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志全传 下 (清)庚岭劳人着
第十六回
璧重合小乔归主镜高悬广府惩奸
惊又向,闺门倒屣迎。重抛泪,只是未分明。诚低诉,侯家冤抑情。今宵梦,多恐是前生。
衙鼓急,赤子颂青天。便道此乡多宝玉,酌来依旧是廉泉,报牒故纷然。三尺法,凛凛镜台前。
稂莠总教除欲尽,嘉禾弥望满原田,何息不丰年。
乌必元凭空掉下祸来,老赫要摘他印信、抄他家私。幸得包进才替他跪求,方才准了,暂且不收钤记,勒限追赃,并将他女儿发出,听他另卖填赃。必元垂泪叩头,领了小乔及也云回署,忙到河泊所署中,与儿子说明此事。岱云吓得魂不附体,计无所施,叫父亲“快扳几个仇家,替我们代缴”。必元却有三分主意,直不理他,只将岱云房中所有一齐搜出,约有万金,带回盈库署;又取出自己一生积蓄,凑成三万,先送了包进才两颗大珠、四副金镯,要进才转求大人宽限。进才晓得是有理伤心的事,且与必元相好,因结实替他回道:“乌必元实在没有串通和尚。这和尚下海是真。这三万银子是他七八年的宦囊,一旦丢了,他心上岂不着急?因恋着这小官,所以勉强完缴的。
老爷若咨革了他,他拚着一死,到封疆衙门告状。现在屈强巡抚因得了处分,要寻我们的事,老爷虽不怕他,到底让人家笑话。依小的愚见,老爷恩免了些,着必元再缴些,到后来再处。”
老赫沈吟了一会,说道:“我看他也拿不出许多,如今免缴一半,着他三日内缴进二万,余五万尽年底缴清。这就算我的格外恩典了。”进才答应,下去告诉必元,又领上来磕头谢了。
必元回署与归氏商量,拿出归氏的私房及衣服首饰,并将媳妇房中的凑着,只有四千余金;又到各洋商、各关书家告借。
因他向来和气,且印还在手,东西杂凑,约有三千,余外并无着落。傍晚回家,却好归氏与小乔饮酒,各起身接他,必元怒容满面,对小乔说道:“都是你这不中抬举的东西,害我到这地步!如今他说将你另卖,我一个做官的,难道就卖女儿不成?
况你这中看不中吃的,人家要你何用?”小乔微笑道:“孩儿怎么就累起父亲来?当初爹爹分付孩儿拜求活佛,幸喜孩儿不依;若也去投师,如今也同他们一伙儿跟和尚走了,这个才是认真串盗,爹爹才受累呢!”必元吃惊道:“你说那个跟和尚走了?”小乔道:“原来爹爹不闻,关部因和尚拐他四妾逃走,所以大怒找寻,其实也没偷了几多银子。”必元道:“原来如此!前日那个包裹倒是真赃了。只是我们在他管下,没处申冤。
现在三日限内还差一万三千,教我怎不着急呢?”小乔道:“这银子不缴亦可,如爹爹定要缴偿,也还有处借得。”必元道:“你女孩儿家晓得什么,我不因借债,今日如何跑了一天?
但一万三千,那里找这个大债主去?”小乔道:“哥哥的襟丈苏家可曾借过么?”必元道:“我也想来,你哥哥屡次得罪苏家,你嫂嫂又被你哥哥撵回温家,这襟丈十分的决裂;你哥哥昨日还想扳扯亲戚。我想这姓苏的并未薄待我家,去年借的三百两银子没有还他,他也并不曾提起,如今又要借债,却也不好意思。”小乔道:“不是孩儿无耻,爹爹只算把孩儿卖了,将孩儿送到苏家,这一万多银子,包在孩儿身上借来。孩儿从前累了父亲,如今也算是卖身救父。”必元道:“好女儿,你果能救我之急,从前的事都算我老悖了,葬送了你,以后我有不是,都凭你教训,何如?我明日就送你过去,千万要叫他喜欢,肯借银子,就迟一二日也无妨。”小乔红着险说道:“这是孩儿不得已之计策,但断断不可使关部晓得。”必元道:“这个我知道,明日我暗地写下你的年庚,加上送帖,外面只说是探亲,就无人知觉了。”必元当夜把女儿再三奉承,尽欢而散。正是:献女为升官,荐僧因媚主;僧去女儿归,甘受他人侮。
苏吉士脱了竹氏弟兄骗局,静坐在家。这七月廿四日是他生辰,因在制中,并未惊动戚友,惟与蕙若、小霞、阿珠、阿美轮流做东。
这日秋凉天气,小霞应做主人,备了些黄柑白橙,及晚出的鲜荔枝,鲜龙眼等物。众人都于西院取齐,小霞道:“今日碰着了穷主人,没有下酒菜,须得二位姑娘与姐姐多做几首好诗,席间庶不寂寞。”吉士道:“旨酒以臭诗下之,佳肴只鲜果足矣,倒也清楚。如今即以鲜荔枝为题,不拘体韵。前日所做的‘残荷诗’太村,‘新菊诗’太艳,都不合体裁,今日须要用心些。”阿珠道:“我们横竖都是初学,只好应酬,还要哥哥自己拿定主意。”小霞道:“我们且先吃三杯助兴。大爷的诗如若做得不好,前日小旦头面尚在,仍旧打扮起来,只算遗以巾帼。”众人笑了。丫头斟上酒来,各吃了三杯,分送笔墨纸砚。吉士道:“我是七绝一首,只好潦草塞责:昨向香山觅画图,紫绡为膜玉为肤。
轻红酽白佳人手,长乐移来味最殊。”
小霞说道:“这种诗隔靴搔痒,既不细腻风光,又非‘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者,当不起我的酒。”吉士道:“我原不过抛砖,霞妹何须过贬。”因看蕙若的,却是七绝二首:纤手分来色味清,冰盘捧出玉晶莹。
休嫌岭海无珍异,仙果曾夸第一名。
红罗绛雪锦斑斓,西域葡萄只等闲。
识得个中真意味,白图蔡谱可俱删。
小霞也是七绝二首:
飞骑曾经数往还,荔枝新曲怨肥环。
儿家自作悬钗咏,不向红尘索笑颜。
陈家紫色宋家香,好事还输十八娘。
雨露果然能结实,被人呼作状元郎。
蕙若道:“典核如题,颂扬得体,我的不免‘郊寒岛瘦’了。”吉士道:“霞妹的清新,你的超妙,大约巾帼中并无我位置。且看两位妹妹的。”阿珠道:“我们两个近读魏晋诸诗,杂凑几句,未知像否,哥哥、嫂嫂须说实话。”阿珠是四言二章:厥有荔枝,如饴如蜜。
珍于岭表,龙眼斯匹。
厥有荔枝,以华以实。
惠于君子,安贞之吉。
阿美是五古一首:
离离园中果,亭亭林间树。
茁根既灵秀,密叶浥朝露。
海潮变晨夕,宛转年光度。
春荣夏则实,历落垂无数。
丹劂其明珰,皮肤得真趣。
新红手自劈,齿颊细含哺。
色香真未变,醴酪甘如注。
佐之以新诗,誉同曲江赋。
蕙若与小霞都赞道:“直是《三百》遗音,不但追踪魏晋。”
吉士道:“不要乱嚼,待我公道品题:美妹妹咏物细腻,权与六朝;珠妹妹欲假《三百》皮毛,还不过貌似《国风》耳。”
阿珠道:“风、雅、颂各异体乎?”吉士道:“怎么不异?
世儒以风、雅辨尊卑,见《忝离》列在《国风》,即谓王室衰微,与诸侯无异,圣人所以降而为‘风’。殊不知王室之尊,圣人断无降之之理,此序诗者之误也。大约圣人删诗,谓之‘风’,谓之‘雅’,谓之‘颂’,直古人作诗之体耳,何尝有天子、诸侯之辨耶?谓之‘风’者,出于风俗之语,是小夫贱隶、妇人女子之言,浅近易见;谓之‘雅’,则其辞典丽醇雅故也;谓之‘颂’者,则直赞美颂扬其上之功德耳。今观‘风’之诗,不过三章、四章;一章之中亦不多句,数章之中,辞俱重复相类:《账木》三章,四十有八字,惟八字不同;《癗苜》亦然;《殷其□》三章,七十有二字,惟六字不同。‘已焉哉’三句,《北门》三言之;‘期我乎桑中’三句,《桑中》三言之。
余皆可以类推矣。若夫‘雅’则不然,盖士君子之所作也。然又有孝大之别:小雅之‘雅’固已典正,非复‘风’之体类,但其间犹间有重复。雅则雅矣,犹其小焉者也。其诗虽典正,未至于浑厚大醇也。
至大雅,则非深于道者不能言也。‘风’与大、挟雅’,皆道人君政事之美恶,有美有刺;‘颂’则有美无刺,铺张扬厉,如后人应制体耳。——此风、雅、颂之各异也。”小霞道:“大爷风、雅、颂之说,我辈闻所未闻,想是江苏李先生之讲究了。”正在高谈阔论,丫头传说:“盈库乌老爷家小姐要见大爷、奶奶,轿子已进中门了。”吉士心上一惊,暗暗想道:“他在关部,如何出来,又如何竟到这里?”忙叫小霞迎接,两位妹妹暂且回避。须臾,两人挽手进来,也云与众丫头跟着。
小乔一见吉士,便插烛也似的磕下头去,泪如泉涌。吉士忙叫小霞扶起,也觉得悲不自胜,便问:“妹妹怎能到此?”小乔便叫也云将他父亲的书子、送帖、庚帖一总呈上。吉士看了,悲喜交集,说道:“蒙尊翁老伯厚爱,只是教我心上不安,怎好有屈妹妹?”小乔道:“奴家今日得依所天,不羞自献,求大爷不弃菲葑,感激非浅!”因请大奶奶受礼。蕙若再三不肯,让了半日,只受半礼。又请小霞受礼,吉士分付平磕了头,方叫小霞领着去见过母亲、姨娘、妹子,然后出来。将小霞房对面的三间指与他居住,又拨了两名丫头伏待。重开筵席,饮酒尽欢。晚上,至他房中,说了许多别后的话语,各流了几点情泪,小乔方才提起父亲借银的话。吉士慨然应允,说道:“我明日亲自送去。妹妹在这里住着,我们到新年断服之后,择日完姻。
我并将这话禀过尊翁定夺。”小乔自是喜欢。吉士仍往小霞房中宿了。明早叫家人支了银子,自己到盈库中去,先谢了必元,然后交代银子,并说明来春完聚之言。必元的格外殷勤,自不消说。吉士又拜见了归氏,方才回家。必元即日缴进。老赫分付:“余银赶紧偿缴,倘故迟延,一定咨革!”必元答应出来。
正是:暂救燃眉急,难宽满腹愁。
再说竹家兄弟那晚瞎赶了一回,转来细问茹氏。这茹氏只说自己睡着,被他三不知走了,又骂丈夫出了他的丑,寻刀览索,只要寻死。理黄只得掇转脸来再三安慰,又赔了几钱银子,打发那帮捉奸的人,只把光郎埋怨。光郎道:“二嫂白白的丢丑,二哥又折了银子,难道就罢了不成?我们软做不上,须要硬做。如今且各人去打听他的私事,告他一状,他富人最怕的是见官,不怕他不来求我。”这三人商议已定,天天寻事,却好海关盗案发觉,打听得老乌将女儿送与吉士为妾,晓得岱云必不情愿,一同到河泊所来。岱云病体新痊,回说不能见客。
三人说有要事相商,家人领至内房相见。光郎道:“恭喜少爷病愈,我等特来请安。未知关部的事情如何了?”岱云道:“这都是我爹爹胡涂,我们又没有吞吃税银,如何着我们偿缴?
就要缴偿,也还有个计较,何苦将妹子送与小苏,甚不成体面!”
理黄道:“别人也罢了,那小苏是从前帮着小施与少爷淘气的,这回送了他,岂不是少爷也做了小舅子了,这如何气得过!”
岱云道:“便是如此。我如今横竖永不到苏家去,温家的亲也断绝的了。我家应缴五万银子,爹爹是拿不出的,待我身子硬朗了,呈上这苏、施、温三家,叫他偿缴,也好消我这口气儿。”
光郎道:“这是一定要办的。少爷不说,我们也不敢提。少爷进呈,自然是关部,但要求他批发广府才好。这南海县有名的‘钱痨’,番禺县又与苏家相好,不要被他弄了手脚。我们也要在广府动一呈词,只因碍着少爷,不得不先禀过。”岱云道:“什么事呢?”光郎道:“老爷将小姐送他,他不是个服中娶妾的罪名么?这事办起来,他不但破家,还要斥革。也算我们助少爷一臂之力。”岱云道:“很好!你们不必顾我体面,尽管办去。”四人说得投机,岱云留他们吃了酒饭。
此时时邦臣已经买了许多货物回家,顺便带了端溪砚、龙须席之类,送与吉士。吉士收了,留坐饮酒。席间说道:“闻得令爱待字闺中,我意欲替施大舅求亲,未知尊意允否?”邦臣道:“大爷分付,晚生怎敢有违?只是贱内已经去世,须要回去与小女商量。”吉士道:“施大舅婚娶的事,都是小弟代办,也先要说明了。”邦臣辞谢回家,对顺姐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今日我到苏家去,大爷与我求亲,你须要定个主意。”
顺姐道:“苏大爷怎样说来?”邦臣道:“他说替施家大舅为媒,我已允了。”顺姐听说,再不做声,那桃腮上不觉的纷纷泪下。
邦臣急问道,有什么不愿意,不妨直说,方才喜喜欢欢的,如何掉下泪来?”顺姐道:“孩儿并无半点私情,何妨直说。”
因将吉士躲在房中的事细说一遍。
邦臣道:“原来有些原故。那竹氏弟兄的奸险不必说他,你既没有从他,他自然爱敬你,怎肯屈你为妾?况且他家中奶奶也不少了。施家有大爷作主,不比当初,人材又不村俗,一夫一妇很好过日,你不要错了主见。”顺姐沈吟半响,也便依了。邦臣着人回复吉士,吉士便致意延年,替他择日行盘,一切彩币、首饰,费有千金,都是吉士置办;那行聘之日,都是苏家家人送来。街坊上都说时啸斋扳着高亲了。邦臣因竹家弟兄与吉士不合,没有告诉他,也没有请他吃喜酒道喜。
过了几日,那曲、竹三人早向广府告下一纸状了。这广州府木庸已推升了南韶道,新任知府从肇庆调来,复姓上官,名益元。两榜出身,居官清正,断事明敏。遇着那安分守己的百姓,爱如子孙;那奉公守法的绅衿,敬如师友;遇着那刁滑的棍徒、夤刺的乡宦、皮赖的生监,视如眼中之针,依法芟除,不遗余力。当下看这呈词:告状人竹中黄、理黄,为服中迭娶、灭裂名教,赐提讯究事:身兄弟向与贡生苏芳交好。今年正月,伊父候选盐提举万魁身故;讵芳不遵守服制,闹酒宿娼。身等忠告劝谏,芳都置若罔闻。陡于前月十八日迎娶河泊所乌必元之女为小妾,又于本月初五曰骋定时邦臣之女为妾。身等系道义之交,再三劝阻。
苏芳恃富无礼,老羞成怒,大肆狂言,挥虎仆凶殴。身兄弟匍匐逃回,同席曲光郎救证。窃服未期年,连娶二妾,身忠告受侮,情实不甘,伏乞大老爷亲提究治,以扶名教,以儆奢淫。
戴德上禀。
上官老爷看毕,他已晓得是索诈不遂,讦人阴私的事,本欲不准,因想着昨日海关发下一宗寄赃押缴的文书,因批了“姑唤并训”,分付该房并成一案,将原被告人证一齐拘集,三日内候讯。
竹中黄准了状词出来,便挽人至苏家,先说了许多恐吓的话。后说:“解铃原是系铃人。大爷拼着几千银子,这事就过了。”吉士说:“既然有事在官,自当凭官公断,尊兄不必管他。”落后,差人拿票到来,吉士留了酒饭,送了他四十两银子,差人谢了。依次到温家、时家、施家,各人都有谢礼,只这姓竹姓曲的没有分文,便将他锁在班房候讯。
吉士晓得两案并讯,便先到乌家,见过必元。必元很过意不去,说:“是这奴才瞒我做的事,我已经禀过关部,今日又叫家人到本府递呈。大爷只管放心,我乌必元还要留着脸面见人,决不累着诸位!”因将禀稿与吉士看了,不过说“职系微末之员,并无银子寄顿亲戚。儿子岱云宠妾逐妻,挟怨诬控,乞赐惩儆。至卑职女儿,系奉海关面谕,另卖与苏芳为婢,并末收用”等因。吉土辞谢而回,再至番禺县中,据实说明前后情节,请他代诉。本府马公从前年送申观察时记得吉士,知他是个忠厚读书人,所以并不推辞,许他照应。这叫做:火到猪头烂,情到公事办。
却说抚粤使者屈大人,清正有余,才力不足,更有一种坚僻之性,都是着了那时文书卷的魔头。各处事都如猬毛,他却束手无策。从前因海关奏了洋匪充斥,自己受了申饬,很不耐烦,后因沿海一带地方骚动,虽已会同督臣奏闻,却又打听得海关据此参奏,晓得这巡抚有些动摇,也叫人打听赫广大的劣迹。这日司道府县上辕,屈大人单传首府与二首县问话,南海县钱公迎合抚台之意,便将老赫逼勒洋商,加二抽税、多索规例、逼死口书、遴选娼妓,及延僧祈子,后来和尚盗逃,他却硬派署盈库大使乌必元缴赃等款细细禀明。屈大人叫人记着,又问上官知府、马知县道:“你们的闻见略同么?”上官知府回道:“别事卑府不知,这加二抽税是真的,还有寄赃押缴一案,现发在卑府那边,却还没有审问。”抚台说:“并且无赃,如何有寄?你替他细细审问,乌必元倘有冤抑,许他申诉。”
知府答应了,禀辞出来。
马知县上府请安,替苏芳从实说明二事。上官老爷说:“昨据河泊所禀明,我已晓得。但这苏芳的行止向来如何?”
马知县道:“卑职也不大晓得。他是从前广粮厅申方伯的亲戚,所以认得卑职,却从未有片纸只字进卑职署中。”上官老爷道:“这就可敬了。”上官老爷送出知县,即唤原差问道:“这寄赃押缴与服中迭娶两案的原被告人等,可曾拘齐么?”差人回道:“都拘齐了。因大老爷亲提,这河泊所乌爷、贡生苏芳都亲自到案伺候。”上官老爷即分付:“请乌爷内衙相见。”乌必元进来,磕了三个头,请过安,一旁侍立。上官老爷赏了茶,问道:“你儿子在关部呈说,有银子寄顿人家,怎么你又在这里呈说没有?”必元回道:“卑职些小微员,那里有许多银子?
因赫大人逼着卑职缴银,卑职已向各亲戚家借银缴进;余银一半,宽限半年。卑职儿子岱云,因与媳妇不和,捏词诬告,求大老爷处治。至卑职治家不严,还求大老爷的恩典。”说毕,即打一襨。上官老爷又问道:“你女儿与苏芳为妾,这事又怎样的?”必元道:“女儿原是赫大人要进去伺候过的,近因和尚盗逃,着卑职赔缴,就将女儿撵出,分付另卖。卑职虽是个微员,怎好把女儿变卖?因借了苏芳银子,将女儿送他,苏芳还不肯受,并未与女儿近身。这都是卑职的犬马苦情,求大老爷洞察。”上官老爷道:“怎么和尚盗逃,关部就派你赔缴,你又居然缴进,这不是认真串盗了么?”必元又磕头道:“这三月里头,赫关部偶然问起:‘外边有个和尚,本事高强,神通变化,你可晓得么?’卑职不合回了一句以讹传讹的话,说他善于求子,赫关部当即请进。这和尚拐他四个姬妾下海,所以深恨卑职是个荐引,着卑职缴银。不要说卑职并没有串逃,就是里边,也没有失去许多银子。卑职的冤抑实在无处可伸。”
上官老爷笑道:“你也过于卑污。你如今须自己振作起来,回去辞了这库厅,原做你那河泊所官去。你一面做了禀揭申详各宪,我替你做主。”必元又磕头谢了。
上官老爷发放必元出去,升了二堂,分付将众人带进。
他心上已经了了,第一个就叫苏芳。吉士趋一步,上前脆下。上官老爷见他蔼蔼温文、恂恂儒雅,问道:“你是个捐贡么?”回道:“贡生十三岁充番偶县附学生,十五岁加捐贡生的。”上官老爷问道:“你既系年少青衿,这服中娶妾,心上过得去么?”吉士回道:“贡生与乌必元原是亲戚,又与乌岱云同窗。因必元借了贡生几两银子,自己将女儿送来,贡生不敢收他,再三婉谢。乌必元一定不依,说是亲戚人家,不妨暂祝贡生只得留在家中,与母亲同住,侯服阕之后,再行聘定的。至于时邦臣的女儿,系贡生为媒,聘与施延年为妻的,现有三代礼帖可查。如何无端捏控,费大老爷的天心!”上官老爷道:“如此说,你少年人一定有得罪朋友的地方,人家才肯捏控你。”吉士回道:“贡生年纪虽轻,却不敢得罪朋友!朋友刁险之处,贡生却不敢回明。”上官老爷道:“我最喜欢说实话,你只管说来。”吉士便将六月间饮醉脱逃之事细说一番。
上官老爷道:“你既有此事,如何不进状说明?”吉士回道:“那茹氏放了贡生,贡生反累他出官,实在过意不去。”上官老爷点头道:“很是!你一面回去,我替你重处他们。”吉士谢了出来。
上官老爷又叫时邦臣上去,略问几句。邦臣将礼帖呈看,上官老爷分付道:“你是并无干涉之人,回去安分生理。”邦臣退下,便将竹、曲三人唤上,喝道:“你这一起光棍,凭空诬告,快把索诈情弊从实说来!”中黄回道:“小的们再不敢诬告。现在乌必元女儿已与苏芳睡了二十余日了。”上官老爷道:“乌必元与苏芳亲戚,你难道不许他往来?时邦臣女儿是许与施廷年为妻,如何也牵扯上来?你难道不准他与亲戚做媒么?”中黄回道:“乌必元女儿与苏芳为妾,只要问必元儿子岱云,便知真假。苏芳本意要讨邦臣女儿为妾的,因见小的告了状,他才串通邦臣,捏造礼帖,希图漏网,求大爷细细拷问苏芳,便知实情了。”上官老爷大怒道:“乌必元是父亲,乌岱云是儿子,难道他父亲的话倒作不得准么?时邦臣女儿现未过门,你如何便告苏芳迭娶?”叫左右:“扯这三个光棍下去,各打三十!”曲光郎叩道:“小的是个干证,并未尝证他是真是假,大老爷何故要打小的?”上官老爷道:“我不打你别的,打你这起光棍六月晚上做的好事。”三人默默无言。各自打完,分付发至番昌县,递解回籍。三人再四哀求,却只饶了理黄一个。
又叫上岱云,岱云晓得事情不妥,走上便磕头求饶。
上官老爷分付说:“你如何不听父亲拘管,私自诬扳亲戚,勾搭这些狗党狐朋?扯下去打!”也是三十,打得肉烂皮开,着差人押至河泊所,叫乌必元即日撵逐还乡。那温、施二人并未叫着,一一的发落下来。
下回再表。
第十七回
必元乌台诉苦吉士清远逃灾
行行黄尘中,悠然见青天。
青天本不高,只在耳目前。
去者韶华远,来者迟暮年。
维天则牖尔,奈尔已迁延。
迁延亦已矣,幸勿更弃捐。
苏吉士赢了官司,叫家人送了衙役们二十两银子,便邀同温仲翁、施延年、时邦臣回家饮了半日酒。次日到番禺致谢马公,马公告诉他说:“上官大老爷虽然清正,这寄银押缴一案,还亏着抚台,抚台近日要寻关部的事,所以此案松了。”吉士告辞出来,到本府投了谢揭,便到乌家。
必元因广府押令儿子回籍,虽不敢违拗,却疑住了差人,求他转禀,待棒疮好了起身。又听了昨日本府分付的话,不办,则恐怕拖累无穷;要办,又恋着这个库缺,真是进退两难。却好吉士到来,必元接进。吉士道:“大哥昨日受屈,小侄已经出来,不好转去求恳,心上委实不安。”必元道:“这畜生过于胡闹,原是我求本府处治的,现在还要递解回籍。只是温家那边还求大爷替我恳情,请媳妇过来,一同回去才好。”吉士道:“这个自然,但不知大哥心上怎样的?”必元道:“那畜生一味胡涂,我自然叫他转意。还有一事,昨日本府分付,叫我辞了库厅,仍回本缺,还叫我将关部勒缴饷银的冤屈通禀上司,他替我做主。我想关部何等势焰,万一闹起乱子来,他们上司自然没有什么,原不过苦了我这小官儿。况且这五万银子退不出来,又离了此缺,将来拿什么抵偿人家?大爷替我想想。”
吉士道:“据侄儿想来,办的为是。他既当面分付,一定担当得来。”必元犹豫未决,却好藩司已发下文书,叫他仍回河泊所署,所有盈库事务着石桥盐大使谢家宝署理,仍着广州府经历毕清如监盘交代。这是广府早上回明抚宪,叫必元离任才可通禀的意思;又着人监盘,更为周密。必元见了文书,送吉士出来。那谢家宝、毕清如二人已到,一同回明关部。老赫也不介怀,只分付说:“那五万银子赶紧缴偿。”必元应了下来,一面交代。幸得必元并未侵渔,谢家宝受了交盘,写了实收,再进去回明关部。必元一面收拾,回本署去,请了一个老书禀商量。五六日之内,从本县、本府、本道以及三司、督抚八套文书同日出去,屈巡抚便将关部恶迹汇成十款,与两广总督胡成会衔参奏。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舆论无偏党,痴人只自痴。
吉士回到家中,将乌必元要领回素馨的话与蕙若商量。蕙若道:“这话不但乌妹妹的哥哥不妥,恐怕我们姐姐也一定不依他。从五月回家,就吃了一口长斋,问爹爹要了玩荷亭,终日修行,那里还肯再去?”吉士听了,也觉心酸,说道:“我也只得告诉了你爹爹再处。”晚上在小霞房中歇宿。小霞怀着临月身孕,很不稳便,再三劝他到小乔房中去。吉士久已有心,恐干物议。小霞道:“怕甚么?还有第二场官司不成?我分付丫头们,都不许说起就是了。”吉士不知不觉的走至小乔房中。
两人说了半夜情话,那绸缪恩爱自不必言。
明日,至温家探望。仲翁不在家中,春才接进,至内堂拜见史氏。史氏道:“大爷连日官事辛苦,又替我家费心。我听得前日乌家畜生吃打了,也可替我女儿报仇。又听说要撵他回籍,不知可曾动身?”吉士道:“女婿此来,正为着这事。昨日乌老伯曾告诉来,要领姐姐过去,一同回籍,叫女婿来这里恳请。岳父又不在家,岳母还须与姐姐商议。”史氏道:“这事你岳父与我也曾说过,你姐姐再三不肯,立志修行。我想乌家畜生这等薄情,就去也没有好日子过。只是你姐姐年纪太轻,后来不无抱怨。大爷原是向来见面的,不妨当面劝他,看他怎样。”吉士便跟着史氏走进园来,到了玩荷亭,听得木鱼声响,素馨喃喃呐呐的在那里念经,见史氏与吉士进来,慢慢的掩了经卷,起身迎接,吉士做了一揖,素馨万福相还。方才坐定,吉士道:“姐姐诵甚么经卷,这等虔诚?”素馨道:“奴无从忏悔,只得仗慈云大士救苦消灾。妹丈贵人,何故忽然见面?”
史氏便将吉士的来意细述一番。吉士道:“不是做兄弟的多管闲事,因乌老伯再三叮嘱,只得恳求姐姐过去,才是情理两全的事,望姐姐看公婆金面罢。就是乌姐丈,也回心过来了,昨日见了我,很不好意思,托我致意姐姐。我这里先替他赔礼。
你可看做兄弟的分上委屈些儿!”一头说,走出位来,又是一揖。那素馨看见吉士这温存体贴之性还是当年,自己抚今思昔,哀婉伤神,那香腮上泪珠潮涌。哼了半刻,才说出一句话来,道:“妹丈请尊便,奴家自有报命。”吉士亦暗暗流泪,忙同史氏出外。
丫头摆上酒筵,春才陪着同饮。春才嫌哑吃无趣,唯要行令。史氏道:“我不会的,你们不要捉弄我。我如今再去叫上两位姨娘来,我们五人拿牌斗色饮酒,可好么?”春才道:“很好。人少了没趣,再叫了我家苗小姐来罢;他的酒量倒强。”
史氏道:“胡说!他姑夫在这里,怎么肯来?”春才道:“这有什么使不得呢?我去扯他来。他不来,我今晚就不同他睡。”
史氏忙喝道:“还说痴话!”吉士正在暗笑,只见一丫头走来,拿着一个纸包,递与吉士道:“这是大小姐送与姑爷的,叫姑爷回去开看,便知端的。”吉士袖了。史氏问道:“大小姐可曾说什么?”丫头道:“小姐哭了一会,写了字,把头发都全全的剪下了。”史氏等各吃一惊。史氏忙去看了,出来说道:“他已立志为尼,大爷将这情节上复乌亲家那边罢。”吉士答应了,无情无绪的告辞回家。
至蕙若房中,将此事说明,蕙若亦为之泪下。吉士袖中取出纸包,打开一看,却是一缕乌云、数行细楷,真是悲惨动人:两小无猜,谬承宠爱,幽轩閟阁,蹀躞绸缪。既乃暴遇狂且,失身非偶。非秋扇之弃捐,非母也之不谅,孳由自作,我复何尤!年来憔悴匪人,悔恨成疾。
荷蒙良言劝谕,盛意殷拳;自审薄命红颜,拊心有詄。
难比窦家弃妇,顾影增惭;所幸失足未遥,回头是岸。
彼杨枝法水,虽不足以刷耻濯羞,宁不可以洗心涤虑乎?
一缕奉酬,此生已矣!
吉士与蕙若看完,欷觑良久,叫蕙若藏好,自己写了一封备细书子,着人回复乌必元。必元自然没法。不必细述。
过了数日,小霞生下一子。因是丁忧以前受胎,不算违制,分头报喜,宾客盈门。因小霞坐褥,这内里的事就委小乔暂署。
忙了几日,洗过三,取名德生。又值乌岱云起身,吉士亲去送行,送了二百两程仪。岱云倒也老脸,致谢收了。回家与小霞商议替延年娶亲的事,小霞道:“不过十几天的事了,我谅来不能起身,你叫乔妹妹料理也是一样。”吉士因去分付小乔,叫他预先筹办。
已是黄昏时候,忽外边传话进来,说一个北边人有什么紧急事回话,吉士便叫掌灯走出。这人上前磕了头,请过安。吉士见他约有十八九岁年纪,打扮华丽,人物秀美,疑是李府差来,便问何处来的。其人道:“祈大爷借一步说话。”吉士同至书厅,叫家人回避,那人道:“小的是关部手下人,名唤杜宠,从前受过老太爷的恩典。今大爷有一祸事,特地跑来禀明的。”吉士道:“原来就是杜二爷!家父向承照应,不知有何祸事?”杜宠道:“小的方才跟包大爷上去,大人因见府大老爷的详文放松了大爷们,他要自己亲提追缴,并听着包大爷话,说那和尚与大爷相交,还要在大爷身上追还和尚。大约明日就有差来,大爷须预作准备。”吉土这一惊不小,说声:“多谢二爷,且请少坐。”因叫家人款待,自己忙到里边商议。
众人各各惊慌,并无主见。吉士叫进苏兴,与他说明此事。
苏兴道:“放着督抚在这里,就与他打官司也不怕他,只是迅雷不及掩耳,恐怕先吃了他的眼前亏。大爷倒不如暂时躲避,他寻不到人,一定吵闹,小的到广府与府宪两处,递上呈词,候事情平复了再请大爷回来。不知可也使得?”吉士道:“算计很妥。我只要无事,就暂躲何妨。只是家中的事,你须用心料理。申大人已转江西藩宪,从前曾约我去看他,来往也还不到三个月,我就去投他。”苏兴道:“依小的说,还是躲近些,小的们可以不时通信;若太远了,来回就费事了。”吉士道:“这几个月要通甚么信!”因将此话告诉母亲等,众人虽不舍他出门,却也无奈。吉士分付巫云收拾行李。蕙若等未免伤情,小乔越发泪流不止,哭道:“都是奴家累着大爷。奴原不惜以死报恩,但恐死之无益。”吉土道:“你们尽管放心,只是关部差人到来,不无吵闹,你们须要逆来顺受,第一霞妹不可多生枝节,你自己保重要紧。”三人都答应了“晓得”。
小霞又暗与蕙若、小乔商量道:“大爷是少不得女人伏侍的,可惜我们三个足小了些,跟他不得。我看乔妹妹的也云相貌也好,做人也伶俐,又是一双大脚,可以扮做小子跟随。乔妹妹那边没人,我派楚腰来伺候罢。”小乔道:“姐姐料理的是,我们就叫他来打扮起来。”吉士在外面分付一番,派苏邦、阿青、阿旺跟随;苏邦经手之事,交他儿子阿荣暂管。这杜宠走上磕头,说道:“小的此番走漏机密,料想难进海关,求大爷收用,途中伏侍。”吉士自然应允。转身进来,行李已经发出。那也云已打扮停妥,小乔将他鬓发拢起,穿着主子的宝蓝绵纱袍,元青羽缎一斗珠皮马褂,戴上帽,穿着靴,上前磕头。
吉士一见大怒,说道:“我还没有出门,什么野小子,擅敢闯人中门,快磝出去叫苏兴捆打!”小霞倒笑将起来。
蕙若说明原故,吉士才欢喜致谢。因拜别了母亲,众人含泪送至二门,发杠上轿,叫开城门,下船而去。
家里姊妹们一夜何曾合眼。天明起来,苏兴分付伍福把大门关上,人都从侧门出入。到了午后,海关差人到来,就是郑忠、李信两个。苏兴请他坐下。二人说:“快请苏爷相见,有事相商。”苏兴道:“家主已于前日出门。
探望江西申大人去了。二位有何见谕?”郑忠即向身边摸出牌票,递与苏兴看,说道:“你大爷既不在家,这事叫我们怎么回复?”苏兴见票上有苏芳、施延年、温仲翁三人名字,假意吃惊道:“原来有此异事!这事已经府大老爷问明的了,如何又提审起来?但是官差吏差,来人不差,大爷虽不在家,我去禀明太太,也须备点儿薄礼奉酬。”忙分付备饭,自己转了一转,仍旧出来,说道:“家太太说,都要候大爷回家定夺。
这二十两银子送与二位折茶,莫嫌轻亵。”二人道:“这点礼儿,第二家一定不妥,但我们与你先老爷旧交,不敢计较。你须着人赶你大爷回家酌办。这事不是当顽的!我们二三日内提齐了人,你大爷不回,就来请你。”苏兴连忙答应。二人去了。
到施家、温家,也不过得些银子回辕。
次日,当堂回明:“苏芳现往江西未回,温仲翁患病,施延年已带到伺候。”老赫大怒,将二人各打二十,添差王行、茹虎,分付务要一个个拿来。此时苏兴已约齐施、温二家,在广府递了呈子。得了关部消息,晓得定有一番大闹,将厅房细巧物件收过,于众家人中选了一个名盛勇,许他一百两银子,替苏兴到海关伺候。叫众人小心照应,自己再至广府叫喊。
少停,差人到来。那郑、李二人还不大发挥,只坐着喊疼。
这王行、茹虎疯狗一般的叫骂,见没人理他,带了七八个副役各处搜寻,打掉了许多屏风桌椅,一直涌至上房。
各房搜到,并无苏芳影子,不过偷一点儿零碎东西。回转厅堂,查问管事家人,盛勇道:“我们大爷探亲去了,难道预先晓得有这样事么?人家也有个内外,你们靠着关部的势,乱闯胡行,打抢物件,这里不放着督抚么,可也有个王法!我便是管事的总爷,你咬了我的□□去?”王行大怒,拍面一掌,忙喝副役锁祝又叫人到对门,把施延年锁来,坐在厅上数黑道白,只想诈银。
这苏兴在广府伺候知府升堂,又得了家中打闹的备细,因至宅门叫喊。上官老爷叫进,分付道:“我昨日看了呈词,自有道理,怎么你这等胡闹?”苏兴连忙叩头泣禀道:“小的主人不在家中,现在家中被海关差役十数人打闹,辱及闺房。小的情极喊冤,求大老爷可怜搭救,扶弱除强。”上官老爷气得暴跳如雷,忙叫摆道,苏兴跟着,到了豪贤街苏家门首下轿。
那几个差人见一位官府进来,却认得是本府,忙立起身来,上官老爷分付一个个拿祝叫苏兴领路,前后看了情形出来,坐在当街,叫:“把这几个虎役带上!”那王行、茹虎磕头道:“小的是上命差遣追缴税饷拿问,现有朱票在此。”上官老爷取来看了一看,冷笑道:“你这几个大胆的奴才!这事本府已从公审结,你们无故打抢人家,穿房入户,成什么规矩!这里又非洋商税户,关部怎好出票拿人?要地方官何用?扯下去打!”
茹虎道:“大老爷也不要太高兴了,小的是海关差头,须不属大老爷该管,打了恐怕揭不下来!”上官老爷大怒道:“这广州府的人,我管不得了?”连签筒倒将下来,二人各打四十,分付取头号大枷枷在这里示众,又叫郑忠、李信上去,也要打他。这里伍福跪上去求道:“小的是苏家管门家人。这郑忠、李信二人,不但没有打闹,也并没有开口,都是那两个领着众人打抢的。大老爷是个青天,小的不敢撒谎。”上官老爷分付:“暂且饶了。借你两个奴才的口,回复你们大人:这张票子我亲送到督抚上头去回销罢。”又喝他二人开了延年、盛勇的锁,分付道:“这事我已审断结案,并无偏袒,海关再有差来,你们只管扭解前来,我替你处治。”二人谢了下去。又将众役各打三十磝下。又叫地方过来,分付道:“怎么你们有事不报我?
