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志全传 中 (清)庚岭劳人着
第九回
焚夙券儿能干蛊假神咒僧忽宣淫
冯谖弹铗干孟尝,收债市义三窟藏。
番禺下士名苏芳,契券汗牛充栋梁。
付之一炬何堂皇,钱虏咋舌讥滥觞。
侠客愧汗惊望洋,嗟彼延僧祈福祥。
捐盗养虎寻豺狼,珠围翠绕众妙场。
夜半罗衾佛放光,莲花座涌莲瓣香。
迷津普渡真慈航,愚智吾分上下床。
话说苏万魁在城惊死,幸喜苏兴尚有三分忠义,分付众人看守,叫几人下乡报信,听候主母到来定夺。这送信的人下乡,笑官已经出来料理各项,着家人报官看验。幸喜不过劫抢两房,库房及各房俱未经动,失去金银首饰衣服之物,虽记不清楚,大约四五万金。伤人三命,烧了两进门厅。正要自己进城与父亲商议,那城中报信的已到。
笑官大哭一场,举家都哭个不了。笑官分付将董茂锁住,候县太爷到来禀明发落,自己即领着一家大小进城。他同母亲妻妹先行,着两位姨娘细细的在后收拾,又派几个老年家人媳妇们等看守。
一会儿,到了城中,抚尸大恸,苏兴方晓误报之过,幸而自己没有亏心,上前叩见。笑官道:“你很懂事,这开丧出殡之事,你与苏邦两人料理,各人派了执事,开单呈看。一切丧房事务,去请温老爷、潘老爷与那边施相公一同照应,里边请施太太、温太太主持。再花田地方看来住不成了,着老成家人去搬取库中存贮银两货物,及小姐姨娘房中物件上来。”苏兴、苏邦答应下去,一面买棺成殓,一面送讣开丧。笑官又将小霞之事禀过母亲,请他过来,一体受孝。开了五日丧,第一日是往来乡宦及现任佐杂衙门;第二日洋行各店铺同事朋友;第三日是一切姻亲;第四日女亲;第五日是本族本支。停了五七,方才发引举殡,这各亲友的路祭,约有二十余家,一直出了大东门,祖茔安厝。
笑官因在家守制,将家中诸务料理一番:把苏兴升做总管,代了苏元,兼管库房货物房事务,苏邦管了仓廒、一切乡间的银账租账,苏玉承管城中银账,伍福管了大门,叶兴管了买办,皆立有四柱册子,着苏兴按月收付稽查,上了各项档子,自己一年一算。又定了规矩:男子十二岁以上不许擅入中门;女子不许擅出正厅;后步中门外设下云板,门外着八个小子轮班听候差遣传话,门内着八个仆妇轮班当差,或递送物件,晚间即于耳房安歇守夜。
自己收拾两处书房,外书房在正厅西首,系阿青承值,外派跟班六名;内书房在女厅东首,四名识字丫头轮值。将五间大楼奉母亲妹子居住,五间后楼住两位姨娘,东院六间对面平房蕙若居住,西院的一样六间小霞居住,以上各房都照旧派丫头仆妇等伺候。家人生女,十一岁进宅当差,十九岁放出婚配,生子亦照此例;其有情愿在宅者,听其自便。内里银钱总管委了小霞,巫云、岫烟帮办。内厨房叫叶兴家里承管。又命苏兴家的、苏邦家的、伍福家的,每人十日进内监察,这些仆妇丫头倘有不是,轻则自行责治,重则回明撵逐。后边园子派两房家人看守,承值打扫。共一百五十余名家人妇女,俱照执事轻重,发给月钱,从三两、二两至五钱不等,外边苏兴,里边小霞,逐月发付。一番经理,井井有条,各人亦都踊跃。再老家人苏元,三子二女,长子听其出户归宗,余俱恩养在宅,月钱从重给发。其花田新宅并行变卖。一面着人到番禺县去禀请追缉。
这番禺马公从前已经管验过了,饬捕严拿,将董茂打了一顿,发回这里,也就撵了。后来,捕役拿住两个乡民,一个叫做白阿光,一个叫做赖得大,都系苏家的债户,供称:“因欠债破家,起意劫抢。共合伙四十六人,他们都已逃散,我们因得了双倍财利,剖分不匀,延迟被获。”番禺县当下将两人寄监,分付严拿余党。
家人回来禀明,笑官方知就里,心中想道:“我父亲一生原来都受了银钱之累。”感事伤心,不觉泫然泪下,因唤苏邦上来问道:“你经手虽未多时,一切乡间银账及陈欠租项共有多少?”苏邦回道:“乡账本银不到三万,连利共该七万有余;租账共有三处:花县的田共三千二百余亩,系庄头王富经手,共欠粮米五千八百余石;东莞的田二千七百亩,系庄头郑升经手,共欠粮米一千二百余石;番禺的田共六千七百有零,系庄头包福经手,共欠陈租一万九千五百余石。这三人前日上来磕头,小的与他算过,叫他赶紧追讨,他们应许十分之二的。”
笑官道:“你将银账上的借券及抵押物件、田单文契,都查明封好,再唤齐债户,于三月初三日俱赴花田宅中聚会,我有话分付。”苏邦答应下去。
笑官在家闷闷不乐,却好施延年过来,二人饮酒消遣。那延年恨不得将天外海底之事,多造出几样来告诉笑官。笑官忽然触着道:“我去冬在城,看那天妃宫的和尚别无所长,不过善于求子,你须将这话替他传扬开去,也算善事,但不可说明出自你我二人之口。”延年道:“这很容易,姐夫不晓得,我相好的朋友最多,这一人传两,两人传三,不消三五日就可以传遍省城的。”又低低说道:“姐夫守孝在外,那里受得起这许多冷落,其实也不必过拘,还是进里边歇宿的好。”笑官道:“我也不过恪守时制,在外百日,原一样进去,一样出门,大哥不必挂念。只是大哥须要赶紧寻一头亲事,侍奉母亲,该用什么银两,我自当措办。”延年告谢出去。
到了三月三日,笑官坐了一乘暖轿,挂下轿帘,清早下乡。
来至花田,那看守的家人上前叩见,笑官分付两边伺候。苏邦领着许多乡户陆续前来,但见:鸠形的、鹄面的,曲背弯腰;狼声的、虎状的,磨拳擦掌。
破布袄盖着那有骨无肉、乌黑的肩膀;草蒲鞋露出这没衬少帮、泥青的脚背。拥拥挤挤,恍如穷教授大点饥民;延延挨挨,还似猛将官硬调顽卒。
吉士分付叫几个年纪老成的上来,众人互相推诿,才有七八个人上来,唱了一个肥喏,意欲跪下。吉士忙叫人扶住,问道:“你们都是欠我银子的么?”那些人道:“正是。不是我们故意不还,实在还不起,求少爷发个善心,待今冬年岁好了再还罢。”笑官道:“我并不是待你讨债,见你们穷苦,恐怕还不清,所以替你们打算,你们每乡各举几个能书识字的上来。”
因叫家人将他们抵押的东西一齐拿去。那众乡户共有三十余人走上。笑官道:“众位乡邻在此,此项银两本少利多,当初家父在日,费用浩繁,所以借重诸公生些利息,此刻舍下各项减省,可以不必了。诸位中实授穷苦的,本利都不必还;其稍为有余者,还我本钱,不必算利。这些抵押之物,烦众位挨户给还;所有借券,概行烧毁。这是我父亲的遗命,诸公须要各人拿出本心,不可有一些情弊。”众入一闻此言,各各欢喜,说道:“蒙少爷的恩,免了利银,这本银是不论贫富都要还的,就着我们为首的人清理便了。”笑官道:“不须费心,诸位只要将抵押对象仔细发还,凭各人的良心便了。”说毕,即将许多借票烧个精光。众债户俱各合掌称颂,欢声如雷而去。笑官觉得心中爽快,下船进城,分付苏邦:“此事不可声扬,你回去速写谕帖三张,分送至各庄头,将所欠陈租概行豁免,新租俱照前九折收纳。方才这些债户,倘有送本银进城交纳者,从重酌给盘费。”苏邦答应遵办。
笑官还家,叫苏兴销了档子,自己至父亲灵前哭禀一番,在家守制不题。
再说那天妃庙前的和尚,本系四川神木县人,俗名大勇,白莲余党,因奸力毙六命,逃入藏中安身。为人狡猾,拳勇过人,飞檐走脊,视为儿戏;被他窃了喇嘛度牒,就扮做番僧,改名摩刺,流人中华。在广西思安府杀了人,飘洋潜遁,结连着许多洋匪,在海中浮远山驻扎。因他力举千斤,且晓得几句禁咒,众人推他为首,聚着四千余人,抢得百来个船只,劫掠为生。近因各处洋匪横行,客商不敢走动,渐渐的粮食缺乏,他想着广东富庶,分付众头目看守山寨,自己带了一二百名勇健,驾着海船,来到省城,将船远远藏好,同了几个细作入城。
打听得赫关道饶于财色,他就极意垂涎,又不知那里打听得老赫求子甚虔,他就天天对着众人说,善持白衣神咒,祈子甚灵。
前日瞥遇苏吉士到来,说了几句隐语,吉士信以为真,殊不知他看见吉士面上有些心事,又见跟他的阿青拿着姓苏的灯笼,所以说那几句。幸得吉士没有请他供奉在家,他也一心想着关部,还算吉士的福运亨通。却不该将乌小乔的名字告诉他,要他做什么昆仑奴,这又是吉士的梦境。
但那求子之说吹入关部耳中,此时老赫最喜欢乌必元的奉承,一切生财关说之事颇相倚重。必元又与包进才结为兄弟,走得格外殷勤。只是小乔那种悲苦之状,一年来未见笑容,老赫不大喜欢,叫他父亲劝了几回,小乔只是不理。必元着恼,禀过老赫,将他拘禁冷房,只有也云伏侍,无非要驯伏他的意思。这小乔倒深为得计,淡泊自甘。
这日必元上来请安,老赫提起急于得子的话,乌必元就力荐此僧。老赫即叫人传进。这和尚大模大样,打个问讯,朝上盘坐。老赫问道:“和尚本贯什么地方,出家何处,有无度牒?
仗什么德能,敢在外边夸口?”那番僧回道:“俺西藏人氏,向在达勒浑毒教主座下侍奉,法号摩刺。并无德能,不过善持解脱白衣诸咒,奉教主之命,替人祈福消灾。度牒倒有一张,不知是真是假。”即于袖中拿出递过。老赫接在手中一看,但见虫书鸟篆,尖印朱符,知是喇嘛宝物,忙立起身来,双手奉还,说道:“弟子有眼不识真如,望乞慈悲宽耍”即延至后堂,请他上坐,自己倒身膜拜。每日清早,同夫人胡氏虔诚顶礼。
约五六日光景,老赫要窥探他的行踪,独自一个潜至他房外,从窗缝里头张看。见这和尚在内翻筋头顽耍,口里呐呐喃喃的念诵,穿的是一口钟衲衣,却不穿裤子,翻转身来,那两腿之中一望平洋,并无对象。老赫深为诧异,因走进作礼。摩刺坐下,老赫问道:“吾师做何功课,可好指示凡夫么?”摩刺道:“老僧有甚功课,不过做大人生男之兆耳。”老赫大喜道:“吾师如此劳神,弟子何以报德!只是方才看见吾师法象,好像女人,却是什么原故?”摩刺道:“老僧消磨此物,用了二十年功行,才能永断情根,若不是稍有修持,我教主怎肯叫我入罗绮之丛、履繁华之境?”老赫信为真确,后来竟供奉在内院,里头姬妾都不四避。那品娃、品娇、品□、品婷十数个北边女子,呼为活佛,朝夕礼拜,争思得子,便可专宠后房。
无奈老赫年纪虽然不过望四,因酒色过度,未免精液干枯,靠着几两京参、广中丸药,日间还要闹小子,夜里又恋着这可儿、媚子年幼的人,这一月中到不得两三夜,所以西院这些女子,长吁短叹的很多,虽天天求子,那不耕之田,未必丰收五谷。
这摩刺打听得银钱是品娃经手,便想先制伏他。一日早晨,众姬膜拜已毕,摩刺开言道:“众姬且退,单留娃姨在此,传授真言。”即附耳说了几句。品娃出来,众人问他说什么,品娃道:“各人的机缘,谁敢泄漏,你们只要信心奉佛,自然各有好处。”品娃到了自己房中,忙忙的收拾洁净。晚上,遣开丫头,焚起一炉好香,一人静坐。原来是摩刺告诉他说,他命该有子,“当于晚间焚香独候,我来传汝快捷方式真言”,所以虔诚等候。
直至月上二更,见天井中一个黑影跳下,品娃心上一吓,那活佛已走进房中,据床趺坐。品娃瞻礼已毕,即叩请真传。
摩刺扶起他来,将他抱住,品娃晓得他是太监和尚,却也并不惊心。摩刺道:“我有枕畔真言,系得子快捷方式,当于枕边密授,不知你可愿依?”品娃道:“能与活佛同衾,奴家善缘非浅;况佛爷是我们一般的人,有何疑惧?”即替他解下衲衣,两股中真无物件,品娃也脱衣睡下。那摩刺却腾身上来,将他两股分开,扑扑的乱撞,品娃倒笑将起来,说道:“佛爷想是鲁智深出身,光在这里打山门则甚?”摩刺道:“不进山门,怎好诵经说法?且看佛爷的法宝。”(删一百八十一字)品娃又惊又爱。摩刺道:“初次相交,怎好不得尽兴,这斋僧不饱,奶奶岂非罪过?还须大发慈悲。”品娃打了他一下,由他再动戈矛。
直至五鼓频敲,方才了事。
摩刺起身跌坐,默运元功,品娃觉得满身通畅,四肢森然,反搂住了他说道:“奴家有此奇遇,不枉一生。未知可能再图后会否?”摩刺道:“后会不难,且包你怀妊生子,只是你一人承值不来,须要伙着众人,方好略施手段。”品娃道:“这同院姊妹四人,都是奴家的心腹,我明日约齐在这里,听你怎样,可够么?”摩刺答应而去。
果然次晚品娃告诉了三人,一同领教。这三人那个不想尝异味,俱在品娃房里取齐。(删十一字)那摩刺忒也作怪,还逼勒着四姬都递了降书降表,方呵呵大笑,奏凯而还。这品□腹痛,品婷攒眉,品婷立了起来,仍复一交睡倒,虽得了未遇之奇,却也受了无限之苦。品娇道:“这和尚不是人生父母养的,那东西就像铜铁铸就一般,我们那里搁得祝如今我们这院子里的丫头,共有二十几人,除去小些的,也还有十五六个,我们一总传齐了,各领四人,与他拼一拼,看谁胜谁负。”品娃道:“妹妹不要说痴话,我们向来上阵的还抵不住他,何况这丫头们,只怕一枪一个死,何苦作这样孽。”品婷道:“姐姐说得是,你我也算惯家,尚且输了,何况他们。我闻得东院新来的阿钱,他有什么法儿,何不叫他来盘问;他要奉承姐姐,再不敢不说的。倘若我们学会了,就可一战成功。”品娃道:“我也听得老爷赞他,我明早就唤他来盘问。只是我们都要多吃两碗参汤,保养着身子,才好冲锋打仗。”众姬商量御敌之策,只有乌小乔在冷室之中,一些不晓。摩刺虽然记得姓名,幸得留恋众人,不暇计及。这日正与也云闲话,忽见房门开处,他父亲蓦地走来,小乔起身接进。必元见他云鬓不整,憔悴可怜,又住着黑暗地方,不禁潸然泪下,说道:“我前日那样劝你,你偏不肯回心,致受这般苦楚,叫我看了怎不伤心!近来大人请了一位活佛在府求子,他奶奶们一个个诚心顶礼,求他传授真言。你若肯去拜求,他原是我荐来的,一定教你。你将来生了儿子,得了荫官,你岂不就是一位太太了?好孩儿,你听我的话,将恶气儿捺下,将好气儿放些出来,我替你求一求大人,放你出去;若还是这样,就一世禁在这里了。你花儿一般的人儿,刚才开得一两瓣,岂不误了青春?”小乔哭道:“孩儿自到这里,那一样不依着他,我天生这个样子,叫我怎么来?”必元道:“你在家中,一样的会说会笑,而且笑的时候多,我还不时吆喝,为什么到了这里,一点笑容都没有?大人原爱你,只嫌你这一样。他说,只要你笑了一笑,还要升我的官呢。你就算尽了点孝心,笑一笑罢。”小乔道:“那悲欢苦乐如何勉强得来?爹爹要想升官,何不再养几个会笑的女儿,送与总督巡抚,还可以升得知府知州,不强似这盈库大使么?”
必元大怒道:“这贱人怎么倒挺撞起我来!你春风不入驴耳,从今不必见面了!”立起来忿忿出去。小乔叹口气道:“我看你靠着这座冰山,只怕春雷一响,难保不消。我这污辱之身,自然不能再奉苏郎巾栉,天可怜再见一面,也就死而无怨。”
必元惭忿走出,见过老赫。老赫问他道:“你去劝他,他怎么说?”必元连忙跪下道:“生了这等不肖女儿,都是卑职的罪孽,求大人格外宽恩,暂时饶恕罢。”老赫道:“他原没有什么不是,不过是不讨人喜欢,迂拙孩子,我也不忍凌虐他,且过几时再处。”必元谢了站起。老赫又问道:“我们应收税项,各处都有缺额,将来复命之时,我那里赔偿得起,你须替我想个法儿。”必元道:“这事卑职也曾同包大爷议过,大人还须传他进来,通同商议。”老赫即唤进包进才,问道:“那税项缺额,你同乌老爷怎样商量?”进才回道:“小的仔细想来,那税银是明明因洋匪太多、商贾少了收不起,并不是那个侵渔的,此刻屈大人因报了‘贼匪歼除,海洋宁谧’,加了一级,人家得了好处,我们倒代人受过,将来赔补额税,屈大人难道帮我们不成?依小的意思,老爷将这洋匪充斥、商贾不通的情形奏上一本。现在各处禀报劫掠案件,不下五十余处,去春董材的被劫自经,今春姚副将又因不能剿办洋匪,督抚参了。这都是证据,不是我们扯谎。”老赫道:“这主意很好。那姓屈的本来任性,不懂事,我也顾不得许多。你分付郝先生写下奏稿,拿来我看。”说毕,两人退下。
老赫踱至里边,来到西院,见品娃等同着阿钱说话,老赫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难道也想拜活佛求子么?只怕轮你不到。”品娃道:“是我挑中了他,叫他过来的,老爷就这么动气,我要留他伺候我呢!”因分付阿钱道:“以后不许过去了,老爷喜欢你,难道不许我们也喜欢么!”品□笑道:“我们这心下的同心上的搭在一块儿,恐怕他心里嫌不厮称。”老赫笑道:“我倒没有什么偏心,只怕你们倒有点儿寻气。我与活佛说话去。”品娃一晚同阿钱在床,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学了些什么法,后来与摩刺对垒,四位女元帅也就战翻了一个贼光头。下回再叙。
第十回
吕又逵饭店联盟姚霍武海丰陷狱
才下南安春早,梦绕池塘芳草。凭将只手欲擎天,削定海洋诸岛。平山墅好,埋没英雄多少!
横枪轮槊订交情,笑看岭南天校
职愈小,性弥贪,一赃官,刑偏酷,鼻都酸。要诬奸,三十两,最恩宽。风流女,忒刁钻,爱盘桓,因私仆,两情欢。
祸临头,看果报,有多般。
话说姚霍武回转南雄,要到碣石,本有一条小路可以逾山过岭的,因他不认得路径,就搭一只便船,直到惠州上岸。将一根生铁短棒挑着箱子、铺盖,大踏步而行。时值暮春天气,广中早稻都已插莳,绿野风来,神清气爽,这五六十里路,不消半日,已到平山。走进客店,放下行李,那柜中一个彪形大汉把他上下细瞧,举手问道:“客官何来,可是要安歇的么?”
霍武道:“咱从惠州而来,到碣石去的,这里有空房借宿一宵,明早赶路。”那汉道:“客房很多,客官任便。”跳出柜来,替他拿行李,霍武这根铁棒,重有五十余斤,又加着这担行李,那汉两手提了提,笑道:“客官好气力,拿了这家伙走路!”霍武道:“也不多重。”一头说,走进一间房子。霍武坐下道:“有好酒好肉多拿些来,做一斗米饭,一总算账。”那汉道:“有上好太和烧,是府城买来的;猪肉有煮烂的、熏透的两样;牛肉只有咸的;大鱼、龙虾都有。”霍武道:“打十斤酒,切五斤熏肉、五斤牛肉来,余俱不用。”那汉暗笑而去,叫伙计捧了两大盘肉,自己提了一大瓶酒,拿进房来。
霍武一阵吃喝,肉已完了,便叫店家。那汉慌忙赶来,问道:“客官可是要饭么?”霍武道:“不要慌,你这牛肉再切五斤来。”那汉暗暗吃惊,便叫伙计:“多切些牛肉,再拿五斤酒来,我陪客人同吃。”霍武听说他也会吃酒,便道:“你何不早说会吃酒,这里且先喝一碗。”这店家真个就坐在一旁陪吃。霍武道:“我看你这等身材,方才拿行李进来,不甚费力,也算有气力的了,你姓什么!”店家道:“小人姓王,名大海,本处人氏。向在庆制府标下充当乡勇,每月得银二两,堵御洋匪。后因庆大人去了,这乡勇有名无实,拿着洋匪没处报功,反受地方官的气,月银也都吃完了,所以弟兄们不愿当乡勇,各寻生路,开这饭店,权且谋生。”霍武道:“怎样没处报功,反要受气呢?”大海道:“从前拿住洋匪,地方官协解至辕,少则赏给银钱,多则赏给职衔。
我这两三县中,弟兄十五六人,也有六七个得授职衔的。
如今拿住洋匪,先要赴当地文官衙门投报,复审一回,送他银子,他便说是真的;不送银子便说是假的。或实时把强盗放了,或解上去,报了那有银子人的功。那出银子买洋匪报功的,至数十两一名。所以我们这班乡勇,倒是替有银子的人出力了。
这样冤屈的事,那个肯去做他?”霍武道:“何不到武官衙门报去?”大海道:“武官作不得主,他就自己拿了洋匪,也要由州县申详,不过少些刁蹬罢了,况且武官实在有本事的少。可惜我们一班,无可效力之处。”霍武道:“这碣石镇姚大老爷可还好么?”大海道:“他是武进士出身,去年到此,做官认真,膂力也很强,武艺也出众,只是与督抚不甚投契,一向调在海中会哨,不大进衙门的。
我见客官这等吃量,料想也是我辈中人,还没请教姓名。”
霍武道:“咱姚霍武,东莱人氏,碣石姚协镇就是胞兄。”大海道:“原来是位老爷,失敬了。请问姚爷因甚至此?”霍武说明从前原委,并说如今要到碣石去协拿洋匪的意思。大海道:“不是小人阻兴,那拿洋匪的话,姚爷不必费心,就是令兄老爷这等忠勇,只怕也要被督抚埋没哩。”霍武道:“一个人学了一身本事,怎不货与王家?你们的见识太低了。”大海道:“小人辈虽有些膂力,却是无人传授,武艺平常,倘得师傅,也可助一臂之力。”霍武道:“这个何难!不是咱夸口,十八般武艺都有些晓得,你们倘情愿学,当得效劳。”大海即忙下拜,道:“师父如肯教训,小人约齐众弟兄,一同受教。”霍武扶起他来,说道:“横竖家兄不在署中,我去也无用,就在此点拨诸位一番,只是打听得家兄转来,就要去的。”当晚尽欢。
次早,霍武住下,大海着人分头去请众人。不多时,来了三个大汉,靠柜桌子上团团坐下。大海道:“今日相请众弟兄到来,非为别事,我们空有一身膂力,武艺却未精通。昨日店中来了一位姚爷,是碣石镇姚大老爷的兄弟,我所以约齐诸位,拜他为师,学些武艺,将来很有用处。”内中一个许震道:“二哥,你见过他武艺么?”大海道:“虽没有看见,料想是好的。”
一个吕又逵道:“二哥怎么长他人志气,灭俺自己威风!这姓姚的在那里,且叫他来与我厮并一回再处。”大海道:“五弟不可造次。我看这人,我们四个拼他一个,恐怕还不是对手。”
又逵大叫道:“二哥怎说这样话!快叫他来!”一个尤奇说道:“二哥、五弟俱不必争论,从师一事,也不是儿戏的,如今且请他出来一会。这一点点地方,也难比较武艺,西江书院门首最是宽阔,我们吃了饭,大家同去顽一回,他输了,不过大家一笑;他胜了,我们就拜他为师。”众人称善。大海进去请了霍武出来,各人见了,道过姓名。一顿的大盘大盏吃完,大海述了众人之意。霍武是个好胜的人,欣然应允,同至书院门前。
果然好一个平正阔大的区处。崔武道:“若用兵器,未免不意伤人,我们还是略较一较手技罢。那一位先来?”吕又逵力气最大,性子最爽,便上前道:“我来我来,但我也要讲过,打坏了,我是没有银子替你买药的。”霍武笑道:“不消费心,我自己会医治的。”那又逵脱了上盖衣服,扑面的双拳齐上。
霍武侧身躲过,就势里在又逵腿上两指一按,那又逵己好好的坐在地上。却不爬起来,伸起右脚把他小腿一勾。霍武走进一步,又逵勾一个空,左腿早已飞起,霍武眼捷手快,轻轻的一手接祝又逵躺在地下大叫道:“不要用劲,情愿拜你为师!”
霍武放了手。又逵翻身就拜,霍武扶他起来,说道:“何必如此,适才冲撞,幸勿见怪。”又逵道:“我的好师父,须要教我一世才快活哩。”尤奇道:“姚爷本事我们自然都该拜服,这里庙前有三块大石,不知可好试试气力否?”霍武道:“我们就去。”众人拥着,连这些看的,约有百来人。
转过庙前,只见端端正正摆下三块石,大小不同,尤奇道:“这块小的呢,我兄弟们常顽的;中的只有吕兄弟拿得起;那大的却从来没有人举过。”霍武道:“这石约有多重,我只好试试;举不起时,诸兄休要见笑。”便将长衫撩上,大步向前,将那块中的轻轻拿起,不过千斤。霍武一手托住,叫众人闪开,用力一掷,去有一丈多长,那土地上打了一个大窟窿,石已埋祝又将这块大的掇将起来,不过多了五百余斤。霍武却毫不在意,两手拿到胸前,也是一手托起,在空地上走了一回,朝着那从前这块石头又一掷,听得天崩地裂的一声,底下这石变为三块。众人各各惊骇,都道:“姚爷神力,真是天下无双!不知可肯收留小人们为徒弟否?”霍武道:“承诸兄见爱,我们就兄弟称呼,说什么师父徒弟。”众人大喜,一同来到店中,杀猪宰牛,各各下拜,欢呼畅饮。
霍武又叫人先去碣石打听姚大老爷可曾回来,自己用心传授。大海又各路传集他相好兄弟褚虎、谷深、蒋心仪、武生韩普、戚光祖五人一同学习。
光阴箭去,倏忽半年有余。霍武因同气相投,且哥哥没有回衙,不觉耽延有日。这日隆冬天气,兄弟们在野外大路边较量弓箭,见驿骑飞马前来,霍武忙上前一把兜住马头,问他那里来的。那人见霍武凶勇,回道:“我是碣石镇标把总,因大老爷有紧急军务,差到惠州提台大人辕下投文书的。快放了手!”
