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吕布败走下邳城
高顺引兵击关羽寨,张辽引兵击张飞寨。关、张出兵迎战,玄德分兵两路救应。相(布)从背后杀来,关、张败散,玄德复回沛县。吕布赶来,玄德急唤开城。军士开城,见布赶来,即要放箭,又怕射中玄德,吕布乘势赶入城内。玄德见背后火起,到家不及,走出西门逃难。
布到玄德宅门,糜竺迎跪于马前,曰:“玄德乃将军之弟也。吾闻大丈夫冤仇,不废人之妻子。与将军争天下者,曹丞相也。量玄德敢与将军敌哉?昔日辕门射戟之恩,玄德朝夕思之,未尝忘也,望将军怜之。”布曰:“吾旧日与玄德结拜为兄弟,安肯害他妻子!汝可引玄德老小去徐州旧宅住。赐汝剑一口,但有登门者,即斩!”糜竺既保老小往徐州安置。吕布投山东兖州去,留高顺、张辽屯小沛。孙乾逃走出城;关、张各自往山中屯扎。
玄德往山中逃难,遇见孙乾,相抱而哭。玄德曰:“二弟不知存亡,老小失陷,吾当自尽矣!”孙乾曰:“不可。速去投曹操,以图后计。”玄德听允,即投许昌去。绝食于村中,行到一庄所,一后生,乃刘安,出拜问之。玄德言以祖宗、安知同宗,遍寻野味不得,遂杀己妻割肉以食之。玄德问曰:“此何肉也?”安曰:“此狼肉也。”二人饱食。天晓,玄德往后院取马,见杀其妻于厨下,臂腿割尽,玄德问知,痛哭上马,邀安同去,安辞母老,不从。玄德拜别上马,到梁城见操。操知来迎,玄德下马拜见。操亦下马答礼。问之,玄德告知战败失散,并刘安杀妻之由,操知下泪。即令孙乾以金百两赐安,再娶养母之本。
兵至济北,夏侯渊等接入寨,言兄枯其一目,卧病。操亲临卧处视之,令送回许昌调治。人报:“吕布结连泰山群寇,兵犯兖州。”操令曹仁引兵十万打涪(沛)城。操同玄德引兵二十万到山东界,路近萧关,泰山孙观、吕敦、尹礼、吕稀三万余兵立于阵前。操令许褚迎战。四将齐战,败退萧关,令人报知吕布。
布即回徐州,高顺告急,布唤陈珪守徐州。布引陈登同去战操,珪与登曰:“昔日曹公吩咐东方之事尽付与汝,今布将败,用力图之。”登曰:“吕布若败回,老父同糜竺守关,休放布入。儿有脱身之计。”珪曰:“布老小在此,必有心恋。”登进言于吕布曰:“徐州四面受敌,操必死攻,先思退计,可将钱粮移往下邳,倘入徐州,下邳有粮可救。”布允其言。唤宋宪、魏绩回保老小,屯下邳城,将船只运粮草。布与陈登先来萧关救援。布到半路,登曰:“容我先去探看虚实,太(泰)山孙观等寇未可托德。”布允,令登先到关。陈宫、臧霸接入,登曰:“温侯深怪汝等不肯向前,要来责罚。”宫曰:“曹操势大,未可轻敌。”登于关上见曹兵在关下,夜写一封书,拴在箭上,射下关去。
次日,登言关上无妨,飞马回见吕布曰:“关上孙观等皆欲献关。”布曰:“非公则吾中计也。”先令陈宫举火为号相应。登先到关,报曰:“曹兵抄小路入关内,恐徐州有失,公等急回。”宫引兵弃关而出,登就山上放火,布乘势杀来。曹兵抢入关内。陈宫兵与布兵自相掩杀。背后曹兵又到,臧霸、孙观等各自逃走。
吕布至天明,方知是计,急与陈宫回徐州。叫开城门,城上糜竺乱箭射下,曰:“汝夺吾主徐州,今归还旧主矣!”布问:“陈珪何在?”竺曰:“吾已斩之。”布问陈宫曰:“陈登何在?”宫曰:“主公尚执迷而问逆贼乎?”布令军中寻登不见。布与宫回沛城。路逢高顺、张辽引兵至,见布曰:“陈登报言主公被围,令吾等急来救援。”宫曰:“此是陈登之计!”操兵入城,布来城下大骂,陈登在城楼上曰:“吾本汉臣,安肯从汝反贼耶?”布欲回言,闻张飞兵至,令高顺迎战,顺败走。布敌住飞,操兵又至。吕布倒戟引兵东走,关羽引兵截住,布与羽交战,张飞赶上。布走下邳,侯成引兵接布入城。
关、张二人相会,各叙失散何处。羽曰:“我投海州藏避,闻哥哥消息,敬来到此。”飞曰:“我在芒砀山为寇。”二人来曹操军中寻见玄德,哭拜于地,各叙前由。随操入徐州,糜竺接见玄德,言家属无事,玄德大喜。陈珪父子投见曹操。操设宴赏劳军士。加封陈登为伏波将军。
议兵攻下邳。程翌(昱)曰:“布止下邳一城,若逼之太急,奔投袁术。若往投术,其势又大。外当袁术,内防吕布,三者山东臧霸等未降,宜防后患。”操曰:“吾当山东诸路人马;淮南一路,请玄德公休辞。”玄德曰:“丞相军令,安敢违也?”玄德令糜竺、简雍守徐州,关、张、孙虔三将攻淮南、下邳。
吕布在下邳,自喜钱粮足用,以资于内,泗水之险,以拒于外。陈宫曰:“操兵三十万,趁寨栅未定,引兵杀出,以逸待劳,无不胜也。”布曰:“吾军屡败,不可轻出。”宫笑而出。五六日,曹寨完。操令三十余将到城下,叫吕布答话。布上城以手答之。操曰:“近闻奉先结亲袁术,吾故领兵至此。术有反逆大罪,汝有讨卓之功。若肯投降,共扶王室,不失封侯之位。执迷不肯,打破城池,玉石俱焚,悔之晚矣!”布曰:“丞相且退,尚容思之。”陈宫在布背后,大骂操曰:“汝乃欺君之贼!”一箭射中操麾盖。操指宫曰:“吾誓杀汝!”引兵回营。陈宫怒色曰:“今若投操,如鸡卵投石!岂可得全也?”布怒,拔剑欲杀陈宫。且听下回分解。
●白门楼曹操吕布
布欲斩陈宫,高顺、张辽谏曰:“陈宫忠直之言,口从心出,愿主公详之。”布执剑笑曰:“吾戏之耳。望公台教我拒操之策。”宫曰:“但恐主公不从。”布曰:“公之良言,岂有不从。”宫曰:“操兵远来,势不能久。若主公以步骑出,必为势扬于外,宫将众斗(闭)于内:若攻将军,宫引兵出救;操来攻城,主公救于后。不过旬日,操粮食尽,一击而破操。此犄角之势也。”布允其言。归府内与严氏说知,严氏曰:“昔操待宫如儿子,犹舍而来。今温侯待宫不过于操。而欲委全城、托妻子,令温侯远去,一旦有变,岂得为温侯之妻乎?”布曰:“夫人之见,与我相同。”三日不出。宫入见布曰:“操兵大张声势,四面围定。若不早出,必受其困。”布曰:“吾思远去不如坚守。”宫曰:“近闻操缺粮,差人往许都去取,早晚必至。主公引兵出截其粮,操必回兵。”布允其言,又入后堂告知严氏。严氏泣曰:“妾闻陈宫、高顺素不和睦,将军此去,必不同心。倘有挫跌,将军何地而立乎?望将军自作主张,勿被宫等所误也。”言讫大哭。布闷不决,入告貂蝉。貂蝉曰:“愿将军以妻妾为念,勿轻自出。”布出与宫曰:“细作言操粮少,诈也。操多诡计,未可轻动。”宫长叹而出,仰天告曰:“吾今死无葬身之地矣!”静轩诗曰:
奸雄曹操并中原,社鼠城狐弃塞垣。
莫笑温侯无决断,丈夫悔听夫人言。
布终日不出,只与严氏、貂蝉饮酒。陈宫手下谋士许玘、王楷来见,布问曰:“二公有何解围之策?”玘、楷曰:“今袁术在淮南,兵精粮足。昔曾许女为婚,主公何不求救?术兵一至,内外夹攻,操兵必败。”布即日修书,命玘、楷同行。令张辽、郝(逄)萌引兵一千送出隘口。是夜二更,送过隘口。张辽回,遇关羽拦路,羽有顾念之心,不战,辽得回城。
郝(逄)萌、玘、楷同到寿春拜见袁术,呈上布书。术曰:“前番杀吾使命;今来求救,何也?”玘将被困事由告知:“望明公详纳。”术曰:“前者背盟,今吾不信也。”玘曰:“明公不肯救布,布若一破,明公亦不免无患也。”术曰:“他肯送女到来,吾当倾国而救之。”
玘、楷辞回。半夜过玄德寨,郝(逄)萌正遇张飞,交战一合,被飞擒去。玘、楷走到城下,却得高顺接入城去。
张飞捉郝(逄)萌来见玄德,细问其由,押送操寨,告知求救之由。操令斩郝(逄)萌,号令各寨,若走透消息者,定按军法。玄德分付二弟曰:“我等正当淮南要路,倘有疏失,王法无情,日夜休要解甲。”飞曰:“捉了郝(逄)萌,不赐重赏,反相威唬!”玄德曰:“非也。操统数十万之众,不以军律,何以服人?弟休犯之。”
却说玘、楷见布,汇报袁术根由。布曰:“此事何如?”玘曰:“待明日半夜引兵送去。”布令张辽、侯成引兵安排小车在外:“亲送吾儿百里。”布将女用甲包裹,以绵缠身,上马负女于背上。时约二更,开城杀出,张辽、侯成在后。正到玄德寨边,一声炮响,关、张拦住。布无心恋战,只要过路。玄德来迎,吕布虽勇,终是一女在背,气力不加。后有徐晃、许褚杀来,箭如雨下。布见兵多,只得退入下邳城。心中愁闷。
操围城两月不下。忽报:“河内张扬出兵东市,欲救吕布,被部将杨丑杀了,将头来献;丑又被陆固杀之,反奔沂城去了。”操与众曰:“北有西凉之忧,东有绣、表之虑,更患袁绍、袁术,使吾食不甘味。意欲舍布回都,息战若何?”荀攸止曰:“不可。某观吕布,勇而无谋,屡败,锐气衰矣。三军以将为主,将衰则军无奋心。虽陈宫有智,布不用之。可速攻之,布可擒也。”郭嘉曰:“某有一计,可擒布矣。”荀攸曰:“莫非决沂、泗之水而淹之?”嘉曰:“然。”操大喜,令五万兵决两河之水。令诸军皆居高原,坐视水淹下邳。布兵夜听水声响,报知吕布。布曰:“吾有赤兔马,渡水如登平地,吾何惧哉?”布因酒色,取镜照之,惊曰:“吾自误矣!自今断酒。城中但饮酒者,斩!”
侯成有马十五匹,被人盗去,欲献玄德,被成赶上夺回,诸将作贺,酿酒五斛,杀猪,未敢先饮,侯成持酒报知吕布作贺根由。布怒曰:“犯吾军令,理合斩首!”众将哀求保过,布责成五十花背。成回寨弃酒,众皆心变。宋宪、魏绩来视侯成,成泣曰:“非公等,吾命死矣:”宪曰:“布以妻子为重,视吾等如草芥耳!”绩曰:“水淹城内,吾等死无地矣!”宪曰:“东门无水,弃布逃之,若何?”绩曰:“非丈夫也。何不擒布献功?”侯成曰:“布所恃者,赤兔马也。你二人擒布献门,吾先盗马。”三人商议已定。
侯成夜来马院,杀死马夫,骑马走东门。魏绩放出,佯作追之。侯成到操营献马,言宋宪、魏绩插白旗为号,准备献城。操知大喜,发榜数十张示众。令军士射入城去。榜曰:
今奉明诏,征伐吕布,如有抗拒天兵者,满门诛戮;如有城内上至将校,下至军民,献吕布贼首者,重加官赏。汉大将军曹示。
次日平明,城外呐喊,震动天地。吕布大惊,提戟上城,各门点视,责骂魏绩走透侯成,欲待治罪。望见白旗插在城楼上,操军打城,箭如飞蝗,炮如飞电打入。平明打到日午,布坐于城楼椅上睡去。宪叱退左右,先盗画戟,魏绩齐上,绑倒吕布。夏侯渊尚未信,宋宪城上丢下戟来,大开城门,曹兵涌人。高顺、张辽在西门,水围难出。陈宫在南门,被徐晃捉住。
操令不许劫掠民财。令人请玄德、关、张到楼上,玄德坐于操侧,众刀斧手拥布见操。布虽长一丈,被数条麻索缚作一块。布叫曰:“缚太紧,少缓之,容申片言。”操曰:“缚虎不得不紧!略放宽此!”主簿王必曰:“不可。吕布,虎豹也。其党在外,不可宽也。”操曰:“本欲少缓,主簿不容耳。”布见侯成等立于侧,布曰:“吾待众将不薄,何忍反也?”宪曰:“汝听妻言,不用将计,安得为厚也?”操问高顺曰:“汝有何言?”顺不答。操怒,令斩之。操问陈宫曰:“公台平昔有谋。”宫曰:“汝心术不正吾故弃之。”操曰:“吾心不正,汝何事吕布?”宫曰:“布虽无谋,不似汝奸雄也。”操曰:“汝多智谋,今竟何如?”宫曰:“布若听吾言,决不遭擒也。”操笑曰:“今日之事,当何如?”宫曰:“为臣死忠,为子死孝。死自甘心!”操曰:“奈卿老母、妻子如何?”宫曰:“吾闻大丈夫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不绝人之嗣:存立在明公也。甘出就戮,以正军法。”遂下楼受刑,扯之不住。操有留宫之心,起身泣送,宫不回顾。操谓从者曰:“即送公台老母、妻赴许昌吾府中恩养,怠慢者斩。”宫并不答,引颈受刀,众皆下泪。操令具棺木盛之,葬许都。史官有诗叹曰:
生死无二主,丈夫何壮哉!
不从金石论,空负栋梁材。
辅主真堪敬,辞亲实可哀。
白门身丧日,谁有似公台?又诗赞曰:
不辨游鱼不识龙,要诛玄德拒曹公。
虽然背却苍天意,一点忠心贯日红。又诗赞曰:
亚父忠言逢楚籍,子胥剜目遇夫差。
白门楼下公台死,扼腕令人发叹嗟。
后曹公养其母、妻,嫁其女,待之甚厚。乃操之德。
吕布顾玄德曰:“公为坐上客,布为帐下虏,不肯一言而相宽乎?”玄德低头不语。操令押过布来,布曰:“明公所患,不过于布,布今已除,天下不足忧也。”操顾玄德曰:“布欲何如?”玄德答曰:“明公不知布事丁原、董卓乎?”操点头,令牵下楼缢死。布回谓玄德曰:“大耳儿!不记辕门射戟时?”操大怒。张辽大叫曰:“吕布匹夫!何怕死耶?”操令缢死吕布,然后枭首。史官叹布诗曰:
夜读三分传,堪嗟吕奉先。
背恩诛董卓,忘义杀丁原。
仪仗英雄气,不从忠直言。
白门身死日,犹自望哀怜。罗隐责玄德诗曰:
伤人饿虎缚休宽,董卓丁原血未干。
玄德既知能啖父,争如留取害曹瞒!