暂且饶打,好好的将两名枷犯看管,倘若走脱,二罪俱发。”
地方答应下去。苏兴上前磕头,上官老爷叫他收拾了打坏家伙,补了呈词,然后打轿回府。
那郑忠、李信回辕禀明,老赫勃然大怒,便叫上包进才来,要办上官知府。包进才毕竟乖觉,回道:“小的想来,一个知府,他怎敢这等大胆无情,内中定有原故。他说票子要呈督抚回销,这擅用关防印信滋扰民间,也还算不得什么大事,恐怕督抚已经拿着我们的讹头参奏了,他靠着督抚才敢这样。”老赫一听此话,毛骨悚然,便说道:“此事暂且按下,你细细着人打听,回来再议。”那进才果然能干,数日之间已打听明白,如此如彼的回明老赫,又禀道:“听事的回来说,今日接到紧报,潮州已被大光王和尚占住了。这和尚就是摩刺;现在封了四个王妃。这事再闹起来,一发不妥。”老赫大惊,忙分付:“且将从前押缴饷税这宗案卷烧了,关税减去加二,不许勒索陋规,静候恩旨。”可笑老赫,这几日洒色不能解忧,昏昏闷闷的过去。包进才也计无可施,只着人赶紧进京打点,忙乱之中,也就不管杜宠逃走之事了。
这杜宠跟着吉士,主仆六人过了佛山,望韶关进发。
船家禀说:“目下盗贼横行,夜里不能走路。”吉士因要赶紧回转,叫他日夜趱行。船家不敢回拗。第二日晚上,相近清远峡地方,吉士已与也云安睡,苏邦、阿旺睡在头舱,阿青、杜宠却在梢上。船上水手有一老龙三,唱得好《夜行歌》,众人叫他唱曲,那苏州三一头摇橹,唱道:天上星多月勿子介明,池里鱼多水勿子介浑,朝里官多站勿子介下,姐姐家郎多记勿子介清。
众人赞好。老三又唱道:
和尚尼姑睡一床,掀烘六十四干他娘。一个小沙弥走来,揭起帐子忙问道:“男师父、女师父,搭故个小师父,你三家头来哩做啥法事?”和尚说:“我们是水陆兼行做道场。”
众人正在称赞,忽地喊声大起,许多小船抢上船来,伤了一名水手,抢进官舱。船家下水逃走。吓得吉士与也云紧紧搂住,不敢放声。那强盗醉翁之意不在酒,抢劫一空而去,却未杀人。天明起来,苏邦回道:“大爷方才出门,又遭此变,江西是去不成了,不如且在左近寻一个人家暂住,着人回去取了路费,再商量罢。”吉土道:“这话极是。你且上去寻房子。”
苏邦去了不到一个时辰,下船禀道:“离这里有二里多路,一家子姓卞,是个半耕半读的乡民,房子颇多。小的告诉了他,他一诺无辞,现在这里伺候。但乡间雇不出好轿子,只雇了两个竹兜,大爷与云姑胡乱坐坐罢。”吉士即便起身。可怜主仆六人,只剩几副铺盖。
进得村来,至卞家坐下,也云脱下手上金镯,暗暗递与吉士,吉士便叫苏邦前去换银。那姓卞的上前磕头,吉士慌忙扶起。那老人说:“大爷还不晓得,乡间并无钱店,况这金子,那里去换?大爷要什么使用,小人家里应着,大爷再补还不迟。”
吉士举手称谢,因借银二十两,发了些脚钱。苏邦附船回去,余银交阿青零用。这姓卞的极其恭敬,领吉士至三间一明二暗的书房安歇,杀鸡为黍,送上早饭,自己小心伺候。吉士过意不去,叫他上前,问道:“足下尊名?日后定当补报。”主人道:“小人卞明,向来受过大人恩典,今幸大爷光顾,只恐供给不足,怎说一个报字!”吉士骇然道:“你我并未识面,怎说有恩?不要认错了。”卞明道:“小人家世,耕读为生,却有五十亩草田,坐落花县。前老爷手里将田押银二百两,因连年岁歉,本利无偿,今春蒙大爷恩免。小人打算,今冬送本银进城,不意中得遇大爷,小人不胜欣喜。”吉士道:“那从前之事,已经丢开的了,如今在这里打扰,也须开个细帐,我日后算还,你小人家那里搁得住我们大嚼。”卞明道:“这个再也不敢!”到了晚上,卞明请至里边,备了酒席,并叫妻女行酒。
吉士再三谢了,扯卞明旁坐,叫也云执壶。饮了一会,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走来,卞明叫他上前作揖。吉士扶住问道:“此位是谁?”卞明道:“是小人儿子卞璧,字如玉。去年侥幸进学,今岁还从先生读书。”吉士道:“原来就是令郎。相貌端方,一定天姿聪浚”即扯他一同坐下。席间问他经史诗赋之类,如玉应对如流,吉士自愧不及。席散之后,携手同至前面书房,问他道:“世兄高材,埋没村野,弟欲屈世兄到舍一同读书,未知允否?”如玉笑道:“古来名人辈出,大约膏粱纨袴者居于城市,逸才硕德者处于山林。晚生虽属童牙,颇以古人自许,大爷请自尊便,断断不敢随行。”吉士也笑道:“这说话不无太迂了。从古名人,断无城市、山林之别,况那有名的英贤杰士,何尝不起于山林,终于廊庙呢?”如玉道:“显于廊庙,自是读书人本分之事,但亦未闻有终于城市的名公。”吉士道:“我难道要你困守广州城中不成?不过赏奇析疑,聊尽观摩之益耳。还有一事请教:前日有几个朋友起了鲜荔枝诗社,却都做得不佳,不知可好赐教否?”如玉道:“晚生困于书史,最不善诗,既荷命题,自当勉赋。”因迅笔疾书道:岭梅闲后独争荣,细腻精神自品评。
莫笑山林无结果,要他领袖压群英。
吉士看完道:“诗以言志,世兄将来定不作第二人想矣。
书法劲秀,真是华国之才!”如玉谦逊了几句,告辞进去。
次日,吉士又到书馆中去候他的先生,看他制艺。这先生乃块然一物,是个半瓶醋的秀才。那如玉近作并皆古茂雄健,吉士赞不绝声。转来,请卞明相见,说道:“令郎高才盖世,定当破壁而飞。有一胞妹,与令郎同庚,意欲附为婚姻,不知可能俯就?”卞明慌忙作揖道:“大爷此话折杀小人!小人是个村民,怎敢仰扳豪贵?大爷万万不可提起,恐惹人耻笑,坏了大爷的名头。”吉士道:“我意已决,老伯不必过谦。”卞明推脱再三,只得允了,议定来年行聘。又叫如玉回来,重叙亲礼。吉士住了三日,望不见苏邦到来,心中纳闷,叫阿旺在家看守,主奴四人旷野闲步。木叶渐脱,草色半萎,萧飒西风,豁入怀抱。吉士心中想道:“亏了这班强盗,便宜我得了一个妹夫,将来不在李翰林之下,也算完我一桩心事,可以告无罪于先人。但是我的功名未知可能成就,若要像卞如玉的才调,我是青衿没世的了。”又想道:“我要功名做什么?若能安分守家,天天与姐妹们陶情诗酒,也就算万户侯不易之乐了。只是家中未知闹得怎样了?”一头想,不觉走有数里之遥,有点儿腿酸,携着也云在路傍小坐。那边路上有十数骑马,按辔徐行,见了吉士等,一个跳下马来问道:“爷从那里来,到那里去?还是习文呢,还是习武?”阿青道:“我们大爷是省中有名的贡生,不晓得武的。”那众人听说,都下马走向前来,将吉士、也云、杜宠三人横拖漫曳抱上马去,说:“家主相请。”
阿青上前抢夺,披众人鞭梢打开,飞骑而去。
第十八回
袁侍郎查封粤海胡制宪退守循州
黄金白玉讶多资,干没独居奇。沈速香浓,葡萄酒醉,锦帐拥娇姿。一封丹诏从天下,臣罪果奚辞。珠宝条封,花容锁禁,独自泪流时。
漏下羽书传,满目尘烟。腰弓插箭跨花鞯,笳鼓声声都惨淡,烽火连天。贼势漫绵延,早着鞭先。貔貅一万命都捐,无定河边抛白骨,梦到婵娟。
却说吉士被游骑挟持上马,如飞前行,大叫“救命”。
那骑兵说道:“先生不须着急,我们奉主公之命招贤纳士,特来请你的,只要你不是假秀才,有些真才实学,还是有许多好处。”倏忽之间,已驰去百余里。途中吃些干粮,一日一夜,早至一个山头:雄关壁立、戈甲如林。那骑兵报了进去,即有顶冠束带二人出来接进。延他坐下,说道:“请问三位尊姓大名?”吉士惊喘甫定,答道:“小生姓苏名芳,广州人氏。这两个都是小价。不知阁下何故见招?还要请教姓名,尊官现居何职?”那人道:“俺丰乐长麾下镇北将军王大海、褚虎两个便是。俺主公思贤若渴,远辟旁求。兵卒们不知,累先生受惊了。”因唤左右备酒压惊。吉士方知被陆丰的强盗人拿住,心上害怕起来,只得推诿道:“小生一介庸愚,并不足以当贤士之誉,求将军放还故土,别选贤良,诚恐保举非人,累将军受不是。”王大海道:“那些说嘴的书生倒是一窍不通的,先生这等谦抑,一定是个真才。”即分付:“备轿伺候,我亲送先生前去。”此时姚霍武已得了甲子城。那潮镇总兵官钟毓领了五千人马前来救援,冯刚抵敌不住,闭门坚守。后来军门岭秦述明、曹志仁闻得霍武、冯刚成了基业,全伙归降。
遯庵将述明妹子绍英选人宫中,与霍武做了夫人,自己领了吕又逵、秦述明等前去救应,杀退了钟毓。却好摩刺轻舟袭了潮州,自号“大光王”。钟毓进退两难,只得权入嘉应州死守。幸得摩刺得了潮州,心满意足,立了四宫八院,日夕饮酒渔色,将四个徒弟封为护法,八个勇悍头目封做将军,并不理论兵事。遯庵杀退钟毓,便叫秦述明等把守,自己敛甲而回,与霍武商量道:“钟毓自守不暇,东路可以无虞,但恐督、提两标兵到,须要加紧预防。”却好骑兵报说:“王将军亲送贤士到来。”霍武大喜,便命叫遯庵接。
须臾,吉士进署,也云、杜宠紧紧跟随。吉士知道是位大王,忙向前叩见。霍武答礼相还,于左边另设一座,请他坐下,遯庵等右边相陪。王大海道了姓名,霍武道:“姚某系东莱武士,不识斯文,今苏先生惠然远临,何以教我?”吉士道:“小生乃幼愚下士,并无点点才能,偶至郊外闲行,被麾下拿祝倘蒙不加死罪,伏乞放还省会,没齿沾恩。”霍武道:“原来苏先生祖住省城。有位洋商苏老爷讳万魁的,可也认得否?”吉士站起说道:“这就是先父,于今春正月身故的。”
霍武忙出位再拜,道:“原来是恩人之子!不料令尊已经作古,姚某报恩何时?”言毕,潸然泪下。吉士亦再拜扶住,说道:“不知将军因何认得家父?”霍武便将省城流落,蒙恩周济之事说了。又问道:“江苏李匠山先生想也认得的了?”吉士道:“这是敝业师,又是太亲家,前年回去的。舍妹丈已入词林,看来不能再到广省了。”因触着了匠山来信,亟问道:“将军尊讳可是霍武吗?”霍武道:“正是,令尊想曾道来?”吉士道:“先父虽未提明,先生却有信到。”因将匠山来书读与他听。霍武叹息道:“我哥哥规劝如此,是我负他,将来何以见哥哥之面!”众人齐劝道:“主公暂时躲避,倘蒙恩赦,原可报效朝廷,不须多虑。”霍武忙叫备酒款待。又问道:“先生安富尊荣,为何忽有郊外闹游之兴?”吉士便将家中之事告诉他。霍武大怒道:“何物赫关部擅敢如此横行!我这里提一旅之师,将他首级抓来,与恩人报仇雪恨!”遯庵道:“主公不必着恼,关部舞弊婪赃,朝廷自有国法。苏先生谅来不能久居于此,我们且着探卒往省中打听,好送先生回家。”霍武说:“是。”即分付能事探卒飞骑兼行,限四日回话。酒宴散后,送入公馆安歇。供应丰美,铺设华丽,又送四名营女伏侍,两员武弁把门。从遯庵、冯刚起首,一个个轮流请酒。
过了四日,探卒早已回报,说:“苏府并无事情,海关现已听参,不过旨意未下。提督任恪已从海道攻打潮州,胜负未定。总督各处调兵,大约新正必有一番厮杀。”吉士听了,一面告辞。霍武料留不住,亲自率领众将在长亭饯行。姚霍武把盏道:“先生此去,尽管放心。倘有亲友之中可以代姚某请命朝廷、赦其死罪者,万望鼎力吹嘘,姚某终身感戴。”吉土连声答应。霍武又将四只大箱交代,说道:“些小赆仪,尚祈笑纳。”吉士不敢不受。霍武饬令戚光祖、韩普:“护送过了旱路,回来就协守岭头,明春再候调遣。”吉士拜辞而去,一路直到平山,才辞了两人,下船上剩从避难出门,屈指四旬光景,家中因得了阿旺、阿青之信,合宅忧疑。这日忽然到家,真个喜从天降。施延年已经娶亲,夫妇同来拜见,各亲友亦来问安。晚上打开霍武所赠箱子,都是黄白之物,何止百倍于前。正是:一饭千金何足数,受恩深处最关情。
赫广大自从被参,终日闷闷不乐,腊月初旬,阿钱生下儿子,稍觉开怀。忽报:“码头到了两位钦差、各省官员都于天字码头接候,请大人快快接旨。”老赫摆道前去。
到了驿亭,两位钦差已经上岸,南面而立,各官都行九叩头礼,俯伏听宣。钦差高捧诏书开读:奉上谕:国家设立督抚,所以协文武、总方略也;设立监督,所以裕国课、惠商民也。前据粤海关监督赫广大奏称,洋匪撤行,以致商贾不通,税饷缺额。已着该部传旨,申饬督抚,并谕赫广大不得藉端推诿,旋据总督胡成、巡抚屈强、监督赫广大,各以惠州沿海各口有姚霍武等骚扰等事奏闻,是督抚失于抚驭也。胡成莅任未久,姑从宽,革职留任;屈强着降三级,改补惠、潮兵备道,戴罪立功;所有巡抚关防,交藩司潘进署理,候朕简放。
又据屈强参奏赫广大蠹国殃民十款。屈强向来清慎,此奏谅非无据。赫广大系功勋之后,素无树立,朕从优录用,乃肆无忌惮如此,深负朕恩。着即革职解任,交使臣工部侍郎袁修、掌河南道监察御史李垣从公审办,并将赫广大署中抄查,讯取婪赃恶迹。其监督关防,着臬司廉明兼署。旨到之日,各钦尊施行。各官三呼谢恩已毕。钦差分付:“将赫广大拿下,着南韶道木庸看管。”胡总督率同潘布政、廉按察、首府、首县及在省各官,往关部署中。钦差、总督正坐,司、道旁坐。先将折内有名家人包进才,马伯乐、王信、卜良等锁住,后将老赫的夫人、小姐,姬妾、丫头们等赶至两间空房锁好。南海县把守后门,番禺县把守二门,各院各门都有委员把祝分付广州府率领花县、新会县,带了番役,细意抄查。约两个时辰,一一报数,钦差李大人提笔登记:汉玉吉祥如意四柄阗玉吉祥如意六柄汉玉二尺长观音一尊赤玉径一尺六寸盘一个翠玉径二尺盘三个汉玉拱壁玩器杂挂共一百二十四件翠玉手玩杂□共二百五十二件玉带八十四围明珠手钏二串宝石手钏廿二串翠玉花瓶四个自鸣钟廿八座洋表大小一百八十二个洋玻璃屏廿四架洋玻璃床十六张洋玻璃灯一百二十对各色玻璃灯一百八十对四寸厚水晶桌一张四寸厚水晶椅八把洋玻璃挂屏一百零四件大红、大青,元青哆啰呢各八百板大红、大青、元青羽毛缎各八百板大红、大青、元青、哔吱各四百板贺兰羽毛布各色一千匹泥金孔雀裘二套紫貂裘十四件天马皮裘廿四件猞猁狲裘十二件海龙裘十八件元狐裘廿八件银鼠裘四十八件灰鼠裘廿八件珍珠皮裘黑白八十四件杂皮男女衣服共八百六十四件男女衣服共五千一百十三件锦缎、大呢、被褥共一千二百十二床南缎、杭绸、纱罗共一千八百二十卷貂鼠皮五十八张海虎皮三十张银、灰鼠皮各八百张洋毯、氆氇、地毡共四百十八铺龙眼珠二颗油珠共五斤十二两赤金盘六个赤金酒壶十二把赤金大小杯共八十个玉杯大小四十个洋玻璃盏大小八十个赤金状元及第笔锭、如意,及各样果式赏玩共一千二百件赤金四万二千零十二两银盘十二个银壶廿四把银杯大小八百个白银五十二万二千一百零三两珠首饰四百五十件金首饰六百十二件银首饰二千五百件紫檀、花梨、香楠桌椅共五百八十二张大钱二千零四挂金花边钱一千八百零三圆花边钱四万二千零八圆白玉美人溺壶一个银溺壶十八个钦差一一将印条封好。清查税饷,共亏空一百六十四万零四百两零一钱六分五厘。番禺县办了公馆,请二位钦差安歇。
广州府出了票子,拘集钦案有名人等细细审问。
所参系是实迹,如何不真?却都做到包进才四个家人身上去,老赫拟了个“酒色胡涂,不能约束下人,以致商民受累。
其所亏税项,请将家私抵偿;尚有不敷,应于本籍查封凑数”,题奏上去,皇上恩德如天,轸念旧臣,即将包进才四人正法,赫广大着看守祖宗坟墓,改过自新。此是后话,不提。
当日,两钦差审办停妥。那李御史便对袁侍郎说道:“晚生有个亲戚在此,前日出京之时,家父曾分付晚生探望,今公事办完,晚生意欲前去,未知大人以为好否?”袁侍郎道:“不知老先生有甚令亲,是何姓名?”李御史道:“昨日在这里候质的贡生苏芳,就是晚生的妻舅。从前晚生未遇之时,家父在他家教读,定下亲事,却还没有过礼。
家父命晚生带了些聘礼来。复旨之后,大约来年乞假归娶的光景。”袁侍郎道:“这是极该去的了。不知可容老夫为媒,吃杯喜酒?”李御史道:“若得大人宠光,晚生就此代舍亲叩谢。晚生今日先去拜过,明日就烦大人携带聘礼过去,后日起程。”说毕,出位打恭。袁侍郎忙扶住,笑道:“此礼为尊大人面设,小弟不敢回礼了。老先生快去了,回来同去领藩署、抚军之盛情。”李垣红着脸,忙分付从人打道,往苏府而来。
原来李匠山之子垣,以庶常不到三年,散馆授了编修,本年保送御史,先致河南道,又转了掌道御史。皇上见其英英露爽,丰骨不凡,特命与袁侍郎办了粤海关一案的。
当下来到苏家,早有号房报知吉士。吉士预备了酒席,一切铺垫,半吉半素。家人投进帖子,吉士接进中堂。李御史分付将一切围绸、红垫、桌围等撤下,然后两人行礼。
吉士道:“小弟不知钦差大人就是老姐丈,有失迎迓。”
李御史道:“小弟因圣命在身来迟,恕罪。昨日在公馆,又多多得罪大哥。”吉士道:“好说。这是朝廷的法度,蒙老姐丈留情,小弟知感不尽。”便站起身来,请过先生、师母的安。
李御史也立起身,答了康健,便请岳母大人拜见。
须臾,毛氏出来,跟拥着许多丫头、妇女。李御史拜了四拜,毛氏只受了半礼,缓步进内。李御史即换了素服,到万魁灵前展拜一番,然后入席饮酒。席间,李御史说起:“父亲分付送聘礼过来,因钦限紧急,明日即着人送来。敦请袁大人为媒,与令岳丈温太亲台共是两位。明冬定当乞假归娶。”吉士一一应允。
又有家人报说:“南、番二县地方官特来伺候。”李御史忙告辞出去,着实谦逊,再三请两县回衙;吉士亦打恭代谢,两县方才禀辞而去。李御史又到温家,请了媒人温仲翁,辞谢说在苏府拱候,然后回公馆中,同至潘大人署中赴宴。
次早,吉士分付苏兴办理一切,自己乘轿至公馆中,投了一个禀揭,一个拜帖。两位钦差请进,留茶叙话。告辞回来,温仲翁已到。午后,袁大人摆了全副职事,抬着八人大轿,辞了护送的文武官,来至苏府。这里一切从吉,鼓乐笙歌接进来。
聘礼不过是珠冠一顶、玉带全围、朝衣一裘、金钗十二事、宫缎十二表里、彩缎百端、宫花八对,还有一样稀罕之物,是别人家没有的:一个黄缎袱中包着五品宜人之诰命供在当中。慌得吉士忙摆起香案,请母亲妹子浓妆了,叫下人回避,同到厅中叩了九个头,方才收进:一面款待媒人。戏子参了场,递了手本,袁侍郎点了半本《满床笏》。酒过三巡,即起身告别,说道:“学生与令妹丈蒙上官知府邀往越秀山看梅,劳他久候了。”吉士不敢再留,送出,袁侍郎前呼后拥而去。回聘之礼自然丰厚。
到了次日,吉士又备了两副下程,在码头伺候。直到下午,二钦差上船,吉士投帖送进。袁侍郎只受了米、炭、酒、腿四色,李御史全受了。又请至自己座船,叙了一会闲话。吉士叫家人回避,那跟李御史的也各走开,吉士将匠山春间的书信及自己劫至陆丰、姚霍武所托的说话告诉一遍。李御史大惊道:“原来有此异事!小弟谨领在心,回京与家君面商。”此时送钦差的文武官员层层拥挤,吉士连忙告退,钦差点鼓开船。
吉士回家,过了一夜,又到南、番两县谢步,又至广府递了禀揭,谢他从前处治海关差役之情。那上官知府忽然传见,赐坐待茶,说道:“前日你不在家,我替你处治那些虎役还枷在那边,既是赫公去了,你叫家人前来递张呈子,从宽放了他罢。”吉士忙打恭应诺出来。这是上官知府教他做个人情,庶后来不致仇恨的意思。天下那里有这等细密周匝的好官。吉士果然叫人进呈释放,两个差人还来致谢了一番。
正值岁暮,各庄头都来纳租算账,苏邦不得空闲。吉士分付阿旺带了书子,赍了厚礼,至清远卞家致谢。书上叙明自己回来的话,再订婚约,并嘱如玉来春进城读书。
阿旺去了。又分付苏兴料理分送各衙门、各家年礼:“今年须添上广府一份,南海主簿苗爷一份,时家一份。”苏兴答应了。吉士进内,小霞将小子应娶、丫头应嫁配合的单子呈看。
吉士只将巫云名字除了,说:“且不要慌。”小霞道:“他原不肯出去呢。这回我就明白了。”吉士笑了一笑,将德生引逗了一回。丫头来说:“苏元的归宗儿子苏复,今春进京弄了一个什么官了,如今领了凭到家,明春上任。他妈领着,要进来与太太、大爷及奶奶磕头。”吉士便叫:“传进来,待我瞧瞧。”
果然,苏元家的领着三十多岁一个人进来,吉士站起。那苏复不敢上前,就在檐底下磕了三个头。吉士道:“你捐了什么官,选在何处,几时起身?”苏复回道:“门下蒙主人恩典,由关陇地震续例捐纳正九职衔,选了江苏常州荆溪县管粮主簿,于明年三月起身。”他妈说道:“趁施奶奶、乌奶奶在此,还不快磕头么!我同你见太太、大奶奶去。”苏复不敢正视,又朝上磕头。慌得小霞、小乔都福了两福,对苏元家的说道:“老嬷,恭喜。”苏元家的说道:“都靠着大爷、奶奶们的福。”
说毕,领着他到那边去了。
语休烦絮,不觉的腊尽春回。胡总制打听得任提督在潮未获全胜,自己调齐各路人马,共是一万五千,带了本标中军巴布、总兵官常勇、樊瑞林、参将高宝光、和眘,并二十余员偏将。那碣石新任副将钱烈,从海上回省,因失了自己的汛地,请为前部先锋。由省中祭旗起身,各文武官叩送。
不日,到了鹅埠扎祝岭上守将王大海等已得消息,一面飞骑请救,一面留戚光祖守关,三人点了一千五百人马,下关迎敌。褚虎拍马当先,这钱烈持枪接住,战有三十余合,不分胜负。王大海便来助阵。这巴布要在本官面前逞能,忙摇大斧出战,骂道:“什么草寇,这等放肆!总督大人在此,还不下马受缚!”王大海也不回言,一枪刺过,巴布轻轻的隔过一边,举斧便砍。原来巴布英勇无敌,王大海那里是他对手?八九合之中,早已招架不祝韩普举刀上前,高宝光又已接祝胡总督挥兵大进,樊瑞林等一涌前来,褚虎等抵挡不住,败阵逃回。胡总督分付攻关,那关上火炮、擂石一齐打下,只得退下安营,饮酒庆贺。
王大海败了一阵,回关商议道:“我们众寡不敌,救兵又不见来,须要日夜小心把守。”三人道:“正是。前日去讨救兵,今日也该来了。快再着飞骑前去催促,此关一失,大事全休了。”四人轮流巡守。次日不敢下山,由他辱骂。
至明日午后,探卒报道:“主公亲同军师督兵到来;先锋吕将军、秦将军已到岭头了。”原来,白遯庵晓得总督亲来,必有能征惯战之将,因调何武去甲子城,唤秦述明来军前听用,所以迟了两天。王大海等闻此番主公亲来督战,踊跃欢呼,士气百倍,一路迎接霍武等进关。拜见过了,诉说前日交兵,折了四百余人马。霍武道:“胜负兵家常事,兄弟们不必介怀。
明日下关再战一阵,看他如何用兵,再请军师出计。”次日,霍武分付开关,八千兵马冲下关来,摆齐队伍,两阵对圆,胡总督望见丰乐长旗号,便分付道:“这贼亲自到来,省我们费力,众将须要努力擒拿。”语犹未毕,常勇、和眘两员将官飞马而出,直取中军,这里吕又逵、杨大鹤接住厮杀!冯刚提戟助战,樊瑞林挺枪接祝六人捉对鏖斗,甚是好看。胡总督对巴布说道:“今日中军何故不肯上前?”巴布道:“擒贼不擒王,有何用处?大人不必心慌。”那白遯庵看见来将勇猛,阵法整齐,急暗遣褚虎,王大海、戚光祖三将,领着本关兵马转至胡总督阵后杀进。霍武看六人厮杀,正在看得高兴,不料钱烈听了总督钧语,要见头功,斜刺里一条枪雪白般的飕地飞至。
霍武会者不忙,将刀掠过,喝道:“泼贼,敢来送死么!”
便劈头一刀,如泰山压顶的下来。钱烈那里招架得住?四五合之中,霍武卖个破绽,让他一枪刺入,顺手栏腰一刀,挥为两段。胡总督吃了一惊。那巴布举斧跃出,霍武正要斩他,秦述明早举棒接祝霍武杀得性起,便举大刀,望胡总督中军砍来,高宝光急持枪招架,刀到处,枪杆折为两截,斩下高宝光一只腿来并一匹战马。胡总督大惊,回马便走,幸得十数员偏将涌上。霍武奋起神威,背砍尖挑,纷纷落马。那王大海等已从后边杀至。巴布等恐怕中军有失,各拖兵器败走,这里拼力追来,直至十数里才祝胡总督收拾败兵,失了两员将官、十数员偏将、四千余兵,心中纳闷,说道:“这贼这等枭勇,怎能一时殄灭?”巴布禀道:“大人不必心焦,明日小将用诈败之计擒他便了。今日这员贼将,已是要败下去了,因误中他前后夹攻之计,恐怕大人有失,小将只得退回的。”胡总督道:“全仗中军英武,成功之后,自当专折奏闻。”巴布谢了。
各将就营安歇,巴布只在中军侍寝。
到了三更天气,谁料白遯庵已分八枝人马四面杀进,把火球、火箭等物雨点般射来。各营于梦中惊醒,那火已绵延着起,人不及披甲、马不及放鞍,四散逃命。巴布保着胡成,奋勇杀出火丛。当头遇着吕又逵,十数合之中,又逵招架不住,冯刚拍马来帮。巴布怎敢恋战,保着胡成,左遮右拦,且战且走,又遇秦述明,杀了一阵,才上大路。
那烧残人马渐渐拢来,查点处,又不见了和眘一员正将,马步军兵剩不上三千,只得退往惠州保守,再调兵马复仇。
这里霍武等大获全胜,活捉了和琅回关。打听得胡成已回惠州,便叫秦述明协同王大海等守关,自领众人回陆丰而去,和琅发往软禁。
且看下回。
第十九回
花灯娃孽障甥馆笔生涯
百座鳌山鳞比开,笙歌一夕沸楼台。
指挥海国供蹂躏,点缀春宵费剪裁。
金屋已随朝菌尽,玉人犹抱夜珠来。
怜他十五年娇小,万古沈冤化劫灰。
识得之无最少年,笔床自惬性中天。
恰当明月称三五,便觉清吟有万千。
浊浪不堪舒蜀锦,光风差可拂蛮笺。
卞生词巧温生拙,青眼何须泣涕涟。
苏吉士到了新年,便着人下乡迎接如玉到省,他父亲来信,定于二十四日行聘,二十六日送如玉上来。吉士每日到各家贺节。这日到时邦臣家,再三留坐,饮至夜深,邦臣告诉说:“隔壁竹家,因去年吃了官司,后来中黄递解回籍,弄得寸草无存。理黄于年底躲账潜逃,不知去向。
他娘子茹氏十分苦楚,噙着眼泪央告晚生,要见大爷一面,不知可肯赐光?”吉士道:“这茹氏有恩于我,耿耿在心,只是我到他家,外观不雅。”邦臣道:“大爷若肯过去,这却不妨,晚生家的后门与他家后门紧紧靠着,只要从里边过去,断无人知道的。”吉士应允,便分付庆鹤回家报说,今晚不得回来,在时相公家过夜。庆鹤去了,单留祥琴、笥书伺候。
又饮了一回,酒已酣足,邦臣已送信与茹氏。这茹氏从丈夫去后,家中并无所遗,门前几间房子,因欠了房钱,房主已另招人住下,单剩这一间内房、半间厢房,从后门出入。亏得时顺姐满月回家,予他两圆花边钱,苦苦的两餐度日。这新年时节,只穿着一件旧绸夹袄,一个元色布背心,一条黑绢旧裙子,余外,都在典当之中。听得吉士过来看他,忙把房中收拾干净,烧了一盆水,上下洗澡一番,再整乌云,重匀娇面。只是家中再也讨不出一杯酒、一根菜来,况且敝衣旧袄,总非追欢索笑之妆;破被寒衾,又岂拥翠偎红之具。
正在挑灯流泪,默唤奈何,听得门环敲响,忙忙拭泪,移步开门。那吉士也不带人,也不掌灯,蓦地走进。茹氏将门闩上,同至房中,请吉土坐了,磕下头去。吉士忙搀他起来。茹氏倒在怀中哭诉道:“拙夫自作自受,不必管他。奴家蒙大爷收用,也算意外姻缘,大爷为何抛撇了?虽则奴家丑陋,大爷还要怜念奴的一片热心、一番苦楚。”吉士忙替他揩泪,道:“我岂不念你恩情?因你丈夫惫赖,实在有些怕他,后又为了官司,所以把你的情耽误了,今日特来赔罪。”因见他身上单薄,手如冰冷的,将自己穿的灰鼠马褂脱下与他穿上,说道:“不必悲伤,我自当补报。”茹氏道:“再不敢抱怨大爷,只恨奴家的命苦,嫁着这样的光棍,今蒙大爷枉顾,奴是死而无怨的了!”吉士正在再三抚慰,听得后面敲门声急,却吃了一惊。茹氏说:“大爷只管放心,有奴在此。”因叫他好好坐下,自己去开门。却原来是时邦臣凑趣,打发两个人端着攒盘酒菜,挟了两床被褥,悄悄的交与茹氏拿进。茹氏一一收了,依旧关门进来,将被褥铺在床上,酒莱摆在桌上,斟了一杯递与吉士,说道:“奴家借花献佛,大爷宽饮几杯。”说毕又要磕下头去。
吉土接了杯,一把扶住,抱置膝上,说道:“已经行过礼,又何必如此!”因一口干了,也斟上一坏,放在他嘴上,茹氏也就吃了。从来说:酒是色媒,两个一递一杯,吉士已入醉乡;茹氏量亦不高,饮了四五杯,不觉星眼歪斜、淫情荡漾,一手解开吉士的裤带,□□□□□□□□。吉士虽曾经过许多妇人,却未尝此味,弄得情兴勃然,一面解带宽衣。这茹氏要笼络他的心,叫:“大爷,不要使乏了身子,你坐在枕上,奴自有法儿。”于是茹氏投体于怀。(删四十五字)次早,披衣出门,回到家中,叫杜宠悄悄的拿了四套衣服、二百银子,同时家的阿喜送去。茹氏还赏了他们十两银子。自此,趁理黄不在家中,就时常走走。这茹氏买了一个丫头服侍,又赁了一间外房,渐渐的花哨起来。
到了正月廿四日,卞家备了聘礼过来,就是如玉的业师白汝晃为媒。吉士从重款待,回聘十分丰备。次日,即打发家人收拾后面园中三间碧桃吟处,预备卞生下榻。到了二十六日,卞明亲送儿子进省,苏家请了许多亲友相陪。
自此,如玉就在苏府后园居祝吉士派了四个小子伺候,自己常来谈论书史,每天都来走两三通。如玉起初认道吉士是个不更事的少年,后来才觉得他温文尔雅,与众不同,甚相敬重。正是:眼底本无纨袴子,今日方知天地宽。
再说摩刺占住潮州,自谓英雄盖世,天下莫敢谁何。
任提督领兵到来,摩刺接连胜了两阵。亏得任公纪律精严,不至大衄,奈标下并无良将,只得暂且收兵,回至惠州驻扎。
摩刺探得提督退去,回城贺功。正值新正佳节,便出了一张告示,分派各合城大放花灯,如有一人违令,全家处斩。这潮州本是富庶之邦,那北省人有“到广不到潮,枉到广东走一遭”之说,地方既极繁华,又奉了以军法放灯的钧语,大家小户各各争奇斗巧,竞放花灯。满城仕女竟忘了是强盗世界,就像与民同乐一样,东家婶呼了西家姨,李家姑约着张家妹,忙忙碌碌,共赏良辰。这摩刺分付大护法海元、四护法海贞,领了三千铁骑,城外安营,以防不测,又暗暗分付海亨、海利,领着游兵天天在街坊巡察,倘有妇女姿色出众者,一一记名,候王爷选用。
那运同衙门左侧有一监生,姓桃名灼,富有家私。生下一男一女,男名献瑞,女名自芳。这自芳才交十五,生得沈鱼闭月、媚脸娇容。这日桃监生到亲戚人家赏灯去了,自芳约了开铜锁铺贾珍的女儿名叫银姐,出门看灯。这银姐年交二九,姿色也在中上之间,背地瞒了爹娘,曾干些不干净的事。两人领了一群丫鬟,到二更以后,缓步上街,看那些海市蜃楼、满街灯火。但见:羊角灯当空明亮,玻璃灯出格晶莹,五彩灯绣围珠绕,八宝灯玉嵌金镶,飞虎灯张牙舞瓜,走马灯掣电烘云,鲤鱼灯随波跃浪,狮子灯吐雾喷烟,麒麟灯群兽率舞,凤凰灯百鸟朝王,绣球灯明珠滴漏,仙人灯海气蒸腾,一切如意灯、二龙戏珠灯、三光日月灯、四季平安灯、五福来朝灯、六鳌驾海灯、七夕乞巧灯、八蛮进宝灯、九品莲花灯、十面埋伏灯,闪闪烁烁、高高低低、斑斑斓斓、齐齐整整。
正是:
炫人耳目真非假,着相虚花色是空。
自芳、银姐并着香肩、携着纤手,喜孜孜的转过前街,来至海阳县署前。三更天气,游人却不甚多。此时,县署已为二护法海亨窃据,搭上彩楼,在头门外演戏,饮酒赏灯。手下报说:“有两个女子,年纪还轻,姿色俱在上等,请师爷赏鉴定夺。”海亨即下彩楼,运眼一看,喝一声:“好!不必再登选簿,孩子们,快扯他过来,备了轿子,马上送进府去,也算我们巡街有功。”一声分付,手下兵卒何止数十人,围拥将来,将两个佳人捉拿上轿,二护法押送前去。
此时摩刺正与一班女子欢呼痛饮,近侍报称:“海亨选了两名女子进来,在宫外候见。”摩刺分付:“带进,叫海亨小心守城。”早有侍女们将二人带进,自芳、银姐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左右挟他起来,摩刺细细观看,赞道:“果然与众不同!”即跳下座来,将二人挽起,左抱右拥,叫侍女们斟酒合欢。这自芳那里敢饮。摩刺叫银姐旁坐,自己拿酒挨他,(删十八字)淫心荡漾,忙分付备云床伺候。
原来,摩刺新制云、雨二床,都系洋人所造:云床以御幼女,倘有抢来幼稚女子,不解欢娱,怕他动手动脚,只消将他推上云床,自有关捩将手足箝住,以恣意欢淫。
雨床更为奇巧,(删三十六字)当下众侍女将自芳脱去衣裳,推上云床。这小小女孩子晓得什么?谁料上得床来,两手不能动弹,两足高分八字,只急得哀哀痛哭。两边四名侍女执灯高照,各各掩口而笑。摩刺脱了上下衣裤,走近前来,见这娇滴滴□□□□□□□□,怎不兴发?也不问他生熟,居然闯入桃源,自芳痛得杀猪也似的叫将起来,怎奈手足不能动移,只得再三求免。摩刺只爱姿容,那怜娇小,尽放着手段施展。
这自芳始而叫喊,继则哀求,到后来不能出声。那摩刺只是尽情抵触。三魂渺渺,早已躲向泉台;万劫沉沉,那复超升色界。
可怜绝世佳人,受淫夭死。(删二十二字)左右禀说:“美人早已晕过去了。”摩刺分付开了关键,扶去后房将息,自己兴致犹酣,即将银姐补兴。银姐见此一番鏖战,正肉跳心惊,才上了云床,摩刺即□□□□。幸得银姐自己在行,家中预先倩人导其先路,又大了几岁年纪,虽则十分苦楚,毕竟稍可支持,还亏他战倒了光头才祝重整杯盘,再斟佳酿。
侍女们跪禀说:“那美人已是救不转了。”摩刺大笑道:“怎么这样不经顽,拖去埋了。”又对品娃等说道:“你们天天死去,天天活转来,这女子如何这等烈性?”品娃道:“究竟他年纪太小了,搁不往佛爷的法宝,以后佛爷不要送雌儿的小命才好。”摩刺道:“这未破过的女子,原没有什么好处,那里赶得上你们!”因搂着银姐道:“此儿颇可!”当即赐名品娥,着人赏他父亲一千银子、三品职衔。
此时,任提督因没有好将官,又听得胡制台亦未全胜,即与屈道台商议,请胡总督合兵一处,拼力灭了摩刺,然后夹攻陆丰。又谕钟毓留兵一半守城,即亲领人马前来助战,约于四月初旬取齐,一同进剿。所以,摩颜虽然大放花灯,却并未有兵戈之事。按下不提。
再说卞如玉自到苏家,日日攻研书史,因晓得襟丈是个翰林,自己一介寒酸,恐怕底下人瞧他不起。谁知这些家人小子,都听了吉士的分付,谁敢小觑于他?如玉也颇感激,那温春才虽则文理不通,却是天资朴实,他父亲要他认真读书下场,托了吉士,吉士转托如玉,日间与如玉同住园中,夜里回家安寝。
春才渐渐的粗知文理,出了一个“校人烹之”的题目,他也就作了一个“谁能烹鱼,我所欲也”的破题。他父亲视为奇才,旁人未免笑话。
这日暮春天气,吉士从洋行赴宴回来,因二十日是潘麻子的六旬寿诞,要如玉作一篇寿文,忙到园中与如玉、春才相见,将此话叮嘱如玉。因见桃花大开,分付家人置酒赏玩。吉士高兴作诗,春才只要行令。如玉道:“作诗即是行令,行令也可作诗,二公不要太执了。但这碧桃诗昨日已曾作过,弟诗未免草率,温大哥的奇拗之至!”吉士忙说:“请教。”如玉将两纸取来。吉士先看如玉的:不须花下忆平阳,锦帐重重斗艳妆,谁种元都千百树,春风拂面感刘郎。
吉士道:“此桃系老妹丈未至时所栽,何感慨之深也?”