霍武道:“姚大老爷回辕没有?”那人道:“那得回来,还在海里。”霍武才放开手,早已扬鞭飞去。
霍武对众人道:“承贤弟见爱,本不该就去,只是我哥哥有警,我当急去帮扶。”又逵道:“哥哥若去,小弟情愿相随。”
大海道:“哥哥不须性急,且过残冬,来春我们大家同去。
凭他什么洋匪,仗着大老爷虎威,我们众兄弟协力,怕他不手到擒来!”因同至家中。霍武准要明日起身,众人再三劝留。
尤奇道:“方才那把总说,大老爷现在海中,这洋面比不得岸上,那里去寻他?哥哥决意要行,也须打听一个真实。这里离碣石不过四百里,只要打听得大老爷回辕,三四天就到,有什么要紧。”霍武踌躇了一会,说道:“也不须再去打听,新春一定前去,兄弟们且耐性等候,看有机会,我寄信到来。”众人都各依允,只有吕又逵说道:“偏我不依!哥哥到那里,我都跟到那里,我又没有家小,天南海北,都跟着去。”当晚无话。
果然,过了冬天,新春已到。众人依依不舍,初则苦苦劝留,继则轮流饯别,直迟至二月二十日才得起身。又逵先挑着行李伺候,两人洒开脚步,逢店饮酒,不论烧、黄,直至月上一更,方到鹅埠。各店俱已客满关门,只有靠北一家,虚掩了门,灯火还亮,两人进去投宿,里边却无一客,见一个老儿呆呆的坐在凳上,立起来说道:“客官,这里不便宿歇,过一家去罢。”又逵道:“你敢是欺负我们外路人不认得么?这点子鹅埠地方,少说也每年走四五遍。你家是个老客店,今日如何不肯收留?”那老儿道:“老汉因有些心事,不能照应客人,所以暂停几天的。”霍武道:“我们不过两人,不须照应,权宿一宵,望老人家方便。”那老儿道:“既是不嫌简慢,暂宿何妨。”因叫伙计关上店门,自己领他至客房安顿,说道:“请问二位尊姓大名?从那里来?到那里去?老汉好去挂号。”
又逵道:“我倒认得你姓何,你如何不晓得我姓吕?这位老爷是碣石镇姚大老爷的兄弟。我们从平山而来,一同到碣石去的。”
何老人道:“原来是位老爷。吕大哥也还有些面善,只是肥黑得多了。”霍武道:“这客店之中,要挂什么号?”何老人道:“因近年洋匪紧急,去年这羊蹄岭侧劫去饷银,所以官府于各店发了号簿,凡客商来往者,都要注明姓名及来踪去迹,以便稽查。”又逵道:“我们是去拿洋匪的,难道也要挂号么?”
霍武道:“这是地方官小心之处,兄弟不必管他。”何老人道:“老爷们想必未曾用饭,待老汉去做来。”又逵道:“我们吃了一天寡酒,你这里有好肉好酒多拿些来,再做上二斗米饭。”
何老人道:“吕大哥的量是向来好的,我去叫人拿酒菜来。”
二人放下行李,打开铺盖,酒菜已送进来。吃了一回,何老人走来说道:“肉可够了?倘若嫌少,还有一个煮烂的猪头。”
又逵道:“尽管拿来。”这老人真个又去切了一大冰盘热烘烘的猪头,霍武叫他坐下,说道:“你也用些。”老人道:“老汉是一口长斋,酒肉都不吃的。”霍武道:“你这店家很老成,为什么不多留些客人?你有什么心事?”何老人道:“一言难尽!老汉所生二子,阿文、阿武,这小儿子阿武才十八岁,恃着有几斤蛮力,终日在岭上捉兔寻獐,不管一些家务。大儿子阿文,认真做生意,老汉全靠着他。
去年三月,替他娶了管先生的女儿,相貌既端方,性子又贤慧,不料阿文于去年十月得病死了。”话犹未毕,早已掉下泪来。霍武道:“你老人家不要脓包势,一个人的死生寿夭,都有定数,算不得什么心事。”何老人道:“这还罢了,到了十二月里头,近邻钱典史叫家人拿了二十两银子,要买我媳妇为妾,老汉虽然痛念儿子,仍恐媳妇年少,守不得寡,且与他商量。媳妇一闻此言,号咷大哭,即往房中斩下一个小指头,誓不改嫁,老汉也就回绝了钱家。直至今年二月初八日夜里,忽有五六人跳过墙来,在媳妇房外天井中捉住一人。老汉着惊起来,看见这人,却不认得他,认做是贼。那班人认是捉奸的,当即打进媳妇房中,将媳妇从床上捉起,也捆住了,一同报官。
这牛老爷审了一堂,将贼押了,媳妇取保回家,却没有问得明白。
今日差人到来,说明日午堂复审。老汉打听得钱典史送了牛巡检三十两银子,嘱他断做奸情,当官发卖,媳妇闻知此信,今日又上了一回吊,幸得家中一个老妈子救下。姚老爷,你说这难道不是心事么?”霍武大怒道:“什么牛老爷擅敢得了银钱,强买人家的节妇!”又逵道:“哥哥不知,就是这里巡检司牛藻。从前我们拿住洋匪,被他卖放了许多,最贪赃、最可恶的。”霍武道:“老儿,你且放心,我明日在这里暂住一天,看他审问,倘断得不公,我教训他几句就是了。”何老人连忙拜谢,又进去打了几斤酒,搬些鹿脯兔肉之类出来。
听得敲门声响,何老出去开看,原来是他的第二个儿子阿武回家,肩上背着一管鸟机,手中提着几个獐兔,撞进门来。
何老道:“你还只是天天在外,今日你嫂子又上吊了,还不在家照应照应。”阿武道:“怎么只管上吊?”何老说明原故,阿武道:“我去把这贼典史、瘟巡检都一刀杀了,嫂子也可不必上吊了。”何老喝道:“还是这样胡说!快随我来,客房中有碣石姚协镇的兄弟在此,你去见他,一同商议。”阿武放下家伙,跟着进来,且不见礼,一眼望去,早见床前竖着一根铁棒,便抢在手中,晃了两晃,觉得称手,便问道:“那一位是姚老爷?这就是他用的兵器么?”霍武道:“只我便是。这算什么兵器,不过借他挑行李罢了。”那何武才上前相见,各道姓名,同桌饮酒,说得投机,直至三更方睡。
次日起来,将他两人留住,何武也在家相陪,请至中堂。
才吃完早饭,那催审的差人已到,见三人坐在一处,他并不做声,一直望里边就走。阿武立起身来,将手一挡,一个躲开,一个早已跌倒。阿武大喝道:“人家各有内外,什么鸟人,往里头乱闯!”那差人爬起身来,晓得阿武这个大虫不是好惹的,又见这坐的两人也是恶狠狠的样子,忙陪笑脸说道:“二郎,难道连我们都不认得了?我们是奉本官差遣,特来请你们大嫂上堂听审的。”阿武道:“慌些什么?我慢慢的同了他来。”
何老已经走出,将两个差人留住坐下,自己进去领他媳妇出来。
但见:
荆钗裙布,一味村妆;杏脸桃腮,八分姿致。弓鞋步去,两瓣白莲;宝髻堆来,一头绿鬓。似投江之钱女,玉洁余芬;比劓鼻之曹娥,指尖带血。体态娇如春柳,精神凛若秋霜。
这管氏步至中堂,望着姚、吕二人纳头便拜。霍武忙叫人扶起,二公差同何老拥护而行。霍武分付又逵道:“吕兄弟,你在这里看守行李,我去看看就来。”霍武走到巡司署前,那牛巡检已坐堂审问,先叫那躲在天井中的人问了一会,那人一口咬定是奸,再问这班捉拿的人,也咬定是房中拿住的。即叫管氏上去,问道:“你这妇人,如何不守闺训,败坏门风,快从实说来!几时起手,与他偷过几次。”管氏哭道:“小妇人从丈夫死后,原不打算独生,因公公年纪老了,所以暂且偷生的。去冬公公要将小妇人转嫁,小妇人只得断指明心,岂有背地偷情的理?望老爷鉴察。”牛巡检笑道:“你因有了私情,所以不肯转嫁,这奸情一发是真了。快实说上来,我老爷也不难为你。”管氏道:“连这贼人小妇人也不认得,如何就有奸情?况且前日晚上众人捉贼之时,小妇人的房门闩上,是众人打进来的,现有公公看见。”牛巡检道:“众人都说是床上捉住的,只你说是闩上房门,那个信你?你公公是你一家,如何做得见证?你这淫贱妇人,不拶如何招认,快把他拶起来!”
左右走过三四人,正要动手,那霍武在旁大喝道:“住着!你这官儿,如何不把众光棍夹起问他,倒要拶这个节妇?”牛巡检吃了一惊,也大喝道:“什么人,这般放肆,乱我堂规!”
霍武道:“咱姚霍武的便是。我哥哥现任碣石副将。见你滥刑节妇,好意前来劝你,乱什么堂规?”牛巡检道:“你原来靠着武官势头,来这里把持官府,你哥哥因私通洋匪,从海道拿问了,看来你也是洋匪一党!左右与我拿下了!”两边衙役见他模样凶狠,恐怕拿他不住,走上十余个,要来锁他。霍武两手一架,早纷纷跌倒。那牛巡检立起身来,分付弓兵齐上。
若论姚霍武的本事,不要说这几十个人,就添了几十倍,也还擒他不祝只因他问心无愧,又想到匠山的叮嘱,戒他不可恃勇伤人,他恐怕略一动手,闹起人命来,自己倒也罢了,又要连累着何老儿,所以听凭他们锁祝呵呵大笑道:“牛巡检,我看你拿我怎样!”牛巡检道:“你这般杀野,定是洋匪无疑。”即分付将奸情暂押一旁,叫差役起他行李,搜查有无赃物。早有七八个差役同着何老做眼,赶到何家。却好又逵、何武出了店门,寻个空阔地方较量武艺去了。差役们一拥而进,把霍武的包裹、铺盖、箱子都起到堂上。打开细看,并无别物,只这六锭大元宝,路上用了一锭,余五锭全然未动。牛巡检饿眼看见,分付:“快拿上来,这不是去年劫去的关饷么!”即问霍武道:“你这五锭大银是那里来的?”霍武道:“你问他怎的?”牛巡检笑道:“我看你不是好人,果然一些不错。我且问你,去年打劫董口书的税饷,共有几人,余赃放在何处?
若不实招,可知道本司的刑法利害!”霍武大怒道:“牛藻,你不要做梦!我老爷的银子是朋友李匠山送的,什么税饷,什么余赃!”牛巡检冷笑道:“好,满口的油供,我老爷居九品之文官,掌一方之威福,人家送的号件,不过一元半元,从未曾有人送过大锭银子,何况你这革职的武官兄弟,谁肯奉承你?
你这强盗骨头,不夹如何招认,快夹起来!”那霍武站在当中,这些差役七手八脚的想扳倒他,正如小鬼跌金刚一般,分毫不动。霍武将左脚一伸,早又碰倒了三四个。
牛巡检道:“贼强盗,这等勇猛,快多叫些人来,上了手铐脚镣,权且禁下,点齐了防海兵丁,解县发落。”霍武并不介意,由他做作,跟到禁中。
牛巡检无处出气,叫上管氏,拶了一拶,发出官卖,把何老儿打了三十,分付道:“你擅敢窝藏盗匪,我且不究治,候赴县回来,从重讯究。”牛巡检发落下来,已有钱典史家人前来议价。那管氏与公公哭别一场,乘着众人眼空,跳河而死。
正是:
好将正气还天地,从此香魂泣鬼神。
何老见媳妇已死,自料断无好处,也便回家自经。
牛巡检一时逼死二命,老大吃惊,还只望拿住大盗,可以做到他”窝藏洋匪,畏罪自经”上去,即分付地方盛殓,点齐了一二百弓兵,即日解霍武赴县。霍武却不担什么忧愁,只怪着行李如何起来,为何不见吕又逵之面,只怕又逵并未晓得,将来一定闹起事来。
一路的由凤尾、羊蹄等处来至海丰,已是二更时分,叫城进去。知县公羊生听说是巡检司亲解大盗前来,忙坐堂审问。
先是牛藻上前参见,禀明:“姚霍武系参员姚卫武的兄弟。卫武私通洋匪,已经革职待罪。这霍武在卑职衙门当堂挺撞,卑职疑他是洋匪一流,起他行李搜查,果有五个大元宝。这广东地方通用的都是花边钱,藩库纹银都是十两一锭的,惟有洋行及各口的税饷,方是五十两一锭的库秤。这大元宝已是可疑了,况且这人勇力异常,四五十人近他不得,大老爷也要小心防他。”
知县分付他退下。因传齐本县民壮头役及巡司的弓兵两旁排列,点上百余个灯笼火把。带上霍武,霍武还是立而不跪。知县喝问道:“你在巡司衙门挺撞官府,到了本县这里,还敢不跪么?”
霍武道:“牛巡检逼拶节妇为奸,咱说他几句是真的,咱又没有什么罪名,要跪那一个?”公羊知县道:“你哥哥私纵洋匪,督抚参了,你还敢倚势横行,巡检难道不要查问?现今海关的真赃现获,怎么还不成招?”霍武从前听了巡检说他哥哥参官的话,只道故意胡言,今闻知县又提此言,想来不假,即跪下叩头道:“不知我哥哥参官是假是真,还求太爷说明原委。”
知县道:“你想是洋面上逃回的,怎么不知,倒来问我?”霍武道:“实在不知。”因将前年到省,及至南安转来、平山教习的缘故说了一遍。知县道:“那李匠山是何等之人,客店乍逢,就有许多银子赠你?你一定是去年在平山时,同这些无赖之徒劫抢伙分的。你哥哥的事,或者还可辨复,有了你这一案,只怕他的事也就真确了。”霍武又叩头道:“小人实是冤枉,求太爷行文江苏问明,开豁我兄弟二人性命。”知县道:“那个不能。你且把行劫之事从实说来,我不牵累你令兄就是情面了。快快供来!”霍武道:“小人并无此事,如何招认?”那公羊生忙叫用刑,霍武由他夹了三夹棒,只是佯佯不睬。知县没法,分付暂且收监,候拿余党定夺,赃银贮库。
下回细表。
第十一回
羊蹄岭冯刚搏虎凤尾河何武屠牛
君不见:
岭南白额恣吞嚼,丰草长林负崖□萫。
英雄何、吕两少年,铁棒钢叉纷击搏。
虎惊而起死相持,人虎空中互拏攫。
铮然棒叉中虎膺,咆哮怒目光闪烁。
片时酣斗力不支,掉头竟去顿遭缚。
彼牛何似此虎凶,残喘游魂还振作。
牵之上堂剚之刃,海瘴冤氛一清廓。
再说吕又逵、何武二人,一个提了铁棒,一个拿了钢叉,走出街口,寻一块较量武艺的地方。何武道:“这里都没有空地,须走去二三里,一带山岗,接连到羊蹄岭,才是个大宽展处,我天天去打猎的。”又逵道:“我们就多走几步何妨。”二人上了山头,千峰错落,一望无涯,约有二三十里长,四五里阔。捡了平阳之处,你叉我棒交起手来。那何武虽有一身勇力,却没有家数,敌不住又逵,丢了钢叉,扑地便拜,说道:“小弟自恨无师传授,恃着几斤蛮力,终不合用,望哥哥收作徒弟,情愿随蹬执鞭。”又逵呵呵大笑道:“我那能做你师父?
师父现在眼前,你不去寻他,却来缠我。”何武道:“那个是师父?”又逵道:“你店中姚霍武哥哥,不是第一好教师么?
我们这样武艺,三四个还近他不得。”那何武便要回去拜从,又逵道:“慌什么,我替你说,不怕他不收你做徒弟的。昨日吃的野味颇好,我们何不寻些回去,就算你的贽仪。”何武正搔着痒处,便同他上下抓寻。约有一个时辰,转了五六个山头,只弄得几个兔子,又逵道:“这七八个兔儿还不够我半饱,须得寻个大些的才好。”正在商议,忽地里呼呼的大风吹来,吹得那树摇草偃。何武迎风一嗅,道:“这是虎风,他送俺酒菜来了,我们各拿家伙伺候。”话犹未毕,一只斑斓大虫跳至面前,照着何武只一扑,何武伶俐,躲过一边。那虎扑一个空,何武却尽力一叉,那虎已望又逵扑去,这叉却打在虎背上,那虎还未知觉,又逵正要使棒,见虎兜头扑来,他却把头一低,钻进去拦胸一棒。那虎负痛,踅转身来,把尾巴一翦。
何武第二叉打去,这虎尾却碰着钢叉,何武震得两手生痛,叉已落地,那虎的尾巴也就软了。又逵觑得亲切,又是一棒,着在腰腹之间。
那虎伤重飞跑,二人纵步赶去。只见南山来了一个大汉,大步迎来,两只空手,将这虎颈一把抱住,那虎用尽气力,再也挣不开,何武大喝道:“兀那汉子,这虎是我们两人打败下来的,不要夺人家的行货!”那大汉道:“原是我赶下来,原是我捉回去,怎说是你们的?”何武大怒,便要向前厮并。那汉放了虎,也便走来打架。又逵仔细一看,喊道:“不要打,你不是冯大哥么?”那汉看了一看,也说道:“原来都是一家人。吕兄弟,你怎得到此?”当下三人各唱了一个肥喏。又逵便将去年投师,昨日同到这里的话细述一番。
那汉道:“别后年余,弟兄们都有了传授,一定武艺精进了,不知我也好去投他否?”又逵道:“有什么不好?今日这位何兄弟也要去拜从,我们一同去罢!”这人姓冯名刚,武将之后,也是乡勇出身,庆总制曾授他千总之职,后来弃官回家,偶然上岭闲眺的。他不但一身勇力,而且习于弓马,广有机谋。
当下看那大虫,已是伤重死了。何武背着,三人一同下山。
到了何家,已近黄昏时分,只见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何武将死虎拖进,喊了一会,才走出一个老妈子来,满眼垂泪。何武问道:“那客人呢?我的爹爹、大嫂呢?”那婆子道:“你老爹、大嫂都死了,棺木还停在巡司署后。
那强盗解到县里去了。”何武道:“怎么说?”那婆子道:“我已吓死了,不晓得仔细,二郎去问邻居,便知端的。”何武忙到外边去细问一回,回来告诉二人如此这般。
又逵大怒道:“怎么赖我哥哥是强盗?牛巡检这等可恶,不杀此贼,此恨怎消!”何武道:“这贼逼死二命,与我不共戴天,我怎肯干休!望二位哥哥助我一臂之力。”冯刚道:“二位不可造次。他草菅人命,诬良为盗,我们可以向上司衙门说理申冤;倘我们竟去杀了他,这强盗不是弄假成真了?”又逵道:“这些贪赃官府,那一个不是官官相护的?谁耐烦与他说话!冯大哥不去,我们两人去了来。”冯刚忙劝住道:“现据方才的说话,牛巡检不在衙中,去也无用。”二人道:“他不在家,且先杀他一家,暂时出气,迟日再去杀他。”说罢,何武便去拿了两口刀来,决意要去。冯刚拗他不过,只得说道:“就要杀他一家,此刻还早;我也不好袖手旁观,且吃了饭,我们三人同去何如?”何武撇了刀,翻身拜谢。忙走到里边,同这老婆子一齐动手,顷刻间摆上虎肉。又逵气忿忿地酒都不吃,尽管囊饭。冯刚叹道:“吕兄弟最喜饮酒,今日生了气,酒都不饮,真好义气朋友。”三人一阵的吃完,早已三更初了。
冯刚拿了铁棒,两人各执腰刀,来到署前。冯刚道:“牛巡检无恶不为,我与吕兄弟也曾受过他的狗气,就杀他一家也不为过,但我们须要小心。吕兄弟从旁边进去,杀他外边的男人;何兄弟从后边进去,杀他里面的女人;我把定宅门,挡住外路的救应;办完了,都于宅门口取齐。”二人应了,何武便转至后门上屋,跨下天井,寂无人声,心中想道:“必须寻出个人来,才好问他家房户。”侧耳细听,觉得左边有人声响,因走至那边,却原来是后墙,听不清楚。因轻轻的又上了屋,到了前边跳下,见靠南两扇大门,半开半掩的。这里一带六间房子,分为两院,腰门也开着。何武走至那说话的地方,还有火光射出,听得里边有男人口气,低低的说道:“我多时不进来弄你,这个东西又紧得多了。”那女人道:“亏得爹爹解盗去了,才有这个空儿。”那男人道:“今日的事,有些冤枉。那何家的媳妇,好个标致模样,硬断他官卖,可惜跳河死了。假如你我的事破了,你不要官卖吗”那女子道:“不要乱嚼,他是百姓,我是千金小姐,如何卖得?就是爹爹知道,也要装体面,不肯难为我们的,你尽管放心!”一头说,底下啧啧的乱响。何武大怒,抢步进房,喝道:“狗男女,做得好事!”灯光下明亮亮的照着那男子,“擦”的一刀,头已落地。那女子赤条条,白羊也似的跪在地上,磕头道,”奴原不肯从他的,因这小子再三哀恳,奴一时错了主意,依了他。奴听凭你要怎样,饶了我一命罢。”何武笑道:“我倒认真审起奸情来了,贱淫妇,你且实说,与他偷过几次,几时起手的?”那女子道:“奴再不敢说谎。去年六月,爹爹上省去了,奴在天井里乘凉,与他偷起的,共睡了二十一夜,爹爹回来就不能进来了,今日不过第二次。”何武道:“你这宅里共有多少人,房户都在那里?
说个明白,我便饶你。”那女子道:“一个母亲、一个姨娘与三岁大的小兄弟,房在东首;这里对门住着妹子,通共三个丫头。”何武不待说完,早将他一刀杀死,想道:“这牛贼的小女且不要管他,先去杀了老乞婆再处。”即走过东首来。先走进西边房内,床上问是何人,何武应道:“是你老子!”揭起帐子,只一刀,杀死大小两个。转到东边,开门进去。这奶奶听得喧闹,已起来叫唤丫头,何武扑面一刀,料也未必肯活。桌上点着灯,放着几封锁子,何武道:“这些赃银,且拿去买酒吃。”走出房门,两个丫头叫喊,也各人赏了一刀。
那又逵己从外边杀进,何武道:“你的事妥了么?”又逵道:“不过六七个人,直得甚杀!”何武道:“我也只剩了他一个小女儿,暂饶了他,留些有余不尽罢。”二人一同出来,只见冯则提着铁棒,靠门站着。又逵道:“我们的事都办完了,出去罢。”冯刚道:“我并未遇一人,却不爽快,那衙役们等与我们无甚冤仇,还是越墙而去罢。”三人跳过墙来。
回到何宅,冯刚道:“此处不可久居,二位且同到我家暂祝”又逵道:“何兄弟,你的气已透了,只是姚哥哥解到海丰,未知生死,须要设法救他;况且你我做了此事,将来一定干连到他身上,冯大哥须替我出个主意。”冯刚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们还当到海丰去劫他出来,另寻安身立命之所。”
又逵拍手道:“好大哥,我们今夜就去。”冯刚道:“海丰虽然小县,有城郭沟池,有一二千人马,比不得鹅埠地方。吕兄弟,你休辞劳苦,连夜赶至平山,约齐了众兄弟到来,我同何兄弟暂躲一天,晚上这里会集。”又逵道:“大哥计较得是。
我此刻就去,明日三更准于此地相会。”何武道:“吕哥哥须吃些酒饭,才好动身。”又逵道:“我哥哥在狱,望眼欲穿,此刻非吃酒的时候,你拿大碗来,我喝了几碗就走。”真个一口气吃了四五碗,提了铁棒,洒开大步,飞奔而行。
到日出东方,已到王家门首,大海正做买卖,见又逵走来,出柜接住,说道:“五兄弟,为什么这等来得快?敢是被哥哥撵了么?”又逵便将前后的事说了一遍。大海道:“既是哥哥有难,我们理当救应,幸得众弟兄还未散去,你且吃些酒饭,我打发人去邀来。”又逵饭未吃完,众人已到。闻了又逵之言,一个个拍案大怒,说道:“我们就此起身。”尤奇道:“众弟兄不须性急,我们此番举动,是舍身拼命之事,须要算个万全。
弟兄们也不可一时高兴,到后来翻悔。”众人道:“我们又没有千万贯家私,有什么舍不得?只要救出哥哥,有藏身的地方固好;假如没有,一直下海去了,岂不畅快!”尤奇道:“既是弟兄们同心合意,如今先将各人的家口聚在我家,着蒋兄弟料理看守,俟我们有了定局,悄地来迎。我们各家的雇工伙计,愿去的同去,不愿去的听凭自便。”当下计议已定,除蒋心仪与四五个闲汉看家外,八个好汉,领着十二个勇壮伙伴,吃饱了饭,各藏暗器起身。
却好三更,到了鹅埠。冯刚、何武已在门首探望多时,一见大喜,同至堂中,打圈儿作揖就坐。何武开谈道:“小弟自愧无能,以致父亲自经、姚师父陷狱,今幸众豪杰帮助,自然拨云雾而见青天,但未知计将安出?”尤奇道:“姚哥哥系弟辈恩师,理当誓同生死,只是连累着冯大哥,此事还祈冯大哥定夺。”冯刚道:“我与秦述明大哥、曹志仁三弟虽同时受过职衔,他二人已占住军门岭落草去了,只我困守家园,还无出头之日。众弟兄的师父,就同我的师父一般,理应赴救。我已经与何兄弟商议,先要设了盟誓,再打算往海丰。”众人都道:“冯大哥主见极是。快排起香案来,一同拜告。”那何武已预备了三牲礼物,纸马香烛之类,韩普写了疏头。王大海道:“姚哥哥虽不在此,须要上他姓名,料无翻悔的。还有一个蒋兄弟,在家看守家小,也须写上。”冯刚道:“这才是心交的朋友!”那韩普粗有几句文理,写道:维年月日,姚霍武、冯刚、尤奇、王大海、吕又逵、许震、蒋心仪、褚虎、谷深、戚光祖、何武、韩普等,谨以香烛庶羞之物,昭告于过往神明之前曰:雅歌伐木,易象同人,惟性情同二气之甄陶,故朋友补五伦之缺陷。某等仗此心坚,耻其姓异,或籍东莱,或居粤岭,既一海之遥通;或夸宦胄,式隶编氓,幸寸衷之吻合。羡关、张之同死,陋管、鲍之分金,刺血联盟,指天设誓,有神不昧,尚鉴其忱!
众人依次拜毕,焚了疏头,各刺臂血,和热酒分饮一杯,然后入席饮酒。冯刚道:“我们这许多人,日间不便行走,趁今夜醉饱,分作水陆二路,同至我家取齐,明晚进城行事。”
又逵道:“横竖是夜里,何不一路同走,还闹热些。”冯刚道:“吕兄弟,你不晓得,这为首的罪魁,是鹅埠司牛藻,却饶他不得。我们昨晚杀了他。一家十三口,他今日得了信,自然连夜赶回,如今分了两路,他就逃不去了。”又逵道:“好大哥,真个算得到!”冯刚道:“吕兄弟,你是认得我家的,你同尤、何、王、许四位,领着众人走水路,我们五人走旱路,如何?”又逵道:“很好!”何武道:“小弟还有一事相烦:众位哥哥,钱典史那厮也饶他不得,况且他家有数万之富,拿来也充得粮草。”冯刚道:“也好,只是恐怕牛巡检走过了。
我们着三两个把住街口,其余都往钱家去来。”当晚,众人酒醉饭饱,各拿兵器,一拥出门。这钱家有多大本领,不消半个时辰,杀个干净,抢个精光。其有邻居听得喧嚷,出来救护者,都被众人吓退。陆续到了街口,已交五鼓,牛巡检却还没有回来,即分作两路迎去。
又逵等到了河边,却有三只小船系着,船上无人,就跳上了船,叫伙计们推着走。原来这凤尾河二十余里,两岸都是高山,这水不过一二尺深。使不得篷、摇不得橹,又无从扯纤,所以只好推着走。一直走到渡头,却不见有牛巡检的船只,又逵等只道他从旱路去了。正要上岸,听岸上人嚷道:“那不是有船来了么!”何武远远望去,却见十数个人拥着一乘轿子,轿中却好正是老牛,便告诉了又逵,两人便要到岸上去拿他。
尤奇道:“这个使不得。此时天已大亮,来往人多,我们在此杀人,岂不招摇耳目?这冯大哥家就住不成了,怎好去救哥哥?
