家中,百般羞辱,抢了他批书,掳了他衣赀。妇人家威逼不过,自然寻死。那贱人死后,只说是吉扶云谋死妻子,问成大辟。留下儿子兰生,没有父母,决死无疑,岂非一计害三贤乎?”二人商议已定,只等吉扶云出门便好行事。不意这日合当有事,吉扶云绝早起来往城中朋友家会文。易任晓得,遂统领一班无赖,赶入门来,大嚷大骂道:“怎么青天白日丈夫不在家中,关门养汉。快拿奸夫去送官。只教前后搜寻,不可放走。”
又指定素娥大骂道:“你今做得好事,还有甚么脸嘴见人。况且从来女儿外姓,既嫁了吉扶云小畜生,只该随他去了,为何没廉耻回来。先前有娘护你,如今死了,还要想占我易家产业,在此偷汉,岂不羞死!”此时素娥因丈夫出门之后,与儿子兰生调笑一回,然后焚香独坐。正欲吟哦动笔,突然赶入多人,这一惊不小。又听见易任口中出此污秽之言,直气得目瞪痴呆了半晌,方知易任作恶。遂大怒骂道:“原来你这衣冠禽兽,当初父亲在日,待你不薄。亡过之后,欺我母女,将家产尽行霸占,威逼我母亲无处诉苦,将我接回。谁知病深难收,临终遗命,只有几亩薄田作侍奉祭祀之用,其余俱被你不良占去。你今行凶,威逼妹子。你妹子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岂肯与你这禽兽一般见识。等我丈夫回来,将这几亩薄田.几间房屋,交还与你,我自回去。”
易任听了,一发大嚷大骂道:“我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只为你这小贱人识了几个字,将我不看在眼里。好意求你作首雪诗,谁知你诗内暗藏讥诮。那时我有地洞也钻了进去,今日正要报仇。你说我今日行凶威逼,就将你威逼死了,也只当死了我一只狗。你今养了汉,小吉回来还敢问我?若强一强嘴,我把几两银子连他也结果了。”说罢就是一巴掌打来。素娥见势头不好,连忙避到后面。亏得一众邻居男妇劝住了易任。素娥在后面寻思,却见兰生哭了进来.素娥悄悄唤过老仆道:“你相公止有此子,倘被禽兽恶念,必致绝嗣,你可悄悄领去,或送到吉家,或藏顿别处,报知相公。”老仆听了,连忙抱了兰生自去。素娥见儿子去了,因想道:“我一个清白人,遭此仇口毁谤,何颜见人!”遂走到后门口来,欲待躲避,却听得易任嚷骂进来。素娥气苦,只得开了后门,走到河边,将身扑入河中,一隐一显,不知去向矣。正是:
妇人见识苦无多,情极轻生没奈何。
若不有人相救去,定然冤鬼见阎罗。
原来这条河是太湖之水,水势甚急,直通枫桥大路,客商往来,河下船只甚多。此时素娥命不该绝,在水中半沉半浮,若有神力护持,将他飘到枫桥寒山寺前一只大船边来。
你道这只大船是谁,原来是一个徽州大盐商的家眷船,从杭州出来,要回徽州,因在苏州游玩了几日。这日正要开船,因船上水手未齐,舱中妇女簇拥着一位年近四十上下的孺人,推簇观看。忽见船旁有一幅衣襟,在水中半沉半浮,似去不去。内中有个仆妇手快,取了一根竹竿儿打捞,谁知一竿捞去,那衣襟往上一浮,见是个人形,连忙住手道:“啐啐啐!原来是个死人。”孺人忙定睛一看,道:“快与我救他起来!我看这女子,手脚尚动,必定入水不久。你们快与我捞起来,若是救他转来,乃是阴德好事。”众妇女听了,忙一齐动手。又叫船工相帮,打捞起来。孺人叫抬入舱中,着使女百般灌救,呕吐清水。船上水手来齐,一面开船。这素娥一忿之气入水,自分必死,正在昏迷之际,忽得人捞救,用手揉摩,渐渐的叹出一口气来。这孺人听了,不胜欢喜,忙叫侍女与他脱去湿衣,将绵衣绵被紧紧裹住。直救了一日夜,素娥渐渐醒来,好声叫苦。开眼一看,见有一位妇人指点使女服侍,并无一个男人在侧,不胜感激,因垂泪向孺人称谢道:“妾身不幸,遭族兄凌逼。自分必死,葬于鱼腹,不意蒙恩捞救,只不知尊姓、仙乡何处?倘得送妾还家.愿效衔环之报。”孺人见他出言不俗,知是个好人家儿女.忙笑嘻嘻说道:“我家祖籍徽州,夫主姓汪,行盐在外,因家中有事,我今急欲回去。不意遇见娘子,幸喜救醒,实有天意。不知小娘子青春几何?良人何姓?不知今为何事轻生至此?细说我听,我好慢慢商量送你回去。”素娥只得将前后事情,细细说知。只不好说丈夫的真名姓来,恐怕辱没。只说:“丈夫姓古,我年十九。今乃得救,孺人之恩,何异重生父母。此恩此德,何敢忘也。”汪孺人听明,道:“原来是一位秀才娘子。我今欲送你回去,已离了三百余里,前面已是大江,着人送回,好生不便。况且你族兄存心不良,正在是非之际。莫若同我到家中权住几时,着人打听了实信,那时送你回去不迟。”素娥听了,一时不敢应承。
汪孺人笑说道:“你不应承,诚恐不便。你方才说,我救你何异重生。我今年已四十二岁了,你何不拜为我母,可以放心前去。况且我丈夫行盐在外,小儿纳监京师,得你同回帮助,我亦欢喜。”素娥听了,不胜感澈。连忙整束衣衫,说道:“孩儿得蒙拯救,今又见怜,敢不奉侍朝夕。请母亲台坐,容受孩儿一拜。”说罢,遂拜了四拜。拜罢起来,汪孺人叫众使女仆妇拜见了姑娘。自此,素娥与汪孺人母女称呼,一路上并不寂寞,相随到家。素娥见家中果然富丽,身安意闲,早晚殷勤侍奉孺人。孺人甚是爱他,胜似亲生一般。素娥每于针指之暇,想起丈夫儿子,每每暗中饮泣,几次求母亲着人到苏打探消息不题。正是:
事急无如奈,相亲且傍随。
到得花开日,方知离是奇。
易任见素娥赴水,忙着人捞救。只在左右浅处打捞,并无踪影。易任见事不好,来与易佑商量道:“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先买嘱了地方,然后行事。”一面易佑忙着去买嘱,易任自去寻一班花子商量。买了一个新死的尸首,抬了来家,将些衣服盖好等候吉扶云来家。直到旁晚才回,一脚跨入门来,早巳被易任弟兄按倒在地,不由分说,一顿拳头脚踢,大骂道:“我三婶在日,有何负你,身死未及半年,你终日在外贪花饮酒。我妹子好意劝你,你不理他罢了,谁知你怀恨,就下毒手,竟将他谋死。”吉扶云被打被骂,只得说道:“二位老舅,休得取笑。我今日出门会文.你妹子好端端在家,这话从那里说起。”易任见他分辩,就一掌打来,骂道:“你还要嘴强!你说好端端在家,如今已是直挺挺了,总是你不见尸灵不肯下泪。”遂将吉扶云一把胸脯扯到死尸前来,道:“这不是我妹子被你谋死了!”
吉扶云果见堂中,衣被盖着一个尸首,方才大惊大骇,信以为实.不禁两泪交流,大叫一声“贤妻!”正欲上前揭被厮认,早已被易任、易佑一把扯住,喝骂道:“你这畜生,生前有甚情分,如今死了要去看他!趁早城门未关,我与你当官理直。”说罢,将一条索子,往吉扶云头上一套,扯着就走。易任在后乱打乱推,急急赶到阊门,已是进城不及,胡乱借个人家门首坐了一夜,次早入城。到了理刑厅前,守不一会,正值投文。易任手执状纸入告,刑理接看:
为告活杀真命事:痛妹易氏,祸嫁万恶吉梦龙为妻。逐日酗酒贪花,不务正业,卖产讨妾,恨妹见阻,祸
于某月日,持刀杀死,抛尸池内。地邻符洪见证。死法惨奇。伏乞天台,叩准亲提雪抵。上告。
话说那苏州府理刑,姓白名有灵,虽是甲科出身,为人又贪又酷,有钱即生,无钱即死,人都呼他为白物灵。那时他看了状子,就起了个不肖之心,遂道:“人命重情,必须要细审,如虚反坐。你可知道我的讲话么?”易任连连打恭道:“生员知道了。”他遂抽出签一枝,朱笔写“凶犯一名吉梦龙,权寄吴县监中候审。”易任知他是个赃官,送他三百两雪花,要结束了吉扶云一条性命。当日,押差将吉扶云送到吴县,要讨收管。那吴县知县,姓张名鼎。原是个孝廉出身,平昔素慕吉梦龙的才名,今日见了他,倒有怜悯之意。无奈是自理刑送来的,又不好放他,只得将他送在监中,与了收管,打发押差回去。此事且搁过不题。
再说吉存仁夫妇,自生了吉梦龙之后,又生一子,名曰梦桂。他见梦龙同妻住在庄上平安,到也不十分挂念。这日忽见老仆抱了兰生来报信道:“我家姑娘被人谋死,快去监中看视相公。”吉老夫妇听了大惊,忙问缘故。老仆细细说出。张氏痛哭不已。吉存仁道:“哭也无益,不如及早到监中去看看龙儿。”他遂同了梦桂到监门首,那些禁卒,再无一人肯替他通传。谁知监中有个旧规,凡新进犯人,与他三日饭吃,就要饭钱、水钱、灯油钱、打扫钱、上号钱、收管钱,逐件清楚了,才许他亲人相见。不然,就一年半载,休得要见一面。吉存仁没奈何,只得又费了几两闲钞,方得梦龙一面。存仁见了儿子,好不心酸,不觉两泪汪汪道:“我那亲儿,为父的只望你蟾宫折桂,谁想你今日到此地步,怎能得有出头日子,教我老夫妇二人将谁依靠。”说罢又哭,连监里监外的人,见者莫不下泪。梦龙也哭了一番,只得劝说道:“昔文王囚于羌里,公冶羁于缳絏,孩儿今非其罪,虽处囹圄,难道就无出头日子。父亲不必苦苦悲伤。若念儿子冤枉,儿今作成新词一纸,父亲可到白刑尊处诉明此事,或者就有出头,也未可知。”存仁道:“我儿受此不白之冤,为父的少不得替你伸冤理枉。”遂袖了新词,竟往白刑斤上去。适值刑厅在那边审事,吉存仁遂拿了新词,跪在外边,喊道:“生员有冤枉事上诉。”白理刑叫拿上诉状来看:
诉为杀命驾命事:生妻易氏,幼失父,长失母,依生十载,育子兰生。祸遭虎舅易任争产钉仇。乘生他
往,统领豪奴数十,蜂拥入室,罄洗宣物、批书。恨妻理直,毒打威逼投河,诬生杀死。窃思:枭恶逼
婶而兼逼妹,国法奚堪;杀妇而并杀夫,王章安在。念生一介寒儒,误遭法网;痛妻闺中淑女,竟罹奇
冤。伏乞天台,明镜高悬,燃犀烛隐,锄奸诛恶,雪枉明冤。哀哀上诉。
白刑尊看了一遍,发怒道:“你这个生员好不知事。你的儿子杀了人,全不替他料理,反来诉状。我这几日到也忘了。”遂叫原差监中提出吉梦龙来,即日听审。谁知白理刑起初还指望吉家来料理。他见此全无消耗,满肚皮不快活。况且得了易任三百两银子,那管吉梦龙死活。不一时,原被到齐,白理刑先叫易任上来问道:“你的妹子如何死的?慢慢说来,本厅代你作主。”易任道:“生员三叔无子,单生一女,许配吉梦龙为妻。叔婶亡后,千金产业,俱归吉梦龙。他因得了这注横财,逐日在外嫖赌,全不想家。这也罢了。近日又相处一个妇人,要卖产讨他做妾。老大人,天下妇人家吃醋的最多,妹子自然不容他去讨,他遂怀恨妹子,竟手持利刃,将他杀死,抛尸池内。现有地邻符洪作证。”白理刑道:“你说的话,言言有理,自是真情,不必讲了。”再叫吉梦龙问道:“你杀死妻子,自是真情,从实招了罢,免受刑法。”吉梦龙道:“生员妻父早亡,妻母守节。单生一女,许配生员。祸于去年,易任考了劣等,逼妻母变卖田产,保复衣衿。不由妻母作主,竟将他肥田美产尽罄卖完,妻母受了这口恶气,一病身亡,遗批几亩薄田,叫生员夫妇烧化他。不意易任心怀不良,顿生奸计,乘生员城中会考,他遂统领豪奴数十到生员家里,将室物批书,尽行抢掠。妻子理直,百般殴打。妻子投诉无门,威逼投河身死。俱是实情,望老祖公作主。”白理刑道:“你这些话,句句支吾。我晓得你不夹不招。”叫左右取夹棒过来。吉梦龙道:“我是生员,谁好夹我。”白理刑发怒道:“你说是生员我就夹你不得,皇亲犯法,庶民同罪。快夹起来。”众人不由吉梦龙分说,拖翻在地,如鹰捉兔,动也不得一动,夹将起来。可怜吉梦龙,只是乱叫乱喊,并无一字成招。旁人见者,莫不叫屈。
白理刑见不成招,心中焦燥,遂叫换新夹捧过来,从新夹起,再敲口棍。敲到二三百下,吉梦龙受刑不过,遂高叫道:“你无不过得了易家三百两银子,要夹死我。我就死,没有什么招。”白理刑见他说出三百两头,恐旁人听见不雅,遂叫松了夹棍。说道:“也不必夹他了。自然是他杀死无疑。”遂当堂判了审语:
审得吉梦龙,嗜酒贪花,不务正业。逼产讨妾,事系真情;持刀杀妻,岂云虚谬。
揣其心,较王魁而更甚;定其罪,比吴起而尤残。按律拟绞,夫复奚辞。
当日,白理刑将吉梦龙定了大辟,仍复收监。众人将他抬至监中,但见三魂渺渺,六魄依依,观者莫不泪下。有同学朋友,姓葛名玉峰,是县一个饱学秀才,作古风一篇以赞之。曰:
世事俱如梦,惟君梦不伦。
白面生悲楚,红妆死哭奈。
鸾俦今已矣,鸳侣复何寻。
浩气存千古,丹心报二亲。
金镕不是火,玉琢显精纯。
不受权奸侮,方知赋性真。
只因吉梦龙这一死,管教:斗换星移,暗中伸出翻云手;翻江搅海,提出天罗地网人。要知吉梦龙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彗星现恩释无辜 妖孽形罪诛不法
却说吉梦龙,受了酷刑,抬至监中,口里冷气直出,昏昏不醒人事,唯心头尚热。众人将条絮被裹了他的身子,放在床上。谁知吉梦龙沉沉睡着。但见云山飘渺,烟月苍茫,别是一番世界。面前见一座高山,层峦叠嶂,古柏苍松,瀑布飞泉,奇花异卉,密密布满中间。茅亭之内有一官员坐在那边,手执麈尾,杖挂葫芦。他见吉生走近面前,遂站起身说道:“吉生员请了。”就请吉生席地而坐,遂拿出一支玻琉盏.将葫芦中酒倾在杯中,叫吉生吃。此时吉生正饥正渴,便不推逊,按过来一饮而尽。真是琼浆玉液,香美异常。吉生问道:“你那里沽来这般美酒!请问尊官,此酒从那里得来?”那官员笑道:“我不过执法为神,见你受屈,故赐汝酒,不作痛楚矣。”吉扶云听了大喜道:“原来尊神乃周室咎由。我请问,目前可能脱此法网?”那官起身就走。道:“十月之期。”吉生正欲再问,那尊神将手一推,从半山中跌将下来。大叫一声,出了满身冷汗,吓得那监里的人,齐齐都来问道:“你死去三日三夜,如何才醒?”吉扶云遂将梦中之事说了一遍,个个惊讶道奇。那些人也有拿酒来与他吃的,也有拿菜来与他吃的。不一时,吃得又醉又饱,竞走将起来。摸一摸脚,毫无痛苦。吉扶云想道:“果然奇怪。我这几日从没有做诗,今日不免趁此酒兴,作酒消遣闷怀。”遂提起笔,就在那西垣壁上写道:
八月之望,禁守西垣。适见月影横空,花荫满地。万籁俱寂,孤鸿惊飞。临风长啸,对酒悲啼。因感连
年零落,遭遇不辰,有言难告。自怜开口人讥,无路堪投;孰念闭户身老,此情何恨,此意谁怜。仰苍苍
而泣诉,俯冥冥以潜然。谈心谈志,感过际之荣华;谈偈谈玄,悟梦幻之泡影。眼前山水绿,孰者为真?