如玉道:“去后栽者尚足感人,况其先我而临风索笑者乎?人生能见几花开,小弟亦借此作他山之石耳。”吉士称善,又看春才的诗:桃树花开矣,叶多红实繁。
摘多煮烂饭,种好像渔源。
涨大水高屋,春风入笑园。
去年干独看,犹自未婚坤。
吉士笑道:“第一联我解得,第三句却怎说?”春才道:“人家都吃桃花粥,我们摘得多了,不好煮饭吃么?”吉士道:“第四句想是桃花源故事了。第五、第六句呢?”春才道:“你没看见《事类赋》,所以不晓得桃花水涨的典故。你看,这桃花树不比屋高些么?第六句不过是一首《千家诗》,没甚解说。”吉士道:“这干、坤二字呢?”春才道:“前日卞大哥讲的,‘干者,天也,夫也;坤者,地也,妇也。’我去年此时不是还没有娶亲么?”吉士道:“果然奇拗!我们且浮白三杯。”三人打擂台掷色子,饮够多时。
吉士原是饮酒回来的,雪上加霜,未免沈醉,便逃席出来,跑至内书房躲避。卸了上盖衣服,歪在炕床。丫头递上茶来,吉士只喝一口,便叫他去唤巫云来捶腿。却好巫云来寻吉士回话,众丫头带上房门,在外边静候。吉士叫巫云上炕,轻轻捶了一回,又替他满身走滚,导引筋骨。吉士顺手勾他粉颈,问道:“你奶奶们在那里?”巫云道:“都跟着老太太在大奶奶房里抹牌。施奶奶叫我来问大爷,明早苏复起身上任,他妈已领他进来磕头辞行过了,奶奶们可要赏他些路费?”吉士道:“胡乱赏他二三百银子就是了,又问怎的?”因伸手摸他胸前。
巫云道:“大爷不要闹了,新年在施奶奶房里与我动手动脚的乱顽,被施奶奶看见了,好不对着一笑,做鬼脸儿羞我。大爷果爱着我,何不明收了?奴去年不肯出去,原是恋着大爷的恩典。”吉士道:“我很知道,只是我此时还不便收你。
我今日告诉了施奶奶,我们晚上先叙叙罢。”巫云斜瞅了他一眼,道:“大爷偏爱这样歪厮缠,我看乌奶奶也还是青不青、蓝不蓝的,究竟什么意思?”吉士道:“你不晓得的。”
因扯他的手,(删七十六字)两个顽了一会,巫云开门出去。
一个翠螺跑来,低低说道:“好姐姐,你借一两银子与我,我妈妈等着买夏布用,到明日你扣除我的月银罢。”巫云一头答应,一直的上房去了。
吉士睡了片刻,已是掌灯,来到小霞房中。吃过夜饭,将要上床,丫头们已都退下,他笑嘻嘻的对着小霞说道:“我有件事儿央及你,你可肯依?”小霞道:“有什么事,这等鬼头鬼脸的?”吉士道:“我久已要这巫云,此时不便收得,今夜要与他先睡一睡,你还替我遮盖些。”小霞笑道:“这算什么事,也值得这个样子!正经大姐姐还容着我们,我们好意思吃醋?要吃醋不到今日了!前日在城外时家宿了三四夜,却又怎么来?”吉士道:“不过夜深关了城门,不得回来罢了。”小霞把指头在他脸上印了一印,说道:“看你羞也不羞,可可儿到了时家就夜深了,就关了城了,都这般凑巧?只怕爬墙挖壁,还要闯到邻舍人家去哩!”吉士笑道:“好妹妹,这事你怎么晓得?”小霞也笑道:“若要不知,除非莫做,雪里葬死尸,不久自然消化出来。我也晓得,你不十分恋着那人,不过难为情罢了。”吉士道:“我从前不很爱他,这几回倒弄得丢不开手了。他品得一口好箫。”小霞道:“我倒不信,他难道比苏州的清客还品得好些!”吉士道:“此箫不是那箫,他品的就是我下边这个粗箫。”小霞飞红着脸说道:“不要喷蛆!好好儿过去罢,也要早些过来,免得天明叫丫头们知道。”吉士笑着去了。
此夜与巫云温存旖旎,了却夙心。(删七十九字)天未明。
回小霞房中,小霞拉人被内,相偎相抱,反多雨后绸缪。嗣后,小霞把巫云十分优待。正是:末必芳心离醋意,好沽名誉博郎欢。
再说竹理黄躲债潜逃,一心要往潮州、投奔大光王,希图富贵,因任提台兵马在百里外屯扎,盘诘往来行人,不能前去,却又身无半文,只得在乌归镇上做工度日。这理黄是游手好闲之人,那里会做什么生活,旬日间换了三家。这第四家姓范,母女二人,老妈约有五十年纪,女儿却只十六七岁光景,专靠往来客商歇宿,得些夜合钱糊口。
理黄投在他家,不过提汤掇水、沽酒烹茶,况且,帮闲在行,颇为合式。混得久了,才晓得这女儿是老妈买来的养女,原要到潮州上船去的,因兵马阻了,暂时在此赁房居祝老妈姓范,此女姓牛,原来就是牛藻的女儿冶容。从那日霍武杀了空花,纠合众僧上岭,冶容无可投奔,只得跟着在寺的一个村妇归家。他丈夫把冶容受用了多时,渐渐养活不起,却好这范老妈同着龟头四路掠贩,看中了他,只用三十两银子买了冶容。
到惠州地方,那龟头一病死了。
范老妈一同至此,日夜教训冶容许多房帏秘诀。冶容心领神会,伶俐非常。奈这乌归镇是个小区处,又值兵戈之际,商贾不通,所以生涯淡泊。
这理黄住了一个多月,却暗暗的刮上冶容。与他商议道:“这里非久居之所,潮州断去不成,你有这样姿容,又有这等妙技,若在省里,怕不日进斗金!我家中还有个妻房,容貌也还像你。如今我们悄悄的逃至省中,赁几间大些房子,我做个掌柜的,你们两个接几个心爱的男人、有银的汉子,岂不快活逍遥,何苦埋没在此!”说得冶容千肯万肯。
一夕晚上,买了几十文烧酒,灌得范老妈烂醉如泥,卷了些衣服首饰,又到范老妈里床寻出五六块花边钱,搭上一只下水船,逃之夭夭。比及范老妈醒来,去已远了。
一路到了省城,雇了一乘小轿,抬上岸来,从后门至家。
那茹氏听得敲门,叫丫头开了,见丈夫同着一个年少标致女子进来,吃一大吓。理黄见茹氏打扮装饰非比从前,心上也觉疑异。只是自己要做此道,巴不得他上这路儿。
因陪了小心,说了备细,叫冶容向前磕头。那茹氏也不回礼,说道:“我才过了几天安顿日子,你又要惹下祸来,趁早的与我离门离户;你必要这样,我到广府去递了张呈词,凭官发落。”理黄连忙作揖道:“我的好奶奶,快不要声张,今后但凡什么事儿都凭你作主。我还有许多好算计告诉你:他就是棵摇钱树儿。我原不是自己要他,你不要吃醋。”茹氏道:“我吃甚的醋来?一个老婆养不活,还要养两个。这摇钱树摇得多少钱么?我只要进了张呈词,求一个干净,不要闹起通同拐带来,叫我干裙搭上湿裤。”理黄只得跪下哀求。茹氏暂时住口,叫冶容与丫头宿歇。
理黄到了晚上,慢慢的将开门接客之计与他商量,茹氏道:“我清清白白的人,怎做此事?你要这样,你另寻房子做去,只不许进我门来。你明日不领他去,我后日就进呈子。”这理黄从新正受了许多的饥寒,熬了许多劳碌,又与冶容淫欲无度,回家又着了急,未免又与茹氏叙情赔礼,到了下半夜,火一般的发起热来,日里不能行动。茹氏无奈,只得延医调治。那医家说是什么瘟症,夹七夹八的吃了几剂药,到第七日以后,一命呜呼。
第二十回
丰乐长义绝大光王温春才名高卞如玉
云台华胄,真忠心为国,豪气横空。海疆困英雄,叹周郎年少,辗转途穷。循州旅馆,羡金兰臭味相同。
惹多少波翻浪搅,元黄血染鲛宫。越囹圄,标旗帜,更无端,揭竿斩木兴戎。又屡挫前锋,看大眼名扬,大树名冯。归琛纳赆,愿皇恩早鉴愚衷。淫凶辈,岂吾族类,腰间剑吐长虹。
彩笔生花,摇漾处,秋风点缀新。棘闱深锁,词源泉涌,逸态横陈,诸公宁后起,应让我,独步前尘。
逢盲叟,便含咀墨水,点染金身。频频孙山海落,阿谁高掇换头巾?温家呆子,名题虎榜,锦跃龙鳞。
叹成功侥幸,也不必哀祷钱神。假成真,看朱衣脸热,白蜡眉颦。
却说任提督约了胡制台,调齐钟总镇,会剿潮州。四月初旬,兵已四集,任公置酒会议,说道:“小弟因兵微将寡,屡失机宜。近日贼秃遣兵沿途打粮,虽斩他数百余人,也还未能禁止。今幸督师驾到,自然不久诛夷。”胡公道:“弟在羊蹄失机,久知负罪深重,定当与元戎协力扫除,以图赎罪。”当下任公议欲并营,胡公只说:“分两处安营,为椅角之势,倘有贼兵到来,可以互相救应。”惠潮道屈公因劝胡公,将潮镇兵马合在提标,休兵三日,两路并进。督标原是收捕羊蹄岭的那些将佐剩兵八千,提标只有副将滕贤、参将余良、游击计策,本标兵卒三千。合镇、标共四千五百。
探卒报知,摩刺分付海元、海贞领五千兵马抵住胡成,深沟高垒,不要与他交战。自己领了海利、海亨,并顾信、孟飞天、夏叱咤、李翻江等四员健将、一万雄兵,来迎任悖这任公兵马虽不上五千,却颇严于纪律。远远望见贼兵遍野杀来,即与钟总兵张两翼而待。那海亨持着两条铁棍飞马向前,海利随即继至,这里钟毓、滕贤接住;夏叱咤、李翻江双马齐出,力捣中坚;摩刺麾兵大进。任公指挥左右两翼围拢将来,那弩矢如飞蝗般的乱射。李翻江臂中一箭,退将下来。摩刺勃然大怒,左手持了六十斤的禅杖,右手飞起五十四斤的戒刀,直冲进去。他部下兵马就如排山倒海而来。虽则任公兵法精严,无奈众寡不敌,况且诸将中并无摩刺的对手,立脚不住,各各败阵而逃。退下二十里下寨,却又损了八百余兵卒,参将余良阵亡,闷闷不乐。
摩刺杀退任恪,分付四员健将,各领兵一千四面埋伏,当中扎下一个空营:“倘任恪杀来,只须四面声张,惊之使走”,自己领了海亨、海利,悄悄杀向那边,暗约海元等分两路连夜去劫胡成营寨。可笑胡成,在惠州被劫致败,到此还不提防,又被摩刺弄了个迅雷不及掩耳,只得四散奔逃。幸得任公预防劫寨未睡,听东南上杀声大起,忙引兵救援。黑暗之中互杀一阵,退了摩刺,合兵一处,两下劝慰。
天明,正欲造饭,摩刺已合兵追来,这带饿的残兵如何迎敌?未曾上阵,先定下逃走之心,任公约束不住,只得又退下来。摩刺的兵马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乱杀了一回。屈道台马失前蹄,被他擒祝两位大人剩了五千余兵卒,无计可施,一面各路调兵,一面具折先自参奏,并请分调外镇兵将。摩刺呵呵大笑,奏凯而回。将屈强辱骂一场,发了监候。并差人至陆丰报捷,约定日期,同攻广州。
姚霍武将来使割去两耳,分付说:“你回去告诉你那和尚,叫他安顿那颗光头,姚爷爷不日来取!”正是:盗与盗,各一道。参不透,个中窍。
僧附俗,宁通好。僧去耳,堪一笑。
却说茹氏葬了理黄,家中安妥,问这冶容道:“如今我家男人死了,你在此无用,你须拿出主意来才好。”冶容哭道:“奴一身流落,举目无亲,大娘若肯见怜,奴愿为婢女服待。”
茹氏晓得他是无着落之人,也不怕他怎样,就允下了他。冶容磕头谢了。过了三朝,悄悄的托时家小阿喜送信与吉土,请他前来。此时四月中旬天气,残春送去,溽暑催来。广中既值兵戈,又遭亢旱,从二月播种之时下了一场小雨,以后涓滴俱无,那第一熟的早稻看来收不成了,米价霎时腾涌。
江西、湖广等处打听得风声不好,客商不敢前来,斗米两银,民间大苦。吉士分付苏邦,将积年收下的余剩粮食,细算一算,约十三万石有零,因于四城门乡城之交各设一店,共四处,每店派家人六名,发粮米二万石,平粜每石收花边银五圆,计司马秤银三两六钱。看官听说,若讲那时米价每石十两,不是已少了六两四钱一石么?若依着平时平价,却还多了一两六钱一石,八万石米还多卖了十二万八千银子。这虽是吉士积善之处,仔细算来,还是他致富的根基。吾愿普天下富翁都学着吉士才好。那吉士再叫苏邦、苏荣分头监察,逐日收银回来。
本府上官大老爷听得苏芳有此善举,忙请他进去,奖掖一番,又每店派老成差役二名,禁止光棍藉端滋事及铺户转贩诸弊。
已粜了六七日了,吉士在家无事,听得时家来请,坐了一乘凉轿,杜宠、庆鹤跟随,到了时家。邦臣说:“那边已备下酒席,晚生不敢再留了。”又低低说道:“竹理黄虽死,家中倒又添一位美人,大爷也须赏鉴。”吉士从后门转进。茹氏将房中收拾得十分洁净,焚下好香。他也不带孝巾,穿着件白贡茧单衫、元罗裙子,笑吟吟的接他进来,请他坐下,摆上酒菜,磕头递酒。说道:“拙夫死了,亏着大爷那边的殡葬,奴特设一杯水酒,致谢大爷,求大爷宽饮。”吉士扶起了他,说道:“怎么又累你费心。”因吃了一口。茹氏忙递过菜来,吉士道:“且不要慌,天气炎热,我还脱下袍子哩。”即站起来。那冶容早从背后伸手上前,与吉士宽带。吉士回头看见,便问:“此女是谁?”茹氏见吉士细细看他,便说道:“是死的从潮州带回来的。奴留他在此伺候大爷。”便叫冶容:“还不与你大爷磕头?”冶容真个磕下头去。茄氏附着吉士的耳说道:“这个丫头不但相貌生得娇艳,据说还有许多内里头的好处。”
吉士带着笑挽他起来,叫他在旁斟酒,问他多少年纪、那里人氏。冶容道:“小的才十六岁,外江人。父亲在潮州开绸缎铺的,因被伙计拐去本钱,自己气死了,留下奴家并无着落。”
吉士听他一片虚言,不胜伤感。那冶容已受了范妈的教训,那一样不知?见吉士怜念着他,便以目送情,挨身递酒,吉士也叫他自饮几杯。茹氏见他两人入港,便推说去整莱,躲在外房。
吉士抱着冶容又饮了一回,揿在榻床,一番弄耸。(删二十九字)吉士极为欢畅,因复唤进茹氏,(删一百零二字)可谓淫而无度矣。三人事毕,重新斟酒,就叫冶容一傍同饮。到了晚间,三人一床,轮流酣斗。从此,吉士拼着几两银子养此二姬,倒也妥贴。无奈冶容年正及时,淫情方炽,吉士又不常来,不免背着茹氏做些勾当。
这日将近端阳,吉士差杜宠送些花粉、角黍及纱罗之类与他二人,茹氏留他酒饭,叫冶容相陪。这冶容,三不知又搭上了杜宠。茹氏因他是苏府得用之人,巴不得缠住了他,要他在主人面前美言一两句,所以只做不知,落后送他出门之时,却暗暗的叮嘱于他说:“这冶容你大爷已经收用过了,你的事切不可透一点儿风。”杜宠红着脸答应,着实过意不去,差赧而回。
再说吉士因如玉回清远过节去了,只与姊姐妻妾们预赏端阳,在后花园漾渌池中造了两只小小龙舟,一家子凭栏观看。
又用三千二百两银子买了一班苏州女戏子,共十四名女孩子、四名女教习,分隶各房答应。这日都传齐在自知亭唱戏。到了晚上,东南上一片乌云涌起,隐隐雷鸣,因分付将龙舟收下。
少顷,大雨倾盆,约有两顿饭时才祝吉士对着母亲说道:“有此一场大雨,早稻还有三分起色,孩儿此番平粜不为无功了。前日广府传我,极意褒奖,孩儿怕后来不能凑手,岂不是枉费前功?倒觉十分惭愧,也亏这位大老爷志诚祈雨,所以天降甘霖。”毛氏道:“这本府实在是个好官。我前日在楼上,望见龙宫前拥挤热闹,那仆妇们说:‘府大老爷天天步行上山求雨,一早起身,至午时才回,都在这太阳中走来走去,并不打伞的。’我还疑他是沽名钓誉。后来,又听得说他晚上露宿庭中,一切上下人等都吃斋穿素。果然是诚可通天,佛菩萨有灵有感!”因对蕙若等说道:“我是老了,你们后生家须当念佛持斋、礼敬菩萨,才可修得来世男身。”蕙若等都答应了“是”。吉士因园中路滑,拿着许多椅子,选了些壮健仆妇,将他们一个个抬回。毛氏同两位姨娘、两个女儿上楼去了。吉士等又在小霞房中欢饮一回,至小乔房中睡觉。
次日端阳佳节,那各家送节礼的纷纷不绝,或收或回,自有家人们照例遵办,吉士坐在外书房,看刻字匠做那些送与上官知府的泥金匾对。却好时邦臣家阿喜送了四色礼来,那茹氏托他寄送物件,因到书房亲见吉士,悄悄禀道:“竹姨娘叫小的寄送大爷的节礼在此。”因于袖中取出一个红绵纸包呈上。
吉士退至后轩,打开看时,却是一个银红贡纱兜肚,上面绣着三蓝大缠枝莲,中间睡着一对鸳鸯,白绉绸里子,做得十分精巧,光彩射人,心中大喜,因分付阿喜致谢,“停两日我亲去看他。”那阿喜又打了个襨,禀道:“小的有句话要禀明大爷:小的蒙大爷抬举,照应他家,有话理应直说;小的若不禀明,恐怕大爷后来打听着了,又怪小的不识抬举。”吉士道:“是什么话,你只管直说。”阿喜道:“昨日这里杜二爷送节礼过去,在那边有一个多时辰,小的说是竹姨娘赏他酒饭,如何不叫小的过去陪他?后来他家小丫头对小的说,那新来的冶容与杜二爷串上了,竹姨娘并不管他。这个岂不碍着大爷的体面!”
吉士听了,也觉着恼,说:“我知道了,你只不要响着。”阿喜答应下去。吉士细想:“此事如何处置?如今将这杜宠撵了,却也不难,只是难为他两番好意。”因转一念道:“那红拂故事,传为美谈,他虽比不得李药师,我难道学不得杨越公么?
况路旁之柳,何足介怀!”主意定了,也就丢开,一面着人到温家、乌家、施家,请那些太太奶奶们到来同玩龙舟,并看女戏。
过了几日,即将三百银子交与邦臣,叫他告诉茹氏,转卖冶容与杜宠为妻。这男女二人倒是郎才女貌,况且杜宠曾服过摩刺葫芦中的丸药,与冶容可称劲敌。二人的感激自不必言。
吉士又托时邦臣劝谕茹氏,转嫁一个幕友续弦去了。吉士还送了他四套衣裳、二百两银子,略过不提。
是年恩科乡试,卞如玉苦志埋头;温春才亦咿唔竟日,但文章两字,实做不来。他父亲一定要他进场,光辉自己门面。
如玉只得拟了十二个题目,做了十二篇文字,叫他读熟,场中不论什么题目,叫他誊抄,以免白卷。但春才资性顽钝,读了三四日才熟得一篇,到得第二篇熟时,这一篇又忘了。亏得如玉再三督责,整整的读了两个多月,才熟得九篇。以后天天温习,并教他誊过几回,默了几遍。吉士倒劝他不必如此认真,那春才偏有僻性,读熟了,天天默写,手不停披。
七月初旬,学宪录科弄了些手脚,倩人代作,高高的取了一百第一名的科举;同如玉欢然进场,一样的点名归号。那大主考是陕西榆林人氏。这科奉了密旨,《中庸》书句不多,所有题目都系士子平日在家拟过的。此次乡会试,只将《论语》、两《孟》出题,以杜弊饰,所以这回三个题目,第一是“其不改父之臣”三句,第二是“是餻餻之肉也”二句,第三是“《凯风》亲之过小者也”二句。
真是人有善愿,天必从之,却好三个题目都是如玉做过、春才读熟的。第一题将“不改”“不”字看得活泛,前后两段一起一收,中间劈分三比:一比是胡乱改父之臣与父之政的,自然不是;一比是拿定死腔,总不改其父之臣与政,毫无变通,也只算与执中无权的一样,何足为难;一比是量才授职,因时制宜,不改其父分职任官之意与法天勤民之心,虽改而一如不改,才是难能。第二题将“是”、“也”二字,看作乃兄指点仲子回心转意的口吻,并不是学三家村妇女反唇相讥;落下出哇,更觉有力,而仲子之娇异,亦倍觉异乎寻常。第三题将讲家“《凯风》事关一身,其过小;《小弁》及天下,其过大”的议论驳去,中有警句云:“女子之失身,无异天子之失天下,以不安其室,而犹曰过小,是编氓妇女终身无复有大过矣。”撇过此层,却将过之已成、未成定大校《小弁》是已废申后黜太子,危及宗社,其过自然大了。《凯风》之母,虽有不安其室之心,却未有不安其室之事。七子洞察隐微,作诗自责,所以过校中有警句云:“贸丝送子,未免习俗之移人;桑落嗟鸠,亦自中心之抱愧。”这三篇文字一一誊好,早早交卷,第一起出场。到二场、三场,不过丢了几两银子,请人应酬,聊草塞责而已。
谁料房主、考司都看中了头场文字,称他旷世奇才。
那揭晓日期,春才中了第二十名经魁,如玉落孙山之外。
弄得广州众士子称冤叫屈,温仲翁眼笑眉开。还是吉士大有主意,叫他快递病呈,不必出去会同年,拜主司、赴鹿鸣喜宴。他父子还不肯依,亏得如玉再三劝阻,方才歇了,直到主司进京以后,方才张宴请客。
那日请了盐政厅吕珏、河泊所乌必元、南海主簿苗庆居七八位纲商埠商,及卞如玉、苏吉士、施延年等,共是八席。
摆着攒盘果品看吃大桌。外江贵华班、福寿班演戏、仲翁父子安席送酒。戏子参过场,各人都替春才递酒簪花,方才入席。汤上两道,戏文四折。必元等分付撤去桌面,并做两席,团团而坐。厨役又上了一道蟾宫折桂巧样果馅点心。
苗庆居开谈说道:“小婿赖诸公福庇,竟掇亮魁,实为可喜。只是前日主考大人在这里,何不进去拜谒?拼着几百银子,拜了个湿门生,来春进京,这进士就稳了。”仲翁道:“小儿三场辛苦,又冒了风寒,所以不能出去,明年再补拜罢了。”
庆居道:“我小弟未做官的时候,也曾考过几遍童生,无奈瞎眼的县官看不出我的文字,说什么破题中用不得乎哉字样,篇中不许散做,又说文章只得三百余字,嫌太短了,再也不肯取我一个县名。直至后来,到了一位胡父台,竟取了名字送府。
我虽没有去府试,却备了一副厚礼去谢这胡父台。他告诉我说:‘老世兄这等年轻高才,何必向场屋中去寻苦吃,不如在我这里当了一名典史,图个三考出身,稳稳的一个官职,不强似那些寒酸秀才?’我那时如梦初醒,急急的捐了吏员,闹了十几年。吏满了,跑到京中,却好这胡父台行取进京,升了吏部主事,因是故交,蒙他一力扶持,才有今日。可知前日这位主司是必该去拜见的。”那必元等个个称是,苏吉士气得默默无言,卞如玉笑得要死。春才道:“岳丈不要心焦,我横竖还有六篇好文字在肚里,会试怕不是个进士?有了真学实才,不用干谒别人;就要点个状元,也不过多费了卞大哥半日的心,我再吃了两月的苦就是了。”吉士怕他再说下去,便插口道:“苗老伯谈了一回少年本色,且吃杯酒儿以助豪兴。”家人斟上酒来,吉士每人递过,众人都出席打恭致谢。那戏旦凤官、玉官、三秀又上来磕了头,再请赏戏,并请递酒。庆居等从前已都点过,卞如玉点了一出《闹宴》,吉士点了一出《坠马》,施廷年点了一回《孙行者三调芭蕉扇》。当日觥筹交错,极尽其欢。
吉士回家,与蕙若歇了,将席间的谈话笑了一回。
次早起来,早有家人禀说:“新巡抚不日到任,就是从前在这里的广粮厅申大老爷。”吉土分付家人:“快再打听,大人几时船到码头,我去拜谒。”家人答应去了。
原来申公自升擢江西藩宪,圣眷日隆,七月中召他陛见,有旨垂询海疆事宜。申公奏对称旨,又力保庆喜熟悉防海机宜,可以控制两广,圣心喜悦。因广东巡抚久已缺员,即放了申公,并传谕庆公:“复任两广,得旨之后,即驰赴新任。胡成剿抚失宜,降补惠潮兵备道,其庆喜未到之时,仍暂护总督印信。”
此时李匠山与申荫之俱来京师乡试,荫之中了举人,匠山依然下第,住在儿子李薇省下处。这薇省暗暗禀明姚霍武之事,及苏吉士所托密语。他就绝意科场,恳薇省的同年耿御史上了一疏,情愿随抚臣申晋军前效用,稍报涓埃。奉旨交该部并粤抚申晋议奏,都复奏过了。奉圣旨:“李国栋着即给予伊子诰封,随申晋前去参赞军务。”李匠山得了旨意,即分付儿子明春归娶,自己跟着表叔申大人,于九月中旬起身。一路驰驿,并站兼行,至十一月廿八日已抵广东省会。各官迎接。申公进了抚署,接了巡抚关防,李参赞另寻公馆住下。
苏吉士先于码头递过手本,侯申公进署,约略文武官上辕散后,再递手本禀见。申公欣然传进。待过茶,先说:“尊翁已作故人,可伤之至,因职守在身,有缺吊奠。”又询问家事。
吉士一一禀明,申公深为赞叹。吉士又贺荫之世兄秋闱之喜,方才禀辞出来。忙到匠山公馆,久别乍逢,悲喜交集。叙了一回寒温,匠山屏退下人,说道:“此行原出于不得已,因为着去年你对垣儿说的话,所以请旨前来。但不知这姓姚的说话还是至诚,还是藉端推宕,希图稽迟天讨的意思?”吉士道:“据学生看来,姓姚的系感慨激烈之谈,倘得先生一书,定然俯首归顺。学生不但见得透,并能奉书前去,谕以福祸,使其待罪军门。”匠山道:“果能如你所言,俟庆大人到来,定当依计行事!”
第二十一回
故人书英雄归命一载假御史完姻
笑向军门解战袍,死生威福等鸿毛。
已藏鱼腹穿杨箭,还放龙头带血刀。
臣罪繁多难擢发,君恩浩大真铭骨。
秋风铁马漾旌旗,誓扫尘烟安百粤。
侍宴披香乐未央,金莲宝炬照回廊。
颁来恩旨天颜喜,好谱关睢第二章。
玉鞭骄马春郊路,柳媚花娇芳草渡。
史笔从今暂画眉,等闲莫把青年误。
胡总督从潮州败绩之后,分饬各路紧守城池,又调了高州镇几千兵秋间进捕。奈摩刺狡猾善战,四护法武勇绝伦,虽则任提督出奇制胜,稍挫敌棼,毕竟功不掩罪,九月间得了严旨申饬,十月中又奉了胡成降补惠潮兵备道的旨意,因退兵界口,静候交代。至腊月初旬,新总督庆喜已到,胡成当即还省,交过总督关防。庆大人望阙叩头受讫,各官纷纷禀贺。庆公谕令胡公暂住省城,明春随军征进。
倏忽过了残年,申公因陛辞时圣旨分付,着紧会同庆喜剿办贼匪,以苏粤民,所以邀同庆制府、任提督、李参赞、胡兵备等会议。正午时候,各官陆续到齐。官吏献过了茶,申公举手问道:“小弟面奉严旨,协同庆大人收捕惠、潮二匪,自愧文同窥豹,武无缚鸡,还祈各位大人教诲。”庆制府道:“任大人屡次收剿,转战一年,谅必深知二匪虚实,幸即聚来席前,再候申大人、李参赞定议。”任提督道:“小弟屡挫王师,实深蚊负,蒙圣恩不加诛戮,待罪戎行,敢不直剖愚衷,以图报效。大约二贼叛逆之罪维均,而摩刺之恶浮于霍武;霍武负隅自固,虽抗拒朝廷,并未草菅民命,其安心叛逆,或缘有激使然。去年释胡同知之因绝摩刺之使;曹志仁误犯嘉应,则撤其兵;吕又逵醉打平民,则鞭其背,都算他的好处。至于摩刺,贪酷骄淫,罪大恶极,百姓倒悬,自当先为扑灭,再向陆丰。
只是摩刺勇悍难当,狡狯百出,还仗二位大人的虎武,参赞大人的妙算。”庆制府道:“李老先生赴阙请缨,从军粤海,必有奇谋异策,惠此一方,敢求指示。”李参赞道:“晚生略参末议,还听列位大人处裁。自古收捕草寇,不越抚、剿两途,不识胡道台从前可曾招抚过否?”胡兵备道:“秃贼纵横恣肆,抚之末必能来。姚贼浃旬之间,连克二县,意气方盛之时;又因提标贺副将全军覆没,职道誓欲灭此朝食,所以不曾议抚。”
李参赞道:“晚生方才敬聆任大人的议论,实属老成灼见。那摩刺罪已滔天,自当议剿。姚霍武绝妖僧之使,未必非心向朝廷。据晚生愚见,还当先抚陆丰,再剿摩刺。”申抚军道:“表侄书生之见,未免纸上谈兵,任、胡二公以为然否?”任提督道:“参赞大人之论,允中机宜。小弟从海道回来,就在潮州打仗,所以计未出此。”庆制府道:“先抚后剿,本属兵法之常,如今再请教李老先生,当用如何抚法?”李参赞道:“请各位大人简选精锐,移驻惠州,晚生草尺一书,谕之以祸福,恩威并用,彼稍知顺逆,自当面缚军前。”申抚军道:“既是制台、提台依议,吾侄速草檄文,还当酌议妥干之员送去。”当下各官定议而散,惟有胡成暗笑:“料来此举无功。”
次日,任公先辞还惠州,督抚二公选了一万雄兵,带了巴布等一班战将,定于二月初吉起程。李匠山文已草就,定了主意,竟单用自己出名,呈与督抚观看:钦命参赞广东军务诰封掌河南道察院李,文檄自号丰乐长姚霍武知之:自古无窃据之英雄,本朝无稽诛之草寇。我皇上一人有庆,五岳无尘;四海鹑居,八荒蛾服。西域夜郎自大,版籍东归;南夷邛竹未供,君长北系。魂余鸟鼠,齐东只用笔笞;臂逞螳螂,闽越但需鞭打。凡稽古未有之功勋,皆率土臣民所传诵。
虽遐采卫,宁勿闻知?尔乃僻处边陲,跳梁粤海,自谓杨太恃洞庭之险,除是飞来;智高负邕州一隅,谁能□入。阶方羽舞,汝且弧张,惑我人民,扰我士卒。呜呼,兽将入槛,虽摇尾而法无可宽;鸟即合缳,纵投怀而情无可怒矣!
皇赫斯怒,我武惟扬,命两广总督庆、广东巡抚申,聚来殿前,借筹阃外。巴蜀用崇文之将;街亭撤马谡之军。牙璋内颁,金筀外断,夫太阳之沃霜雪,所过皆消;久旱之望云霓,归来恐后。几尔有众,亦日殆哉。本参赞先知号哲,见远为明。
念尔辈蛙虽井底,何莫非孝子顺孙;雀且朝飞,宁不知宸居帝室?爰请命于督抚,将待尔以生全。倘无复反之心,当请不死之诏。斯言金石,永矢山河!若其故智尚萌,野心未死,则嫖姚之兵五道,孙武之智九天,弓挽六钧,矢穿七札,必致面缚三门,头飞六角。山形拔而不藉五丁之力;天网密而未必一面之开。弓挂扶桑,火焚玉石,碑镌铜柱,歌满珠崖。倘昧先几,必贻后悔!故檄。
庆公道:“积健为雄,足褫贼人之胆。”因对申公说:“即当酌派妥员送去。”申公道:“李表侄曾说,番禺有一贡生苏芳,少年练达,即系表侄学生,他情愿前去。”庆公道:“事关重大,非徒寻常奔走之劳,二公所见既同,此生想能胜任。”匠山道:“苏芳虽则年轻,颇有才干;况他求讨此差,不过因公起见。现带在军门,还求大人着验。”庆公即命请进。
吉士上前参见,庆公命坐。陪过了茶,问道:“李参赞力保先生招安姚霍武,先生此去,不知如何措词?”苏吉士对道:“贡生一介青衿,本无才辩,既蒙老大人录用,惟当宣朝廷之教令,布节钺之恩威,俾知向背顺逆之大义,令其解甲归降,并剪灭秃匪,以求自效。立言之旨,未知何如?”庆公道:“妙极!先生人如张绪,志比终军,将来定为国家梁栋。姚霍武果能克复潮州,我与申大人定当恳求圣恩,不惟赦其前罪,并且嘉与维新。”因着苏芳定于廿八日先行,并拨标下两员千总护送,有功回来,一例奏请恩旨。
吉士禀谢出来,匠山带着他一同进了公馆,备酒留坐。
匠山道:“贤弟此番出使,系广省治乱关头,不可不格外谨慎。我另有书信一封,送与霍武。看来霍武不难招致,只恐他手下人心不一,贤弟还要费些口舌之劳。”吉士道:“学生久已打听明白,这些胁从之人,皆是庆大人从前收募的乡勇,后因胡大人变易法度,地方官刁蹬勒,所以流而为盗。如今只要宣谕庆公恩德,自然俯首顺从。
学生先大军五日起身,只怕大军不消到得惠州,霍武已来省会矣。”匠山道:“但愿如此。明早我即着人送文书到来,你也不必再辞督抚,我替你说就是了。”吉士告辞回家,那两员千总已同着二十余个马兵在门首伺候。吉士叫家人款待,自己进内,分付收拾行装,派了杜宠、阿青、盛勇、阿旺跟随,一面领了文书,关了军饷,下船进发。
因是军差,一路都有地方官迎送。到了惠州,见过提督,一行三十余人上马而去,直至羊蹄岭下。关上见有一簇人马到来,叫声“放箭”,一声梆响,箭如飞蝗,早射伤了一名兵卒。
吉士忙叫众人退下,分付杜宠单骑先去通报。杜宠策马上前,大叫:“不要放箭!俺家苏大爷有事求见。”王大海等在关上问了备细,方才放炮开关,摆齐队伍,迎接进去。那王、褚二将都认得吉士,一面设席待他,一面点起五百军兵,王大海亲自押送。不到两日,已至陆丰。
此时姚霍武等已知广东换了总督,就是从前募收乡勇的庆公,一个个都有投诚之意,惟恐自已负罪深重,万难赦宥。这日听得苏吉士奉着差遣赍书到来,知道定有好意,不胜踊跃,忙分付白希邵、冯刚出城远接,自己在署前拱候。
不一时,苏吉士到来,霍武打恭迎接。吉士分付兵卒外边伺候,自己同霍武进了大堂,将檄文及匠山的书信一并递上。
霍武看过,说道:“姚某实不晓得匠山哥哥到来,若早得知,已束甲归降久矢。”吉士便将前年告诉李垣及李垣回京禀明先生,才请旨来招抚的原委说了一番。霍武又打恭致谢道:“蒙匠山哥哥父子委曲扶持,容图报效。
先生请暂屈几宵,待姚某约齐众兄弟,同诣军门,死生惟命。”当下一面差飞骑撤回碣石、甲子驻守的将官,一面着冯刚检阅兵马;其原系各城城守,一并留下;其新增及后来归附者一并带去。又着韩普算明钱粮仓库的羡余,造明册子,归还朝廷。以前监禁的地方官,亦皆带至省城,交督抚发落。大排筵席,畅饮欢呼。又着人款待跟来的千总、家人、二十余个兵士,各人都送了盘费。晚上仍送至从前公馆安歇。
次早,霍武领着众人亲至公馆拜望,吉士接进就坐。
叙谈一回,只不见白遯庵到来。霍武着人催促,早有门吏禀说:“军师昨晚三更出城,不知去向,留一别柬上复主公,一切银钱衣服等物封锁府中,分毫未动。”霍武忙取别柬开看:邵以布衣猥蒙宠任,片言投契,职典机枢。黾勉年余,差无陨越。乃者,督抚招安,明公效顺。邵夜占一卦,知明公鹏方展翅,莺已迁乔。特恨贪贱之身无肉食相,不能长侍左右,快睹元勋。浮海徜徉,并不知赤松子为何许人也。惟明公谅之!
霍武看完,不觉泫然泪下,叹道:“遯庵才略,仅见一斑,今忽弃我而去,何不如意事之多也!”吉士劝道:“将军不必悲怀。他绝意功名,也是各行其志耳。”冯刚道:“白先生原是半途而来,今忽半途而去,人生聚散,自有定数,哥哥何必介怀!”于是张筵饮酒。
席间,吉士说起潮州摩刺肆恶殃民,“将军若能请于督抚,扑灭此僧,定觅封侯之赏。”霍武道:“姚某既以此身许国,虽赴汤蹈火亦不敢辞,敢冀封侯?但求免罪足矣!”话休饶舌。
吉士住了三天,碣石、甲子诸将都到,霍武分付竖起降旗,一同就道。到了羊蹄岭,合兵一处,共是十五员将领,马步军兵一万二千,望惠州进发。打听得督抚已驻惠州,同任提督离城三十里下寨,霍武即分付于平山屯住,吉士先去报知。然后,霍武同众人卸甲面缚,在于营门伺候,督、抚、提三位,知道姚霍武全师效顺,不胜忻悦,都向匠山、吉士贺功,然后放炮开营,众军全身披挂,诸将站立两傍,传霍武等进见。正是:虽依汉与依天等,而受降如受敌然。
霍武等膝行至前,叩首伏罪。庆、申二公都各站起,任公解其绑索,赐坐赐茶,再三奖谕。霍武归还仓库羡余的册子,并所获地方官及民间告他们的词状。督抚收了,分付发与广州府审核详报。霍武又跪下禀道:“霍武罪大滔天,蒙各位大人恩宥,粉骨难报。今愿率领部下前往潮州,擒获妖僧,以赎前罪,伏候主裁。”庆公道:“将军从前义绝逆僧,便是此番投诚之兆,既愿扫贼自效,本部堂自当与抚、提二大人专折保举,除授一官,才可领兵前去。
此时且同至省城静候恩旨。”霍武又拜谢了。当下赏了众人酒席,命巴副将、惠州府相陪,并发银一万二千两、酒五百坛、肉五百斤,委员犒赏降兵。这吕又逵、何武等虽则跟着霍武投降,未免还萌异志,今见都抚殷勤相待,也就默化潜消。
当时督抚会议,将这一万二千兵卒分隶各标,姚霍武等并归巡抚标下,申公愿将姚霍武暂署本标中军事务,即以此衔保奏,一面遴选文武各官往海丰等处到任。
李匠山接见了姚霍武,昼则同食,夜则联床,随同督抚回省,还有许多教海勉励之言。霍武又转托匠山,要他转恳督抚,昭雪乃兄之冤。匠山许他俟潮州立功后,请督抚题奏。
不日到了省中,督、抚、提三位即日会折五百里马上飞奏,恭候旨下施行。申公即分付霍武到中军参将之任,冯刚等自然居住一处。只有匠山无事,与督抚闲谈之暇,仍与苏吉士、卞如玉等诗酒遣怀。
这日吉士从姚中军署中赴宴回来,杜宠跟着禀说:“小的有机密话回明大爷。”吉士即坐在书房,屏去众人。那杜宠禀道:“小的去年犯了不是,蒙大爷的恩典,周全小的两口儿,自恨没有什么报效。今日听得大爷与李大老爷、姚大老爷商量潮州的事,小的深晓得这摩刺和尚十分了得,急切胜不得他;就是胜了他,那潮州城池坚固,不用七八万兵,也不能破得。
如今小的想了个主意,既可以报得大爷恩典,又可以图个出身,不知可办得否?”吉士道:“你有什么计较,你且说来。”杜宠道:“小的在关部署中向来认得这个和尚。这和尚盗逃之时遗下一个包裹,内藏喇嘛度牒一张,乃是他的至宝,现在小的拾取,带在身边。况潮州地方,小的前年去过,认得几个口书。
如今小的用诈降之计,预先去投他,他见了这张度牒,一定收用的。俟姚爷与大爷领兵到来,小的乘空射书出来,约定时日,开门接应,这不是容易擒他了吗?”吉士大喜道:“此计大妙!
你须小心在意。”杜宠道:“小的知道。大爷且不必告诉众人,恐怕泄漏,小的明早即便起身。”吉士应允了。
杜宠于次日五更潜踪而去。
此时,吉士正该除服之期,延了几十名僧道,广做道场。
除灵已毕,晓得李薇省归娶之期已近,分付苏兴制办一切,自已择日纳了小乔;并将巫云、也云收为侍妾,亦各住一房,派两名丫头伏侍,上下呼之为姨,班次小霞、小乔一等。正是:广列名花任品题,羊车到处总离迷。
而今了却风流愿,掷果由他衬马蹄。
话说李薇省在京,本拟俟申荫之会试之后,一同南还。这元宵节下,同一位副宪江大人入直,皇上问他曾否聘娶,李垣跪奏:“巨父国栋曾聘定广东番禺县恩贡生苏芳之妹与臣为妻,还未完娶。”次日,中官传出恩旨:掌河南道监察御史李垣,年未成童,即与曲江之宴;兹将弱冠,正当授室之期。尔父国栋,象魏请缨,驰驱粤海,尔垣豸冠珥笔,黼黻皇猷。夫冰将迨泮,尚迟谷旦之差,桃已方华,未卜仲春之会。乌台风冷,月漏宵长。惊三星之在隅,犹五夜之待漏。朕甚悯焉。
今特给尔还乡之假,成夫合卺之荣。烛撤金莲,光生天上;衣颁官锦,香到人间。敕媒氏以平章,幸相公之燮理于戏。天钱撒帐,女床听鸾鸟之鸣;史笔催妆,银管耀雀钗之色。青绫被好,郎署熏香;黄纸缄封,宜人锡号。此日春江奠雁,儿真衣锦而还;明年昧旦闻鸡,朕亦倚门而望。毋甘同梦特乃之休。
薇省接了恩旨,不敢稽迟,即日谢恩辞朝,打发头站先往广东,自己辞过同寅,别了荫之,随后就道。都下传为美谈,那赋诗饯别的不下三百余人。不必细述。
薇省先到江苏,禀过祖父、祖母、母亲,住了三日,由浙江、江西一路转至广东,已是暮春光景。吉士接得头站来信,家中各样俱已全齐。薇省到来,见过父亲,拜过督抚、司道、府县等官,温家、苏家都拜望过了。他定于四月初一日完姻。
依着吉士,原要入赘在家,匠山必要娶回公馆,只得依了男家。
到了吉期,合省官员送礼拜贺,灯烛辉煌,笙歌喧闹,不消说得。花轿进了中堂,扶出新人,李垣先望阙谢恩,再拜花烛。侍女们掌灯送人洞房,自有苏家带来的十数名丫头、仆妇簇拥伏侍。夜阑客散,醉意入房,却扇卸妆,同归衾枕。新婚燕尔,其乐可知。有《凤凰台上忆吹箫》为证:鸳枕牙床,罗帷绣幕,此乡合号温柔。正花倚庭树,月射帘钩。晓起艳妆新试,匀娇面、粉腻香福拖云鬓,一般婀娜,别样风流。悠悠,百年伊始,看兰焚宝鼎,玉软琼楼。恨昼长人倦,一日三秋。生怕檩郎调笑,偏提起、昨夜娇羞。关情处,红生脸际,春透眉头。
第二十二回
授中书文士从军擒护法妖人遁土
富埒王侯,貌欺潘、宋,恂恂儒雅温存。轻财好客,豪气欲干云。争羡风流张绪,谁知是、年少终军。
持文檄,三城纳款,五曰立功勋。纷纷回首处,鱼虾戢浪,虎豹潜氛,看旌旄静卷,□舞欢欣。丹诏飞,来海峤,授尔职、郎署修文。篆烟裹,嵩呼叩首,瑞霭漾氤氲。
试眺城楼,飞不尽,尘烟羽檄。多半是,科头跣足,蛙声紫色。老□已教镇鬼□,丁男更复撄锋镝,待何时,洗涤旧山川,归图籍。命将帅,膺旄钺。擒元恶,除余孽。奈贼氛甚炽,风还六袴。小丑游魂随铁棒,渠魁遁士归槽枥。逞凶顽,纵火煽妖风,夸无敌。
摩刺从杀退胡成、任恪之后,日以声色自娱,后闻霍武辱他使人,勃然大怒,定要兴兵吞并,那海元等再三劝他不可再树一敌,也就罢了。因在府中大兴土木,造起“任意楼”、“迷心阁”、“解脱轩”之类,将灯市中所选良家女子充实其中,自己肆意鲸吞,恣情狼藉,恃着他会默运元功,纳龙吞吐。谁料精神有限,美色无穷,渐渐运气之法不灵,放而不能复纳,禁不起那众女子的吸髓收精,因想起从前有许多先天丸药,可惜失落省城,此时再要合起来,偏少了那海岛中许多奇鸟异兽。
后来听得探卒报说姚霍武全师归降,晓得自己孤立无依,将来定有一番厮拚。因思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近日用度浩繁,无甚剩余的粮饷,分付海元等四人,各领二千兵卒,四路攻城,一则取些仓库,一则多取几城以自辅。奈各城城守都受了任提督密谕,紧紧守城,不许出战,四护法无功而还。摩刺只得叫他们到乡间去问这些富户借粮,为自守之计。
这日正在任意楼中取乐,伺候的禀说:“孟将军领着一个京里人要见,说是向来伺候过王爷,特来投诚的。”摩刺分付:“传他后殿进见。”顽了一会,踱将出来,正面坐下。两边排着百来名刀斧手,那人上前叩见。摩刺喝问道:“你是那里人?