不如权且寄下这颗狗头,将来原是我们囊中之物。”又逵倒也罢了,这何武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忿忿地怎放得过?尤奇等再三劝祝上岸起程,只见一个差人走至轿前,不知说了些什么,牛巡检便叫:“快快拿来!”即拥上七八个人,来扯又逵、何武,二人便随着差人来到轿前。牛巡检问道:“你这小子是何阿武,那一个是何人,可是姚霍武一党么!”二人还未开口,那差人禀道:“老爷不必问得,前日小的去拿管氏,何武推了小的一交。这黑脸大汉同姚霍武一同坐在他家的。”牛巡检道:“你这两个该死的囚徒,既系盗党,本司一家十三口,一定是你们杀害的了。快与我锁着,回衙细审。”衙役正要锁他,又逵两手一推,纷纷跌去。何武便抢进轿里,将牛巡检一把抓出,挟了便走。尤奇等见势头不好,各拔刀向前。衙役们拥来,尤奇大喝一声,砍翻两个,又逵掼死一人,王大海也杀死了一个跟班。
吓得各店关门,观看的众人躲避。何武挟了牛巡检,说道:“众位走罢,不要理他了。”众伙计扛着钱家的银两,又逵领路在前,尤奇等在后,一路往东而行。牛巡检在何武腰间大喊救命,又有几个差役,同着一班地方百姓追来。
尤奇喝道:“我们奉军门岭秦大王之命,冤有头、债有主,只要巡检司牛藻一人,你们不要讨死!”许震抽箭搭弓,射死了一个,方才退去。
走不到三里,已至冯刚家内。这冯刚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家中房子高大,后槽养着四五匹好马,有十三四个家人,二十余名庄客,七八个马夫,弓箭刀抢,无一不备。
众人来至中厅,冯刚等已到多时了,大家相见。何武将牛巡检放下,已挟得半死。冯刚问是何人,又逵道:“大哥难道不认得了?这位就是鹅埠司牛老爷,我们顺路请来的。”何武将他剥得赤条条的绑在柱上。众人坐下,将方才的话细述一番。
须臾,酒菜上来,何武拿着一把尖刀,指着牛巡检喝道:“牛藻,你这狗男女,你在鹅埠诈人害人,我何老爷都不来管你,你为什么得了钱典史三十两银子,就要诬我嫂子为奸?一连逼死二命,陷害姚二老爷,还要拿我?今日被我拿来,有何理说?”
牛巡检哼道:“总是我的不是,懊悔嫌迟,只求何老爷饶了我这条老命,自后洗心做官,便是天恩了。”何武道:“你诬我嫂子为奸,那知她贞烈自尽;你家大女儿与小子通奸,你可晓得么?”牛巡检道:“实在不知。”又逵跳起来道:“这样赃龟,兄弟与他说什么闲话,早些结果了他,与我们省口气罢!”何武道:“牛藻,你须听着,钱典史带着许多花边钱,在前途候你,你快赶一步寻他去吧。”将刀向他胸前一划,鲜血斜喷,早已劈成两半,心肝五脏淌将出来。冯刚叫人收拾过了。何武拜谢各人,然后入席饮酒。
王大海道:“何兄弟大仇已报,只是姚哥哥的事,冯大哥作何商量?”冯刚道:“不要慌,我已着人进城打听去了,待他回来,我们才好陆续前去,只是救了姚哥哥出来,此处料想不可安身,还须商量一条长策。”尤奇道:“小弟也仔细想来,下海终非善计,既是秦、曹二兄在军门岭驻扎,我们何不径去投他?”冯刚道:“此计亦不很妥。我们自然可去,据众兄弟说,姚兄长何等英雄,他未必肯寄人篱下。我看这羊蹄岭绵延四十余里,是海、陆二县的咽喉要路,只须数百人守住,整万人也飞不过去。我们翦其荆棘,驱其豺狼,尽可安身立命。”
众人道:“此计大妙,我们都听大哥指挥。”冯刚道:“我是一勇之夫,武艺又不精熟,不过住在这个地方,熟悉情形,所以偶作此想,将来须要候姚兄长出来定夺。但是目下起手的人,也就很少,跟众位来的不过十余人,连我家中,还不过五十余人,做得甚事?我也想来,这岭西五六里路有个宏愿寺,寺中住持大和尚叫作空花,也有十分本事,手下徒弟共有二百多僧,都是动得手的。这空花奸淫邪盗,无所不为,因他交结官府、出入衙门,人都没法拿他。况且寺中大富,我们只要杀了空花,降了他徒弟,收了他钱粮,就可做得基业。”一席话,说得众人手舞足蹈,大家说道:“冯大哥直是一位上好军师,我们拱听号令。”过了下午,冯刚的家丁飞马而回,走进来泰道:“海丰县昨日接了牛巡检一门杀死之信,将姚老爷打了一顿,仍旧寄监。今日又得了途中劫去巡检、杀死家人衙役五名及钱典史举家被杀之信,公羊生即分付四门严紧盘查。因营里巡海未回,城中兵少,大约两三日内,就有官兵下乡巡察的。”冯刚道:“众兄弟不可稽迟,趁他兵马不多,人心惶惑,我们才好行事。”因叫又逵、何武、尤奇三人进狱,许震、王大海去杀守城兵卒,即守住城门,褚虎、谷深挡住县衙,自与戚光祖去挡武衙,韩普领众家丁在城外接应。”二更爬城,三更动手,都于文庙取齐,一同杀出。口中都挂着军门岭旗号。不可乱杀平民。”众人各遵了令,结束起程。
下回便见。
第十二回
闻兄死囹圄腾身趁客投阇黎获宝
宵小困英雄,更阑浩气冲,梦埙篪、何处相逢。
双手拨开生死路,离狴犴,脱牢笼。佛力本无穷,淫僧覆厥宗。逞凶残、狼藉花丛。幸得将军天际下,头落处,色皆空。
话说海丰县知县公羊生,一榜出身,五年作宰,为人虽则贪财,却不残酷。生平嗜酒,不论烧、黄,他也晓得姚副将是个好武官,不过因洋面上迷路失机,断不是交通洋匪。那牛巡检解到霍武之时,他原有心开豁,因听了牛藻“五十两一锭元宝,定是税饷”的话,所以夹他几夹。
奈霍武不曾成招。后又晓得牛巡检逼死何姓翁媳二命,把牛藻着实教训一番,发狠要揭参他的官,牛藻再三磕头哀求,也就饶了。直至接了他一家被杀的信,因叫他连夜回衙。也就疑心是霍武余党,提出霍武来夹打了一回。霍武仍然不理,只得依旧收监。后又得了牛巡检途次被劫、钱典史一门杀死二十三人的报。因事情重大,有关自已前程,仍复提出霍武,也不打他,喝骂道:“你这大胆匹夫,我倒好意看你哥哥面上,没有办你,你如何纵容党羽,杀官杀吏、劫抢横行、目无王法?
我如今也不管你招不招,将这案件申详上去,怕你飞到海里去不成!”便叫该房迭成文案,即日申详。霍武道:“小人是异乡之人,那里有什么党羽?我一死不足惜,只怕连累着哥哥,望大爷怜悯。”公羊生道:“我今早见辕门报上,你哥哥已定了死罪,不久就处决的了,你也寻你的死路去罢。”因分付小心监守,一面檄营会缉,一面严紧搜查。
霍武吃了一吓,闷闷的下监,心中想道:“那杀人的事呢,一定是吕又逵做的,他因何不来见我,一味横行?这哥哥处决的话,却是为何?今日这知县申详上去,我若顺受,断然也是一死,难道我兄弟二人的性命,就都送在广东不成?我今夜且越狱出去,打听哥哥消息,他生我死,他死我生,庶可留姚氏一脉。只是我这一走,有犯王章,可不又负了匠山哥哥的教训?”
左思右想,暂且从权。
到了一更有余,将两手一扭,那铁肘纷纷断落,又去了脚上的镣头、颈上的链条,将身一纵,跳过墙垣。正是月尽的光景,虽则一天星斗,却无月亮当空。霍武走上街坊,认不得途路,乱走一阵,依旧到了县前。听得喊声四起,霍武认是拿捉他的人,心上却也不怕,且一直往西行走谁知此刻已是三更时分,众英雄爬墙进来,各各动手。又逵、何武、尤奇劈开监门杀进,各处寻到,总不见霍武一人。因拿住一名狱卒吓问,狱卒引至狱底霍武锁禁的地方,但见刑具满地,并无人影。因问那狱卒道:“你还是要死要活?”狱卒道:“小的一般是爹妈所生,怎敢不要活?”又逵道:“你既要活,须直说,这姚老爷还是他们谋死的,还是藏在何方?”狱卒道:“今日傍晚审了,就押在这个地方,本官又没有讨病状。小的并不敢说半句谎,小的是向来持斋念佛。”又逵大怒,不待他说完,一刀杀了。因垂泪道:“我哥哥料想被赃官谋死,这是我害了他了!
我与你且杀进官衙,以消此恨。”尤奇忙劝道:“兄弟且不要悲伤,你看这地上刑具,是扭断的,姚哥哥何等样人,怎肯轻易遭他谋害?除非是自家越狱,逃往他方,倒是未可定的事。”
又逵道:“你还不知哥哥的性情,他是最不肯越狱的,况且今日傍晚审问,此时逃到那里去?”因与何武放起一把火来,大喝众囚徒:“要命的都跟我杀出去!”那狱中有二百余囚人,发声喊,跟了一大半出来。
出得狱门,撞见谷深、褚虎。那知县正与小妾行房,一闻此报,吓得魂不附体,以后就成了不举之症。忙分付众人堵御,自己急往床底下乱钻。外面衙役民壮、禁卒夜班聚有五十余人,那里够五人的砍瓜切菜,一阵杀的杀,跑的跑,弄得毫无人影。
又逵因不见霍武,定要杀进县衙,四人再三劝住说:“且到文庙前候冯大哥到来再议。”又逵只得同他们来至庙前。
却好冯刚、戚光祖杀散武衙门救兵,方才走到,见五人同着许多囚徒到来,即上前喊道:“请姚哥哥相见。”又逵听说,不觉放声大哭道:“我哥哥已被公羊生谋死了。万望冯大哥替我报仇雪恨,兄弟情愿一力当先,死而无怨!”冯刚问:“是怎说?”何武将方才情景及尤奇的话说了一番。冯刚道:“尤兄弟的见识不错,姚哥哥必不曾死。”又逵嚷道:“你们都不是真有血性的男子!我只杀了知县,与哥哥报仇,不用你们帮助。”说毕,即依旧望原路而行。冯刚、尤奇一把扯住,说道:“兄弟不可性急。既然要杀知县,也须同去拿他,细审一番,才晓得哥哥下落,你若杀了他,岂不是死无对证了?就杀了一百个知县,有何用处?”正在争闹,只见黑影里三人走来,当头一人大喝道:“吕又逵,你还要杀何人?还不随我出去!”
又逵见是霍武,喜得拜倒在地,说道:“哥哥果然未死!我的哥哥,可不急死又逵也!”霍武扶他起来,道:“兄弟,你任性杀人,致我受累,还是这等胡行!”又逵不敢分说。冯刚上前说道:“兄长恭喜出狱!我们且出城细说,怕有追兵到来,又要杀伤人命。”霍武道:“此位却是何人,从未识面?”尤奇道:“是冯刚冯大哥,诸事全仗他的。”霍武道:“小弟且出城再谢。”众人簇拥着霍武,一路出城,并无一卒阻挡。韩普早领着众人迎上。又替囚徒解了铁链,教他们各自逃生。众人都情愿跟着,一同前去。冯刚道:“且一同到了舍下,再作商量。”这四五十里路,值得甚走?红日才升,已到冯府。冯刚于厅中放下一把交椅,请霍武上坐,自己纳头便拜,说道:“小弟久仰兄长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庶慰渴怀,望乞收之门墙,以备臂指。”霍武道:“蒙冯兄搭救之恩,尚未致谢,今忽行此礼,小弟惶恐何安!”忙跪下平拜了。何武亦上前再拜,口称:“望师父收留,小弟情愿犬马终身。”霍武亦忙扶起。冯刚代他说明杀死牛巡检一家的原委,霍武道:“原来令尊令嫂都已被他逼死,这个自然该杀的。吕兄弟,我方才错怪了你,你休介怀。”又逵大笑道:“我今日再见哥哥,不要说怪,就是打死,也情愿意的。”众人都说道:“如今哥哥已经出狱,我们就于今日扶哥哥为主,商量起手事情。”于是,冯刚、尤奇将姚霍武按住坐下,众人各各下拜,慌得霍武跳下座来,忙一同拜了,说道:“众兄弟的说话,岂不是灭族之谈?
愚兄前日被巡司拿住,何难当即脱身?一来问心无愧,二来记得李匠山哥哥分付说:‘断不可恃着一身的勇力,抗拒官府,违背朝廷,致成不赦之罪。’所以俯首就拘。昨日听了公羊知县的言语,说我哥哥已问成死罪;我因兄弟们杀人多了,我的死罪却也难逃。因想,兄弟二人俱死广东,岂不是姚门无后?
自分没甚大罪,只得死里逃生,打算到省中探问哥哥消息。如今弟兄们要我为不忠不义之人,将来何以见匠山哥哥之面?这事断难从命!”冯刚道:“兄长在上,听小弟一言告禀:小弟虽然粗莽,祖父曾经仕宦,自己也曾受过职衔,难道甘自居于不忠不孝?只是众弟兄已经犯下弥天大罪,兄长若飘然远举,何以使众弟兄立命安身?惠州、碣石倘猝然有兵马到来,岂不是一个个就缚待死?兄长遵了一个李匠山之言,却送了十一个兄弟之命,恐非仁勇者所为。至令兄老总戎,既膺二品之荣,自当以生死听之皇上,宽严听之执法,是非听之公议,这里不妨差人前去打听。兄长必要亲身前去,一来海丰必定画影图形拿捉,未必到得省城;就是仗着兄长的本事,到了省城,也无补于令兄之事,依小弟愚见,还是暂且从权,有一日天恩浩荡,招抚我们,也可将功赎罪。”众人俱各大声嚷道:“哥哥一去,我等一定死的,不如死在哥哥面前,也显得为朋友而死。”各人拔出腰刀,便要自刎,霍武慌忙拦住道:“兄弟们断不可如此!我今日权且依从,只是诸事还须冯大哥作主,我只好暂听指挥。”冯刚道:“哥哥不可太谦,兄弟们前日已定了次序。”
即叫韩普将盟疏底子拿出,照着排下座位,众人依次坐了。
冯刚拿些衣服与众囚徒换了,同着家丁庄客分班参见,赏他们外厢酒饭。
这里十一人同坐一桌。酒过数巡,霍武停杯说道:“愚兄蒙众位不弃,患难相扶,今日又推我为主。目下海丰、碣石必有官兵到来,冯兄弟想已定了主意,愿道其详。”冯刚便将前日如此这般的商量告诉霍武。霍武道:“愚兄虽属外省,这里的山川风俗,也曾打听一番,兄弟的主意很是,我们依计而行。
冯兄弟即于今晚率领众人上羊蹄岭草创基业,我与吕、何二兄弟去招收宏愿寺僧。只是各人的兵器俱未齐备,还要商量。”
冯刚道:“小弟家中还有祖上留下的兵器。”叫家丁都搬将出来。又逵即上前取了一柄大斧,约有五六十斤,使了一回,颇觉趁手。众人都各挑选了。何武道:“哥哥的铁棒,量来用他不着,就给小弟做兵器罢。”霍武允了,但自己的兵器俱选不中,只检得一柄二十余斤的腰刀。冯刚道:“哥哥神勇,自然与众不同,舍下藏有三号大刀,系考试时习练所用。”即叫众人抬来。霍武一一试过,取了中号的一柄,约重百三十余斤。
按:兵器古秤一斤,今重六两。霍武所用之刀,已不下五十斤重矣,岂非奇勇乎!当下分付家丁,刮磨候用。那众囚与庄客等亦各给发器械,其有不全者,俟打造另给。
到了傍晚,冯刚分付合家收拾上岭,叫众人斩木为城,缝布为帐,将自己房子亦拆毁上山,叫匠人盖造。霍武却领了又逵、何武,望宏愿寺而来。正是:屣足科头惯跳梁,草茅宁不戴君王。
漫营五岭当三窟,自笑山牛日月长。
再说牛藻一门被戮,署中单剩了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儿,名唤冶容。还有一个丫头,先在大女儿房里伏侍的,因有了私情,怕丫头碍眼,叫他睡在妹子房中,所以侥痈得脱。
外边剩了一个牛藻的侄儿山美。因他晚上解手,趁便躲在茅厕上头,又逵未曾寻到。早上起来,着差役赴县报明。
不料次日又得了牛巡检被劫之信,晓得必然伤命,此署不能久居。乃与冶容商议,只说一同赴县哭诉,叫冶容收拾细软,却还有一二千金,自己押着先行;雇了两乘轿子,叫妹子与丫头随后进发。那山美晓得囊中有物,也不管冶容死活,多与脚夫几两银子,一直反往惠州路上去了。
冶容坐着轿子出署,衙役们晓得本官已死,躲个精光,由着四个轿夫抬。这一主一婢,望海丰大路而行。轿夫见是两个女子,又无人跟随,一路诈他两个的酒钱,慢慢的延挨时刻。
过了羊蹄岭,他也不走大道,竟抬至宏愿寺前歇下,走进去不知做了些什么鬼,只说吃茶去了。从里走出两个十七八岁的和尚,一个叫做智行,一个叫做智慧,各拿朱漆盘托了一杯茶,至轿前送饮。见了冶容,智慧两只眼睛注定,魄荡魂飞,暗暗与智行打算道:“好个活宝,我们弄他进去,每人一夜受用。
但不可泄漏与当家的知道,又来夺去。”因上前打了个问讯道:“小姐,轿中纳闷,何不至寺中随喜一回。”冶容道:“师父,不进去了。”智慧道:“轿夫还有好些时候才来,我这宏愿寺中出名的活佛,祈福消灾,有求必应的,小姐不可错过。”
那冶容原非是什么有教训的女子,听得佛有灵感,思量前去拜祷,又有个顺便小解的意思。随即唤丫头扶着,步入寺门,拜了三层佛像。智慧请他各处随喜,冶容红着脸,对丫头说了一句,丫头对智慧说了,智慧道:“这个很便,有极僻静的地方,小僧引道。”因弯弯曲曲,引至自己房中,推上房门,一把抱祝智行也把丫头领到间壁房里,自己却来争这冶容。智慧已扯下裤子,挺着下光头,上前说道:“先是我起意的,又在我房里,让我得个头筹,再由你罢,兄弟们不可伤了和气。”
一头说,突的已进花门。冶容手推足跳、口喊身扭,智慧那里管他,直至秃髓横流,不禁斜飞红雨。智行馋了半天,昂然又上。这小小女子,怎禁二秃的恣意奸淫?弄得冶容吁喘不停,奄奄一息。
谁知事机不密,已有人报知住持。空花大踏步赶来,慌得智行连忙歇手。空花骂了一顿,把冶容一看,妖媚怜人,即替他穿好裤子,说道:“娇娇不须生气,这两个畜生,我一定处治的,我同你去吃杯酒,将息将息罢。”冶容昏不知人,闭着眼说声:“多谢!”空花将他抱着,问智行道:“还有一个呢?”
智慧即到那边去扯来。空花道:“这个赏了你两个罢。”他便抱了冶容,来到自己密室。却有五六个村妆妇人、七八个俊俏小和尚伺候。空花道:“众娇娇,我今天娶了正夫人了,你们快拿酒来,把盏合欢。”又分付小和尚道:“你去叫厨房备酒,合寺替我贺喜。”顷刻间,大盘大碗的拿来。空花拿了一大杯酒,送到冶容口边说道:“美人,请吃杯合欢酒。”冶容坐在空花身上,片时神魂已定,开眼一看,见一个竹根胡子、铜铃眼睛、蛮长蛮大的丑和尚抱了自己,料想没甚好处,垂泪道:“师父,饶了奴家罢!”空花笑道:“美人,且饮一杯,不消过虑。”冶容怕他,只得自己吃了一口。空花忙自己干了,又拿菜来喂他,冶容不敢不吃。慢慢的冶容一口、空花一杯,俱有三分酒意。空花解开他的衣襟,(删三十五字)冶容道:“师父,饶了奴家此事罢!”空花道:“我倒肯饶,只是这小和尚不肯,幸得我两个徒弟做了我的开路先锋,你也不大吃苦的了。”因解去自己衣服,(删二十五字)冶容不敢不依,(删十一字)暗想:“今夜料来是死,不如早些自尽罢。”即欲跳下身来。空花那肯依他,立起来,把他上下脱得赤条条的,按在床上。(删十八字)冶容苦苦求他大发慈悲,空花却无半点怜惜,幸得水浸葫芦,冶容不致丧命。直到掌灯才歇,空花替他将这浪荡山门揩净,重又抱起他来,也不穿衣,一同吃酒,这冶容伏在空花怀里,宛转娇啼,求他释放,空花道:“在这里天天取乐,还你畅快,回去做什么?”有词道这和尚的恶处:秃秃秃,世间惟有光头毒,饿鹰觅食,连皮带肉。花心搅碎还抵触,光郎崛强难驯伏,一声声是惨红愁绿。
空花将一件僧衣披着,把冶容裹在怀中,喝了一回烧酒,兴又上来,□□□□□□,两手将冶容搂紧,一递一口的乱吃。
吃了一会儿,把冶容摇摆顿挫一回。
正在好顽,忽外面喊声大起,四五个和尚跑进来说道:“师爷,不要顽了,一个长大汉子杀进来了!”空花听是一人,那里在他心上,喝道:“什么大惊小怪,你们拿去砍了就完了。”
和尚道:“我们四五十人,近他不得,已被他杀死许多了。”空花大怒,放下冶容,取了两柄戒刀,正要穿好衣服,那霍武已破门进来。空花不及穿衣,赤着身体,飞起两柄戒刀,风滚的一般迎来。霍武见他来势凶猛,因地方狭窄,不好施展,虚晃一刀,回身便走,退至殿中。
那空花左手一刀当面砍来,霍武掠过一边,顺手将腰刀劈过。空花双手一架,觉得沉重,不敢轻敌,恶狠狠的尽着生平本事死战一阵。那酒色过度的人,又本领原及不得霍武,十数合之中,早见光头落地。吓得众和尚四散奔逃。
无奈前门是何武的铁棒,后门是又逵的大斧,牢牢把住,早又伤了数人,只得跑回,一一跪求饶命。霍武喝道:“我原打算杀尽众僧,你们若要饶恕,须一齐还俗,搬了寺中粮草,跟我上羊蹄岭去。倘若失去一物、走去一人,教你们一个个都死!”众僧都磕头道:“愿随好汉还俗。”霍武发放他们起来,去寻那些躲避的和尚,都至大殿。除了杀死的、老弱的,还有二百多人。霍武重又分付一番,叫他们各处各房去搬取金银粮食。这几个村妇与冶容主婢二人,都来跪在地下,叩求开释。
霍武道:“你们各回本家去吧,以后不可这等无耻。”众妇人都拜谢了,只有冶容满眼垂泪,哀诉原委,“现在无人可靠。
情愿为婢妾伏侍,望好汉收留。”霍武道:“你既是牛藻的女儿,理该一刀杀死;但你既遭淫毒,也算天道昭彰,任你自寻活路去吧,那个要你!”喝他退下。那众僧搬运已齐,便招了又逵至前门,三人前后押着,一同上羊蹄岭而来。
冯刚已搭起几处营帐,众人各于帐内安身。明早,又到宏愿寺,将殿宇拆毁上山。各处捉了许多瓦木匠,日夜盖造,一连七八日,盖有一半光景。正要商量制造衣甲兵器,早有探卒报道:“海丰守备梁尚仁,协同碣石左营游击吴日升,领了一千马步军兵杀来,离山不过十里了。”霍武大喜道:“这是送衣甲马匹来的!”因叫冯刚、许震领一百人守住岭头炮台;尤奇,王大海、谷深、韩普各领十人四面巡哨,以防别路;戚光祖着紧督理匠役;自同又逵、褚虎、何武迎敌。冯刚道:“割鸡何用牛刀,哥哥山寨之主,不必轻动,小弟同三位兄弟代哥奇一行。”霍武允了。
冯刚与三人领着二百名半僧半俗的兵卒跑下出来,才走得二里有余,早望见官兵摇旗呐喊而至。先锋千总史卜远,一骑马、一条枪,奋勇杀出,大喝道:“无知的强盗,擅敢杀人劫狱,啸聚山林,阻挡朝廷的官路,还不跪下受缚!”又逵大吼一声,飞步抢出,喝道:“不必闲话,快拿头来试爷爷的斧头!”
“当”的一斧劈来。史卜远把枪用力一架,已在马上两三摆,正欲拨马逃转,那又逵已一纵跳上马来。史卜远一抢刺去,又逵顺手接住,只一扯,卜远已经坠地,再加一斧,结果了性命。
吴日升见卜远落马,飞骑来救,何武跳出阵前,拦马头就是一棒,马头落地。
吴日升即跳下了马,并两员千总,一力向前。何武是未经习练之人,凭着这条铁棒,横冲直撞的打去;冯刚一枝铁戟,褚虎两柄刀,领着众人一拥攻进;又逵使开大斧来帮何武。
转眼处,一员千总落马。吴日升手中兵器一松,又逵手起斧落,也活不成了。梁尚仁大呼:“放箭!放炮!”自己却策马先逃。冯刚从斜刺里赶来,梁尚仁不敢交战,反跳下马来,如飞的跑去了。那官兵见主将死的死、跑的跑,大家弃甲丢盔,没命的逃走。冯刚分付不必追杀,抢了百余匹好马、四五百副盔甲、二三十个炮及器械之类,大笑还山。
霍武出寨迎接,摆酒贺功,将马匹、器械分给各人,将炮架于山南山北两头,以备后用。那巡山四人,也都回转,大家开筵畅饮。霍武分付道:“我们此举,原属不得已之事,众弟兄第一不可杀害平民,第二不可劫抢商贾,打听那贪酷的乡宦、刁诈的富户,问他借些钱粮,山头四面各竖一根招贤纳士的大旗,着人看守。房屋造完之后,南、北各设一关,以防官兵冲突,再于平旷地方设一教场,轮流演习。”众人各各遵令施行。
第十三回
初出山论将谈兵权落草封官拜爵
谈兵纸上自矜奇,漫说偏隅可创基。
从古书生最饶舌,未经肱折即名医。
从来螳臂惯当车,海瘴平空混太虚。
试向循州询往事,几多技击已饥锄。
博罗布衣白希邵,道号遯庵,小筑数椽于罗浮山下。
贫无担石,壁有琴书,胸藏不测之机,指划先天之数。行兵布阵,件件皆精;草帽葛袍,飘然自得。他于三年前曾占一卦,预知沿海一带有几年兵燹之灾,到后来以盗攻盗,可仍为国家梁栋,自己亦在数内,但不知起于何时。
这日正在沿溪垂钓,听得往来行人纷纷议论,说羊蹄岭上近来有草寇屯驻,虽不劫掠平民商贾,但这一条路是不通的了。
遁庵笑问道:“老兄的话说错了,那强盗不打劫财物,何以得生?”那人道:“先生,你不晓得,这大王是姚副将的兄弟,要想报效朝廷,他有天大的冤屈在身,专杀贪官污吏,打劫那为富不仁之徒,不惊动一个好百姓。”遁庵偶然触着心事,即罢钓回家。想道:“听方才说来,这姓姚的有些希罕,自古从未有窃据山林、可以报效朝廷的情理。我姑占一卦,以卜行藏。”
因焚香布蓍,占了一卦,得师之九二。大喜道:“九二,在下为群阴所归,上应于五,而为所宠任,将来主三锡命;正合着从前之数。他那知天壤间有我,我须自去寻他。”于是撇了药炉茶灶,别了茅舍竹篱,飘然往惠州进发。
不日到了鹅埠。三三两两传说:“姚大王占住了羊蹄岭,前月杀败了碣石镇兵马,这几月提标就有官兵到来征剿。我们不怕强盗,只怕官兵,一到此地,定要遭瘟,趁早收拾躲避。”
遯庵听在心里,吃了点心,意出街望旱路走来。
上山不到二里,望见一座高关,关上竖着一根“招贤”二字的旗号。此时羊蹄岭上已有千余人马,定下规模:正中大寨,姚霍武、冯刚居住,前寨何武,左寨韩普,右寨谷深,蒋心仪已送家眷到来,居于后寨;南关王大海、戚光祖把守,北关吕又逵、许震把守,尤奇、褚虎另立一寨于凤尾河边,以防水道。
这日正从教场中演武回来,听得北门来报:“有一书生投见。”霍武忙叫请来。只见许震领着一人,昂然竟入。霍武起身相迎,遯庵长揖就座。许震替他道了姓名。霍武问道:“姚某一介武夫,别无才智,蒙白先生枉顾,未审何以开导愚顽?”