世间月白风清,何者为假?唯能空生灭,始悟无生。觉天地为戏场,见人情似傀儡。半生事业,竟付东
流,念载浮名,如同蝶梦。纯阳既去,大梦难寻。已矣乎,吾将随子游于山水之间矣。
掷笔大笑。自此,吉生遂在监中安心。这也搁过不题。再说苏州府理刑白有灵,贪酷异常,不知被他破了多少人家,那满城百姓,个个含冤,人人切齿,都抚两院见他如此行事,便参了他。那些秀才,又齐齐哭庙,文宗又上了一本,圣旨革职,审定充军。临起解时,被这些受害的人,扯碎衣服,将黑墨涂了花脸,把狗粪塞了满嘴,浑身打的青肿。幸喜还有吴县知县,出来劝开众人,送他出境去了。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那一年八月中秋时候,天上慧星出现,大如鸡卵,有数十遭毫光,照耀如同白日,半月不散。京师里边又地震数次。钦天监奏道:“星现地震,主天下牢狱之中有冤枉之事,愿圣上颁诏,恩释无辜。”圣上依奏,遂命翰林院草成诏章,颁行天下,大赦无辜。无论已结证未结证、巳发觉不发觉,咸赦除之;敢有以赦前事来告者,即以其罪罪之。
是日,苏州府开读过诏书,这些官府遂出了示谕,要清监铺。那吴县有个当案孔目,姓赵名玉,原是读书人出身,与吉扶云为八拜之交,他遂将吉扶云的文卷援了赦,拿上去与张知县看。张知县素爱吉梦龙才名,又知他是冤枉,只因白理刑与他作对,不好放他。如今白理刑又充军去了,况又逢恩赦,张知县乐得作情,即刻叫禁卒,监中提出吉梦龙来,当堂释放。
吉梦龙出了监,走到家中,他的父母兄弟见了梦龙,又悲又喜,将从前的事,大家叙述一番。他父亲道:“我儿自去年七月初一日进监,到今年五月初一日出来,整整坐了十个月,好不叫我悬念。你儿子兰生无人抚养,你兄弟作主,过继陈家去了。闻他到是得所。”梦龙听说儿子过继,出几点血泪,遂将梦中之事说知,大家叹道:“原来俱是前定数,一日不多,一日不少,刚刚十月,岂非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乎。”梦龙道:“孩儿得脱牢笼,重逢父母,如梦忽醒。我想世间虚名虚利,有甚用处。幸喜父母康健,兄弟长成。我今死里逃生,意欲削发,披淄云游山水,受用些清风明月静里光阴。不识父母可肯容否?”父母遂开口道:“我儿受此一番挫折,大难不死,后来必有好处。何苦以有用之身而置之无用之地乎。若说心中纳闷,只可近处名山胜迹消遣一年半载回来。”梦龙道:“孩儿是个读书人,出门恐被人盘问,不如权时隐在空门,到乐得随处为家,可以游情山水,异日相机而动,再图进取未迟。”当日商议已定,明早遂去寻他一个相知和尚,道号藏密,要他同往杭州去游玩。藏密道:“杭州虽是个好去处,但你是个书生,不识释家规矩。若到了丛林里边,一事不知,如何使得。不如先往宜兴,我俗家在那边,朝夕可以照管。况荆溪山水之地,也尽可游玩。”吉扶云遂依了他,竟往荆溪不题。
再说易任,闻得吉扶云赦将出来,一吓一气,遂成了一个疯症,逐日在家胡言乱道,见鬼见神。家中鸡生两头,犬学人语,妖异百出。一夜,易任同妻子睡在房中,忽见一个大汉,黑面红须,走将进来,竟把他妻子扯去,就在房中地板上强奸起来。易任又吃了一惊。明早周氏起来梳洗,镜中一照,只见满嘴红须。众人共闻共见,他方惊为妖异,去报了官。张知县遂出签一枝,叫拿妖人易任周氏。及拿周氏到官,嘴上的红须一根也没有。知县说易任妖言惑众,遂将他夹起来。易任受不过刑,竟承认了妖言惑众。又打了三十收监。未及半月,呜呼哀哉。所谓名未列于爰书,已先登夫鬼录。当日易任既死,满城人人喜悦,遂编成口嘲一篇,嘲曰:
易任妻,生红须,三十毛板丧沟渠。学言犬,两头鸡,妖异百出鬼神啼。
人间虽绝奸玩种,地狱酆都受汝欺。
张知县恨易任平昔作恶,害了吉扶云,进将他房产入官,妻子女儿流徙边外,即日起了批文,解去不题。
却说吉扶云,同了藏密,到了宜兴地面。扶云遂说道:“我今到了这里,无人晓得我的根脚,不如隐姓埋名,换了道家服饰。你道号藏密,我就叫个藏智。嗣后你只呼我藏智便了。”藏密道:“我这宜兴荆溪十景,第一要算龙池,是个好去处。如今又是天下第一个真知识在那边开堂,法号玉峰,好不热闹,我们不免先到那里随喜随喜。”藏智道:“极妙,极妙。”二人遂收拾行李,一路缓缓而行。但见:崇山竣岭,绝壁飞泉,青松白鹤。说不尽的景致。行不上三十里路,望见一个寺院,走将进去一看,只见,匾额上写着“芙蓉禅院”四个大字。二人遂投了单,就在那里安歇,藏智遂往山前山后看了一遍。见有庞公三到亭、祝英台读书碑,遂不觉诗兴勃勃,提起笔来,就在那亭子上写了三首诗。
庞公三到亭:
庞公三到处,寂寂万山围。流水穿松径,闲云护竹扉。
峰头闻虎啸,天外见鸿飞。独坐空亭里,怀人竟不归。
岭路青葱入,经声满碧峰。
亭劳三到客,泉响再鸣钟。
松自开元种,云疑太古封。
同游探幽胜,夜宿青芙蓉。
祝英台碑:
为爱名山胜,松风不可裁。探奇重越岭,怀古一登台。
碑蚀相思字,云招作赋才。不知青嶂外,明月夜空来。
后写着云游道人藏智题。二人遂在那里宿了一晚。明日起来,吃了早饭又行。看看行了三十多里路,远远又望见一个丛林。苍松夹道,古杨成林,一个大古刹。藏智遥指道:“这个料然就是龙池寺了。”二人遂走将进去,乃是善权古刹。藏智问那小沙弥道:“你这里到龙池,还有多少路?”沙弥对道:“还有三十多里。”藏智道:“今日走不动,如何是好?”沙弥笑道:“此是十方丛林,你要住便住,那个赶你去。”藏智道:“但是天色尚早,无可消遣。”又拿了一枝笔,在那壁上题诗。诗曰:
仆仆萧然寄上方,凉风夜雨卧羲皇。
曾闻学士燃藜火,自笑书生礼梵王。
古殿石侵苔藓碧,空山云拥薜茎长。
浪游此后归何处,欲访机云向洛阳。
题毕,就在那里歇了一晚,明早遂行。一路观山玩水,直走到日影西沉。只见前面又一座高山,二人攀藤附葛,过了那岭。但见有伏虎石、洗心池、栖霞岭、龙眠洞无数好处。藏智观玩良久,叹道:“真仙境也!谁知你们这些僧人如此受用。红尘中客,争名争利,那得有此清闲。”竟把往日雄心,付之东洋大海。未几而明月松间出,清风竹里生。忽闻铁钟之声,从白云里边飘渺而来,藏密指道:“那边不是龙池大殿?这些僧人如今做晚课诵了。我们不免早些去投单。”二人走进山门,知客引他到客房里安歇,二人遂在那里闲住了半月有余。山中景致尽也受用得够了,但不能见和尚一面。一日,藏智闲走,到大殿上去玩耍,只见案上放着一管大笔,藏智道:“这样一个好去处,岂可无诗。且喜桌上有笔,我不免尽情一挥。”遂磨浓了墨,就在那粉壁上大书起来。
名蓝信宿静闻钟,箧里新诗寄远公。
水没山田千顷碧,香来宝座一灯红,
竹梧荫转通宵月,猿鹤声悲入夜风。
一枕诸天清梦远,壮心何必依崆峒。
后边题了法号。方才写完,只见一个和尚走来,乱嚷乱骂道:“你是那里来的这样一个野狐狸,全不知礼法。此大殿上乃大和尚说法之所,涕唾俱不许污了佛地,你如何敢把黑墨,龌龌龊龊涂得满壁,难道瞎了眼,不见和尚的示谕么。”直骂得藏智无言可答,只得赔笑道:“我是一时诗兴发作,有污殿壁。得罪得罪。”那小和尚听了,也不回言,竟入内报知。藏智见他进去,必有一番是非,急转身寻见藏密,说知就里。藏密大惊道:“我原叫你不要狂放。你还不晓得我们僧家的规矩,好不利害。若做坏了事,就要顶清规,烧眉毛、焚衣单、打竹篦。你今涂污了殿壁,若使大和尚闻知,岂不怪我们亵渎三宝,口口佛诞。你是未曾披剃,尚可无妨。我一个佛门淄流,岂不守禅门规矩。这怎么处?”藏智想了一想道:“师兄急也无用。如今事已至此,依我看来,不如走为上策。再若迟延,恐有不妙。”藏密听了无法,只得收拾行李,奔出山门。正是:
仓忙不择路。欲免是非门。
不意是非处,花枝别有根。
那个小和尚,见人在殿上写得花花绿绿,骂了一顿,遂气忿忿入内,要禀知大和尚。走入禅房,不期大和尚已在定中,遂不敢惊动。立了一会,只得走出,寻见当家长老,说知此事。当家的听了,大怒道:“佛殿乃十方瞻仰之地,岂可容人涂污。可知这人是那里来的?又系何人口口?”内中有一个和尚道:“这人非僧非俗,在此半月有余了。”当家的道:“既在此半月,只问知客。”使人叫了知客来问。知客道:“此人是道僧藏密同来投单的,不晓得他如此狂妄。”当家的道:“快去拿藏密来问。”还有几个和尚来拿藏智,走到安单之处,行李全无,方知走了。一众和尚气他不过,料走不远,竟一阵赶来。赶了十余里,方才赶着。不容二人分辩,一索扣了,推推扯扯,走回原路。不一时走入山门,当家的喝骂藏密一番,只候大和尚发落,遂牵他二人来见大和尚。
原来这大和尚,法号静玄,在山中焚修五十余年,已是八十余岁。能知过去未来现在,了人生死。故此远近闻知。多少士宦,拜为弟子。因龙池古刹,少个道行高僧,特请他来开堂设座,讲法谈经。时常入定,定中必有所见所闻,说的都是些未来的祸福。众和尚带了二人,立候了半晌,只见老和尚在禅椅上开言道:“善哉,善哉!这段因缘必须了却。”因叫过藏智道:“吉秀才前程远大,何必自弃自堕?淄流之内,岂汝放诞之乡。”藏智听了大惊,知是一尊古宿,连忙长跪近前道:“弟子吉梦龙,赋命凉薄。近遭无佞陷身致死,折散鸳鸯。因思尘中野马,总属虚浮;一线灵光,有时寂灭。故此弟子欲依佛而修身,欲修身而证道。不意方才大和尚乃许弟子前程,勿为自弃。只不知大和尚何所见而云焉,何所闻而遽许也?”静玄道:“尘缘未断,事业方新。虽云无佞之灾,公冶长实非其罪;虽云鸳侣分飞,久后当还合浦。你说依佛而修身,何不从圣贤而立节,方是奇男子。老僧岂作饶舌,必有见闻而云然也。此时天机岂宜尽泄。目今圣天子宵旰不遑,求贤思治,吉秀才宜早行。我有偈言,汝当记之:
遇猿开石壁,拜义水边王。名改方成就,红丝未许凰。
降祸应知福,干戈定四方。同榜难知觉,贤哉是货郎。
藕断丝还续,门楣下嫁良。一朝相聚处,三代实风光。”
玄静念完,道:“吉秀才速去,毋在此停留。我入定矣。”说罢,双目紧闭。吉扶云听得惊惊喜喜,向着和尚拜了四拜道:“弟子蒙和尚慈悲,若果如言,敢不志心顶礼。”拜罢起来,恐忘偈言,遂取笔录记衣底之上,以志不忘。众和尚知他是个好人,不敢怠慢,遂留他二人住了几日,二人方才出门,一路而去。
吉扶云道:“我蒙大和尚指教,自宜遵命回家。但我游兴未减,还须借重,引我一游。如今龙池已到,再有何处可以消遣?”藏密道:“此处有张公福地、玉女仙潭,俱是宜兴的胜境。既有游兴,只得奉陪。”两人一路说说笑笑,雇了一只小船,来游张公洞、玉女潭二处。二人到了,果然好个去处。怎见得?但见:
千山兢秀,万壑争奇。千峰竞秀,层峦叠嶂黛参天;万壑争奇,一派湍声清缭绕。苍松古柏遍山中,
曲径幽闲人迹少。行到山穷,忽听木鱼声梵语;走来水尽,微闻清磐唤迷人。猿啼隔涧,鹤唳长空。最骇
者虎啸,千山俱应;极怕者龙吟,万水皆潺。攀藤附葛,至绝顶而似顶云;曲膝躬腰,探山者有入仙境。
千年旧寺,寻读断碑知古刹;万载丛林,问求那刹话前朝。人生到此世缘尽,一种清凉别有天。
二人终日在山中寻幽探景。藏密原是僧家,习以为常,不足为异。这吉扶云自小钻研笔墨,何曾晓得山川秀美一至于此,走一处不禁狂呼长啸,到一处必要留题。到了张公洞,遂题一首,以纪其胜。道:
晓发悬崖列炬行,洞云憨卧可逢迎。
仙琴月落泉空锁,丹鼎烟寒树独明。
自谢看山因有赋,空教咤石忽传声。
扶藤偶得前来路,犹记霜花点客程。
游了张公洞,又游玉女仙潭,题诗一首道:
玉女虚无丹鼎空,人歌人哭画图中。
猿啼峭壁千山雨,鸟啄寒林一树风。
草色倒摇波底绿,霜花斜拂石边红。
当年胜迹今荒地,依旧青山点画工。
吉扶云自此日日题诗.无非发泄胸中傀儡不平之气。
一日,游到一处山中。藏密一时行走不动,见旁边有块青石可以歇息,遂同坐下。吉扶云也坐了半响,因见前面青山峭壁,俨然如画,一时神情欲舞。因对藏密说道:“师兄既然身倦,难以登临,可在此等我,我自去游玩一番就回。”说罢自去。这藏密独坐青石之上,听了些鸟语,闻了些花香,到也悠悠自得。不觉日已过午,看看日又将西,只不见吉扶云走来。遂等得不奈烦起来道:“从来书呆,呆不至此。也不想回去还有许多路程,若迟了怎么处。”只得立起身来,四下张望,绝无人影。因想道:“莫非贪看好景错了路头,技不着路,到叫我在此瞎等,这怎么处?”又想道:“若果错了路径,有我同走还好山庵借宿,他一个在家人,庵院怎肯留宿。我今要去寻他,又恐怕他来寻我,两下遇不着岂不误事。”只得又坐下。因又想道:“古人刘阮误入天台,得逢仙女,他难道亦有此事么?”又想道:“他一个薄命书生,怎有此奇缘,这是我的呆想了。”想来想去,只不见来,却见日色西斜,一发着急。忽又听得远山虎啸,深树猿啼,乌鸦寻宿。藏密一时心慌,害怕起来道:“我今在此深山丛木之中,阴气已升,岂可在此久住,怎顾得他。莫若走离此地,在大路上等他。”遂忙忙走出山径。又立了想道:“这事有些奇怪,莫非他独自误入险穴?倘有遭伤,这又怎么处?”只得又等了一会,渐渐日近西山,无可奈何,只得奔回宿处。一夜着急,不曾合眼,等到天明就入山寻找。一连找了三日,绝无影响。拟他受虎狼之害,暗暗伤心,叹息不已。道:“书生薄命,一至于此。我今只得报知他父母罢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数:半生落魄全无用,一日时来口口口。只不知吉扶云端的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涉水登山消尽胸中磈礧 观风问俗茫然鹘突惊疑
话说吉扶云,因爱山中秀丽,别了藏密,遂独自一个,随着路径,左弯右转,见有景致的所在,不觉心旷神怡。不是登高眺远,就来寻胜探奇。看了悬崖峭壁,只恨不曾带得笔墨,不能题诗,竟在山中流连忘返。随步闲游,正游到兴来,忽见石壁上跳下一个猿猴,竟跳到他面前,一连几个筋斗,向前打去。吉扶云见了,不胜欣欣喜喜,立着看他。只见这猿猴也自立起身来,将前两足而拱立着不动。吉扶云举步行来,他又一路筋斗打去。吉扶云立住,他也立住,竟象相引迎接的一般。吉扶云心知有异,遂跟他筋斗,一路走来。走到峭壁之下,仰面一看。只见壁上藤萝挂满,瀑布垂帘。那猿猴一筋斗打去,打在峭壁之上。忽然一声响亮,峭壁分开,这猿猴入内拱立。吉扶云惊惊喜喜,走到壁裂之处,不敢径入。那猿猴见他不走,又向前打了几个筋斗,仍又立着。吉扶云见此光景,忽想起大和尚的偈言,“遇猿开石壁”,料想此中绝非险难之地,何不进去领略一番也好。遂走入壁来。那猿猴见他走入,又一路筋斗,直打向前,吉扶云竟一路跟来。先前入米,还不十分明爽。走不半里,却是明爽无常,与世尘迥别。吉扶云立定细看,只见:
依然是天地,日月淡生光。溪水明流净,膏苔砌石旁。桃花分夹岸,兰芷发山岗。
琼芝随路长,瑶草遍苍黄。寂寂无人到,幽幽有鹿獐。莫言闾阖远,阆苑足堪当。
吉扶云看了多时,真乃玩之不足,乐之有余,随着桃花逝水,逐步行来。忽见这猿猴在前面,见了—株桃树,攀援而上摘桃子吃。看见吉扶云走近,遂摘了一个,望他身上掷来。此时吉扶云走了半日,正有饥色,见他在树上吃着桃子,已是垂涎。不期他竟知人意,摘了掷来,连忙拾取,拿在手中,鲜红可爱,喷鼻罄香。因想道:“此地不远,为何各有阴阳?适才那边,树上花正吐芬,来不半里,此处桃熟,岂不奇异?我正饥渴,岂非凑巧?”遂一口咬吃。吃完,顿觉精神清爽,腹内不饥。正仰面看着树上,意欲再讨个吃。只见那猿猴在树上,朝着他笑嘻嘻的口吐人言道:“吉扶云,你今有缘,得我引进。我有书一卷,你可在此熟习,日后必有应验。若要出去,只看桃花结果,方是你出头日子。”说罢,在桃叶底下取书一卷掷来。吉扶云听得,惊惊奇奇,将书接着。打开一看,上面俱是布阵行兵书符咒语,以及攻取进退埋伏之机。不胜大喜道:“我吉扶云侥幸得此兵书,敢不拜谢老猿之赐也!”遂伏地四拜。立起身来看那树上,那里有什么老猿。遂又惊惊喜喜,疑他非猿,实系仙圣。却见前面石岩之下,有一小洞,仅可容身。遂走入洞中,坐在一片石上,细细玩读,又细解悟。先前初读,甚觉聱口屈齿,难于记诵。工夫用久,渐渐纯熟,纯熟之后,渐渐会意起来,会意之后,不觉手舞足蹈,畅然贯通。不题。正是:
天书岂易少人知,熟习之时王者师。
亏得老猿相接引,仙桃涤洗去愚资。
吉扶云在洞中,熟悉多时。一应兵机,胸中了然。要想出去,争奈桃花尚未零落,焉得结子。欲寻出路,却是四门石壁,无路可走。只得安心坐在洞中,复又诵读。只因吃桃子之后,只觉身不寒冷,腹不知饥,故此身心俱安。又读了多时,复又起身走向树下。却见桃花已谢,子实初生。心中大喜。回身入洞,要取那本天书。谁知这书在石上,已粘揭不开,再揭不出;若是揭重了些,纷纷俱碎。心下明白,方知不肯传与人间,只得撮土为香,望空礼拜了一番,然后找寻出路。再一看时,那些桃花流水,石上藤萝,不知去向矣。止有一道亮光,有路可行。只得依着亮光,随藤而走。
走了多时,只觉半明半暗,非雾非烟,一个身子只觉飘飘然有凌云之态。幸喜得有路可走。又走了多时,渐觉烟雾渐消,得离幽谷。吉扶云忙回头一看,并不见有甚么重山叠嶂,翠岭横云。又将四下一观,却见村影人家,扶疏历落。
遂立住身子,呆看了半晌,竟不知这是甚么所在。一时无人可问,只得向前又走。又走了半晌,直走得黄土飞扬,灰沙扑面。因暗想道:“从来南方地平土湿,北地风高土燥,才是这般。为何如此光景?这是甚么缘故?”只得暗自沉吟,低头又走,要寻人家问明去路,好见藏密。又走多时,才见有群人走来,却是男妇夹杂,携男挚女的走来。吉扶云细细问明去处,直吓得魂不附体,胆战心摇。你道为甚么缘故?