叫什么名字?可是从广州来做奸细的么?”杜宠道:“小的杜宠,向在关部中跟随包进才的。佛爷升了王爷,就不认得小的了么?小的只晓得伺候主人,却不晓得什么奸细。”摩刺道:“你那关部已经坏事的了,你到这里做什么?”杜宠道:“小的自赫大人查抄之后,无处投奔,因拾了王爷两件法宝,即要送来。因官兵阻住了来路,打从惠州转折,又被姚霍武手下兵卒拿住,禁了一年。目下霍武投降,小的才能到此。”说毕,忙向怀中取出一个金漆葫芦、一个包袱、双手呈上。摩剌一见两种旧物,心中大喜,分付杜宠站起,说道:“好孩子,很难为你了!你如今到这里,要做什么官?”杜宠道:“小的动不得刀枪,懂不得笔墨,不敢做官,情愿伏侍王爷,求王爷收用。”
摩刺道:“很好。我这里便少了个把守内宫门的人,就派了你罢。你原是关部旧人,那四品王妃宫中不妨出入传话,只不许走进任意楼、迷心阁等处里边去。”杜宠磕头谢了,就在宫门外三间侧房居祝便有许多伺候的过来磕头参见,称他老爷。
又有许多受伪职的文武官前来贺他,倒很热闹。次日,伺候摩刺早朝已毕,他便跟进里边,到品娃等宫中叩见。四人都问了一回旧话,才走出来。到各文武官家中回拜,也有留茶留酒的,至晚方回。
却好摩刺传出一枝令箭,着他传谕周于德,催促各路粮饷缴令。杜宠便持了令箭上马,至周头目府中分付明白,回来已是一更天气。走进宫来,要回摩刺的话,打听摩刺在解脱轩中夜饮,不敢进去,叫侍女传禀。回说:“王爷知道了。”杜宠慢慢的走将出来,打从品娃等院门前走过。那品娃等因摩刺弃旧怜新,整月不来外院,未免生怨悔之心,今早见杜宠到来,反觉十分亲热。况且杜宠是个标致小官,那一种风流神采、婀娜丰姿,令人慕爱。正在倚门斜立,盼望摩刺到来,却好杜宠走过,便唤他进来,问道:“你到那里去来?”杜宠道:“小的回王爷的话,在解脱轩外伺候了一回才来了。”品娃道:“王爷在那里做什么?”杜宠道:“小的没有进去,不晓得,像是同众夫人饮酒的一般。”那品娃叹了一口气,便分付侍女们:“将各处的门都关锁上了,这杜老爷是我们的旧人,快请三位娘到来,一齐赏他酒饭。”仕女答应去了。
杜宠道:“小的虽蒙娘娘抬举,只是小的不敢领赏。”品娃笑道:“是我们赏你的,你怕什么?这里比不得关部中,没有人敢泄漏的;就是王爷知道,也禁不住我们。你放大了胆子。”
一头说,一头进内。那侍女们已把杜宠拉拽将来。一时那品娇等三人都到,酒已摆上,山珍海错,罗列满前。四人叫杜宠旁坐,侍女斟上滋来,各人劝饮。这酒是摩刺用药制过的,十分洌切。杜宠本来无甚酒量,竭力推辞,那禁他四人再三不准,不觉的头重脚轻,睡倒席上。品娃分付撤去酒席,四人将他洗剥上床。这杜宠因服过摩刺的先天丸,厥物苗条,光彩夺目,四妃开门揖盗,轮流大嚼,以解渴怀。原来这样做局,从前非止一回,亦非止一人,那侍女们都是司空见惯的,只有杜宠,一觉醒来,未免栗栗危惧。四人熨贴慰谕,杜宠稍觉放心。况箭在弦上,有不得不发之势,因与四人尽力盘桓,四人都赞他少年勇猛。从此,杜宠与品娃等打成一局。众侍女一来恨摩刺的残虐,二来又得了杜宠的甜头,那肯泄漏?杜宠日日伺候传谕摩刺的言语,颇有威权。按下不表。
再说卞如玉外面虽甘淡泊,乃心锐意功名,因见李薇省奉旨完婚,十分荣耀,自己立意上进。是岁又值正科乡试,在苏府目不窥园,手不释卷,竭力揣摩,晓得匠山是江苏名宿,因将制艺请教他。匠山赞不绝口,只叮嘱他说:“格局不必谨严,心思不必曲折,典故只好用习见,切不可引《荀》、《列》诸书。
文章只要合时宜,断不可学欧、苏一派。这便是命中之技了,大约房考试官都以此种得科名,即以此种取士子。小弟文战二十余年,自己吃了亏,自分青衿没世,老世台当视为前车之覆辙。”如玉心领神会,后来另用了一番功夫。
正值薇省已经满月,匠山叫他带了媳妇还乡,侍奉祖父母半年,也算代父尽孝。薇省因拜辞各官及诸亲友,择日还乡。
那阿珠与母亲、生母、诸嫂、妹子离别之情,真是难分难舍。
无奈出嫁从夫,万难自主。过了端节,夫妇二人带了许多仆从,竟是飘然去了。”吉士送行回来,他母亲还泪流不止,因劝道:“珠妹妹随着李妹丈回乡,夫荣妻贵,乃大喜之事。过了二三年,妹妹思家,可以归宁的,母亲何必悲伤?”毛氏道:“我原晓得女生外向,像我这样年纪,何尝还想着家中,也因路远了些,四五年不通音信,倒也罢了;这珠丫头热刺刺的整千里路去了,教我那里割舍得来!美儿的事,你须打定主意,赘在家中,断不可又叫他远去。”吉士道:“这个容易。卞妹丈家横竖在这里,可以不时往来的,只怕卞妹丈也做了官,这就拿不定了。”毛氏道:“我听得他们说,卞家女婿日夜用功,你还劝他将就些罢。做了官有什么好处?你看屈大人做了巡抚,还被强盗拿去受罪哩。”吉士笑了一笑,正要回言,只听丫头禀道:“外边厅上有许多报喜的,说大爷做了官了,请大爷出去讨赏。”吉士笑道:“才说做官不好,又闹起官来了,那个去做他!”走出外边,原来是督抚会奏本已批下:“霍武准以参将用;其附从十四人,着该督抚以守备、千总等官酌用,鮨日领兵征剿潮匪。生员李国栋着以五品京堂用,贡生苏芳着以内阁中书即补,俱随军参赞。总督庆喜加一品衔。巡抚申晋加二品衔。”吉士看了京报,赏了众人。即有督抚处差人来说:“明日齐集抚署,会议事件。”递上传单。吉土说声“知道”,即分付备轿,先往督抚辕门致谢,并到匠山公馆及姚参将署中。
回来,那督抚、司道已都差家人持帖道喜,府县文武各官贺喜者纷纷不绝,吉士一一打发家人缴帖谢步,忙乱了一天,明早亲往各衙门拜见。
那中书虽系七品京官,却很有体面,写着拳头大字的字帖子拜人;见大学士,只称门生;见六部,不过长揖;督抚、司道等官,俱从中门出入,当日吉士回拜了各官,便往抚署,会议征剿潮州之事。议得权以姚霍武为大将军,李国栋,苏芳为参谋,督标副将巴布为左军,潮镇总兵官钟毓为右军,都受霍武节制。拨督标兵马四千、提标二千、抚标四千,又潮镇镇标二千,共一万两千,冯刚等将佐二十员,一同征进。拜本后,飞催钟毓,只在潮州会齐,定于五月二十日起程。
吉士顺路拜望亲友回家,他母亲、妻妾听得奉旨从军,未免心惊胆战。他母亲先于内厅摆酒,算是贺喜送行。吉士虽则心上坦然,但他母亲既怀着鬼胎,惠若等又面有忧色,饮酒自然不乐。有时人《从军行》一言,道得逼真:古来戎马间,躯命常草草。
一身既从军,生死那得保。
此意暗自怜,未敢向人道。
作气自振厉,命酒豁怀抱。
妻妾则已知,顾勿忍深考。
闻出一语商,似预筹未了。
乱之以他辞,中心各如捣。
吉士在蕙若房中宿了一夜。次日,那些送贺礼的还拥挤不堪,吉士分付家人一总收下,登簿记明,候潮州回来张筵请客。
至各官各家饯行酒席,一概致谢。天天领这班妻妾们的盛情。
过了几天,姚参戎挑选兵卒已足,回明督抚,会同李参军、苏参军一并起行。庆、申两公同了文武各官出城远送。姚霍武拜受了将军印剑,督抚、司道都递酒三杯,又递了两参军的酒,稿赏了众军,方才回城。霍武升帐,与两位参军坐定,各将佐参见已毕,便传下号令:命秦述明、吕又逵、何武领二千铁骑为前部先锋;巴布为左军,以王大海、褚虎为副;钟毓为右军,以蒋心仪、谷深为副。中军副将便是冯刚、尤奇、杨大鹤、曹志仁四员,许震、戚光祖、韩普督运粮草。祭旗放炮,浩浩荡荡杀奔潮州而来。
此时正当溽暑之候,山川尽赤,天地如炉,军士们焦额汗颜,十分苦楚。幸得姚中军爱惜军兵,与同甘苦,天明早起,晚上多行,午间暂驻。李匠山又制《六月从军歌》教众军习唱。
十日之内,已抵潮州。
那摩刺正在琼楼避暑、璇室迎凉,忽然接了紧报,大笑道:“六、腊不交兵,姚霍武徒有虚名,不知兵法,不到一月,他那几个兵将都做了火焰山的鬼了。”即发下令箭,传谕四护法:“各领本部兵先出城下寨,紧守寨门,不许交战,候咱到日定夺。”秦述明打听得潮州已有兵马出城,便离城四十里屯住,伺候大军到来。
次日早晨,姚中军等三军已至,秦述明便禀明:“前有贼兵下寨,我们也未索战,他们也未挑兵,候主帅定夺。”霍武分付讨战,二人一声答应,即领本部兵直抵贼营。叫骂了半天,并无一人答应。闷闷回营,至中军禀明。霍武十分疑异,吉士道:“闻得贼秃狡猾异常,惯用劫寨之计,出人不意,胡制府因此致敚他日间不肯出战,想必晚上才来。”霍武点头道:“是。”即叫尤奇持了令箭,分付各营不许卸甲安睡,一营有紧,三营齐出救应。
却说摩刺正于是日晚上出城,分付杜宠紧守宫门,留周于德、周于利、李翻江、殷好勇四员头目守城,带了夏叱咤、孟飞天、康安、顾信四人出战。一更时分,进得营来,四护法接住,禀明日间之事。摩刺道:“他日间劳碌了一天,夜里必定贪凉安睡,你四人快领兵劫寨,倘有准备,只须退回,我自遣兵接应。”海元等各各上马,领着六千人马,悄悄地杀向前营。
幸得秦述明等未睡,连忙接战。无奈潮州兵马推山倒海而来,众兵立脚不牢,三将死战得脱,比及三营救应兵来,海元等已经退去了。秦述明折了三百余人马,来到中军请罪,霍武道:“是我防备不周,先锋无罪。”次早,四营并起,直抵摩刺寨前,摩刺亦麾兵出战。秦述明因遭挫败,咬牙切齿,飞出阵前,海亨接住厮杀。约三十余合,海亨渐渐力怯。海元便拍马夹攻,吕又逵早又接祝海贞、海利并力上前,这边钟毓、巴布接祝王大海、谷深等亦与四头目捉对酣斗。秦述明狼牙棒紧处,早把海亨打下马来,仍复一棒结果了性命。摩刺一见大怒,便飞起禅杖,劈面打来。秦述明双手举棒一架,觉得沉重。
那摩刺左手戒刀又拦腰截来,述明又往下一掠,恶狠狠的战了十余合。冯刚看见秦述明面赤耳红,非摩刺对手,便目视曹志仁,两马齐出。摩刺力敌三将,前挡后护,左遮右拦,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何武又提着铁棒飞骑上前,摩刺支援不住,忙虚幌一刀退下,口中不知念诵了些什么,霎时一阵狂风卷地飞来,吹得人翻马仰,那边兵将乘势滚将进来。秦述明等晓得是他的妖法,正思退避,却只见风响沙飞,不见别样。那风又时大时小的,便不怕他,奋勇上前,将他围祝摩刺回身接战,就不能使法,连风都没有了,依旧是赤日青天。
众将士得了这阵风,倒觉凉快,一个个鼓勇争先。孟飞天、康安又被褚虎、王大海杀了。摩刺的战马着了何武的一捧,把他撞下马来,众人正要擒他,却已影儿不见。海元等忙收兵败下,姚霍武亦暂且收军。上了秦述明、褚虎、王大海、何武的功绩。
吕又逵左臂着了海元一箭,及五百余带伤兵卒,都发往后营调养。
当夜摆宴贺功。霍武与众人商议道:“他的妖法也不见得十分利害,只是方才落马逃去,只怕他善于五遁之法,这就难擒了。”匠山道:“落马不见,自然是土遁去了。这五遁俱全的,后世绝无其人,他也不过知道一两样罢了。明日出战,众将仍是轮流战他,主帅可隐在门旗之下,赏他一箭,看他可能金遁,若再借金遁去,这便非刀箭所能伤害,殊为费手。”霍武道:“就依计而行。”谁料次日摩刺出兵,并不交战,他使了妖法,刮起大风,叫众军乘风纵火。霍武等出于不意,败了一阵,退三十里下寨,因天气过于炎热,两下暂且休兵。
第二十三回
姚参戎功成一夜雷铁嘴相定终身
六月兴师敢惮劳,将军挥汗湿征袍。
火围甲帐催飞骑,天放流乌烁大刀。
蔡孽荡平非雪夜,韩碑磨就展霜毫。
南人不反烽烟静,从此生灵到不毛。
难收谷食岂无稽,更有闻声羊舌妻。
曾入茅檐占将相,转于耆耄话孩提。
指迷眼似新磨镜,摸骨方真夜照犀。
只恐江湖漫饶舌,好将两目刮金□。
话说杜宠在城打听得桃监生女儿淫毒致死,怀恨在心。
一日晚上,接到摩刺败了一阵、伤了大将三员,他只说巡察街坊,也不带人,曲折的转至运同署前,踅入桃监生家里。
那桃灼延他坐下,问他姓名。杜宠道:“足下休惊。俺姓杜名宠,现在大光王麾下,充总领宫门使之职。特来有事相商。”
那桃灼忙打恭道:“原来是杜老爷,监生不知,多多得罪了。”
因问:“杜老爷夤夜到舍,有何见谕?”杜宠道:“咱奉王爷密旨,因军饷不敷,分派在城富户、大户捐银七万,中户五万,下户三万。足下姓名系中等富户,该输银五万两。咱晓得你是个好人,恐怕一时不能凑手,所以预先送信给你,快赶紧趱办,后日一准送进宫来。”桃灼吃惊道:“这事王爷打听错了!监生单靠着三千多的荒田,收租过日。因近年兵戈不息,那些佃户并无颗粒送进城来,这漕米钱粮都是赔偿的。不要说家中没有五万银子,就是连身家性命,也换不出一二万银子来。求老爷替监生转禀苦情,举家感戴。”杜宠道:“这话你就不是了。
王爷军令已出,谁敢挽回?你若短了一分一厘,怕不全家处斩。”
桃监生垂泪道:“我与王爷无甚冤仇,何苦一层一层的送我性命?”杜宠道:“王爷从前并未勒派你们,你怎么说这话?”
桃监生道:“虽未派我银钱,我女几已活活的被王爷送死了!”
杜宠道:“这却为何?你不妨直说,我替你周旋。”桃监生道:“说也惨然。”便将女儿如何看灯、如何致死说了一回。杜宠道:“这么说起来,二护法昨日阵亡,倒替你女儿报仇了。”
桃监生道:“冤仇不在此人。”杜宠道:“却是那一个?”桃监生道:“一时失口,亨护法便是我的仇人。”杜宠道:“你不须瞒我,我也是同你一样的冤仇:因四个小妾被他拐骗前来,所以假作投降,希图报仇的。你有事不妨同我商量。”桃监生那里肯信?杜宠刺臂赌咒,桃监生方才说道:“这贼秃无恶不作,满城切齿痛心。我们打算约齐众人,俟姚将军到来,开城纳降。只怕他勇力难当,擒他不得。”杜宠道:“这事不可造次,须要待他败入城中,预先送信出去,约定日期,才可开门。
你们共有多少人投降?”桃监生道:“共四百零五家。”杜宠道:“也就够了,不必再多,恐怕泄漏机密,不是当要的。到那时,我先来知会你,你们只管开门,我还要想一个杀他的计较。”当夜,桃监生留杜宠饮酒,尽欢而散。
回到宫中,与品娃等商议道:“王爷连日大败,看来此城不能久居,你我作何计较?”品娃道:“我们有什么计较?今他也不顾我们了,倘若官兵进城,只可同着你一路逃走。”杜宠道:“这是女孩子话,不要说逃不脱,就是逃脱了,日后被地方官拿住,系叛逆家人,也是一个斩罪。”品缀道:“按你说,怎样才好?”杜宠道:“我们且慢慢商量。”五人饮酒上床,杜宠又各人奉承了一会,然后告诉他们说:“候王爷杀败回来,定了日期,劝他饮醉,我在外边开城接应官兵,你们乘醉将他刺死,这个不但没有死罪,而且有了功劳,将来朝廷还有恩典。”品娃道:“他的酒量甚高,那里灌得他醉?”杜宠道:“我已预备下药酒,只消一壶,就醉得倒,那时只要你们看机行事。”说得众人允了。正是:安排四朵莲花座,坐化金刚不坏身。
姚参戌休兵十日,预备下许多牛皮网纱之类,防他火攻;弄了无数狗血污秽之类,破他妖法,分四路杀进。那摩刺果然接应不来,又败了一阵。霍武收兵回寨,与众人商议道:“趁此时我们锐气方盛,须要设法破他,不要养成贼势。”冯刚道:“这贼惯以劫寨取胜,如今只用此计破他。”霍武道:“他既善于劫寨,岂不自己提防,只怕劳而无功,徒损兵将。”匠山道:“如今将兵马分为八枝,一枝劫寨,两枝救应,四枝分两翼搜其埋伏,一枝抄出背后,断其归路,总无不胜矣。”霍武称善,即令秦述明、吕又逵、何武当先劫寨;冯刚、杨大鹤、曹志仁救应。钟□、蒋心仪、谷深杀向右边,巴布、王大海、褚虎杀向左边。如无埋伏,并力合攻大寨;若杀散埋伏,亦向大寨杀来。自己同尤奇抄击背后,二参军守住老营。众人各各遵令而去。
原来摩刺虽遭衄败,果然防备劫营,分付海元、海利各领一千五百军兵左右埋伏,倘有贼兵劫寨,听到号炮声响,分两路杀来。自与海贞、顾信、夏叱咤于寨中纳凉饮酒。约到二更以后,兵士报说:“北路上有好些兵马,掩旗息鼓而来。”摩刺大笑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因分付:“披挂上马,俟他到来,放起号炮,一涌杀出,今番定叫他片甲不回!”秦述明等领了二千人马,暗暗杀至寨前。听得震天价一声炮响,海贞手挥大斧而出,众军将涌将上来。秦述明知道他预有准备,忙退下一箭之地。吕又逵早与海贞厮杀。
摩刺飞马到来,秦述明、何武双骑接祝那夏叱咤、顾信亦两骑齐来,这里冯刚等已到,杨大鹤便战顾信,曹志仁便战孟飞天,冯刚忙举大戟,斜刺里望着摩刺便制。那孟飞天战不过曹志仁,十数合之中,早被曹志仁一枪刺死。顾信吃了一吓,手中兵器一松,也被杨大鹤斩于马下。便并力来战摩刺、海贞二人。摩刺恃有埋伏,愈战愈凶,死战不退,约有一个时辰。
那钟毓、巴布两枝兵已杀散埋伏,斩了海元、海利,都杀奔大寨而来。这摩刺现在抵当不住,怎禁得又添上这几员勇将及两枝生力兵!晓得事情不妥,忙从刀枪棍棒丛中杀出,大呼:“海贞,且收兵,入城再处!”两人领了千余败残兵卒,杀出重围,望南逃走。这里合兵赶来。
摩刺走不上数里,一声炮响,无数兵马挡住去路。霍武手横大刀,大喝:“摩刺休走,且留下光头回去!”海贞大怒,拍马上前,尤奇挺枪接住,摩刺也恶狠狠的飞起禅杖打来。霍武大喝:“贼秃,休得逞能,有我在此!”一刀砍来。
摩刺急架相还,觉得刀法精纯,兵器沉重,大叫:“你这汉子可是姚霍武吗?”霍武道:“既知本帅大名,还不下马受缚!”摩刺忙架住大刀,说道:“姚霍武,我有好言赠汝:王爷走遍外国、中华,未逢敌手,看你这柄大刀,可以配得王爷的禅杖,你也算是真正英雄,只是你哥哥在广二十余年,尚且首悬街市,你又何苦出这死力?不如跟着王爷,平分广东,同享富贵,何如?你须自己想一想!”霍武大喝道:“泼贼,不要煽惑军心,看刀!”摩刺也大喝道:“王爷难道杀你不过?你我既算英雄,不须旁人帮助,咱们拼一拼。”此时天已大明,后面追兵都到,杀败了海贞,把残兵杀得七零八落。霍武忙喝众将:“不须帮助,看我擒他!”当下众将约住众兵,都不上前。两个你刀我杖,左盘右旋,有五十余合。
摩刺因下部虚嚣,敌不过霍武的神力,要用妖法,又被这大刀紧紧逼住,没有半点空儿。回顾手下众兵,止剩海贞一个,只得喝道:“王爷杀你不过,我去也!”骨碌滚下马来,又不见了。众将各举兵器,将海贞砍为肉泥,收兵扎祝摩刺独自一个土遁归城,分付周于德等四头目分守四门,多备炮石,自己进入府中。早有许多伪官问安参见,杜宠跟着进宫叩头,问道:“王爷此番出城,胜败如何?”摩刺道:“咱从海道起兵以来,从未有此大败,如今四护法都没了,剩了几个头目,只好守城。倘若势头不好,我原退回浮远山中,日后再来报仇雪恨。”杜宠道:“这潮州城池高厚,他那一二万兵怎能破得?王爷只管放心,这么大热天,坚城在前,粮饷不继,他自然退去了。”摩刺道:“你须小心伺候,倘有紧急军情,不论半夜五更,都要飞报与我知道。再拿了我的令箭,日夜巡城一次,戒饬那些兵将,这四员头目比不得那四个护法。待姚霍武兵退了,我赏你几十名宫女。”杜宠答应出来,持着令箭,带了一二十名心腹健卒,日夜巡城,暗暗的写了密书射出,约于七月二十日三更,暗开北门接应。又告诉了桃监生,那日都在北门内伺候;又约品娃等于是日举事。暂且按下。
再说姚霍武得胜收兵,商议攻城之策。钟总兵道:“这潮州系小弟的汛地,城有五十余里大,六丈多高,五尺余厚,尽着我们的兵马,围城不到一半,如何破得?须要请于督抚,再添三万兵来,才好用计。”霍武即请匠山写了备细书禀,分报两衙门。到了晚上,吉士将杜宠诈降之计告诉匠山、霍武,说道:“如今且佯作攻城之状,天天叫骂,看他有无书信出来。”
霍武大喜道:“此计若成,这城就不难破了。平复之功,先生断居第一。”因传下号令:巴布领着副将攻打东门,钟毓领着副将攻打西门,秦述明攻打南门,自与冯刚等攻北门。命军中多设参军“苏”的旗号。又着杨大鹤领兵五百,将沿海船只一并撤回,绝他去路。
攻打了三天,倒伤了几十名兵士。第四日傍晚,尤奇部下小军拾了一根箭头,上系着蜡丸,呈与尤奇,尤奇转呈中军。
姚霍武等三人开看:
小的杜宠跪禀恩主大爷座前:
小的从省到潮,将所拾包裹等物送还和尚,和尚十分相信,着小的看管宫门,目下又委派巡城,颇为任用。宫中有赫旧主姬妾四人,已与小的合成一局,准于本月二十日夜送摩刺的性命。小的又密约受害富户桃灼等四百余家,定于二十日三更开北门迎接大兵,城楼上悬玻璃灯为号。望大爷即告诉姚将军等,于是日晚上并力攻城。
宠跪禀。
三人看完,心中欢喜,霍武对着二人道:“亏得苏先生预先定计!到了那日,日间只好攻打那三门,使他不及提防,晚上依计而行。”于是只将兵马远远围住,并不附城,并四布流言,说兵马不敷,须退回省中,另起大兵前来攻打,以缓其心。
那摩刺在宫,虽耽于酒色,却还停了一两日出来巡城一次。
看见城外军兵懈怠,想要乘势出兵,无奈孤掌难鸣,又怕姚霍武的神勇,只分付头目小心守护,自己仍以醇酒、妇人解闷。
到了七月二十日,巡城回来,看见官兵只打三门,他就有个潜出北门逃归海岛的意思,与品娃等商议。品娃道:“王爷恃着随身本事,什么地方去不了。只苦了我们这些人,全伙儿都是死数!我听得那唱书的说,吕布背了一个女儿,就不能杀战,何况王爷有这么多人。王爷若要回山,我们只好趁早寻死。”
摩刺道:“我不过是这等商量,你们休要着急,我那里割舍得你们?不是为你们,我已去得多时了。”慢慢的想出一个计策来,因分付备酒取乐。四人这个逢迎,那个埋怨,追欢索笑。
饮够多时,传杜宠进来,分付道:“今日贼兵专打三门,晚上恐怕北门有紧,你传我令箭,叫北门加紧提防。”杜宠答应了,又跪禀道:“小的制有滋补药酒,最长精神,王爷连日辛苦,小的奉敬几壶,略表孝意。”摩刺道:“好孩子,只管拿来,你快办你的事去。”杜宠出来,带了心腹,上马飞至北门,分付李翻江道:“王爷钧谕:官兵今日攻打三门,须要严紧防备。
这北门着我看守,李将军可去往来巡察,晚上不许安睡。”真个李翻江带了兵卒去了。
到了三更,那众人都到城上,竖起一盏玻璃灯。远远望见官兵近城,即率同众人开城伺候。秦述明当先,众将一涌而入。
众百姓两旁跪接。杜宠忙迎上姚霍武、苏吉士等叩头。霍武执手慰谕,问了备细,即分付钟毓、巴布、冯刚等杀向三门,切不可伤害百姓。自己率同众将,杜宠为导,杀入大光王府中。
此时摩刺已烂醉如泥,挺睡床上,那四姬手软,不能杀他,被吕又逵一斧劈死。真正是好不利害的紧那:不是干戈擒壮士,却缘衽席杀英雄。
姚参戎与二参军坐在府堂,一面出榜安民,一而分兵接应三门诸将。吕又逵献上摩刺首级,众将俱陆续报功,只有周于德开城在逃,不知去向。
天明,霍武分付蒋心仪、韩普稽查钱粮仓库,暂管海阳、揭阳两县事务。钟毓领原本部兵镇守潮州。将摩刺所藏民间妇女一一放还,又从重赏了桃灼众人,将四姬交杜宠领回。又着人到监中去查问屈强,回说:“已于二月前瘐死了。”凯宴三日,振旅而还,将所擒伪文武官都上了囚牢,带至省中,分别发落。到了八月中旬,早至省会。庆、申二公从前连接霍武捷报,已知功在垂成。后又接了摩刺死据潮州城,攻之未能即克,祈天兵协助的话,督抚会议正要分调人马前来,却好又接了苏芳预用诈降之计,克复潮州之报,因撤回调兵文书。这日大军回来,申抚军正在试院监临,庆制府领了文武各官出城远接,一路鼓吹喧闹,彩旗摇漾。霍武等皆滚鞍下马,同进城中,将兵马分归各标,早于越秀山排下公宴,庆大人把盏贺功。霍武跪饮了,次及苏、李二人,都打恭立饮。霍武呈上有功诸将册子,及解到伪官。
庆公道,当与申大人会折奏闻,请旨定夺。”霍武又跪禀:“乃兄之冤抑,祈求大人据实奏明。”庆公应允。
当日众官散了,吉士仍同杜宠回家,合府中内外上下的欢喜自不必言。杜宠另找房子居住四姬。又值卞如玉三场考毕,在厅上大排筵宴。次日就有许多官员及各亲友前来拜望,吉士迎接、回拜。闹了几天,即发帖请酒,却是从前送礼的人,接连十数日。
这日在家安闲,门上伍福禀说:“府大老爷差人送一位相士到来,叫做雷铁嘴。”吉士延入书房,但见:清奇格相,五尺不到身材;苍白须髯,七十有余年纪。悠悠自得,神韵在松竹之间;落落寡交,品地直羲皇以上。喉咙响亮,开口不带谀词;趋走安详,举足定无乱步。亭亭若云间之鹤,皎皎如空谷之驹。
吉士肃然起敬,与他打恭坐定,问道:“先生仙乡那里,缘何与上官公祖交好?”那雷铁嘴道:“在下江苏江阴人氏,仗着这满口的花言巧语,煽惑士夫。上官老爷并非夙交,亦系偶然萍合。”吉士道:“那满口胡柴的,断不自己宣明,先生不无太谦了?请问先生,还是食素还是用荤?”雷铁嘴道:“虽似黄冠者流,却系儒门弟子,太平之世,原无仙佛,何苦吃斋?”吉士也笑了,分付备酒饭,再叫家人把施相公、卞相公都请来。
须良,两入到来,作揖就坐。吉士道:“我们兄弟三人,都恳先生赐教。”雷铁嘴道:“请正尊容。”吉士上边坐好,铁嘴望了一眼,说道:“阁下品貌乃水形,得水局也。正面有黄光,意无不遂;印堂多喜气,谋无不通。请尊手一观。”吉士伸出手来.铁嘴又道:“手软如绵,闲且有钱;掌若血红,富而有禄。只嫌目太清,眉太秀,体不甚厚,形不甚丰:官虽有而不高,财虽聚而易散。所喜阴骘纹深,子宜八桂,寿卜古希”相毕,延年上来,铁嘴看了,说道:“足下眉清目秀,定为聪俊之儿;声浊气粗,未免贫穷之士。白气如粉,父母刑伤;青色侵观,弟兄零落。所幸地库光润,晚景稍可安闲;悬璧色明,家宅可无忧患。”相毕,如玉坐上,铁嘴道:“足下三光明旺,六府高强。骨格清奇,必须显达。形容俊雅,终作贤良;腰圆背厚,自然玉带朝衣;眉耸神清,定主威权忠节。
只是美中不足,虽居二品之贵,当叶三褫之占。老运亨通,身耽泉石。子宜两到,寿近渭滨。”如玉相过,摆上酒来。铁嘴旁若无人,大觥剧饮。吉士又问道:“舍妹丈秋闱得意,今揭晓在迩,未知可能与宴鹿鸣,请先生一观气色。”铁嘴略一抬头,便道:“祥云拥照命官,旬日中当膺榜首;黄气发从高广,一年内必转官阶。不惟折桂蟾宫,并当策名天府。可贺可贺!”
酒阑客散,吉士叫家人取三十两银子奉酬,雷铁嘴道:“别人不受谢仪,在下有受。无知以相取钱,以钱济相。天下事当如是耳!”也不告辞,飘然而去。
第二十四回
香粉吟成掷地声埙篪唱彻朝天乐
心事一生谁诉,功名半点无缘。
欲拈醉笔谱歌弦,怕见周郎腼腆。
妆点今来古往,驱除利锁名牵。
等闲抛掷我青年,别是一般消遣。
九月初八日放榜,卞如玉果然中式。吉士又忙了几天。申公已出闱中,吉士忙去禀见。因申公儿子荫之已成进士,分部学习,吉士一面道喜,申公一面贺功,因说道:“我已与庆大人议过,那赫致甫四姬不便奏请,只合分给有功将士。据姚中军申明从军有功人员,只有吕又逵、何武未娶,余剩二姬,当备先生闺房差遣。”吉士忙打恭回道:“不敢瞒大人,晚生已有一妻四妾,再不能构屋贮娇,蹈赫公覆辙。”申公道:“也须想一个地方,安顿诸姬才好。”吉士道:“这杜宠蒙两大人叙功题奏,将来定沐天恩。杜宠在潮时,曾与赫公二姬合同设计,内中宁无暖昧私情?可否求大人的恩典,二姬一齐赏了他罢。”申公连声道好,忙传杜宠分付。杜宠叩头谢了。吉士回家,杜宠早领二人叩见,同冶容住在一处,轮流进内当差。
吉士的母亲因如玉中了,定要入赘过了,才许进京会试。
吉士因与卞明商定,于十月初三入赘,十一月内起身。却好贺新贵的喜酒才完,朝廷恩旨又下:“庆喜、申晋俱加军功一级。
霍武擢总兵,来京陛见简放。冯刚等着该督抚以参将、游击、守备,量才委用。李国栋、苏芳着急来京供职。杜宠着该督抚以从九品补用。姚卫武恩赠原衔。胡成着革职来京待罪。更恩免惠、潮二府明年租税之半。”吉土得了此旨,即与匠山商议,转求申巡抚奏请,情愿以中书职衔家居,不愿供职。申公允了。
后来题奏上去,自然恩准。李匠山、姚霍武拟与卞如玉一同起身。
转瞬间如玉吉期已到,吉士将蕙若的房移住正楼,巫云、也云即居楼下,将这东院六间与妹子居住,另开一层仪门,从东边出入。一切嫁资等物,俱照阿珠旧例。新婚套话概不必言。
过了五朝,吉士日日事忙,又值时邦臣去世,乌必元新署了番禺县的菱塘司,先着人送银助丧,自己却往乌家奉贺。必元提起他儿子岱云有书到来,”他在家开了一个酒米铺,本钱就是你送他的。又娶了媳妇,并生下儿子了。只是我在这里做官,弄了许多未完,不知作何归楚。”吉士道:“这点儿未完倒也不怕。听得菱塘司是三千的缺,到了那里,自然运转得来,只是远了一步,未免会少离多了。令爱也要归宁,是我阻住了。
迟一日,在家奉饯之时,再叫他拜贺罢。”坐了一回,告辞出来,便往时家吊孝。邦臣没有儿子,就是顺姐一个女儿,向来与吉士见面的,因请他进去。顺姐穿着一身重孝,拜谢过了。
延年再三留坐,吉士因见茹氏也在里边,倒觉得不好意思,连忙起身,上轿回去。
却好杜宠借补了甲子司巡检,领凭赴任,伺候叩辞。
吉士进了书房,杜宠向前叩见,并禀明:“后日领了妻子起身,已都进府,替老太太、太太们磕头,候大爷示下。”吉士道:“你如今做了官,便不是我的家人了,这也可以不必磕头。只是你起身的盘费还可充裕吗?”杜宠道:“蒙大爷照应,告诉藩司,又系军功人员,一切上下用度不满二十两银子,这里到甲子不到十天路程,不过百来两银子就够了。”吉士道:“你那里有什么银子?叫苏兴支二百两银子与你用去。”杜宠又打襨谢了。吉士道:“你虽是个小官儿,也是皇上天恩的,也管着许多百姓,第一不可贪财,第二不可任性。那甲子地方沿着海边,现在洋匪未靖,前日都抚会议善后事宜,原要照旧募收乡勇。这乡勇们须要格外优待,擒住洋匪,断不可刁蹬他们。你不见从前这些官,广府审出实情,一个个分别定罪么?
只有吴同知没人告他,倒题署了高州府。可见做官的好歹日久自见,再瞒不过民情,最逃不过国法的。”杜宠答应了“是”。
吉士退入后边,那冶容与品娃、品□因老太太留饭,分付巫云、也云相陪。见吉士进来,都上前叩头。吉士叫丫头赏些衣服、路菜之类,自己却踱过如玉那边,手谈遣兴。如玉说起:“进京在即,令妹自然仍住家中,伺候岳母。弟意欲趁这几天闲暇,同他回去拜过姑嫜,再上省来,祈大哥代弟转禀岳母。”
吉士道:“这是正理,极该就去。妹丈一面定了日子,我禀母亲,来回也不过十天罢了。”如玉道:“明日你令岳相邀,奉倍乌公。后日是杨公忌,准于十八日起身罢。”两人下了一局棋,吃了一回酒才散。
次日,因韩普、蒋心仪回省,他来拜过,吉士回拜了,才与如玉至温家赴宴。春才也要一同进京,吉士劝他说:“还是静候几年,得个知县够了,何必会试。”温仲翁依了。直到晚上才回。
过了两日,已是十七,吉士分付家人预备酒席,晚上与二小姐饯行,自己去贺广府推□粮道之喜。上官老爷留坐,至掌灯以后回家。走进女厅,早已华烛高烧,珠帘低挂,炉焚兰麝,地贴氍毹。蕙若与小霞、小乔陪着阿美行令催枚,钗横镯响,吉士就在阿美对面坐下,便问:“老太太呢?”蕙若道:“老太太吃了三四杯酒,看了两出戏,熬不过,先上楼去了。姑娘不肯吃酒,我们叫做戏的丫头散了,与两个妹子在此三战吕布哩。”吉士道:“这个忒武了,我们还是行令。”小霞道:“我们也还打算作诗送行。”吉士道:“先行令,再作诗,都是一样。如今这令就将妹妹回门为题,要一句《四书》,一句《诗经》,一句不拘子史古文,一句《西厢》词曲,合上一个曲牌名与一句《千字文》,说得不好罚一杯。”阿美道:“哥哥太琐碎了。”吉士道:“我才出令,如何你先乱我堂规?快罚一杯!”阿美吃了。吉士也饮了令杯,便说道:不待父母之命。殆及公子同归。日暮途远。倩疏枝,你与我挂住斜晖。这却是两同心夫唱妇随。
阿美道:“哥哥第一句说错了,须吃一杯。”吉士想了一想,说道:“我吃,我吃。”交到蕙若,蕙若说:有故而去。曾不崇朝。黄仔欲题。却教我翠袖殷勤捧玉钟。
看开着后庭宴。肆筵设席。
小霞未说,先自己笑道:“我肚里实授没有书卷,只诌得这几句儿,说了,姑奶奶不要骂我。”阿美道:“说俗了一句,罚吃十大杯!”吉士道:“你快说出来,我这里自有公道!”小霞便说道:夫妇之不肖。要我乎上宫。止而享之勿宾。不知他那答儿发付我。禁不得花心动。器欲难量。
阿美飞红着脸,立起来,斟大杯灌他。众人都笑道:“该罚的。”小霞饮了。小乔说:往送之门。孔乐韩土。忘路之远近。车儿快快随。
忽地送我入门来。藉甚无竟。
阿美说:
予将有远行。言告师氏。向征夫以前路。他说,小姐你权时落后。好教我意难忘。同气连枝。
当下合席干了一杯。丫头换上酒莱,吉士道:“分韵不如联句;作得好的,公贺一杯,庸劣的自罚一杯。各人拿出良心天理来,不许争竞,临作时不许争先落后。”因取过一张笺纸,说道:“原从我起,至美妹妹止。”即提笔写下:榜蕊才分蟾桂香,说道:“聊以免罚。”蕙若即吟道:又吹玉管叶鸾凰。百年缡结苹蘩始,小霞忙界面道:九十仪多篚筐将。尉贴真教怀奉倩,阿美道:“施嫂嫂又说那一道去了,慢罚一杯!”小乔道:“我也罚一杯。”因吟道:嫌疑那复怨王郎。花生彩笔环眉妩,阿美吟道:案举春慵愧孟梁。不解烹雌伤寂寞,吉士也界面道:何当弋雁任翱翔。年方笄字随夫子,蕙若道:“我们只管填砌,总不入题,不要弄到头重脚轻,强必压主。”吉士道:“正是入题时候了”。
蕙苦吟道:
礼拜姑嫜奉寿觞。饮饯藏阄嫌夜短。
小霞道:
分题刻烛引杯长。窥帘新月明环□,
吉土道:“推开得好,时景亦断不可少”。
小乔忙界面道:
挂斗疏星挹酒浆。好趁一帆归梓里,
阿美道:
未谙三日作羹汤。此行不是怀韩土,
吉士道:“不过尔尔,我结了罢。”
拭目香雏慰北堂。
写毕,评道:“通首散漫,无甚佳句。乔妹妹‘酒浆’句推陈出新;美妹妹‘羹汤’句自然之极。各公贺一杯,余外不消罚得。”于是各人斟上两杯。才吃干了,只见巫云走来说道:“姑奶奶明早就要起身,大爷也不要再耽搁了。方才姑老爷已着人来问过两次了。只是姑奶奶还该赏个脸,我也要敬杯酒儿。”
便斟上一杯送上。阿美站起来接了,说道:“又劳动巫姑娘,只是我吃得多了。”因呷了一口,回奉一杯与他。吉士叫他旁坐,又饮了一回,方归房安寝。
次日,如玉夫妇回乡,只带一个家人、两名小子、三四个丫头仆妇,押着随身行李衣服,共六乘轿子,到码头下船,余外的都留在家中照应。吉士送到码头回来,分付持帖请乌必元。
明日送行,再请温仲翁父子、李匠山、苗庆居相陪。那温家去的人转来禀说:“温少爷今早生下相公了,所以不曾来送姑爷,明日也不能赴席。转请大爷:后日洗三,今日就来领大奶奶回去。”吉士因着人送了一份贺礼。又因冯刚补授了抚标中军,秦述明补了督标参将,吕又逵、何武俱受了碣石镇标游击,嘉应州知州时不齐题署了广州府,拜贺的拜贺,送行的送行,整整忙了十余日,只盼如玉到来。李匠山、姚霍武已定于十月初八日长行。
如玉直至初四日上省,又各家去拜望过了,与姚、李二人约定了,雇了两号大船,姚霍武同夫人秦氏一船,李匠山同如玉共一船。各人收拾行装,辞行拜客。
先是督抚公饯,次及司道,最后还有巴副将等一班武官。
不觉行期已到,吉士约了春才,雇了一个大花姑艇,叫了戏子,分付苏邦、苏旺带了厨役,整备酒筵,先往花田饲候,自己随着众文武官候送。因申抚台自己亲身出城,所以这些送的官越发多了。姚、李二人一一申谢,先请申公回辕,再敦请各官上轿,方才点鼓开船。吉士、春才就在李、卞二公船上。
倏忽到了花田,那花艇上戏子望见座船到来,早已鼓乐迎接。五人同过船来,吉士递过酒,入席坐定,便道:“姚老总戎此去未知荣任何方,便中祈赐一信。”霍武道:“从前荷蒙许多台爱,还未报涓埃,倘有了地方,定当专人到府。”吉士道:“先生到京,谅与妹丈同寓。就是李妹丈也该假满来京了。
门生辞官之事,倘不蒙恩准,还求先生委曲周全。”匠山道:“这个自然。就是我这个意外之官,也须要辞得妥当。”吉士又道:“卞妹丈春闱一定得意,但授职之后,亦当请假南还。
不要说家母与舍妹悬望甚殷,卞太亲台更为伫切。”如玉道:“小弟会试以后,不论中与不中,都要到家,堂上双亲还祈不时照应。”吉士道:“这倒不消分付。”匠山道:“人生聚散,是一定之势,是偶然之理,吉土何必恋恋多情。想着从前在此教授之时,不过四更寒暑。赫致甫骄淫已甚,屈抚台拙拗生性,都罹法网;岱云无赖,不必说他;春郎竟掇高魁,大是奇事;荫之、薇省与你三人,曾几何时,各干一番事业;又不意中遇着姚孟侯兄弟,闹到搅海翻江。我李匠山一生,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耳。”霍武道:“兄弟若无苏先生与哥哥搭救,此时求为赫、屈二公而不可得矣。”匠山道:“天下的事,剥复否泰,那里预定得来?我们前四年不知今日的光景,犹之今日不能预知后四年的光景也。总之,酒色财气四字,看得破的多,跳得过的少。
赫致甫四件俱全,屈巡抚不过得了偏气,岱云父子汲汲于财色,姚兄弟从前也未免好勇尚气,我也未免倚酒胡涂。
惟吉士嗜酒而不乱,好色而不淫,多财无不聚,说他不使气,却又能驰骋于干戈荆棘之中,真是少年仅见,不是学问过人,不过天姿醇厚耳。若再充以学问,庶乎可几古人!”当日,众人饮至下午才分手过船,吉土未免依依。匠山大笑道:“何必如此,我们再看后几年光景。”举手开船而去。虞山卫峻天刻
蜃樓志全傳 下 (清)庚嶺勞人著
第十六回
璧重合小喬歸主鏡高懸廣府懲奸
驚又向,閨門倒屣迎。重抛淚,只是未分明。誠低訴,侯家冤抑情。今宵夢,多恐是前生。
衙鼓急,赤子頌青天。便道此鄉多寶玉,酌來依舊是廉泉,報牒故紛然。三尺法,凜凜鏡臺前。
稂莠總教除欲盡,嘉禾彌望滿原田,何息不豐年。
烏必元憑空掉下禍來,老赫要摘他印信、抄他家私。幸得包進才替他跪求,方才准了,暫且不收鈐記,勒限追贓,並將他女兒發出,聽他另賣填贓。必元垂淚叩頭,領了小喬及也雲回署,忙到河泊所署中,與兒子說明此事。岱雲嚇得魂不附體,計無所施,叫父親“快扳幾個仇家,替我們代繳”。必元卻有三分主意,直不理他,只將岱雲房中所有一齊搜出,約有萬金,帶回盈庫署;又取出自己一生積蓄,湊成三萬,先送了包進才兩顆大珠、四副金鐲,要進才轉求大人寬限。進才曉得是有理傷心的事,且與必元相好,因結實替他回道:“烏必元實在沒有串通和尚。這和尚下海是真。這三萬銀子是他七八年的宦囊,一旦丟了,他心上豈不著急?因戀著這小官,所以勉強完繳的。
老爺若咨革了他,他拚著一死,到封疆衙門告狀。現在屈強巡撫因得了處分,要尋我們的事,老爺雖不怕他,到底讓人家笑話。依小的愚見,老爺恩免了些,著必元再繳些,到後來再處。”
老赫沈吟了一會,說道:“我看他也拿不出許多,如今免繳一半,著他三日內繳進二萬,余五萬盡年底繳清。這就算我的格外恩典了。”進才答應,下去告訴必元,又領上來磕頭謝了。
必元回署與歸氏商量,拿出歸氏的私房及衣服首飾,並將媳婦房中的湊著,只有四千余金;又到各洋商、各關書家告借。
因他向來和氣,且印還在手,東西雜湊,約有三千,餘外並無著落。傍晚回家,卻好歸氏與小喬飲酒,各起身接他,必元怒容滿面,對小喬說道:“都是你這不中擡舉的東西,害我到這地步!如今他說將你另賣,我一個做官的,難道就賣女兒不成?
況你這中看不中吃的,人家要你何用?”小喬微笑道:“孩兒怎麽就累起父親來?當初爹爹分付孩兒拜求活佛,幸喜孩兒不依;若也去投師,如今也同他們一夥兒跟和尚走了,這個才是認真串盜,爹爹才受累呢!”必元吃驚道:“你說那個跟和尚走了?”小喬道:“原來爹爹不聞,關部因和尚拐他四妾逃走,所以大怒找尋,其實也沒偷了幾多銀子。”必元道:“原來如此!前日那個包裹倒是真贓了。只是我們在他管下,沒處申冤。
現在三日限內還差一萬三千,教我怎不著急呢?”小喬道:“這銀子不繳亦可,如爹爹定要繳償,也還有處借得。”必元道:“你女孩兒家曉得什麽,我不因借債,今日如何跑了一天?