缢死吕布,时建安三年十二月,军士献布首级。操令押张辽来,曰:“这人面熟。”辽曰:“濮阳相见,如何忘了?只是可惜!”操曰:“可惜何事?”辽曰:“可惜火小,不烧杀你反国之贼!”操怒,拔剑亲【杀】张辽,张辽引颈待诛。玄德拦救曰:“此人赤心,正可留用。”关羽跪救曰:“素知张辽忠义之士,愿以性命保之。”操掷剑于地,曰:“吾久知张辽忠义,故戏之耳。”操自释缚,代与穿衣,曰:“纵汝杀吾妻子,亦不记仇!”封辽为中郎将,辽遂降操。操赐辽爵关内侯。辽去招安臧霸,霸知布死,引本部数百人降操。臧霸又招安吴敦、尹礼都来降操。独有吕稀未顺。操封霸为琅琊侯,吴敦等各各受爵,令守青州附海地界。操收布兵回许昌。
●曹操许田射鹿
操在下邳,班师回许昌。徐州百姓焚香遮道,苦留玄德为徐州牧。操曰:“此回面君,后掌未迟。”百姓叩谢。操与玄德曰:“待朝贺,君即回徐州。”玄德称谢。操唤车骑将军车胄守徐州,仍令陈登副之。玄德回朝,在操府左边居定。
次日,操引玄德见帝,拜于殿下,操奏前功。帝宣上殿,问曰:“卿祖何人?”玄德泪下,帝曰:“卿何悲伤?”玄德曰:“蒙圣上见问,因此悲伤。臣祖中山靖王之后,汉景帝之玄孙。先祖刘直,封涿州陆城亭候。臣乃刘雄之孙,刘弘之子。臣有辱先祖,因此下泪。”帝敕取宗族世谱检看,令宗正卿宣读。乃帝之皇叔,帝亦泪下。请玄德入后殿,叙叔侄之礼。帝暗思:“曹操弄权,国政分毫无得。今得英雄之叔,是皇天相助矣。”帝令设宴待之,会操定拟官爵,操拜玄德为左将军,封宜城亭侯。玄德谢恩出朝。自此,皆称玄德为皇叔。
刘晔谏操曰:“荣宠刘备,恐无益于主公。”操曰:“玄德与吾昆仲,安肯向外?”晔曰:“吾观玄德,世之杰士,非池中物也。”操曰:“好结三年,恶结三年。好恶自有主意。”操与玄德出则同舆,坐则同榻。美食相分,恩若兄弟。程昱谏操曰:“今布已灭,天下震动,可兴王霸之业。”操曰:“未可。朝廷股肱尚存,未宜轻举。吾请天子田猎,以观动静。”昱曰:“丞相之意,妙矣!”
操入,请帝田猎。帝曰:“田猎恐非正道。”操曰:“古之帝王,春搜夏苗,秋猎冬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今四海扰攘之秋,若出田猎,其利有四:陛下久处深宫,神力疲倦,驰骋于车马之间,爽神畅体,其利一也;耀武扬威,以示四方,其利二也;军闲则倦,倦则生疾,奔走无逸,其利三也;自天子以至公卿,不可不习射,射以生力,其利四也。”帝允奏,排驾出城。
曹操引一万狼兵,与天子猎于许田之地。操令军马周回布摆二百余里。操与天子只争一马头并行;文武百官远远侍从,谁敢近前!惟天子用金鈚箭头上嵌金也。当日献帝驾到许田,玄德起居道旁。帝曰:“朕观皇叔今日射猎。”玄德谢恩上马。忽草中赶出一兔,帝命玄德射之,正中一箭。帝皆称贺。玄德转过土坡,忽然荆棘中赶出一头大鹿,冲人而来。帝射三箭不中,回顾操曰:“卿可射之。”操借天子箭射之,正中鹿背,倒于草中。群臣将校皆为天子射中,尽踊跃而来,同呼万岁。操勒马遮于天子之前,众皆失色。玄德背后关羽大怒,提刀欲斩操,玄德摇头送目,羽见兄如此,便不动手。操视玄德,玄德忙起身贺曰:“丞相神箭,世之罕有。”操笑曰:“乃天子洪福。”不还雕弓,就带在身。众臣无不嗟叹。
围场已罢,宴于许田。驾回许都,众臣回府。关羽曰:“操欺君罔上之贼,羽实难容。欲与国家除害,兄何止之?”玄德曰:“操牙爪多,恐伤天子,罪及我等,吾固止之。”羽曰:“今日不杀,后必有祸!”玄德曰:“且宜秘之。”
献帝畋猎回宫,泣诉于伏皇后曰:“朕即位以来,先遭董卓之殃,后有傕、之难。今曹操独专,国政毫不由朕。操当受围场‘万岁’。早晚必夺朕天下,吾夫妻不知死在何处!”伏后曰:“公卿皆食汉禄四百余年,岂无一人效股肱之力而救国难乎?”忽然,后父伏完入宫曰:“陛下无忧。臣举一人,以安社稷。田猎之时,谁不见操有夺天下之心?亦当时赵高也。”帝曰:“谁肯尽忠讨贼?”完曰:“除是车骑将军、国舅董承方可。”帝曰:“朕躬素知,可宣入内,共议大事。”完曰:“陛下左右皆操心腹,倘有泄漏,为祸不轻也。”
●董承密受衣带诏
伏完曰:“陛下可制新衣一领,取玉带一条,暗赐董承,密诏与之。”帝允奏。完出,帝咬破指头以血写诏,命伏后缝于玉带紫锦背衬内,帝预穿上锦袍,系着玉带,令内侍宣董承入。承见帝,礼毕,帝曰:“朕躬夜与伏后说起霸河之苦,想卿那日之功,朝夕思慕,卿陪朕于宫中闲步。”出游到家庙,转上功臣阁内。帝焚香拜毕,引承观画像。中间画汉高祖,二十四帝绘于两旁。帝指而问曰:“此吾祖何人也?”承将开基创业根由,从头至尾诉说一遍。帝叹曰:“祖父如此英雄,子孙如此懦弱!”帝指左右辅曰:“此三相何人?”承曰:“张良、萧何、韩信,三杰之功臣。”帝回顾承曰:“他日当绘卿于朕躬之侧。”承曰:“臣无寸功,何敢当此?”帝曰:“朕想西都救朕之功,未尝少怠,无可为赐。当服此袍,系此玉带,如常在朕之左右。”帝解带脱袍以赐之,低语曰:“仔细观之,勿负朕心。”承拜谢,穿袍束带,辞帝下阁。
早有心腹人去报知操,操入内来。正遇承出宫,承无躲路,立于操车之旁施礼。操问曰:“国舅何来?”承曰:“适蒙天子宣赐锦袍玉带。”操曰:“何故赐汝衣带?”承曰:“以旧日西都保驾有功,故乃赐之。”操令左右解衣带来观。操笑曰:“果好条带!”将锦袍于日影中照看。承曰:“君恩不可轻也。”操曰:“汝受此衣带,莫非有谋乎?”承急应曰;“小子岂敢?丞相既爱,便当留下。”操曰:“吾戏耳。汝受恩赐,吾何夺之?”遂将衣带还之。
承辞而归,将衣带仔细反覆看了,并无一物。是夜不能寐,忽自思,尚有玉带可观。其面乃白玉玲珑,碾出小龙穿花,背面紫素薄锦为衬,放于桌上。明烛夜坐,展转寻思,不觉疲倦,伏几而卧,忽然灯花落于带裎上,烧着背衬。承惊觉来,见紫带破处,微露素绢,隐有血迹。以刀拆开视之,乃密诏曰:
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序,君臣为重。近者权臣曹操出自阁门,滥叨辅相之阶,实有欺罔之意。结连五党,败坏朝纲,敕赏封官,皆非朕意。夙夜忧恐,天下将危。卿乃国之元老,朕之至亲,可念高祖创业之艰难,世祖中兴之不易,纠合忠义之士,殄灭奸党之徒。复安宗社于千年,重立江山于万载。祖宗幸甚!苍皇破指书诏付卿,再四慎之,勿令有负!建安四年春三月密诏。
董承看毕,涕泪交流,寝食皆废,无计可施。将诏放于几上,伏而卧之。
侍郎王子服至,与承极厚,门吏不敢阻,径入书院。见承睡着,袖中露出素绢“朕”字。服大叫,承惊觉,魂不附体。服曰:“汝欲谋曹公,吾去出首。”承泣拜曰:“君若于此,汉室休矣!”子服曰:“吾祖世食汉禄,吾助兄一臂之力,共杀国贼,如何?”承曰:“兄有此心,国之大幸!”服曰:“须立义状,各舍三族,以报汉恩。”承大喜,取白绢一幅,承先书名押字。服即书之,曰:“将军吴子兰与我结生死之交,可令同力灭贼。”承曰:“满城大臣,惟有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是吾心腹之人。”