原来此时已是崇祯三年,水旱不均,山陕两处,雨水全无,一连三载,斗米六钱。良民饿者填满沟渠,难忍饥饿的尽为盗贼。先前止不过抢掳食物充饥,到了后来,三五成群。内中自强悍的,不畏王法,聚结成党,劫掠财物起来。他得了财物,又将财物施散饥民,这些饥民,俱来附合,可以得食,又可肥己,怎肯顾念君亲。先前还是抢掳富室,到了后来竟攻州破县,劫掳府库钱粮。一时官兵寡不敌众,又且承平巳久,人不知兵,亦且变乱,各人要保性命,谁肯出力忘生。故此闻贼一来,官长早已出城躲避,随他劫杀焚烧。一时有名的强贼,如过天星、蝎子块、九条龙、老回回、独行狼、罗汝才、张献忠、李自成等,聚集有十余万贼人,分立了七十二察,各有头目。东边流到西边,南边流到北边。只因他志在劫取,不占城池,流来流去,故此人叫他流贼。文书血片进京,发遣大臣征剿。无奈这些官员,俱系白面。平昔窗下揣摹忠君爱国之念,尽是纸上空言。到了今日,忽然使他对敌厮杀起来,谁肯将性命弃舍。故此内外文武商议了一个计策,见崇祯是个仁慈之主,各上条陈道:“天地以好生为念。目今流贼,俱系子民。只为饥寒所迫,沦于盗贼之中。推其本心,实有无可奈何、不得不然之势。目下救荒是第一策,安抚是第二策。安抚、救荒,仍然子民,岂非体上天好生,抑且宣陛下之洪德。共襄盛举。”
崇祯深以为然,着该部施行。一时旨意下来,即着各省府州县官,一面赈饥,一面安抚。谁知赈饥只有虚名,安抚反招实祸。你道为何赈饥说是虚名?只因上侵下剥,官吏开销,饥民仍是饥民。乃至三军行动安抚盗贼,岂不知兵法有云,不战而降者诈,不致于死地者其心不泯。这些盗贼,若见官军众多,料不能敌,只得受抚。官军见他肯抚,自以为万世功高,遂不辨真伪,一概安抚,叫他去做好民。谁知这些盗贼,做过这件没本事的生意,怎肯死心塌地复为良善。受抚之后,依旧屯聚。故此东边抚了,即上本邀功,谁知又反了西边,以致攘成不可扑灭之势。到了后来,有不肖官员,竟要买静求安,将赈饥的钱粮,反去买贼来受抚,安抚有功,即打点转迁了平静地方,免受此累。又有一等官员,邀名沽誉,名为杀贼,实系赶贼。这赶贼之法,其害尤甚。先前盗贼大半盘据深山偏僻之处,今遣大臣统领大军要来征剿,众贼弃了山寨奔逃。谁知官军不敢进前追杀,只在后面百里之远,虚张声势的赶来。盗贼东流西流,官军东赶西赶,直赶得这些居民百姓,听见贼来,俱携男抱女,弃家逃难。
这日,吉扶云因见民风土俗,暗暗惊异。见了这一群男妇走来,遂立在旁边,看他将次走完,拣内中一个年长的,拱一拱手问道:“请问老兄,小弟要到宜兴县去,从那条路?”那人见他象个读书人,不敢轻慢,也拱拱手道:“你是南边相公,要问路程。我这山西地面没个甚么宜兴县。”
吉扶云听了,错会了意道:“老兄住在山西,学生从山中出来,要寻旧路回去,故此动问。就是老兄住在山西,同在一县,就是山东、山南、山北料想总是一宜兴县管的地方,怎么这等吝教,不肯指引学生?”那人道:“我是实话。我且问你,你这宜兴县是那省那府管的地方?”吉扶云听了笑道:“这又奇了,难道南直隶应天府所属常州府管的宜兴县,你就不晓得,还要问我?”那人听了,不住的将他上下估看了半晌,笑说道:“南相公,你还是真是戏?是醒是梦?我这山西地方,离你南直隶有三千余里,怎么在我地方问你的去处?岂不梦人说梦。这等离乱之世,流贼杀来,各顾性命要紧,谁奈烦与你这等梦人说梦话。”说完,一径自去。吉扶云听了,直吓得目瞪口痴呆,手足无措。见这一阵人去远,自己也想要走。怎奈混身似瘫软的一般,半步也行走不动,只得坐在地下,暗暗寻思道:“怎么天下有这等奇异之事?我在山中虽读兵书,也还耽搁不久。就是看完寻路走出,也还走不多远,怎么就离了三千余里?就是叫我吉扶云日夜不停脚的走路,也要走他两三个月。还是这人不肯指引,造此荒唐之言骗我?我莫若在此等个人来再问,自然明白。”怎奈一时再不见有人行走。因又想道:“我看这人也还算个老实。说甚么乱世,又说甚么流贼杀来,这是甚么缘故?这般说话,叫我实是不懂。一时又没处问人,这怎么处?”因又想道:“我在山外,别了藏密,叫他等我。我被老猿指引,开壁读书。方才这人说我梦人说梦。若说是梦境,我读的这卷书,记诵得透熟,朗朗可诵,岂是作梦?”
一时想来想去,再想不出。忽然想道:“是了,是了。静玄和尚偈言‘遇猿石开’,如今已应其言。这是个幻境,若从幻境想来,以幻想幻,则我此身当时已在幻中,故此所见所闻,一切是幻。若山中之遇老猿.目中所见之桃花溪水,以及出来之若云若雾,飘飘忽忽,顷刻走了三千余里,岂非幻中之幻。今兵书已熟胸中,将来必有所遇,能得施展,又岂非幻中之真也。这等看来,方才这人之言,不是哄我。”想到此处,心中不胜欢喜。又坐了一会,忽然一想,不禁两泪交流,放声痛哭道:“我吉扶云这等命苦,忽遭无妄之灾,丧失娇妻,抛离父母,兄弟难亲,兰生不知下落。这还是幻中之幻?或者将来父母兄弟儿子还可有相逢之处?只是我这幻中之真孽身躯,将来何处安排着落?如今三千里外,举目无亲,身无半文,在这一片荒郊野外,何处存身?何处立命?即要回去,以三千里程途,说不得胼手胝足,冻裂肌肤也要回转家乡矣。无奈腹中饥饿,行乞告求,将来谅亦不勉。只是方才那一阵人,俱是流离逃难之人。倘我前行遇贼,这又怎么处?”一时想到此,不胜痛哭。正是:
此时此际万分难,愁目难禁眉苦攒。
自古英雄遭折磨,盘根错节是千般。
吉扶云一时想到幻中之真孽身躯没处着落,进退无门,在地痛哭流涕,要等个人来回信。忽见前面,有个人骑着驴子,后面跟随一人,远远的行来,不一时到了面前。吉扶云拭了眼泪,立起身,拱手问道:“老客长,晚生穷途,迷失路径,望求指明。”那个人在驴上听了,忙将他一看,只见他:
年轻儒雅,白面书生。年纪只好二十四五,愁来到有十二分。一顶飘巾,歪斜倾圯;两行眼泪,横滴
胸襟。苦在心头,欲述难于尽说;相逢腼腆,无端岂敢多陈。允系暂时落薄,诚然岂是常贪。远看三分傲
骨天生,近视一种凌云自在。果是令人可爱可怜,端的使我能钦能敬。
那人忙跳下驴来,拱手道:“老兄口音是南直隶人,是我乡亲了。想是被流贼冲散,失了伴侣么?”吉扶云一时不便说出真情,道:“晚生正是为此,衣被尽失,在此进退无门。请问老丈高姓尊名,今欲何往?”那人道:“小弟徽州人,姓汪,俗号百万,在外行盐。只因有些帐目在此山西地方。近见流贼作乱,特来讨取,今已弄清。如今要往都中料理小儿入场事体。请问老兄高姓贵表。若不弃嫌,何不同弟进京,进京之后再同回去。一则使弟途中有伴,二则老兄无资斧之虑,不识兄意如何?”吉扶云听了大喜,不便说出真姓名来,只说道:“晚生娃云名从龙,若得老丈携带,愿侍左右。”汪百万见他肯去,满心欢喜。因叫家人牵了驴儿,两人同去。一路说说笑笑,问长问短。知他是个秀才,一发欢喜。走到热闹之处,汪百万身边有的是银子,遂雇了牲口与吉扶云乘坐,一路而行。只因这一行,有分教:贫民无端身发迹,坚心守义苦辞婿。不知此去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念前妻坐怀不乱 为爱女欲结丝萝
话说吉扶云,一时不便说出真名,随了汪百万同行而来。
原来这汪百万,是扬州第一个盐商,到处驰名。到码头热闹之处,就有商人相请。不是做戏请他,就是接了名妓相陪。一日,到了大名府,寻店安歇,早有一众盐商闻知,争先迎请。汪百万再三推辞,众人那里肯依,一连吃了数日的戏酒,吉扶云亦在其内。这日汪百万发了狠,回绝了一家。怎奈这家见他不肯赴酌,竟备了一席盛酒着人送到下处。又选了大名府几个出色的名妓来陪酒。汪百万无可奈何,只得要领主人之情,开怀畅饮。又当不得妓女趋承,竟吃得怡然乐然,酩酊大醉。这几个妓女如何肯放,竟一同拥入醉乡,不知谁醉谁醒矣。内中有个妓女,名唤翠凤,年方二八,正在妙龄。因见吉扶云年青俊雅,十分留意。吉扶云虽与他谈笑,并毫无半点轻狂。翠凤只认他是腼腆,有人在席,所以如此。及至众姊妹同了汪百万归房,主人已经别去,单剩他二人,翠凤只得开口笑说道:“酒已阑矣,夜已深矣,郎君岂不知嫌夜短之句乎?”吉扶云也笑道:“相逢无俗事,止许话清谈。至于夜长夜短,何足计较。美人自去安枕,学生尚欲挑灯。”翠凤道:“贱妾虽系菲容陋质,不足以动君子。但邮亭适兴,亦情之所有,郎君何相拒而沦人于不情,妾所不解。”此时吉扶云非不爱他姿色俏丽.言语动人。但心中想起素娥,夫妻恩爱,怎肯为一妓女丧义。故此任他戏谑,只心坚如石,绝无邪念。因问道:“我看你体态姿容,实非他比。你是何处人氏,为何失身风月场中,填人不满之欲?”翠凤见问,不觉愁容泪滴,说道:“妾看郎君,坚持守正,其中必有隐情,妾亦不敢强矣。既蒙垂问,实有交浅言深。妾是苏州府人,良家子女,父亲易任,不幸家中遭变,母子流徙,这李妈将银子卖我,我岂愿为。”吉扶云听了,暗暗点头,遂取了一部古书,看到天明,也不与妓女说知其细,明早,只见汪百万起来,梳洗已完,着人来请他吃早膳,他尚端然坐在那边看书。出去吃完了饭,汪百万遂打发歇钱。二人出门,写了头口,一路进京。
不觉光阴迅速,在路行了二十多日,早到北京,遂寻下寓所,汪百万就去看儿子汪万钟。忙忙走到贡院,前去问人。有人认得万钟的,回他说道:“那汪万钟已于月前得病身亡了。”
汪百万得了这个信,痛哭不巳。回至寓所,见了吉扶云,只是大哭。吉扶云道:“老丈为何如此悲伤?”百万也不言不语,只是嚎啕大哭。被吉扶云再三苦问,他遂说道:“我那万钟儿子死了不打紧,又丢去数千银子。如今监里边一个缺,又无人顶替,岂非人财两失了。”吉扶云劝道:“令郎不幸,也是天数。钱财小事,不必挂怀。但小生多蒙老丈高情,一路到京,谊比至亲,情同骨肉。若说监中的缺必须要人顶替,小生就拜老丈为义父,顶了令郎的名字去考如何?”汪百万方才欢喜道:“若得如此,则我无子而有子矣。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可有悔。”吉扶云道:“大丈夫作事,千金易得,一诺难移。若是老丈不信,就此拜为义父。更名汪万钟。”汪百万大喜,遂受了他八拜。
过不多日,正当秋月,吉扶云顶了汪万钟名字,随众入场。且喜云游四方.胸襟开阔,果乃文心潮涌,一泻千里。完过三场,到了榜发,已高高中了十一名举人。汪万钟十分欢喜,为他不惜银钱,十分荣耀。到了春天,又值会试,吉扶云照例进场,轻轻的又中了进士。到了三月三日,金阶对策,深切时弊。传胪唱名第一甲第一名状元汪万钟。圣上见汪万钟正在青年,龙颜大悦,遂赐金花御酒,送归府第。吉扶云到此,深感汪百万提携之力,拜见汪百万如同亲父。正是:
移花接木信乎天,苦尽甘来发少年。
不是一番盘错处,焉能直达九重前。
汪万钟钦赐游街,人人称羡状元美貌异常。到了第三日,在一个大人家门首游来,不期被一众家人拦住,要他下马,吵闹起来。却是为何?原来这个大人家姓何名用,江西吉安府人,由进士出身。为人外貌谦和,内实严峻,历官显要。止因魏党弄权,他曾谏疏削职。新天子登位。削除魏党,将他亲召来京。又因召对中旨,遂入阁办事,一时荣贵已极。所缺者,年已望六,尚无子嗣。夫人熊氏,在四十上下忽生得一女,夫妻如得异宝的一般,将他爱惜有如性命,职名友鸾。自小教他识字,长而能诗,以及女红之事,无不精美。却又生得赋性良淑,貌比夭桃。何用见他年已渐长,一向留心为他择婿,以娱晚景。每每在宦室中寻求,无奈这些宦室之儿,袭祖父之遗荫,不是娇奢淫佚,就是慒懂憨顽,竟无一人可意。若求之贫贱之家,虽有文才貌俊,却又不肯自屑,故此将他婚事蹉跎,年过二九,尚未字人。那何用一旦荣幸入朝,深以为长安游侠才美风流聚集之所,恣心选择。却又因国步艰难,军兴傍郡的时候,只得又将择婿之事暂且搁起。虽是搁起,仍默默关心,又无一人可择。忽见新科状元汪万钟,年貌相仿,又知只鳏,遂十分注意,与夫人相商,欲效前人所为,使人搭了一座彩楼,等状元游街招赘。到了这日,一汪万钟正然游来。你道他怎生模样?只见他:
三百华雄领袖,乌纱白面唇红,簪花披彩过途中,盍道状元还幼。
绾定丝缰来去,抬头回顾匆匆,死灰久已原要终,岂可便言婚媾。
汪万钟一路游街而来,到了这条街上。忽见这家门首,两旁立着青衣。再抬头一看,却见一众使女,簇拥着一个美貌女子在高楼之上,有若笑若迎之态。但不知为甚缘故。且将马首红丝绾定慢行。你道那楼上如何?但见:
一座高楼结彩,两行侍女齐分,麝兰暖暖透霄云,仿佛似偕秦晋。
满抱彩球微晒,轻移莲步殷勤,抛将此去中郎君,会合在风流阵。
汪万钟在马上,见了这些妇女,知是宦室人家看他游街的,遂不便再看,因低头策马,急欲走过。不期才到楼前,忽被楼上有一件东西打入怀中,吃了一惊。正要开言发作,早是门首笙篁迭奏,鼓乐喧阗。一阵青衣家人上前,牵马的牵马,撮拥的撮拥,要将汪万钟撮拥下马来。汪万钟着急,忙喝道:“我是新科状元,奉旨游街,你们是甚么人,敢如此大胆阻我去路!”忙叫跟随打逐。那些跟随的俱不敢动手,在旁嬉笑。汪万钟一发着急,大声喝骂。怎奈鼓锣之声直吹打得震耳,俱听不见。只见大门之内,又走出几个齐整家人,到马前禀说道:“状元老爷恭喜贺喜,我家太师老爷在厅候见。”汪万钟见说是太师老爷侯见,只得将怒容收敛,问道:“是那一位太师老爷?”家人道:“家太师老爷姓何。”汪万钟道:“原来是当朝何太师老爷。”只得下马,一路吹打而入。进了大门,往内一望,只见大厅上摆设十分齐整。何太师见他走来,遂走到滴水檐前,将手一拱。汪万钟见了,连忙一躬,急趋厅中,使人铺毡拜见。何太师笑说道:“贤契今日走马上苑,原无接见之礼。但是老夫有一事相商,此礼略宜以侍。”汪万钟只得朝上作了四揖。旁边转过一人,何太师道:“这是敝同年王司马。”两人见礼毕,分上下而坐。汪万钟深深一躬道:“晚生荷蒙圣恩,叨列群英之首,遵行旧典。俟事竣之日,即当拜谒,恭聆面命。不意走马不知回避,以致惊动老太师朝罢休息晏安。幸不加呵责,反赐召见,正不知有何见教?又不知何故设此鼓乐,使晚生惊疑不安,是何缘故?”