但一萬三千,那裏找這個大債主去?”小喬道:“哥哥的襟丈蘇家可曾借過麽?”必元道:“我也想來,你哥哥屢次得罪蘇家,你嫂嫂又被你哥哥攆回溫家,這襟丈十分的決裂;你哥哥昨日還想扳扯親戚。我想這姓蘇的並未薄待我家,去年借的三百兩銀子沒有還他,他也並不曾提起,如今又要借債,卻也不好意思。”小喬道:“不是孩兒無恥,爹爹只算把孩兒賣了,將孩兒送到蘇家,這一萬多銀子,包在孩兒身上借來。孩兒從前累了父親,如今也算是賣身救父。”必元道:“好女兒,你果能救我之急,從前的事都算我老悖了,葬送了你,以後我有不是,都憑你教訓,何如?我明日就送你過去,千萬要叫他喜歡,肯借銀子,就遲一二日也無妨。”小喬紅著險說道:“這是孩兒不得已之計策,但斷斷不可使關部曉得。”必元道:“這個我知道,明日我暗地寫下你的年庚,加上送帖,外面只說是探親,就無人知覺了。”必元當夜把女兒再三奉承,盡歡而散。正是:獻女爲升官,薦僧因媚主;僧去女兒歸,甘受他人侮。
蘇吉士脫了竹氏弟兄騙局,靜坐在家。這七月廿四日是他生辰,因在制中,並未驚動戚友,惟與蕙若、小霞、阿珠、阿美輪流做東。
這日秋涼天氣,小霞應做主人,備了些黃柑白橙,及晚出的鮮荔枝,鮮龍眼等物。衆人都於西院取齊,小霞道:“今日碰著了窮主人,沒有下酒菜,須得二位姑娘與姐姐多做幾首好詩,席間庶不寂寞。”吉士道:“旨酒以臭詩下之,佳肴只鮮果足矣,倒也清楚。如今即以鮮荔枝爲題,不拘體韻。前日所做的‘殘荷詩’太村,‘新菊詩’太豔,都不合體裁,今日須要用心些。”阿珠道:“我們橫豎都是初學,只好應酬,還要哥哥自己拿定主意。”小霞道:“我們且先吃三杯助興。大爺的詩如若做得不好,前日小旦頭面尚在,仍舊打扮起來,只算遺以巾幗。”衆人笑了。丫頭斟上酒來,各吃了三杯,分送筆墨紙硯。吉士道:“我是七絕一首,只好潦草塞責:昨向香山覓畫圖,紫綃爲膜玉爲膚。
輕紅釅白佳人手,長樂移來味最殊。”
小霞說道:“這種詩隔靴搔癢,既不細膩風光,又非‘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者,當不起我的酒。”吉士道:“我原不過抛磚,霞妹何須過貶。”因看蕙若的,卻是七絕二首:纖手分來色味清,冰盤捧出玉晶瑩。
休嫌嶺海無珍異,仙果曾誇第一名。
紅羅絳雪錦斑斕,西域葡萄只等閒。
識得個中真意味,白圖蔡譜可俱刪。
小霞也是七絕二首:
飛騎曾經數往還,荔枝新曲怨肥環。
兒家自作懸釵詠,不向紅塵索笑顔。
陳家紫色宋家香,好事還輸十八娘。
雨露果然能結實,被人呼作狀元郎。
蕙若道:“典核如題,頌揚得體,我的不免‘郊寒島瘦’了。”吉士道:“霞妹的清新,你的超妙,大約巾幗中並無我位置。且看兩位妹妹的。”阿珠道:“我們兩個近讀魏晉諸詩,雜湊幾句,未知像否,哥哥、嫂嫂須說實話。”阿珠是四言二章:厥有荔枝,如飴如蜜。
珍於嶺表,龍眼斯匹。
厥有荔枝,以華以實。
惠于君子,安貞之吉。
阿美是五古一首:
離離園中果,亭亭林間樹。
茁根既靈秀,密葉浥朝露。
海潮變晨夕,宛轉年光度。
春榮夏則實,曆落垂無數。
丹劂其明璫,皮膚得真趣。
新紅手自劈,齒頰細含哺。
色香真未變,醴酪甘如注。
佐之以新詩,譽同曲江賦。
蕙若與小霞都贊道:“直是《三百》遺音,不但追蹤魏晉。”
吉士道:“不要亂嚼,待我公道品題:美妹妹詠物細膩,權與六朝;珠妹妹欲假《三百》皮毛,還不過貌似《國風》耳。”
阿珠道:“風、雅、頌各異體乎?”吉士道:“怎麽不異?
世儒以風、雅辨尊卑,見《忝離》列在《國風》,即謂王室衰微,與諸侯無異,聖人所以降而爲‘風’。殊不知王室之尊,聖人斷無降之之理,此序詩者之誤也。大約聖人刪詩,謂之‘風’,謂之‘雅’,謂之‘頌’,直古人作詩之體耳,何嘗有天子、諸侯之辨耶?謂之‘風’者,出於風俗之語,是小夫賤隸、婦人女子之言,淺近易見;謂之‘雅’,則其辭典麗醇雅故也;謂之‘頌’者,則直讚美頌揚其上之功德耳。今觀‘風’之詩,不過三章、四章;一章之中亦不多句,數章之中,辭俱重復相類:《賬木》三章,四十有八字,惟八字不同;《癗苜》亦然;《殷其□》三章,七十有二字,惟六字不同。‘已焉哉’三句,《北門》三言之;‘期我乎桑中’三句,《桑中》三言之。
餘皆可以類推矣。若夫‘雅’則不然,蓋士君子之所作也。然又有孝大之別:小雅之‘雅’固已典正,非複‘風’之體類,但其間猶間有重復。雅則雅矣,猶其小焉者也。其詩雖典正,未至於渾厚大醇也。
至大雅,則非深於道者不能言也。‘風’與大、挟雅’,皆道人君政事之美惡,有美有刺;‘頌’則有美無刺,鋪張揚厲,如後人應制體耳。——此風、雅、頌之各異也。”小霞道:“大爺風、雅、頌之說,我輩聞所未聞,想是江蘇李先生之講究了。”正在高談闊論,丫頭傳說:“盈庫烏老爺家小姐要見大爺、奶奶,轎子已進中門了。”吉士心上一驚,暗暗想道:“他在關部,如何出來,又如何竟到這裏?”忙叫小霞迎接,兩位妹妹暫且回避。須臾,兩人挽手進來,也雲與衆丫頭跟著。
小喬一見吉士,便插燭也似的磕下頭去,淚如泉湧。吉士忙叫小霞扶起,也覺得悲不自勝,便問:“妹妹怎能到此?”小喬便叫也雲將他父親的書子、送帖、庚帖一總呈上。吉士看了,悲喜交集,說道:“蒙尊翁老伯厚愛,只是教我心上不安,怎好有屈妹妹?”小喬道:“奴家今日得依所天,不羞自獻,求大爺不棄菲葑,感激非淺!”因請大奶奶受禮。蕙若再三不肯,讓了半日,只受半禮。又請小霞受禮,吉士分付平磕了頭,方叫小霞領著去見過母親、姨娘、妹子,然後出來。將小霞房對面的三間指與他居住,又撥了兩名丫頭伏待。重開筵席,飲酒盡歡。晚上,至他房中,說了許多別後的話語,各流了幾點情淚,小喬方才提起父親借銀的話。吉士慨然應允,說道:“我明日親自送去。妹妹在這裏住著,我們到新年斷服之後,擇日完姻。
我並將這話稟過尊翁定奪。”小喬自是喜歡。吉士仍往小霞房中宿了。明早叫家人支了銀子,自己到盈庫中去,先謝了必元,然後交代銀子,並說明來春完聚之言。必元的格外殷勤,自不消說。吉士又拜見了歸氏,方才回家。必元即日繳進。老赫分付:“餘銀趕緊償繳,倘故遲延,一定咨革!”必元答應出來。
正是:暫救燃眉急,難寬滿腹愁。
再說竹家兄弟那晚瞎趕了一回,轉來細問茹氏。這茹氏只說自己睡著,被他三不知走了,又罵丈夫出了他的醜,尋刀覽索,只要尋死。理黃只得掇轉臉來再三安慰,又賠了幾錢銀子,打發那幫捉姦的人,只把光郎埋怨。光郎道:“二嫂白白的丟醜,二哥又折了銀子,難道就罷了不成?我們軟做不上,須要硬做。如今且各人去打聽他的私事,告他一狀,他富人最怕的是見官,不怕他不來求我。”這三人商議已定,天天尋事,卻好海關盜案發覺,打聽得老烏將女兒送與吉士爲妾,曉得岱雲必不情願,一同到河泊所來。岱雲病體新痊,回說不能見客。
三人說有要事相商,家人領至內房相見。光郎道:“恭喜少爺病癒,我等特來請安。未知關部的事情如何了?”岱雲道:“這都是我爹爹糊塗,我們又沒有吞吃稅銀,如何著我們償繳?
就要繳償,也還有個計較,何苦將妹子送與小蘇,甚不成體面!”
理黃道:“別人也罷了,那小蘇是從前幫著小施與少爺淘氣的,這回送了他,豈不是少爺也做了小舅子了,這如何氣得過!”
岱雲道:“便是如此。我如今橫豎永不到蘇家去,溫家的親也斷絕的了。我家應繳五萬銀子,爹爹是拿不出的,待我身子硬朗了,呈上這蘇、施、溫三家,叫他償繳,也好消我這口氣兒。”
光郎道:“這是一定要辦的。少爺不說,我們也不敢提。少爺進呈,自然是關部,但要求他批發廣府才好。這南海縣有名的‘錢癆’,番禺縣又與蘇家相好,不要被他弄了手腳。我們也要在廣府動一呈詞,只因礙著少爺,不得不先稟過。”岱雲道:“什麽事呢?”光郎道:“老爺將小姐送他,他不是個服中娶妾的罪名麽?這事辦起來,他不但破家,還要斥革。也算我們助少爺一臂之力。”岱雲道:“很好!你們不必顧我體面,盡管辦去。”四人說得投機,岱雲留他們吃了酒飯。
此時時邦臣已經買了許多貨物回家,順便帶了端溪硯、龍須席之類,送與吉士。吉士收了,留坐飲酒。席間說道:“聞得令愛待字閨中,我意欲替施大舅求親,未知尊意允否?”邦臣道:“大爺分付,晚生怎敢有違?只是賤內已經去世,須要回去與小女商量。”吉士道:“施大舅婚娶的事,都是小弟代辦,也先要說明了。”邦臣辭謝回家,對順姐說道:“你年紀也不小了,今日我到蘇家去,大爺與我求親,你須要定個主意。”
順姐道:“蘇大爺怎樣說來?”邦臣道:“他說替施家大舅爲媒,我已允了。”順姐聽說,再不做聲,那桃腮上不覺的紛紛淚下。
邦臣急問道,有什麽不願意,不妨直說,方才喜喜歡歡的,如何掉下淚來?”順姐道:“孩兒並無半點私情,何妨直說。”
因將吉士躲在房中的事細說一遍。
邦臣道:“原來有些原故。那竹氏弟兄的奸險不必說他,你既沒有從他,他自然愛敬你,怎肯屈你爲妾?況且他家中奶奶也不少了。施家有大爺作主,不比當初,人材又不村俗,一夫一婦很好過日,你不要錯了主見。”順姐沈吟半響,也便依了。邦臣著人回覆吉士,吉士便致意延年,替他擇日行盤,一切彩幣、首飾,費有千金,都是吉士置辦;那行聘之日,都是蘇家家人送來。街坊上都說時嘯齋扳著高親了。邦臣因竹家弟兄與吉士不合,沒有告訴他,也沒有請他吃喜酒道喜。
過了幾日,那曲、竹三人早向廣府告下一紙狀了。這廣州府木庸已推升了南韶道,新任知府從肇慶調來,複姓上官,名益元。兩榜出身,居官清正,斷事明敏。遇著那安分守己的百姓,愛如子孫;那奉公守法的紳衿,敬如師友;遇著那刁滑的棍徒、夤刺的鄉宦、皮賴的生監,視如眼中之針,依法芟除,不遺餘力。當下看這呈詞:告狀人竹中黃、理黃,爲服中疊娶、滅裂名教,賜提訊究事:身兄弟向與貢生蘇芳交好。今年正月,伊父候選鹽提舉萬魁身故;詎芳不遵守服制,鬧酒宿娼。身等忠告勸諫,芳都置若罔聞。陡於前月十八日迎娶河泊所烏必元之女爲小妾,又於本月初五曰騁定時邦臣之女爲妾。身等系道義之交,再三勸阻。
蘇芳恃富無禮,老羞成怒,大肆狂言,揮虎仆凶毆。身兄弟匍匐逃回,同席曲光郎救證。竊服未期年,連娶二妾,身忠告受侮,情實不甘,伏乞大老爺親提究治,以扶名教,以儆奢淫。
戴德上稟。
上官老爺看畢,他已曉得是索詐不遂,訐人陰私的事,本欲不准,因想著昨日海關發下一宗寄贓押繳的文書,因批了“姑喚並訓”,分付該房並成一案,將原被告人證一齊拘集,三日內候訊。
竹中黃准了狀詞出來,便挽人至蘇家,先說了許多恐嚇的話。後說:“解鈴原是系鈴人。大爺拼著幾千銀子,這事就過了。”吉士說:“既然有事在官,自當憑官公斷,尊兄不必管他。”落後,差人拿票到來,吉士留了酒飯,送了他四十兩銀子,差人謝了。依次到溫家、時家、施家,各人都有謝禮,只這姓竹姓曲的沒有分文,便將他鎖在班房候訊。
吉士曉得兩案並訊,便先到烏家,見過必元。必元很過意不去,說:“是這奴才瞞我做的事,我已經稟過關部,今日又叫家人到本府遞呈。大爺只管放心,我烏必元還要留著臉面見人,決不累著諸位!”因將稟稿與吉士看了,不過說“職系微末之員,並無銀子寄頓親戚。兒子岱雲寵妾逐妻,挾怨誣控,乞賜懲儆。至卑職女兒,系奉海關面諭,另賣與蘇芳爲婢,並末收用”等因。吉土辭謝而回,再至番禺縣中,據實說明前後情節,請他代訴。本府馬公從前年送申觀察時記得吉士,知他是個忠厚讀書人,所以並不推辭,許他照應。這叫做:火到豬頭爛,情到公事辦。
卻說撫粵使者屈大人,清正有餘,才力不足,更有一種堅僻之性,都是著了那時文書卷的魔頭。各處事都如蝟毛,他卻束手無策。從前因海關奏了洋匪充斥,自己受了申飭,很不耐煩,後因沿海一帶地方騷動,雖已會同督臣奏聞,卻又打聽得海關據此參奏,曉得這巡撫有些動搖,也叫人打聽赫廣大的劣迹。這日司道府縣上轅,屈大人單傳首府與二首縣問話,南海縣錢公迎合撫台之意,便將老赫逼勒洋商,加二抽稅、多索規例、逼死口書、遴選娼妓,及延僧祈子,後來和尚盜逃,他卻硬派署盈庫大使烏必元繳贓等款細細稟明。屈大人叫人記著,又問上官知府、馬知縣道:“你們的聞見略同麽?”上官知府回道:“別事卑府不知,這加二抽稅是真的,還有寄贓押繳一案,現發在卑府那邊,卻還沒有審問。”撫台說:“並且無贓,如何有寄?你替他細細審問,烏必元倘有冤抑,許他申訴。”
知府答應了,稟辭出來。
馬知縣上府請安,替蘇芳從實說明二事。上官老爺說:“昨據河泊所稟明,我已曉得。但這蘇芳的行止向來如何?”
馬知縣道:“卑職也不大曉得。他是從前廣糧廳申方伯的親戚,所以認得卑職,卻從未有片紙隻字進卑職署中。”上官老爺道:“這就可敬了。”上官老爺送出知縣,即喚原差問道:“這寄贓押繳與服中疊娶兩案的原被告人等,可曾拘齊麽?”差人回道:“都拘齊了。因大老爺親提,這河泊所烏爺、貢生蘇芳都親自到案伺候。”上官老爺即分付:“請烏爺內衙相見。”烏必元進來,磕了三個頭,請過安,一旁侍立。上官老爺賞了茶,問道:“你兒子在關部呈說,有銀子寄頓人家,怎麽你又在這裏呈說沒有?”必元回道:“卑職些小微員,那裏有許多銀子?
因赫大人逼著卑職繳銀,卑職已向各親戚家借銀繳進;餘銀一半,寬限半年。卑職兒子岱雲,因與媳婦不和,捏詞誣告,求大老爺處治。至卑職治家不嚴,還求大老爺的恩典。”說畢,即打一襨。上官老爺又問道:“你女兒與蘇芳爲妾,這事又怎樣的?”必元道:“女兒原是赫大人要進去伺候過的,近因和尚盜逃,著卑職賠繳,就將女兒攆出,分付另賣。卑職雖是個微員,怎好把女兒變賣?因借了蘇芳銀子,將女兒送他,蘇芳還不肯受,並未與女兒近身。這都是卑職的犬馬苦情,求大老爺洞察。”上官老爺道:“怎麽和尚盜逃,關部就派你賠繳,你又居然繳進,這不是認真串盜了麽?”必元又磕頭道:“這三月裏頭,赫關部偶然問起:‘外邊有個和尚,本事高強,神通變化,你可曉得麽?’卑職不合回了一句以訛傳訛的話,說他善於求子,赫關部當即請進。這和尚拐他四個姬妾下海,所以深恨卑職是個薦引,著卑職繳銀。不要說卑職並沒有串逃,就是裏邊,也沒有失去許多銀子。卑職的冤抑實在無處可伸。”
上官老爺笑道:“你也過於卑污。你如今須自己振作起來,回去辭了這庫廳,原做你那河泊所官去。你一面做了稟揭申詳各憲,我替你做主。”必元又磕頭謝了。
上官老爺發放必元出去,升了二堂,分付將衆人帶進。
他心上已經了了,第一個就叫蘇芳。吉士趨一步,上前脆下。上官老爺見他藹藹溫文、恂恂儒雅,問道:“你是個捐貢麽?”回道:“貢生十三歲充番偶縣附學生,十五歲加捐貢生的。”上官老爺問道:“你既系年少青衿,這服中娶妾,心上過得去麽?”吉士回道:“貢生與烏必元原是親戚,又與烏岱雲同窗。因必元借了貢生幾兩銀子,自己將女兒送來,貢生不敢收他,再三婉謝。烏必元一定不依,說是親戚人家,不妨暫祝貢生只得留在家中,與母親同住,侯服闋之後,再行聘定的。至於時邦臣的女兒,系貢生爲媒,聘與施延年爲妻的,現有三代禮帖可查。如何無端捏控,費大老爺的天心!”上官老爺道:“如此說,你少年人一定有得罪朋友的地方,人家才肯捏控你。”吉士回道:“貢生年紀雖輕,卻不敢得罪朋友!朋友刁險之處,貢生卻不敢回明。”上官老爺道:“我最喜歡說實話,你只管說來。”吉士便將六月間飲醉脫逃之事細說一番。
上官老爺道:“你既有此事,如何不進狀說明?”吉士回道:“那茹氏放了貢生,貢生反累他出官,實在過意不去。”上官老爺點頭道:“很是!你一面回去,我替你重處他們。”吉士謝了出來。
上官老爺又叫時邦臣上去,略問幾句。邦臣將禮帖呈看,上官老爺分付道:“你是並無干涉之人,回去安分生理。”邦臣退下,便將竹、曲三人喚上,喝道:“你這一起光棍,憑空誣告,快把索詐情弊從實說來!”中黃回道:“小的們再不敢誣告。現在烏必元女兒已與蘇芳睡了二十餘日了。”上官老爺道:“烏必元與蘇芳親戚,你難道不許他往來?時邦臣女兒是許與施廷年爲妻,如何也牽扯上來?你難道不准他與親戚做媒麽?”中黃回道:“烏必元女兒與蘇芳爲妾,只要問必元兒子岱雲,便知真假。蘇芳本意要討邦臣女兒爲妾的,因見小的告了狀,他才串通邦臣,捏造禮帖,希圖漏網,求大爺細細拷問蘇芳,便知實情了。”上官老爺大怒道:“烏必元是父親,烏岱雲是兒子,難道他父親的話倒作不得准麽?時邦臣女兒現未過門,你如何便告蘇芳疊娶?”叫左右:“扯這三個光棍下去,各打三十!”曲光郎叩道:“小的是個幹證,並未嘗證他是真是假,大老爺何故要打小的?”上官老爺道:“我不打你別的,打你這起光棍六月晚上做的好事。”三人默默無言。各自打完,分付發至番昌縣,遞解回籍。三人再四哀求,卻只饒了理黃一個。
又叫上岱雲,岱雲曉得事情不妥,走上便磕頭求饒。
上官老爺分付說:“你如何不聽父親拘管,私自誣扳親戚,勾搭這些狗黨狐朋?扯下去打!”也是三十,打得肉爛皮開,著差人押至河泊所,叫烏必元即日攆逐還鄉。那溫、施二人並未叫著,一一的發落下來。
下回再表。
第十七回
必元烏台訴苦吉士清遠逃災
行行黃塵中,悠然見青天。
青天本不高,只在耳目前。
去者韶華遠,來者遲暮年。
維天則牖爾,奈爾已遷延。
遷延亦已矣,幸勿更棄捐。
蘇吉士贏了官司,叫家人送了衙役們二十兩銀子,便邀同溫仲翁、施延年、時邦臣回家飲了半日酒。次日到番禺致謝馬公,馬公告訴他說:“上官大老爺雖然清正,這寄銀押繳一案,還虧著撫台,撫台近日要尋關部的事,所以此案松了。”吉士告辭出來,到本府投了謝揭,便到烏家。
必元因廣府押令兒子回籍,雖不敢違拗,卻疑住了差人,求他轉稟,待棒瘡好了起身。又聽了昨日本府分付的話,不辦,則恐怕拖累無窮;要辦,又戀著這個庫缺,真是進退兩難。卻好吉士到來,必元接進。吉士道:“大哥昨日受屈,小侄已經出來,不好轉去求懇,心上委實不安。”必元道:“這畜生過于胡鬧,原是我求本府處治的,現在還要遞解回籍。只是溫家那邊還求大爺替我懇情,請媳婦過來,一同回去才好。”吉士道:“這個自然,但不知大哥心上怎樣的?”必元道:“那畜生一味糊塗,我自然叫他轉意。還有一事,昨日本府分付,叫我辭了庫廳,仍回本缺,還叫我將關部勒繳餉銀的冤屈通稟上司,他替我做主。我想關部何等勢焰,萬一鬧起亂子來,他們上司自然沒有什麽,原不過苦了我這小官兒。況且這五萬銀子退不出來,又離了此缺,將來拿什麽抵償人家?大爺替我想想。”
吉士道:“據侄兒想來,辦的爲是。他既當面分付,一定擔當得來。”必元猶豫未決,卻好藩司已發下文書,叫他仍回河泊所署,所有盈庫事務著石橋鹽大使謝家寶署理,仍著廣州府經曆畢清如監盤交代。這是廣府早上回明撫憲,叫必元離任才可通稟的意思;又著人監盤,更爲周密。必元見了文書,送吉士出來。那謝家寶、畢清如二人已到,一同回明關部。老赫也不介懷,只分付說:“那五萬銀子趕緊繳償。”必元應了下來,一面交代。幸得必元並未侵漁,謝家寶受了交盤,寫了實收,再進去回明關部。必元一面收拾,回本署去,請了一個老書稟商量。五六日之內,從本縣、本府、本道以及三司、督撫八套文書同日出去,屈巡撫便將關部惡迹彙成十款,與兩廣總督胡成會銜參奏。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
輿論無偏黨,癡人只自癡。
吉士回到家中,將烏必元要領回素馨的話與蕙若商量。蕙若道:“這話不但烏妹妹的哥哥不妥,恐怕我們姐姐也一定不依他。從五月回家,就吃了一口長齋,問爹爹要了玩荷亭,終日修行,那裏還肯再去?”吉士聽了,也覺心酸,說道:“我也只得告訴了你爹爹再處。”晚上在小霞房中歇宿。小霞懷著臨月身孕,很不穩便,再三勸他到小喬房中去。吉士久已有心,恐幹物議。小霞道:“怕甚麽?還有第二場官司不成?我分付丫頭們,都不許說起就是了。”吉士不知不覺的走至小喬房中。
兩人說了半夜情話,那綢繆恩愛自不必言。
明日,至溫家探望。仲翁不在家中,春才接進,至內堂拜見史氏。史氏道:“大爺連日官事辛苦,又替我家費心。我聽得前日烏家畜生吃打了,也可替我女兒報仇。又聽說要攆他回籍,不知可曾動身?”吉士道:“女婿此來,正爲著這事。昨日烏老伯曾告訴來,要領姐姐過去,一同回籍,叫女婿來這裏懇請。岳父又不在家,岳母還須與姐姐商議。”史氏道:“這事你岳父與我也曾說過,你姐姐再三不肯,立志修行。我想烏家畜生這等薄情,就去也沒有好日子過。只是你姐姐年紀太輕,後來不無抱怨。大爺原是向來見面的,不妨當面勸他,看他怎樣。”吉士便跟著史氏走進園來,到了玩荷亭,聽得木魚聲響,素馨喃喃呐呐的在那裏念經,見史氏與吉士進來,慢慢的掩了經卷,起身迎接,吉士做了一揖,素馨萬福相還。方才坐定,吉士道:“姐姐誦甚麽經卷,這等虔誠?”素馨道:“奴無從懺悔,只得仗慈雲大士救苦消災。妹丈貴人,何故忽然見面?”
史氏便將吉士的來意細述一番。吉士道:“不是做兄弟的多管閒事,因烏老伯再三叮囑,只得懇求姐姐過去,才是情理兩全的事,望姐姐看公婆金面罷。就是烏姐丈,也回心過來了,昨日見了我,很不好意思,托我致意姐姐。我這裏先替他賠禮。
你可看做兄弟的分上委屈些兒!”一頭說,走出位來,又是一揖。那素馨看見吉士這溫存體貼之性還是當年,自己撫今思昔,哀婉傷神,那香腮上淚珠潮湧。哼了半刻,才說出一句話來,道:“妹丈請尊便,奴家自有報命。”吉士亦暗暗流淚,忙同史氏出外。
丫頭擺上酒筵,春才陪著同飲。春才嫌啞吃無趣,唯要行令。史氏道:“我不會的,你們不要捉弄我。我如今再去叫上兩位姨娘來,我們五人拿牌鬥色飲酒,可好麽?”春才道:“很好。人少了沒趣,再叫了我家苗小姐來罷;他的酒量倒強。”
史氏道:“胡說!他姑夫在這裏,怎麽肯來?”春才道:“這有什麽使不得呢?我去扯他來。他不來,我今晚就不同他睡。”
史氏忙喝道:“還說癡話!”吉士正在暗笑,只見一丫頭走來,拿著一個紙包,遞與吉士道:“這是大小姐送與姑爺的,叫姑爺回去開看,便知端的。”吉士袖了。史氏問道:“大小姐可曾說什麽?”丫頭道:“小姐哭了一會,寫了字,把頭髮都全全的剪下了。”史氏等各吃一驚。史氏忙去看了,出來說道:“他已立志爲尼,大爺將這情節上複烏親家那邊罷。”吉士答應了,無情無緒的告辭回家。
至蕙若房中,將此事說明,蕙若亦爲之淚下。吉士袖中取出紙包,打開一看,卻是一縷烏雲、數行細楷,真是悲慘動人:兩小無猜,謬承寵愛,幽軒閟閣,蹀躞綢繆。既乃暴遇狂且,失身非偶。非秋扇之棄捐,非母也之不諒,孳由自作,我複何尤!年來憔悴匪人,悔恨成疾。
荷蒙良言勸諭,盛意殷拳;自審薄命紅顔,拊心有詄。
難比竇家棄婦,顧影增慚;所幸失足未遙,回頭是岸。
彼楊枝法水,雖不足以刷恥濯羞,寧不可以洗心滌慮乎?
一縷奉酬,此生已矣!
吉士與蕙若看完,欷覰良久,叫蕙若藏好,自己寫了一封備細書子,著人回復烏必元。必元自然沒法。不必細述。
過了數日,小霞生下一子。因是丁憂以前受胎,不算違制,分頭報喜,賓客盈門。因小霞坐褥,這內裏的事就委小喬暫署。
忙了幾日,洗過三,取名德生。又值烏岱雲起身,吉士親去送行,送了二百兩程儀。岱雲倒也老臉,致謝收了。回家與小霞商議替延年娶親的事,小霞道:“不過十幾天的事了,我諒來不能起身,你叫喬妹妹料理也是一樣。”吉士因去分付小喬,叫他預先籌辦。
已是黃昏時候,忽外邊傳話進來,說一個北邊人有什麽緊急事回話,吉士便叫掌燈走出。這人上前磕了頭,請過安。吉士見他約有十八九歲年紀,打扮華麗,人物秀美,疑是李府差來,便問何處來的。其人道:“祈大爺借一步說話。”吉士同至書廳,叫家人回避,那人道:“小的是關部手下人,名喚杜寵,從前受過老太爺的恩典。今大爺有一禍事,特地跑來稟明的。”吉士道:“原來就是杜二爺!家父向承照應,不知有何禍事?”杜寵道:“小的方才跟包大爺上去,大人因見府大老爺的詳文放鬆了大爺們,他要自己親提追繳,並聽著包大爺話,說那和尚與大爺相交,還要在大爺身上追還和尚。大約明日就有差來,大爺須預作準備。”吉土這一驚不小,說聲:“多謝二爺,且請少坐。”因叫家人款待,自己忙到裏邊商議。
衆人各各驚慌,並無主見。吉士叫進蘇興,與他說明此事。
蘇興道:“放著督撫在這裏,就與他打官司也不怕他,只是迅雷不及掩耳,恐怕先吃了他的眼前虧。大爺倒不如暫時躲避,他尋不到人,一定吵鬧,小的到廣府與府憲兩處,遞上呈詞,候事情平復了再請大爺回來。不知可也使得?”吉士道:“算計很妥。我只要無事,就暫躲何妨。只是家中的事,你須用心料理。申大人已轉江西藩憲,從前曾約我去看他,來往也還不到三個月,我就去投他。”蘇興道:“依小的說,還是躲近些,小的們可以不時通信;若太遠了,來回就費事了。”吉士道:“這幾個月要通甚麽信!”因將此話告訴母親等,衆人雖不舍他出門,卻也無奈。吉士分付巫雲收拾行李。蕙若等未免傷情,小喬越發淚流不止,哭道:“都是奴家累著大爺。奴原不惜以死報恩,但恐死之無益。”吉土道:“你們儘管放心,只是關部差人到來,不無吵鬧,你們須要逆來順受,第一霞妹不可多生枝節,你自己保重要緊。”三人都答應了“曉得”。
小霞又暗與蕙若、小喬商量道:“大爺是少不得女人伏侍的,可惜我們三個足小了些,跟他不得。我看喬妹妹的也雲相貌也好,做人也伶俐,又是一雙大腳,可以扮做小子跟隨。喬妹妹那邊沒人,我派楚腰來伺候罷。”小喬道:“姐姐料理的是,我們就叫他來打扮起來。”吉士在外面分付一番,派蘇邦、阿青、阿旺跟隨;蘇邦經手之事,交他兒子阿榮暫管。這杜寵走上磕頭,說道:“小的此番走漏機密,料想難進海關,求大爺收用,途中伏侍。”吉士自然應允。轉身進來,行李已經發出。那也雲已打扮停妥,小喬將他鬢髮攏起,穿著主子的寶藍綿紗袍,元青羽緞一鬥珠皮馬褂,戴上帽,穿著靴,上前磕頭。
吉士一見大怒,說道:“我還沒有出門,什麽野小子,擅敢闖人中門,快磝出去叫蘇興捆打!”小霞倒笑將起來。
蕙若說明原故,吉士才歡喜致謝。因拜別了母親,衆人含淚送至二門,發杠上轎,叫開城門,下船而去。
家裏姊妹們一夜何曾合眼。天明起來,蘇興分付伍福把大門關上,人都從側門出入。到了午後,海關差人到來,就是鄭忠、李信兩個。蘇興請他坐下。二人說:“快請蘇爺相見,有事相商。”蘇興道:“家主已於前日出門。
探望江西申大人去了。二位有何見諭?”鄭忠即向身邊摸出牌票,遞與蘇興看,說道:“你大爺既不在家,這事叫我們怎麽回復?”蘇興見票上有蘇芳、施延年、溫仲翁三人名字,假意吃驚道:“原來有此異事!這事已經府大老爺問明的了,如何又提審起來?但是官差吏差,來人不差,大爺雖不在家,我去稟明太太,也須備點兒薄禮奉酬。”忙分付備飯,自己轉了一轉,仍舊出來,說道:“家太太說,都要候大爺回家定奪。
這二十兩銀子送與二位折茶,莫嫌輕褻。”二人道:“這點禮兒,第二家一定不妥,但我們與你先老爺舊交,不敢計較。你須著人趕你大爺回家酌辦。這事不是當頑的!我們二三日內提齊了人,你大爺不回,就來請你。”蘇興連忙答應。二人去了。
到施家、溫家,也不過得些銀子回轅。
次日,當堂回明:“蘇芳現往江西未回,溫仲翁患病,施延年已帶到伺候。”老赫大怒,將二人各打二十,添差王行、茹虎,分付務要一個個拿來。此時蘇興已約齊施、溫二家,在廣府遞了呈子。得了關部消息,曉得定有一番大鬧,將廳房細巧物件收過,于衆家人中選了一個名盛勇,許他一百兩銀子,替蘇興到海關伺候。叫衆人小心照應,自己再至廣府叫喊。
少停,差人到來。那鄭、李二人還不大發揮,只坐著喊疼。
這王行、茹虎瘋狗一般的叫駡,見沒人理他,帶了七八個副役各處搜尋,打掉了許多屏風桌椅,一直湧至上房。
各房搜到,並無蘇芳影子,不過偷一點兒零碎東西。回轉廳堂,查問管事家人,盛勇道:“我們大爺探親去了,難道預先曉得有這樣事麽?人家也有個內外,你們靠著關部的勢,亂闖胡行,打搶物件,這裏不放著督撫麽,可也有個王法!我便是管事的總爺,你咬了我的□□去?”王行大怒,拍面一掌,忙喝副役鎖祝又叫人到對門,把施延年鎖來,坐在廳上數黑道白,只想詐銀。
這蘇興在廣府伺候知府升堂,又得了家中打鬧的備細,因至宅門叫喊。上官老爺叫進,分付道:“我昨日看了呈詞,自有道理,怎麽你這等胡鬧?”蘇興連忙叩頭泣稟道:“小的主人不在家中,現在家中被海關差役十數人打鬧,辱及閨房。小的情極喊冤,求大老爺可憐搭救,扶弱除強。”上官老爺氣得暴跳如雷,忙叫擺道,蘇興跟著,到了豪賢街蘇家門首下轎。
那幾個差人見一位官府進來,卻認得是本府,忙立起身來,上官老爺分付一個個拿祝叫蘇興領路,前後看了情形出來,坐在當街,叫:“把這幾個虎役帶上!”那王行、茹虎磕頭道:“小的是上命差遣追繳稅餉拿問,現有朱票在此。”上官老爺取來看了一看,冷笑道:“你這幾個大膽的奴才!這事本府已從公審結,你們無故打搶人家,穿房入戶,成什麽規矩!這裏又非洋商稅戶,關部怎好出票拿人?要地方官何用?扯下去打!”
茹虎道:“大老爺也不要太高興了,小的是海關差頭,須不屬大老爺該管,打了恐怕揭不下來!”上官老爺大怒道:“這廣州府的人,我管不得了?”連籤筒倒將下來,二人各打四十,分付取頭號大枷枷在這裏示衆,又叫鄭忠、李信上去,也要打他。這裏伍福跪上去求道:“小的是蘇家管門家人。這鄭忠、李信二人,不但沒有打鬧,也並沒有開口,都是那兩個領著衆人打搶的。大老爺是個青天,小的不敢撒謊。”上官老爺分付:“暫且饒了。借你兩個奴才的口,回復你們大人:這張票子我親送到督撫上頭去回銷罷。”又喝他二人開了延年、盛勇的鎖,分付道:“這事我已審斷結案,並無偏袒,海關再有差來,你們只管扭解前來,我替你處治。”二人謝了下去。又將衆役各打三十磝下。又叫地方過來,分付道:“怎麽你們有事不報我?