正商议间,家童入报种辑、吴硕相探。承曰:“此天助也!”子服立于屏风后,听承出接入书院坐定。茶毕,吴硕叹曰:“若有人协助,吾誓杀此贼!”种辑曰:“与国除害,死亦无怨!”子服从屏后出曰:“汝若杀曹贼,国舅便是证见。”辑怒曰:“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吾等死亦汉鬼,不似汝为贼之阿党!”承叹曰:“欲见二公,今天所赐。”遂取诏令观之,二人下泪。承请书名,子服曰:“待请吴子兰至。”兰欣然书名。承于后堂会饮。
忽人报西凉太守马腾相探,承曰:“只推吾病,不能相见。”门吏回报,腾怒曰:“昨从东华门,见赐锦袍玉带而回,为何推病!欲见一面,吾回西凉州去,何薄情耶!”吏复见承,言知其意。承曰:“诸公少坐,待吾出接。”坐定,腾曰:“某为西凉太守,边贼不时入寇,特来相求,添助军马。今日回程,想国舅勋老元臣,特来相辞,何相推耶?”承曰:“贱躯感疾,故不及接待。”腾拂袖便起,叹曰:“非柱石之臣也!”承问日:“公叹何人非柱石也?”腾曰:“田猎之事,吾尚气满肺腑;汝是国舅,不思报本,尚忍不为柱石也?”承佯叹曰:“曹丞相乃国家之栋梁,吾何能及焉?”腾曰:“汝平生怕死,不足以论大事!”承遂邀腾入,取诏示之。腾咬牙嚼齿,曰:“汝若有内助,吾即动西凉之兵为外应。”承邀子服等与腾相见,取义状,教腾书名。腾即歃血为盟曰:“死生不负所约!”指座上共六人:“若得十人,大事谐矣。”承曰:“朝廷大臣,少有忠义两全之人。”腾曰:“见有豫州牧刘玄德在此,何不求之?”承曰:“此人虽是汉朝皇叔,今与操贼作牙爪,安肯行此事?”腾曰:“以吾观玄德有杀操之心。前日围场内见玄德有不悦之心。公试求之,无不相从。”吴硕曰:“再容商议。”众皆散去。
次日黑夜,董承怀诏,改衣微行至玄德家叩门。门吏入报,玄德出接,见承失惊,请入小阁坐定,关、张立于一旁。玄德问曰:“国舅夤夜至此,必有事故。”承曰:“恐操见疑,故黑夜相见。前日围场之中,云长欲杀曹公,将军张目摇头而止之,何也?”玄德惊曰:“公何以知之?”承曰:“某独立于公侧,足见动静。”言讫,董承掩面而哭曰:“汉朝若得云长心地之人为股肱,何忧不太平也!”玄德恐诈说,佯言目:“曹丞相治国,何忧也?”承变色而起曰:“吾以公为汉朝皇叔,故剖心沥胆以言之,公何诈也?”玄德曰:“恐汝有诈,故相戏耳。”承出密诏令观之,玄德不胜悲愤。承与同谋名字示之。玄德曰:“公等既有匡扶社稷之心,备敢不效犬马之劳!”承曰:“请书大名。”玄德即书名付承。承曰:“再容商议,以图国贼。”玄德曰:“切宜慎之,从缓施谋,不可轻易。”相辞而去。
●青梅煮酒论英雄
玄德防操谋害,于后园种菜,自己浇灌。关羽曰:“兄不留心于弓马定天下,而学小人之事。”玄德曰:“非汝所知。”关羽退看《春秋》,演习弓马。
次日,关、张不在,玄德正浇菜间,许褚、张辽引十余人慌入园中,曰:“丞相有请。”玄德问:“何急事?”褚曰:“不知,只教速行。”玄德只得随二人入府。操一见,正色曰:“皇叔做得好事!”唬得玄德面如土色。操携备手,直入后园曰:“公学圃不易。”圃,种菜也。玄德方才放心,答曰:“无可消闲耳。”操仰面笑曰:“忽见枝头梅子正青,因感去年征张绣,道上缺水,将士言渴。我生一计,以鞭虚指曰:‘前面有梅林。’军士闻之,口皆出水,由是不渴。今见此梅,不可不赏;又值煮酒正熟,邀贤弟小亭一会,以赏其新。”玄德心神方定。
随至小亭,见盘贮青梅,壶斟新酒。二人对坐,饮至半酣。忽见阴暗暗骤雨将来,从人遥指天外龙挂,操与玄德凭栏观之。操曰:“贤弟知龙变化否?”备曰:“来(未)知也。”操曰:“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吐雾兴云,翻江搅海;小则埋头伏爪,敛迹藏形;升则飞腾宇宙之间,潜则伏于秋潭之内。因此,龙乃阳物,随时变化。方今春深,阳和盈溢。龙得其时,与人无异。龙得其时,则飞升九天;人得其志,则纵横四海。龙可比世之英雄,贤弟已历四方,必知当世英雄乃何人,请论之。”玄德曰:“备愚浊眼目,安识英雄?”操曰:“公休太谦,必有主见。”玄德曰:“备幸叨丞相,得仕朝廷。英雄豪杰,实有未知。”操曰:“不识者,亦闻其名。愿以世俗论之。”玄德曰:“淮南袁术,兵精粮足,乃为英雄?”操曰:“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玄德曰:“河北袁绍,四世五公,手下才能极多,可为英雄。”操曰:“绍色厉胆小,好勇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玄德曰:“刘景升世称八后(俊),威镇九州,可为英雄。”操曰:“刘表酒色之徒,非英雄也。”玄德曰:“孙策震抚江东,可为英雄。”操曰:“孙策藉父之名,黄口孺子,非英雄。”玄德曰:“益州刘季玉,可为英雄。”操曰:“刘璋守户之犬,何为英雄!”玄德曰:“张绣、张鲁、韩遂等皆可为英雄。”操拍手笑曰:“此皆碌碌小人,何足挂齿!”玄德曰:“除此之外,备实不知。”操曰:“英雄者,胸怀大志,腹隐良谋,有包藏宇宙之心,吐冲天地之志,方为英雄。”玄德曰:“谁敢当之?”操先指玄德,后指自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孤耳!”言未毕,忽天上雷鸣,玄德诈惊,匙箸尽落。操问曰:“何如失箸?”玄德曰:“吾自幼惧雷声,恨无地而避。忽闻雷鸣,以至如此。”操乃冷笑:以玄德为无用之人。操虽奸雄,却被玄德瞒过。诗曰:
绿满园林春已终,曹刘对坐论英雄。
玉盘堆砌青梅满,金盏瓢香煮酒浓。
匙箸落时知肺腑,风雷吼处动心胸。
樽前一语瞒曹操,铁锁冲开走蛰龙。
天雨方住,关、张在城外射箭方回,听知玄德与操在后园,诚恐有失,二人提剑突入花园,却见玄德与操对饮,方才按剑入鞘。操问曰:“二人何来?”云长曰:“听知丞相与兄在此饮酒,特来舞剑,以助一笑。”操知其意,笑曰:“此又非‘鸿门宴’,安用项庄、项伯乎?”玄德亦笑。操令取酒食与二‘樊哙’压惊。关、张拜谢。席散,玄德辞操而归,将“落箸”告诉二弟,学圃、惧雷,其理一同。曹操奸雄之辈,早晚必有人在此窥吾种菜,知我无用。操言我英雄,欲答未能。忽一声雷震,诈作惧雷,使操看我如小儿一般,不相害也。关、张曰:“兄之高见,瞒过曹操。”