那王司马接笑说道:“原来状元尚不知老太师的盛意。学生说明,只怕状元百拜台前,亦不为过矣。状元既系不知,学生只得要直说了。老太师秉执朝政,分理万丝,悉出自裁,朝乾夕惕,不待言矣,焉敢以私己之事萦心。今以私已之事萦心者,老太师年将耳顺,尚乏箕裘。幸喜膝下承欢,掌珠娱悦,已在笄年。若以老太师门楣,岂无臣婿,只因老太师过于慎重,无论士官豪华,难登坦腹。欲求之孤寒隐逸中,并无一人可以入选,至今犹然待字。所以老太师未免萦心,不敢少懈。今幸圣天子聪察,特简状元,真可谓才美俱优矣。是以老太师不胜心动,意欲收入门墙。又无奈老太师闺秀,独得山川所钟,素擅才华,诚恐有才者未必有貌,不肯妄结丝萝,即老太师将状元极力揄扬,终无全信。故此,老太师一则为爱女心肠,二则羡状元之才之貌,诚恐捷足者负之而去,故不得已效前人之所为,设立彩楼,以邀天赐。不意果邀天作之合,小姐彩球,抛中状元。真不啻乘飞玉倩,坦腹东床,使小弟柯斧其中,实有荣施矣。”
汪万钟听了,只急得一时没法,只得说道:“晚生赋命凉薄,糟糠弃捐。今虽侥幸,焉敢以一第之荣即忘旧侣。此心已作死灰久矣,岂敢复萌此意,有玷老太师门楣,有辜盛心。尚容荆请。”何太师见他不允亲事,勃然变色。王司马在旁,再三苦劝道:“状元不可过执己意,自来鸾胶续断弦,亦乃古今之常,非出负心。幸勿负老太师一片殷殷之念,曲从为便。”当不得汪万钟力意推辞,宁死不从,道:“欲就此婚,除非前妻复生,与他说明方可。”何太师听了大怒,拂衣而起。分付一众家人:“不许放走,我自有处。”说罢入内而去。正是:
一团好意丝萝托,指望东床坦腹人。
谁料他心别有意,推三阻四不朱陈。
汪万钟见他入内,即欲辞出,当不得一众家人欵住不肯放出,已将重重门户关锁。汪万钟此时,又好气,又好笑,早被王司马扯他同入书房中,慢慢劝说道:“状元不可固执,须知士途窄狭。况且这段姻缘,实称佳偶。将来花团簇锦,占尽人间之乐,还宜应允。岂不知相府炎炎,毋贻后悔。”汪万钟听了,只是摇头不从。王司马无奈,只得告辞退出。众家人领太师之命,竟不由他出门。真是笼中之鸟,插翅难飞,只得坐在里边。外边人见将汪万钟抬进竟不放出,部里观政馆选缺了状元,有风力的科道两衙门,交章合参。怎奈何用势焰通天,不放在心,竟把本章留中不发,外边也无如之何。万钟一坐就是三月。一日偶翻书案,翻出一本新科叙齿录来。他道:“我自中了,到没有看这同榜是些甚么人。”遂摊开,从头一看。见自己名下刻着徽州籍贯,因想道:“这个毕竟是我义父将他籍贯写去送与书坊的了。”他遂叹口气道:“我吉梦龙飘流半世,不能耀祖荣宗,反借别人的名姓移花接木,这般命薄。”又看到二甲进士吉梦桂,系苏州府吴兴县生员。他遂以手加额道:“谢天谢地,可喜我兄弟也是同榜。但是我如今更名改姓,我却知他,他却不知我。今又监禁在此,不得一面,如何是好。”
他又看到临了一名卞兴祖,系陕西籍,年方十六岁,只他年纪最小。因赞道:“这是甚么人家,养这般好儿子,小小年纪就登皇榜。想我吉梦龙销禁空房,不知何时得出,反不如他们快活。”
看官们,我且不说汪万钟如何出来。且说那吉梦桂,自中了进士,见榜上并无吉梦龙名字。他知哥哥流落京师,逐日访问,再无下落。心中好不纳闷。一日,坐在寓中,见一个同年来拜,他乃是陕西人,姓卞名兴祖。那个卞兴祖一走进门,见了吉梦桂,纳头便拜。吉梦桂连忙扶住道:“年兄如何行此礼?”卞兴祖道:“老先生可是苏州府吴县人么?”吉梦桂道:“正是。”“可是姓吉讳梦桂的么?”吉梦桂道:“正是。”说罢,兴祖又拜。梦桂只得连连答礼。兴祖遂道:“父亲在上,恕孩儿不肖之罪,久离膝下,有失承欢。”
梦桂惊问道:“你姓卞,我姓吉,并无瓜葛。况我是苏州,你是陕西,相去三千里之隔。此言从何说起?”卞兴祖又问道:“令尊大人可讳存仁?令堂可是张氏么?”吉梦桂道:“正是。”又问道:“老先生可有亲子么?”对道:“有。”“可有令正么?”对道:“有。”卞兴祖遂放声大哭道:“原来爹爹续娶了母亲,就不认孩儿了。”说罢,又哭。吉梦桂遂劝道:“实不瞒年兄说,小弟妻子蒋氏,乃是一线夫妻,并非续娶。幼子玉儿,方在襁褓。或者天下同名同姓的人也尽多,年兄不要错认了人。”卞兴祖道:“天下的人可以假得,难道文书也会假的!”遂于袖中取出一张承继文书。吉梦桂取过来一看,惊讶道:“这个字迹果然是我写的。”但见上写道:
立承继文书吉梦桂,幼子兰生,年方六岁,因母身亡,无人抚养,情愿承继到本县陈宅为子。
承宗继嗣,系是两愿,并无反悔。此照。
后边写了三代籍贯。吉梦桂看了一遍,因想道:“可喜可喜,原来就是我侄儿兰生。”他遂对兴祖说道:“我非你的父亲,乃是你的叔父。你父亲名唤梦龙。因你母亲易氏死后,被那易任与他作对,送了三百两银子与白理刑,遂将你父亲夹了两夹棍,问成死罪。你那时年纪尚幼,无人抚养,当日是我认你为子,写这承继文书。”吉梦桂还未说完,只见那卞兴祖在地上乱滚乱哭道:“原来我的父亲死了。”梦桂连忙挟起,替他拭干了泪,劝道:“贤侄不必痛哭,你父亲还没有死,幸遇朝廷恩赦,把他赦将出来。”兴祖便喜道:“如今在那里?”梦桂道:“只因他要出去游山玩水,飘泊江湖已有六载。我前日闻他进京来,我这几日到处访问,并无踪迹。且问贤侄,原当初是承继陈家的,如今又缘何姓卞?”兴祖道:“我继父卞有良,原系陕西毡货客人,继母亡过无子。他偶然买了些货物到苏州去卖,就落在陈家行里。他见我生得乖巧,遂与陈家讨了承继文书,带我回去。不幸他于三年前又亡过了,因此我取了承继文书,来寻亲生之父。不意我父亲又流落在外,必须要即日上表辞官寻父。就踏遍了海角天涯,必须要寻着他才住。”未知卞兴祖寻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何小姐劝父存余地 强大梁夜卧感罡氛
话说卞兴祖,只以为吉梦桂是他父亲。及至说明就里,方知是叔。一时悲喜交集。所喜的,知父亲尚在;所悲的,流落天涯,一时不能见面。只得与叔父说些往事,且按不题。
且说汪万钟,被何小姐抛中彩球,不问他情愿不情愿,抢了来家,强逼成婚,怎奈汪万钟说是前妻虽死,义不可失,抵死不从。何阁老一时恼怒,欲要处他一个尽情,只为自已无子,止生得这个小姐,叫做友鸾,自幼读书,长通文墨,为父母所钟爱,要与他招个才美之婿,向来无一可儿。今知新科状元年纪还轻,遂高高兴兴使人搭了彩楼。这小姐也见状元人物秀美,心中暗喜,竟将彩球抛着,抬入府第,指望成亲。谁知汪状元不允,却是父亲以势位压他,要害他性命。只得从容劝解道:“儿女婚姻,必以好合方成佳偶。彼今推阻,或者可俟将来。况且彩球一事,通国皆知。孩儿已许身矣,岂可妄加祸辱,遗笑于人。莫若待之,以顺其性。”何用听了,怒气稍平,道:“可奈这畜牲自恃新进,不知仕途艰险。我今有处,使他历尽艰辛,那时不怕不来求我。”
主意已定,将汪万钟禁在书房,不许出入。一时众同年不服,各要上本,却惧何用威权,不敢轻试,只得罢了。汪万钟又气又好笑道:“他禁得我身,禁不住我的心。且看他将来如何奈得我何。”一日,在书房中气闷不过,作诗自遣道:
坚心一点守孤帏,岂畏岩岩相府威。
不作萧郎贪美玉,凤台留滞不思归。
写完,置于案头,吟哦了数遍。不期书童送进饮食,被他窃去,呈与何太师。何太师见了,十分恼怒。正要拿此诗与小姐看,不期外面报说:“皇上亲御便殿,特遣中官来召。”何用不敢稍迟,同着中官来见驾。
原来这日山东抚臣有本入朝,奏称山东妖人作乱,纠集饥民数十余万,连失城池,伏乞遣将征剿。皇上见本,龙颜不悦,特召何用入朝道:“朕今忧国忧民,终无一补。山陕一带,流寇纵横,尚未绥抚。今又山东作乱,国家竟无瓦全。贤卿可为朕筹度,将如何处之?”何用道:“状元汪万钟,实堪其使。”皇上道:“他是文儒,岂知兵事。”何用道:“迩来汪万钟寓居臣第,日叩所学,幼时曾读异书,此行决不负所学也。”圣上听了,龙颜大喜,即准所奏。正是:
养女何须苦逼人,要将势重结朱陈。
此行若不天书读,今日将何救庶民。
汪万钟正在书房中纳闷,忽有旨,着他征剿山东妖寇。心中十分欢喜道:“静玄偈言‘干戈定四方’,又将验矣。”接了旨,忙入朝谢恩。谢恩毕,即到兵部领了兵符印信,勘合文书,钦赐加衔乃是征东护国太子太保大元帅,一时十分荣耀。到校场中点集了三万人马。汪万钟见人马虽是强壮,却是未经训练,难以行军。遂连夜上了一本,其略道:
用兵之道,当以训练为主。若不训练而使之,是废民也。臣昔读异书,深知训练之法,乞假臣数日,
训练精奇,平寇易如反掌矣。伏乞准行。
皇上见本,即批旨依奏。汪万钟在校场中一连操演了数日。一时纪律分明,进退合法,然后起身。怎见得:
军令森严,并不交头接耳;将军法重,谁敢擅窃邪淫。一队队法天效地,按的是上界星辰俱环绕;一
行行役鬼驱神,用的是奇门遁甲为我使。向来韬略,何须穷研;近日天书,时刻遵行。破釜沉舟,
置于死而后生;频减食灶,示于弱而反强。左攻右击,截后邀前。运筹帷幄在胸中,虑事精详千里外。
一路上,大军浩浩蓠荡。不日入了山东境内。
你道这妖寇是甚么人?原来这人叫做强大梁。就是山东生长,自小父母双亡,依着姐姐家,放牛过日。到了十八岁上,一日在山中放牛,不期放远回家不及。他想:“若是空身奔走,还可到家,有了这条夯牛,如何走得及,莫若在此山中宿了,明日早回去罢。”遂拣个山凹藏风之处,将牛缚在树根之上,自己坐在石岩之处。坐了半晌,欲要寻睡,无奈一天星斗,四下凄风,一时难于合眼。只得长叹一声道:“我强大梁自从父母双亡,终日放牛,依人过活。虽是不愁穿吃,我想为人在世,父母生了一场,不做些烈烈轰轰的事业,是与畜生何异。我今终日放牛,不寻些事业,就与这夯牛一样的了。只是我如今要做些事业,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孤身一人,那个肯来扶我。”想到此际,禁不住流了几点泪儿,又叹息了半响,只得低头,伏在双膝之上,朦朦胧胧,一时睡熟。不期到那斗柄初横、星移分野的时候,乘着国运将衰,妖孽将萌,上天有一种罡氛流荡。不是依草附石,就是扑入人怀,害天下之苍生,耗国家之元气。所以,这强大梁在此星斗之下,深山岑寂之中,伏膝睡熟之时,谁知这股罡氛竟冲入他怀里,将强大梁忽然惊醒,觉得满身寒栗。忙揉揉眼,道:“啐,啐!露天之下,这般寒风侵人,不可睡着。”
遂立起身来,看着这牛儿寻草吃。他就骑在牛背上,要得些暖气,将身伏着不动。不期月光之下,影影的有两个人走出来,叫一声:“放牛的大哥,你好大胆,难道在此空山,不怕鬼魅魍魉?”却是两个年深月久的两个老狐,在此空山星月之下,各自顶了一片死人的天灵盖,朝着罡斗,拜求修炼。他两个修炼多年,已是知人祸福,善晓阴阳,腾挪变化;更有一种奇处,善能撒豆成兵,剪纸为马。向来要寻人依附,却是眼中再不见有个可助之人。这夜正在山中拜求罡斗,忽见这股罡氛落下,附在强大梁身上。两个妖狐看得分明,十分大喜道:“原来我儿姻缘,却在这个人身上。我们如今只须如此这般,将来受用不小。”遂叫小雌狐摇身一变,变了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自己也摇身一变,变个五十余岁的老妇人,领着走来,叫了一声。
这强大梁在此空山夜静之时,未免有些胆怯。亏得有牛作伴,还可壮胆。忽见有人走来,正不知是人是鬼,心下惊疑。不期叫了一声,方知是人。只得答应道:“你若肯来作伴,是极好的了。”连忙跳下牛来,上前一看,却是一个老年妇人,领着一个女子。因不胜惊问道:“你方才说我不伯鬼魅魍魉,难道你两个女人,走此夜静深山,反不害怕?你端的是人是鬼?”那婆子听了,笑说道:“你这大哥,不见我行有影,口有声,怎就疑心起来。我实对你说,我丈夫姓胡,已死多年,止留下这个女儿,叫做胡灵儿。今年已是十七。只因家道贫穷,又兼饥荒连岁,不能过日。我那近处,常有盗贼抢掳,奸淫子女。因听见有人传说,众贼晓得我这女儿有些姿色,要来抢他成亲。我得了此信,几乎吓死,怎肯配与贼人。因想当初丈夫在日,有个亲戚在此居住。故此我母子特来投奔栖身,就要托他寻个好人家,嫁了女儿,完我一生之事。”强大梁听明道:“原来如此。你这亲戚姓甚么?说明了,我指引你去。”那婆子道:“他叫做强天乐,是我丈夫的中表弟兄。”强大梁忽然听见,吃了一惊。忙问道:“强天乐是我的父亲。这般说,你是我的表大娘,我是你的表侄了。这是那里的造化,在此夜静空山,相遇至亲,岂不是一件奇事。”那婆子昕了大喜道:“天使相逢,实非偶然。”又故意问道:“你父亲可好么?你有个姐姐也好么?”强大梁道:“我的父母,俱在我六七岁上亡过了,止我一身,在姐姐家放牛过日。只因今夜回去不及,胡乱在此坐到天明回去。”那婆子道:“我指望来投奔你父母,谁知你父母皆亡,你又住在姐姐家,这怎么处?”两人说了多时,天已微明。强大梁见他女儿,遮遮掩掩立在娘身背后。先前天黑难看,如今天明,将他上下一看,却生得如何?只见:
眉分细柳,齿白唇红。眉分细柳,容光满面耀人睛;齿白唇红,娇态含羞身半軃。
滴溜溜秋波似水,笑盈盈春放桃花。人若看他微露笑,他来偷视现全身。