暫且饒打,好好的將兩名枷犯看管,倘若走脫,二罪俱發。”
地方答應下去。蘇興上前磕頭,上官老爺叫他收拾了打壞傢夥,補了呈詞,然後打轎回府。
那鄭忠、李信回轅稟明,老赫勃然大怒,便叫上包進才來,要辦上官知府。包進才畢竟乖覺,回道:“小的想來,一個知府,他怎敢這等大膽無情,內中定有原故。他說票子要呈督撫回銷,這擅用關防印信滋擾民間,也還算不得什麽大事,恐怕督撫已經拿著我們的訛頭參奏了,他靠著督撫才敢這樣。”老赫一聽此話,毛骨悚然,便說道:“此事暫且按下,你細細著人打聽,回來再議。”那進才果然能幹,數日之間已打聽明白,如此如彼的回明老赫,又稟道:“聽事的回來說,今日接到緊報,潮州已被大光王和尚占住了。這和尚就是摩刺;現在封了四個王妃。這事再鬧起來,一發不妥。”老赫大驚,忙分付:“且將從前押繳餉稅這宗案卷燒了,關稅減去加二,不許勒索陋規,靜候恩旨。”可笑老赫,這幾日灑色不能解憂,昏昏悶悶的過去。包進才也計無可施,只著人趕緊進京打點,忙亂之中,也就不管杜寵逃走之事了。
這杜寵跟著吉士,主仆六人過了佛山,望韶關進發。
船家稟說:“目下盜賊橫行,夜裏不能走路。”吉士因要趕緊回轉,叫他日夜趲行。船家不敢回拗。第二日晚上,相近清遠峽地方,吉士已與也雲安睡,蘇邦、阿旺睡在頭艙,阿青、杜寵卻在梢上。船上水手有一老龍三,唱得好《夜行歌》,衆人叫他唱曲,那蘇州三一頭搖櫓,唱道:天上星多月勿子介明,池裏魚多水勿子介渾,朝裏官多站勿子介下,姐姐家郎多記勿子介清。
衆人贊好。老三又唱道:
和尚尼姑睡一床,掀烘六十四幹他娘。一個小沙彌走來,揭起帳子忙問道:“男師父、女師父,搭故個小師父,你三家頭來哩做啥法事?”和尚說:“我們是水陸兼行做道場。”
衆人正在稱讚,忽地喊聲大起,許多小船搶上船來,傷了一名水手,搶進官艙。船家下水逃走。嚇得吉士與也雲緊緊摟住,不敢放聲。那強盜醉翁之意不在酒,搶劫一空而去,卻未殺人。天明起來,蘇邦回道:“大爺方才出門,又遭此變,江西是去不成了,不如且在左近尋一個人家暫住,著人回去取了路費,再商量罷。”吉土道:“這話極是。你且上去尋房子。”
蘇邦去了不到一個時辰,下船稟道:“離這裏有二裏多路,一家子姓卞,是個半耕半讀的鄉民,房子頗多。小的告訴了他,他一諾無辭,現在這裏伺候。但鄉間雇不出好轎子,只雇了兩個竹兜,大爺與雲姑胡亂坐坐罷。”吉士即便起身。可憐主仆六人,只剩幾副鋪蓋。
進得村來,至卞家坐下,也雲脫下手上金鐲,暗暗遞與吉士,吉士便叫蘇邦前去換銀。那姓卞的上前磕頭,吉士慌忙扶起。那老人說:“大爺還不曉得,鄉間並無錢店,況這金子,那裏去換?大爺要什麽使用,小人家裏應著,大爺再補還不遲。”
吉士舉手稱謝,因借銀二十兩,發了些腳錢。蘇邦附船回去,余銀交阿青零用。這姓卞的極其恭敬,領吉士至三間一明二暗的書房安歇,殺雞爲黍,送上早飯,自己小心伺候。吉士過意不去,叫他上前,問道:“足下尊名?日後定當補報。”主人道:“小人卞明,向來受過大人恩典,今幸大爺光顧,只恐供給不足,怎說一個報字!”吉士駭然道:“你我並未識面,怎說有恩?不要認錯了。”卞明道:“小人家世,耕讀爲生,卻有五十畝草田,坐落花縣。前老爺手裏將田押銀二百兩,因連年歲歉,本利無償,今春蒙大爺恩免。小人打算,今冬送本銀進城,不意中得遇大爺,小人不勝欣喜。”吉士道:“那從前之事,已經丟開的了,如今在這裏打擾,也須開個細帳,我日後算還,你小人家那裏擱得住我們大嚼。”卞明道:“這個再也不敢!”到了晚上,卞明請至裏邊,備了酒席,並叫妻女行酒。
吉士再三謝了,扯卞明旁坐,叫也雲執壺。飲了一會,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走來,卞明叫他上前作揖。吉士扶住問道:“此位是誰?”卞明道:“是小人兒子卞璧,字如玉。去年僥幸進學,今歲還從先生讀書。”吉士道:“原來就是令郎。相貌端方,一定天姿聰浚”即扯他一同坐下。席間問他經史詩賦之類,如玉應對如流,吉士自愧不及。席散之後,攜手同至前面書房,問他道:“世兄高材,埋沒村野,弟欲屈世兄到舍一同讀書,未知允否?”如玉笑道:“古來名人輩出,大約膏粱紈袴者居於城市,逸才碩德者處於山林。晚生雖屬童牙,頗以古人自許,大爺請自尊便,斷斷不敢隨行。”吉士也笑道:“這說話不無太迂了。從古名人,斷無城市、山林之別,況那有名的英賢傑士,何嘗不起于山林,終於廊廟呢?”如玉道:“顯於廊廟,自是讀書人本分之事,但亦未聞有終於城市的名公。”吉士道:“我難道要你困守廣州城中不成?不過賞奇析疑,聊盡觀摩之益耳。還有一事請教:前日有幾個朋友起了鮮荔枝詩社,卻都做得不佳,不知可好賜教否?”如玉道:“晚生困于書史,最不善詩,既荷命題,自當勉賦。”因迅筆疾書道:嶺梅閑後獨爭榮,細膩精神自品評。
莫笑山林無結果,要他領袖壓群英。
吉士看完道:“詩以言志,世兄將來定不作第二人想矣。
書法勁秀,真是華國之才!”如玉謙遜了幾句,告辭進去。
次日,吉士又到書館中去候他的先生,看他制藝。這先生乃塊然一物,是個半瓶醋的秀才。那如玉近作並皆古茂雄健,吉士贊不絕聲。轉來,請卞明相見,說道:“令郎高才蓋世,定當破壁而飛。有一胞妹,與令郎同庚,意欲附爲婚姻,不知可能俯就?”卞明慌忙作揖道:“大爺此話折殺小人!小人是個村民,怎敢仰扳豪貴?大爺萬萬不可提起,恐惹人恥笑,壞了大爺的名頭。”吉士道:“我意已決,老伯不必過謙。”卞明推脫再三,只得允了,議定來年行聘。又叫如玉回來,重敘親禮。吉士住了三日,望不見蘇邦到來,心中納悶,叫阿旺在家看守,主奴四人曠野閑步。木葉漸脫,草色半萎,蕭颯西風,豁入懷抱。吉士心中想道:“虧了這班強盜,便宜我得了一個妹夫,將來不在李翰林之下,也算完我一樁心事,可以告無罪于先人。但是我的功名未知可能成就,若要像卞如玉的才調,我是青衿沒世的了。”又想道:“我要功名做什麽?若能安分守家,天天與姐妹們陶情詩酒,也就算萬戶侯不易之樂了。只是家中未知鬧得怎樣了?”一頭想,不覺走有數裏之遙,有點兒腿酸,攜著也雲在路傍小坐。那邊路上有十數騎馬,按轡徐行,見了吉士等,一個跳下馬來問道:“爺從那裏來,到那裏去?還是習文呢,還是習武?”阿青道:“我們大爺是省中有名的貢生,不曉得武的。”那衆人聽說,都下馬走向前來,將吉士、也雲、杜寵三人橫拖漫曳抱上馬去,說:“家主相請。”
阿青上前搶奪,披衆人鞭梢打開,飛騎而去。
第十八回
袁侍郎查封粵海胡制憲退守循州
黃金白玉訝多資,乾沒獨居奇。沈速香濃,葡萄酒醉,錦帳擁嬌姿。一封丹詔從天下,臣罪果奚辭。珠寶條封,花容鎖禁,獨自淚流時。
漏下羽書傳,滿目塵煙。腰弓插箭跨花韉,笳鼓聲聲都慘淡,烽火連天。賊勢漫綿延,早著鞭先。貔貅一萬命都捐,無定河邊抛白骨,夢到嬋娟。
卻說吉士被遊騎挾持上馬,如飛前行,大叫“救命”。
那騎兵說道:“先生不須著急,我們奉主公之命招賢納士,特來請你的,只要你不是假秀才,有些真才實學,還是有許多好處。”倏忽之間,已馳去百餘裏。途中吃些乾糧,一日一夜,早至一個山頭:雄關壁立、戈甲如林。那騎兵報了進去,即有頂冠束帶二人出來接進。延他坐下,說道:“請問三位尊姓大名?”吉士驚喘甫定,答道:“小生姓蘇名芳,廣州人氏。這兩個都是小價。不知閣下何故見招?還要請教姓名,尊官現居何職?”那人道:“俺豐樂長麾下鎮北將軍王大海、褚虎兩個便是。俺主公思賢若渴,遠辟旁求。兵卒們不知,累先生受驚了。”因喚左右備酒壓驚。吉士方知被陸豐的強盜人拿住,心上害怕起來,只得推諉道:“小生一介庸愚,並不足以當賢士之譽,求將軍放還故土,別選賢良,誠恐保舉非人,累將軍受不是。”王大海道:“那些說嘴的書生倒是一竅不通的,先生這等謙抑,一定是個真才。”即分付:“備轎伺候,我親送先生前去。”此時姚霍武已得了甲子城。那潮鎮總兵官鍾毓領了五千人馬前來救援,馮剛抵敵不住,閉門堅守。後來軍門嶺秦述明、曹志仁聞得霍武、馮剛成了基業,全夥歸降。
遯庵將述明妹子紹英選人宮中,與霍武做了夫人,自己領了呂又逵、秦述明等前去救應,殺退了鍾毓。卻好摩刺輕舟襲了潮州,自號“大光王”。鍾毓進退兩難,只得權入嘉應州死守。幸得摩刺得了潮州,心滿意足,立了四宮八院,日夕飲酒漁色,將四個徒弟封爲護法,八個勇悍頭目封做將軍,並不理論兵事。遯庵殺退鍾毓,便叫秦述明等把守,自己斂甲而回,與霍武商量道:“鍾毓自守不暇,東路可以無虞,但恐督、提兩標兵到,須要加緊預防。”卻好騎兵報說:“王將軍親送賢士到來。”霍武大喜,便命叫遯庵接。
須臾,吉士進署,也雲、杜寵緊緊跟隨。吉士知道是位大王,忙向前叩見。霍武答禮相還,於左邊另設一座,請他坐下,遯庵等右邊相陪。王大海道了姓名,霍武道:“姚某系東萊武士,不識斯文,今蘇先生惠然遠臨,何以教我?”吉士道:“小生乃幼愚下士,並無點點才能,偶至郊外閑行,被麾下拿祝倘蒙不加死罪,伏乞放還省會,沒齒沾恩。”霍武道:“原來蘇先生祖住省城。有位洋商蘇老爺諱萬魁的,可也認得否?”吉士站起說道:“這就是先父,於今春正月身故的。”
霍武忙出位再拜,道:“原來是恩人之子!不料令尊已經作古,姚某報恩何時?”言畢,潸然淚下。吉士亦再拜扶住,說道:“不知將軍因何認得家父?”霍武便將省城流落,蒙恩周濟之事說了。又問道:“江蘇李匠山先生想也認得的了?”吉士道:“這是敝業師,又是太親家,前年回去的。舍妹丈已入詞林,看來不能再到廣省了。”因觸著了匠山來信,亟問道:“將軍尊諱可是霍武嗎?”霍武道:“正是,令尊想曾道來?”吉士道:“先父雖未提明,先生卻有信到。”因將匠山來書讀與他聽。霍武歎息道:“我哥哥規勸如此,是我負他,將來何以見哥哥之面!”衆人齊勸道:“主公暫時躲避,倘蒙恩赦,原可報效朝廷,不須多慮。”霍武忙叫備酒款待。又問道:“先生安富尊榮,爲何忽有郊外鬧遊之興?”吉士便將家中之事告訴他。霍武大怒道:“何物赫關部擅敢如此橫行!我這裏提一旅之師,將他首級抓來,與恩人報仇雪恨!”遯庵道:“主公不必著惱,關部舞弊婪贓,朝廷自有國法。蘇先生諒來不能久居於此,我們且著探卒往省中打聽,好送先生回家。”霍武說:“是。”即分付能事探卒飛騎兼行,限四日回話。酒宴散後,送入公館安歇。供應豐美,鋪設華麗,又送四名營女伏侍,兩員武弁把門。從遯庵、馮剛起首,一個個輪流請酒。
過了四日,探卒早已回報,說:“蘇府並無事情,海關現已聽參,不過旨意未下。提督任恪已從海道攻打潮州,勝負未定。總督各處調兵,大約新正必有一番廝殺。”吉士聽了,一面告辭。霍武料留不住,親自率領衆將在長亭餞行。姚霍武把盞道:“先生此去,儘管放心。倘有親友之中可以代姚某請命朝廷、赦其死罪者,萬望鼎力吹噓,姚某終身感戴。”吉土連聲答應。霍武又將四隻大箱交代,說道:“些小贐儀,尚祈笑納。”吉士不敢不受。霍武飭令戚光祖、韓普:“護送過了旱路,回來就協守嶺頭,明春再候調遣。”吉士拜辭而去,一路直到平山,才辭了兩人,下船上剩從避難出門,屈指四旬光景,家中因得了阿旺、阿青之信,合宅憂疑。這日忽然到家,真個喜從天降。施延年已經娶親,夫婦同來拜見,各親友亦來問安。晚上打開霍武所贈箱子,都是黃白之物,何止百倍於前。正是:一飯千金何足數,受恩深處最關情。
赫廣大自從被參,終日悶悶不樂,臘月初旬,阿錢生下兒子,稍覺開懷。忽報:“碼頭到了兩位欽差、各省官員都于天字碼頭接候,請大人快快接旨。”老赫擺道前去。
到了驛亭,兩位欽差已經上岸,南面而立,各官都行九叩頭禮,俯伏聽宣。欽差高捧詔書開讀:奉上諭:國家設立督撫,所以協文武、總方略也;設立監督,所以裕國課、惠商民也。前據粵海關監督赫廣大奏稱,洋匪撤行,以致商賈不通,稅餉缺額。已著該部傳旨,申飭督撫,並諭赫廣大不得藉端推諉,旋據總督胡成、巡撫屈強、監督赫廣大,各以惠州沿海各口有姚霍武等騷擾等事奏聞,是督撫失於撫馭也。胡成蒞任未久,姑從寬,革職留任;屈強著降三級,改補惠、潮兵備道,戴罪立功;所有巡撫關防,交藩司潘進署理,候朕簡放。
又據屈強參奏赫廣大蠹國殃民十款。屈強向來清慎,此奏諒非無據。赫廣大系功勳之後,素無樹立,朕從優錄用,乃肆無忌憚如此,深負朕恩。著即革職解任,交使臣工部侍郎袁修、掌河南道監察禦史李垣從公審辦,並將赫廣大署中抄查,訊取婪贓惡迹。其監督關防,著臬司廉明兼署。旨到之日,各欽尊施行。各官三呼謝恩已畢。欽差分付:“將赫廣大拿下,著南韶道木庸看管。”胡總督率同潘布政、廉按察、首府、首縣及在省各官,往關部署中。欽差、總督正坐,司、道旁坐。先將摺內有名家人包進才,馬伯樂、王信、蔔良等鎖住,後將老赫的夫人、小姐,姬妾、丫頭們等趕至兩間空房鎖好。南海縣把守後門,番禺縣把守二門,各院各門都有委員把祝分付廣州府率領花縣、新會縣,帶了番役,細意抄查。約兩個時辰,一一報數,欽差李大人提筆登記:漢玉吉祥如意四柄闐玉吉祥如意六柄漢玉二尺長觀音一尊赤玉徑一尺六寸盤一個翠玉徑二尺盤三個漢玉拱壁玩器雜挂共一百二十四件翠玉手玩雜□共二百五十二件玉帶八十四圍明珠手釧二串寶石手釧廿二串翠玉花瓶四個自鳴鍾廿八座洋表大小一百八十二個洋玻璃屏廿四架洋玻璃床十六張洋玻璃燈一百二十對各色玻璃燈一百八十對四寸厚水晶桌一張四寸厚水晶椅八把洋玻璃挂屏一百零四件大紅、大青,元青哆囉呢各八百板大紅、大青、元青羽毛緞各八百板大紅、大青、元青、嗶吱各四百板賀蘭羽毛布各色一千匹泥金孔雀裘二套紫貂裘十四件天馬皮裘廿四件猞猁猻裘十二件海龍裘十八件元狐裘廿八件銀鼠裘四十八件灰鼠裘廿八件珍珠皮裘黑白八十四件雜皮男女衣服共八百六十四件男女衣服共五千一百十三件錦緞、大呢、被褥共一千二百十二床南緞、杭綢、紗羅共一千八百二十卷貂鼠皮五十八張海虎皮三十張銀、灰鼠皮各八百張洋毯、氆氌、地氈共四百十八鋪龍眼珠二顆油珠共五斤十二兩赤金盤六個赤金酒壺十二把赤金大小杯共八十個玉杯大小四十個洋玻璃盞大小八十個赤金狀元及第筆錠、如意,及各樣果式賞玩共一千二百件赤金四萬二千零十二兩銀盤十二個銀壺廿四把銀盃大小八百個白銀五十二萬二千一百零三兩珠首飾四百五十件金首飾六百十二件銀首飾二千五百件紫檀、花梨、香楠桌椅共五百八十二張大錢二千零四挂金花邊錢一千八百零三圓花邊錢四萬二千零八圓白玉美人溺壺一個銀溺壺十八個欽差一一將印條封好。清查稅餉,共虧空一百六十四萬零四百兩零一錢六分五厘。番禺縣辦了公館,請二位欽差安歇。
廣州府出了票子,拘集欽案有名人等細細審問。
所參系是實迹,如何不真?卻都做到包進才四個家人身上去,老赫擬了個“酒色糊塗,不能約束下人,以致商民受累。
其所虧稅項,請將家私抵償;尚有不敷,應於本籍查封湊數”,題奏上去,皇上恩德如天,軫念舊臣,即將包進才四人正法,赫廣大著看守祖宗墳墓,改過自新。此是後話,不提。
當日,兩欽差審辦停妥。那李禦史便對袁侍郎說道:“晚生有個親戚在此,前日出京之時,家父曾分付晚生探望,今公事辦完,晚生意欲前去,未知大人以爲好否?”袁侍郎道:“不知老先生有甚令親,是何姓名?”李禦史道:“昨日在這裏候質的貢生蘇芳,就是晚生的妻舅。從前晚生未遇之時,家父在他家教讀,定下親事,卻還沒有過禮。
家父命晚生帶了些聘禮來。複旨之後,大約來年乞假歸娶的光景。”袁侍郎道:“這是極該去的了。不知可容老夫爲媒,吃杯喜酒?”李禦史道:“若得大人寵光,晚生就此代舍親叩謝。晚生今日先去拜過,明日就煩大人攜帶聘禮過去,後日起程。”說畢,出位打恭。袁侍郎忙扶住,笑道:“此禮爲尊大人面設,小弟不敢回禮了。老先生快去了,回來同去領藩署、撫軍之盛情。”李垣紅著臉,忙分付從人打道,往蘇府而來。
原來李匠山之子垣,以庶常不到三年,散館授了編修,本年保送禦史,先致河南道,又轉了掌道禦史。皇上見其英英露爽,豐骨不凡,特命與袁侍郎辦了粵海關一案的。
當下來到蘇家,早有號房報知吉士。吉士預備了酒席,一切鋪墊,半吉半素。家人投進帖子,吉士接進中堂。李禦史分付將一切圍綢、紅墊、桌圍等撤下,然後兩人行禮。
吉士道:“小弟不知欽差大人就是老姐丈,有失迎迓。”
李禦史道:“小弟因聖命在身來遲,恕罪。昨日在公館,又多多得罪大哥。”吉士道:“好說。這是朝廷的法度,蒙老姐丈留情,小弟知感不盡。”便站起身來,請過先生、師母的安。
李禦史也立起身,答了康健,便請岳母大人拜見。
須臾,毛氏出來,跟擁著許多丫頭、婦女。李禦史拜了四拜,毛氏只受了半禮,緩步進內。李禦史即換了素服,到萬魁靈前展拜一番,然後入席飲酒。席間,李禦史說起:“父親分付送聘禮過來,因欽限緊急,明日即著人送來。敦請袁大人爲媒,與令岳丈溫太親台共是兩位。明冬定當乞假歸娶。”吉士一一應允。
又有家人報說:“南、番二縣地方官特來伺候。”李禦史忙告辭出去,著實謙遜,再三請兩縣回衙;吉士亦打恭代謝,兩縣方才稟辭而去。李禦史又到溫家,請了媒人溫仲翁,辭謝說在蘇府拱候,然後回公館中,同至潘大人署中赴宴。
次早,吉士分付蘇興辦理一切,自己乘轎至公館中,投了一個稟揭,一個拜帖。兩位欽差請進,留茶敘話。告辭回來,溫仲翁已到。午後,袁大人擺了全副職事,擡著八人大轎,辭了護送的文武官,來至蘇府。這裏一切從吉,鼓樂笙歌接進來。
聘禮不過是珠冠一頂、玉帶全圍、朝衣一裘、金釵十二事、宮緞十二表裏、彩緞百端、宮花八對,還有一樣稀罕之物,是別人家沒有的:一個黃緞袱中包著五品宜人之誥命供在當中。慌得吉士忙擺起香案,請母親妹子濃妝了,叫下人回避,同到廳中叩了九個頭,方才收進:一面款待媒人。戲子參了場,遞了手本,袁侍郎點了半本《滿床笏》。酒過三巡,即起身告別,說道:“學生與令妹丈蒙上官知府邀往越秀山看梅,勞他久候了。”吉士不敢再留,送出,袁侍郎前呼後擁而去。回聘之禮自然豐厚。
到了次日,吉士又備了兩副下程,在碼頭伺候。直到下午,二欽差上船,吉士投帖送進。袁侍郎只受了米、炭、酒、腿四色,李禦史全受了。又請至自己座船,敘了一會閒話。吉士叫家人回避,那跟李禦史的也各走開,吉士將匠山春間的書信及自己劫至陸豐、姚霍武所托的說話告訴一遍。李禦史大驚道:“原來有此異事!小弟謹領在心,回京與家君面商。”此時送欽差的文武官員層層擁擠,吉士連忙告退,欽差點鼓開船。
吉士回家,過了一夜,又到南、番兩縣謝步,又至廣府遞了稟揭,謝他從前處治海關差役之情。那上官知府忽然傳見,賜坐待茶,說道:“前日你不在家,我替你處治那些虎役還枷在那邊,既是赫公去了,你叫家人前來遞張呈子,從寬放了他罷。”吉士忙打恭應諾出來。這是上官知府教他做個人情,庶後來不致仇恨的意思。天下那裏有這等細密周匝的好官。吉士果然叫人進呈釋放,兩個差人還來致謝了一番。
正值歲暮,各莊頭都來納租算賬,蘇邦不得空閒。吉士分付阿旺帶了書子,齎了厚禮,至清遠卞家致謝。書上敘明自己回來的話,再訂婚約,並囑如玉來春進城讀書。
阿旺去了。又分付蘇興料理分送各衙門、各家年禮:“今年須添上廣府一份,南海主簿苗爺一份,時家一份。”蘇興答應了。吉士進內,小霞將小子應娶、丫頭應嫁配合的單子呈看。
吉士只將巫雲名字除了,說:“且不要慌。”小霞道:“他原不肯出去呢。這回我就明白了。”吉士笑了一笑,將德生引逗了一回。丫頭來說:“蘇元的歸宗兒子蘇複,今春進京弄了一個什麽官了,如今領了憑到家,明春上任。他媽領著,要進來與太太、大爺及奶奶磕頭。”吉士便叫:“傳進來,待我瞧瞧。”
果然,蘇元家的領著三十多歲一個人進來,吉士站起。那蘇複不敢上前,就在簷底下磕了三個頭。吉士道:“你捐了什麽官,選在何處,幾時起身?”蘇複回道:“門下蒙主人恩典,由關隴地震續例捐納正九職銜,選了江蘇常州荊溪縣管糧主簿,於明年三月起身。”他媽說道:“趁施奶奶、烏奶奶在此,還不快磕頭麽!我同你見太太、大奶奶去。”蘇複不敢正視,又朝上磕頭。慌得小霞、小喬都福了兩福,對蘇元家的說道:“老嬤,恭喜。”蘇元家的說道:“都靠著大爺、奶奶們的福。”
說畢,領著他到那邊去了。
語休煩絮,不覺的臘盡春回。胡總制打聽得任提督在潮未獲全勝,自己調齊各路人馬,共是一萬五千,帶了本標中軍巴布、總兵官常勇、樊瑞林、參將高寶光、和眘,並二十餘員偏將。那碣石新任副將錢烈,從海上回省,因失了自己的汛地,請爲前部先鋒。由省中祭旗起身,各文武官叩送。
不日,到了鵝埠紮祝嶺上守將王大海等已得消息,一面飛騎請救,一面留戚光祖守關,三人點了一千五百人馬,下關迎敵。褚虎拍馬當先,這錢烈持槍接住,戰有三十餘合,不分勝負。王大海便來助陣。這巴布要在本官面前逞能,忙搖大斧出戰,罵道:“什麽草寇,這等放肆!總督大人在此,還不下馬受縛!”王大海也不回言,一槍刺過,巴布輕輕的隔過一邊,舉斧便砍。原來巴布英勇無敵,王大海那裏是他對手?八九合之中,早已招架不祝韓普舉刀上前,高寶光又已接祝胡總督揮兵大進,樊瑞林等一湧前來,褚虎等抵擋不住,敗陣逃回。胡總督分付攻關,那關上火炮、擂石一齊打下,只得退下安營,飲酒慶賀。
王大海敗了一陣,回關商議道:“我們衆寡不敵,救兵又不見來,須要日夜小心把守。”三人道:“正是。前日去討救兵,今日也該來了。快再著飛騎前去催促,此關一失,大事全休了。”四人輪流巡守。次日不敢下山,由他辱駡。
至明日午後,探卒報道:“主公親同軍師督兵到來;先鋒呂將軍、秦將軍已到嶺頭了。”原來,白遯庵曉得總督親來,必有能征慣戰之將,因調何武去甲子城,喚秦述明來軍前聽用,所以遲了兩天。王大海等聞此番主公親來督戰,踴躍歡呼,士氣百倍,一路迎接霍武等進關。拜見過了,訴說前日交兵,折了四百餘人馬。霍武道:“勝負兵家常事,兄弟們不必介懷。
明日下關再戰一陣,看他如何用兵,再請軍師出計。”次日,霍武分付開關,八千兵馬沖下關來,擺齊隊伍,兩陣對圓,胡總督望見豐樂長旗號,便分付道:“這賊親自到來,省我們費力,衆將須要努力擒拿。”語猶未畢,常勇、和眘兩員將官飛馬而出,直取中軍,這裏呂又逵、楊大鶴接住廝殺!馮剛提戟助戰,樊瑞林挺槍接祝六人捉對鏖鬥,甚是好看。胡總督對巴布說道:“今日中軍何故不肯上前?”巴佈道:“擒賊不擒王,有何用處?大人不必心慌。”那白遯庵看見來將勇猛,陣法整齊,急暗遣褚虎,王大海、戚光祖三將,領著本關兵馬轉至胡總督陣後殺進。霍武看六人廝殺,正在看得高興,不料錢烈聽了總督鈞語,要見頭功,斜刺裏一條槍雪白般的颼地飛至。
霍武會者不忙,將刀掠過,喝道:“潑賊,敢來送死麽!”
便劈頭一刀,如泰山壓頂的下來。錢烈那裏招架得住?四五合之中,霍武賣個破綻,讓他一槍刺入,順手欄腰一刀,揮爲兩段。胡總督吃了一驚。那巴布舉斧躍出,霍武正要斬他,秦述明早舉棒接祝霍武殺得性起,便舉大刀,望胡總督中軍砍來,高寶光急持槍招架,刀到處,槍桿折爲兩截,斬下高寶光一隻腿來並一匹戰馬。胡總督大驚,回馬便走,幸得十數員偏將湧上。霍武奮起神威,背砍尖挑,紛紛落馬。那王大海等已從後邊殺至。巴布等恐怕中軍有失,各拖兵器敗走,這裏拼力追來,直至十數裏才祝胡總督收拾敗兵,失了兩員將官、十數員偏將、四千餘兵,心中納悶,說道:“這賊這等梟勇,怎能一時殄滅?”巴布稟道:“大人不必心焦,明日小將用詐敗之計擒他便了。今日這員賊將,已是要敗下去了,因誤中他前後夾攻之計,恐怕大人有失,小將只得退回的。”胡總督道:“全仗中軍英武,成功之後,自當專摺奏聞。”巴布謝了。
各將就營安歇,巴布只在中軍侍寢。
到了三更天氣,誰料白遯庵已分八枝人馬四面殺進,把火球、火箭等物雨點般射來。各營於夢中驚醒,那火已綿延著起,人不及披甲、馬不及放鞍,四散逃命。巴布保著胡成,奮勇殺出火叢。當頭遇著呂又逵,十數合之中,又逵招架不住,馮剛拍馬來幫。巴布怎敢戀戰,保著胡成,左遮右攔,且戰且走,又遇秦述明,殺了一陣,才上大路。
那燒殘人馬漸漸攏來,查點處,又不見了和眘一員正將,馬步軍兵剩不上三千,只得退往惠州保守,再調兵馬復仇。
這裏霍武等大獲全勝,活捉了和瑯回關。打聽得胡成已回惠州,便叫秦述明協同王大海等守關,自領衆人回陸豐而去,和瑯發往軟禁。
且看下回。
第十九回
花燈娃孽障甥館筆生涯
百座鼇山鱗比開,笙歌一夕沸樓臺。
指揮海國供蹂躪,點綴春宵費剪裁。
金屋已隨朝菌盡,玉人猶抱夜珠來。
憐他十五年嬌小,萬古沈冤化劫灰。
識得之無最少年,筆床自愜性中天。
恰當明月稱三五,便覺清吟有萬千。
濁浪不堪舒蜀錦,光風差可拂蠻箋。
卞生詞巧溫生拙,青眼何須泣涕漣。
蘇吉士到了新年,便著人下鄉迎接如玉到省,他父親來信,定於二十四日行聘,二十六日送如玉上來。吉士每日到各家賀節。這日到時邦臣家,再三留坐,飲至夜深,邦臣告訴說:“隔壁竹家,因去年吃了官司,後來中黃遞解回籍,弄得寸草無存。理黃於年底躲賬潛逃,不知去向。
他娘子茹氏十分苦楚,噙著眼淚央告晚生,要見大爺一面,不知可肯賜光?”吉士道:“這茹氏有恩於我,耿耿在心,只是我到他家,外觀不雅。”邦臣道:“大爺若肯過去,這卻不妨,晚生家的後門與他家後門緊緊靠著,只要從裏邊過去,斷無人知道的。”吉士應允,便分付慶鶴回家報說,今晚不得回來,在時相公家過夜。慶鶴去了,單留祥琴、笥書伺候。
又飲了一回,酒已酣足,邦臣已送信與茹氏。這茹氏從丈夫去後,家中並無所遺,門前幾間房子,因欠了房錢,房主已另招人住下,單剩這一間內房、半間廂房,從後門出入。虧得時順姐滿月回家,予他兩圓花邊錢,苦苦的兩餐度日。這新年時節,只穿著一件舊綢夾襖,一個元色布背心,一條黑絹舊裙子,餘外,都在典當之中。聽得吉士過來看他,忙把房中收拾乾淨,燒了一盆水,上下洗澡一番,再整烏雲,重勻嬌面。只是家中再也討不出一杯酒、一根菜來,況且敝衣舊襖,總非追歡索笑之妝;破被寒衾,又豈擁翠偎紅之具。
正在挑燈流淚,默喚奈何,聽得門環敲響,忙忙拭淚,移步開門。那吉士也不帶人,也不掌燈,驀地走進。茹氏將門閂上,同至房中,請吉土坐了,磕下頭去。吉士忙攙他起來。茹氏倒在懷中哭訴道:“拙夫自作自受,不必管他。奴家蒙大爺收用,也算意外姻緣,大爺爲何抛撇了?雖則奴家醜陋,大爺還要憐念奴的一片熱心、一番苦楚。”吉士忙替他揩淚,道:“我豈不念你恩情?因你丈夫憊賴,實在有些怕他,後又爲了官司,所以把你的情耽誤了,今日特來賠罪。”因見他身上單薄,手如冰冷的,將自己穿的灰鼠馬褂脫下與他穿上,說道:“不必悲傷,我自當補報。”茹氏道:“再不敢抱怨大爺,只恨奴家的命苦,嫁著這樣的光棍,今蒙大爺枉顧,奴是死而無怨的了!”吉士正在再三撫慰,聽得後面敲門聲急,卻吃了一驚。茹氏說:“大爺只管放心,有奴在此。”因叫他好好坐下,自己去開門。卻原來是時邦臣湊趣,打發兩個人端著攢盤酒菜,挾了兩床被褥,悄悄的交與茹氏拿進。茹氏一一收了,依舊關門進來,將被褥鋪在床上,酒萊擺在桌上,斟了一杯遞與吉士,說道:“奴家借花獻佛,大爺寬飲幾杯。”說畢又要磕下頭去。
吉土接了杯,一把扶住,抱置膝上,說道:“已經行過禮,又何必如此!”因一口幹了,也斟上一壞,放在他嘴上,茹氏也就吃了。從來說:酒是色媒,兩個一遞一杯,吉士已入醉鄉;茹氏量亦不高,飲了四五杯,不覺星眼歪斜、淫情蕩漾,一手解開吉士的褲帶,□□□□□□□□。吉士雖曾經過許多婦人,卻未嘗此味,弄得情興勃然,一面解帶寬衣。這茹氏要籠絡他的心,叫:“大爺,不要使乏了身子,你坐在枕上,奴自有法兒。”於是茹氏投體於懷。(刪四十五字)次早,披衣出門,回到家中,叫杜寵悄悄的拿了四套衣服、二百銀子,同時家的阿喜送去。茹氏還賞了他們十兩銀子。自此,趁理黃不在家中,就時常走走。這茹氏買了一個丫頭服侍,又賃了一間外房,漸漸的花哨起來。
到了正月廿四日,卞家備了聘禮過來,就是如玉的業師白汝晃爲媒。吉士從重款待,回聘十分豐備。次日,即打發家人收拾後面園中三間碧桃吟處,預備卞生下榻。到了二十六日,卞明親送兒子進省,蘇家請了許多親友相陪。
自此,如玉就在蘇府後園居祝吉士派了四個小子伺候,自己常來談論書史,每天都來走兩三通。如玉起初認道吉士是個不更事的少年,後來才覺得他溫文爾雅,與衆不同,甚相敬重。正是:眼底本無紈袴子,今日方知天地寬。
再說摩刺占住潮州,自謂英雄蓋世,天下莫敢誰何。
任提督領兵到來,摩刺接連勝了兩陣。虧得任公紀律精嚴,不至大衄,奈標下並無良將,只得暫且收兵,回至惠州駐紮。
摩刺探得提督退去,回城賀功。正值新正佳節,便出了一張告示,分派各合城大放花燈,如有一人違令,全家處斬。這潮州本是富庶之邦,那北省人有“到廣不到潮,枉到廣東走一遭”之說,地方既極繁華,又奉了以軍法放燈的鈞語,大家小戶各各爭奇鬥巧,競放花燈。滿城仕女竟忘了是強盜世界,就像與民同樂一樣,東家嬸呼了西家姨,李家姑約著張家妹,忙忙碌碌,共賞良辰。這摩刺分付大護法海元、四護法海貞,領了三千鐵騎,城外安營,以防不測,又暗暗分付海亨、海利,領著遊兵天天在街坊巡察,倘有婦女姿色出衆者,一一記名,候王爺選用。
那運同衙門左側有一監生,姓桃名灼,富有家私。生下一男一女,男名獻瑞,女名自芳。這自芳才交十五,生得沈魚閉月、媚臉嬌容。這日桃監生到親戚人家賞燈去了,自芳約了開銅鎖鋪賈珍的女兒名叫銀姐,出門看燈。這銀姐年交二九,姿色也在中上之間,背地瞞了爹娘,曾幹些不乾淨的事。兩人領了一群丫鬟,到二更以後,緩步上街,看那些海市蜃樓、滿街燈火。但見:羊角燈當空明亮,玻璃燈出格晶瑩,五彩燈繡圍珠繞,八寶燈玉嵌金鑲,飛虎燈張牙舞瓜,走馬燈掣電烘雲,鯉魚燈隨波躍浪,獅子燈吐霧噴煙,麒麟燈群獸率舞,鳳凰燈百鳥朝王,繡球燈明珠滴漏,仙人燈海氣蒸騰,一切如意燈、二龍戲珠燈、三光日月燈、四季平安燈、五福來朝燈、六鼇駕海燈、七夕乞巧燈、八蠻進寶燈、九品蓮花燈、十面埋伏燈,閃閃爍爍、高高低低、斑斑斕斕、齊齊整整。
正是:
炫人耳目真非假,著相虛花色是空。
自芳、銀姐並著香肩、攜著纖手,喜孜孜的轉過前街,來至海陽縣署前。三更天氣,遊人卻不甚多。此時,縣署已爲二護法海亨竊據,搭上彩樓,在頭門外演戲,飲酒賞燈。手下報說:“有兩個女子,年紀還輕,姿色俱在上等,請師爺賞鑒定奪。”海亨即下彩樓,運眼一看,喝一聲:“好!不必再登選簿,孩子們,快扯他過來,備了轎子,馬上送進府去,也算我們巡街有功。”一聲分付,手下兵卒何止數十人,圍擁將來,將兩個佳人捉拿上轎,二護法押送前去。
此時摩刺正與一班女子歡呼痛飲,近侍報稱:“海亨選了兩名女子進來,在宮外候見。”摩刺分付:“帶進,叫海亨小心守城。”早有侍女們將二人帶進,自芳、銀姐伏在地上,不敢擡頭。左右挾他起來,摩刺細細觀看,贊道:“果然與衆不同!”即跳下座來,將二人挽起,左抱右擁,叫侍女們斟酒合歡。這自芳那裏敢飲。摩刺叫銀姐旁坐,自己拿酒挨他,(刪十八字)淫心蕩漾,忙分付備雲床伺候。
原來,摩刺新制雲、雨二床,都系洋人所造:雲床以禦幼女,倘有搶來幼稚女子,不解歡娛,怕他動手動腳,只消將他推上雲床,自有關捩將手足箝住,以恣意歡淫。
雨床更爲奇巧,(刪三十六字)當下衆侍女將自芳脫去衣裳,推上雲床。這小小女孩子曉得什麽?誰料上得床來,兩手不能動彈,兩足高分八字,只急得哀哀痛哭。兩邊四名侍女執燈高照,各各掩口而笑。摩刺脫了上下衣褲,走近前來,見這嬌滴滴□□□□□□□□,怎不興發?也不問他生熟,居然闖入桃源,自芳痛得殺豬也似的叫將起來,怎奈手足不能動移,只得再三求免。摩刺只愛姿容,那憐嬌小,盡放著手段施展。
這自芳始而叫喊,繼則哀求,到後來不能出聲。那摩刺只是盡情抵觸。三魂渺渺,早已躲向泉台;萬劫沈沈,那複超升色界。
可憐絕世佳人,受淫夭死。(刪二十二字)左右稟說:“美人早已暈過去了。”摩刺分付開了關鍵,扶去後房將息,自己興致猶酣,即將銀姐補興。銀姐見此一番鏖戰,正肉跳心驚,才上了雲床,摩刺即□□□□。幸得銀姐自己在行,家中預先倩人導其先路,又大了幾歲年紀,雖則十分苦楚,畢竟稍可支援,還虧他戰倒了光頭才祝重整杯盤,再斟佳釀。
侍女們跪稟說:“那美人已是救不轉了。”摩刺大笑道:“怎麽這樣不經頑,拖去埋了。”又對品娃等說道:“你們天天死去,天天活轉來,這女子如何這等烈性?”品娃道:“究竟他年紀太小了,擱不往佛爺的法寶,以後佛爺不要送雌兒的小命才好。”摩刺道:“這未破過的女子,原沒有什麽好處,那裏趕得上你們!”因摟著銀姐道:“此兒頗可!”當即賜名品娥,著人賞他父親一千銀子、三品職銜。
此時,任提督因沒有好將官,又聽得胡制台亦未全勝,即與屈道台商議,請胡總督合兵一處,拼力滅了摩刺,然後夾攻陸豐。又諭鍾毓留兵一半守城,即親領人馬前來助戰,約於四月初旬取齊,一同進剿。所以,摩顔雖然大放花燈,卻並未有兵戈之事。按下不提。
再說卞如玉自到蘇家,日日攻研書史,因曉得襟丈是個翰林,自己一介寒酸,恐怕底下人瞧他不起。誰知這些家人小子,都聽了吉士的分付,誰敢小覰於他?如玉也頗感激,那溫春才雖則文理不通,卻是天資樸實,他父親要他認真讀書下場,托了吉士,吉士轉托如玉,日間與如玉同住園中,夜裏回家安寢。
春才漸漸的粗知文理,出了一個“校人烹之”的題目,他也就作了一個“誰能烹魚,我所欲也”的破題。他父親視爲奇才,旁人未免笑話。
這日暮春天氣,吉士從洋行赴宴回來,因二十日是潘麻子的六旬壽誕,要如玉作一篇壽文,忙到園中與如玉、春才相見,將此話叮囑如玉。因見桃花大開,分付家人置酒賞玩。吉士高興作詩,春才只要行令。如玉道:“作詩即是行令,行令也可作詩,二公不要太執了。但這碧桃詩昨日已曾作過,弟詩未免草率,溫大哥的奇拗之至!”吉士忙說:“請教。”如玉將兩紙取來。吉士先看如玉的:不須花下憶平陽,錦帳重重鬥豔妝,誰種元都千百樹,春風拂面感劉郎。
吉士道:“此桃系老妹丈未至時所栽,何感慨之深也?”