遯庵道:“方今圣天子在上,遐迩一体,众庶会归,不识将军雄踞此山,意欲何所建立?”霍武道:“某世受国恩,宁敢安心叛逆?只是众兄弟为赃官所逼,某哥哥又被谗就戮,心窃不甘,会当扫除宵小,杀尽贪污,然后归命朝廷,就死关下。此是姚某的本心,惟天可表!所以只取婪赃家产,不敢擅害良民。”
遯庵道:“将军此言未必不光明磊落,但赃官点点家私,岂能供众人大嚼?后来原要波及良民;况羊蹄岭弹丸片地,岂能控制粤东?万一督抚发下文书,提标兵马攻其北,碣石镇标兵马攻其南,潮镇兵马从东南掩至,不要说众寡不敌,他三面架起大炮,远远的打来,这山既不甚高,又无城郭沟池之固,诸公虽有冲天本事,恐亦插翅难飞。若不思患预防,宁非燕雀处堂,不知栋梁焚之祸烈乎?”霍武等瞿然离席,道:“某等只图目下苟安,实未想着后来祸患,愿闻先生万全之策,某等敢不拜从!”遯庵道:“羊蹄岭系海、陆二县进省的要路,不取二邑,断无宁静之期。为今之计,先取碣石,后图二县,再收甲子;然后遣一将以重兵扼住惠来界口,一将镇守此山,虎视惠、潮,抚绥嘉应。二县的钱粮,除军饷之外,存贮仓库,将来归还朝廷。此乃高枕无忧之算也。”霍武道:“先生此论,自然确当不移,但不知何以要隔着海、陆二县,先取碣石?遯惠庵道:“海丰现遭挫败,自然日夜戒严;陆丰接壤之区,怎肯不为守备?况城池高厚,恃着碣石的救援,攻之末必即克。惟碣石自恃险远,断不提防;且主将会哨未回,只须数百人乘夜袭之,断无不破。兵法所云’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也。碣石一破,二县丧胆,彼既孤立无依,取之直摧枯拉朽耳!”霍武大喜,便欲拜为军师,又恐众心不服,因分付:“传齐众弟兄,明日正寨会议。”次日,聚义厅上设了三个席面,姚霍武、白希邵、冯刚居中,众人各分左右坐定。酒行三爵,霍武开谈道:“姚某蒙弟兄们不弃,一力相扶,只是我们都是武夫,不晓得出奇制胜之理,今幸白先生惠顾,某意欲暂屈帮扶,众兄弟以为可否?”众人道:“哥哥招贤纳士,一片诚心,但未知白先生果有真才实学否?”霍武道:“白先生才学自然纬地经天。请问先生,自古有名将、军师之号,未知何等人物,如何学问,才称其名?”遯庵道:“军师、名将,迥然不同:智勇兼备,名将之任也;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军师之事也。不但为六军之师,且可为三代以下王者之师,才不愧军师二字。师尚父是古来第一军师,留侯、武侯、魏元成、李药师、赵学究、刘秉忠、本朝刘诚意,皆其流派也。孙武子为名将之宗,韩淮阴、周公瑾、郭汾阳、岳鄂王、韩蕲王皆其尤者。其次则战国之乐毅,赵奢、李牧、白起,汉之周亚夫、李广、冯异,唐之李光弼,宋之曹彬及国初徐中山,常开平辈,亦其选也。其有似军师而不得谓为军师者,夷吾之佐齐桓,范蠡之营勾践,陈平之策汉高,王猛之启符坚是也。其有似名将而不得谓之名将者,先轸之谲而无礼,穰苴之未逮大功,孙膑之仅图私报,田单之乘机复齐,邓艾之行险入蜀是也。此外瑕瑜互见,褒贬交加,则更仆难数类。”一番议论,说得众人心服。霍武道:“先生大才,本不该小用,既蒙俯就,暂屈为军师之任,某等愿听指挥。”遯庵慨然应允。
当日同至教场,聚集众军听令。请白希邵登坛,霍武拔所佩宝剑奉上,自己先拜了两拜,说道:“自姚某与众弟兄起,下及军卒人等,有不从令者,即以此剑斩之。”遯庵答拜受命。
众弟兄参见过了,一旁坐下。遯庵登坛,晓谕道:“我法简而易明,严而可守:劫掠平民者斩;奸淫妇女者斩;泄漏军机者斩;窃取财物者斩;闻鼓不进、闻金不退者斩;前队先登,后队不继者斩;一将失利,诸将退后者斩;不依部伍,擅自行止者斩。
其余小罪,各依轻重捆打。
众人各各声诺。
遯庵便叫谷深听令道:“你领二百步军,至凤尾河上流筑坝,将下流的水戽干,昼夜守住,临期别有号令。”又叫蒋心仪听令道:“你领步兵一百名,搬运木石,在凤尾河北口两岸埋伏,身边各带火枪火箭等物,倘有官兵进口,不许堵御,静候号令。”又分付吕又逵、许震:“北关多备炮石、滚木、弓箭,倘遇官兵攻打,不许出战,只许炮石打退,便算头功。”
众人各受令去讫。
遯庵下坛,与霍武等回寨,叫匠人打造火龙、火马、火鸦、天雷、炮地、飞车之类。霍武问道:“先生方才发凤尾河兵卒,未知是何主意?”遯庵道:“四五日内,自见分晓。”一连三日饮酒,不理别事,早有北路探卒报说:“提标中军贺斯光,调集三千人马、战将二十员,已到鹅埠下寨,请令定夺。”遯庵赏了探卒,即取令箭一枝,付与韩普道:“你到南关去分付王、戚二将,关上刀枪旗号一齐撤下,领着本部人马下山,于东路一二里下寨,以防海丰县出兵夹攻。你就在营相助。”又取令箭一枝,叫帐下头目去北关分付:“恪遵从前号令,倘有故违,虽胜必斩。听得山头炮响,方许下山冲杀。”又取锦囊两个,叫人分送蒋心仪、谷深遵令行事。再传冯刚、何武、尤奇、褚虎四人,领四百名兵,各带火器,于凤尾河两岸伏下,听得山头炮响,各向河中射去。自己与姚霍武在高阜处安放号炮,静候捷报。正是:曾标国士无双誉,且看羊蹄岭上功。
再说提标军门任恪,是个智勇兼备的元戎,与姚卫武最为投契。卫武失机,督抚参奏,任公不但不肯会衔,并有札致督抚,祈他宽宥,准其戴罪立功,无奈两衙门不允,任公料得姚副将断无死罪,也就罢了。后来在洋面上接得禀报,羊缔岭有强人占住,他还不大关心。后又接到碣石、海丰的告急文书及督抚的移文,方知姚卫武已经斩首,这为头的就是卫武的兄弟霍武。恨他不畏朝廷的法度,不顾父母的体面,因谕本标中军贺斯光领兵征剿,叫他活擒到来,自己细细审问。
这贺斯光乃是永乐时大将军邱福的曾孙。邱福因出塞全军覆没,次子邱贺逃窜粤西,改姓为贺。那贺斯光系提标第一员勇将,臂开两石之弓,手提百斤之棍,任公向来用为先锋,战无不克。奈他恃勇轻敌,更有信陵君醇酒、妇人之癖。奉了任公将令,正要起兵前进,却好督抚的檄文又到,因挑选马、步军兵二千,七八个参游守备,鼓勇而来。
因主将勇悍荒淫,部下效尤更甚,一路上逢人家就抢,逢妇女便淫,非理分外的凶狠。到了鹅埠,放起一把火来,烧做白地下寨。
斯光分付:“即刻踏平了羊蹄岭,再吃早饭。”众军呐喊上前。那关上的火炮、木石雨一般的打下来,不能前进,斯光说道:“贼匪既作准备,且吃饱了饭,寻一个计策破他。”因分付一面埋锅造饭,一面叫人四下打听上山路径。早有探卒报道:“各处都无路可上,惟有西南大路,虽新设一关,却无人把守,且凤尾河中浅水新涸,不必用船。”贺斯光道:“这伙贼匪,他知道我从北路杀来,所以这里加紧把守。我如今转去攻他背后,叫他迅雷不及掩耳,可不一个个都死。我们日间不可移动,恐怕他参透机关。
一面故意攻山,晚上从凤尾河进去,他就防备不来了。”
众将叹服。
斯光吃了半日酒,到了晚上,留一二百名老弱看营,摇旗擂鼓,虚张声势,自己同了众将,潜从凤尾河进发,河中无水,人马爽快而行。走不到十里路,听得山头震天价一声炮响,霎时间两岸火把齐明,无数火器尽行搅入。
斯光大吃一惊,情知中计,急叫快快转去。谁知火器着了衣甲,烧得个个着忙,山上的火箭又如飞蝗一般乱射下来。
到得口头,来路已经塞断,回顾手下兵卒,已烧死一半,斯光无计可施,大叫:“众兵拚命杀上岸去,死里逃生!”自己奋勇一跃,便有二丈多高,一手扳住树木,一手挥棍,挨上岸。谁知这树根已被火伤,怎禁斯光的神力?树根折断,却又倒栽葱跌下河来,那上流之水忽然淹至,一千多焦头烂额之人,都做了烧熟的鱼鳖,也辨不出什么将官、兵卒、马匹了。那老营中二百余人,已被又逵等杀散,抢了许多辎重器械及粮饷等物。
霍武、遯庵已知大获全胜,天明坐在寨中,各路都来报捷。
遯庵分付将山南人马撤还,俱延至寨中吃庆贺酒席。
霍武将所得粮饷银钱分赏众兵卒,叫他们亦各欢饮一天。
席间,遯庵说道:“惠州经此番大衄,自无人敢再来,任提督又在外洋,也未能骤至。只是督抚两标兵马,数旬之内必然掩至。乘此刻秋凉闲暇,众将军当不辞劳苦,先取碣石,再定海,陆二邑,以为根本。”众人都齐声应道:“愿听军师号令。”停了三日,遯庵拨尤奇、吕又逵为第一队,何武、韩普为第二队,自与冯刚为第三队,许震、谷深为第四队,各领二百人马,声言攻取海、陆二县,摆齐队伍而行。二县得此消息,各各登城守御,昼夜提防。谁知羊蹄岭人马并未惊动海丰,到了陆丰,远远的在城外屯扎了半天,连夜往碣石卫进发。三更已至卫城,毫无守备,遯庵即分付爬城。
这五六里大的城,不过一丈多高,顷刻攻进。遯庵叫第一队杀向中营,第二队杀向左营,第四队杀向右营。自与冯刚杀往协镇府。军民同知衙门本无兵卒,不必管他。这里各路杀来,可笑这几营将官还在床中睡觉。闹到五更,遯庵坐在协镇府中,那尤奇、又逵已解到守备沙先、游击曾勇。韩普、何武提了参将费时的头,擒了两员千总解至。
许震等也拿住守备常棣夫、同知胡自省来到。遯庵分付一面竖起招降旗,一面贴了安民榜,将拿来文武概行寄监,其家口亦查明,分别看守,不许杀害一人,侯姚将军定夺。
不一时,有二千余军跪在辕门求降,口称:“愿见姚二老爷。”遯庵一一抚慰,每人赏银一两,军民府所贮仓谷五斗。
休兵一日,就着尤奇、何武留本兵四百、降兵一千镇守,自己领了诸将并千余降兵,回陆丰县来。
那陆丰知县苟又新已得消息,便邀游击杨大鹤商议。
大鹤道:“前日贼匪从这里经过,我原要领兵截住,杀他个片甲不回,因太爷必要坚守,养成此患。如今且候他回山时节,与他对垒一番,再作计较。”苟又新道:“我因贼匪勇悍,前日海丰、惠州两处都道丧败,所以立意坚守。如今前后受敌,料难请讨救兵,全仗将军英武,与贼人厮拼一阵,但不可小觑这厮。”大鹤道:“但请放心!太爷只管守城,我只管出战,各尽其职就是了。”大鹤即同一员千总、三四员把总,领着一千二百兵,出城扎祝次日响午,早望见羊蹄岭人马浩浩荡荡而来。大鹤忙将人马摆开,自执大刀,在阵前弹压。这遯庵已知陆丰兵马挡路,晓得大鹤是一员战将,急唤许震、谷深,分付如此如此;却暗传号令:“后队改为前队,缓缓的退下。”许、谷两将领了二百余兵,上前大喝道:“何处不怕死的鸟将官,敢来挡我的去路?难道没有驴耳,不晓得我羊蹄岭英雄的利害么!”大鹤也喝道:“贼杀死的囚徒,我来拿你与贺将军报仇!”一刀砍过。
许震战了四五合,回马便走;谷深上前战了六七合,也就飞马而逃。大鹤呵呵大笑,招动军马,奋力赶来。二人且战且走。
又逵看见二人败下,便欲向前,遯庵连忙止住,分付暂退十里之遥。查点兵马,却未曾少了一个,不过二十余人带伤,发在后营调养。众人问退兵的原故,遯庵道:“我们不在乎杀他一将,必要取陆丰县城。杨游击负城立寨,他若败了,一定进城固守,这陆丰有’小苏州’之号,攻之就费时日了。如今骗他离城十数里,便可用计破他,调虎离山,取陆丰如反掌耳。”
因叫吕又逵,韩普领六百兵马,打着杨大鹤旗号,连夜赚开城门,先据定城池,冯刚领三百人马,抄出背后,天明听得炮响,前后夹攻;自与许震、谷深衣不解甲,三更造饭,五更进城。
大鹤胜了一阵,得意洋洋,离着遯庵的营二里下寨。
告诉千把们道:“吴日升本属无能,贺斯光误遭诡计,所以致败,诸公明日看我一鼓擒他。”众人道:“全仗大老爷虎威,将这厮们斩尽杀绝。”大鹤吃了一回贺功酒,分付众人不许解甲,枕戈而卧,恐怕贼人劫寨。
到了天明,众人饭未吃完,听得炮响三通,羊蹄岭人马一齐涌至。大鹤忙绰刀上马,摆开兵将,跳出阵前大喝道:“杀不尽的毛贼,还敢来送死么!”许震早一骑飞出,战有二十余合,招架不来。谷深即拍马助战,那边千总挺枪敌祝正在酣斗,冯刚早从背后杀来,画戟起处,纷纷落马,遯庵亦挥兵杀进。大鹤前后受敌,众兵四散奔逃。奈许震敌不住大鹤,拖刀败走,冯刚上前接住厮杀。那谷深已挑死千总,即拍马夹攻,许震又回马助战。大鹤渐渐力怯,手下已不上三百余人,只得拨马逃走。这里全伙追来。
大鹤跑至城边,谁知又逵等已得了城池,从城门杀出。大鹤才上吊桥,见不是头,翻身转出。冯刚却好追到,撞个满怀,一把擒住,喝叫:“绑了。”遯庵进城,于县堂设一旁座,一面出榜安民招降。又逵解上苟知县,冯刚送上杨游击。那苟又新再三磕头道:“卑职原不敢抗拒大王爷的,因杨游击恃着勇力,冒犯虎威。卑职还有八十岁老母在家,望大王爷开天地之恩,矜全微命!”遯庵笑道:“老父台何必如此,你命中该死该生,我也不能作主,暂且同尊眷监下,候众百姓主张。”又新又连连磕头道:“卑职因办事认真,众百姓不大喜欢的,还求大王爷的恩典。”遯庵也不理他,分付监着。那杨大鹤已大喊道:“苟太爷如何这等卑污!快先杀我罢!”遯庵道:“杨将军英武,名震海南,倘能同举义旗,不胜荣幸。”一头说,忙走下座来,替他解缚,扶他上坐。大鹤道:“我是此城城守,城池已破,自当以死殉之,再无别议,难道好帮你们反叛不成?”
遯庵道:“弟辈原不敢反叛、皆因有激使然,将来就了招安,也还想替王家出力。
杨将军既不屑为伍,这是士各有志,我又何敢强留?”因唤左右:“快取杨将军器械马匹过来,我当亲送出城,任从尊便。”大鹤见遯庵恩礼交至,又且磊落光明,即下拜愿降。遯庵大喜,扶起一同就座。即着人送一纸书到海丰去,劝他全城归降;又着又逵领三百人马,上岭报捷,并请霍武移驻陆丰。
分付将县衙改为公府,自已退居公馆。
不数日,海丰回报:“义民窦弼丕纠集居民,执了公羊生,全城归附,梁尚仁逃走;窦弼丕在外候见。”遯庵传进,奖谕了儿句,叫把公羊生监下,一切赏罚候主军到来定夺。
次早,霍武已到,他因得了两处捷报,留王大海、褚虎镇守山头,自己即日同蒋心仪、戚光祖与吕又逵就道。于路又接到海丰归附之信,所以并无阻碍,一直径进陆丰。遯庵领着众人摆齐队伍、迎接入城。进县署坐定,杨大鹤,窦弼丕上前参见,霍武亦安慰一番。
遯庵道:“众将军在此,我等仗着姚将军威福,众兵士协力,二旬之内连得三城,那甲子一城,可以不劳余力。学生愚见,欲暂奉姚将军为丰乐公,主此一方政治,不识众意如何?”
众人道:“军师之见,允协众心,某等即于今日扶哥哥即丰乐公之位。”霍武道:“白先生不可造次,众兄弟不可遵依。
姚某一介武夫,暂时躲难,赖白先生及众兄弟之力,苟目偷生,方将思患预防,岂可妄自尊大?况姚某才略不如白先生,智勇不如冯兄弟,诸公须要三思。”遯庵、冯刚齐声说道:“主公不必太谦,某等已经定议。”说毕,即同众人罗拜。霍武推辞再四,方才允了,改去“公”字,自称丰乐长。
诸人禀见,行再拜礼。礼毕,旁坐禀事。称由闻次日祭告神明,刊刻印绶;以白希邵为军师,知军民重事;冯刚为中营将军,督理各路兵马;尤奇、何武为镇海将军,控制碣石卫诸路;王大海、褚虎为镇北将军;蒋心仪为镇抚海丰使;许震为前营将军;韩普为左营将军,兼知陆丰县事;戚光祖为右营将军;谷深为后营将军;吕又逵、杨大鹤为左右龙虎将军,兼挂先锋使印;命窦弼丕权海丰事。
弼丕禀道:“小人纠众缚官,原不过依了众人的心愿,如何便好做官?有本县典史林老爷莅任九年,允符民望,求将军升他知县,则万民感戴矣!”霍武准其所请,重赏弼丕,以典史林始泰知海丰县事。惠防同知,本无甚职守,暂时裁革。民间词讼,归镇海府委员讯理。又出了一张招贤榜文,并招告海丰知县公羊生,巡检余星、陆丰知县苟又新、典史伍筮仕、巡检曲雹训导贡南金、碣石同知胡自省的告示,大约言:各官有无贪刻罪案?在槛之虎,无虞其再噬;已死之灰,宁虑其复燃。公道自在人心,冤抑何妨理诉等语。养兵一月,即遣冯刚为大将,杨大鹤为先锋,何武为合后,领一千五百人马,望甲子城征进。
第十四回
郎薄幸忍耻吞声女多谋图奸尝粪
闺阁徒怀脱辐伤,狂且心事费推详。忍教鞭打玉鸳鸯。饮泣泪从肠断落,包羞棒拭粉花香,追提往事怎相忘!
花月场中着脚,风流队里都头。小姨窈窕态温柔,瞥见难禁馋口。好事相期月下,佳节暗约河洲。满装清粪下咽喉,逃去丧家之狗。
姚霍武羊蹄起义之时,正苏吉士守制家居之候。如今掉了陆丰,再谈省会。从前,苏笑官表字吉士,此后书中称吉士,不称笑官矣。
吉士百日已满,出门拜客,先从各衙门、各行、各商起,一切亲友如乌、时、曲、竹诸家,无不都到。回家另换素衣,依然进内见过母亲、姨娘、妹子,来到蕙若房中,蕙若与小霞置酒同饮。蕙若说:“这廿四日,我哥哥聚亲,请我们两个回去,我们是有服之人,还是去也不去?”吉士道:“过了百日,自己至亲本无忌讳,就去走走何妨,横竖我也要去耽搁几天的。”
是晚宿在蕙若房中,久旱逢甘,其乐可想。
早上方才起身,巫云上来说道:“外边传进话来,有什么时邦臣要见。”吉士梳洗过了,踱至外边,分付:“请时相公书房相见。”邦巨见面便倒身拜下,说道:“昨蒙大爷枉驾,蓬荜生辉,敬来谢步。”吉士道:“承诸公惠及泉壤,弟乃分所当然,何谢之有?”邦臣坐下说道:“晚生在舍下敬备一杯为大爷散闷,望赐宠光。”吉士道:“弟还未及奉屈诸公,如何先要叨扰?”时邦臣道:“晚生忝在大爷门下,不过略尽一点孝心,大爷若不赐光,晚生何颜见这些朋友?”说毕又打一恭。吉士见他请得志诚,也就允了。时邦臣连忙告辞道:“下午再专人敦请,晚生还要去请施舅爷、乌少爷奉陪。”吉士留他早饭,他再三不肯而去。
吉士分付苏兴,叫人写了几封书,禀谢那路远的亲友。
过了下午,施延年走将过来说:“时啸斋请我奉陪姊丈,又着人来邀了两回了,我们同去罢。”吉士道:“我已依允了他,即叫家人备两乘轿子,一路同去,省得人家守候。”当下两人上轿。祥琴、鹤庆与施家小子阿福跟随,望双门底一直出去。
这时邦臣年愈不惑,妻子早亡,剩下一个十六岁的女儿顺姐。住在纲局左侧,开一个杂碎古董铺,与竹中黄兄弟间壁邻居,这日特延吉士到家,不过为亲热走动之际。将房子收拾干净,焚了些香,预备下两个唱曲的女孩儿在家伺候。竹氏兄弟已邀同一处,守了好一回。吉士、延年已到,邦臣等忙至轿前拱候。吉士下轿,挽手进来,说道:“承时兄盛情,弟不胜惶愧。”邦臣道:“穷人家备不出什么可口的东西,不过尽点儿穷心,我们苏州人有名的‘苏空头’,大爷休要笑话。”忙忙的递上两人的槟榔。竹中黄又替他递茶,吉土、延年俱各致谢。
邦臣分付家里的小子阿喜道:“怎么乌少爷还不见来?快再去请。”那阿喜道:“小的方才去了,他家爷们说:‘请这里先坐罢,他略停一会就来。’”邦臣道:“有什么正经事么?”阿喜道:“像是在家里同少奶奶合气的一般。小的再去请就是了。”
邦臣对着众人笑道:“乌少爷怎么就敢和少奶奶闹起来!少停罚他个夫纲太正。”竹理黄道:“他少奶奶就是苏大奶奶的令姊,闻说最贤惠的,这一定是老乌寻事了。”施延年道:“老乌因他令尊兼署了盈库,气象大,不似从前。”竹中黄道:“舅爷这话一些不错。”吉士道:“如何一个人会改变?我只不信。”
竹理黄道:“时啸爷请了苏大爷来,难道就是一味清谈?家里预备的东西,也要拿出来摆个样才好。”时邦臣道:“正是,倒累大爷受饿了,快拿出来。”吉士道:“不要慌,候着乌姐夫来,同领盛情罢。”正在摆那攒盘果碟,乌岱云已下轿进来,半酣的光景。
众人一齐迎接。时邦臣道:“少爷来得怎迟?想必晓得我家没有什么东西吃,在衙门中吃饱了才来。”岱云道:“我那里有闲工夫吃酒?因多时不见苏妹丈,所以来陪他一陪。”吉士道:“多承记念,只是来迟的原故,还要请教。”时邦臣道:“且请坐下了再谈。”吉士便逊岱云上座,岱云更不推辞,居然坐了第一位。吉士虽不介怀,延年觉得岱云有些放肆。第二座吉士还要推逊延年,岱云道:“妹丈坐了罢,他们料想不敢僭我们的。”众人也都推吉士坐了,延年、中黄、理黄、邦臣依次坐下。家人送上酒来,邦臣却将第一杯递与吉士,中黄、理黄便递与岱云、延年,各人饮了一杯。吉士又问方才的话,岱云道:“这温家的越发不是人了,从去年春到了我家,我怎么的看待他。我爹爹得了盈库,带着母亲去了。这河泊所衙中人少,因娶了一个妾,叫做韵娇,也不过图热闹的意思。
他天天寻事吵闹,新年上被我骂了一场,略觉安顿些。今早起来,我到父亲那边去,小妾起身略迟了些,他竟闯进房门,将小妾打骂。我回来问他,他千不说万不说,倒说小妾和小子通奸,所以打的。我家闺门严正,别人不知,苏妹丈是尽知的,他将这恶名儿图赖人家,我如何不生气?我着实的打了他一顿。
他那嘴头子淮河也似的,说要寻死,我把他锁了,方才略软了些。”吉士道:“拿奸是假,吃醋是真,只是老姐丈还要格外宽恕些才好。”岱云道:“你不懂得,假如老施的妹子是你小老婆,你家奶奶也这样吃醋,你难道不要生气么?”吉士便不做声,延年飞红着脸。邦臣见二位没趣,忙拿话岔开,再三劝酒,说道:“晚生预备着两名唱曲女子伺候,苏大爷、乌少爷不知可能赏脸?”岱云道:“既有唱的,何不早些叫来。”邦臣即忙唤出,一个阿巧、一个玉儿,都不过十二三年纪,还未梳拢。列了席前,插烛的拜了两拜。岱云即接过阿巧,坐在腿上,说道:“好孩子,你是那一帮,记得多少曲子?快捡心爱的唱一个来,你小爷就吃一大杯。”阿巧道:“小的是城内大塘街居住,还没有上帮。少爷吃了酒,小的才唱。”因双手捧上一大杯。岱云真个干了。玉儿琵琶,中黄鼓板,邦臣打着洋琴,阿巧按理弦索,低低的唱道:两个冤家,一般儿风流潇洒,奴爱着你,又恋着他。想昨宵幽期,暗订在西轩下,一个偷情,一个巡查。
查着了,奴实难回话。吃一杯品字茶,嬲字生花,介字抽斜,两冤家依奴和了罢!