最爱年青,堪怜红粉。诚然一见定销魂,果是相逢应夺魄。
强大梁从来不曾见这等标致女子,直看得一时神飞魄荡了半晌,只碍着婆子,不敢轻狂。因笑说道:“原来表妹如此姿容,怪不得起了贼人之念。如今请大娘、妹子到家见礼罢。”说完,牵了牛儿,引了二人到家,先进去说知。你道如何这般凑巧?只因老狐能知过去之事,知道强家姓名缘由,遂假捏出来,认了亲戚。强大梁同了姐姐出来迎接相见,说起当年事情,一毫不错。那姐姐竟认是真,留他住下。这两个妖狐,到了夜静,悄悄出来,摄取人家金银财物,送与强大姐。强大姐十分欢喜,竟将胡灵儿配与强大梁做了夫妻,两人十分快活。
到了满月之后,一日两个妖狐将房门关好。在内剪了许多纸人纸马,又将了一升黄豆,口口念念有词,将这些纸人黄豆,忽然变得一个个雄雄纠纠,带甲顶盔,俱来听令。那两个妖狐,喝了一声,一时间将这间房子不多时竟有许多大,容着有千军万马,争闹厮杀,谁知强大梁回来,走到门口,见房门是关的,遂伏在门缝口张看,直吓得冷汗淋身,禁不住大声咤异。两个妖狐听见,连忙收了法术,开门放入道:“你今不须害怕,我母女实得异人传授,要来扶助真主。因见你有些福分,故此将我女儿配你,成了夫妇。你今不可泄露风声,将来受用不小。”强大梁听了,一时欢喜无限,道:“欲图大事,必先粮草器械,方可纠合。如今赤手空拳,我们只得三个人,如何做事。”老狐道:“目今朱天子气数将尽,饥民无食,只消一呼而应。此去南方三里,我埋藏得有金银十万,你夫妇二人去取来,先以赈济为名,复以法术动众,大事可成矣。”强大粱听了,十分快活,同了胡灵儿,将银子用法取来,赈济饥民,这些饥民,忽听见强大梁发银米赈济,一时整千整万,若老若幼而来。一连赈济了半月。
一日,老狐见这些饥民齐集,自己立在高处,说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目今朱家王气已销,天下荒乱,山陕流寇各自称王。山东大饥,民相自食。强大梁心怀不忍,出银赈济。尔等不可不思报德。何不共助有德,以成大一统之业,将来共享富贵。如不信我言,尔等可同强大梁,近水之处照看便知。”众饥民听了,果扯了强大梁近水处照看。只见水中的身影,是个冕旒黄袍的强大梁在内。
众人见了大惊,一齐跪拜于地道:“原来是一位万岁爷,我等众人不知。情愿大家出力,共图富贵。”一时聚了数万余人。老狐道:“难得者人心。如今人心既得,但此处耳目甚近。此去东昌境内,有一座深山,广阔三百余里,其中可以屯粮积草,招集人众。即此起程,方无后患。”众饥民应声愿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翻天揭地,火灭烟消。不知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老妖狐弄法哄饥民 汪万钟天书平剧贼
话说这老狐,用法哄动饥民,饥民竟认强大梁有天子之分,一时跟随到了山中。这山叫做九尾山,弯弯曲曲,有九条山脉,一似狐狸九尾,故此叫做九尾山。那老狐到了山来,遂立寨宇旗号,自称为老圣母。强大梁称为扫地王,小狐称为小圣姑。日日招集人众,抢劫附近村庄。一时州县闻知,俱引兵征剿。谁知老狐法术多端,山中兵强将勇,将官军杀得大败亏输,各逃性命。
一日,强大粱商议道:“我在山中养精蓄锐,不去惹他,他反来惹我。从来不杀不威,我今领众,攻破城池,劫夺府库一番,有何不可。”自此以后,不是破府,就是劫县,直搅得山东地方,民不安生,一连失了八府,州县俱被贼人占据。又去结连西寇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过天星、蝎子块等,约日起兵,要破北京,以成大事。西寇李自成,虽然暗约,但没有他的法术。又因朝中常发大军安抚,故此不敢占据城池,只东流西去,朝抚暮叛,以待天时。
这扫地王,有了圣母圣姑的法术,自以为天下无敌。见西寇不来践约,他竟占据山东,渐次全失,将已杀到河南北直交界之处。各地方官着慌,有本入朝,宣召何用。何用因恼汪万钟不肯成亲,遂将他奏准。
这汪万钟领兵,连夜兼程。一日到了天津地方,早有贼将据守,分兵迎敌。汪万钟将兵马立寨。次日遣将与贼交锋。汪万钟在旗门之处,细看贼人形势。你道如何?但见:
兵无纪律,前后参差。兵无纪律,无非啸聚乌合之众;前后参差,半系强梁愚蠢之民。
行来队伍不分,守时刁斗不设。众贼兵,裹头一片白布;各贼将,铠甲尽缚青绳。
先前笑哈哈,只图抢掳便轻生;到后来哭啼啼,尽知逃脱可免死。
汪万钟看得分明,遂在马上将小旗一招展.摆一个长蛇阵势。一对炮响震天,鼓声动地。那贼将放马,大刀阔斧,直冲杀过来。汪万钟亦遣人迎敌。又将小旗招动,顷封间,委委曲曲,头尾相顾,将这些贼人,尽行包包装装,入于蛇腹之中。这些贼人,那里知道这是长蛇阵势,只顾寻人厮杀。
谁知到了阵中,注万钟在马上将向日读的天书行将起来,向巽地上呼气,一口喷来,即时狂风大作。又将剑梢一指,顷刻日无光彩。又使人发掘陷坑,这些赋人,忽见云遮红日,难辩东西,风掩泥沙,急寻出路,一时慌乱起来。又被官兵筛锣擂鼓,长枪劲弩,渐渐逼近身来。众贼不识高低,一齐逼入陷坑之内。重重叠叠,死伤者不计其数。汪万钟在马上见了,连忙收法,顷刻日出风息,使人高叫道:“尔等俱是朝廷百姓,陷身贼党。我今释放,止擒妖贼。”
众贼听了,俱罗拜投降。又将坑内之人尽释,听其自去,正是:
血流标杆害生民,盈野盈城岂近情。
莫若擒来释放去,千秋之后自留名。
附近州县,闻知汪状元用兵如神,不敢占据,尽行逃去。汪万钟一时恢复地方,安抚百姓而来。
却说这强大梁,自恃圣母圣姑的法术,一连乱了五年,僭称王号,已占山东一省。这两个妖狐,千般施巧,使强大梁搜寻民间姿色女子,叫他宠用。原来这两个妖狐,不肯断送强大粱的性命,却反助他元阳,使他强壮。故此叫他用过女子之后,他到夜间现了原形,将这女子吸干精液,不久而死.叫他抛弃山中,白骨有如山积。外面军机事情,俱是老圣母掌握料理。强大梁与小圣姑在东昌府,占了一座华严宝寺,将一应佛像尽行烧毁,赶散僧人,又盖造得如王府的一般,终日在内奸淫取乐。
忽一日,飞马报来说:“朝中选了新科汪状元,统领大兵十万,已破天津,我军已是覆没,老圣母作何退敌?”老圣母听了,忙抓过风头一嗅,不胜大惊失色了半晌,打发报事的叫他再去探来。小圣姑忙问道:“母亲为何见报便形于色,这是为何?”老圣母道:“孩儿有所不知,我方才闻风,已知来意。只因这汪状元为人忠孝,大凡忠孝之人,神鬼都要钦敬,何况我等。况且曾读异书,只恐邪正难敌,故此甚是忧心。”强大梁与小圣姑道:“尽着我们的神通,谅不防事。”老圣母道:“如今事已至此,愁也无益。他今兵分三路,莫若先将他两处消除,叫他孤掌难鸣,无能为矣。”遂叫强大梁与小圣姑看守城池,自己带了三千余人,竟来迎敌。
却说汪万钟,乘势恢复失去城池,无不望风归顺。分兵三路,一由东路,一由西路,自取中路,约日东昌取齐。因见所过之处,被贼残破,严禁兵丁,不许擅取民间一草一木,违令军法处治。这一日,忽见军兵押了两个兵丁来,禀道:“这两个不遵军令。 这个是抢人财物的,那个是奸人妇女的。”汪万钟道:“我有军令,为何你只二人犯令,抢人财物?”
那人道:“我是军籍,叫做白有灵,为事革职,充军边外,今调在元帅麾下。只因一生好财,见人财物故此取些。望元帅看昔日做官情面,饶恕一次。”汪万钟听了白有灵三字,不觉怒发冲冠,问道:“你可就是做过苏州理刑的白有灵么?”白有灵道:“犯军正是。”汪万钟道:“你既是白有灵,可记得当年受屈的吉梦龙么?”白有灵道:“这是易生员送了我的礼,只得将他受屈是真。”汪万钟道:“你既记得,可还认得那人么?”白有灵道:“如今想来也还认得。”汪万钟道:“你既认得,可抬起头来。”白有灵抬头一看,不住磕头哀恳。汪万钟大怒道:“当时贪酷,不知坏了多少无辜。今又不改,掠取民财,违我军令。着不按法,人必效尤。”喝命斩讫。即时绑出斩首。正是:
为民牧宰须清正,若是贪赃身必危。
既已从军还不悔,此刑端的不饶伊。
汪万钟斩了白有灵,心方快畅。又问那个奸淫的兵丁。那兵丁道:“小的也是军籍,叫易永禄。只因平昔好色,一时误犯,望乞饶生。”汪万钟听了,暗想道:“原来易任之子。不料他女儿为娼,儿子为军。可见天报如此。我想既有天报,我又何必重苛,以绝其后。况且昔日翠凤,我已有意为他赎身。今见其子,乃父之孽,与他无过。”想定主意,喝骂道:“违我军令,应该处斩。只是方才已斩一人。又斩近于过刻。发军政司重责,以图改过,去了!”正是:
为人何苦作冤家,报应昭然定不差。
拭看相逢俱狭路,祸因恶积岂饶他。
自此,三军肃然而进。
却说那东西两路人马,正然行来,忽报贼人已离不远,遂将兵马屯住,准备厮杀。到了次日,两下交锋,见贼人旗枪不整,欺他往日虚名,遂不放在心上,只一径上前冲突。贼人见官军势头凶猛,纷纷退后。那老圣母看见,连忙在马上掐诀,口中喃喃不绝,将袖中黄豆以及纸人纸马。望空乱撒。喝道:“疾!”霎时间,一变百,百变千,千变了万,一个个俱是彪形大汉,人马精强,从寨后一齐冲杀过来。众官兵见了,惊疑是天兵从天而下,难以抵敌,各自争先逃奔,领兵官那里禁压得住。一如潮涌山崩的一般,自相践踏而死,何可胜计。老圣母见将他两军荡尽,满心欢喜。连忙收了法术。以待汪状元到来。
这些败残兵将逃回,报知汪万钟,汪万钟听了,大惊道:“向说妖人,如今果然。”遂连夜进兵。离贼十里,安营已毕。汪万钟到了夜间,出营观看贼寨。不见尤可,见了之时,果是十分凶恶。怎见得?但见:
四下人声寂静,周围更鼓分明。头顶上恶气冲霄,直奔斗牛;营盘内妖气罩满,上接魁罡。细听狐
声唧唧,远观鬼火燐燐。营前鹿角布满,寨后子炮防人。巡更铁骑,俨似金刚长大;探视儿郎,不亚开山
魁伟。这般光景,何虑人来偷劫;如斯气象,那怕胆大包身。千年狐怪弄神通,近日妖魔显手段。
汪万钟看了多时,即回身入寨。传下一根令箭,叫五营四哨总管头目,俱入寨来听令。不一时,俱来问候。原来这五营四哨,也按着天上星宿,是贪狼、巨门、禄存、廉贞、武曲、破阵、文曲、左辅、右弼,是九曜星辰。汪万钟见众将齐集,因唤按着贪狼星的将官来,分付道:“你明日带领本部人马,去正南埋伏。妖人逃败,必走东昌,你可截出,如此这般。”又唤巨门星将官分付道:“你可带三千铁骑,此去东北八十里,有座九尾山,你若见妖人逃遁,只如此这般,我随后自来接应。”二人领计去了。又分付七人道:“禄存守西北,廉贞向北方,武曲在东北,破军正东方,文曲西南,左辅正南,右弼西南。自引大军按着太白。明日变战之时,须听雷声震动。四处亦须如此这般。”七人领计,各去料理。
到了天明,两边画角齐鸣,咚咚战鼓不绝,汪万钟走出旗门之下,立马观看。那贼阵上,妖人指点。只见他:
旗门开处,轰轰一队口兵,掌扇斜分,老老千年狐兽。披挂全身,背上随行三尺剑;金冠雉尾,腰间全
仗一葫芦。吸人脑髓养成血肉身躯,善窃阴阳炼就坎离坚固。能知过去未来,可惜不守本分。洞知人间祸
福.堪怜不自知机。
老圣母在阵前,分拨已定。喝声:“乘骑何在?”急见衣袖中跳出一个如鼠大小,就地一滚,既变成一个非狮非吼。他就踊身骑上,手中仗剑,直出阵前,高声道:“军中有能事者快来见我!”汪万钟欲拍马向前,无奈那马见了怪兽,只不肯向前。只得大喝道:“天朝使臣,谁肯与妖狐比斗。速即倒戈变形,免污我手!”那圣母听见骂他妖狐,直急得怒气填胸。即催动怪兽,挥剑砍来。又将葫芦内许多法物,一再倾出。口中连连喝声道:“疾!”一雾时,奇形怪状之人,俱望官军队里冲杀过来。那些官军人马,忽然见了这些天神天将,俱吓得魂飘魄丧,马见了这些麒麟狮猊虎豹獬豸,直吓得屁滚尿流,咆哮乱跳起来。官军俱存立不住,一齐窜起来。
汪万钟见了,即忙仗剑书符,将左手向贼阵上一放,半天中起了一个霹雳,直震得山摇地动,一个个胆颤心惊。只见西北上禄存领了一支人马杀来,廉贞从北方杀来。武曲东北杀来,破阵正东杀来,文曲东南,左辅正南,右弼西南一齐杀入贼阵。见了这些奇形怪状之人,与那狮豹狮虎,全不惧怕,只将那各人身藏的法物施行。你道甚么法物?原来汪万钟临行,悄悄分付他们各带狗血污秽之物,装在喷筒之内。今见了这些奇形怪兽,晓得是妖狐弄术,只将那喷筒朝着他没头没脑的乱打乱放。不期这些奇形怪兽,一粘了狗血污秽,一时倒地,俱现出原形——剪成的纸人纸马以及黄豆。就是不曾粘着的,见了这些秽物,一时行不出凶来。
那老圣母见破了他的法术,心中十分恼怒。忙将剑梢一指,招手一招,霎时红日无光,狂风大作,卷起灰沙,扑人面目。谁知汪万钟不慌不忙,将剑向空中画了一道灵符,顷刻太阳重见,将他弄得狂风,反向他阵上吹刮。老圣母情急,遂咬牙切齿,随即弄个神通。见寨后有块千斤重的大青石,他用法竟飞起半天,竟往汪万钟头顶上直压将下来,要将他压做肉饼儿,方出得这口恶气。谁知汪万钟久已踏了罡斗,左右自有六丁六甲黄巾力士护卫,将他一手托开。那块千余斤的大石,坠落地上,竟打了七八尺深陷坑。老圣母见压他不着,心中更慌,只得伸着颈,挺着脚,将他千年修炼的三昧真火吐将出来,要烧死汪万钟。你道这火,好不利害。怎见得?但见:
此火不是松柴柏叶火,不是木石钻燧火,不是点灯煮饭火,不是烽火连城三月火,不是星星能烧万顷火,
乃是命门、脾胃、心肝、肾脏火。调摄时,寂然不动;触发时,遍体燃烧。坎至自成既济剥深,定有炎
离;火烧水竭不常存,气散形消。应老狐炼就千年.今日将他发作。不怕人不遭伤,岂顾凡夫受毒。
那老圣母放出三昧火,一时烈焰腾腾,望着官军阵上烧来。那些官军俱从七孔中、毫毛中吸入,无不五心烦燥,意乱心迷,一时痰哮气喘,颠仆在地。老圣母见了,以为中他法术。不期汪万钟见了,忙向北方吸了一口清气,这清气乃无影无形,吹将起来,将这些毒火孽火俱化作清凉世界,将这些官军救醒。
老圣母见不能烧他,遂驾了一朵黑云,提剑来砍汪万钟。他不驾云来砍还可,一驾云时,就有无数天兵神将,俱来擒获。你道为甚杀了半日,行了许多妖法,这些神将不来擒他?原来汪万钟依了天书上的符咒遣来这些神将,见了这狗血秽物,也要闪避,故此在云端不便下来。今见老狐驾云,遂一齐擒获。老狐见了神将,只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退缩下来,还要弄法。谁知汪万钟已将他众军,尽行裹降,他弄得止有一身,不能施展。想了一想,逃回东昌,遂自逃来。早遇贪狼伏兵截住,一齐放出喷筒中的秽物。老狐不敢恋战,又逃入九尾山来。谁知巨门将官引那三千铁骑一齐围裹。老狐见他没有秽物,全无畏怯,又弄妖术来斗。不一时,汪万钟已到,一时遣动神将,布满了天罗地网。神将见无秽物,即有马赵温岳上前,将老圣母擒住,从空掷下.现了原形,乃是一个九尾雌狐,跪倒在地,拜饶性命。
汪万钟使人将铁索穿了他的琵琶骨,使他不得脱逃,即引兵杀回东昌。谁知强大梁与小圣姑,已知消息,不能战守,即带了一支人马,望蓬莱下海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饶他走尽焰摩天,脚下腾云须赶上。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汪万钟上表苦陈情 卞兴祖弃寻官识父
话说汪万钟,擒了老狐,成了不世奇功,欲将老狐活解进京,仍恐路上逃脱,只得用锻炼之法,使人将泥土制成了一个大鼎炉,将老狐放入其中。又按了乾坎艮震巽离坤兑的八卦,四周架起干柴,锻炼起来。一连烧了七日夜,将他锻炼的一团白骨。连夜上本,奏知天子,一面收拾班师。天子见本大悦,正欲(原书缺一叶三百六十字)
这强大梁与小圣姑要想占据江南,西连流寇,以成事业。怎奈一时少了老圣母的神通,不能大展。这小圣姑却无甚大法术,止有媚人淫欲而已。却喜得手下有员大将,叫做李全忠,有万夫不挡之勇。故此只得恃他,在沿海作乱,渐渐入侵江南之处,在海门驻扎。谁知汪万钟兵马巳到,只得遣全忠迎敌,在阵前横刀跃马,往来驰骤。汪万钟见他骁勇,甚是爱他,意欢收服他。全不是妖人,不须用法,只使人略斗数合,汪万钟遂走回阵中,把号旗一指,遂排成一个八卦阵图。复走出来问道:“你可识得我这阵么?”李全忠道:“料你这个孔明八卦图阵,有何难识。”汪万钟道:“你虽识得,可敢来打么?”李全忠怒道:“无不过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我玩腻得,有何不敢打?”遂跃马挺枪,从生门杀入。杀到里边,只见门户重重,不知向那里杀出。李全忠在内,左冲右突,再杀不出,一时慌了手脚,被挠钩搭下马来,绳索捆翻,解到中军帐下。汪万钟望见,遂走了下来,亲解其缚,扶他上坐,道:“适才误犯虎威,望乞恕罪。”李全忠道:“小将乃被擒之人,万死犹迟,何劳君侯优待。”汪万钟道:“某观将军,武艺非凡,计谋出众,何苦失身匪人,为万世笑。将军若肯背暗投明,不失拜将封侯之位。”说得那李全忠无言可答,惟唯唯听命道:“感君侯不杀之恩,虽粉身碎骨,愿效犬马之劳。”汪万钟遂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
是晚,李全忠遂换了口口人马,又带了数百号舡,上写着海兵旗号。强大梁认做自家兵船,不做准备。谁知船中俱是焰硝,到船边一齐发作,烧将起来,又是顺风,汪万钟领兵四下杀来。强大梁躲在芦苇丛中,被小军将挠钩搭起,解来请功。小圣姑变原形逃走。遂将强大梁上了囚车,解进京去,候旨斩首。
汪万钟又想道:“今赖朝廷洪福,妖寇虽平,但我父母住在苏州,连年荒欠,不知下落。前屡次着人到故访问,并无消息。我欲亲去,奈因王命在身,不敢擅离。只得班师回京,又作区处。”一路凯歌而回,欢声载道。行了一月有余,早到北京,遂将兵马扎住城外。
汪万钟同了李全忠到金銮面圣。皇上见万钟得胜回朝,龙颜大喜道:“卿跋涉山川,风尘劳苦,皆寡人之过也。”万钟奏道:“臣蒙陛下洪恩,命臣南讨。五年之内,经数十战,尽扫狼烟,元凶授首。一赖陛下洪福,一赖李全忠之力居多。但江南连岁饥荒,居民失所。愿降旨捐租省赋,招集流亡。臣今奏过陛下,解组归田,将本部元帅兵马印绶纳还。愿吾皇可命李全忠掌管。”龙颜不悦道:“朕赖卿功力,匡扶社稷,重整山河。正欲与卿麟阁图名,富贵共之,卿何出此言也。”汪万钟又奏道:“臣本一介寒儒,荷蒙圣恩,叨居上第,出授元戎,留滞京师已经十载。但臣尚有年老父母在堂,连年兵火,未审存亡。若蒙圣思,得赐骸骨以归故里,躬耕南亩,归养双亲,死且不朽。”皇上见他再三苦奏,只得允了奏章,荣归故里。
万钟又想道:“我今奉勅荣归,未免所过地方,又要骚扰百姓。不如隐姓埋名,换了道家服饰,一人一骑,惟余两袖清风。我不用汪万钟名姓,也不用吉梦龙名姓,恐人晓得。不免将吉字改作周字,寻亲以尽孝,就以孝字为名。”遂更名散人周孝,即日悄悄起身不题。
再说那卞兴祖,自中了进士之后,听说他父亲吉梦龙流落江湖,遂辞官寻父。踏尽了万水千山,已经五载,只得以卖字为名,到处寻访,再无消息。因想起叔父吉梦桂住在苏州,因连年兵乱,未曾去得。今闻已平复,想他也任满回家,不免且到那边去访问一番,或者父亲回来也未可知。那知到了苏州,只见家家闭户,人迹俱稀。有人说吉家因避荒,已搬去多年。卞兴祖想道:“如今这般光景,字亦没人买,不如且到虎丘去闲步一回,明日再到别处去寻。”看看走到虎丘,只闻鸟雀之声,并无人影。但见一个乞丐在那边讨钱。兴祖便与他两个钱,因问道:“你们这里被兵马炒坏了。”那乞丐答道:“不瞒相公说,这虎丘西首,一片白地,俱是我易家的,连年被这些海贼将房屋烧毁,妇女奸淫,如今连人影也没有一个。惟存得花子易佑,无室无家,只得在此讨两个钱度日。”卞兴祖叹道:“果然苍海桑田,亦至于此。”他感伤不已,遂提起笔就在那壁上吟诗。
却说那汪万钟,因挂冠省亲,不意走到家中,连房屋也不见。他因悲伤不过,也走到虎丘闲步,只见一个少年人在那吟诗。万钟也不去惊动他,遂站在后边,看他写些甚么。只见他写道:
虎溪山峰翠如削,塔影嶙嶙入潜壑。
轻舟摇橹过其门,云气忽从篷际落。
苍松屈曲几百株,风雨怒号鬼神攫。
钟声低度梵音来,七里山塘破寥廓。
悲哉花鸟亦含凄,剑石生堂游意薄。
后边写了“关中卞兴祖题”。万钟想道:“这个名字我象在那里看见过。”一时再想不起。卞兴祖写完,回头只见一个老者在后边,自言自语。遂将手拱一拱,道:“老丈,得罪了!”万钟道:“那里话,吟诗作赋,原是后生家的事,我们小时节,逐日在这边饮酒赋诗哩。”卞兴祖笑道:“原来老丈也会作诗,何不趁笔就做一首我看看。”万钟想道:“少年人最轻薄。他笑我老迈,不会作诗,故如此说。我不免也做一首试试看。”遂接过笔来,就在他后边写道:
漠漠江湖无尽愁,独于汀渚放轻舟,
烽烟不改青山色,箫鼓犹然自虎丘。
一曲吴王歌舞地,半塘明月断肠楼。
伤时只合寻幽兴,眼底苍茫乱未收。
后写着“散人周孝题”。卞兴祖看了,赞道:“果然好诗.请问老丈,到此何干?”周孝道:“我来寻父亲的。”卞兴祖道:“又来取笑,你这般高年,难道还有父亲不成。”周孝也问道:“尊兄到此何干?”卞兴祖道:“小弟也来寻父亲的。”周孝道:“你方才诗后写了关中,如何反到苏州来寻父亲?”卞兴祖假意说道:“我原系苏州,寄籍陕西的。”周孝笑道:“这等说起来,我们都是乡里了。”卞兴祖问道:“老丈既是苏州,尊居还在城里城外?”周孝不觉掉下泪来。卞兴祖惊问道:“老丈何故悲伤?”周孝答道:“若有了家,到有处寻我父亲,因为没有了家,不知父亲到那里去了。”卞兴祖劝道:“老丈既没有家,又是孤身。老丈要寻父亲,小弟也要寻父亲,不如同去寻寻,也觉有趣。”周孝道:“也罢,我们二人不免同寻上去。”
在路晓行夜宿,过了几日,又到扬州。原来卞兴祖的继父在日,曾买一所房子在扬州,往来在此住歇,也有家人小厮看守在内。卞兴祖道:“小弟的寓,就在这里。小弟因寻父,几年未回。今日老丈可好同到我寓宿了一晚,明日同行如何?”周孝道:“你寻你的父亲,我寻我的父亲,你是有家的,我是无家的,我到你家去做甚么。”卞兴祖生死不肯放他,扯他同到家中。
卞兴祖遂进去,问家人道:“是甚么人住在里边?”家人回道:“是吉老爷家眷住在里边。”兴祖又问道:“是那个吉老爷?”家人回道:“就是苏州府同年,吉梦桂老爷。因前年兵乱,晓得老爷有房子在此,故借住在这边的。”卞兴祖喜道:“原来就是我叔父住在这边。”他遂急急走将进去。只见两个白头老人坐在上面。兴祖想道:“这毕竟就是我公公婆婆了。”不免上前拜见。只见那两个老人,慌忙立起身道:“不要拜,不要拜,你是甚么人走到这里边来?”兴祖应道:“我非别人,乃是兰生。自幼父母将我过继陈家,后又过继卞家带往陕西。今中进士,因见榜上梦桂之名,孙儿只认是父亲,谁知是叔父,问明白了,方知父亲尚在飘泊。今请旨寻亲,尚未寻见,不意今日拜见祖父母,孙儿却是喜欢。”吉存仁老夫妇方知就是兰生,不胜欢喜,遂同他入内。
且说那周孝在外边,全不见个人来招接,他忽然听得里边乱喊乱哭,他想道:“人家妇人家见识最浅,看见丈夫带得个人回来,惟恐要吃他的东西,故此在家相嚷。我原不曾肯来,被他扯来的。如今不免去了罢,倒省得他家里淘气。”
他遂走出门来,一道烟竟去了。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父子相逢俱不识 祖孙会合暂开颜
话说吉扶云,更名改姓叫周孝,兰生又叫了卞兴祖。真是父子相逢对面不识,又因各人找寻父母。乱后虽乐,心中俱有万千愁绪,彼此相怜,同到扬州。不期卞兴祖走入门去,许久不出,吉扶云等得心焦。因暗想道:“我这人,怎聪明一世,慒懂一时,我与他止不过萍水相逢,他寻他的父母,我寻我的父母,各人行各人的孝念。他一个少年人,有何定准,他今不出来,我又何苦在此等他,误了我的正事。”因定了主意,遂不等卞兴祖出来,竞出门大踏步而去。正是:
相逢不识面,识面不相亲。
颠倒乱人意,方知别有因。
卞兴祖在内,拜认了祖父母,真是欢喜无限。吉存仁老夫妇见了兰生,恁般长大,又且成名,虽是十分欢喜,欢喜之际,却又添无限凄惨之容。兰生见了,忙跪下道:“孙儿不肖,然已叨黄印,只因未识源头,上表弃职,得蒙圣思准允,不辞千里之遥,得幸今日拜识了祖父母,实乃万千之幸矣。怎祖父母见了不肖孙儿,不以为欢,反生悲戚之态。莫非怪孙儿来迟不孝之罪么?”吉存仁老夫妇听了,一齐立起身来,捧定了卞兴祖大哭道:“你今归宗耀祖,真乃吉门大幸,岂有怨责于汝。但我两人,见鞍思马,睹物伤心。你今只认了祖父源头,却不识生身面目。岂不是你我团圆尚隔着一层,怎不叫我两口儿伤心悲痛。”卞兴祖听了,一时毛骨悚然,不禁恸哭道:“孙儿初时不识祖父母并生身父亲,远离他乡。及至京师,榜上知名,拜识了叔父,说我父亲尚在。今识了祖父母,自然有孙儿的父亲。方才祖父母这等说起来,却是孙儿的父亲还没有下落。既没有下落,则死生存亡,俱未可知矣。叫我做孙儿的好不命苦。如今只求祖父母,将孙儿的父亲当日因何事出外,近来可有消息,好使孙儿寻遍天涯,同生一处,志愿足矣。”说罢,大哭在地。
吉存仁老夫妇听了,用手搀他起来,邀将昔年家门不幸、遇赦远游,细细说知,道:“后来有人传说,你父亲得随一个大商人进京,以后数年杳无音信,使我二人日夜愁肠万结,又亏得你叔父能继书香,又不幸中之幸矣。你今要行孝念,寻访天涯,这也难得,只是寻访之时更兼寻访你的母亲消息,倘侥天幸,得能无恙而归,则又万幸矣。”卞兴祖听了,大惊,问道:“这又奇了。当初你孙儿三岁出继,已说母亲亡故,无人抚养,现有出继文书可据。忽今日祖父母又叫孙儿寻访母亲起来,岂不又是一件大奇之事。”说罢,遂在衣底内取出过继文书,与祖父母看。吉存仁看了道:“孙儿有所不知。今日就是你父亲回来,也只认你母亲亡故多年了。”遂将易氏弟兄威逼投河,假死陷害,又细细说明道:“后来有人传说,你母亲亏得一个商人之妻捞救,收为义女,远去口口口口口,你去寻父亲,兼寻你母。”卡兴祖一时听得明白,方才惊惊喜喜,说道:“孙儿今日方知有母亲矣。”吉老夫妇叫他入内歇息,卞兴祖道:“孙儿有个朋友在外,与孙儿是一样,要找父母的,请他进来,明日做个伴儿也好。”说罢,遂急急走出来寻,已不知去向。正是:
寻亲孝子口哀哀,见面缘何反拆开?