次日,操又请玄德。正饮间,人报满宠体探袁绍已回。操唤人问曰:“差汝去河北体探根由,何如?”宠曰:“公孙瓚被袁绍破了。瓚与绍战不利,退守易州,筑城为围,上又建高楼十丈,名‘易京楼’,积谷三百万斛以自守。被绍围困不出。瓚求救于张燕,约举火为号,内应外合。下书差使,被绍擒之。至夜城外举火,瓚以为号火,自去出战,伏兵四起,瓚兵折其大半。退入城中,被绍穿地道直至瓚处所放火。瓚无走路,乃杀其妻,遂自缢,以火焚之。今绍又得瓚军。袁术在淮南骄奢,不惜军士,众皆欲背反。术使人归帝号让于绍,于北方登基。绍使人取玉玺,术约亲送,弃淮南归河北。丞相作急图之。”玄德起身曰:“术若归绍,必过徐州。备引一军,半路击之,术可擒也。”操曰:“来日奏帝。”
玄德面君,操令朱灵、路昭共领兵五万,令玄德总督,去击袁术。玄德辞帝,帝泣送之。玄德星夜起程,董承送至十里长亭,玄德曰:“国舅宁耐,吾去必当机变,驰书相报。”承曰:“万望在意,勿负帝心!”二人分别。关、张问曰:“今番出征,何故慌速?”玄德曰:“吾等乃笼中之鸟、网内之鱼,此行鱼归大海、鸟上青霄。操只可同忧不可同乐,是以急行。”
却说程昱、郭嘉考较钱粮方回,闻放玄德去,忙入谏曰:“昔日令备为豫州牧,某等曾谏,丞相不听;今又与兵去:是放龙入海。纵虎归山。日后制之,其可得乎?”郭嘉曰:“备有雄才,又得民心。关、张力敌万人,今又与兵,如虎添翼。”操曰:“吾观刘备闲中学圃,酒后畏雷。非成事业之人,何足忧之?”程昱曰:“学圃者,为瞒丞相也;畏雷非本情矣。丞相明照天下,何被刘备瞒过!”操悔,即令许褚引兵追玄德。
●云长袭斩车胄
玄德见后喊声大震,知是追兵,便下寨准备。许褚下马入见曰:“奉丞相令,来请汝回兵,别有商议。”玄德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传丞相之言。汝回去票丞相,程昱、郭嘉累问我索金帛,不曾相送,因此结怨,谗言害我。令汝赶来,吾若无仁义之心,只就此斩你为肉泥。吾感丞相大恩,未尝敢忘。汝可速回,善言以达丞相。”许褚应诺,回见操,将备言报知。操唤程昱、郭嘉曰:“汝问刘备索金帛,不从,因此结怨,每与吾前谗言谮之。此何理也?”昱、嘉以头叩地曰:“丞相又被刘备瞒过。”操笑曰:“彼既去矣,追赶成仇。”
马腾见玄德已去,亦自回西凉州去。
玄德兵至徐州,刺史车胄出接入城宴待。孙乾、糜竺、简雍等都来相见。听袁术军来,术骄奢,雷薄、陈兰皆投嵩山去了,其国甚衰,乃作书归帝号与兄袁绍曰:
汉之失天下久矣,天道懦弱,政在家门。雄豪逐鹿,分裂疆宇(域),如周之末年,七国分势无异,卒今(强)者兼之耳。如袁氏受命当王,符瑞炳然。今兄现有四州,民户百万,以前(论强),则无与比;论德,亦无与比。操欲扶衰拯弱,安能续纪命、救已灭乎?今纳上闻,愿请兄早即帝位,共享万世之洪基,不可失此机会!传国玉玺,谨当献上。弟术百拜。
袁绍有篡国之心,令人召术。术乃收人马、宫禁御物先奔徐州。玄德知术到,引关、张、朱陵、路昭五路兵来。张飞与纪灵战十合,灵被张飞刺死,败军奔走。术引军来战,玄德分兵两路击之:朱灵、路昭在左,关、张在右,玄德与术交战未决,两路兵杀出,袁术败走。又被嵩山陈兰将粮食劫尽。玄德赶来,术四下无路走,走回寿春,已被群盗所袭。术屯兵江亭,只一千余众,止有麦屑三十斛,分散于军士。家人无食,饿死极多。术嫌饭粗,不能下喉,求蜜水止渴。疱人曰:“止有血水,那讨蜜水?”术于空床大叫曰:“袁术休矣!”伏倒床上,呕血斗余而死。时建安四年六月。后人有诗曰:
汉未刀兵起四方,无端袁术太猖狂。
不思累世为卿相,便欲孤身作帝王。
强暴枉夸传国玺,骄奢妄说应天祥。
渴思蜜水无由得,独卧空床呕血亡。
袁术已死,侄袁胤将灵柩及妻子奔回,半路遇徐璆将家属尽杀之。璆得玉玺,走至许都献与曹操。操大喜,封徐璆为广陵太守。
玄德知术已死,写表申朝,令朱陵、路昭回许都,玄德留下军马保徐州。
朱陵、路昭回见曹操,言备留下人马。操欲斩二人,荀彧曰:“权归刘备,二人亦无奈何。”操喝退二人。彧曰:“可发书与车胄,令就里图之。”操差人见车胄,胄与陈登商议。登曰:“可令兵伏于城下,只做接刘备,待备马到,一刀斩之!”胄依计而行。登回报父陈珪,珪使人报知关羽。羽在前,玄德在后,张飞听得要去杀胄,云长曰:“他伏兵城下,若撞入去,必然有失。我有一计,可杀车胄:乘夜扮作曹军到徐州。车胄出接,就此杀之。”部下军马原是操兵,旗幡衣甲都同。夜至三更,叫开城。只言丞相差张文远到。军士报知车胄,胄与陈登商议,登曰:“若不开门迎接,诚恐见疑。”胄上城曰:“夜开城门,恐有奸细。”城下答应:“恐刘备知觉,疾速开门!”胄提刀出城,跑过吊桥,遇云长交战,胄遮拦不住,拨马走回吊桥,城上乱箭射下。车胄绕城而走,云长赶来,一刀斩于马下,挑首级望城上呼曰:“反贼车胄吾已杀之!投降免死!”军士开城尽伏于地。军民皆安。后有诗曰:
逆天车胄运机筹,要害仁慈刘豫州。
赖得云长施义勇,青龙刀砍乱臣头。
云长迎见玄德,言车胄欲害兄,今已斩首。玄德慌曰:“操知,奈何?”云长曰:“吾与三弟敌之。”玄德懊悔不已,遂入徐州。百姓扶老挈幼,伏道而接。玄德寻飞不见,飞将车胄全家杀之。玄德曰:“杀曹操心腹之人,必然问罪。将何分解?”陈登曰:“某有一计,可拒曹操。曹操所惧者袁绍,可修一书,差人往袁绍处求救,可敌曹操。”玄德曰:“某识此人,未尝有恩,今又并他兄弟,如何肯助?”登曰:“此间有一人,姓郑名玄。乃高密人,桓帝朝为尚书,此人与绍世世通家。得此人一书,必相助矣。”
玄德与陈登亲到郑玄家求书。玄欣然写之,玄德差孙乾赍书往袁绍处求救。绍问孙乾徐州之事,乾一一告说,呈书与绍。书曰:
伏闻汉道凋零,奸臣强暴。外无匡扶之柱石,内无决策之栋梁。贼臣曹操幽帝许都,社稷倾危,生灵涂炭。惟明公世居辅相,天下仰之,若大旱而望云霓,如久涝以思天日。倘与刘玄德协力同心,共立尹周之绩,名垂青史,万古不磨。伏乞详纳,愿听察焉。
●曹操兴兵拒袁绍
绍曰:“玄德灭吾弟,当得何罪?”孙乾曰:“误受曹操之计,不容已也。”绍曰:“吾素知玄德世之杰士,吾当救之。”遂聚文武,商议欲取许都诛操。谋士田丰谏曰:“出师历年,军民疲弊,仓库无积,此国之深忧也。”力谏不可出兵。审配谏曰:“兵书之法,十斗五攻,敌则能战。今主公之神武,跨河朔之强暴以伐操,易如反掌。何见昧也?”祖授谏曰:“救乱诛暴,谓之义兵;恃众凭强,谓之骄兵。义则胜,骄则败。今以强兵伐人,窃为明公惧之。”郭图出曰:“非也。昔武王尚且加兵伐纣。〖曹贼常曰无〗明公今日之强,将士奋其武,若不及时早定大业,悔之晚矣。当与玄德仗大义,剿灭曹贼,上合天心,下顺民意。主公详之。”田丰、祖授坚执谏勿兴兵,审配、郭图为劝起兵。四人争论未定。许攸、荀谌自外而入。绍与二人言:“备求救之事,你二人何如?”许、荀二人与田奉、祖授不合,与审、郭极好。答曰:“天与不取,反受其殃。若不起兵,操兵亦至。”绍曰:“二公之见,正合吾意。”令孙乾先回,一面起兵。