唱毕,岱云道:“绝妙,妙绝!但是只许你爱我,不许爱你苏大爷。”吉士笑了一笑。邦臣叫玉儿劝苏大爷的酒,玉儿也递上一大杯,自己鼓板,阿巧三弦,邦臣吹笛,唱了一只《醉扶归》的南曲。端的词出佳人,魂销座客。吉士也干了。
众人都说唱得好,岱云道:“我不明白曲子,不喜欢玉儿。”
因抱着阿巧,肉麻说道:“我只守着你罢。”阿巧道:“少爷请尊重些,旁观不雅。”岱云道:“我怕那个旁观?”因与他三四五六的豁起拳来。”
岱云输了七八杯,酒已酣足,摸手摸脚的,弄得阿巧无可躲闪。施延年道:“老乌这等爱他,何不娶他作妾,带我们吃杯媒人酒儿?”岱云道:“我也有此心,只要等这不贤之妇寻了死,才可称心适意。”延年道:“假如你少奶奶真个寻了死,温姨丈就没有话说么?”岱云道:“我怕他怎么的?他一个败落盐商,敢来寻我现任少爷的事?好不好一条链子锁来,还要办他串通亲戚侵吞税饷呢。”延年听他说话钻心,急问道:“串通那一个亲戚?”岱云道:“小施,你不要装痴作聋,你家该缴的饷银偿完了么?”延年道:“偿不偿也关不着你事!”岱云大怒道:“我爹爹现为盈库大使,怎说不关我事?你靠着谁的势,这等放肆!我明日就办你,不办不是人养的!”延年道:“我怕你这种未入流的少爷也不姓施!”吉士见不是话,便喝住延年,忙劝岱云道:“老姐丈不须动气,时啸斋请我们吃酒,不过是追欢取乐,我们在这里争闹,就是难为主人了。看我薄面,省一句话也好。”岱云道:“你是个忠厚人,我不寻你,你也不要帮着你那丫头小舅子。”延年界面道:“谁是丫头小舅子?你才是赫广大的丫头小舅子呢!”岱云越发大怒道:“我就与你比一比,那个小舅子势大!”吉士与众人再三劝慰,岱云也不终席,忿忿而回。
吉士也要回去,时邦臣拦门挽留,只得依旧坐下。吉士道:“施大哥也不要生气,也不必着忙。他就认真办起来,横竖不过几千银子,我去缴还了他,他就拿不着讹头了。”时邦臣道:“大爷说得是。这小乌再不晓得变到这样!莫说他令尊是五日京兆,就是实授了这八九品的官,搁得住什么风吹草动?
牡丹虽好,须要绿叶扶持,怎好这等得罪亲友!施舅爷不要理他。”延年道:“他走进门来,这目中无人的样子,是大家看见的,我何尝去寻他?他为了自己老婆,又牵上我来,叫人怎按捺得住?”竹理黄道:“原说这人不终相与的,施舅爷有大爷作主,怕他怎的?我们畅饮几杯!”吉士依然放量饮酒,两个唱的殷勤相劝,吉士每人赏了三两银子,然后同延年辞谢起身。
到了门首,又嘱咐延年:“不必虑他,诸事有我。”延年致谢回去。
吉士一直至厅中下轿,走进中门,早有许多仆妇、丫头拥上。两个接了檀包,两个打了提灯,两个拿了手照,望西院而来。小霞接住问道:“今日面上没有酒意,倒像有什么心思的样儿。”吉士便将岱云槽蹋素馨的话告诉一番。小霞道:“当初原是我姨丈误对此亲,只可惜我屋姐姐,何等才貌,误适匪人。”吉士又道:“岱云还要办你哥哥的未完税饷,我也担承了。”小霞道:“也不要你担承。当初我爹爹并非吞吃饷银,活活的被海关逼死。我哥哥少不更事,又受了屈棒。奈彼时家徒四壁,无处伸冤,只得歇了。此仇此冤,时刻在心!他不办也罢了,若果然办我哥哥,我劝你这几千银子不要瞎丢了。”
吉士道:“这是怎说?”小霞道:“我哥哥虽则无能,也还硬朗;我却还懂得一点人事,这不共戴天之仇,如何饶得他过?
有了几千银子,我若不扳倒关部、断送乌家,我施字倒写与他看!”吉士笑道:“我又遇着一个女英雄了。你哥哥做硬汉,惹起许多闲活来,你何苦学着他呢?”小霞道:“我哥哥是卤莽之人,我须还有三分主意。现在督抚与关部不和;况且督抚就回护关部,还有圣人在上。这几千银子,难道盘缠不到京师么?
我也再不肯出乖露丑,只须作下呈词,叫哥哥告去。他原是失过风的人,也不过再尝尝板子的滋味,想来未必有什么死罪。
我的好大爷,你就依了我罢。”说毕,那粉腮上早淌下泪来。
吉士叫丫头们出去,自己上前替他拭泪,道:“不要悲伤,且看老乌办不办再处。”小霞道:“蒙大爷厚爱,奴怎敢多言,只是此事若闹起来,切不可向老乌说情的。”吉士允了。于是同入衾?。(删五十九字)睡至响午起身,即着人去打听岱云动静,原来这日岱云回衙,温家得了他夫妻反目之信,史氏叫家人来接素馨,被岱云一顿臭骂(下残缺五字)一头灰回去了。
岱云走到房中,说素馨叫娘家人接他,又狠狠的打了一顿,逼素馨上吊。
这妇人家的情性,起初以死吓人,直到叫他寻死,他却一定不肯的。当下素馨受打不过,只得软求。岱云骂道:“饶你这淫妇,明日再打罢!”自去与韵娇宿了一夜。
早来就到盈库署中,与父亲商量收拾延年之事。必元道:“你不要多事,都是至亲,何必计较,况且苏少爷面上怎好意思。”岱云道:“他倚着苏吉士的财势,才敢这等大胆。我的意思,还要连吉士都办在里头,不过看他忠厚,权时放过,将来也要与他一个手段。”必元道:“胡说!苏吉士有什么得罪我家,你这等无义?你娶亲之时,还亏借了他三百银子;后来我升官的贺分,他十倍于人。
你要害他,就没良心了。况且此刻督抚因大人奏了洋匪的实情,要将大人参奏,包大爷刻刻提防,你就办上去,也不依的。”几句话说得岱云如冰水浇炭的一般,默默而退。
回转河泊署中,叫丫头烫酒解闷。他同韵娇坐下,分付丫头把素馨的链子开了,带上房门出去。自己把素馨剥得精赤,拿着一根马鞭子喝道:“淫妇,你知罪不知罪?”素馨已是斗败的输鸡,吓得跪下道:“奴家知罪了。”岱云道:“你既知罪,我也不打你,你好好的执壶,劝你韵奶奶多吃一杯。”素馨道:“奴情愿伏侍,只是求你赏我一件衣服,遮遮廉耻罢。”
岱云就呼呼的两鞭,抽得这香肌上两条红线,骂道:“淫妇,你还有什么廉耻,在这里装憨!”素馨不敢回言,忍耻含羞,在旁斟酒。岱云搂着韵娇,慢慢的浅斟低唱,摸乳接唇,备诸丑态。吃了一会,又喝道:“淫妇,你把你那头毛剪下来,与韵奶奶比一比,可如他的阴毛么?”素馨不敢作声,吓得筛糠也似的乱抖。那岱云又跳起来,将马鞭子乱抽,喝道:“还不快剪!”素馨忍着疼痛,只得剪下一缕与他。岱云付与韵娇,要扯开他裤子来比,韵娇不肯,说道:“这油巴巴的脏东西,比我什么呢?”便一手撇在火上烧了。岱云呵呵大笑道:“贱妒妇,你如今可也晓得不如人?停几日你家讨兄弟媳妇,好好的与我回家,离门断户,省得你丫叉萝卜的妆在眼前,教你韵奶奶生气。但凡房里的东西,一些也不许乱动!”说毕,竟同韵娇去睡了。这素馨前后寻思,终宵痛哭,却又不敢高声。正是:《褰裳》悔赋“狂童”句,江水难湔满面羞。
苏吉士打听得岱云没有动静,也就置之不言。转瞬间温春才吉期已到,温家着人敦请。蕙若、小霞带了家人、媳妇、丫头们回家。温仲翁将折桂轩、玩荷亭两处住他二人。十数个仆妇、丫头各随其主安歇;五六个家人、小子把住园门,听候差使。将惜花楼侧门仍旧开了,通着里边。此时素馨已早回来,带着自己的两个伴嫁丫头,居于藏春坞内。姊妹们相见,素馨自然泣诉苦情。蕙若倒还不大悲伤,小霞深为惋惜,说道:“姐姐,事已如此,且在这里住几年再处。”又告诉岱云前日与延年寻闹的话。素馨道:“我是死囚一样的人,毫不晓得,只是妹妹也要防他。我是与他恩断义绝的了,他还认得那个!”
小霞道:“他既不认亲,我们也只得各办各事,且看后来。”
这里闲话休提。
那温商娶的媳妇,是南海县主簿苗庆居的小女儿花姐。这迎娶之日,宾客盈门,笙歌聒耳。好笑乌岱云,不知为什么原故,倒欣然而来。温商只做不知一般看待,与延年、吉士都在前厅。岱云虽不理延年,却背地与吉士陪个不是,说是”酒后多言”,吉士也就替延年说了个”酒醉冲撞”。席散之后,众人都去迎亲,岱云一个人先去认认新房。
那新房在惜花楼下,岱云顽了一会,就望园中走来。
丫头们晓得大小姐住在园中,不好拦阻,岱云踱在园中,也还想起从前与素馨私会的光景。见一个丫头走来,却认得是自己的,因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丫头道:“小姐同苏奶奶都住园中,我在此伏侍的。”岱云道:“苏奶奶在那里住?
你领我去认认。”那丫头怎敢不依?领着他一路走来。才过沁芳桥,见一美人,身穿白纺绸单衫,外罩元青湖绉马褂,腰系元色罗裙,两瓣金莲窄窄,一头云鬓沉沉,虽然一味素妆,越显娇姿玉面。忙问丫头道:“这是那一个?”丫头道:“是苏二奶奶。”岱云想道:“怪不得小苏这等帮衬延年,原来有这样绝色佳人送他作妾。”即紧步上前拦住,作揖道:“表妹,愚姐丈奉揖了。”小霞最不防这里有男人到来,吃了一惊,忙回一礼。岱云道:“前日令兄在时家与我寻闹,我因看表妹面上,没有计较他,表妹可晓得么?”小霞听说,知是岱云,心中大怒,见他光溜溜两只贼眼注定在身,且说话间带有三分邪气,却回嗔作喜道:“愚妹感恩不尽,只是无可报答。”岱云道:“表妹既知报恩,也不要费银钱,不拘那件都好。难道妹妹不懂么?”小霞道:“妹子除此身之外,毫无所有,实在不知怎样报恩。”岱云笑嘻嘻的走进一步,将手指着小霞裙中说道:“报恩原只在妹妹身上,这是很容易的。”一头说,像要动手动脚的样儿。小霞红着脸,低低的说道:“青天白日,许多丫头们瞧着,成什么规矩!你不要性急,若果有心,可于今夜三更,在玩荷亭左侧守候。”岱云大喜道:“谨遵台命,只是不可失信的。”又把小霞的纤手一捏,说道:“妹妹为何带这银镯儿?”小霞转身走去,回头带笑道:“我是不失信的,信不信由你。”冉冉走去,心上想道:“这泼贼,欺我哥哥,辱我姐姐,还敢欺侮奴家,最也饶他不过。”因走至折桂轩中,将岱云调戏可恶,必要报仇的话告诉蕙若。蕙若道:“我们一个女人,也不要忒胆大了,这人性子不是好惹的。”小霞道:“我怕他怎的?他也过于欺心大胆了!晚上如此如此的玩他一回,替馨姐姐出口恶气。”蕙若笑道:“凭你怎样玩,我是最怕的。”小霞别了出来,便暗暗的遣兵布阵。
这晚,温家新妇进门,春才也一般的照常行礼,又暗暗的与吉士说了几句什么话,吉士微笑点头。岱云见外边诸事已毕,三不知溜进花园,东躲西闪,听得鼓打三更,才往玩荷亭走来。
这玩荷亭四面皆水,从一条白石桥过去,无可栖身。听得里头还很热闹,正在左顾右盼,寻一个暂躲的地方,那?子响处,一个小丫头走来,黑影里低低叫道:“可是乌少爷么?”岱云道:“正是。姐姐快领我进去,我重重赏你。”丫头道:“我们二奶奶说,此刻有你们少奶奶、我们大奶奶在里头,房子小,人又多,无处躲避;这里又怕人撞见,少爷权在左边河滩下躲一回,停刻我来请你,万万不可冒失;少爷若守候不及,请转去了,明晚再来罢。”岱云连声说道:“我暂躲一躲,姐姐你须照应。”即慢慢的一步一步走下河滩藏好,思量道:“这施奶奶好算计,在这个地方,仙人也寻不到的,看来倒是个惯家。
可怪我们这不贤的姊妹,偏有许多闲谈,耽搁我的好事。不要管他,停一会儿就尽我受用了。”正在胡思乱想,听得上面窗棂刮辣一响,一盆水就从窗内倒下来,淋得满头满面。岱云想道:“是什么水,还温温儿的?”把手摸来,向鼻间一嗅,赞道:“好粉花香,想是施奶奶洗面的,不过衣裳湿了些,也无妨碍。”将脸朝着上头望那窗子,想要移过一步,却好一个净桶连尿带粪倒将下来,不但满身希臭,连这耳目口鼻都沾了光。
岱云觉得尿粪难当,急忙移步,那地下有了水,脚底一滑,早已跌在河中,狠命的乱挣,再也爬不出来。上面又是泼狼泼藉的两桶,实在难过,又不敢作声,低头忍受。听得一阵笑声,一群儿妇女出去。岱云将河水往身上乱洗,还想有人来捞他,谁想亭门已经闭上,却有许多人摇铃敲梆巡夜而来。一个说道:“这亭子四面皆水,料来没有贼的。”一个说道:“也要两边照照,省得大爷骂我们躲懒。”即有一个小子提着一碗白纱灯走来,说道:“这滩底下还是大鱼呢,还是个乌龟?”就有两三个跑来,拿火把一照,喊道:“不好了,有贼!”众人蜂拥将来,把他扯起,说道:“好一个臭贼,想是淘茅厕的。”各人拿手中短棒,夹三夹四雨点般打来。岱云只得喊道:“我是乌姑爷,你们如何打我?”众人道:“我们是苏府巡夜的,你既是乌姑爷,如何三四更天还在这里?且拿他出去,回明了大爷、温太爷再处。”岱云道:“我因来这园里与我少奶奶说话,失脚掉在茅厕里头,在这河边洗一洗的。我这副样子,如何见得他们?求众位替我遮盖了罢。”一个年老的说道:“这话想是真情,兄弟们放他去罢。乌少爷,不是我说你,这里是我家奶奶们住的地方,不该夤夜到此,第二遭打死莫怪。”岱云不敢回言,望藏春坞走去。素馨已经睡了,敲不开门。挨到天色微明,捉空儿跑回去了;温家也不查点到他。岱云到了家中,气了一个半死,猜是小霞诡计,打算寻衅报仇,却好因水浸了半夜,受了惊,又挨了打,生起病来,延医调治。
第十五回
三奸设阱四美潜踪
以色为香饵,游鱼惯着魔。
丝纶空在手,奈此直钩何。
十旬莲座下,五体总皈依。
从此飞升去,长看玉麈挥。
吉士等在温家住过三朝,才辞谢回去。见过母亲、姨娘等,回到蕙若房中,蕙若把姐姐如何受辱及小霞捉弄岱云之事,细说一遍。吉士也替素馨伤感,说道:“馨姐姐自取其辱,也只罢了,只是霞妹太狠了些,将来结仇更甚。我们虽不怕他,可不要难为施大哥么?”小霞道:“我也顾不得许多。”吉士又告诉蕙若道:“前日新人进门,你家哥哥问了我许多痴话。这两日我问他怎样,他不肯说,说是苗小姐分付他,不许告诉人家。这么想起来,一个呆头竟被他教训好了。”蕙若道:“我哥哥虽痴,难道夫妻床上的话也肯告诉别人么?我爹爹替他援了例,听说来年恩科还要下场呢。”吉士笑道:“这个劝他不必费心,他若中式,你们姊妹怕不是殿元吗?”只见巫云走来,手中捧着一封书信,说道:“二门上传进,说是京里送来的。
来人在外伺候。”吉士知是李家来信,因拆开看时:国栋白占村亲台足下:珠江别后,一载余矣。足下高尚其志,淑慎其身,心旷而德修,道高而业进,孤芳遁世,又何闷焉,弟入都后,六街灯火,灼人肝肺;九陌繁华,炫人耳目,诚道学之气不敌物缘也。小儿侥幸释褐,殿试三甲,恩擢词林,上命在庶常馆读书,婚姻之事又迟而又久矣。吉士想已精进,唯冀其伐毛洗髓,勿以离群而有他岐。是则区区之心,所堪持赠者耳。申象轩到浙,即署理粮储道;因专折奏陈积习,已超擢浙藩。东莱姚霍武,系台翁所赏识而解推者,伊非寻常流辈,乃人中虎也。倘在省垣,当饮食教诲之,以匡其不逮。国栋顿首吉士看完,对蕙若二人道:“我妹丈已入翰林,门楣大有光彩。爹爹择婿果然不差,可惜不及见了。”因哭了一阵,起身出外,问了来人备细,留些酒饭,给与盘费,又叫人写一封回书带去。
却好时邦臣到来,作揖就座,说道:“连日大爷在令岳处,晚上不便过来请安,适有小事奉求,祈大爷概允。”吉士道:“啸斋有话,但说无妨。”邦巨道:“晚生开着一个小铺,不过为一家衣食之谋,近因店中货物短少,要到肇庆去置买,须得百金本钱。”一头说,袖中摸出一张屋契,夹着一张借票,打一恭递上,说道:“求大爷慨借百金,冬底本利奉还。”吉士道:“啸斋说什么话,银子只管拿去,契券断乎不要。冬间还我本银就是了,何必曰利。”邦臣又打一恭,吉士叫取出一百十两银子,付与邦臣,道:“我也不及饯行,这十两银子权为路费罢。”邦臣笑纳了,作谢出门。
回到家中,分付女儿顺姐道:“你与我收拾行李,明日要到肇庆去置货。”顺姐道:“爹爹那里弄到本钱了?”邦臣道:“承苏大爷见爱,借我一百两银子,又送十两程仪。这十两留与你同丫头吃用。我多则二十日,少则半月回家,须要小心门户。”顺姐道:“孩儿晓得。这苏大爷不是从前在这里吃酒那个又年轻、又和气的么?”邦臣道:“正是。他在我面上极有情分。”次早,邦臣起来,到隔壁竹家辞行,兼托他弟兄们照应,带了阿喜,一直竟往肇庆去了。
这中黄对理黄道:“老时不知那里打算到了银子,又做买卖去了,今冬又顺顺溜溜的过年。只我们两个,雪里挑盐包,一步重一步,这把式再也打不开。”理黄道:“我昨日在豪贤街口,看见老时在苏府出来,满面春风,想必是那边借到了银子。”中黄道:“老时不过费一席酒,老苏就上了他的算,我们弟兄也破些钞,备酒席请姓苏的,再邀老施、老曲在旁帮衬一两句好话,自然告借不难。”理黄道:“苏吉士父亲,有名放官债的,借了须要还他。我们且同老曲商量,有什么算盘,多寡弄些也好。”他弟兄刚刚出了街口,却好曲光郎高高兴兴的走来,中黄忙喊住道:“曲兄弟,三日不见,面上白亮得多了,在那里得了采?”光郎道:“得什么采!从前日输了五百文钱,一连两日,身无半文,实在过不去。我打听得时啸斋借到了苏家银子,正要去寻他。”理黄道:“老时已到肇庆去了。
我们且进城吃三杯罢。”光郎听说有吃,头脚已跟定,一同进了文明门。来至品芳斋楼上坐定,理黄分付拿了一碗走油鳝鱼,半碗油焖肉、一大盘炒面筋,打了二斤太和烧酒。
三人乱嚼一会,理黄说起:“时邦臣向苏吉士借银子,我们一样弟兄,偏没有这样造化。”光郎道:“借了要还,并无可羡之处。只是我少了几两请酒的本钱,若是有了,不弄苏吉士一二千银子,也不算手段。”中黄道:“兄弟,你旦莫夸口,我听得苏吉士是个不好男风的。”光郎道:“大哥只晓得他不好男风,可晓得他专好女色?我昨日去望乌少爷,他得了相思病,是为着老施的妹子。”中黄道:“乌少爷想施延年的妹子,也还容易到手,何至害病?”理黄道:“哥哥原来不知,老施的妹子就是老苏的小奶奶了,乌岱云那里想得到手?”光郎道:“原是如此!乌少爷呢,我们也不必管他,只看老施,为了官司,以后何等苦恼,从妹子进了苏家,终日的抬轿出入,大摇大摆,好不兴头,可知老苏是一味在女人身上使银子的。”理黄道:“这话又远了,你我又没有什么姊妹。可见能说不能行的。老时倒还有个女儿,你替老苏做牵头罢。”光郎道:“若也像老施这样,便是秀才抄袭旧文,决不中式的了。我另有妙计:我们虽没有姊妹,这种人可以借得的,只要五六两的本钱便好。”理黄道:“你有什么计较,且说来大家商议。五六两银子还可以典当挪移。”光郎便附在两人耳边说道:“只要如此这般,不怕他不上钩的。”中黄道:“果然绝妙!”理黄又沈吟了半晌,说道:“且不必另借,也省得四圆花边;横竖不与他着手就是了,我家的也还有几分姿色,我回去与他商量。
只是银子到手,我须要得个双份。”光郎道:“若得如此,一发万妥万当,二哥自然该分双股。”三人商议定了,又吃了七八碗面,会了钱回家。正是:只说京兆泥腿多,每图淫欲受人讹。
广东烂仔刁钻甚,未免英雄唤奈何。
吉士家居无事,日日与蕙若、小霞、两个妹子在园避暑,吟诗消夏,载酒采莲。打听得岱云生病,也就心上宽了许多。
这日听说高第街竹相公要见,便走出前厅,竹理黄上前作揖,吉士道:“天气炎热,何必如此盛服盛冠,且请宽了。”
理黄道:“今日晚生兄弟备了些瓜果,恭请大爷光降,不敢不衣冠而来。”吉士道:“这种热天,何必费心,我也不得空儿。”
理黄道:“晚生打听得大爷无事,才敢进府;因天气炎热,所以傍晚才来。座中并无别人,恐怕又闹故事。”吉士道:“如此说,我若不去,岂非辜负盛情?”因分付家人备轿。理黄道:“晚生已预备着凉轿带来。因舍下地方窄小,恐怕有亵尊从,二爷们求少带几位去罢。”吉士道:“不带亦可,我竟与二哥同行便了。”理黄道:“这个足见大爷见谅。”当下两人上轿。
顷刻间到了竹家,中黄与光郎接进,递过茶,摆上酒筵,无非是海味水鲜、精洁果品。中黄道:“天气很热,绍兴酒肯出汗,换过汾酒,却凉快些,大爷好宽饮几杯。”吉士道:“汾酒极好,只是太清冽了,怕吃不多。”中黄道:“大爷海量,那里怕他,况且是几年的陈酒了。”三人轮流把盏,吃了一会。中黄道:“寡吃无趣,求大爷赏个令罢。只是晚生们不通文墨,大爷须要拣容易行的才好。”吉士看见旁边小桌上一个色盆四颗骰子,便拿过来说道:“我们将四颗色子随手掷下,有红的不须吃酒,不论诗词歌赋,捡着有‘红’字的说一句就是了;没有红的,吃酒一杯,说笑话一个;说不出‘红’字,说不出笑话,俱敬酒一杯。”光郎道:“大爷分付,我们无不钦此钦遵,但大爷是个令官,在座有说得笑话好的,大爷也要贺他一杯,以示奖赏。”吉士允了。
干了令杯,掷去,却好一个“么”三个“红”。吉士便说:“一色杏花红十里。”便将令杯交到光郎。光郎立起接了,道:“大爷掷了三个‘红’,正是福、禄、寿三星拱照一身,大喜之兆。若要大爷再说几个‘红’字,便是三百三千也有,如今请大爷吃了迎喜杯儿,晚生才敢遵令。”中黄便斟酒过来,吉士只得饮了。
光郎一掷,却是四个“三”,说道:“这个好像我们杭州人,都是斜坡坡的。我就说个本地的笑话罢:一个读书朋友,真是言方行矩,一步儿不肯乱走的。乃父讳‘吉士’,他就不敢说出‘吉士’两字来,每读诗至《野有死麋》一章,亦以‘爹爹’代‘吉土’。一日,亲戚人家新点翰林,当厅高高贴了报单,众人都去报喜。内中有一近视眼,看不见报单上的字,对这杭州人说:‘可恨我眼睛不好,不知点翰林的报单是怎样写的,烦你读与我听听。’这朋友不觉高声朗诵道:‘捷报:贵府老爷王,殿试二甲,奉旨钦点翰林院庶爹爹。’”众人大笑。理黄道:“老曲叫了大爷几声‘爹爹’,这爹爹自然要赏脸,大爷吃了酒以后,老曲不许叫大爷,便叫爹爹罢了。”吉士道:“休得取笑。这笑话原说得好。”于是带笑吃了酒。
交到中黄,却掷了一个“顺”,中黄说了句“万紫千红总是春”。交与理黄,也掷不出“红”,先吃了酒,说笑话道:“江西乡间人家生了儿女,都是见物命名的。一家子妯娌两个,先后怀孕。一日,这大姆生了女儿,叫丈夫出去看何物,回来取名。这男人来到园中,却好一个妇人厥着屁股在那里撒尿,被他张见了阴户,回来将生的女儿就叫做‘阴户’。后来那婶子生下儿子,见一个卖盘篮的走过,因取名‘盘篮’。不料一二岁上,这‘阴户’出痘死了。‘盘篮’已经长成上学,从书房放了学回来,朝着那大姆与母亲作揖。那大姆触景伤心,对着婶子说:‘可惜我那“阴户”死了,若还在此,我家的“阴户”比你家的“盘篮”还要大些呢’!”众人又各大笑。
光郎忙斟酒送与吉士道:“大爷不听见么,竹二哥家有这等大阴户,大爷多吃一杯,试试看。”理黄打了他一下。
吉士饮了酒,叫中黄出令,又做了一回“范蠡访西施”。
三人串通了,吉士又吃上七八杯。天有一更,酒已酣足,便起身告辞,众人再三留祝光郎道:“晚生还带了一个劝酒人来,也须赏他个险。”忙向那边取出一个西洋美人,约有七寸多长,手中捧着大杯,斟满了酒。光郎不知把手怎样一动,那美人已站在吉士面前。吉士欣然饮了,又斟了酒。说也作怪,别人动他,他都朝着吉士;吉士动他,他再也不动一步。这大杯的汾酒,岂是容易吃的?吉士不肯吃,他们假作殷勤,又灌了四五杯,早已不辨东西南北。
光郎道:“吾计已成,静听捷报。”竹氏兄弟二人扛吉士至房中睡下,理黄叫他妻子茹氏进来,他兄弟躲出去了。原来这茹氏廿三四的年纪,五六分的姿容,他丈夫叫他俟吉士酒醒,同他睡好,一面叫喊起来,外边约了三四个烂仔捉奸,想诈银子。这茹氏在屏后偷看了半天,见吉士光着脊梁饮酒,真个玉润珠圆,不胜艳羡。又是丈夫诲淫,合与苏郎有缘。他房在正屋西边,独自一个院子。便把院门关上,走进房来,拿灯放在床前,把吉士摸索了一回,解下他粉白单纱裤儿,露出了那鲜蕈一般对象。(删八十八字)暗想道:“这两个没算计的,不把奴做了引子,与他相好,弄他些银钱,却使这个绝户计,恶识了这个妙人儿,我如今偏放走他,图他长久来往。”一头想一面□□□□。吉士虽然大醉,朦胧醒来,认作自已家中,翻转身来将茹氏按住,□□□□□茹氏已经酥麻,吉士也便了事。
那茹氏揩拭干净,抱着吉士说道:“大爷可认得奴家么?”吉士连忙起身一看,问是何人,茹氏便将他们讹局告诉。吉士一惊非小,那酒已不知吓到那里去了,说道:“我是忠厚之人,他们如何使这毒计?万望姐姐救我!”茹氏道:“大爷不要着忙,奴不打算救你,便不说明此事了。”因替他穿上裤子,同到天井中,说道:“这隔壁时家,乃父出门去了,家中只有一个女儿,与奴相好,你逾墙过去躲着,天明回去,再无人敢得罪你。只是大爷不可忘了奴家,如念今宵恩爱,我房中后门外是个空地,可以进来。男人向来在外赌钱,不在家里的。”吉士道:“不敢有负高情,只是我便去了,他们岂不要难为你么?”