若不掂掂还揣揣,有何佳话教人猜。
卞兴祖问明了祖父母,真是一喜一忧。喜的是祖孙会合,父母俱存;忧的是年代久远,未卜存亡,天涯海角,何处根寻。故此终日疑疑惑惑,只得侍奉了祖父母月余。寻亲念切,只得拜辞出门,东寻西访,并无影响。
一日,在路寻思,暗想道:“我父亲跟随大商人进京,我在京中如何晓得。若是晓得些影响,寻着了也不可知。如今我又出京,来到此地。若又进京,我又上过寻亲表章,倘被两衙门知道,只说我潜匿京师,殊属不便。”又想道:“我母亲当日投水,得人救免。我想投所去不远,就是救去,亦不过咫尺,百里之间必定好寻,与父亲不同。”忽又想道:“若在咫尺百里之间,我母亲隔一年半载,见没有是非,岂不想回家之理。万一被捞救之人带去远了,就是住在人家,倘若房屋远,朱户重门,叫我怎么找寻,何处问信?岂不比父亲更难寻访了。这怎么处?”一时想到这个田地,直想得无可奈何,只得寻店安歇。
却见店主婆叫了一个货郎进去,买些零碎之物。他看在眼内,到了夜间,回想道:“我父亲跟随商人,所以去远。我母亲是个商妻相救,我想商人之妻焉有去远之理。就是去远,料想不过千里之地,同在一省,也还好寻。若虑难寻,我今日见这卖货之人,俱是妇道所用之物,可以入内。我今何不权作货郎,挨家寻访,直达内室,自然有个消息头绪也不可知。”遂想定了主意。到了次日,身边有的是银子,遂央店主人买了一个竹笼,买了许多苏货等物,又刻了一方小印儿,上面刻着苏州货郎吉兰生。店主人见了,问道:“你说苏州货郎,说话却是陕西,又不象个生意人,如何做得这件生意。既要在我这地方做生意,也要得个人指点才好。”卞兴祖哭道:“我原不为生意,也不在一处货卖,只要寻我的父母。”店主人道:“前日有一位客官在此,也要寻父母.父母寻不着,到被父母寻去了。怎么你也要寻父母。”卞兴祖忙问道:“这人何等样人?怎么有这等凑巧?”店主人道:“这人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山东流贼,在京做了大官,如今请旨寻亲,恐怕骚扰地方,故此私行访问,一时无处寻访。亏他父母晓得,着人四下找寻,才找着去了。”卞兴祖听了,只不好说出自已也是请旨寻亲。遂又问道:“他父母是那里人?”店主人道:“是徽州人。”卞兴祖遂不再问,因而背了竹笼,到各处寻访不题。正是:
走尽羊肠路,沿门作货郎。
可怜衣紫客,只为觅爹娘。
你道店主人说的是谁?原来就是汪百万。当日汪百万在京,听见了江南乱信,与儿子汪万钟分别,急急赶到家中。幸喜家中平安。此时家中早已报中了,汪万钟中举人、中进士,又做了状元,门前旗杆、匾额赫然炫耀,汪百万见了.时时伤心。你道为甚缘故?只因自己的儿子纳监京中,不期暴病身死,将吉扶云做了继子,顶名入监、中举、中进士以及状元之事,俱瞒得水泄不漏,外人绝不闻知,即有家信到家,也不说明。故此连妻子也不晓得儿子死的缘故,只认在京做官未回。
这日,汪百万到了家中,孺人接见之后,就使侍女请出素娥出来拜见,汪百万只说是自己的媳妇,及至堂中,朝上拜见,却不是媳妇,是一个不识面的女子,口称女儿拜见父亲。汪百万听了大惊,只叫:“请起,这位何人?”汪孺人道:“朝奉坐了方好细说。”遂将素娥从前始末,细细说明,“已作亲女。我屡次着人到苏州打听,一时再访问不出,大约年久无人,将来也要完他终身之事。你的媳妇,不幸已于前月得病身亡。我儿万钟回来,只好与他另寻一头好亲事罢了。”汪百万听了,一时苦在心头,只得落了几点泪珠。强挣说道:“怎我家门不幸。且喜有女,将来不致寂寞。”说完,早有几上人报人道:“府里太爷与县里大爷俱来拜贺,不久到门了,请朝奉准备接见。”孺人同素娥连忙入内。自此,大小官员以及亲戚朋友,日日拜贺。汪百万忙乱了多日,方才安逸。正是:
趋炎附势万千般,仰望终身作泰山。
但得主翁欣笑日,奴颜婢膝不辞艰。
汪百万遂将家事料理一番,已着人暗暗打听汪万钟消息。已晓得成了大功,进京复命。知他王事在身,不敢来家看视。及至又有人报来,说“汪万钟请旨寻亲养亲,已出京了。”汪万钟得了这个信,不胜着恼。因暗想道:“原来这畜生恁般无礼,他今得第身荣,竟要寻他亲生父母养将起来.将我撤在脑后,全不想这富贵从何而来。若不亏我照料,此时已做沟渠饿莩久矣。现今他顶着汪万钟名字做官,只消我到京中,说他欺君背义之罪,其罪不小矣。”因又想道:“我要处他何难,只是我久已做了封君,受人趋奉。若将此事传开,依旧做个商人,岂不尽弃前功。”遂想来想去,一时再想不出甚么好算计来,终日在家纳闷。汪孺人见了,再三询问,汪百万只得跌脚痛哭,悄悄说出儿子已死,继承顶名万钟,如今成功,富贵已极,细细说出道:“他今只寻他的亲生父母,全不念我恩情,岂不是忘恩负义。我今欲要处他,外面久已晓得状元是我的儿子,怎好更改,被人笑话,这怎么处?”汪孺人听见自己儿子已死,也就暗暗痛哭了一番。
却喜得过继顶名的做此大官,将来受用不小,只得解劝:“如今事已至此,真的既能变假,假的不得不变做真。我想他的父母年代久运,趁他未见之时,差人在他所过地方,寻了来家,拜了宗庙、亲戚,我还有绝妙好策,不怕他不死心塌地,以假为真。日后有了真父母也不肯去了。”汪百万听了,真喜得心花俱开,忙问孺人何计,快请说出。只因这一说出,有分教:破镜重圆,珠还合浦。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恐负心着人暗访 坚孝念感动神明
话说汪百万,一团愁闷,忽听见孺人说是可以反假为真的计策,急忙问计。汪孺人附耳细细商议道:“只消如此这般,拜过了家庙、亲族,以假为真,岂非妙计。”汪百万听了大喜,即着人到扬州,一路来打探。打探了多日,不期这日,汪万钟见卞兴祖久不出来,一时呆得不耐烦,要行自己的事,遂不等他,往前径走,走了两日,忽听见后面有人叫唤,只得立住了脚。那人走到面前一看,原来是京中服事过的家人,叫做汪勤。汪勤磕下头去。汪万钟道:“路途中不消如此。”因问道:“从你当年跟了太爷回家,我因王事匆匆,幸喜平定还朝,今又告假。因心中有事,欲待先完了心事,然后来拜见太爷,不期在此遇见了你。你可先回,我慢慢来见太爷,你不可向人说出,惊动地方迎接不便。”汪勤道:“今日老爷是无心遇见小人,小人是有心来寻老爷的。如今小人奉太老爷之命,说老爷还朝辞朝,寻亲养亲之事,太老爷一一俱知。今遣小人请问老爷,生我之恩,成我之德,可有分别么?”汪万钟道:“生我之恩,昊天罔极;成我之德,终身不忘。古人所谓生我者父母,成我者鲍叔是也。”汪勤道:“老爷如今寻亲养亲,也可有甚么分别么?”汪万钟道:“这有甚么分别,尽人子之孝念耳。”汪勤道:“老爷与我太老爷,恩德如何,可思报否?”汪万钟道:“我与太老爷虽无生我之恩,而有成我之德。况且名分已定,终身何敢忘报也。只是我如今欲先寻生我的父母,然后来见太爷,才有次第。”汪勤道:“老爷说寻亲养亲没有分别,生我成我俱不可忘。如今老爷寻亲,年代久远,又经乱后,物换人移,桑田沧海之际,老爷孤身一人,耳目不能遍察,一时如何寻访得着?如今莫若同小人回去,见了太老爷,先尽养亲之念,然后多着能事之人,与老爷四处求寻,自然寻着,岂不甚易,岂不两全。”汪万钟听了,踌蹰了半晌道:“你这句话到也说得有理。”遂将行李付与汪勤,一同到徽州而来,且按下不题。正是:
执性方知误,融通无不宜。
一朝重合好,琴瑟又随之。
且说卞兴祖,辞了祖父母,身背竹笼,先往城市,后到乡村,到处访问易吉两姓。一个少年的进士,只为孝念心坚,不辞辛苦,依旧又寻到苏州地方来。一日,走得辛苦,要寻歇息之处。只见前面有一个小小茶庵,遂走入庵中。并无一人在内,止正中间有一位神像,只因香火无人,剥落得并无光彩。两位使者,形体相残。卞兴祖看了,不胜嗟讶道:“多因神圣无灵,以致庙兆倾颓至此。”再一看去,有个小小匾额。近前细看,方知天曹猛将之神。因将竹笼放下道:“既是天曹,必知人间去就,我何不祈祷一番。倘神有所知,使我与父母早早相逢也不可知。”遂向神拜了四拜,暗暗祈祷道:“若使我父母相逢,定当重兴庙宇。”说罢起身,就在神前板上坐,不一会,只觉神思昏昏,要睡起来。兴祖将身子靠着竹笼打个盹儿。谁知合眼间,只见一位金甲神将,立在面前,与他拱手,说道:“吾神一日间游遍寰宇,岂以此地为驻节。然有感必应,怎说无灵。你今前程远大,不责于汝。汝今要寻父母,任尔走遍天涯,也难会合。吾今怜汝孝念,指示迷途,汝须听着:
两人山下立,单丝已有文。
长江间一阻,骨肉尽欢欣,
说罢,叫道:“兴祖兴祖,地方姓名我已说明,父母相会不远,及早前行,吾神去也。”卞兴祖猛然醒来,定了一会,方知是梦。再看神橱之内,却是一位金甲神将。不禁大喜道:“原来感动尊神,赐我此梦。方才冒犯,实出无心。”便又拜谢了一番。遂将诗句参详,一时再解不出。道:“明明说是地方姓名俱已说出,怎我再参解不来。”又想了半响,忽然有悟,不禁拍手大喜道:“原来前两句合起来,岂不是个徽字,叫我到徽州去寻访。第三句江字,中间添一字,岂不是个汪字,叫我到徽州汪姓人家去寻访,自然父母相逢,骨肉欢欣之意了。”卞兴祖一时解明,不胜欢喜,感激神灵,又到神前拜了四拜,道:“弟子此去,得见父母之后,定当重塑金身。”拜罢,依旧背了竹笼出门。正是:
孝念从来感格天,神明岂有不周全。
其中慢道相逢巧,缘有因兮因有缘。
卞兴祖不到别处,竟望徽州而来。不一日,到了徽州,寻个宿处,夜间问了店家。原来徽州与别处不同,凡是一姓,俱在前后左近,相去不远,并无外姓在内。故此卞兴祖到一个所在,只访问有汪姓的就去货卖。
一日,访问了一个汪姓大族,看千百余家地方。卞兴祖这日早早的走入村来,就有人家使女村妇叫住,不是买鞋面零细,就是要买梳子刷抿,以及零碎物件。卞兴祖耐了心性,一件件将有红印的纸,包好了递与妇人女子。卖了这一家,再到一家,逐次卖来。忽抬头,看见前面有数根朱红的旗竿,上面俱是金字,被风吹得绣带飘摇,红旗招展,一时看不明白。因暗想道:“这是甚么样人家.这等轩昂,毕竟是个科第世家了。只不知是那一位老先生?”心里想着,信步走到门楼前来,却见大门内上面悬着一个大金字匾额,上写的是“状元及第”四个大字。因立住脚,暗想道:“这汪状元就是汪万钟年兄了。原来他家这等齐整富贵。这是他大门首,他虽不在家,倘或有人出入,看见了甚不雅相。”遂连忙低着头,走了过去,就有一队衙役,远远喝道而来。卞兴祖闪在旁边问人,方知汪状元只在早晚荣归,故此府县官来到门伺侯。卞兴祖问明,依旧货卖。转过一条小巷里来,早被几个妇人叫住,买了几件进去。不期轰动里面一众妇女,俱到后门,簇拥着货郎,争着要买,险些儿不将竹笼卖空。卞兴祖问道:“你们是何等人家,买了我许多东西?”