绍令审配、逄纪统军,田丰、荀谌、许攸为谋士,颜良、文丑作将军,起兵十万,至黎阳下寨。人报知操,此时,太守孔融受操升为将军,在许昌听知袁绍起兵,来见操曰:“绍不可轻敌,宜和。”操问谋士曰:“战与和,孰利?”荀彧曰:“袁绍无用之人,不可求和!”融曰:“先生差矣。今绍土广兵强,又多谋士;颜良、文丑,勇冠三军;高览、张郃、淳于琼等,世之名将:何以绍为无用?”荀彧曰:“公知其一,不知其二。绍虽兵多,立法不整。田丰刚而犯上,许攸贪而不治,审配好智自专,逄纪果于必行:势不相容,必生内变。颜良、文丑,匹夫之勇,一战可擒。是知袁绍无用!”操笑曰:“不出彧之料也!即令前将军刘岱、后将军王忠领兵五万攻徐州。吾引大军二十万进黎阳拒绍。”程昱曰:“恐刘岱、王忠不称其敌。”操分付:“不可轻进。待我收了袁绍,勒兵来破。”刘岱、王忠领令去了。
曹操领兵离许昌进黎阳。分军隔八十里。深沟高垒,密护不战。
八月至十月,因绍谋士不和,不图进兵。绍心疑惑,不思进兵。操令臧霸引吕布手下旧将守青州,于禁、李典屯军河上,操总督大军屯于官渡。
刘岱、王忠领兵离徐州百里下寨,操还许都,使人催刘岱攻徐州。刘岱与王忠共议:“丞相催攻城,你可先去。”王忠曰:“丞相差你。”岱曰:“我是主将。”忠曰:“同领兵来!”二人相推。使命曰:“你二人可拈阄。”王忠拈了,只得引一千军来攻徐州。
●关张擒刘岱王忠
玄德请陈登商议,玄德曰:“袁绍军在黎阳,争奈谋臣不和,因此不进兵。不知操于何处,未见端的。”登曰:“操诡计百出,必以河北为重,亲自监战,故无旌旗,令彼欺敌也。此间必无曹操。”玄德曰:“操虽汉贼,托天子名正言顺。我若与他敌,便是造反。”张飞曰:“若如此说,任他为也。”玄德曰:“袁绍未见相助之力,倘曹操进(尽)起大军来,我等死无葬身之地。”飞曰:“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玄德曰:“知已知彼,百战百胜;知己不知彼,一胜一败。此万古不易之理。吾料自己粮慳兵少,非操之敌。袁绍尚不敢妄动,吾安得妄战?”云长曰:“不可坐守,弟出观其虚实。“玄德令云长引三千兵出城交战。
忠曰:“丞相到此来,何不降?”云长曰:“请丞相出阵打话。”忠曰:“丞相怎和你相见?”挺枪出马交战,云长诈败,王忠赶来。转过山坡,云长回马生擒王忠,来见玄德。玄德曰:“汝居何职?”忠曰:“见居后将军,丞相差来为疑,丞相实未在此。”玄德令解其缚,与衣赐酒食,暂且监下,待捉刘岱。玄德曰:“吾恐三弟杀之,故不与去。此等人杀之无益,留之可以解危。”张飞曰:“二哥捉了王忠,我去擒刘伤来献。”玄德【曰】:“岱昔日为兖州刺史,今为前将军,不可轻敌。”飞曰:“量此等之辈,何难擒哉!”玄德曰:“只恐坏他性命,误我大事。”飞曰:“若杀他,我偿命。”玄德与兵三千出城。
岱听知王忠被擒,坚守不出。张飞每日营前叫骂,岱知张飞,越不出。飞生一计,叫手下将士传报:只说今夜二更去劫寨,却在帐中饮酒。诈作酒醉,寻军士风流罪过,痛打捆缚在营:“待我上马,将来祭旗!”却叫左右故意宽缚。军士争脱逃走至刘岱寨中,报说其由。飞却分兵三路:中间只二十余人举火为号。刘岱见来卒身体皆损,并听其说,虚立空寨,军都在寨外埋伏。是夜,飞令精兵从小路先断其后。中路只三百人,入营放火。刘岱先埋伏,却不见人,飞兵两路一击。岱兵自乱,不知飞兵多少,各自奔溃。岱引败兵夺路而走,撞见张飞,交马一合,活捉刘岱。玄德闻知大喜,亲自迎接。飞曰:“大哥言我躁暴,今日何如?”玄德曰:“不用言语激你,你安肯用机谋!”
玄德见解刘岱至,忙下马自解其缚曰:“小弟误有冒渎,恕罪。”迎请入城,放出王忠,一同款待。玄德曰:“昨因车胄害备,不容不诛。丞相见错,疑备皆反朝廷,二将军到许昌,乞用善言代某分诉。”刘岱、王忠拜谢曰:“深感使君不杀之恩,必于丞相处力言方便。”
次日,玄德送出刘岱、王忠,行不数里,一棒鼓响,张飞拦路喝曰:“我大哥没分晓!拿住贼臣,如何又放?”唬得二人大惊。背后云长大喝曰:“大哥放了,何不遵法!”飞曰:“今番放了,下次又来!”云长曰:“待他再来,杀之未晚。”刘岱、王忠连声曰:“丞相若差二人,再不敢来。望将军容恕。”飞曰:“曹操若来,杀他片甲不回!今权寄两颗头在你项上!”刘岱、王忠谢罪而去。
玄德言:“操必然再来。”孙乾曰:“徐州受敌之地,不可久居。不若屯兵小沛,依下邳,为犄角之势,以防曹操。”玄德依允,将甘、糜二夫人送往下邳。甘夫人乃小沛人,先为妾,后为妻。糜夫人乃糜竺之妹。玄德令孙乾、糜竺、糜芳守徐州,玄德屯沛城。
●祢衡裸体骂曹操
刘岱、王忠回见操,言玄德不反之事。操怒曰:“辱国之徒,留汝何用,推出斩之!”孔融谏曰:“刘岱、王忠非备之敌,故遭擒之。若斩二人,恐失将士之心,亦谓丞相法不明矣。”操允,黜退官职。就欲起兵伐刘备,融又曰:“方今严寒,未可动兵,待来春未迟。先差人去招安张绣、刘表。”操使刘晔往说张绣。晔到襄阳,先见贾诩,陈说操德,有汉祖之风。诩喜,留晔于家。诩入见张绣,言操招安之事。正说间,忽报袁绍使人招安。翊(诩)与绍使曰:“汝可回见本初,言汝兄弟不能容,何容国士!”扯破其书,叱使而出。
张绣曰:“今绍强操弱,汝毁其书,倘绍兵到,如何?”诩曰:“不如投操。”绣曰:“先与操有仇,何能相容乎?”诩曰:“若投操,其便有三:夫操奉天子,其宜一也;袁绍强盛,我以小众,必不相重;操公虽弱,得我必喜,其宜二也;操有王霸之志,必释私怨,以彰德于四海,其宜三也。望将军无疑。”
绣从之,尽率本部降操,拜于阶下。操自扶起,宴待,封为扬武将军,封诩为执金吾将。使命到荆州回言。刘表怀疑,不降。绣曰:“某作一书,差能言快语之士前去,必降。”融曰:“某举一人,才学极高,乃平原人也,姓祢名衡,字正平,才学极高,屡欲荐与丞相,诚恐冒渎。此人与刘表极厚,可使他去。”
操命唤至。礼毕,不命坐。衡叹曰:“天地空阔,坐无一人!”操曰:“吾手下文武数百,皆世之英雄,何谓无人?”衡曰:“门下有何才能?”操曰:“荀彧、荀攸、程昱、郭嘉,皆机深智远之士,虽张良、陈平不比可也;武有张辽、许褚、乐进、李典,勇不可当,虽岑彭、马武不可及也;吕虔、满宠为从事,于禁、徐晃作先锋,天下之奇兵;曹子孝世间福将:安得无人?”衡曰:“荀彧可使吊丧问疾,荀攸可使守墓看坟,程昱可使开门闭户,郭嘉可使白词念赋,张辽可使击鼓鸣金,许褚可使牧牛放马,乐进可取状读诏,李典可传书送檄,吕虔可磨刀铸剑,满宠可饮酒食肉,于禁可负版筑墙,徐晃可屠猪杀狗;子孝呼作‘要钱太守’。其余衣架、饭囊、酒袋!”操曰:“汝有何能?”衡曰:“上通天文地理之书,下晓三教九流之事,上致君于尧舜,下配德于孔颜。胸中治国安民之才,非可与俗论也!”时有张辽在侧,欲斬之。操曰:“不可。吾要一鼓吏,早晚朝贺,正可令衡充此役。”衡并不推辞,应允而出。孔融恐慌而退。张辽曰:“此等小辈,出言不逊,何不斩之?”操笑曰:“此人素有虚名,远近闻之。今若杀之,天下人谓我不能容物也。吾故令他为鼓吏以辱之。”