茹氏道:“这个放心,我自有计。”即拿了一张短梯,扶着他逾墙过去。
茹氏将梯藏好,却把后门开了,定了一会神,假装着号咷大哭。外边打进门来,这茹氏只穿着一条单裤,喝道:“我喊我家丈夫,你们进来做什么?”那打头一个道:“你们做得好事,我们是捉奸的!”茹氏便飕的一掌打来,骂道:“有什么奸,贼已跑了!”众人面面相觑。茹氏一头往理黄撞去,哭道:“自己养不起老婆,叫我出乖露丑,又叫这许多人来羞辱我,我要命做什么!”理黄气得目瞪口呆。光郎望后边一望,说道:“他从后门走的,去还不远,众弟兄快上前,追着了再处。”
理黄也同众人赶去。按下不题。
再说吉士逾墙过去,思量觅一个藏身之处,便望屋里走来。
谁知夏月天气,小人家不关房门,这时顺姐睡了一回,因天气热极了,赤着身子坐在房中纳凉,见一人影闪进,忙叫有贼。
吉士恐被隔壁听见,忙走进房中,跪下道:“小生不是贼,是被人暗算,权到尊府躲避的。”那顺姐听他不像贼人口气,又恐他是图奸,吓得身子乱抖,忙将衣服穿好,问道,“你夤夜入人家,难道不怕王法么?快些出去,免得叫起人来,捉你送官。”吉士道:“别家也不敢去,因尊翁啸斋与我相好,所以躲过来。小生苏吉士,小姐也该晓得。”顺姐道:“果是苏大爷,再没有此刻到我家的理。”忙点灯一看,说道:“原来正是苏大爷!”忙扶他起来:“大爷缘何如此模样?”吉士便将晚上的事告诉他。顺姐道:“大爷受惊了,奴家方才多有冲撞,望大爷恕罪。”因磕下头去。吉士一把扶住,说道:“望小姐见怜,赐我坐到天明,感恩不浅了。”顺姐道:“奴一人在家,这瓜田李下之嫌是不免的,只是大爷出去,恐遭毒手。奴想一计,既可遮人耳目,又可安稳回家,不知大爷肯否?”吉士道:“计将安出?”顺姐道:“我爹爹最喜串戏,一切女旦的妆饰都有。如今将大爷权扮女人,天明可以混过丫头的眼。就从这里上轿,挂下帘子,一直抬到府上,岂不甚便?”吉士大喜道:“我原想做个女人,今日却想着了,就烦小姐替我打扮起来。”
顺姐含着娇羞,取出女旦头面,一一替他妆饰。吉士见顺姐相貌姣好,颇觉动情。顺姐又将自己的纱衫、罗裙与他穿上,宛如美貌佳人。又替他四面掠鬓,吉士顺手勾着顺姐的香肩说道:“我与你对镜一比,可有些相像?”顺姐正色道:“我见大爷志诚君子,所以不避嫌疑。男女授受不亲,怎好这般相狎。”
吉士脸涨红,连声道“是”,恭恭敬敬的坐下。顺姐倒不好意思,问道:“大人尊庚多少,家中还有何人?”吉士道:“小生才十六岁,有家母在堂,大小两个房下。方才得罪,小姐见责得极是,但蒙搭救之恩,当图报效,愿代小姐执柯,未知可否?”顺姐只道吉士要娶他,说些巧语,回道:“婚姻之事,父亲作主,大爷有求亲的话,父亲最无不依,女孩儿家岂能自主?”吉士甚为敬重。
坐至天明,顺姐忙叫丫头去雇轿子:“送这位奶奶到豪贤街苏府去。”那小丫头晓得甚么,叫进轿来。吉士致谢上轿,顺姐已动情肠,低低嘱咐道:“爹爹不久回来,一定到府,有话不妨当面分付。”吉士点头会意。
轿夫一气抬到苏家,只说温府来看奶奶的,直进中门下轿。
蕙若等看见,各吃一惊,直待说明,方晓得:人情不啻沙间蜮,世事须防笑里刀。
再说摩刺在关部中拥翠偎红,云酣雨足,不觉三月有余。
那阿钱的花房每承雨露,渐渐的腰酸腿软,茶饭不思,有了身孕,老赫无限欢喜。因接到各口紧报,又得了提标丧师及海丰、陆丰失守之信,想这一路的关饷无着,老大着忙,幸得从前已曾奏过。闻得督抚已调镇海总兵官征捕,正要打算据实再奏,却好折已批转,奉着严旨,谕其不得藉端推诿,巡抚屈强严加议处。老赫接过旨,即命郝先生据实草奏,自踱至里边,与摩刺商议道:“白衣神咒求子已灵,这些的反叛之徒,也有神咒可以退得吗?”摩刺道:“阿弥陀佛。清平世界,那有反叛的事?”老赫便将海丰、陆丰之事告诉他。摩刺触着心事,胡涂答应道:“蠢然小丑,不久消亡,何须用着佛力!大人不必挂怀。”
老赫作礼而去。
摩刺听得沿海骚动,想道:“我久有雄踞海疆的心事,那个竟先下手?惠州不打紧,若有人得了潮州,我不是落空了?
趁着潮州兵将赴调,我乘空袭了城池,岂不是渔翁得利!”晚上,即与品娃等商议,要航海回山。品娃等已被他制伏,都死心蹋地的想跟着他,说道:“师爷要到那里,须要携着我们同去;倘若独自去了,我们要天天咒骂的。”摩刺道:“同去何难。我今晚且出去,约一个日期才好做事。”当下即飞身上屋,跑至街心,爬过靖海门,沿海走去。口中打了个暗号,那海船上棹着小艇过来,摩刺分付:“明晚拨一百名军健陆续进城,至二鼓初交,在海关右首埋伏,城外兵目接应下船。”他却回身转来,仍进署中,径至品娃房中,从梦里把他叫醒,叫他们明日将细软收拾,三鼓起身。品娃应允。
次早,品娃告诉三人,各自瞒着丫头收拾。一更已尽,摩刺不知念了什么咒,将丫头们一个个送他死睡。依摩刺主意,还要带了阿钱,这四位女将军不肯。将品娃房中所贮银两及各人的私房首饰都搬至庭中,约值十数万金。摩刺朝巽方上呼口气,霎时一阵大风,将这银两首饰刮至外面,众人接应搬运。
又叫四姬俱各男妆,两手挟了两个。
做两番跳出。次第下船,驾起五道大篷,望浮远山进发。
这里丫头、仆妇天明起来,见房中一空,四位奶奶都不见了,忙报知老赫。老赫大惊,至院中看视,即传包进才进来商议。进才回道:“老爷且去问这活佛,小的疑心他不像个好人。”
老赫喝道:“活佛难道做了贼不成!况且他要了女人何用?”
进才不敢回声,跟着老赫来至佛堂,并无人影。老赫道:“这和尚事有可疑,你的见识不错。如今你出去,分付说和尚盗了税饷逃去,着差役各处寻拿。这奶奶们的话是声张不得的。”
进才答应了。那杜宠跟着进才,在北檐下拾着一个葫芦、一个小小包裹,也就悄悄的藏了,一同出来。
老赫的老羞成怒迁到乌必元身上,立刻传来说:“摩刺是你举荐的,着你拿住摩刺;如无着落,在你身上缴进二十万饷银。”必元不敢分辩,叩头出去,与这些差役协力踩缉,那里有些影响?过了三日,老赫叫进必元,问道:“那和尚拿着了么?”必元回道:“卑职竭力找寻,并无一人晓得他的来踪去迹。这靖海门外拾了一个衣包,内是女人衣服,不知可是署中的对象,倘是真赃,他一定逃下海了。”说毕,将包裹呈上。
老赫明知是四姬的衣服,却不肯认,说道:“我这里是偷去二十万饷银,并无别物,你拿这东西来搪塞,希图狡卸么?你既是保举他,必然晓得他的下落,想是你串通偷盗的了!”必元连忙磕头道:“这个,卑职怎敢?”老赫道:“我也不管什么,你荐了强盗和尚,我只在你身上追赃。”必元又道:“卑职一家八口,都靠着大人养活,那里赔得起?求大人格外施恩。”
老赫道:“我那里容你这巧言令色!”即分付收了盈库的钤记,委南海县抄袭他两处的家私人库。必元乱碰响头,老赫只是不理。
且住,看下回。
蜃樓志全傳 中 (清)庚嶺勞人著
第九回
焚夙券兒能幹蠱假神咒僧忽宣淫
馮諼彈鋏幹孟嘗,收債市義三窟藏。
番禺下士名蘇芳,契券汗牛充棟梁。
付之一炬何堂皇,錢虜咋舌譏濫觴。
俠客愧汗驚望洋,嗟彼延僧祈福祥。
捐盜養虎尋豺狼,珠圍翠繞衆妙場。
夜半羅衾佛放光,蓮花座湧蓮瓣香。
迷津普渡真慈航,愚智吾分上下床。
話說蘇萬魁在城驚死,幸喜蘇興尚有三分忠義,分付衆人看守,叫幾人下鄉報信,聽候主母到來定奪。這送信的人下鄉,笑官已經出來料理各項,著家人報官看驗。幸喜不過劫搶兩房,庫房及各房俱未經動,失去金銀首飾衣服之物,雖記不清楚,大約四五萬金。傷人三命,燒了兩進門廳。正要自己進城與父親商議,那城中報信的已到。
笑官大哭一場,舉家都哭個不了。笑官分付將董茂鎖住,候縣太爺到來稟明發落,自己即領著一家大小進城。他同母親妻妹先行,著兩位姨娘細細的在後收拾,又派幾個老年家人媳婦們等看守。
一會兒,到了城中,撫屍大慟,蘇興方曉誤報之過,幸而自己沒有虧心,上前叩見。笑官道:“你很懂事,這開喪出殯之事,你與蘇邦兩人料理,各人派了執事,開單呈看。一切喪房事務,去請溫老爺、潘老爺與那邊施相公一同照應,裏邊請施太太、溫太太主持。再花田地方看來住不成了,著老成家人去搬取庫中存貯銀兩貨物,及小姐姨娘房中物件上來。”蘇興、蘇邦答應下去,一面買棺成殮,一面送訃開喪。笑官又將小霞之事稟過母親,請他過來,一體受孝。開了五日喪,第一日是往來鄉宦及現任佐雜衙門;第二日洋行各店鋪同事朋友;第三日是一切姻親;第四日女親;第五日是本族本支。停了五七,方才發引舉殯,這各親友的路祭,約有二十餘家,一直出了大東門,祖塋安厝。
笑官因在家守制,將家中諸務料理一番:把蘇興升做總管,代了蘇元,兼管庫房貨物房事務,蘇邦管了倉廒、一切鄉間的銀賬租賬,蘇玉承管城中銀賬,伍福管了大門,葉興管了買辦,皆立有四柱冊子,著蘇興按月收付稽查,上了各項檔子,自己一年一算。又定了規矩:男子十二歲以上不許擅入中門;女子不許擅出正廳;後步中門外設下雲板,門外著八個小子輪班聽候差遣傳話,門內著八個僕婦輪班當差,或遞送物件,晚間即于耳房安歇守夜。
自己收拾兩處書房,外書房在正廳西首,系阿青承值,外派跟班六名;內書房在女廳東首,四名識字丫頭輪值。將五間大樓奉母親妹子居住,五間後樓住兩位姨娘,東院六間對面平房蕙若居住,西院的一樣六間小霞居住,以上各房都照舊派丫頭僕婦等伺候。家人生女,十一歲進宅當差,十九歲放出婚配,生子亦照此例;其有情願在宅者,聽其自便。內裏銀錢總管委了小霞,巫雲、岫煙幫辦。內廚房叫葉興家裏承管。又命蘇興家的、蘇邦家的、伍福家的,每人十日進內監察,這些僕婦丫頭倘有不是,輕則自行責治,重則回明攆逐。後邊園子派兩房家人看守,承值打掃。共一百五十余名家人婦女,俱照執事輕重,發給月錢,從三兩、二兩至五錢不等,外邊蘇興,裏邊小霞,逐月發付。一番經理,井井有條,各人亦都踴躍。再老家人蘇元,三子二女,長子聽其出戶歸宗,餘俱恩養在宅,月錢從重給發。其花田新宅並行變賣。一面著人到番禺縣去稟請追緝。
這番禺馬公從前已經管驗過了,飭捕嚴拿,將董茂打了一頓,發回這裏,也就攆了。後來,捕役拿住兩個鄉民,一個叫做白阿光,一個叫做賴得大,都系蘇家的債戶,供稱:“因欠債破家,起意劫搶。共合夥四十六人,他們都已逃散,我們因得了雙倍財利,剖分不勻,延遲被獲。”番禺縣當下將兩人寄監,分付嚴拿餘黨。
家人回來稟明,笑官方知就裏,心中想道:“我父親一生原來都受了銀錢之累。”感事傷心,不覺泫然淚下,因喚蘇邦上來問道:“你經手雖未多時,一切鄉間銀賬及陳欠租項共有多少?”蘇邦回道:“鄉賬本銀不到三萬,連利共該七萬有餘;租賬共有三處:花縣的田共三千二百餘畝,系莊頭王富經手,共欠糧米五千八百余石;東莞的田二千七百畝,系莊頭鄭升經手,共欠糧米一千二百余石;番禺的田共六千七百有零,系莊頭包福經手,共欠陳租一萬九千五百余石。這三人前日上來磕頭,小的與他算過,叫他趕緊追討,他們應許十分之二的。”
笑官道:“你將銀賬上的借券及抵押物件、田單文契,都查明封好,再喚齊債戶,于三月初三日俱赴花田宅中聚會,我有話分付。”蘇邦答應下去。
笑官在家悶悶不樂,卻好施延年過來,二人飲酒消遣。那延年恨不得將天外海底之事,多造出幾樣來告訴笑官。笑官忽然觸著道:“我去冬在城,看那天妃宮的和尚別無所長,不過善於求子,你須將這話替他傳揚開去,也算善事,但不可說明出自你我二人之口。”延年道:“這很容易,姐夫不曉得,我相好的朋友最多,這一人傳兩,兩人傳三,不消三五日就可以傳遍省城的。”又低低說道:“姐夫守孝在外,那裏受得起這許多冷落,其實也不必過拘,還是進裏邊歇宿的好。”笑官道:“我也不過恪守時制,在外百日,原一樣進去,一樣出門,大哥不必挂念。只是大哥須要趕緊尋一頭親事,侍奉母親,該用什麽銀兩,我自當措辦。”延年告謝出去。
到了三月三日,笑官坐了一乘暖轎,挂下轎簾,清早下鄉。
來至花田,那看守的家人上前叩見,笑官分付兩邊伺候。蘇邦領著許多鄉戶陸續前來,但見:鳩形的、鵠面的,曲背彎腰;狼聲的、虎狀的,磨拳擦掌。
破布襖蓋著那有骨無肉、烏黑的肩膀;草蒲鞋露出這沒襯少幫、泥青的腳背。擁擁擠擠,恍如窮教授大點饑民;延延挨挨,還似猛將官硬調頑卒。
吉士分付叫幾個年紀老成的上來,衆人互相推諉,才有七八個人上來,唱了一個肥喏,意欲跪下。吉士忙叫人扶住,問道:“你們都是欠我銀子的麽?”那些人道:“正是。不是我們故意不還,實在還不起,求少爺發個善心,待今冬年歲好了再還罷。”笑官道:“我並不是待你討債,見你們窮苦,恐怕還不清,所以替你們打算,你們每鄉各舉幾個能書識字的上來。”
因叫家人將他們抵押的東西一齊拿去。那衆鄉戶共有三十餘人走上。笑官道:“衆位鄉鄰在此,此項銀兩本少利多,當初家父在日,費用浩繁,所以借重諸公生些利息,此刻捨下各項減省,可以不必了。諸位中實授窮苦的,本利都不必還;其稍爲有餘者,還我本錢,不必算利。這些抵押之物,煩衆位挨戶給還;所有借券,概行燒毀。這是我父親的遺命,諸公須要各人拿出本心,不可有一些情弊。”衆入一聞此言,各各歡喜,說道:“蒙少爺的恩,免了利銀,這本銀是不論貧富都要還的,就著我們爲首的人清理便了。”笑官道:“不須費心,諸位只要將抵押物件仔細發還,憑各人的良心便了。”說畢,即將許多借票燒個精光。衆債戶俱各合掌稱頌,歡聲如雷而去。笑官覺得心中爽快,下船進城,分付蘇邦:“此事不可聲揚,你回去速寫諭帖三張,分送至各莊頭,將所欠陳租概行豁免,新租俱照前九折收納。方才這些債戶,倘有送本銀進城交納者,從重酌給盤費。”蘇邦答應遵辦。
笑官還家,叫蘇興銷了檔子,自己至父親靈前哭稟一番,在家守制不題。
再說那天妃廟前的和尚,本系四川神木縣人,俗名大勇,白蓮餘黨,因奸力斃六命,逃入藏中安身。爲人狡猾,拳勇過人,飛簷走脊,視爲兒戲;被他竊了喇嘛度牒,就扮做番僧,改名摩刺,流人中華。在廣西思安府殺了人,飄洋潛遁,結連著許多洋匪,在海中浮遠山駐紮。因他力舉千斤,且曉得幾句禁咒,衆人推他爲首,聚著四千餘人,搶得百來個船隻,劫掠爲生。近因各處洋匪橫行,客商不敢走動,漸漸的糧食缺乏,他想著廣東富庶,分付衆頭目看守山寨,自己帶了一二百名勇健,駕著海船,來到省城,將船遠遠藏好,同了幾個細作入城。
打聽得赫關道饒於財色,他就極意垂涎,又不知那裏打聽得老赫求子甚虔,他就天天對著衆人說,善持白衣神咒,祈子甚靈。
前日瞥遇蘇吉士到來,說了幾句隱語,吉士信以爲真,殊不知他看見吉士面上有些心事,又見跟他的阿青拿著姓蘇的燈籠,所以說那幾句。幸得吉士沒有請他供奉在家,他也一心想著關部,還算吉士的福運亨通。卻不該將烏小喬的名字告訴他,要他做什麽昆侖奴,這又是吉士的夢境。
但那求子之說吹入關部耳中,此時老赫最喜歡烏必元的奉承,一切生財關說之事頗相倚重。必元又與包進才結爲兄弟,走得格外殷勤。只是小喬那種悲苦之狀,一年來未見笑容,老赫不大喜歡,叫他父親勸了幾回,小喬只是不理。必元著惱,稟過老赫,將他拘禁冷房,只有也雲伏侍,無非要馴伏他的意思。這小喬倒深爲得計,淡泊自甘。
這日必元上來請安,老赫提起急於得子的話,烏必元就力薦此僧。老赫即叫人傳進。這和尚大模大樣,打個問訊,朝上盤坐。老赫問道:“和尚本貫什麽地方,出家何處,有無度牒?
仗什麽德能,敢在外邊誇口?”那番僧回道:“俺西藏人氏,向在達勒渾毒教主座下侍奉,法號摩刺。並無德能,不過善持解脫白衣諸咒,奉教主之命,替人祈福消災。度牒倒有一張,不知是真是假。”即於袖中拿出遞過。老赫接在手中一看,但見蟲書鳥篆,尖印朱符,知是喇嘛寶物,忙立起身來,雙手奉還,說道:“弟子有眼不識真如,望乞慈悲寬耍”即延至後堂,請他上坐,自己倒身膜拜。每日清早,同夫人胡氏虔誠頂禮。
約五六日光景,老赫要窺探他的行蹤,獨自一個潛至他房外,從窗縫裏頭張看。見這和尚在內翻筋頭頑耍,口裏呐呐喃喃的念誦,穿的是一口鍾衲衣,卻不穿褲子,翻轉身來,那兩腿之中一望平洋,並無物件。老赫深爲詫異,因走進作禮。摩刺坐下,老赫問道:“吾師做何功課,可好指示凡夫麽?”摩刺道:“老僧有甚功課,不過做大人生男之兆耳。”老赫大喜道:“吾師如此勞神,弟子何以報德!只是方才看見吾師法象,好像女人,卻是什麽原故?”摩刺道:“老僧消磨此物,用了二十年功行,才能永斷情根,若不是稍有修持,我教主怎肯叫我入羅綺之叢、履繁華之境?”老赫信爲真確,後來竟供奉在內院,裏頭姬妾都不四避。那品娃、品嬌、品□、品婷十數個北邊女子,呼爲活佛,朝夕禮拜,爭思得子,便可專寵後房。
無奈老赫年紀雖然不過望四,因酒色過度,未免精液乾枯,靠著幾兩京參、廣中丸藥,日間還要鬧小子,夜裏又戀著這可兒、媚子年幼的人,這一月中到不得兩三夜,所以西院這些女子,長籲短歎的很多,雖天天求子,那不耕之田,未必豐收五穀。
這摩刺打聽得銀錢是品娃經手,便想先制伏他。一日早晨,衆姬膜拜已畢,摩刺開言道:“衆姬且退,單留娃姨在此,傳授真言。”即附耳說了幾句。品娃出來,衆人問他說什麽,品娃道:“各人的機緣,誰敢泄漏,你們只要信心奉佛,自然各有好處。”品娃到了自己房中,忙忙的收拾潔淨。晚上,遣開丫頭,焚起一爐好香,一人靜坐。原來是摩刺告訴他說,他命該有子,“當於晚間焚香獨候,我來傳汝捷徑真言”,所以虔誠等候。
直至月上二更,見天井中一個黑影跳下,品娃心上一嚇,那活佛已走進房中,據床趺坐。品娃瞻禮已畢,即叩請真傳。
摩刺扶起他來,將他抱住,品娃曉得他是太監和尚,卻也並不驚心。摩刺道:“我有枕畔真言,系得子捷徑,當于枕邊密授,不知你可願依?”品娃道:“能與活佛同衾,奴家善緣非淺;況佛爺是我們一般的人,有何疑懼?”即替他解下衲衣,兩股中真無物件,品娃也脫衣睡下。那摩刺卻騰身上來,將他兩股分開,撲撲的亂撞,品娃倒笑將起來,說道:“佛爺想是魯智深出身,光在這裏打山門則甚?”摩刺道:“不進山門,怎好誦經說法?且看佛爺的法寶。”(刪一百八十一字)品娃又驚又愛。摩刺道:“初次相交,怎好不得盡興,這齋僧不飽,奶奶豈非罪過?還須大發慈悲。”品娃打了他一下,由他再動戈矛。
直至五鼓頻敲,方才了事。
摩刺起身跌坐,默運元功,品娃覺得滿身通暢,四肢森然,反摟住了他說道:“奴家有此奇遇,不枉一生。未知可能再圖後會否?”摩刺道:“後會不難,且包你懷妊生子,只是你一人承值不來,須要夥著衆人,方好略施手段。”品娃道:“這同院姊妹四人,都是奴家的心腹,我明日約齊在這裏,聽你怎樣,可夠麽?”摩刺答應而去。
果然次晚品娃告訴了三人,一同領教。這三人那個不想嘗異味,俱在品娃房裏取齊。(刪十一字)那摩刺忒也作怪,還逼勒著四姬都遞了降書降表,方呵呵大笑,奏凱而還。這品□腹痛,品婷攢眉,品婷立了起來,仍複一交睡倒,雖得了未遇之奇,卻也受了無限之苦。品嬌道:“這和尚不是人生父母養的,那東西就像銅鐵鑄就一般,我們那裏擱得祝如今我們這院子裏的丫頭,共有二十幾人,除去小些的,也還有十五六個,我們一總傳齊了,各領四人,與他拼一拼,看誰勝誰負。”品娃道:“妹妹不要說癡話,我們向來上陣的還抵不住他,何況這丫頭們,只怕一槍一個死,何苦作這樣孽。”品婷道:“姐姐說得是,你我也算慣家,尚且輸了,何況他們。我聞得東院新來的阿錢,他有什麽法兒,何不叫他來盤問;他要奉承姐姐,再不敢不說的。倘若我們學會了,就可一戰成功。”品娃道:“我也聽得老爺贊他,我明早就喚他來盤問。只是我們都要多吃兩碗參湯,保養著身子,才好衝鋒打仗。”衆姬商量禦敵之策,只有烏小喬在冷室之中,一些不曉。摩刺雖然記得姓名,幸得留戀衆人,不暇計及。這日正與也雲閒話,忽見房門開處,他父親驀地走來,小喬起身接進。必元見他雲鬢不整,憔悴可憐,又住著黑暗地方,不禁潸然淚下,說道:“我前日那樣勸你,你偏不肯回心,致受這般苦楚,叫我看了怎不傷心!近來大人請了一位活佛在府求子,他奶奶們一個個誠心頂禮,求他傳授真言。你若肯去拜求,他原是我薦來的,一定教你。你將來生了兒子,得了蔭官,你豈不就是一位太太了?好孩兒,你聽我的話,將惡氣兒捺下,將好氣兒放些出來,我替你求一求大人,放你出去;若還是這樣,就一世禁在這裏了。你花兒一般的人兒,剛才開得一兩瓣,豈不誤了青春?”小喬哭道:“孩兒自到這裏,那一樣不依著他,我天生這個樣子,叫我怎麽來?”必元道:“你在家中,一樣的會說會笑,而且笑的時候多,我還不時吆喝,爲什麽到了這裏,一點笑容都沒有?大人原愛你,只嫌你這一樣。他說,只要你笑了一笑,還要升我的官呢。你就算盡了點孝心,笑一笑罷。”小喬道:“那悲歡苦樂如何勉強得來?爹爹要想升官,何不再養幾個會笑的女兒,送與總督巡撫,還可以升得知府知州,不強似這盈庫大使麽?”