如玉道:“去後栽者尚足感人,況其先我而臨風索笑者乎?人生能見幾花開,小弟亦借此作他山之石耳。”吉士稱善,又看春才的詩:桃樹花開矣,葉多紅實繁。
摘多煮爛飯,種好像漁源。
漲大水高屋,春風入笑園。
去年乾獨看,猶自未婚坤。
吉士笑道:“第一聯我解得,第三句卻怎說?”春才道:“人家都吃桃花粥,我們摘得多了,不好煮飯吃麽?”吉士道:“第四句想是桃花源故事了。第五、第六句呢?”春才道:“你沒看見《事類賦》,所以不曉得桃花水漲的典故。你看,這桃花樹不比屋高些麽?第六句不過是一首《千家詩》,沒甚解說。”吉士道:“這乾、坤二字呢?”春才道:“前日卞大哥講的,‘乾者,天也,夫也;坤者,地也,婦也。’我去年此時不是還沒有娶親麽?”吉士道:“果然奇拗!我們且浮白三杯。”三人打擂臺擲色子,飲夠多時。
吉士原是飲酒回來的,雪上加霜,未免沈醉,便逃席出來,跑至內書房躲避。卸了上蓋衣服,歪在炕床。丫頭遞上茶來,吉士只喝一口,便叫他去喚巫雲來捶腿。卻好巫雲來尋吉士回話,衆丫頭帶上房門,在外邊靜候。吉士叫巫雲上炕,輕輕捶了一回,又替他滿身走滾,導引筋骨。吉士順手勾他粉頸,問道:“你奶奶們在那裏?”巫雲道:“都跟著老太太在大奶奶房裏抹牌。施奶奶叫我來問大爺,明早蘇複起身上任,他媽已領他進來磕頭辭行過了,奶奶們可要賞他些路費?”吉士道:“胡亂賞他二三百銀子就是了,又問怎的?”因伸手摸他胸前。
巫雲道:“大爺不要鬧了,新年在施奶奶房裏與我動手動腳的亂頑,被施奶奶看見了,好不對著一笑,做鬼臉兒羞我。大爺果愛著我,何不明收了?奴去年不肯出去,原是戀著大爺的恩典。”吉士道:“我很知道,只是我此時還不便收你。
我今日告訴了施奶奶,我們晚上先敘敘罷。”巫雲斜瞅了他一眼,道:“大爺偏愛這樣歪廝纏,我看烏奶奶也還是青不青、藍不藍的,究竟什麽意思?”吉士道:“你不曉得的。”
因扯他的手,(刪七十六字)兩個頑了一會,巫雲開門出去。
一個翠螺跑來,低低說道:“好姐姐,你借一兩銀子與我,我媽媽等著買夏布用,到明日你扣除我的月銀罷。”巫雲一頭答應,一直的上房去了。
吉士睡了片刻,已是掌燈,來到小霞房中。吃過夜飯,將要上床,丫頭們已都退下,他笑嘻嘻的對著小霞說道:“我有件事兒央及你,你可肯依?”小霞道:“有什麽事,這等鬼頭鬼臉的?”吉士道:“我久已要這巫雲,此時不便收得,今夜要與他先睡一睡,你還替我遮蓋些。”小霞笑道:“這算什麽事,也值得這個樣子!正經大姐姐還容著我們,我們好意思吃醋?要吃醋不到今日了!前日在城外時家宿了三四夜,卻又怎麽來?”吉士道:“不過夜深關了城門,不得回來罷了。”小霞把指頭在他臉上印了一印,說道:“看你羞也不羞,可可兒到了時家就夜深了,就關了城了,都這般湊巧?只怕爬牆挖壁,還要闖到鄰舍人家去哩!”吉士笑道:“好妹妹,這事你怎麽曉得?”小霞也笑道:“若要不知,除非莫做,雪裏葬死屍,不久自然消化出來。我也曉得,你不十分戀著那人,不過難爲情罷了。”吉士道:“我從前不很愛他,這幾回倒弄得丟不開手了。他品得一口好簫。”小霞道:“我倒不信,他難道比蘇州的清客還品得好些!”吉士道:“此簫不是那簫,他品的就是我下邊這個粗簫。”小霞飛紅著臉說道:“不要噴蛆!好好兒過去罷,也要早些過來,免得天明叫丫頭們知道。”吉士笑著去了。
此夜與巫雲溫存旖旎,了卻夙心。(刪七十九字)天未明。
回小霞房中,小霞拉人被內,相偎相抱,反多雨後綢繆。嗣後,小霞把巫雲十分優待。正是:末必芳心離醋意,好沽名譽博郎歡。
再說竹理黃躲債潛逃,一心要往潮州、投奔大光王,希圖富貴,因任提台兵馬在百裏外屯紮,盤詰往來行人,不能前去,卻又身無半文,只得在烏歸鎮上做工度日。這理黃是遊手好閒之人,那裏會做什麽生活,旬日間換了三家。這第四家姓範,母女二人,老媽約有五十年紀,女兒卻只十六七歲光景,專靠往來客商歇宿,得些夜合錢糊口。
理黃投在他家,不過提湯掇水、沽酒烹茶,況且,幫閒在行,頗爲合式。混得久了,才曉得這女兒是老媽買來的養女,原要到潮州上船去的,因兵馬阻了,暫時在此賃房居祝老媽姓范,此女姓牛,原來就是牛藻的女兒冶容。從那日霍武殺了空花,糾合衆僧上嶺,冶容無可投奔,只得跟著在寺的一個村婦歸家。他丈夫把冶容受用了多時,漸漸養活不起,卻好這範老媽同著龜頭四路掠販,看中了他,只用三十兩銀子買了冶容。
到惠州地方,那龜頭一病死了。
范老媽一同至此,日夜教訓冶容許多房幃秘訣。冶容心領神會,伶俐非常。奈這烏歸鎮是個小區處,又值兵戈之際,商賈不通,所以生涯淡泊。
這理黃住了一個多月,卻暗暗的刮上冶容。與他商議道:“這裏非久居之所,潮州斷去不成,你有這樣姿容,又有這等妙技,若在省裏,怕不日進鬥金!我家中還有個妻房,容貌也還像你。如今我們悄悄的逃至省中,賃幾間大些房子,我做個掌櫃的,你們兩個接幾個心愛的男人、有銀的漢子,豈不快活逍遙,何苦埋沒在此!”說得冶容千肯萬肯。
一夕晚上,買了幾十文燒酒,灌得范老媽爛醉如泥,卷了些衣服首飾,又到范老媽裏床尋出五六塊花邊錢,搭上一隻下水船,逃之夭夭。比及范老媽醒來,去已遠了。
一路到了省城,雇了一乘小轎,擡上岸來,從後門至家。
那茹氏聽得敲門,叫丫頭開了,見丈夫同著一個年少標致女子進來,吃一大嚇。理黃見茹氏打扮裝飾非比從前,心上也覺疑異。只是自己要做此道,巴不得他上這路兒。
因陪了小心,說了備細,叫冶容向前磕頭。那茹氏也不回禮,說道:“我才過了幾天安頓日子,你又要惹下禍來,趁早的與我離門離戶;你必要這樣,我到廣府去遞了張呈詞,憑官發落。”理黃連忙作揖道:“我的好奶奶,快不要聲張,今後但凡什麽事兒都憑你作主。我還有許多好算計告訴你:他就是棵搖錢樹兒。我原不是自己要他,你不要吃醋。”茹氏道:“我吃甚的醋來?一個老婆養不活,還要養兩個。這搖錢樹搖得多少錢麽?我只要進了張呈詞,求一個乾淨,不要鬧起通同拐帶來,叫我幹裙搭上濕褲。”理黃只得跪下哀求。茹氏暫時住口,叫冶容與丫頭宿歇。
理黃到了晚上,慢慢的將開門接客之計與他商量,茹氏道:“我清清白白的人,怎做此事?你要這樣,你另尋房子做去,只不許進我門來。你明日不領他去,我後日就進呈子。”這理黃從新正受了許多的饑寒,熬了許多勞碌,又與冶容淫欲無度,回家又著了急,未免又與茹氏敘情賠禮,到了下半夜,火一般的發起熱來,日裏不能行動。茹氏無奈,只得延醫調治。那醫家說是什麽瘟症,夾七夾八的吃了幾劑藥,到第七日以後,一命嗚呼。
第二十回
豐樂長義絕大光王溫春才名高卞如玉
雲台華胄,真忠心爲國,豪氣橫空。海疆困英雄,歎周郎年少,輾轉途窮。循州旅館,羨金蘭臭味相同。
惹多少波翻浪攪,元黃血染鮫宮。越囹圄,標旗幟,更無端,揭竿斬木興戎。又屢挫前鋒,看大眼名揚,大樹名馮。歸琛納贐,願皇恩早鑒愚衷。淫凶輩,豈吾族類,腰間劍吐長虹。
彩筆生花,搖漾處,秋風點綴新。棘闈深鎖,詞源泉湧,逸態橫陳,諸公甯後起,應讓我,獨步前塵。
逢盲叟,便含咀墨水,點染金身。頻頻孫山海落,阿誰高掇換頭巾?溫家呆子,名題虎榜,錦躍龍鱗。
歎成功僥倖,也不必哀禱錢神。假成真,看朱衣臉熱,白蠟眉顰。
卻說任提督約了胡制台,調齊鍾總鎮,會剿潮州。四月初旬,兵已四集,任公置酒會議,說道:“小弟因兵微將寡,屢失機宜。近日賊禿遣兵沿途打糧,雖斬他數百餘人,也還未能禁止。今幸督師駕到,自然不久誅夷。”胡公道:“弟在羊蹄失機,久知負罪深重,定當與元戎協力掃除,以圖贖罪。”當下任公議欲並營,胡公只說:“分兩處安營,爲椅角之勢,倘有賊兵到來,可以互相救應。”惠潮道屈公因勸胡公,將潮鎮兵馬合在提標,休兵三日,兩路並進。督標原是收捕羊蹄嶺的那些將佐剩兵八千,提標只有副將滕賢、參將餘良、遊擊計策,本標兵卒三千。合鎮、標共四千五百。
探卒報知,摩刺分付海元、海貞領五千兵馬抵住胡成,深溝高壘,不要與他交戰。自己領了海利、海亨,並顧信、孟飛天、夏叱吒、李翻江等四員健將、一萬雄兵,來迎任悖這任公兵馬雖不上五千,卻頗嚴於紀律。遠遠望見賊兵遍野殺來,即與鍾總兵張兩翼而待。那海亨持著兩條鐵棍飛馬向前,海利隨即繼至,這裏鍾毓、滕賢接住;夏叱吒、李翻江雙馬齊出,力搗中堅;摩刺麾兵大進。任公指揮左右兩翼圍攏將來,那弩矢如飛蝗般的亂射。李翻江臂中一箭,退將下來。摩刺勃然大怒,左手持了六十斤的禪杖,右手飛起五十四斤的戒刀,直沖進去。他部下兵馬就如排山倒海而來。雖則任公兵法精嚴,無奈衆寡不敵,況且諸將中並無摩刺的對手,立腳不住,各各敗陣而逃。退下二十裏下寨,卻又損了八百餘兵卒,參將餘良陣亡,悶悶不樂。
摩刺殺退任恪,分付四員健將,各領兵一千四面埋伏,當中紮下一個空營:“倘任恪殺來,只須四面聲張,驚之使走”,自己領了海亨、海利,悄悄殺向那邊,暗約海元等分兩路連夜去劫胡成營寨。可笑胡成,在惠州被劫致敗,到此還不提防,又被摩刺弄了個迅雷不及掩耳,只得四散奔逃。幸得任公預防劫寨未睡,聽東南上殺聲大起,忙引兵救援。黑暗之中互殺一陣,退了摩刺,合兵一處,兩下勸慰。
天明,正欲造飯,摩刺已合兵追來,這帶餓的殘兵如何迎敵?未曾上陣,先定下逃走之心,任公約束不住,只得又退下來。摩刺的兵馬人人奮勇,個個爭先,亂殺了一回。屈道台馬失前蹄,被他擒祝兩位大人剩了五千餘兵卒,無計可施,一面各路調兵,一面具摺先自參奏,並請分調外鎮兵將。摩刺呵呵大笑,奏凱而回。將屈強辱駡一場,發了監候。並差人至陸豐報捷,約定日期,同攻廣州。
姚霍武將來使割去兩耳,分付說:“你回去告訴你那和尚,叫他安頓那顆光頭,姚爺爺不日來取!”正是:盜與盜,各一道。參不透,個中竅。
僧附俗,寧通好。僧去耳,堪一笑。
卻說茹氏葬了理黃,家中安妥,問這冶容道:“如今我家男人死了,你在此無用,你須拿出主意來才好。”冶容哭道:“奴一身流落,舉目無親,大娘若肯見憐,奴願爲婢女服待。”
茹氏曉得他是無著落之人,也不怕他怎樣,就允下了他。冶容磕頭謝了。過了三朝,悄悄的托時家小阿喜送信與吉土,請他前來。此時四月中旬天氣,殘春送去,溽暑催來。廣中既值兵戈,又遭亢旱,從二月播種之時下了一場小雨,以後涓滴俱無,那第一熟的早稻看來收不成了,米價霎時騰湧。
江西、湖廣等處打聽得風聲不好,客商不敢前來,鬥米兩銀,民間大苦。吉士分付蘇邦,將積年收下的餘剩糧食,細算一算,約十三萬石有零,因於四城門鄉城之交各設一店,共四處,每店派家人六名,發糧米二萬石,平糶每石收花邊銀五圓,計司馬秤銀三兩六錢。看官聽說,若講那時米價每石十兩,不是已少了六兩四錢一石麽?若依著平時平價,卻還多了一兩六錢一石,八萬石米還多賣了十二萬八千銀子。這雖是吉士積善之處,仔細算來,還是他致富的根基。吾願普天下富翁都學著吉士才好。那吉士再叫蘇邦、蘇榮分頭監察,逐日收銀回來。
本府上官大老爺聽得蘇芳有此善舉,忙請他進去,獎掖一番,又每店派老成差役二名,禁止光棍藉端滋事及鋪戶轉販諸弊。
已糶了六七日了,吉士在家無事,聽得時家來請,坐了一乘涼轎,杜寵、慶鶴跟隨,到了時家。邦臣說:“那邊已備下酒席,晚生不敢再留了。”又低低說道:“竹理黃雖死,家中倒又添一位美人,大爺也須賞鑒。”吉士從後門轉進。茹氏將房中收拾得十分潔淨,焚下好香。他也不帶孝巾,穿著件白貢繭單衫、元羅裙子,笑吟吟的接他進來,請他坐下,擺上酒菜,磕頭遞酒。說道:“拙夫死了,虧著大爺那邊的殯葬,奴特設一杯水酒,致謝大爺,求大爺寬飲。”吉士扶起了他,說道:“怎麽又累你費心。”因吃了一口。茹氏忙遞過菜來,吉士道:“且不要慌,天氣炎熱,我還脫下袍子哩。”即站起來。那冶容早從背後伸手上前,與吉士寬帶。吉士回頭看見,便問:“此女是誰?”茹氏見吉士細細看他,便說道:“是死的從潮州帶回來的。奴留他在此伺候大爺。”便叫冶容:“還不與你大爺磕頭?”冶容真個磕下頭去。茄氏附著吉士的耳說道:“這個丫頭不但相貌生得嬌豔,據說還有許多內裏頭的好處。”
吉士帶著笑挽他起來,叫他在旁斟酒,問他多少年紀、那裏人氏。冶容道:“小的才十六歲,外江人。父親在潮州開綢緞鋪的,因被夥計拐去本錢,自己氣死了,留下奴家並無著落。”
吉士聽他一片虛言,不勝傷感。那冶容已受了范媽的教訓,那一樣不知?見吉士憐念著他,便以目送情,挨身遞酒,吉士也叫他自飲幾杯。茹氏見他兩人入港,便推說去整萊,躲在外房。
吉士抱著冶容又飲了一回,撳在榻床,一番弄聳。(刪二十九字)吉士極爲歡暢,因複喚進茹氏,(刪一百零二字)可謂淫而無度矣。三人事畢,重新斟酒,就叫冶容一傍同飲。到了晚間,三人一床,輪流酣鬥。從此,吉士拼著幾兩銀子養此二姬,倒也妥貼。無奈冶容年正及時,淫情方熾,吉士又不常來,不免背著茹氏做些勾當。
這日將近端陽,吉士差杜寵送些花粉、角黍及紗羅之類與他二人,茹氏留他酒飯,叫冶容相陪。這冶容,三不知又搭上了杜寵。茹氏因他是蘇府得用之人,巴不得纏住了他,要他在主人面前美言一兩句,所以只做不知,落後送他出門之時,卻暗暗的叮囑於他說:“這冶容你大爺已經收用過了,你的事切不可透一點兒風。”杜寵紅著臉答應,著實過意不去,差赧而回。
再說吉士因如玉回清遠過節去了,只與姊姐妻妾們預賞端陽,在後花園漾淥池中造了兩隻小小龍舟,一家子憑欄觀看。
又用三千二百兩銀子買了一班蘇州女戲子,共十四名女孩子、四名女教習,分隸各房答應。這日都傳齊在自知亭唱戲。到了晚上,東南上一片烏雲湧起,隱隱雷鳴,因分付將龍舟收下。
少頃,大雨傾盆,約有兩頓飯時才祝吉士對著母親說道:“有此一場大雨,早稻還有三分起色,孩兒此番平糶不爲無功了。前日廣府傳我,極意褒獎,孩兒怕後來不能湊手,豈不是枉費前功?倒覺十分慚愧,也虧這位大老爺志誠祈雨,所以天降甘霖。”毛氏道:“這本府實在是個好官。我前日在樓上,望見龍宮前擁擠熱鬧,那僕婦們說:‘府大老爺天天步行上山求雨,一早起身,至午時才回,都在這太陽中走來走去,並不打傘的。’我還疑他是沽名釣譽。後來,又聽得說他晚上露宿庭中,一切上下人等都吃齋穿素。果然是誠可通天,佛菩薩有靈有感!”因對蕙若等說道:“我是老了,你們後生家須當念佛持齋、禮敬菩薩,才可修得來世男身。”蕙若等都答應了“是”。吉士因園中路滑,拿著許多椅子,選了些壯健僕婦,將他們一個個擡回。毛氏同兩位姨娘、兩個女兒上樓去了。吉士等又在小霞房中歡飲一回,至小喬房中睡覺。
次日端陽佳節,那各家送節禮的紛紛不絕,或收或回,自有家人們照例遵辦,吉士坐在外書房,看刻字匠做那些送與上官知府的泥金匾對。卻好時邦臣家阿喜送了四色禮來,那茹氏托他寄送物件,因到書房親見吉士,悄悄稟道:“竹姨娘叫小的寄送大爺的節禮在此。”因於袖中取出一個紅綿紙包呈上。
吉士退至後軒,打開看時,卻是一個銀紅貢紗兜肚,上面繡著三藍大纏枝蓮,中間睡著一對鴛鴦,白縐綢裏子,做得十分精巧,光彩射人,心中大喜,因分付阿喜致謝,“停兩日我親去看他。”那阿喜又打了個襨,稟道:“小的有句話要稟明大爺:小的蒙大爺擡舉,照應他家,有話理應直說;小的若不稟明,恐怕大爺後來打聽著了,又怪小的不識擡舉。”吉士道:“是什麽話,你只管直說。”阿喜道:“昨日這裏杜二爺送節禮過去,在那邊有一個多時辰,小的說是竹姨娘賞他酒飯,如何不叫小的過去陪他?後來他家小丫頭對小的說,那新來的冶容與杜二爺串上了,竹姨娘並不管他。這個豈不礙著大爺的體面!”
吉士聽了,也覺著惱,說:“我知道了,你只不要響著。”阿喜答應下去。吉士細想:“此事如何處置?如今將這杜寵攆了,卻也不難,只是難爲他兩番好意。”因轉一念道:“那紅拂故事,傳爲美談,他雖比不得李藥師,我難道學不得楊越公麽?
況路旁之柳,何足介懷!”主意定了,也就丟開,一面著人到溫家、烏家、施家,請那些太太奶奶們到來同玩龍舟,並看女戲。
過了幾日,即將三百銀子交與邦臣,叫他告訴茹氏,轉賣冶容與杜寵爲妻。這男女二人倒是郎才女貌,況且杜寵曾服過摩刺葫蘆中的丸藥,與冶容可稱勁敵。二人的感激自不必言。
吉士又托時邦臣勸諭茹氏,轉嫁一個幕友續弦去了。吉士還送了他四套衣裳、二百兩銀子,略過不提。
是年恩科鄉試,卞如玉苦志埋頭;溫春才亦咿唔竟日,但文章兩字,實做不來。他父親一定要他進場,光輝自己門面。
如玉只得擬了十二個題目,做了十二篇文字,叫他讀熟,場中不論什麽題目,叫他謄抄,以免白卷。但春才資性頑鈍,讀了三四日才熟得一篇,到得第二篇熟時,這一篇又忘了。虧得如玉再三督責,整整的讀了兩個多月,才熟得九篇。以後天天溫習,並教他謄過幾回,默了幾遍。吉士倒勸他不必如此認真,那春才偏有僻性,讀熟了,天天默寫,手不停披。
七月初旬,學憲錄科弄了些手腳,倩人代作,高高的取了一百第一名的科舉;同如玉歡然進場,一樣的點名歸號。那大主考是陝西榆林人氏。這科奉了密旨,《中庸》書句不多,所有題目都系士子平日在家擬過的。此次鄉會試,只將《論語》、兩《孟》出題,以杜弊飾,所以這回三個題目,第一是“其不改父之臣”三句,第二是“是餻餻之肉也”二句,第三是“《凱風》親之過小者也”二句。
真是人有善願,天必從之,卻好三個題目都是如玉做過、春才讀熟的。第一題將“不改”“不”字看得活泛,前後兩段一起一收,中間劈分三比:一比是胡亂改父之臣與父之政的,自然不是;一比是拿定死腔,總不改其父之臣與政,毫無變通,也只算與執中無權的一樣,何足爲難;一比是量才授職,因時制宜,不改其父分職任官之意與法天勤民之心,雖改而一如不改,才是難能。第二題將“是”、“也”二字,看作乃兄指點仲子回心轉意的口吻,並不是學三家村婦女反唇相譏;落下出哇,更覺有力,而仲子之嬌異,亦倍覺異乎尋常。第三題將講家“《凱風》事關一身,其過小;《小弁》及天下,其過大”的議論駁去,中有警句雲:“女子之失身,無異天子之失天下,以不安其室,而猶曰過小,是編氓婦女終身無複有大過矣。”撇過此層,卻將過之已成、未成定大校《小弁》是已廢申後黜太子,危及宗社,其過自然大了。《凱風》之母,雖有不安其室之心,卻未有不安其室之事。七子洞察隱微,作詩自責,所以過校中有警句雲:“貿絲送子,未免習俗之移人;桑落嗟鳩,亦自中心之抱愧。”這三篇文字一一謄好,早早交卷,第一起出場。到二場、三場,不過丟了幾兩銀子,請人應酬,聊草塞責而已。
誰料房主、考司都看中了頭場文字,稱他曠世奇才。
那揭曉日期,春才中了第二十名經魁,如玉落孫山之外。
弄得廣州衆士子稱冤叫屈,溫仲翁眼笑眉開。還是吉士大有主意,叫他快遞病呈,不必出去會同年,拜主司、赴鹿鳴喜宴。他父子還不肯依,虧得如玉再三勸阻,方才歇了,直到主司進京以後,方才張宴請客。
那日請了鹽政廳呂玨、河泊所烏必元、南海主簿苗慶居七八位綱商埠商,及卞如玉、蘇吉士、施延年等,共是八席。
擺著攢盤果品看吃大桌。外江貴華班、福壽班演戲、仲翁父子安席送酒。戲子參過場,各人都替春才遞酒簪花,方才入席。湯上兩道,戲文四折。必元等分付撤去桌面,並做兩席,團團而坐。廚役又上了一道蟾宮折桂巧樣果餡點心。
苗慶居開談說道:“小婿賴諸公福庇,竟掇亮魁,實爲可喜。只是前日主考大人在這裏,何不進去拜謁?拼著幾百銀子,拜了個濕門生,來春進京,這進士就穩了。”仲翁道:“小兒三場辛苦,又冒了風寒,所以不能出去,明年再補拜罷了。”
慶居道:“我小弟未做官的時候,也曾考過幾遍童生,無奈瞎眼的縣官看不出我的文字,說什麽破題中用不得乎哉字樣,篇中不許散做,又說文章只得三百餘字,嫌太短了,再也不肯取我一個縣名。直至後來,到了一位胡父台,竟取了名字送府。
我雖沒有去府試,卻備了一副厚禮去謝這胡父台。他告訴我說:‘老世兄這等年輕高才,何必向場屋中去尋苦吃,不如在我這裏當了一名典史,圖個三考出身,穩穩的一個官職,不強似那些寒酸秀才?’我那時如夢初醒,急急的捐了吏員,鬧了十幾年。吏滿了,跑到京中,卻好這胡父台行取進京,升了吏部主事,因是故交,蒙他一力扶持,才有今日。可知前日這位主司是必該去拜見的。”那必元等個個稱是,蘇吉士氣得默默無言,卞如玉笑得要死。春才道:“岳丈不要心焦,我橫豎還有六篇好文字在肚裏,會試怕不是個進士?有了真學實才,不用幹謁別人;就要點個狀元,也不過多費了卞大哥半日的心,我再吃了兩月的苦就是了。”吉士怕他再說下去,便插口道:“苗老伯談了一回少年本色,且吃杯酒兒以助豪興。”家人斟上酒來,吉士每人遞過,衆人都出席打恭致謝。那戲旦鳳官、玉官、三秀又上來磕了頭,再請賞戲,並請遞酒。慶居等從前已都點過,卞如玉點了一出《鬧宴》,吉士點了一出《墜馬》,施廷年點了一回《孫行者三調芭蕉扇》。當日觥籌交錯,極盡其歡。
吉士回家,與蕙若歇了,將席間的談話笑了一回。
次早起來,早有家人稟說:“新巡撫不日到任,就是從前在這裏的廣糧廳申大老爺。”吉土分付家人:“快再打聽,大人幾時船到碼頭,我去拜謁。”家人答應去了。
原來申公自升擢江西藩憲,聖眷日隆,七月中召他陛見,有旨垂詢海疆事宜。申公奏對稱旨,又力保慶喜熟悉防海機宜,可以控制兩廣,聖心喜悅。因廣東巡撫久已缺員,即放了申公,並傳諭慶公:“複任兩廣,得旨之後,即馳赴新任。胡成剿撫失宜,降補惠潮兵備道,其慶喜未到之時,仍暫護總督印信。”
此時李匠山與申蔭之俱來京師鄉試,蔭之中了舉人,匠山依然下第,住在兒子李薇省下處。這薇省暗暗稟明姚霍武之事,及蘇吉士所托密語。他就絕意科場,懇薇省的同年耿禦史上了一疏,情願隨撫臣申晉軍前效用,稍報涓埃。奉旨交該部並粵撫申晉議奏,都複奏過了。奉聖旨:“李國棟著即給予伊子誥封,隨申晉前去參贊軍務。”李匠山得了旨意,即分付兒子明春歸娶,自己跟著表叔申大人,于九月中旬起身。一路馳驛,並站兼行,至十一月廿八日已抵廣東省會。各官迎接。申公進了撫署,接了巡撫關防,李參贊另尋公館住下。
蘇吉士先於碼頭遞過手本,侯申公進署,約略文武官上轅散後,再遞手本稟見。申公欣然傳進。待過茶,先說:“尊翁已作故人,可傷之至,因職守在身,有缺吊奠。”又詢問家事。
吉士一一稟明,申公深爲讚歎。吉士又賀蔭之世兄秋闈之喜,方才稟辭出來。忙到匠山公館,久別乍逢,悲喜交集。敘了一回寒溫,匠山屏退下人,說道:“此行原出於不得已,因爲著去年你對垣兒說的話,所以請旨前來。但不知這姓姚的說話還是至誠,還是藉端推宕,希圖稽遲天討的意思?”吉士道:“據學生看來,姓姚的系感慨激烈之談,倘得先生一書,定然俯首歸順。學生不但見得透,並能奉書前去,諭以福禍,使其待罪軍門。”匠山道:“果能如你所言,俟慶大人到來,定當依計行事!”
第二十一回
故人書英雄歸命一載假禦史完姻
笑向軍門解戰袍,死生威福等鴻毛。
已藏魚腹穿楊箭,還放龍頭帶血刀。
臣罪繁多難擢發,君恩浩大真銘骨。
秋風鐵馬漾旌旗,誓掃塵煙安百粵。
侍宴披香樂未央,金蓮寶炬照回廊。
頒來恩旨天顔喜,好譜關睢第二章。
玉鞭驕馬春郊路,柳媚花嬌芳草渡。
史筆從今暫畫眉,等閒莫把青年誤。
胡總督從潮州敗績之後,分飭各路緊守城池,又調了高州鎮幾千兵秋間進捕。奈摩刺狡猾善戰,四護法武勇絕倫,雖則任提督出奇制勝,稍挫敵棼,畢竟功不掩罪,九月間得了嚴旨申飭,十月中又奉了胡成降補惠潮兵備道的旨意,因退兵界口,靜候交代。至臘月初旬,新總督慶喜已到,胡成當即還省,交過總督關防。慶大人望闕叩頭受訖,各官紛紛稟賀。慶公諭令胡公暫住省城,明春隨軍征進。
倏忽過了殘年,申公因陛辭時聖旨分付,著緊會同慶喜剿辦賊匪,以蘇粵民,所以邀同慶制府、任提督、李參贊、胡兵備等會議。正午時候,各官陸續到齊。官吏獻過了茶,申公舉手問道:“小弟面奉嚴旨,協同慶大人收捕惠、潮二匪,自愧文同窺豹,武無縛雞,還祈各位大人教誨。”慶制府道:“任大人屢次收剿,轉戰一年,諒必深知二匪虛實,幸即聚來席前,再候申大人、李參贊定議。”任提督道:“小弟屢挫王師,實深蚊負,蒙聖恩不加誅戮,待罪戎行,敢不直剖愚衷,以圖報效。大約二賊叛逆之罪維均,而摩刺之惡浮于霍武;霍武負隅自固,雖抗拒朝廷,並未草菅民命,其安心叛逆,或緣有激使然。去年釋胡同知之因絕摩刺之使;曹志仁誤犯嘉應,則撤其兵;呂又逵醉打平民,則鞭其背,都算他的好處。至於摩刺,貪酷驕淫,罪大惡極,百姓倒懸,自當先爲撲滅,再向陸豐。
只是摩刺勇悍難當,狡獪百出,還仗二位大人的虎武,參贊大人的妙算。”慶制府道:“李老先生赴闕請纓,從軍粵海,必有奇謀異策,惠此一方,敢求指示。”李參贊道:“晚生略參末議,還聽列位大人處裁。自古收捕草寇,不越撫、剿兩途,不識胡道台從前可曾招撫過否?”胡兵備道:“禿賊縱橫恣肆,撫之末必能來。姚賊浹旬之間,連克二縣,意氣方盛之時;又因提標賀副將全軍覆沒,職道誓欲滅此朝食,所以不曾議撫。”
李參贊道:“晚生方才敬聆任大人的議論,實屬老成灼見。那摩刺罪已滔天,自當議剿。姚霍武絕妖僧之使,未必非心向朝廷。據晚生愚見,還當先撫陸豐,再剿摩刺。”申撫軍道:“表侄書生之見,未免紙上談兵,任、胡二公以爲然否?”任提督道:“參贊大人之論,允中機宜。小弟從海道回來,就在潮州打仗,所以計未出此。”慶制府道:“先撫後剿,本屬兵法之常,如今再請教李老先生,當用如何撫法?”李參贊道:“請各位大人簡選精銳,移駐惠州,晚生草尺一書,諭之以禍福,恩威並用,彼稍知順逆,自當面縛軍前。”申撫軍道:“既是制台、提台依議,吾侄速草檄文,還當酌議妥幹之員送去。”當下各官定議而散,惟有胡成暗笑:“料來此舉無功。”
次日,任公先辭還惠州,督撫二公選了一萬雄兵,帶了巴布等一班戰將,定于二月初吉起程。李匠山文已草就,定了主意,竟單用自己出名,呈與督撫觀看:欽命參贊廣東軍務誥封掌河南道察院李,文檄自號豐樂長姚霍武知之:自古無竊據之英雄,本朝無稽誅之草寇。我皇上一人有慶,五嶽無塵;四海鶉居,八荒蛾服。西域夜郎自大,版籍東歸;南夷邛竹未供,君長北系。魂余鳥鼠,齊東只用筆笞;臂逞螳螂,閩越但需鞭打。凡稽古未有之功勳,皆率土臣民所傳誦。
雖遐采衛,甯勿聞知?爾乃僻處邊陲,跳梁粵海,自謂楊太恃洞庭之險,除是飛來;智高負邕州一隅,誰能□入。階方羽舞,汝且弧張,惑我人民,擾我士卒。嗚呼,獸將入檻,雖搖尾而法無可寬;鳥即合繯,縱投懷而情無可怒矣!
皇赫斯怒,我武惟揚,命兩廣總督慶、廣東巡撫申,聚來殿前,借籌閫外。巴蜀用崇文之將;街亭撤馬謖之軍。牙璋內頒,金筀外斷,夫太陽之沃霜雪,所過皆消;久旱之望雲霓,歸來恐後。幾爾有衆,亦日殆哉。本參贊先知號哲,見遠爲明。
念爾輩蛙雖井底,何莫非孝子順孫;雀且朝飛,寧不知宸居帝室?爰請命於督撫,將待爾以生全。倘無複反之心,當請不死之詔。斯言金石,永矢山河!若其故智尚萌,野心未死,則嫖姚之兵五道,孫武之智九天,弓挽六鈞,矢穿七劄,必致面縛三門,頭飛六角。山形拔而不藉五丁之力;天網密而未必一面之開。弓挂扶桑,火焚玉石,碑鐫銅柱,歌滿珠崖。倘昧先幾,必貽後悔!故檄。
慶公道:“積健爲雄,足褫賊人之膽。”因對申公說:“即當酌派妥員送去。”申公道:“李表侄曾說,番禺有一貢生蘇芳,少年練達,即系表侄學生,他情願前去。”慶公道:“事關重大,非徒尋常奔走之勞,二公所見既同,此生想能勝任。”匠山道:“蘇芳雖則年輕,頗有才幹;況他求討此差,不過因公起見。現帶在軍門,還求大人著驗。”慶公即命請進。
吉士上前參見,慶公命坐。陪過了茶,問道:“李參贊力保先生招安姚霍武,先生此去,不知如何措詞?”蘇吉士對道:“貢生一介青衿,本無才辯,既蒙老大人錄用,惟當宣朝廷之教令,布節鉞之恩威,俾知向背順逆之大義,令其解甲歸降,並剪滅禿匪,以求自效。立言之旨,未知何如?”慶公道:“妙極!先生人如張緒,志比終軍,將來定爲國家梁棟。姚霍武果能克復潮州,我與申大人定當懇求聖恩,不惟赦其前罪,並且嘉與維新。”因著蘇芳定於廿八日先行,並撥標下兩員千總護送,有功回來,一例奏請恩旨。
吉士稟謝出來,匠山帶著他一同進了公館,備酒留坐。
匠山道:“賢弟此番出使,系廣省治亂關頭,不可不格外謹慎。我另有書信一封,送與霍武。看來霍武不難招致,只恐他手下人心不一,賢弟還要費些口舌之勞。”吉士道:“學生久已打聽明白,這些脅從之人,皆是慶大人從前收募的鄉勇,後因胡大人變易法度,地方官刁蹬勒,所以流而爲盜。如今只要宣諭慶公恩德,自然俯首順從。
學生先大軍五日起身,只怕大軍不消到得惠州,霍武已來省會矣。”匠山道:“但願如此。明早我即著人送文書到來,你也不必再辭督撫,我替你說就是了。”吉士告辭回家,那兩員千總已同著二十余個馬兵在門首伺候。吉士叫家人款待,自己進內,分付收拾行裝,派了杜寵、阿青、盛勇、阿旺跟隨,一面領了文書,關了軍餉,下船進發。
因是軍差,一路都有地方官迎送。到了惠州,見過提督,一行三十餘人上馬而去,直至羊蹄嶺下。關上見有一簇人馬到來,叫聲“放箭”,一聲梆響,箭如飛蝗,早射傷了一名兵卒。
吉士忙叫衆人退下,分付杜寵單騎先去通報。杜寵策馬上前,大叫:“不要放箭!俺家蘇大爺有事求見。”王大海等在關上問了備細,方才放炮開關,擺齊隊伍,迎接進去。那王、褚二將都認得吉士,一面設席待他,一麵點起五百軍兵,王大海親自押送。不到兩日,已至陸豐。
此時姚霍武等已知廣東換了總督,就是從前募收鄉勇的慶公,一個個都有投誠之意,惟恐自已負罪深重,萬難赦宥。這日聽得蘇吉士奉著差遣齎書到來,知道定有好意,不勝踴躍,忙分付白希邵、馮剛出城遠接,自己在署前拱候。
不一時,蘇吉士到來,霍武打恭迎接。吉士分付兵卒外邊伺候,自己同霍武進了大堂,將檄文及匠山的書信一併遞上。
霍武看過,說道:“姚某實不曉得匠山哥哥到來,若早得知,已束甲歸降久矢。”吉士便將前年告訴李垣及李垣回京稟明先生,才請旨來招撫的原委說了一番。霍武又打恭致謝道:“蒙匠山哥哥父子委曲扶持,容圖報效。
先生請暫屈幾宵,待姚某約齊衆兄弟,同詣軍門,死生惟命。”當下一面差飛騎撤回碣石、甲子駐守的將官,一面著馮剛檢閱兵馬;其原系各城城守,一併留下;其新增及後來歸附者一併帶去。又著韓普算明錢糧倉庫的羨餘,造明冊子,歸還朝廷。以前監禁的地方官,亦皆帶至省城,交督撫發落。大排筵席,暢飲歡呼。又著人款待跟來的千總、家人、二十余個兵士,各人都送了盤費。晚上仍送至從前公館安歇。
次早,霍武領著衆人親至公館拜望,吉士接進就坐。
敍談一回,只不見白遯庵到來。霍武著人催促,早有門吏稟說:“軍師昨晚三更出城,不知去向,留一別柬上複主公,一切銀錢衣服等物封鎖府中,分毫未動。”霍武忙取別柬開看:邵以布衣猥蒙寵任,片言投契,職典機樞。黽勉年餘,差無隕越。乃者,督撫招安,明公效順。邵夜占一卦,知明公鵬方展翅,鶯已遷喬。特恨貪賤之身無肉食相,不能長侍左右,快睹元勳。浮海徜徉,並不知赤松子爲何許人也。惟明公諒之!
霍武看完,不覺泫然淚下,歎道:“遯庵才略,僅見一斑,今忽棄我而去,何不如意事之多也!”吉士勸道:“將軍不必悲懷。他絕意功名,也是各行其志耳。”馮剛道:“白先生原是半途而來,今忽半途而去,人生聚散,自有定數,哥哥何必介懷!”於是張筵飲酒。
席間,吉士說起潮州摩刺肆惡殃民,“將軍若能請於督撫,撲滅此僧,定覓封侯之賞。”霍武道:“姚某既以此身許國,雖赴湯蹈火亦不敢辭,敢冀封侯?但求免罪足矣!”話休饒舌。
吉士住了三天,碣石、甲子諸將都到,霍武分付豎起降旗,一同就道。到了羊蹄嶺,合兵一處,共是十五員將領,馬步軍兵一萬二千,望惠州進發。打聽得督撫已駐惠州,同任提督離城三十裏下寨,霍武即分付于平山屯住,吉士先去報知。然後,霍武同衆人卸甲面縛,在於營門伺候,督、撫、提三位,知道姚霍武全師效順,不勝忻悅,都向匠山、吉士賀功,然後放炮開營,衆軍全身披挂,諸將站立兩傍,傳霍武等進見。正是:雖依漢與依天等,而受降如受敵然。
霍武等膝行至前,叩首伏罪。慶、申二公都各站起,任公解其綁索,賜坐賜茶,再三獎諭。霍武歸還倉庫羨餘的冊子,並所獲地方官及民間告他們的詞狀。督撫收了,分付發與廣州府審核詳報。霍武又跪下稟道:“霍武罪大滔天,蒙各位大人恩宥,粉骨難報。今願率領部下前往潮州,擒獲妖僧,以贖前罪,伏候主裁。”慶公道:“將軍從前義絕逆僧,便是此番投誠之兆,既願掃賊自效,本部堂自當與撫、提二大人專摺保舉,除授一官,才可領兵前去。
此時且同至省城靜候恩旨。”霍武又拜謝了。當下賞了衆人酒席,命巴副將、惠州府相陪,並發銀一萬二千兩、酒五百壇、肉五百斤,委員犒賞降兵。這呂又逵、何武等雖則跟著霍武投降,未免還萌異志,今見都撫殷勤相待,也就默化潛消。
當時督撫會議,將這一萬二千兵卒分隸各標,姚霍武等並歸巡撫標下,申公願將姚霍武暫署本標中軍事務,即以此銜保奏,一面遴選文武各官往海豐等處到任。
李匠山接見了姚霍武,晝則同食,夜則聯床,隨同督撫回省,還有許多教海勉勵之言。霍武又轉托匠山,要他轉懇督撫,昭雪乃兄之冤。匠山許他俟潮州立功後,請督撫題奏。
不日到了省中,督、撫、提三位即日會摺五百里馬上飛奏,恭候旨下施行。申公即分付霍武到中軍參將之任,馮剛等自然居住一處。只有匠山無事,與督撫閒談之暇,仍與蘇吉士、卞如玉等詩酒遣懷。
這日吉士從姚中軍署中赴宴回來,杜寵跟著稟說:“小的有機密話回明大爺。”吉士即坐在書房,屏去衆人。那杜寵稟道:“小的去年犯了不是,蒙大爺的恩典,周全小的兩口兒,自恨沒有什麽報效。今日聽得大爺與李大老爺、姚大老爺商量潮州的事,小的深曉得這摩刺和尚十分了得,急切勝不得他;就是勝了他,那潮州城池堅固,不用七八萬兵,也不能破得。
如今小的想了個主意,既可以報得大爺恩典,又可以圖個出身,不知可辦得否?”吉士道:“你有什麽計較,你且說來。”杜寵道:“小的在關部署中向來認得這個和尚。這和尚盜逃之時遺下一個包裹,內藏喇嘛度牒一張,乃是他的至寶,現在小的拾取,帶在身邊。況潮州地方,小的前年去過,認得幾個口書。
如今小的用詐降之計,預先去投他,他見了這張度牒,一定收用的。俟姚爺與大爺領兵到來,小的乘空射書出來,約定時日,開門接應,這不是容易擒他了嗎?”吉士大喜道:“此計大妙!
你須小心在意。”杜寵道:“小的知道。大爺且不必告訴衆人,恐怕泄漏,小的明早即便起身。”吉士應允了。
杜寵於次日五更潛蹤而去。
此時,吉士正該除服之期,延了幾十名僧道,廣做道場。
除靈已畢,曉得李薇省歸娶之期已近,分付蘇興制辦一切,自已擇日納了小喬;並將巫雲、也雲收爲侍妾,亦各住一房,派兩名丫頭伏侍,上下呼之爲姨,班次小霞、小喬一等。正是:廣列名花任品題,羊車到處總離迷。
而今了卻風流願,擲果由他襯馬蹄。
話說李薇省在京,本擬俟申蔭之會試之後,一同南還。這元宵節下,同一位副憲江大人入直,皇上問他曾否聘娶,李垣跪奏:“巨父國棟曾聘定廣東番禺縣恩貢生蘇芳之妹與臣爲妻,還未完娶。”次日,中官傳出恩旨:掌河南道監察禦史李垣,年未成童,即與曲江之宴;茲將弱冠,正當授室之期。爾父國棟,象魏請纓,馳驅粵海,爾垣豸冠珥筆,黼黻皇猷。夫冰將迨泮,尚遲穀旦之差,桃已方華,未卜仲春之會。烏颱風冷,月漏宵長。驚三星之在隅,猶五夜之待漏。朕甚憫焉。
今特給爾還鄉之假,成夫合巹之榮。燭撤金蓮,光生天上;衣頒官錦,香到人間。敕媒氏以平章,幸相公之燮理於戲。天錢撒帳,女床聽鸞鳥之鳴;史筆催妝,銀管耀雀釵之色。青綾被好,郎署熏香;黃紙緘封,宜人錫號。此日春江奠雁,兒真衣錦而還;明年昧旦聞雞,朕亦倚門而望。毋甘同夢特乃之休。
薇省接了恩旨,不敢稽遲,即日謝恩辭朝,打發頭站先往廣東,自己辭過同寅,別了蔭之,隨後就道。都下傳爲美談,那賦詩餞別的不下三百餘人。不必細述。
薇省先到江蘇,稟過祖父、祖母、母親,住了三日,由浙江、江西一路轉至廣東,已是暮春光景。吉士接得頭站來信,家中各樣俱已全齊。薇省到來,見過父親,拜過督撫、司道、府縣等官,溫家、蘇家都拜望過了。他定於四月初一日完姻。
依著吉士,原要入贅在家,匠山必要娶回公館,只得依了男家。
到了吉期,合省官員送禮拜賀,燈燭輝煌,笙歌喧鬧,不消說得。花轎進了中堂,扶出新人,李垣先望闕謝恩,再拜花燭。侍女們掌燈送人洞房,自有蘇家帶來的十數名丫頭、僕婦簇擁伏侍。夜闌客散,醉意入房,卻扇卸妝,同歸衾枕。新婚燕爾,其樂可知。有《鳳凰臺上憶吹簫》爲證:鴛枕牙床,羅帷繡幕,此鄉合號溫柔。正花倚庭樹,月射簾鈎。曉起豔妝新試,勻嬌面、粉膩香福拖雲鬢,一般婀娜,別樣風流。悠悠,百年伊始,看蘭焚寶鼎,玉軟瓊樓。恨晝長人倦,一日三秋。生怕檁郎調笑,偏提起、昨夜嬌羞。關情處,紅生臉際,春透眉頭。
第二十二回
授中書文士從軍擒護法妖人遁土
富埒王侯,貌欺潘、宋,恂恂儒雅溫存。輕財好客,豪氣欲幹雲。爭羨風流張緒,誰知是、年少終軍。
持文檄,三城納款,五曰立功勳。紛紛回首處,魚蝦戢浪,虎豹潛氛,看旌旄靜卷,□舞歡欣。丹詔飛,來海嶠,授爾職、郎署修文。篆煙裹,嵩呼叩首,瑞靄漾氤氳。
試眺城樓,飛不盡,塵煙羽檄。多半是,科頭跣足,蛙聲紫色。老□已教鎮鬼□,丁男更複攖鋒鏑,待何時,洗滌舊山川,歸圖籍。命將帥,膺旄鉞。擒元惡,除餘孽。奈賊氛甚熾,風還六袴。小丑遊魂隨鐵棒,渠魁遁士歸槽櫪。逞兇頑,縱火煽妖風,誇無敵。
摩刺從殺退胡成、任恪之後,日以聲色自娛,後聞霍武辱他使人,勃然大怒,定要興兵吞併,那海元等再三勸他不可再樹一敵,也就罷了。因在府中大興土木,造起“任意樓”、“迷心閣”、“解脫軒”之類,將燈市中所選良家女子充實其中,自己肆意鯨吞,恣情狼藉,恃著他會默運元功,納龍吞吐。誰料精神有限,美色無窮,漸漸運氣之法不靈,放而不能複納,禁不起那衆女子的吸髓收精,因想起從前有許多先天丸藥,可惜失落省城,此時再要合起來,偏少了那海島中許多奇鳥異獸。
後來聽得探卒報說姚霍武全師歸降,曉得自己孤立無依,將來定有一番廝拚。因思三軍未動,糧草先行。近日用度浩繁,無甚剩餘的糧餉,分付海元等四人,各領二千兵卒,四路攻城,一則取些倉庫,一則多取幾城以自輔。奈各城城守都受了任提督密諭,緊緊守城,不許出戰,四護法無功而還。摩刺只得叫他們到鄉間去問這些富戶借糧,爲自守之計。
這日正在任意樓中取樂,伺候的稟說:“孟將軍領著一個京裏人要見,說是向來伺候過王爺,特來投誠的。”摩刺分付:“傳他後殿進見。”頑了一會,踱將出來,正面坐下。兩邊排著百來名刀斧手,那人上前叩見。摩刺喝問道:“你是那裏人?