内中有个使女笑道:“希罕你这几件东西,就笑人买不起。若我家状元老爷回来,你若肯卖,连你也买了做个书童服侍。”内中又有一个嘴快的笑说道:“买了他这个俊俏货郎做了书童,你就好配他了。”说得众妇女一哄嘻笑进去。卞兴祖又到别家去卖了。这一众妇女,嘻嘻笑笑走入内来,却被里面孺人与素娥听见,叫过一个丫鬟问道:“你们何事,这般嘻笑?”丫鬟道:“今日有个苏州货郎,在后门卖货,我们买他几件。他笑我们买不起,故此笑他。”素娥道:“你们买的是甚物件?”丫鬟道:“我买的是梳抿。他买的真正苏货,价又不贵。”素娥道:“若是果然好,我明日也要买几件。你买的拿来我看。”丫鬟送上,素娥逐件打开看完,素娥忙问道:“货郎多大年纪了?”丫鬟道:“只好十六七岁,却生得秀美异常,不象做生意的。”
素娥听了,再将纸包上的红字,细细又看,屈指暗算,不觉一阵心酸,落下泪来。汪孺人见了,忙问道:“我儿好端端为何下泪?”索娥见问,只得说道:“母亲有所不知,孩儿因见纸包上红字,暗想当年,不由我不伤心。”遂道:“当时将兰生交付老仆,至今不知生死。今日看见这货郎纸上红印,却写着是苏州吉兰生,姓同,名同,怎不叫我不心痛。”汪孺人劝慰道:“天下同名同姓的也多,吾儿不必如此。”素娥只得拭泪,分付丫鬟道:“明日货郎来时,可来报我,我有道理。”汪孺人乘机说道:“我自从同你来家,只因你父兄在外,我又家事经心,到将你的事情耽搁。及至你哥哥报捷,父亲回家,总无一日清闲。又不幸你嫂嫂身故,近又得了凶信,我的心事,愁有万千,今日也不便对你细说,日后自知。只是你如今,虽非我亲生,然同居一室,已有十四年矣。我时常问你终身之事,你只含含糊糊,惟有相依我为命。但我今想来,你出门之后,易吉成仇,又遭离乱。我也时常托人到苏州为你察访,俱说易家当日,买嘱理刑,将你丈夫谋死监中。后来易家天报,已是瓦败冰消,不可复问矣。我今有句话要与你商量,不知你可听从否?”素娥听了,道:“孩儿蒙母亲救援,复蒙恩养多年,涓埃莫报,又怜自己赋命凉薄,是以长斋礼佛,以了终身。心如死灰久矣。不知母亲有何话与孩儿商量?”汪孺人道:“人生在世,所欲者富贵,所爱者儿女。你今年未四十,前程正当远大,何苦自堕自弃。我昨日已与你父亲商量,欲为你寻一富贵人,同偕伉俪,使你终身得所,我心始安矣。”素娥听了,着惊道:“孩儿只知女子事夫,从一而终,未闻中途变节。况且孩儿不是无夫无子,只不过消息难通。终有日天可见怜,得能聚合。今母亲忽以富贵,欲夺孩儿之志,则孩儿宁死不从。若说负母亲收育之恩,不能报答,使孩儿以不尽之年,即当削发空门,祝母亲于无疆矣。”说罢,痛泣不止。汪孺人只得安慰道:“此事原非一言可决,等你父亲进来,再与你计较。”说罢,有事出去。正是:
悠悠忽忽奈何天,矢志坚心谁可怜。
不是这番闲论究,幽兰空答倩谁传。
素娥见了货郎红印,又听了孺人这番相劝变节之言,心中十分愁苦。到了夜间,独坐房中,挑灯暗想。只因这一番暗想,有分教:好花无奈风和雨,不是愁中和病中。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小进士扮货郎巧遇大团圆 老宰相亲送女于飞双合卺
话说素娥回到房中,暗暗哭了一番。因想道:“我与吉郎,三载夫妻,誓同生死。设若再来相强,必以死报之。这死不足为愿,只是今日这个货郎,又系苏州人,又称吉姓,又合乳名,年纪又相仿佛,怎不叫我动心。”因又想道:“我公公虽然年老,当时也是个秀才,我丈夫也是个名士。就是我投河身死,易任虽然作恶,谅不敢致我丈夫死地,决无此理。”又想道:“既无此理,为何吉郎绝无音耗?或者他是读书人,出门不便,故此叫兰生刻红印来做货郎找寻,也不可知。只是我房屋深远,不便轻出见人,怎能够问他一个明白?再不然托他寄个信去也好。”因此,想念丈夫儿子,不胜心酸痛苦。已是五更时候,只得上床,朦朦胧胧,早已天明。欲待起来,只觉头眩目摇,精神散失,奄奄欲睡。直到饭后,孺人晓得,连忙入房看视。一面请医切脉,说是六情郁结所致。孺人只得劝解道:“此乃想念,思虑太过,以致如此。须索开怀,管教你好事在即。”素娥昕了,更不耐烦,侧身向内。汪孺人正欲开言,忽听外面使女仆妇来报,说道:“状元老爷来家了,请孺人拜见。”孺人对素娥说道:“原来你哥哥今日荣归,我且出去。”素娥点头应允。正是:
撮合非无意,愁深病自深。
早知寻旧侣,何必苦推辞。
汪孺人到了自己房中,使女又来请道:“状元老爷已同太爷在后厅,立请夫人拜见。”汪孺人随即走出厅来。汪万钟见了,忙移椅中间,请汪百万与孺人同坐上面,然后拜,说道:“不肖多蒙义父母周全,只因王事,有缺甘旨,乞恕疏远之罪。”汪孺人此时初见,不好遽然居母之尊,只得说道:“状元远来,不消行此大礼,日后再行罢。”汪万钟早已拜完,因问道:“哥哥仙逝,虽于叔嫂不相闻问,但不肖初来,却应相见,乞母亲传示。”汪孺人道:“这是状元美意,无奈儿媳无福,已于前月辞世。闺中只有你妹子,宜使出来拜见。昨日偶沾疾患,故此不便使他出来。”汪万钟道:“原来有位妹子。”汪孺人正欲开言,早有府县官员闻知,俱来拜贺。汪万钟走出迎接。各官之后,就是亲戚,以及乡党。自此终日备酒庆贺,忙乱不了。
一日,乘空之际,汪孺人与百万暗暗商议了一番。到了这日,大开筵宴,厅中垂设珠帘,分了内外。外面是男席,里面是女席,席面甚是齐整。你道为甚缘故?原来汪百万与孺人弄出这条计策。外席是府官县官,以及族中尊长,俱已嘱托,要做强美,硬保撮合汪万钟与素娥成亲。里面几席,是族中一班内眷,嘱托他做月老冰人,牵合素娥与汪万钟婚配。一一齐备。到了下午,早已官长来齐,不一时,厅前奏乐,堂上张筵。汪百万与万钟先定了府尊县尊,以次族长,然后坐定。酒过数巡,府尊分付乐人暂止。因出位与万钟重新施礼,道:“今日恭喜状元,贺喜状元。”汪万钟听了,连忙回礼道:“学生初来.已蒙老父母作贺久矣,不知老父母今日为何又有此赘礼?”
府尊笑嘻嘻说道:“学生谬叨职守,前日庆贺,分之所宜,公也。今日趋承,义不可却,私也。既公之有贺于前,宁不有私贺于后。此所谓公私两尽也。今学生之私贺状元者,只闻状元失偶,尚乏承欢。学生今日虽非风流太守,却喜善于媒妁。今室中有女,实系新寡文君。东翁已坦腹东床久矣。望乞俯从,休辜盛意。”汪万钟听了府尊这些不明不白、无头无绪话,一时摸不着头脑,又听到后面说室中新寡文君,又是甚么东翁,不知又是何人竟要与他媒,一时又不好拾白,只得深深打一躬道:“学生蒙公祖大人见谕,总不明白。但学生苦衷,向来难以告人。失室之亡,实由学生孤寒,不能庇一妻子,一旦为强徒殒命。学生虽处颠沛中,无一刻敢忘而失其义。幸叨一第,游街之日,而首相之女,彩球抛得中,学生坚执不从,致触首相之怒,授兵剿贼,以为必无生还。幸叨圣上之福,苍生之幸,得血战以奠安,朝野俱知。今准请假,实系寻亲养亲,以尽孝念。非敢昧心,以续家室之好也。乞公祖大人见谅,使学生不作名教中之罪人则幸矣。”府尊又笑道:“天下事,经者事之常,权者事之变,虽古圣贤,亦有处权之道。权乃合于礼者也。我今做媒,不是别姓,即令尊太翁之义女,贤而且淑。今太翁长子寡妇,俱相继去世。且有此义女得事状元,岂非一家和美。将来麟趾,继续箕裘。今乃吉日良时,共偕伉俪之欢,永效关雎之乐,勿负太翁尊堂爱子之念,幸即允从。”汪万钟只是苦口极力推辞。
此时,帘内妇女,已是撺撺哄哄,请了素娥出来。素娥不知是计,只得勉强入席。到了席间,不是你夸奖状元才高,就是我称说状元富贵。有的说姑娘若嫁了他,就是一位一品夫人了。有的说.我今就与姑娘作媒,今夜成亲。就絮聒得素娥气一回,分说一回,口口一回。正在没法之时,意欲推辞走入。忽听见外面停乐,细听府尊也是要与状元为媒。一时急欲寻死。忽听见状元开口,声音甚熟。只得立住,口口口口遂顾不得众亲戚,忙走近帘前,细细看明,不禁大声道:“吉郎,吉郎,快上来,你妻子素娥在此。”汪万钟正向府尊推辞,忽听见帘内连声“妻子素娥在此”,遂顾不得府尊,急上前挑帘一看,果真是妻子素娥,不胜大惊大喜道:“真耶,梦耶?果是素娥耶?缘何在此相遇耶?”遂与素娥抱头哭泣,各诉别后苦境。直听得众人人人心酸,又见夫妻相会,又人人替他欢喜。
汪万钟与素娥正诉说不了,忽堂前发起喊来。有一人在厅中高叫道:“汪年兄,汪年兄,你在此成亲,小弟也来吃杯喜酒。”众人忽见这个后生走入,疯疯颠颠,不知回避,忙来赶逐,打他出来。怎奈他年小声高,又与府尊县尊只是拱手道:“小弟特来奉陪两位老先生。”汪万钟在帘后听明,连忙走出,定睛将那人一看,这人也将汪万钟一看:“你是同行寻亲的周孝呀,为何穿戴了纱帽圆领起来?”汪万钟笑道:“你是卞兴祖,为何到此?你的父亲可曾寻着了?”卞兴祖道:“若是寻着,也不到这边来了。父母寻不着,倒寻着了祖父母了。只那日到家进去,我的叔父已接了父母住在里面。我是不识面的,祖父母如何认得。及至细问缘故,拜见之后出来寻你,你竟去了。”汪万钟道:“可喜你寻觅了祖父母了。我一向倒也不曾细问得你,你寻的父母姓甚名谁?又因何失散?你方才叫汪万钟是年兄,这年兄是从那里称起?”卞兴祖听了,哈哈大笑,将竹笼弃掷在地道:“我不说你那里知道。就请了汪年兄出来,也认不得我。因他不肯招赘相府,被他关禁,以后奉旨征剿,故此不曾面识。我是临了背榜的一个小进士。谁知当日做了背榜进士,一旦辞朝请旨寻亲,今又做了背竹笼的货郎。我寻的父亲叫做吉梦龙字扶云,母亲易氏素娥。你今在此,这般打扮,莫非穿分行头扮甚脚色做甚戏么?也使我看几出,吃杯酒儿。”汪万钟听了大惊道:“你寻着的祖父母讳甚么?”卞兴祖道:“祖父讳存仁,祖母张氏。”
汪万钟听了,一时大喜道:“原来你的祖父母,就是我的亲父母。我与素娥就是你的就父母了。我就是吉扶云名梦龙,改了姓汪名万钟。当日相遇,又改了周孝。我也疑心你的名字曾在那里看见过,一时存想不起,谁知竟是我亲生的儿子兰生。只是你怎能个寻到此?”卞兴祖听了,不禁大欢大喜道:“原来也是改了姓名。当日相遇,觌面不识。孩儿向来只知有父,不知有母,及拜认了祖父母,方使孩儿找寻母亲。又亏得神灵,指点我地方姓氏。到此再访不出,因知状元是孩儿同年,得他做个地主,托他为孩儿访问。因见今日请客,故此进来寻他,谁知状元就是孩儿的父亲。”
此时帘内已有众使女看见了,俱说卖苏货的货郎,怎敢大胆到此讨酒吃,岂不是件奇事。素娥忙定晴细看,又听见说出缘故,竟是亲生的儿子兰生。一时悲喜交集,也顾不得厅上官长,遂走出帘来,叫一声“亲儿兰生,你母亲在此。”汪万钟道:“这就是你母亲了。”卞兴祖忽听见又有了母亲,真乃喜从天降,叫一声:“母亲呀,孩儿寻得好苦!”遂道:“恐怕难寻,只得做了货郎,又恐错过,故此刻了乳名小印,好使见者自知。不期今日见父,又得见母,怎不叫孩儿喜欢!”素娥道:“难得孩儿这般苦心,可谓极矣。我因见了红印之后,日夜思念,不能一见细问。谁知果是我的儿子,真侥幸也。”
汪百万已使人捧过凤冠霞帔,乌纱圆领,与他母子穿戴起来。卞兴祖一手扯父,一手扯母,并立厅中,纳头拜说道:“不肖儿生长一十八年,未识生身父母。每念劬劳,号天饮泣。今日真感天地之恩,神灵之佑也。”遂将庙内梦中之事,细细述知。拜完起来,汪万钟使他拜了汪百万、孺人,然后与各官族长一一见过,府尊县尊各各称羡,拜贺道:“状元夫妻父子,一旦相逢,各遂生平,享天伦之乐趣,可谓至尽矣,无以加矣,本府亦有荣施矣,敢不拜贺。”
此时,尚未说完,忽又门上人慌慌忙忙进来报说:“快摆香案,请状元老爷接旨,并迎接何太师老爷,不久到门。”汪万钟听见旨到,一面更衣,一面使人打扫厅堂。众客与各官入内暂避。只不知何太师到来是何缘故。
原来这何太师,当日只因汪万钟不肯就婚,将他奏准领兵,使他晓得宰相可以擅作威福,要他知悔,应允亲事。不期汪万钟不知悔,竟自欢欢喜喜,荡平馀孽,又下海成功。及至回朝,要托委曲周全,以完彩楼一案。又谁知汪万钟已奏准寻亲养亲,急急辞朝而归。想了一想,无可奈何,只得细细奏知天子。天子道:“汪万钟可谓忠孝节义俱全矣。朕今使他无碍于礼,以完卿父女之意。”遂降旨一道,又赐金莲宝炬,以及锦绣千端,使何用亲自送女与汪状元成亲。故此太师与小姐同了天使,一路出京,与汪万钟也不通报。他今日排执事,先遣人报知,汪万钟远接到厅朗读道:
朕闻:为国宜忠,为子宜孝,为夫宜义。此乃万古纲常不可移易者也。今汪万钟自登廊庙,即歼凶
恶,为国诚忠。久缺甘旨,即辞归养,为子诚孝。敬守节义,不就相婚,为夫诚义。朕今念尔前妻已逝,
内乏苹蘩,旷夫再见。相女既中彩球,若不成婚,实称怨女。以旷夫怨女非圣世所宜,今遣相臣,亲送女
成婚,以彰盛世。钦哉谢恩。
读罢,谢恩毕,后堂长官、亲戚,以及孺人、素娥方知就里。汪万钟尚欲不愿,当不得众人劝勉,又当不得素娥力劝道:“郎君敦义,妾已尽知。俾妾非妒妇,抑且君命难违,幸郎君万勿以妒妇视妾则妾诚幸矣。”汪万钟方才听允。
一面迎接太师,汪百万一面收抬旁厅,与太师、小姐安歇。汪万钟即同卞兴祖到扬州,接了父母来家,择日成亲。
这番热闹,是天子主婚,宰相下嫁,地方官员往来赞襄。人间富贵,未有如此之盛也。成亲之后,易素娥事事谦和,何友鸾样样谨厚,闺中二人,只以姐妹相称呼,并无大小彼此之分。到满月,长官亲朋庆贺。大开筵席。外面男席是何太师居首,以及各官。内里女席,汪姓女戚。谈到中间,汪万钟方将大和尚静玄所赠偈言,一一念出,大家听了,俱称奇异道:“原来状元改姓更名、扫平妖寇、父子重逢、祖孙会合、口口断婚,事皆前定,丝毫不爽,将来荣贵,正未可量。”汪万钟道:“我今名已扬矣,亲已显矣,宜躬耕南亩,以养亲为事,志愿毕矣。若不知机,惟求利禄,诚恐将来邦覆家倾,悔已迟矣。”众人听了,甚是惊异,忙问道:“目今虽是流寇纵横,国家尚在全盛,朝不乏人,自当歼灭。状元方才说到‘邦覆家倾,悔已迟矣’,状元心中必有定识,万望赐教。”汪万钟道:“学生岂是定识,止不过当年曾读异书,知些天意,验些风云耳。大约不出十年,定有应运新君治世。此时天机,岂敢乱传。各宜谨记学生之言可也。”众人听了,尽皆点头。正要再问,忽又报:“天使到来。”
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吉梦桂。当日选了山西平阳府理刑,为官清正,三年之内,钦取进京,遂升了科道,始知汪万钟就是亲兄吉梦龙,更名的卞兴祖,就是侄儿。俱是请旨寻亲,今已寻着,在家养亲;又知嫂嫂尚在。他遂上了一本,请替他二人复姓,朝廷特赐诏书,一进蟒袍玉带、凤冠霞帔、旌旗门闾,就着吉梦桂颁旨回家。不日报到,合家欢欣迎接。接到厅中,宣读道:
皇帝诏曰:朕闻文足安邦,武堪定国。咨尔大元帅汪万钟,匡扶社稷,重整山河,精忠不朽,义气
可嘉。奏揆所由,知其本姓吉氏,原名梦龙,相应仍赐归宗,加封忠义侯。其父吉存仁,教子有方,加封
礼义侯。其母张氏,加赠一品夫人。正妻易氏,节操可风,加赠节义夫人。次妻何氏,贤淑不谕,加赠一
品夫人。卞兴祖实系梦龙亲子,亦赐归宗。弃职寻父,孝行可嘉,封为孝义伯。弟梦桂,清廉正直,封
为正义伯。妻蒋氏,封二品夫人。其汪百万,培植成名,仁爱可嘉,亦封七品之职,冠带荣身。其妻吴
氏,仁慈救溺,亦赐夫人。一门忠孝节义,济美后光,各予紫诰,以荣门闾。钦哉,谢恩。
大家谢恩已毕,真乃一门三贵,父子兄弟同科。堂上双亲,齐庆八十。卞兴祖因感天曹猛将显灵托梦之事,即使人鸠工,庙宇焕然一新。何用深思汪万钟之言,遂告者致仕,依傍小姐,以乐馀生。
一日,吉扶云与素娥,说起易任之子流落从军,犯罪宥死。其女为娼,“我今意欲将他出了军籍,使回故土,以存其脉。为女赎身成配,不知夫人意下如何?”素娥道:“此乃以德报怨,有何不可。”吉扶云遂一面着人到李全忠军前将他除名回籍,又一面使人到大同,为翠风赎身。不日,同来拜谢。又知李全忠尚无妻室,将翠凤嫁他为妻。
过不几年,存仁夫妇相继而终。素娥又生一子,以续汪百万之宗。何友鸾亦生三子,也将一子接了何用之传。吉梦桂、吉兴祖亦各致仕,子孙绵绵,富贵不绝。人皆称节义之报,至今传美其事。予今谱出,亦可风世之一助云耳。有诗为证:
飘流失散尽团圆,节义从来天保全。
堪笑世人行恶念,后来那得子孙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