必元大怒道:“這賤人怎麽倒挺撞起我來!你春風不入驢耳,從今不必見面了!”立起來忿忿出去。小喬歎口氣道:“我看你靠著這座冰山,只怕春雷一響,難保不消。我這污辱之身,自然不能再奉蘇郎巾櫛,天可憐再見一面,也就死而無怨。”
必元慚忿走出,見過老赫。老赫問他道:“你去勸他,他怎麽說?”必元連忙跪下道:“生了這等不肖女兒,都是卑職的罪孽,求大人格外寬恩,暫時饒恕罷。”老赫道:“他原沒有什麽不是,不過是不討人喜歡,迂拙孩子,我也不忍淩虐他,且過幾時再處。”必元謝了站起。老赫又問道:“我們應收稅項,各處都有缺額,將來覆命之時,我那裏賠償得起,你須替我想個法兒。”必元道:“這事卑職也曾同包大爺議過,大人還須傳他進來,通同商議。”老赫即喚進包進才,問道:“那稅項缺額,你同烏老爺怎樣商量?”進才回道:“小的仔細想來,那稅銀是明明因洋匪太多、商賈少了收不起,並不是那個侵漁的,此刻屈大人因報了‘賊匪殲除,海洋寧謐’,加了一級,人家得了好處,我們倒代人受過,將來賠補額稅,屈大人難道幫我們不成?依小的意思,老爺將這洋匪充斥、商賈不通的情形奏上一本。現在各處稟報劫掠案件,不下五十餘處,去春董材的被劫自經,今春姚副將又因不能剿辦洋匪,督撫參了。這都是證據,不是我們扯謊。”老赫道:“這主意很好。那姓屈的本來任性,不懂事,我也顧不得許多。你分付郝先生寫下奏稿,拿來我看。”說畢,兩人退下。
老赫踱至裏邊,來到西院,見品娃等同著阿錢說話,老赫道:“你爲什麽到這裏來,難道也想拜活佛求子麽?只怕輪你不到。”品娃道:“是我挑中了他,叫他過來的,老爺就這麽動氣,我要留他伺候我呢!”因分付阿錢道:“以後不許過去了,老爺喜歡你,難道不許我們也喜歡麽!”品□笑道:“我們這心下的同心上的搭在一塊兒,恐怕他心裏嫌不廝稱。”老赫笑道:“我倒沒有什麽偏心,只怕你們倒有點兒尋氣。我與活佛說話去。”品娃一晚同阿錢在床,不知說了些什麽話,學了些什麽法,後來與摩刺對壘,四位女元帥也就戰翻了一個賊光頭。下回再敘。
第十回
呂又逵飯店聯盟姚霍武海豐陷獄
才下南安春早,夢繞池塘芳草。憑將只手欲擎天,削定海洋諸島。平山墅好,埋沒英雄多少!
橫槍輪槊訂交情,笑看嶺南天校
職愈小,性彌貪,一贓官,刑偏酷,鼻都酸。要誣奸,三十兩,最恩寬。風流女,忒刁鑽,愛盤桓,因私仆,兩情歡。
禍臨頭,看果報,有多般。
話說姚霍武回轉南雄,要到碣石,本有一條小路可以逾山過嶺的,因他不認得路徑,就搭一隻便船,直到惠州上岸。將一根生鐵短棒挑著箱子、鋪蓋,大踏步而行。時值暮春天氣,廣中早稻都已插蒔,綠野風來,神清氣爽,這五六十裏路,不消半日,已到平山。走進客店,放下行李,那櫃中一個彪形大漢把他上下細瞧,舉手問道:“客官何來,可是要安歇的麽?”
霍武道:“咱從惠州而來,到碣石去的,這裏有空房借宿一宵,明早趕路。”那漢道:“客房很多,客官任便。”跳出櫃來,替他拿行李,霍武這根鐵棒,重有五十餘斤,又加著這擔行李,那漢兩手提了提,笑道:“客官好氣力,拿了這傢夥走路!”霍武道:“也不多重。”一頭說,走進一間房子。霍武坐下道:“有好酒好肉多拿些來,做一鬥米飯,一總算賬。”那漢道:“有上好太和燒,是府城買來的;豬肉有煮爛的、熏透的兩樣;牛肉只有鹹的;大魚、龍蝦都有。”霍武道:“打十斤酒,切五斤熏肉、五斤牛肉來,餘俱不用。”那漢暗笑而去,叫夥計捧了兩大盤肉,自己提了一大瓶酒,拿進房來。
霍武一陣吃喝,肉已完了,便叫店家。那漢慌忙趕來,問道:“客官可是要飯麽?”霍武道:“不要慌,你這牛肉再切五斤來。”那漢暗暗吃驚,便叫夥計:“多切些牛肉,再拿五斤酒來,我陪客人同吃。”霍武聽說他也會吃酒,便道:“你何不早說會吃酒,這裏且先喝一碗。”這店家真個就坐在一旁陪吃。霍武道:“我看你這等身材,方才拿行李進來,不甚費力,也算有氣力的了,你姓什麽!”店家道:“小人姓王,名大海,本處人氏。向在慶制府標下充當鄉勇,每月得銀二兩,堵禦洋匪。後因慶大人去了,這鄉勇有名無實,拿著洋匪沒處報功,反受地方官的氣,月銀也都吃完了,所以弟兄們不願當鄉勇,各尋生路,開這飯店,權且謀生。”霍武道:“怎樣沒處報功,反要受氣呢?”大海道:“從前拿住洋匪,地方官協解至轅,少則賞給銀錢,多則賞給職銜。
我這兩三縣中,弟兄十五六人,也有六七個得授職銜的。
如今拿住洋匪,先要赴當地文官衙門投報,復審一回,送他銀子,他便說是真的;不送銀子便說是假的。或即時把強盜放了,或解上去,報了那有銀子人的功。那出銀子買洋匪報功的,至數十兩一名。所以我們這班鄉勇,倒是替有銀子的人出力了。
這樣冤屈的事,那個肯去做他?”霍武道:“何不到武官衙門報去?”大海道:“武官作不得主,他就自己拿了洋匪,也要由州縣申詳,不過少些刁蹬罷了,況且武官實在有本事的少。可惜我們一班,無可效力之處。”霍武道:“這碣石鎮姚大老爺可還好麽?”大海道:“他是武進士出身,去年到此,做官認真,膂力也很強,武藝也出衆,只是與督撫不甚投契,一向調在海中會哨,不大進衙門的。
我見客官這等吃量,料想也是我輩中人,還沒請教姓名。”
霍武道:“咱姚霍武,東萊人氏,碣石姚協鎮就是胞兄。”大海道:“原來是位老爺,失敬了。請問姚爺因甚至此?”霍武說明從前原委,並說如今要到碣石去協拿洋匪的意思。大海道:“不是小人阻興,那拿洋匪的話,姚爺不必費心,就是令兄老爺這等忠勇,只怕也要被督撫埋沒哩。”霍武道:“一個人學了一身本事,怎不貨與王家?你們的見識太低了。”大海道:“小人輩雖有些膂力,卻是無人傳授,武藝平常,倘得師傅,也可助一臂之力。”霍武道:“這個何難!不是咱誇口,十八般武藝都有些曉得,你們倘情願學,當得效勞。”大海即忙下拜,道:“師父如肯教訓,小人約齊衆弟兄,一同受教。”霍武扶起他來,說道:“橫豎家兄不在署中,我去也無用,就在此點撥諸位一番,只是打聽得家兄轉來,就要去的。”當晚盡歡。
次早,霍武住下,大海著人分頭去請衆人。不多時,來了三個大漢,靠櫃桌子上團團坐下。大海道:“今日相請衆弟兄到來,非爲別事,我們空有一身膂力,武藝卻未精通。昨日店中來了一位姚爺,是碣石鎮姚大老爺的兄弟,我所以約齊諸位,拜他爲師,學些武藝,將來很有用處。”內中一個許震道:“二哥,你見過他武藝麽?”大海道:“雖沒有看見,料想是好的。”
一個呂又逵道:“二哥怎麽長他人志氣,滅俺自己威風!這姓姚的在那裏,且叫他來與我廝並一回再處。”大海道:“五弟不可造次。我看這人,我們四個拼他一個,恐怕還不是對手。”
又逵大叫道:“二哥怎說這樣話!快叫他來!”一個尤奇說道:“二哥、五弟俱不必爭論,從師一事,也不是兒戲的,如今且請他出來一會。這一點點地方,也難比較武藝,西江書院門首最是寬闊,我們吃了飯,大家同去頑一回,他輸了,不過大家一笑;他勝了,我們就拜他爲師。”衆人稱善。大海進去請了霍武出來,各人見了,道過姓名。一頓的大盤大盞吃完,大海述了衆人之意。霍武是個好勝的人,欣然應允,同至書院門前。
果然好一個平正闊大的區處。崔武道:“若用兵器,未免不意傷人,我們還是略較一較手技罷。那一位先來?”呂又逵力氣最大,性子最爽,便上前道:“我來我來,但我也要講過,打壞了,我是沒有銀子替你買藥的。”霍武笑道:“不消費心,我自己會醫治的。”那又逵脫了上蓋衣服,撲面的雙拳齊上。
霍武側身躲過,就勢裏在又逵腿上兩指一按,那又逵己好好的坐在地上。卻不爬起來,伸起右腳把他小腿一勾。霍武走進一步,又逵勾一個空,左腿早已飛起,霍武眼明手快,輕輕的一手接祝又逵躺在地下大叫道:“不要用勁,情願拜你爲師!”
霍武放了手。又逵翻身就拜,霍武扶他起來,說道:“何必如此,适才衝撞,幸勿見怪。”又逵道:“我的好師父,須要教我一世才快活哩。”尤奇道:“姚爺本事我們自然都該拜服,這裏廟前有三塊大石,不知可好試試氣力否?”霍武道:“我們就去。”衆人擁著,連這些看的,約有百來人。
轉過廟前,只見端端正正擺下三塊石,大小不同,尤奇道:“這塊小的呢,我兄弟們常頑的;中的只有呂兄弟拿得起;那大的卻從來沒有人舉過。”霍武道:“這石約有多重,我只好試試;舉不起時,諸兄休要見笑。”便將長衫撩上,大步向前,將那塊中的輕輕拿起,不過千斤。霍武一手托住,叫衆人閃開,用力一擲,去有一丈多長,那土地上打了一個大窟窿,石已埋祝又將這塊大的掇將起來,不過多了五百餘斤。霍武卻毫不在意,兩手拿到胸前,也是一手托起,在空地上走了一回,朝著那從前這塊石頭又一擲,聽得天崩地裂的一聲,底下這石變爲三塊。衆人各各驚駭,都道:“姚爺神力,真是天下無雙!不知可肯收留小人們爲徒弟否?”霍武道:“承諸兄見愛,我們就兄弟稱呼,說什麽師父徒弟。”衆人大喜,一同來到店中,殺豬宰牛,各各下拜,歡呼暢飲。
霍武又叫人先去碣石打聽姚大老爺可曾回來,自己用心傳授。大海又各路傳集他相好兄弟褚虎、谷深、蔣心儀、武生韓普、戚光祖五人一同學習。
光陰箭去,倏忽半年有餘。霍武因同氣相投,且哥哥沒有回衙,不覺耽延有日。這日隆冬天氣,兄弟們在野外大路邊較量弓箭,見驛騎飛馬前來,霍武忙上前一把兜住馬頭,問他那裏來的。那人見霍武凶勇,回道:“我是碣石鎮標把總,因大老爺有緊急軍務,差到惠州提台大人轅下投文書的。快放了手!”
霍武道:“姚大老爺回轅沒有?”那人道:“那得回來,還在海裏。”霍武才放開手,早已揚鞭飛去。
霍武對衆人道:“承賢弟見愛,本不該就去,只是我哥哥有警,我當急去幫扶。”又逵道:“哥哥若去,小弟情願相隨。”
大海道:“哥哥不須性急,且過殘冬,來春我們大家同去。
憑他什麽洋匪,仗著大老爺虎威,我們衆兄弟協力,怕他不手到擒來!”因同至家中。霍武准要明日起身,衆人再三勸留。
尤奇道:“方才那把總說,大老爺現在海中,這洋面比不得岸上,那裏去尋他?哥哥決意要行,也須打聽一個真實。這裏離碣石不過四百里,只要打聽得大老爺回轅,三四天就到,有什麽要緊。”霍武躊躇了一會,說道:“也不須再去打聽,新春一定前去,兄弟們且耐性等候,看有機會,我寄信到來。”衆人都各依允,只有呂又逵說道:“偏我不依!哥哥到那裏,我都跟到那裏,我又沒有家小,天南海北,都跟著去。”當晚無話。
果然,過了冬天,新春已到。衆人依依不捨,初則苦苦勸留,繼則輪流餞別,直遲至二月二十日才得起身。又逵先挑著行李伺候,兩人灑開腳步,逢店飲酒,不論燒、黃,直至月上一更,方到鵝埠。各店俱已客滿關門,只有靠北一家,虛掩了門,燈火還亮,兩人進去投宿,裏邊卻無一客,見一個老兒呆呆的坐在凳上,立起來說道:“客官,這裏不便宿歇,過一家去罷。”又逵道:“你敢是欺負我們外路人不認得麽?這點子鵝埠地方,少說也每年走四五遍。你家是個老客店,今日如何不肯收留?”那老兒道:“老漢因有些心事,不能照應客人,所以暫停幾天的。”霍武道:“我們不過兩人,不須照應,權宿一宵,望老人家方便。”那老兒道:“既是不嫌簡慢,暫宿何妨。”因叫夥計關上店門,自己領他至客房安頓,說道:“請問二位尊姓大名?從那裏來?到那裏去?老漢好去挂號。”
又逵道:“我倒認得你姓何,你如何不曉得我姓呂?這位老爺是碣石鎮姚大老爺的兄弟。我們從平山而來,一同到碣石去的。”
何老人道:“原來是位老爺。呂大哥也還有些面善,只是肥黑得多了。”霍武道:“這客店之中,要挂什麽號?”何老人道:“因近年洋匪緊急,去年這羊蹄嶺側劫去餉銀,所以官府於各店發了號簿,凡客商來往者,都要注明姓名及來蹤去迹,以便稽查。”又逵道:“我們是去拿洋匪的,難道也要挂號麽?”
霍武道:“這是地方官小心之處,兄弟不必管他。”何老人道:“老爺們想必未曾用飯,待老漢去做來。”又逵道:“我們吃了一天寡酒,你這裏有好肉好酒多拿些來,再做上二鬥米飯。”
何老人道:“呂大哥的量是向來好的,我去叫人拿酒菜來。”
二人放下行李,打開鋪蓋,酒菜已送進來。吃了一回,何老人走來說道:“肉可夠了?倘若嫌少,還有一個煮爛的豬頭。”
又逵道:“儘管拿來。”這老人真個又去切了一大冰盤熱烘烘的豬頭,霍武叫他坐下,說道:“你也用些。”老人道:“老漢是一口長齋,酒肉都不吃的。”霍武道:“你這店家很老成,爲什麽不多留些客人?你有什麽心事?”何老人道:“一言難盡!老漢所生二子,阿文、阿武,這小兒子阿武才十八歲,恃著有幾斤蠻力,終日在嶺上捉兔尋獐,不管一些家務。大兒子阿文,認真做生意,老漢全靠著他。
去年三月,替他娶了管先生的女兒,相貌既端方,性子又賢慧,不料阿文於去年十月得病死了。”話猶未畢,早已掉下淚來。霍武道:“你老人家不要膿包勢,一個人的死生壽夭,都有定數,算不得什麽心事。”何老人道:“這還罷了,到了十二月裏頭,近鄰錢典史叫家人拿了二十兩銀子,要買我媳婦爲妾,老漢雖然痛念兒子,仍恐媳婦年少,守不得寡,且與他商量。媳婦一聞此言,號咷大哭,即往房中斬下一個小指頭,誓不改嫁,老漢也就回絕了錢家。直至今年二月初八日夜裏,忽有五六人跳過牆來,在媳婦房外天井中捉住一人。老漢著驚起來,看見這人,卻不認得他,認做是賊。那班人認是捉姦的,當即打進媳婦房中,將媳婦從床上捉起,也捆住了,一同報官。
這牛老爺審了一堂,將賊押了,媳婦取保回家,卻沒有問得明白。
今日差人到來,說明日午堂復審。老漢打聽得錢典史送了牛巡檢三十兩銀子,囑他斷做姦情,當官發賣,媳婦聞知此信,今日又上了一回吊,幸得家中一個老媽子救下。姚老爺,你說這難道不是心事麽?”霍武大怒道:“什麽牛老爺擅敢得了銀錢,強買人家的節婦!”又逵道:“哥哥不知,就是這裏巡檢司牛藻。從前我們拿住洋匪,被他賣放了許多,最貪贓、最可惡的。”霍武道:“老兒,你且放心,我明日在這裏暫住一天,看他審問,倘斷得不公,我教訓他幾句就是了。”何老人連忙拜謝,又進去打了幾斤酒,搬些鹿脯兔肉之類出來。
聽得敲門聲響,何老出去開看,原來是他的第二個兒子阿武回家,肩上背著一管鳥機,手中提著幾個獐兔,撞進門來。
何老道:“你還只是天天在外,今日你嫂子又上吊了,還不在家照應照應。”阿武道:“怎麽只管上吊?”何老說明原故,阿武道:“我去把這賊典史、瘟巡檢都一刀殺了,嫂子也可不必上吊了。”何老喝道:“還是這樣胡說!快隨我來,客房中有碣石姚協鎮的兄弟在此,你去見他,一同商議。”阿武放下傢夥,跟著進來,且不見禮,一眼望去,早見床前豎著一根鐵棒,便搶在手中,晃了兩晃,覺得稱手,便問道:“那一位是姚老爺?這就是他用的兵器麽?”霍武道:“只我便是。這算什麽兵器,不過借他挑行李罷了。”那何武才上前相見,各道姓名,同桌飲酒,說得投機,直至三更方睡。
次日起來,將他兩人留住,何武也在家相陪,請至中堂。
才吃完早飯,那催審的差人已到,見三人坐在一處,他並不做聲,一直望裏邊就走。阿武立起身來,將手一擋,一個躲開,一個早已跌倒。阿武大喝道:“人家各有內外,什麽鳥人,往裏頭亂闖!”那差人爬起身來,曉得阿武這個大蟲不是好惹的,又見這坐的兩人也是惡狠狠的樣子,忙陪笑臉說道:“二郎,難道連我們都不認得了?我們是奉本官差遣,特來請你們大嫂上堂聽審的。”阿武道:“慌些什麽?我慢慢的同了他來。”
何老已經走出,將兩個差人留住坐下,自己進去領他媳婦出來。
但見:
荊釵裙布,一味村妝;杏臉桃腮,八分姿致。弓鞋步去,兩瓣白蓮;寶髻堆來,一頭綠鬢。似投江之錢女,玉潔餘芬;比劓鼻之曹娥,指尖帶血。體態嬌如春柳,精神凜若秋霜。
這管氏步至中堂,望著姚、呂二人納頭便拜。霍武忙叫人扶起,二公差同何老擁護而行。霍武分付又逵道:“呂兄弟,你在這裏看守行李,我去看看就來。”霍武走到巡司署前,那牛巡檢已坐堂審問,先叫那躲在天井中的人問了一會,那人一口咬定是奸,再問這班捉拿的人,也咬定是房中拿住的。即叫管氏上去,問道:“你這婦人,如何不守閨訓,敗壞門風,快從實說來!幾時起手,與他偷過幾次。”管氏哭道:“小婦人從丈夫死後,原不打算獨生,因公公年紀老了,所以暫且偷生的。去冬公公要將小婦人轉嫁,小婦人只得斷指明心,豈有背地偷情的理?望老爺鑒察。”牛巡檢笑道:“你因有了私情,所以不肯轉嫁,這姦情一發是真了。快實說上來,我老爺也不難爲你。”管氏道:“連這賊人小婦人也不認得,如何就有奸情?況且前日晚上衆人捉賊之時,小婦人的房門閂上,是衆人打進來的,現有公公看見。”牛巡檢道:“衆人都說是床上捉住的,只你說是閂上房門,那個信你?你公公是你一家,如何做得見證?你這淫賤婦人,不拶如何招認,快把他拶起來!”
左右走過三四人,正要動手,那霍武在旁大喝道:“住著!你這官兒,如何不把衆光棍夾起問他,倒要拶這個節婦?”牛巡檢吃了一驚,也大喝道:“什麽人,這般放肆,亂我堂規!”
霍武道:“咱姚霍武的便是。我哥哥現任碣石副將。見你濫刑節婦,好意前來勸你,亂什麽堂規?”牛巡檢道:“你原來靠著武官勢頭,來這裏把持官府,你哥哥因私通洋匪,從海道拿問了,看來你也是洋匪一黨!左右與我拿下了!”兩邊衙役見他模樣兇狠,恐怕拿他不住,走上十餘個,要來鎖他。霍武兩手一架,早紛紛跌倒。那牛巡檢立起身來,分付弓兵齊上。
若論姚霍武的本事,不要說這幾十個人,就添了幾十倍,也還擒他不祝只因他問心無愧,又想到匠山的叮囑,戒他不可恃勇傷人,他恐怕略一動手,鬧起人命來,自己倒也罷了,又要連累著何老兒,所以聽憑他們鎖祝呵呵大笑道:“牛巡檢,我看你拿我怎樣!”牛巡檢道:“你這般殺野,定是洋匪無疑。”即分付將姦情暫押一旁,叫差役起他行李,搜查有無贓物。早有七八個差役同著何老做眼,趕到何家。卻好又逵、何武出了店門,尋個空闊地方較量武藝去了。差役們一擁而進,把霍武的包裹、鋪蓋、箱子都起到堂上。打開細看,並無別物,只這六錠大元寶,路上用了一錠,余五錠全然未動。牛巡檢餓眼看見,分付:“快拿上來,這不是去年劫去的關餉麽!”即問霍武道:“你這五錠大銀是那裏來的?”霍武道:“你問他怎的?”牛巡檢笑道:“我看你不是好人,果然一些不錯。我且問你,去年打劫董口書的稅餉,共有幾人,餘贓放在何處?
若不實招,可知道本司的刑法利害!”霍武大怒道:“牛藻,你不要做夢!我老爺的銀子是朋友李匠山送的,什麽稅餉,什麽餘贓!”牛巡檢冷笑道:“好,滿口的油供,我老爺居九品之文官,掌一方之威福,人家送的號件,不過一元半元,從未曾有人送過大錠銀子,何況你這革職的武官兄弟,誰肯奉承你?
你這強盜骨頭,不夾如何招認,快夾起來!”那霍武站在當中,這些差役七手八腳的想扳倒他,正如小鬼跌金剛一般,分毫不動。霍武將左腳一伸,早又碰倒了三四個。
牛巡檢道:“賊強盜,這等勇猛,快多叫些人來,上了手銬腳鐐,權且禁下,點齊了防海兵丁,解縣發落。”霍武並不介意,由他做作,跟到禁中。
牛巡檢無處出氣,叫上管氏,拶了一拶,發出官賣,把何老兒打了三十,分付道:“你擅敢窩藏盜匪,我且不究治,候赴縣回來,從重訊究。”牛巡檢發落下來,已有錢典史家人前來議價。那管氏與公公哭別一場,乘著衆人眼空,跳河而死。
正是:
好將正氣還天地,從此香魂泣鬼神。
何老見媳婦已死,自料斷無好處,也便回家自經。
牛巡檢一時逼死二命,老大吃驚,還只望拿住大盜,可以做到他”窩藏洋匪,畏罪自經”上去,即分付地方盛殮,點齊了一二百弓兵,即日解霍武赴縣。霍武卻不擔什麽憂愁,只怪著行李如何起來,爲何不見呂又逵之面,只怕又逵並未曉得,將來一定鬧起事來。
一路的由鳳尾、羊蹄等處來至海豐,已是二更時分,叫城進去。知縣公羊生聽說是巡檢司親解大盜前來,忙坐堂審問。
先是牛藻上前參見,稟明:“姚霍武系參員姚衛武的兄弟。衛武私通洋匪,已經革職待罪。這霍武在卑職衙門當堂挺撞,卑職疑他是洋匪一流,起他行李搜查,果有五個大元寶。這廣東地方通用的都是花邊錢,藩庫紋銀都是十兩一錠的,惟有洋行及各口的稅餉,方是五十兩一錠的庫秤。這大元寶已是可疑了,況且這人勇力異常,四五十人近他不得,大老爺也要小心防他。”
知縣分付他退下。因傳齊本縣民壯頭役及巡司的弓兵兩旁排列,點上百餘個燈籠火把。帶上霍武,霍武還是立而不跪。知縣喝問道:“你在巡司衙門挺撞官府,到了本縣這裏,還敢不跪麽?”
霍武道:“牛巡檢逼拶節婦爲奸,咱說他幾句是真的,咱又沒有什麽罪名,要跪那一個?”公羊知縣道:“你哥哥私縱洋匪,督撫參了,你還敢倚勢橫行,巡檢難道不要查問?現今海關的真贓現獲,怎麽還不成招?”霍武從前聽了巡檢說他哥哥參官的話,只道故意胡言,今聞知縣又提此言,想來不假,即跪下叩頭道:“不知我哥哥參官是假是真,還求太爺說明原委。”
知縣道:“你想是洋面上逃回的,怎麽不知,倒來問我?”霍武道:“實在不知。”因將前年到省,及至南安轉來、平山教習的緣故說了一遍。知縣道:“那李匠山是何等之人,客店乍逢,就有許多銀子贈你?你一定是去年在平山時,同這些無賴之徒劫搶夥分的。你哥哥的事,或者還可辨複,有了你這一案,只怕他的事也就真確了。”霍武又叩頭道:“小人實是冤枉,求太爺行文江蘇問明,開豁我兄弟二人性命。”知縣道:“那個不能。你且把行劫之事從實說來,我不牽累你令兄就是情面了。快快供來!”霍武道:“小人並無此事,如何招認?”那公羊生忙叫用刑,霍武由他夾了三夾棒,只是佯佯不睬。知縣沒法,分付暫且收監,候拿餘黨定奪,贓銀貯庫。
下回細表。
第十一回
羊蹄嶺馮剛搏虎鳳尾河何武屠牛
君不見:
嶺南白額恣吞嚼,豐草長林負崖□萫。
英雄何、呂兩少年,鐵棒鋼叉紛擊搏。
虎驚而起死相持,人虎空中互拏攫。
錚然棒叉中虎膺,咆哮怒目光閃爍。
片時酣鬥力不支,掉頭竟去頓遭縛。
彼牛何似此虎凶,殘喘遊魂還振作。
牽之上堂剚之刃,海瘴冤氛一清廓。
再說呂又逵、何武二人,一個提了鐵棒,一個拿了鋼叉,走出街口,尋一塊較量武藝的地方。何武道:“這裏都沒有空地,須走去二三裏,一帶山崗,接連到羊蹄嶺,才是個大寬展處,我天天去打獵的。”又逵道:“我們就多走幾步何妨。”二人上了山頭,千峰錯落,一望無涯,約有二三十裏長,四五裏闊。撿了平陽之處,你叉我棒交起手來。那何武雖有一身勇力,卻沒有家數,敵不住又逵,丟了鋼叉,撲地便拜,說道:“小弟自恨無師傳授,恃著幾斤蠻力,終不合用,望哥哥收作徒弟,情願隨蹬執鞭。”又逵呵呵大笑道:“我那能做你師父?
師父現在眼前,你不去尋他,卻來纏我。”何武道:“那個是師父?”又逵道:“你店中姚霍武哥哥,不是第一好教師麽?