叫什麽名字?可是從廣州來做奸細的麽?”杜寵道:“小的杜寵,向在關部中跟隨包進才的。佛爺升了王爺,就不認得小的了麽?小的只曉得伺候主人,卻不曉得什麽奸細。”摩刺道:“你那關部已經壞事的了,你到這裏做什麽?”杜寵道:“小的自赫大人查抄之後,無處投奔,因拾了王爺兩件法寶,即要送來。因官兵阻住了來路,打從惠州轉折,又被姚霍武手下兵卒拿住,禁了一年。目下霍武投降,小的才能到此。”說畢,忙向懷中取出一個金漆葫蘆、一個包袱、雙手呈上。摩剌一見兩種舊物,心中大喜,分付杜寵站起,說道:“好孩子,很難爲你了!你如今到這裏,要做什麽官?”杜寵道:“小的動不得刀槍,懂不得筆墨,不敢做官,情願伏侍王爺,求王爺收用。”
摩刺道:“很好。我這裏便少了個把守內宮門的人,就派了你罷。你原是關部舊人,那四品王妃宮中不妨出入傳話,只不許走進任意樓、迷心閣等處裏邊去。”杜寵磕頭謝了,就在宮門外三間側房居祝便有許多伺候的過來磕頭參見,稱他老爺。
又有許多受僞職的文武官前來賀他,倒很熱鬧。次日,伺候摩刺早朝已畢,他便跟進裏邊,到品娃等宮中叩見。四人都問了一回舊話,才走出來。到各文武官家中回拜,也有留茶留酒的,至晚方回。
卻好摩刺傳出一枝令箭,著他傳諭周於德,催促各路糧餉繳令。杜寵便持了令箭上馬,至周頭目府中分付明白,回來已是一更天氣。走進宮來,要回摩刺的話,打聽摩刺在解脫軒中夜飲,不敢進去,叫侍女傳稟。回說:“王爺知道了。”杜寵慢慢的走將出來,打從品娃等院門前走過。那品娃等因摩刺棄舊憐新,整月不來外院,未免生怨悔之心,今早見杜寵到來,反覺十分親熱。況且杜寵是個標致小官,那一種風流神采、婀娜丰姿,令人慕愛。正在倚門斜立,盼望摩刺到來,卻好杜寵走過,便喚他進來,問道:“你到那裏去來?”杜寵道:“小的回王爺的話,在解脫軒外伺候了一回才來了。”品娃道:“王爺在那裏做什麽?”杜寵道:“小的沒有進去,不曉得,像是同衆夫人飲酒的一般。”那品娃歎了一口氣,便分付侍女們:“將各處的門都關鎖上了,這杜老爺是我們的舊人,快請三位娘到來,一齊賞他酒飯。”仕女答應去了。
杜寵道:“小的雖蒙娘娘擡舉,只是小的不敢領賞。”品娃笑道:“是我們賞你的,你怕什麽?這裏比不得關部中,沒有人敢泄漏的;就是王爺知道,也禁不住我們。你放大了膽子。”
一頭說,一頭進內。那侍女們已把杜寵拉拽將來。一時那品嬌等三人都到,酒已擺上,山珍海錯,羅列滿前。四人叫杜寵旁坐,侍女斟上滋來,各人勸飲。這酒是摩刺用藥制過的,十分洌切。杜寵本來無甚酒量,竭力推辭,那禁他四人再三不准,不覺的頭重腳輕,睡倒席上。品娃分付撤去酒席,四人將他洗剝上床。這杜寵因服過摩刺的先天丸,厥物苗條,光彩奪目,四妃開門揖盜,輪流大嚼,以解渴懷。原來這樣做局,從前非止一回,亦非止一人,那侍女們都是司空見慣的,只有杜寵,一覺醒來,未免栗栗危懼。四人熨貼慰諭,杜寵稍覺放心。況箭在弦上,有不得不發之勢,因與四人盡力盤桓,四人都贊他少年勇猛。從此,杜寵與品娃等打成一局。衆侍女一來恨摩刺的殘虐,二來又得了杜寵的甜頭,那肯泄漏?杜寵日日伺候傳諭摩刺的言語,頗有威權。按下不表。
再說卞如玉外面雖甘淡泊,乃心銳意功名,因見李薇省奉旨完婚,十分榮耀,自己立意上進。是歲又值正科鄉試,在蘇府目不窺園,手不釋卷,竭力揣摩,曉得匠山是江蘇名宿,因將制藝請教他。匠山讚不絕口,只叮囑他說:“格局不必謹嚴,心思不必曲折,典故只好用習見,切不可引《荀》、《列》諸書。
文章只要合時宜,斷不可學歐、蘇一派。這便是命中之技了,大約房考試官都以此種得科名,即以此種取士子。小弟文戰二十餘年,自己吃了虧,自分青衿沒世,老世台當視爲前車之覆轍。”如玉心領神會,後來另用了一番功夫。
正值薇省已經滿月,匠山叫他帶了媳婦還鄉,侍奉祖父母半年,也算代父盡孝。薇省因拜辭各官及諸親友,擇日還鄉。
那阿珠與母親、生母、諸嫂、妹子離別之情,真是難分難舍。
無奈出嫁從夫,萬難自主。過了端節,夫婦二人帶了許多僕從,竟是飄然去了。”吉士送行回來,他母親還淚流不止,因勸道:“珠妹妹隨著李妹丈回鄉,夫榮妻貴,乃大喜之事。過了二三年,妹妹思家,可以歸甯的,母親何必悲傷?”毛氏道:“我原曉得女生外向,像我這樣年紀,何嘗還想著家中,也因路遠了些,四五年不通音信,倒也罷了;這珠丫頭熱刺刺的整千里路去了,教我那裏割捨得來!美兒的事,你須打定主意,贅在家中,斷不可又叫他遠去。”吉士道:“這個容易。卞妹丈家橫豎在這裏,可以不時往來的,只怕卞妹丈也做了官,這就拿不定了。”毛氏道:“我聽得他們說,卞家女婿日夜用功,你還勸他將就些罷。做了官有什麽好處?你看屈大人做了巡撫,還被強盜拿去受罪哩。”吉士笑了一笑,正要回言,只聽丫頭稟道:“外邊廳上有許多報喜的,說大爺做了官了,請大爺出去討賞。”吉士笑道:“才說做官不好,又鬧起官來了,那個去做他!”走出外邊,原來是督撫會奏本已批下:“霍武准以參將用;其附從十四人,著該督撫以守備、千總等官酌用,鮨日領兵征剿潮匪。生員李國棟著以五品京堂用,貢生蘇芳著以內閣中書即補,俱隨軍參贊。總督慶喜加一品銜。巡撫申晉加二品銜。”吉士看了京報,賞了衆人。即有督撫處差人來說:“明日齊集撫署,會議事件。”遞上傳單。吉土說聲“知道”,即分付備轎,先往督撫轅門致謝,並到匠山公館及姚參將署中。
回來,那督撫、司道已都差家人持帖道喜,府縣文武各官賀喜者紛紛不絕,吉士一一打發家人繳帖謝步,忙亂了一天,明早親往各衙門拜見。
那中書雖系七品京官,卻很有體面,寫著拳頭大字的字帖子拜人;見大學士,只稱門生;見六部,不過長揖;督撫、司道等官,俱從中門出入,當日吉士回拜了各官,便往撫署,會議征剿潮州之事。議得權以姚霍武爲大將軍,李國棟,蘇芳爲參謀,督標副將巴布爲左軍,潮鎮總兵官鍾毓爲右軍,都受霍武節制。撥督標兵馬四千、提標二千、撫標四千,又潮鎮鎮標二千,共一萬兩千,馮剛等將佐二十員,一同征進。拜本後,飛催鍾毓,只在潮州會齊,定於五月二十日起程。
吉士順路拜望親友回家,他母親、妻妾聽得奉旨從軍,未免心驚膽戰。他母親先于內廳擺酒,算是賀喜送行。吉士雖則心上坦然,但他母親既懷著鬼胎,惠若等又面有憂色,飲酒自然不樂。有時人《從軍行》一言,道得逼真:古來戎馬間,軀命常草草。
一身既從軍,生死那得保。
此意暗自憐,未敢向人道。
作氣自振厲,命酒豁懷抱。
妻妾則已知,顧勿忍深考。
聞出一語商,似預籌未了。
亂之以他辭,中心各如搗。
吉士在蕙若房中宿了一夜。次日,那些送賀禮的還擁擠不堪,吉士分付家人一總收下,登簿記明,候潮州回來張筵請客。
至各官各家餞行酒席,一概致謝。天天領這班妻妾們的盛情。
過了幾天,姚參戎挑選兵卒已足,回明督撫,會同李參軍、蘇參軍一併起行。慶、申兩公同了文武各官出城遠送。姚霍武拜受了將軍印劍,督撫、司道都遞酒三杯,又遞了兩參軍的酒,稿賞了衆軍,方才回城。霍武升帳,與兩位參軍坐定,各將佐參見已畢,便傳下號令:命秦述明、呂又逵、何武領二千鐵騎爲前部先鋒;巴布爲左軍,以王大海、褚虎爲副;鍾毓爲右軍,以蔣心儀、穀深爲副。中軍副將便是馮剛、尤奇、楊大鶴、曹志仁四員,許震、戚光祖、韓普督運糧草。祭旗放炮,浩浩蕩蕩殺奔潮州而來。
此時正當溽暑之候,山川盡赤,天地如爐,軍士們焦額汗顔,十分苦楚。幸得姚中軍愛惜軍兵,與同甘苦,天明早起,晚上多行,午間暫駐。李匠山又制《六月從軍歌》教衆軍習唱。
十日之內,已抵潮州。
那摩刺正在瓊樓避暑、璿室迎涼,忽然接了緊報,大笑道:“六、臘不交兵,姚霍武徒有虛名,不知兵法,不到一月,他那幾個兵將都做了火焰山的鬼了。”即發下令箭,傳諭四護法:“各領本部兵先出城下寨,緊守寨門,不許交戰,候咱到日定奪。”秦述明打聽得潮州已有兵馬出城,便離城四十裏屯住,伺候大軍到來。
次日早晨,姚中軍等三軍已至,秦述明便稟明:“前有賊兵下寨,我們也未索戰,他們也未挑兵,候主帥定奪。”霍武分付討戰,二人一聲答應,即領本部兵直抵賊營。叫駡了半天,並無一人答應。悶悶回營,至中軍稟明。霍武十分疑異,吉士道:“聞得賊禿狡猾異常,慣用劫寨之計,出人不意,胡制府因此致敚他日間不肯出戰,想必晚上才來。”霍武點頭道:“是。”即叫尤奇持了令箭,分付各營不許卸甲安睡,一營有緊,三營齊出救應。
卻說摩刺正於是日晚上出城,分付杜寵緊守宮門,留周於德、周于利、李翻江、殷好勇四員頭目守城,帶了夏叱吒、孟飛天、康安、顧信四人出戰。一更時分,進得營來,四護法接住,稟明日間之事。摩刺道:“他日間勞碌了一天,夜裏必定貪涼安睡,你四人快領兵劫寨,倘有準備,只須退回,我自遣兵接應。”海元等各各上馬,領著六千人馬,悄悄地殺向前營。
幸得秦述明等未睡,連忙接戰。無奈潮州兵馬推山倒海而來,衆兵立腳不牢,三將死戰得脫,比及三營救應兵來,海元等已經退去了。秦述明折了三百餘人馬,來到中軍請罪,霍武道:“是我防備不周,先鋒無罪。”次早,四營並起,直抵摩刺寨前,摩刺亦麾兵出戰。秦述明因遭挫敗,咬牙切齒,飛出陣前,海亨接住廝殺。約三十餘合,海亨漸漸力怯。海元便拍馬夾攻,呂又逵早又接祝海貞、海利並力上前,這邊鍾毓、巴布接祝王大海、穀深等亦與四頭目捉對酣鬥。秦述明狼牙棒緊處,早把海亨打下馬來,仍複一棒結果了性命。摩刺一見大怒,便飛起禪杖,劈面打來。秦述明雙手舉棒一架,覺得沈重。
那摩刺左手戒刀又攔腰截來,述明又往下一掠,惡狠狠的戰了十餘合。馮剛看見秦述明面赤耳紅,非摩刺對手,便目視曹志仁,兩馬齊出。摩刺力敵三將,前擋後護,左遮右攔,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何武又提著鐵棒飛騎上前,摩刺支援不住,忙虛幌一刀退下,口中不知念誦了些什麽,霎時一陣狂風卷地飛來,吹得人翻馬仰,那邊兵將乘勢滾將進來。秦述明等曉得是他的妖法,正思退避,卻只見風響沙飛,不見別樣。那風又時大時小的,便不怕他,奮勇上前,將他圍祝摩刺回身接戰,就不能使法,連風都沒有了,依舊是赤日青天。
衆將士得了這陣風,倒覺涼快,一個個鼓勇爭先。孟飛天、康安又被褚虎、王大海殺了。摩刺的戰馬著了何武的一捧,把他撞下馬來,衆人正要擒他,卻已影兒不見。海元等忙收兵敗下,姚霍武亦暫且收軍。上了秦述明、褚虎、王大海、何武的功績。
呂又逵左臂著了海元一箭,及五百餘帶傷兵卒,都發往後營調養。
當夜擺宴賀功。霍武與衆人商議道:“他的妖法也不見得十分利害,只是方才落馬逃去,只怕他善於五遁之法,這就難擒了。”匠山道:“落馬不見,自然是土遁去了。這五遁俱全的,後世絕無其人,他也不過知道一兩樣罷了。明日出戰,衆將仍是輪流戰他,主帥可隱在門旗之下,賞他一箭,看他可能金遁,若再借金遁去,這便非刀箭所能傷害,殊爲費手。”霍武道:“就依計而行。”誰料次日摩刺出兵,並不交戰,他使了妖法,刮起大風,叫衆軍乘風縱火。霍武等出於不意,敗了一陣,退三十裏下寨,因天氣過於炎熱,兩下暫且休兵。
第二十三回
姚參戎功成一夜雷鐵嘴相定終身
六月興師敢憚勞,將軍揮汗濕征袍。
火圍甲帳催飛騎,天放流烏爍大刀。
蔡孽蕩平非雪夜,韓碑磨就展霜毫。
南人不反烽煙靜,從此生靈到不毛。
難收穀食豈無稽,更有聞聲羊舌妻。
曾入茅簷占將相,轉於耆耄話孩提。
指迷眼似新磨鏡,摸骨方真夜照犀。
只恐江湖漫饒舌,好將兩目刮金□。
話說杜寵在城打聽得桃監生女兒淫毒致死,懷恨在心。
一日晚上,接到摩刺敗了一陣、傷了大將三員,他只說巡察街坊,也不帶人,曲折的轉至運同署前,踅入桃監生家裏。
那桃灼延他坐下,問他姓名。杜寵道:“足下休驚。俺姓杜名寵,現在大光王麾下,充總領宮門使之職。特來有事相商。”
那桃灼忙打恭道:“原來是杜老爺,監生不知,多多得罪了。”
因問:“杜老爺夤夜到舍,有何見諭?”杜寵道:“咱奉王爺密旨,因軍餉不敷,分派在城富戶、大戶捐銀七萬,中戶五萬,下戶三萬。足下姓名系中等富戶,該輸銀五萬兩。咱曉得你是個好人,恐怕一時不能湊手,所以預先送信給你,快趕緊趲辦,後日一準送進宮來。”桃灼吃驚道:“這事王爺打聽錯了!監生單靠著三千多的荒田,收租過日。因近年兵戈不息,那些佃戶並無顆粒送進城來,這漕米錢糧都是賠償的。不要說家中沒有五萬銀子,就是連身家性命,也換不出一二萬銀子來。求老爺替監生轉稟苦情,舉家感戴。”杜寵道:“這話你就不是了。
王爺軍令已出,誰敢挽回?你若短了一分一厘,怕不全家處斬。”
桃監生垂淚道:“我與王爺無甚冤仇,何苦一層一層的送我性命?”杜寵道:“王爺從前並未勒派你們,你怎麽說這話?”
桃監生道:“雖未派我銀錢,我女幾已活活的被王爺送死了!”
杜寵道:“這卻爲何?你不妨直說,我替你周旋。”桃監生道:“說也慘然。”便將女兒如何看燈、如何致死說了一回。杜寵道:“這麽說起來,二護法昨日陣亡,倒替你女兒報仇了。”
桃監生道:“冤仇不在此人。”杜寵道:“卻是那一個?”桃監生道:“一時失口,亨護法便是我的仇人。”杜寵道:“你不須瞞我,我也是同你一樣的冤仇:因四個小妾被他拐騙前來,所以假作投降,希圖報仇的。你有事不妨同我商量。”桃監生那裏肯信?杜寵刺臂賭咒,桃監生方才說道:“這賊禿無惡不作,滿城切齒痛心。我們打算約齊衆人,俟姚將軍到來,開城納降。只怕他勇力難當,擒他不得。”杜寵道:“這事不可造次,須要待他敗入城中,預先送信出去,約定日期,才可開門。
你們共有多少人投降?”桃監生道:“共四百零五家。”杜寵道:“也就夠了,不必再多,恐怕泄漏機密,不是當要的。到那時,我先來知會你,你們只管開門,我還要想一個殺他的計較。”當夜,桃監生留杜寵飲酒,盡歡而散。
回到宮中,與品娃等商議道:“王爺連日大敗,看來此城不能久居,你我作何計較?”品娃道:“我們有什麽計較?今他也不顧我們了,倘若官兵進城,只可同著你一路逃走。”杜寵道:“這是女孩子話,不要說逃不脫,就是逃脫了,日後被地方官拿住,系叛逆家人,也是一個斬罪。”品綴道:“按你說,怎樣才好?”杜寵道:“我們且慢慢商量。”五人飲酒上床,杜寵又各人奉承了一會,然後告訴他們說:“候王爺殺敗回來,定了日期,勸他飲醉,我在外邊開城接應官兵,你們乘醉將他刺死,這個不但沒有死罪,而且有了功勞,將來朝廷還有恩典。”品娃道:“他的酒量甚高,那裏灌得他醉?”杜寵道:“我已預備下藥酒,只消一壺,就醉得倒,那時只要你們看機行事。”說得衆人允了。正是:安排四朵蓮花座,坐化金剛不壞身。
姚參戌休兵十日,預備下許多牛皮網紗之類,防他火攻;弄了無數狗血污穢之類,破他妖法,分四路殺進。那摩刺果然接應不來,又敗了一陣。霍武收兵回寨,與衆人商議道:“趁此時我們銳氣方盛,須要設法破他,不要養成賊勢。”馮剛道:“這賊慣以劫寨取勝,如今只用此計破他。”霍武道:“他既善於劫寨,豈不自己提防,只怕勞而無功,徒損兵將。”匠山道:“如今將兵馬分爲八枝,一枝劫寨,兩枝救應,四枝分兩翼搜其埋伏,一枝抄出背後,斷其歸路,總無不勝矣。”霍武稱善,即令秦述明、呂又逵、何武當先劫寨;馮剛、楊大鶴、曹志仁救應。鍾□、蔣心儀、谷深殺向右邊,巴布、王大海、褚虎殺向左邊。如無埋伏,並力合攻大寨;若殺散埋伏,亦向大寨殺來。自己同尤奇抄擊背後,二參軍守住老營。衆人各各遵令而去。
原來摩刺雖遭衄敗,果然防備劫營,分付海元、海利各領一千五百軍兵左右埋伏,倘有賊兵劫寨,聽到號炮聲響,分兩路殺來。自與海貞、顧信、夏叱吒於寨中納涼飲酒。約到二更以後,兵士報說:“北路上有好些兵馬,掩旗息鼓而來。”摩刺大笑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因分付:“披挂上馬,俟他到來,放起號炮,一湧殺出,今番定叫他片甲不回!”秦述明等領了二千人馬,暗暗殺至寨前。聽得震天價一聲炮響,海貞手揮大斧而出,衆軍將湧將上來。秦述明知道他預有準備,忙退下一箭之地。呂又逵早與海貞廝殺。
摩刺飛馬到來,秦述明、何武雙騎接祝那夏叱吒、顧信亦兩騎齊來,這裏馮剛等已到,楊大鶴便戰顧信,曹志仁便戰孟飛天,馮剛忙舉大戟,斜刺裏望著摩刺便制。那孟飛天戰不過曹志仁,十數合之中,早被曹志仁一槍刺死。顧信吃了一嚇,手中兵器一松,也被楊大鶴斬于馬下。便並力來戰摩刺、海貞二人。摩刺恃有埋伏,愈戰愈凶,死戰不退,約有一個時辰。
那鍾毓、巴布兩枝兵已殺散埋伏,斬了海元、海利,都殺奔大寨而來。這摩刺現在抵當不住,怎禁得又添上這幾員勇將及兩枝生力兵!曉得事情不妥,忙從刀槍棍棒叢中殺出,大呼:“海貞,且收兵,入城再處!”兩人領了千餘敗殘兵卒,殺出重圍,望南逃走。這裏合兵趕來。
摩刺走不上數裏,一聲炮響,無數兵馬擋住去路。霍武手橫大刀,大喝:“摩刺休走,且留下光頭回去!”海貞大怒,拍馬上前,尤奇挺槍接住,摩刺也惡狠狠的飛起禪杖打來。霍武大喝:“賊禿,休得逞能,有我在此!”一刀砍來。
摩刺急架相還,覺得刀法精純,兵器沈重,大叫:“你這漢子可是姚霍武嗎?”霍武道:“既知本帥大名,還不下馬受縛!”摩刺忙架住大刀,說道:“姚霍武,我有好言贈汝:王爺走遍外國、中華,未逢敵手,看你這柄大刀,可以配得王爺的禪杖,你也算是真正英雄,只是你哥哥在廣二十餘年,尚且首懸街市,你又何苦出這死力?不如跟著王爺,平分廣東,同享富貴,何如?你須自己想一想!”霍武大喝道:“潑賊,不要煽惑軍心,看刀!”摩刺也大喝道:“王爺難道殺你不過?你我既算英雄,不須旁人幫助,咱們拼一拼。”此時天已大明,後面追兵都到,殺敗了海貞,把殘兵殺得七零八落。霍武忙喝衆將:“不須幫助,看我擒他!”當下衆將約住衆兵,都不上前。兩個你刀我杖,左盤右旋,有五十餘合。
摩刺因下部虛囂,敵不過霍武的神力,要用妖法,又被這大刀緊緊逼住,沒有半點空兒。回顧手下衆兵,止剩海貞一個,只得喝道:“王爺殺你不過,我去也!”骨碌滾下馬來,又不見了。衆將各舉兵器,將海貞砍爲肉泥,收兵紮祝摩刺獨自一個土遁歸城,分付周於德等四頭目分守四門,多備炮石,自己進入府中。早有許多僞官問安參見,杜寵跟著進宮叩頭,問道:“王爺此番出城,勝敗如何?”摩刺道:“咱從海道起兵以來,從未有此大敗,如今四護法都沒了,剩了幾個頭目,只好守城。倘若勢頭不好,我原退回浮遠山中,日後再來報仇雪恨。”杜寵道:“這潮州城池高厚,他那一二萬兵怎能破得?王爺只管放心,這麽大熱天,堅城在前,糧餉不繼,他自然退去了。”摩刺道:“你須小心伺候,倘有緊急軍情,不論半夜五更,都要飛報與我知道。再拿了我的令箭,日夜巡城一次,戒飭那些兵將,這四員頭目比不得那四個護法。待姚霍武兵退了,我賞你幾十名宮女。”杜寵答應出來,持著令箭,帶了一二十名心腹健卒,日夜巡城,暗暗的寫了密書射出,約於七月二十日三更,暗開北門接應。又告訴了桃監生,那日都在北門內伺候;又約品娃等於是日舉事。暫且按下。
再說姚霍武得勝收兵,商議攻城之策。鍾總兵道:“這潮州系小弟的汛地,城有五十餘裏大,六丈多高,五尺餘厚,盡著我們的兵馬,圍城不到一半,如何破得?須要請於督撫,再添三萬兵來,才好用計。”霍武即請匠山寫了備細書稟,分報兩衙門。到了晚上,吉士將杜寵詐降之計告訴匠山、霍武,說道:“如今且佯作攻城之狀,天天叫駡,看他有無書信出來。”
霍武大喜道:“此計若成,這城就不難破了。平復之功,先生斷居第一。”因傳下號令:巴布領著副將攻打東門,鍾毓領著副將攻打西門,秦述明攻打南門,自與馮剛等攻北門。命軍中多設參軍“蘇”的旗號。又著楊大鶴領兵五百,將沿海船隻一並撤回,絕他去路。
攻打了三天,倒傷了幾十名兵士。第四日傍晚,尤奇部下小軍拾了一根箭頭,上系著蠟丸,呈與尤奇,尤奇轉呈中軍。
姚霍武等三人開看:
小的杜寵跪稟恩主大爺座前:
小的從省到潮,將所拾包裹等物送還和尚,和尚十分相信,著小的看管宮門,目下又委派巡城,頗爲任用。宮中有赫舊主姬妾四人,已與小的合成一局,准於本月二十日夜送摩刺的性命。小的又密約受害富戶桃灼等四百餘家,定於二十日三更開北門迎接大兵,城樓上懸玻璃燈爲號。望大爺即告訴姚將軍等,於是日晚上並力攻城。
寵跪稟。
三人看完,心中歡喜,霍武對著二人道:“虧得蘇先生預先定計!到了那日,日間只好攻打那三門,使他不及提防,晚上依計而行。”於是只將兵馬遠遠圍住,並不附城,並四布流言,說兵馬不敷,須退回省中,另起大兵前來攻打,以緩其心。
那摩刺在宮,雖耽於酒色,卻還停了一兩日出來巡城一次。
看見城外軍兵懈怠,想要乘勢出兵,無奈孤掌難鳴,又怕姚霍武的神勇,只分付頭目小心守護,自己仍以醇酒、婦人解悶。
到了七月二十日,巡城回來,看見官兵只打三門,他就有個潛出北門逃歸海島的意思,與品娃等商議。品娃道:“王爺恃著隨身本事,什麽地方去不了。只苦了我們這些人,全夥兒都是死數!我聽得那唱書的說,呂布背了一個女兒,就不能殺戰,何況王爺有這麽多人。王爺若要回山,我們只好趁早尋死。”
摩刺道:“我不過是這等商量,你們休要著急,我那裏割捨得你們?不是爲你們,我已去得多時了。”慢慢的想出一個計策來,因分付備酒取樂。四人這個逢迎,那個埋怨,追歡索笑。
飲夠多時,傳杜寵進來,分付道:“今日賊兵專打三門,晚上恐怕北門有緊,你傳我令箭,叫北門加緊提防。”杜寵答應了,又跪稟道:“小的制有滋補藥酒,最長精神,王爺連日辛苦,小的奉敬幾壺,略表孝意。”摩刺道:“好孩子,只管拿來,你快辦你的事去。”杜寵出來,帶了心腹,上馬飛至北門,分付李翻江道:“王爺鈞諭:官兵今日攻打三門,須要嚴緊防備。
這北門著我看守,李將軍可去往來巡察,晚上不許安睡。”真個李翻江帶了兵卒去了。
到了三更,那衆人都到城上,豎起一盞玻璃燈。遠遠望見官兵近城,即率同衆人開城伺候。秦述明當先,衆將一湧而入。
衆百姓兩旁跪接。杜寵忙迎上姚霍武、蘇吉士等叩頭。霍武執手慰諭,問了備細,即分付鍾毓、巴布、馮剛等殺向三門,切不可傷害百姓。自己率同衆將,杜寵爲導,殺入大光王府中。
此時摩刺已爛醉如泥,挺睡床上,那四姬手軟,不能殺他,被呂又逵一斧劈死。真正是好不利害的緊那:不是干戈擒壯士,卻緣衽席殺英雄。
姚參戎與二參軍坐在府堂,一面出榜安民,一而分兵接應三門諸將。呂又逵獻上摩刺首級,衆將俱陸續報功,只有周於德開城在逃,不知去向。
天明,霍武分付蔣心儀、韓普稽查錢糧倉庫,暫管海陽、揭陽兩縣事務。鍾毓領原本部兵鎮守潮州。將摩刺所藏民間婦女一一放還,又從重賞了桃灼衆人,將四姬交杜寵領回。又著人到監中去查問屈強,回說:“已於二月前瘐死了。”凱宴三日,振旅而還,將所擒僞文武官都上了囚牢,帶至省中,分別發落。到了八月中旬,早至省會。慶、申二公從前連接霍武捷報,已知功在垂成。後又接了摩刺死據潮州城,攻之未能即克,祈天兵協助的話,督撫會議正要分調人馬前來,卻好又接了蘇芳預用詐降之計,克復潮州之報,因撤回調兵文書。這日大軍回來,申撫軍正在試院監臨,慶制府領了文武各官出城遠接,一路鼓吹喧鬧,彩旗搖漾。霍武等皆滾鞍下馬,同進城中,將兵馬分歸各標,早於越秀山排下公宴,慶大人把盞賀功。霍武跪飲了,次及蘇、李二人,都打恭立飲。霍武呈上有功諸將冊子,及解到僞官。
慶公道,當與申大人會摺奏聞,請旨定奪。”霍武又跪稟:“乃兄之冤抑,祈求大人據實奏明。”慶公應允。
當日衆官散了,吉士仍同杜寵回家,合府中內外上下的歡喜自不必言。杜寵另找房子居住四姬。又值卞如玉三場考畢,在廳上大排筵宴。次日就有許多官員及各親友前來拜望,吉士迎接、回拜。鬧了幾天,即發帖請酒,卻是從前送禮的人,接連十數日。
這日在家安閒,門上伍福稟說:“府大老爺差人送一位相士到來,叫做雷鐵嘴。”吉士延入書房,但見:清奇格相,五尺不到身材;蒼白須髯,七十有餘年紀。悠悠自得,神韻在松竹之間;落落寡交,品地直羲皇以上。喉嚨響亮,開口不帶諛詞;趨走安詳,舉足定無亂步。亭亭若雲間之鶴,皎皎如空穀之駒。
吉士肅然起敬,與他打恭坐定,問道:“先生仙鄉那裏,緣何與上官公祖交好?”那雷鐵嘴道:“在下江蘇江陰人氏,仗著這滿口的花言巧語,煽惑士夫。上官老爺並非夙交,亦系偶然萍合。”吉士道:“那滿口胡柴的,斷不自己宣明,先生不無太謙了?請問先生,還是食素還是用葷?”雷鐵嘴道:“雖似黃冠者流,卻系儒門弟子,太平之世,原無仙佛,何苦吃齋?”吉士也笑了,分付備酒飯,再叫家人把施相公、卞相公都請來。
須良,兩入到來,作揖就坐。吉士道:“我們兄弟三人,都懇先生賜教。”雷鐵嘴道:“請正尊容。”吉士上邊坐好,鐵嘴望了一眼,說道:“閣下品貌乃水形,得水局也。正面有黃光,意無不遂;印堂多喜氣,謀無不通。請尊手一觀。”吉士伸出手來.鐵嘴又道:“手軟如綿,閑且有錢;掌若血紅,富而有祿。只嫌目太清,眉太秀,體不甚厚,形不甚豐:官雖有而不高,財雖聚而易散。所喜陰騭紋深,子宜八桂,壽卜古希”相畢,延年上來,鐵嘴看了,說道:“足下眉清目秀,定爲聰俊之兒;聲濁氣粗,未免貧窮之士。白氣如粉,父母刑傷;青色侵觀,弟兄零落。所幸地庫光潤,晚景稍可安閒;懸璧色明,家宅可無憂患。”相畢,如玉坐上,鐵嘴道:“足下三光明旺,六府高強。骨格清奇,必須顯達。形容俊雅,終作賢良;腰圓背厚,自然玉帶朝衣;眉聳神清,定主威權忠節。
只是美中不足,雖居二品之貴,當葉三褫之占。老運亨通,身耽泉石。子宜兩到,壽近渭濱。”如玉相過,擺上酒來。鐵嘴旁若無人,大觥劇飲。吉士又問道:“舍妹丈秋闈得意,今揭曉在邇,未知可能與宴鹿鳴,請先生一觀氣色。”鐵嘴略一擡頭,便道:“祥雲擁照命官,旬日中當膺榜首;黃氣發從高廣,一年內必轉官階。不惟折桂蟾宮,並當策名天府。可賀可賀!”
酒闌客散,吉士叫家人取三十兩銀子奉酬,雷鐵嘴道:“別人不受謝儀,在下有受。無知以相取錢,以錢濟相。天下事當如是耳!”也不告辭,飄然而去。
第二十四回
香粉吟成擲地聲塤篪唱徹朝天樂
心事一生誰訴,功名半點無緣。
欲拈醉筆譜歌弦,怕見周郎靦腆。
妝點今來古往,驅除利鎖名牽。
等閒抛擲我青年,別是一般消遣。
九月初八日放榜,卞如玉果然中式。吉士又忙了幾天。申公已出闈中,吉士忙去稟見。因申公兒子蔭之已成進士,分部學習,吉士一面道喜,申公一面賀功,因說道:“我已與慶大人議過,那赫致甫四姬不便奏請,只合分給有功將士。據姚中軍申明從軍有功人員,只有呂又逵、何武未娶,余剩二姬,當備先生閨房差遣。”吉士忙打恭回道:“不敢瞞大人,晚生已有一妻四妾,再不能構屋貯嬌,蹈赫公覆轍。”申公道:“也須想一個地方,安頓諸姬才好。”吉士道:“這杜寵蒙兩大人敘功題奏,將來定沐天恩。杜寵在潮時,曾與赫公二姬合同設計,內中寧無暖昧私情?可否求大人的恩典,二姬一齊賞了他罷。”申公連聲道好,忙傳杜寵分付。杜寵叩頭謝了。吉士回家,杜寵早領二人叩見,同冶容住在一處,輪流進內當差。
吉士的母親因如玉中了,定要入贅過了,才許進京會試。
吉士因與卞明商定,於十月初三入贅,十一月內起身。卻好賀新貴的喜酒才完,朝廷恩旨又下:“慶喜、申晉俱加軍功一級。
霍武擢總兵,來京陛見簡放。馮剛等著該督撫以參將、遊擊、守備,量才委用。李國棟、蘇芳著急來京供職。杜寵著該督撫以從九品補用。姚衛武恩贈原銜。胡成著革職來京待罪。更恩免惠、潮二府明年租稅之半。”吉土得了此旨,即與匠山商議,轉求申巡撫奏請,情願以中書職銜家居,不願供職。申公允了。
後來題奏上去,自然恩准。李匠山、姚霍武擬與卞如玉一同起身。
轉瞬間如玉吉期已到,吉士將蕙若的房移住正樓,巫雲、也雲即居樓下,將這東院六間與妹子居住,另開一層儀門,從東邊出入。一切嫁資等物,俱照阿珠舊例。新婚套話概不必言。
過了五朝,吉士日日事忙,又值時邦臣去世,烏必元新署了番禺縣的菱塘司,先著人送銀助喪,自己卻往烏家奉賀。必元提起他兒子岱雲有書到來,”他在家開了一個酒米鋪,本錢就是你送他的。又娶了媳婦,並生下兒子了。只是我在這裏做官,弄了許多未完,不知作何歸楚。”吉士道:“這點兒未完倒也不怕。聽得菱塘司是三千的缺,到了那裏,自然運轉得來,只是遠了一步,未免會少離多了。令愛也要歸寧,是我阻住了。
遲一日,在家奉餞之時,再叫他拜賀罷。”坐了一回,告辭出來,便往時家吊孝。邦臣沒有兒子,就是順姐一個女兒,向來與吉士見面的,因請他進去。順姐穿著一身重孝,拜謝過了。
延年再三留坐,吉士因見茹氏也在裏邊,倒覺得不好意思,連忙起身,上轎回去。
卻好杜寵借補了甲子司巡檢,領憑赴任,伺候叩辭。
吉士進了書房,杜寵向前叩見,並稟明:“後日領了妻子起身,已都進府,替老太太、太太們磕頭,候大爺示下。”吉士道:“你如今做了官,便不是我的家人了,這也可以不必磕頭。只是你起身的盤費還可充裕嗎?”杜寵道:“蒙大爺照應,告訴藩司,又系軍功人員,一切上下用度不滿二十兩銀子,這裏到甲子不到十天路程,不過百來兩銀子就夠了。”吉士道:“你那裏有什麽銀子?叫蘇興支二百兩銀子與你用去。”杜寵又打襨謝了。吉士道:“你雖是個小官兒,也是皇上天恩的,也管著許多百姓,第一不可貪財,第二不可任性。那甲子地方沿著海邊,現在洋匪未靖,前日都撫會議善後事宜,原要照舊募收鄉勇。這鄉勇們須要格外優待,擒住洋匪,斷不可刁蹬他們。你不見從前這些官,廣府審出實情,一個個分別定罪麽?
只有吳同知沒人告他,倒題署了高州府。可見做官的好歹日久自見,再瞞不過民情,最逃不過國法的。”杜寵答應了“是”。
吉士退入後邊,那冶容與品娃、品□因老太太留飯,分付巫雲、也雲相陪。見吉士進來,都上前叩頭。吉士叫丫頭賞些衣服、路菜之類,自己卻踱過如玉那邊,手談遣興。如玉說起:“進京在即,令妹自然仍住家中,伺候岳母。弟意欲趁這幾天閒暇,同他回去拜過姑嫜,再上省來,祈大哥代弟轉稟岳母。”
吉士道:“這是正理,極該就去。妹丈一面定了日子,我稟母親,來回也不過十天罷了。”如玉道:“明日你令嶽相邀,奉倍烏公。後日是楊公忌,准於十八日起身罷。”兩人下了一局棋,吃了一回酒才散。
次日,因韓普、蔣心儀回省,他來拜過,吉士回拜了,才與如玉至溫家赴宴。春才也要一同進京,吉士勸他說:“還是靜候幾年,得個知縣夠了,何必會試。”溫仲翁依了。直到晚上才回。
過了兩日,已是十七,吉士分付家人預備酒席,晚上與二小姐餞行,自己去賀廣府推□糧道之喜。上官老爺留坐,至掌燈以後回家。走進女廳,早已華燭高燒,珠簾低挂,爐焚蘭麝,地貼氍毹。蕙若與小霞、小喬陪著阿美行令催枚,釵橫鐲響,吉士就在阿美對面坐下,便問:“老太太呢?”蕙若道:“老太太吃了三四杯酒,看了兩出戲,熬不過,先上樓去了。姑娘不肯吃酒,我們叫做戲的丫頭散了,與兩個妹子在此三戰呂布哩。”吉士道:“這個忒武了,我們還是行令。”小霞道:“我們也還打算作詩送行。”吉士道:“先行令,再作詩,都是一樣。如今這令就將妹妹回門爲題,要一句《四書》,一句《詩經》,一句不拘子史古文,一句《西廂》詞曲,合上一個曲牌名與一句《千字文》,說得不好罰一杯。”阿美道:“哥哥太瑣碎了。”吉士道:“我才出令,如何你先亂我堂規?快罰一杯!”阿美吃了。吉士也飲了令杯,便說道:不待父母之命。殆及公子同歸。日暮途遠。倩疏枝,你與我挂住斜暉。這卻是兩同心夫唱婦隨。
阿美道:“哥哥第一句說錯了,須吃一杯。”吉士想了一想,說道:“我吃,我吃。”交到蕙若,蕙若說:有故而去。曾不崇朝。黃仔欲題。卻教我翠袖殷勤捧玉鍾。
看開著後庭宴。肆筵設席。
小霞未說,先自己笑道:“我肚裏實授沒有書卷,只謅得這幾句兒,說了,姑奶奶不要罵我。”阿美道:“說俗了一句,罰吃十大杯!”吉士道:“你快說出來,我這裏自有公道!”小霞便說道:夫婦之不肖。要我乎上宮。止而享之勿賓。不知他那答兒發付我。禁不得花心動。器欲難量。
阿美飛紅著臉,立起來,斟大杯灌他。衆人都笑道:“該罰的。”小霞飲了。小喬說:往送之門。孔樂韓土。忘路之遠近。車兒快快隨。
忽地送我入門來。藉甚無竟。
阿美說:
予將有遠行。言告師氏。向征夫以前路。他說,小姐你權時落後。好教我意難忘。同氣連枝。
當下合席幹了一杯。丫頭換上酒萊,吉士道:“分韻不如聯句;作得好的,公賀一杯,庸劣的自罰一杯。各人拿出良心天理來,不許爭競,臨作時不許爭先落後。”因取過一張箋紙,說道:“原從我起,至美妹妹止。”即提筆寫下:榜蕊才分蟾桂香,說道:“聊以免罰。”蕙若即吟道:又吹玉管葉鸞凰。百年縭結蘋蘩始,小霞忙介面道:九十儀多篚筐將。尉貼真教懷奉倩,阿美道:“施嫂嫂又說那一道去了,慢罰一杯!”小喬道:“我也罰一杯。”因吟道:嫌疑那複怨王郎。花生彩筆環眉嫵,阿美吟道:案舉春慵愧孟梁。不解烹雌傷寂寞,吉士也介面道:何當弋雁任翺翔。年方笄字隨夫子,蕙若道:“我們只管填砌,總不入題,不要弄到頭重腳輕,強必壓主。”吉士道:“正是入題時候了”。
蕙苦吟道:
禮拜姑嫜奉壽觴。飲餞藏鬮嫌夜短。
小霞道:
分題刻燭引杯長。窺簾新月明環□,
吉土道:“推開得好,時景亦斷不可少”。
小喬忙介面道:
挂斗疏星挹酒漿。好趁一帆歸梓裏,
阿美道:
未諳三日作羹湯。此行不是懷韓土,
吉士道:“不過爾爾,我結了罷。”
拭目香雛慰北堂。
寫畢,評道:“通首散漫,無甚佳句。喬妹妹‘酒漿’句推陳出新;美妹妹‘羹湯’句自然之極。各公賀一杯,餘外不消罰得。”於是各人斟上兩杯。才吃幹了,只見巫雲走來說道:“姑奶奶明早就要起身,大爺也不要再耽擱了。方才姑老爺已著人來問過兩次了。只是姑奶奶還該賞個臉,我也要敬杯酒兒。”
便斟上一杯送上。阿美站起來接了,說道:“又勞動巫姑娘,只是我吃得多了。”因呷了一口,回奉一杯與他。吉士叫他旁坐,又飲了一回,方歸房安寢。
次日,如玉夫婦回鄉,只帶一個家人、兩名小子、三四個丫頭僕婦,押著隨身行李衣服,共六乘轎子,到碼頭下船,餘外的都留在家中照應。吉士送到碼頭回來,分付持帖請烏必元。
明日送行,再請溫仲翁父子、李匠山、苗慶居相陪。那溫家去的人轉來稟說:“溫少爺今早生下相公了,所以不曾來送姑爺,明日也不能赴席。轉請大爺:後日洗三,今日就來領大奶奶回去。”吉士因著人送了一份賀禮。又因馮剛補授了撫標中軍,秦述明補了督標參將,呂又逵、何武俱受了碣石鎮標遊擊,嘉應州知州時不齊題署了廣州府,拜賀的拜賀,送行的送行,整整忙了十餘日,只盼如玉到來。李匠山、姚霍武已定於十月初八日長行。
如玉直至初四日上省,又各家去拜望過了,與姚、李二人約定了,雇了兩號大船,姚霍武同夫人秦氏一船,李匠山同如玉共一船。各人收拾行裝,辭行拜客。
先是督撫公餞,次及司道,最後還有巴副將等一班武官。
不覺行期已到,吉士約了春才,雇了一個大花姑艇,叫了戲子,分付蘇邦、蘇旺帶了廚役,整備酒筵,先往花田飼候,自己隨著衆文武官候送。因申撫台自己親身出城,所以這些送的官越發多了。姚、李二人一一申謝,先請申公回轅,再敦請各官上轎,方才點鼓開船。吉士、春才就在李、卞二公船上。
倏忽到了花田,那花艇上戲子望見座船到來,早已鼓樂迎接。五人同過船來,吉士遞過酒,入席坐定,便道:“姚老總戎此去未知榮任何方,便中祈賜一信。”霍武道:“從前荷蒙許多台愛,還未報涓埃,倘有了地方,定當專人到府。”吉士道:“先生到京,諒與妹丈同寓。就是李妹丈也該假滿來京了。
門生辭官之事,倘不蒙恩准,還求先生委曲周全。”匠山道:“這個自然。就是我這個意外之官,也須要辭得妥當。”吉士又道:“卞妹丈春闈一定得意,但授職之後,亦當請假南還。
不要說家母與舍妹懸望甚殷,卞太親台更爲佇切。”如玉道:“小弟會試以後,不論中與不中,都要到家,堂上雙親還祈不時照應。”吉士道:“這倒不消分付。”匠山道:“人生聚散,是一定之勢,是偶然之理,吉土何必戀戀多情。想著從前在此教授之時,不過四更寒暑。赫致甫驕淫已甚,屈撫台拙拗生性,都罹法網;岱雲無賴,不必說他;春郎竟掇高魁,大是奇事;蔭之、薇省與你三人,曾幾何時,各幹一番事業;又不意中遇著姚孟侯兄弟,鬧到攪海翻江。我李匠山一生,不過爲他人作嫁衣裳耳。”霍武道:“兄弟若無蘇先生與哥哥搭救,此時求爲赫、屈二公而不可得矣。”匠山道:“天下的事,剝複否泰,那裏預定得來?我們前四年不知今日的光景,猶之今日不能預知後四年的光景也。總之,酒色財氣四字,看得破的多,跳得過的少。
赫致甫四件俱全,屈巡撫不過得了偏氣,岱雲父子汲汲于財色,姚兄弟從前也未免好勇尚氣,我也未免倚酒糊塗。
惟吉士嗜酒而不亂,好色而不淫,多財無不聚,說他不使氣,卻又能馳騁於干戈荊棘之中,真是少年僅見,不是學問過人,不過天姿醇厚耳。若再充以學問,庶乎可幾古人!”當日,衆人飲至下午才分手過船,吉土未免依依。匠山大笑道:“何必如此,我們再看後幾年光景。”舉手開船而去。虞山衛峻天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