时建安五年正月初一,朝贺已毕,操于省堂大宴宾客。令鼓吏挝鼓。旧吏云:“岁日挝鼓,必用更换新衣。”衡穿破衣而入,左右喝曰:“何不更衣?”衡脱下破衣,裸体而立,浑身皆露。坐客皆掩面。衡乃徐徐着裙裤,颜色不羞。却击鼓三挝毕。操叱之曰:“庙堂之中,何太无礼!”衡曰:“欺君罔上,谓之无礼。吾露父母之体,以显其清洁之名。”操曰:“汝为清,何人为浊?”衡曰:“汝不识贤,是眼浊;汝不读书,是口浊;汝不纳忠言,是耳浊;汝不通今古,是身浊;汝不容诸侯,是腹浊;汝怀篡国之意,是心浊。吾乃天下名士,用为鼓吏,是犹阳货害仲尼、臧仓毁孟子!欲成王霸之业,如此轻人,真匹夫也!”左右欲斩之,操曰:“吾杀竖子,是杀鼠雀耳。命往荆州为使,招安刘表,用汝为公卿。”备马三匹,拖衡上马,二人扶去。荀彧及众官商议,曰:“如衡到,不要起身。”衡至,下马入见,众皆端坐。衡放声大哭。彧曰:“汝哭为何?”衡曰:“行于尸柩之间,不容不哭!”众曰:“吾等死尸,汝乃无头!”众恨而散。
衡到荆州,见刘表惟颂己德,实乃讥讽。表不喜,令去江夏见黄祖。祖不通经史,心性甚急。左右问表曰:“称衡戏谑主公,何不杀之?”表曰:“衡素辱曹操不杀,操收天下人心。故令作使于我,借我杀之,使我为害贤。吾今使往黄祖处安身,使操知之,谓我有智。”
袁绍亦遣使至招刘表。表与众曰:“袁本初又遣使来,孟德差祢衡至,此何如?”韩嵩曰:“今两雄相持,择其善者而从之。今操善用兵进贤,人多归之,兵精势大,吾知先取袁绍,后收江汉;莫若举荆州以附操,操必重用主公:乃完全之策。”表曰:“差汝往许昌,观其动静,回报商议。”嵩曰:“君臣有所守,有所命。虽赴汤火,死无辞矣。主公若能上顺天子,下归曹操,使嵩可也;若持疑不决,嵩到京师,天子赐嵩官职,若不获归,则成天下之不义。望主公三思,无以负嵩。”表曰:“汝且先往观之,吾有高论。”嵩辞表,到许昌见操。操即封高为侍郎,零陵太守,令回荆州说刘表。荀彧曰:“韩高未有微功,何加重职。祢衡又无音耗,丞相遣而不问,何也?”操曰:“祢衡辱我太甚,故借表杀之,何必问焉!封嵩重职者,使香饵钓表也。”彧服其见。嵩回见表,称朝廷盛德,劝表降操。表怒曰:“汝怀二心,可斩!”嵩叫曰:“将军负嵩,嵩不负将军:”蒯良曰:“嵩未去。先言定。”表恕之。
人报黄祖杀了祢衡。表问其敌(故),【对曰】:“黄祖与祢衡对饮,二人皆醉,祖问衡曰:‘许都有何人?,衡曰:‘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得祖。’祖曰:‘似我若何?’衡曰:‘汝是庙中之神,虽受祭祀,亦无灵验。’祖曰:‘汝以我为土木!”’遂斩祢衡。至死骂不绝口。胡曾诗云:
黄祖才非长者俦,祢衡诛碎北江头。
今来鹦鹉洲边过,惟有无情碧水流。
刘表嗟吁,因此不顺操。曹操闻知祢衡被诛,笑曰:“舌剑反诛其身!”便欲兴兵问罪于表。荀彧谏曰:“袁绍未除,刘备未灭,而欲领兵江汉,是舍心腹而顾手足。可先灭袁绍,后除刘备,江汉一扫可平矣。”操从之,乃止。
●曹操三勘吉平
董承自玄德去后,与王子服等商议无计。自元旦朝贺,傲慢公卿,因感病回家不起。帝知承病,命医官吉平治疗。平到董家,用药数日,见承长吁短叹,平不敢问。
时值元宵,承与吉平对饮。酒至半酣,承困倦就寝。忽梦见王子服四人到,承出接入。服曰:“大事谐矣。玄德结连袁绍,起五十万军,分十路杀来;马腾结连西凉韩遂,分兵二十万,从北杀来。操引兵迎敌,城中空虚。何不起五家童仆千余。今日大宴元宵,不可失此机会!将府围住,突入杀之。万民相助,承曰:“愿从公言!”唤家奴助战,承持枪上马,约会在内门进兵。夜至二更,众军皆到。承挺枪直入,见操大宴后堂,大叫:“操贼休走!”一枪刺去,惊觉,是南柯一梦。平向前呼曰:“汝欲杀操?”承惧不能答。平曰:“国舅休慌。平虽出入操门,忠心未尝忘汉。某听国舅梦中之语,已见真情。倘有用某之处,虽灭九族,亦无后悔!”承掩面哭曰:“只恐操使汝试我,吾不敢尽言。”平遂咬下一指为誓。承即取帝诏令观之,曰:“吾谋计不成,为玄德、马腾去了,因感成病。”平曰:“不用诸公费心:操一命在我手,早晚取之。”承问其故,平曰:“操常患头风,痛入骨髓,常召某医治。只消一服毒药,必然死矣。何必刀兵?”承起谢曰:“若如此,救汉社稷,皆赖君也!”吉平辞去。
承心中暗喜,步入后堂,见家奴庆童与侍妾云英在暗中私语。承大怒,唤左右捉下,欲斩之。夫人劝免其死,各决杖四十,将庆童锁于冷房。庆童恨承,夤夜扭断锁,跳墙逃出,径来操府报知。操唤入,问其故,将庆童藏于府中执证。承以为庆童逃出远方。
次日,操诈患头风,召平入用药。平暗思曰:“此贼合休矣:”藏毒入府。操诈卧床榻上,令平下药。平曰:“易也,一服可除。”交取银铫,当面煎药。药已半熟,平便下毒,亲自进上。操知有毒,迟慢不服。平曰:“宜乘热服之。”操曰:“汝读儒书,必知礼义。”平曰:“安得不知?”操曰:“君有疾饮药,臣先尝之;父有疾饮药,子先尝之。汝为我心腹之人,何不先尝而后?”平曰:“药皆真药,何必先尝?”情知事泄,向前揪住操耳灌之。操手一拨,药倾于地,砖皆迸裂。左右将平捉下。操笑曰:“吾岂有疾,特试汝耳。果有此心!”令健卒将平捆倒,操升堂问之,吉平面不改色,全无惧怯。操曰:“量你是个医人,更出入吾门下,安肯用毒害我?必有人唆你。”平大声叱曰:“汝乃欺君罔上之贼,谁不欲杀,岂独我乎!”操刑苦磨问,平曰:“是吾自要害你,安有人唆!今事不成,甘死无怨!”操怒,叱狱卒痛打,打得皮开肉绽,血满阶前。操恐打死无对证,交狱卒监禁将息。
传令次日各官赴宴,承推病不去,王子服等皆至。酒行数巡,操曰:“筵中无可为乐,权与众官醒酒。”交狱卒带吉平于阶下。操曰:“众官看:此人连结恶党,谋害我;请听口词。”操令痛打,平晕绝于地,平睁眼骂曰:“操贼!不杀我,更待何时!”操曰:“可速指出同谋之人,吾免汝罪!”平曰:“汝恶过王莽,佞如董卓,天下人皆欲争啖汝肉!何独吉平?”操曰:“吾知先有七人,共汝八人。何不说出?”那王子服等面面相觑,如坐针毡。操见不招,令人牵吉平出外。操大怒曰:“交众官且散!”留下王子服、吴子兰、吴硕、种辑四人夜宴。四人大惊,立于阶下。操曰:“汝四人与董承商议何事?”服曰:“人情礼乐而已。”操曰:“白绢写者何字?”服等皆讳。操交唤庆童对证。服曰:“汝何处见来?”庆童曰:“回避了众人,和六人一处画字,如何赖得?”服曰:“此贼与国舅侍妾相通,不可听也。”操曰:“今晚自首,可恕你等;何相欺瞒!”令左右将四人收监。
次日,引千余人径投承家探病。承只得出迎。操曰:“此忧国病耳!近知言(吉)平乎?”承曰:“不知。”操令左右:“牵吉平来!与国舅起病。”承大惊。吉平阶下大骂操曰:“欺君逆贼!”
●曹操勒死董贵妃
操曰:“平已曾扳(招),王子服四人吾已监下,尚有一人未获。”承不认。操问平曰:“谁使汝毒我?”平曰:“天使我除国贼!”操令打身上无容针之处。操曰:“你有十相(指),今无一指?”平曰:“嚼以誓杀国贼!”操令削九指。平曰:“尚有口可以吞贼,有舌可以斩贼!”操令割口割舌。平曰:“勿割吾舌,只得实招。当解吾缚,吾自说出。”操曰:“释之何碍?”平起望阙拜曰:“吾不能与国除贼,乃天数也!”撞阶而死。操交分四肢足(号)令。史诗赞曰:
奋然分义胆,应不为功名。
咬指投曹操,捐身救董承。
有谋亲进药,何苦独遭刑。
至死心如铁,谁堪比吉平。
操见平死,令带庆童到。操曰:“国舅识否?”承骂:“逃奴原来在此!”操叱曰:“他首汝反,令来对证。”承曰:“何听逃奴之言?”操曰:“王子服等吾已擒下,皆招明白,汝尚抵讳?”叱左右拿下,差人往承卧房,搜出衣带诏书议状。操曰:“鼠贼敢如此!”捉全家尽监下。操回府,唤荀彧等议曰:“据此情理,吾当诛其君,择有德而立之。荀彧曰:“主公威服四海,号令天下,盖为汉家苗裔也。征讨有名,赏罚有制。往古今来,以绝议论。”操曰:“将董承全家老小,尽行诛戮不恕,以示于众。”彧曰:“丞相之意何如?”操曰:“不诬谋反,岂能诛族乎?”
彧曰:“事已至此,释之恐难。”操意遂决。连夜收王子服等老小,供明反逆之罪。次日,押出斩首者七百余口,城内各官无不下泪。操带剑入宫来杀董贵纪。静轩诗曰:
诛逆无成祸已招,冤魂七魄恨难消。
非因操贼多机变,只恨天公祚魏朝。
贵妃乃董承亲女,进献帝,有五个月身孕。当日帝在后宫,与伏皇后共论董承此去并无音耗,不知如何。忽见操带剑入宫,帝后大惊。操曰:“董承造反,陛下知否?”帝曰:“不知。”操曰:“忘了破指书诏?”帝战慄不能答。操令武士去捉贵妃,帝告曰:“董妃有五月身孕,望卿哀怜。”操曰:“尚留此为吾后患?”后告曰:“可贬入冷宫,待分娩,杀之未迟。”操叱曰:“汝留此逆种,为母报仇耶?”帝泣告曰:“乞全尸三(死),勿使彰露。”操令取白绢到。帝泣与妃曰:“卿于九泉之下,勿怨于朕。”泪于(如)雨下。操曰:“尚作儿女之态!”令武士牵出,勒死于宫门外。诗曰:
跋扈奸雄震王威,美人魏(貌)遂落花飞。
朝中天子如儿戏,何况区区董贵纪。
操传令宫女曰:“但有皇亲外戚,不曾禀奏吾,辄入宫门者,腰斩。守御不严,同罪!”但是与董承来往者皆斩之,被告者不可胜数。内外官员,莫不交头接耳。操发三千心腹人充御林军,令曹洪总督。
操与荀彧曰:“今诛董承等一千人,去吾大患。尚有马腾、刘备亦在数内,不可不诛。”彧曰:“马腾屯军西凉,不可轻取之,以书慰劳,勿使致疑,徐徐诱入京师可也;刘备在徐州,分布犄角之势,未可轻敌。操曰:“何为未可?”彧曰:“与明公争天下者,袁绍。今屯兵官【渡】,常有图许之心。若弃(我)东征刘备,必求救于绍。若绍乘虚来袭,何以当之?”操曰:“昔言刘备乃人杰,吾今信之。绍虽有心图许,志士怀疑不决,必不能动。何足虑哉?”彧曰:“绍虽无才,田奉、祖授、审配、郭图、逄纪、许攸之辈,皆有奇谋高见。倘绍信之,为祸非轻。”操尚未决。郭嘉自外入,操曰:“吾欲征东,奈有刘备之忧。”嘉曰:“目今刘备新整军旅,众心未附,丞相引兵击之,一战可擒。”操曰:“此机正合吾意!”起兵二十万,分兵五路来取徐州。
●玄德匹马走冀州
细作探知,报入徐州。孙乾径来下邳报关公,次去小沛报玄德。玄德遂与孙乾商议,乾曰:“必虽(须)求救于袁本初,方可解危。”玄德即修书命孙乾前去。乾至河北,先见田丰,具言此事。丰曰:“明日见主公再行商议。”次日,丰引孙乾见袁绍,绍慌出厕,形容憔悴,衣冠不整。田丰惊问曰:“主公今日何故如此?”绍曰:“吾命悬在旦夕,岂能论他事乎?”丰曰:“主公纵横天下,正当其时。何放出此言?”绍曰:“吾有三子,惟小者极称吾意;今患疮疾,将欲垂命。吾有何心用事乎?”丰曰:“目今曹操征刘备,许昌空虚,主公起兵乘虚而入。上保天子,下安黎庶,国之大幸。谚云:‘天与勿取,反遭其咎。’主公详之,可即起兵。”绍曰:“吾亦知如此,奈我心中恍惚,去必不利。吾子之中,惟三子生得最异,倘有疏危,悔之晚矣!”谓孙乾曰:“汝回见玄德,可具言其事。倘不如意,便来相投于吾,再有助汝之处。”田丰以杖击地,叹曰:“遭此难逢难遇之时,而有婴儿之病失此机会!大事去矣!”
乾见绍不肯起兵,回见玄德,说如【此】。玄德泣曰:“此事奈何?”张飞曰:“大哥勿忧。弟献一计,必破操。操兵远来,人马困乏;不等下寨,今夜分兵两路去劫营。”玄德曰:“贤弟此见。亦按兵法。”依计而行。
操引兵至小沛。忽起狂风,吹倒牙旗。操言:“作怪。”唤军马且住,与谋士商议:风从东南方来,吹折角上青红牙旗,单旗为角、双旗为门。荀彧曰:“单主刘备今夜来劫寨。”毛玠亦入见曰:“适来风吹折牙旗,必主贼兵劫寨。”诗曰:
仁心帝王势孤穷,全仗分兵劫寨功。
争奈折旗先有兆,老天何故纵奸雄?
操曰:“天垂报应。”分兵九队,留一队向前创立营寨,其余四方八面埋伏。是夜月色微明,玄德在左,张飞在右,分兵两队而进,留孙乾守小沛。
先说飞在前突入操营,但见无多军马,只听四面喊声大举。飞知中计,便出营外。正东张辽杀来,正西许褚杀来,正南于禁杀来,正北李典杀来,东南徐晃杀来,西北乐进、东南夏侯惇、西北夏侯渊,八方团团围定。飞在垓心,正逢徐晃,交战数合,后面乐进杀来。飞突围而走,只有十数骑跟随。欲还小沛,又被操兵截住去路,望芒砀山而走。
玄德正去劫寨,只听喊声大震,前面夏侯惇杀来,玄德突围而走,后面夏侯渊赶来。玄德回顾,只有二三十骑;遥望小沛城中火起,急弃小沛,投徐州,见隔河军多,玄德寻思无计,去投袁绍,权且依栖,捷径到青州城下叫门。吏问名姓,报知绍长子袁谭,谭见玄德,开门接入,问玄德败兵根由,遂留青州,发书告父。袁绍知徐州有失,差人来接玄德到冀州,袁绍离城二十里来接。玄德拜伏于地,绍忙答礼曰:“一向为小儿病,有失救助,心甚不安;今幸得见,大慰平生之想!”玄德曰:“孤穷刘备,久欲依托门下;今被操所攻,妻子失陷,想将军纳士如流,故不避羞惭,远来相投。万望收留,誓当补报。”绍大喜,并马入城,问(同)居冀州。
操当夜弃了小沛,进兵攻徐州。糜竺、简雍守把不住,弃城而走。陈登献城。操入城,责陈珪父子杀车胄。珪力辩之。荀彧曰:“下邳城关羽保备家小。死据此城,务在速取,若迟缓,恐袁绍所窃。发兵诱羽出战,羽可擒矣。”操曰:“吾素爱羽人材武艺,力敌万人,欲得之以为己用。”郭嘉曰:“吾知关羽义重,必不肯降。先以兵围之,若事急,使人说之,必降矣。”张辽曰:“某与云长一面之交,某往下邳说羽来降。”程昱曰:“文远虽与云长有旧,吾观此人,非可以言说之。某有一计,使他进退无门,却用文远说之,云长自然归降丞相。”不知其计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