我們這樣武藝,三四個還近他不得。”那何武便要回去拜從,又逵道:“慌什麽,我替你說,不怕他不收你做徒弟的。昨日吃的野味頗好,我們何不尋些回去,就算你的贄儀。”何武正搔著癢處,便同他上下抓尋。約有一個時辰,轉了五六個山頭,只弄得幾個兔子,又逵道:“這七八個兔兒還不夠我半飽,須得尋個大些的才好。”正在商議,忽地裏呼呼的大風吹來,吹得那樹搖草偃。何武迎風一嗅,道:“這是虎風,他送俺酒菜來了,我們各拿傢夥伺候。”話猶未畢,一隻斑斕大蟲跳至面前,照著何武只一撲,何武伶俐,躲過一邊。那虎撲一個空,何武卻盡力一叉,那虎已望又逵撲去,這叉卻打在虎背上,那虎還未知覺,又逵正要使棒,見虎兜頭撲來,他卻把頭一低,鑽進去攔胸一棒。那虎負痛,踅轉身來,把尾巴一翦。
何武第二叉打去,這虎尾卻碰著鋼叉,何武震得兩手生痛,叉已落地,那虎的尾巴也就軟了。又逵覰得親切,又是一棒,著在腰腹之間。
那虎傷重飛跑,二人縱步趕去。只見南山來了一個大漢,大步迎來,兩隻空手,將這虎頸一把抱住,那虎用盡氣力,再也掙不開,何武大喝道:“兀那漢子,這虎是我們兩人打敗下來的,不要奪人家的行貨!”那大漢道:“原是我趕下來,原是我捉回去,怎說是你們的?”何武大怒,便要向前廝並。那漢放了虎,也便走來打架。又逵仔細一看,喊道:“不要打,你不是馮大哥麽?”那漢看了一看,也說道:“原來都是一家人。呂兄弟,你怎得到此?”當下三人各唱了一個肥喏。又逵便將去年投師,昨日同到這裏的話細述一番。
那漢道:“別後年余,弟兄們都有了傳授,一定武藝精進了,不知我也好去投他否?”又逵道:“有什麽不好?今日這位何兄弟也要去拜從,我們一同去罷!”這人姓馮名剛,武將之後,也是鄉勇出身,慶總制曾授他千總之職,後來棄官回家,偶然上嶺閑眺的。他不但一身勇力,而且習于弓馬,廣有機謀。
當下看那大蟲,已是傷重死了。何武背著,三人一同下山。
到了何家,已近黃昏時分,只見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
何武將死虎拖進,喊了一會,才走出一個老媽子來,滿眼垂淚。何武問道:“那客人呢?我的爹爹、大嫂呢?”那婆子道:“你老爹、大嫂都死了,棺木還停在巡司署後。
那強盜解到縣裏去了。”何武道:“怎麽說?”那婆子道:“我已嚇死了,不曉得仔細,二郎去問鄰居,便知端的。”何武忙到外邊去細問一回,回來告訴二人如此這般。
又逵大怒道:“怎麽賴我哥哥是強盜?牛巡檢這等可惡,不殺此賊,此恨怎消!”何武道:“這賊逼死二命,與我不共戴天,我怎肯幹休!望二位哥哥助我一臂之力。”馮剛道:“二位不可造次。他草菅人命,誣良爲盜,我們可以向上司衙門說理申冤;倘我們竟去殺了他,這強盜不是弄假成真了?”又逵道:“這些貪贓官府,那一個不是官官相護的?誰耐煩與他說話!馮大哥不去,我們兩人去了來。”馮剛忙勸住道:“現據方才的說話,牛巡檢不在衙中,去也無用。”二人道:“他不在家,且先殺他一家,暫時出氣,遲日再去殺他。”說罷,何武便去拿了兩口刀來,決意要去。馮剛拗他不過,只得說道:“就要殺他一家,此刻還早;我也不好袖手旁觀,且吃了飯,我們三人同去何如?”何武撇了刀,翻身拜謝。忙走到裏邊,同這老婆子一齊動手,頃刻間擺上虎肉。又逵氣忿忿地酒都不吃,儘管囊飯。馮剛歎道:“呂兄弟最喜飲酒,今日生了氣,酒都不飲,真好義氣朋友。”三人一陣的吃完,早已三更初了。
馮剛拿了鐵棒,兩人各執腰刀,來到署前。馮剛道:“牛巡檢無惡不爲,我與呂兄弟也曾受過他的狗氣,就殺他一家也不爲過,但我們須要小心。呂兄弟從旁邊進去,殺他外邊的男人;何兄弟從後邊進去,殺他裏面的女人;我把定宅門,擋住外路的救應;辦完了,都於宅門口取齊。”二人應了,何武便轉至後門上屋,跨下天井,寂無人聲,心中想道:“必須尋出個人來,才好問他家房戶。”側耳細聽,覺得左邊有人聲響,因走至那邊,卻原來是後牆,聽不清楚。因輕輕的又上了屋,到了前邊跳下,見靠南兩扇大門,半開半掩的。這裏一帶六間房子,分爲兩院,腰門也開著。何武走至那說話的地方,還有火光射出,聽得裏邊有男人口氣,低低的說道:“我多時不進來弄你,這個東西又緊得多了。”那女人道:“虧得爹爹解盜去了,才有這個空兒。”那男人道:“今日的事,有些冤枉。那何家的媳婦,好個標致模樣,硬斷他官賣,可惜跳河死了。假如你我的事破了,你不要官賣嗎”那女子道:“不要亂嚼,他是百姓,我是千金小姐,如何賣得?就是爹爹知道,也要裝體面,不肯難爲我們的,你儘管放心!”一頭說,底下嘖嘖的亂響。何武大怒,搶步進房,喝道:“狗男女,做得好事!”燈光下明亮亮的照著那男子,“擦”的一刀,頭已落地。那女子赤條條,白羊也似的跪在地上,磕頭道,”奴原不肯從他的,因這小子再三哀懇,奴一時錯了主意,依了他。奴聽憑你要怎樣,饒了我一命罷。”何武笑道:“我倒認真審起姦情來了,賤淫婦,你且實說,與他偷過幾次,幾時起手的?”那女子道:“奴再不敢說謊。去年六月,爹爹上省去了,奴在天井裏乘涼,與他偷起的,共睡了二十一夜,爹爹回來就不能進來了,今日不過第二次。”何武道:“你這宅裏共有多少人,房戶都在那裏?
說個明白,我便饒你。”那女子道:“一個母親、一個姨娘與三歲大的小兄弟,房在東首;這裏對門住著妹子,通共三個丫頭。”何武不待說完,早將他一刀殺死,想道:“這牛賊的小女且不要管他,先去殺了老乞婆再處。”即走過東首來。先走進西邊房內,床上問是何人,何武應道:“是你老子!”揭起帳子,只一刀,殺死大小兩個。轉到東邊,開門進去。這奶奶聽得喧鬧,已起來叫喚丫頭,何武撲面一刀,料也未必肯活。桌上點著燈,放著幾封鎖子,何武道:“這些贓銀,且拿去買酒吃。”走出房門,兩個丫頭叫喊,也各人賞了一刀。
那又逵己從外邊殺進,何武道:“你的事妥了麽?”又逵道:“不過六七個人,直得甚殺!”何武道:“我也只剩了他一個小女兒,暫饒了他,留些有餘不盡罷。”二人一同出來,只見馮則提著鐵棒,靠門站著。又逵道:“我們的事都辦完了,出去罷。”馮剛道:“我並未遇一人,卻不爽快,那衙役們等與我們無甚冤仇,還是越牆而去罷。”三人跳過牆來。
回到何宅,馮剛道:“此處不可久居,二位且同到我家暫祝”又逵道:“何兄弟,你的氣已透了,只是姚哥哥解到海豐,未知生死,須要設法救他;況且你我做了此事,將來一定干連到他身上,馮大哥須替我出個主意。”馮剛道:“一不做,二不休,我們還當到海豐去劫他出來,另尋安身立命之所。”
又逵拍手道:“好大哥,我們今夜就去。”馮剛道:“海豐雖然小縣,有城郭溝池,有一二千人馬,比不得鵝埠地方。呂兄弟,你休辭勞苦,連夜趕至平山,約齊了衆兄弟到來,我同何兄弟暫躲一天,晚上這裏會集。”又逵道:“大哥計較得是。
我此刻就去,明日三更准于此地相會。”何武道:“呂哥哥須吃些酒飯,才好動身。”又逵道:“我哥哥在獄,望眼欲穿,此刻非吃酒的時候,你拿大碗來,我喝了幾碗就走。”真個一口氣吃了四五碗,提了鐵棒,灑開大步,飛奔而行。
到日出東方,已到王家門首,大海正做買賣,見又逵走來,出櫃接住,說道:“五兄弟,爲什麽這等來得快?敢是被哥哥攆了麽?”又逵便將前後的事說了一遍。大海道:“既是哥哥有難,我們理當救應,幸得衆弟兄還未散去,你且吃些酒飯,我打發人去邀來。”又逵飯未吃完,衆人已到。聞了又逵之言,一個個拍案大怒,說道:“我們就此起身。”尤奇道:“衆弟兄不須性急,我們此番舉動,是捨身拼命之事,須要算個萬全。
弟兄們也不可一時高興,到後來翻悔。”衆人道:“我們又沒有千萬貫家私,有什麽捨不得?只要救出哥哥,有藏身的地方固好;假如沒有,一直下海去了,豈不暢快!”尤奇道:“既是弟兄們同心合意,如今先將各人的家口聚在我家,著蔣兄弟料理看守,俟我們有了定局,悄地來迎。我們各家的雇工夥計,願去的同去,不願去的聽憑自便。”當下計議已定,除蔣心儀與四五個閑漢看家外,八個好漢,領著十二個勇壯夥伴,吃飽了飯,各藏暗器起身。
卻好三更,到了鵝埠。馮剛、何武已在門首探望多時,一見大喜,同至堂中,打圈兒作揖就坐。何武開談道:“小弟自愧無能,以致父親自經、姚師父陷獄,今幸衆豪傑幫助,自然撥雲霧而見青天,但未知計將安出?”尤奇道:“姚哥哥系弟輩恩師,理當誓同生死,只是連累著馮大哥,此事還祈馮大哥定奪。”馮剛道:“我與秦述明大哥、曹志仁三弟雖同時受過職銜,他二人已占住軍門嶺落草去了,只我困守家園,還無出頭之日。衆弟兄的師父,就同我的師父一般,理應赴救。我已經與何兄弟商議,先要設了盟誓,再打算往海豐。”衆人都道:“馮大哥主見極是。快排起香案來,一同拜告。”那何武已預備了三牲禮物,紙馬香燭之類,韓普寫了疏頭。王大海道:“姚哥哥雖不在此,須要上他姓名,料無翻悔的。還有一個蔣兄弟,在家看守家小,也須寫上。”馮剛道:“這才是心交的朋友!”那韓普粗有幾句文理,寫道:維年月日,姚霍武、馮剛、尤奇、王大海、呂又逵、許震、蔣心儀、褚虎、谷深、戚光祖、何武、韓普等,謹以香燭庶羞之物,昭告於過往神明之前曰:雅歌伐木,易象同人,惟性情同二氣之甄陶,故朋友補五倫之缺陷。某等仗此心堅,恥其姓異,或籍東萊,或居粵嶺,既一海之遙通;或誇宦胄,式隸編氓,幸寸衷之吻合。羨關、張之同死,陋管、鮑之分金,刺血聯盟,指天設誓,有神不昧,尚鑒其忱!
衆人依次拜畢,焚了疏頭,各刺臂血,和熱酒分飲一杯,然後入席飲酒。馮剛道:“我們這許多人,日間不便行走,趁今夜醉飽,分作水陸二路,同至我家取齊,明晚進城行事。”
又逵道:“橫豎是夜裏,何不一路同走,還鬧熱些。”馮剛道:“呂兄弟,你不曉得,這爲首的罪魁,是鵝埠司牛藻,卻饒他不得。我們昨晚殺了他。一家十三口,他今日得了信,自然連夜趕回,如今分了兩路,他就逃不去了。”又逵道:“好大哥,真個算得到!”馮剛道:“呂兄弟,你是認得我家的,你同尤、何、王、許四位,領著衆人走水路,我們五人走旱路,如何?”又逵道:“很好!”何武道:“小弟還有一事相煩:衆位哥哥,錢典史那廝也饒他不得,況且他家有數萬之富,拿來也充得糧草。”馮剛道:“也好,只是恐怕牛巡檢走過了。
我們著三兩個把住街口,其餘都往錢家去來。”當晚,衆人酒醉飯飽,各拿兵器,一擁出門。這錢家有多大本領,不消半個時辰,殺個乾淨,搶個精光。其有鄰居聽得喧嚷,出來救護者,都被衆人嚇退。陸續到了街口,已交五鼓,牛巡檢卻還沒有回來,即分作兩路迎去。
又逵等到了河邊,卻有三隻小船系著,船上無人,就跳上了船,叫夥計們推著走。原來這鳳尾河二十餘裏,兩岸都是高山,這水不過一二尺深。使不得篷、搖不得櫓,又無從扯纖,所以只好推著走。一直走到渡頭,卻不見有牛巡檢的船隻,又逵等只道他從旱路去了。正要上岸,聽岸上人嚷道:“那不是有船來了麽!”何武遠遠望去,卻見十數個人擁著一乘轎子,轎中卻好正是老牛,便告訴了又逵,兩人便要到岸上去拿他。
尤奇道:“這個使不得。此時天已大亮,來往人多,我們在此殺人,豈不招搖耳目?這馮大哥家就住不成了,怎好去救哥哥?
不如權且寄下這顆狗頭,將來原是我們囊中之物。”又逵倒也罷了,這何武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忿忿地怎放得過?尤奇等再三勸祝上岸起程,只見一個差人走至轎前,不知說了些什麽,牛巡檢便叫:“快快拿來!”即擁上七八個人,來扯又逵、何武,二人便隨著差人來到轎前。牛巡檢問道:“你這小子是何阿武,那一個是何人,可是姚霍武一黨麽!”二人還未開口,那差人稟道:“老爺不必問得,前日小的去拿管氏,何武推了小的一交。這黑臉大漢同姚霍武一同坐在他家的。”牛巡檢道:“你這兩個該死的囚徒,既系盜党,本司一家十三口,一定是你們殺害的了。快與我鎖著,回衙細審。”衙役正要鎖他,又逵兩手一推,紛紛跌去。何武便搶進轎裏,將牛巡檢一把抓出,挾了便走。尤奇等見勢頭不好,各拔刀向前。衙役們擁來,尤奇大喝一聲,砍翻兩個,又逵摜死一人,王大海也殺死了一個跟班。
嚇得各店關門,觀看的衆人躲避。何武挾了牛巡檢,說道:“衆位走罷,不要理他了。”衆夥計扛著錢家的銀兩,又逵領路在前,尤奇等在後,一路往東而行。牛巡檢在何武腰間大喊救命,又有幾個差役,同著一班地方百姓追來。
尤奇喝道:“我們奉軍門嶺秦大王之命,冤有頭、債有主,只要巡檢司牛藻一人,你們不要討死!”許震抽箭搭弓,射死了一個,方才退去。
走不到三裏,已至馮剛家內。這馮剛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家中房子高大,後槽養著四五匹好馬,有十三四個家人,二十余名莊客,七八個馬夫,弓箭刀搶,無一不備。
衆人來至中廳,馮剛等已到多時了,大家相見。何武將牛巡檢放下,已挾得半死。馮剛問是何人,又逵道:“大哥難道不認得了?這位就是鵝埠司牛老爺,我們順路請來的。”何武將他剝得赤條條的綁在柱上。衆人坐下,將方才的話細述一番。
須臾,酒菜上來,何武拿著一把尖刀,指著牛巡檢喝道:“牛藻,你這狗男女,你在鵝埠詐人害人,我何老爺都不來管你,你爲什麽得了錢典史三十兩銀子,就要誣我嫂子爲奸?一連逼死二命,陷害姚二老爺,還要拿我?今日被我拿來,有何理說?”
牛巡檢哼道:“總是我的不是,懊悔嫌遲,只求何老爺饒了我這條老命,自後洗心做官,便是天恩了。”何武道:“你誣我嫂子爲奸,那知她貞烈自盡;你家大女兒與小子通姦,你可曉得麽?”牛巡檢道:“實在不知。”又逵跳起來道:“這樣贓龜,兄弟與他說什麽閒話,早些結果了他,與我們省口氣罷!”何武道:“牛藻,你須聽著,錢典史帶著許多花邊錢,在前途候你,你快趕一步尋他去吧。”將刀向他胸前一劃,鮮血斜噴,早已劈成兩半,心肝五臟淌將出來。馮剛叫人收拾過了。何武拜謝各人,然後入席飲酒。
王大海道:“何兄弟大仇已報,只是姚哥哥的事,馮大哥作何商量?”馮剛道:“不要慌,我已著人進城打聽去了,待他回來,我們才好陸續前去,只是救了姚哥哥出來,此處料想不可安身,還須商量一條長策。”尤奇道:“小弟也仔細想來,下海終非善計,既是秦、曹二兄在軍門嶺駐紮,我們何不徑去投他?”馮剛道:“此計亦不很妥。我們自然可去,據衆兄弟說,姚兄長何等英雄,他未必肯寄人籬下。我看這羊蹄嶺綿延四十餘裏,是海、陸二縣的咽喉要路,只須數百人守住,整萬人也飛不過去。我們翦其荊棘,驅其豺狼,盡可安身立命。”
衆人道:“此計大妙,我們都聽大哥指揮。”馮剛道:“我是一勇之夫,武藝又不精熟,不過住在這個地方,熟悉情形,所以偶作此想,將來須要候姚兄長出來定奪。但是目下起手的人,也就很少,跟衆位來的不過十余人,連我家中,還不過五十餘人,做得甚事?我也想來,這嶺西五六裏路有個宏願寺,寺中住持大和尚叫作空花,也有十分本事,手下徒弟共有二百多僧,都是動得手的。這空花姦淫邪盜,無所不爲,因他交結官府、出入衙門,人都沒法拿他。況且寺中大富,我們只要殺了空花,降了他徒弟,收了他錢糧,就可做得基業。”一席話,說得衆人手舞足蹈,大家說道:“馮大哥直是一位上好軍師,我們拱聽號令。”過了下午,馮剛的家丁飛馬而回,走進來泰道:“海豐縣昨日接了牛巡檢一門殺死之信,將姚老爺打了一頓,仍舊寄監。今日又得了途中劫去巡檢、殺死家人衙役五名及錢典史舉家被殺之信,公羊生即分付四門嚴緊盤查。因營裏巡海未回,城中兵少,大約兩三日內,就有官兵下鄉巡察的。”馮剛道:“衆兄弟不可稽遲,趁他兵馬不多,人心惶惑,我們才好行事。”因叫又逵、何武、尤奇三人進獄,許震、王大海去殺守城兵卒,即守住城門,褚虎、穀深擋住縣衙,自與戚光祖去擋武衙,韓普領衆家丁在城外接應。”二更爬城,三更動手,都于文廟取齊,一同殺出。口中都挂著軍門嶺旗號。不可亂殺平民。”衆人各遵了令,結束起程。
下回便見。
第十二回
聞兄死囹圄騰身趁客投闍黎獲寶
宵小困英雄,更闌浩氣沖,夢塤篪、何處相逢。
雙手撥開生死路,離狴犴,脫牢籠。佛力本無窮,淫僧覆厥宗。逞兇殘、狼藉花叢。幸得將軍天際下,頭落處,色皆空。
話說海豐縣知縣公羊生,一榜出身,五年作宰,爲人雖則貪財,卻不殘酷。生平嗜酒,不論燒、黃,他也曉得姚副將是個好武官,不過因洋面上迷路失機,斷不是交通洋匪。那牛巡檢解到霍武之時,他原有心開豁,因聽了牛藻“五十兩一錠元寶,定是稅餉”的話,所以夾他幾夾。
奈霍武不曾成招。後又曉得牛巡檢逼死何姓翁媳二命,把牛藻著實教訓一番,發狠要揭參他的官,牛藻再三磕頭哀求,也就饒了。直至接了他一家被殺的信,因叫他連夜回衙。也就疑心是霍武餘黨,提出霍武來夾打了一回。霍武仍然不理,只得依舊收監。後又得了牛巡檢途次被劫、錢典史一門殺死二十三人的報。因事情重大,有關自已前程,仍複提出霍武,也不打他,喝罵道:“你這大膽匹夫,我倒好意看你哥哥面上,沒有辦你,你如何縱容黨羽,殺官殺吏、劫搶橫行、目無王法?
我如今也不管你招不招,將這案件申詳上去,怕你飛到海裏去不成!”便叫該房疊成文案,即日申詳。霍武道:“小人是異鄉之人,那裏有什麽黨羽?我一死不足惜,只怕連累著哥哥,望大爺憐憫。”公羊生道:“我今早見轅門報上,你哥哥已定了死罪,不久就處決的了,你也尋你的死路去罷。”因分付小心監守,一面檄營會緝,一面嚴緊搜查。
霍武吃了一嚇,悶悶的下監,心中想道:“那殺人的事呢,一定是呂又逵做的,他因何不來見我,一味橫行?這哥哥處決的話,卻是爲何?今日這知縣申詳上去,我若順受,斷然也是一死,難道我兄弟二人的性命,就都送在廣東不成?我今夜且越獄出去,打聽哥哥消息,他生我死,他死我生,庶可留姚氏一脈。只是我這一走,有犯王章,可不又負了匠山哥哥的教訓?”
左思右想,暫且從權。
到了一更有餘,將兩手一扭,那鐵肘紛紛斷落,又去了腳上的鐐頭、頸上的鏈條,將身一縱,跳過牆垣。正是月盡的光景,雖則一天星斗,卻無月亮當空。霍武走上街坊,認不得途路,亂走一陣,依舊到了縣前。聽得喊聲四起,霍武認是拿捉他的人,心上卻也不怕,且一直往西行走誰知此刻已是三更時分,衆英雄爬牆進來,各各動手。又逵、何武、尤奇劈開監門殺進,各處尋到,總不見霍武一人。因拿住一名獄卒嚇問,獄卒引至獄底霍武鎖禁的地方,但見刑具滿地,並無人影。因問那獄卒道:“你還是要死要活?”獄卒道:“小的一般是爹媽所生,怎敢不要活?”又逵道:“你既要活,須直說,這姚老爺還是他們謀死的,還是藏在何方?”獄卒道:“今日傍晚審了,就押在這個地方,本官又沒有討病狀。小的並不敢說半句謊,小的是向來持齋念佛。”又逵大怒,不待他說完,一刀殺了。因垂淚道:“我哥哥料想被贓官謀死,這是我害了他了!
我與你且殺進官衙,以消此恨。”尤奇忙勸道:“兄弟且不要悲傷,你看這地上刑具,是扭斷的,姚哥哥何等樣人,怎肯輕易遭他謀害?除非是自家越獄,逃往他方,倒是未可定的事。”
又逵道:“你還不知哥哥的性情,他是最不肯越獄的,況且今日傍晚審問,此時逃到那裏去?”因與何武放起一把火來,大喝衆囚徒:“要命的都跟我殺出去!”那獄中有二百餘囚人,發聲喊,跟了一大半出來。
出得獄門,撞見谷深、褚虎。那知縣正與小妾行房,一聞此報,嚇得魂不附體,以後就成了不舉之症。忙分付衆人堵禦,自己急往床底下亂鑽。外面衙役民壯、禁卒夜班聚有五十餘人,那裏夠五人的砍瓜切菜,一陣殺的殺,跑的跑,弄得毫無人影。
又逵因不見霍武,定要殺進縣衙,四人再三勸住說:“且到文廟前候馮大哥到來再議。”又逵只得同他們來至廟前。
卻好馮剛、戚光祖殺散武衙門救兵,方才走到,見五人同著許多囚徒到來,即上前喊道:“請姚哥哥相見。”又逵聽說,不覺放聲大哭道:“我哥哥已被公羊生謀死了。萬望馮大哥替我報仇雪恨,兄弟情願一力當先,死而無怨!”馮剛問:“是怎說?”何武將方才情景及尤奇的話說了一番。馮剛道:“尤兄弟的見識不錯,姚哥哥必不曾死。”又逵嚷道:“你們都不是真有血性的男子!我只殺了知縣,與哥哥報仇,不用你們幫助。”說畢,即依舊望原路而行。馮剛、尤奇一把扯住,說道:“兄弟不可性急。既然要殺知縣,也須同去拿他,細審一番,才曉得哥哥下落,你若殺了他,豈不是死無對證了?就殺了一百個知縣,有何用處?”正在爭鬧,只見黑影裏三人走來,當頭一人大喝道:“呂又逵,你還要殺何人?還不隨我出去!”
又逵見是霍武,喜得拜倒在地,說道:“哥哥果然未死!我的哥哥,可不急死又逵也!”霍武扶他起來,道:“兄弟,你任性殺人,致我受累,還是這等胡行!”又逵不敢分說。馮剛上前說道:“兄長恭喜出獄!我們且出城細說,怕有追兵到來,又要殺傷人命。”霍武道:“此位卻是何人,從未識面?”尤奇道:“是馮剛馮大哥,諸事全仗他的。”霍武道:“小弟且出城再謝。”衆人簇擁著霍武,一路出城,並無一卒阻擋。韓普早領著衆人迎上。又替囚徒解了鐵鏈,教他們各自逃生。衆人都情願跟著,一同前去。馮剛道:“且一同到了捨下,再作商量。”這四五十裏路,值得甚走?紅日才升,已到馮府。馮剛於廳中放下一把交椅,請霍武上坐,自己納頭便拜,說道:“小弟久仰兄長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庶慰渴懷,望乞收之門牆,以備臂指。”霍武道:“蒙馮兄搭救之恩,尚未致謝,今忽行此禮,小弟惶恐何安!”忙跪下平拜了。何武亦上前再拜,口稱:“望師父收留,小弟情願犬馬終身。”霍武亦忙扶起。馮剛代他說明殺死牛巡檢一家的原委,霍武道:“原來令尊令嫂都已被他逼死,這個自然該殺的。呂兄弟,我方才錯怪了你,你休介懷。”又逵大笑道:“我今日再見哥哥,不要說怪,就是打死,也情願意的。”衆人都說道:“如今哥哥已經出獄,我們就於今日扶哥哥爲主,商量起手事情。”於是,馮剛、尤奇將姚霍武按住坐下,衆人各各下拜,慌得霍武跳下座來,忙一同拜了,說道:“衆兄弟的說話,豈不是滅族之談?
愚兄前日被巡司拿住,何難當即脫身?一來問心無愧,二來記得李匠山哥哥分付說:‘斷不可恃著一身的勇力,抗拒官府,違背朝廷,致成不赦之罪。’所以俯首就拘。昨日聽了公羊知縣的言語,說我哥哥已問成死罪;我因兄弟們殺人多了,我的死罪卻也難逃。因想,兄弟二人俱死廣東,豈不是姚門無後?
自分沒甚大罪,只得死裏逃生,打算到省中探問哥哥消息。如今弟兄們要我爲不忠不義之人,將來何以見匠山哥哥之面?這事斷難從命!”馮剛道:“兄長在上,聽小弟一言告稟:小弟雖然粗莽,祖父曾經仕宦,自己也曾受過職銜,難道甘自居於不忠不孝?只是衆弟兄已經犯下彌天大罪,兄長若飄然遠舉,何以使衆弟兄立命安身?惠州、碣石倘猝然有兵馬到來,豈不是一個個就縛待死?兄長遵了一個李匠山之言,卻送了十一個兄弟之命,恐非仁勇者所爲。至令兄老總戎,既膺二品之榮,自當以生死聽之皇上,寬嚴聽之執法,是非聽之公議,這裏不妨差人前去打聽。兄長必要親身前去,一來海豐必定畫影圖形拿捉,未必到得省城;就是仗著兄長的本事,到了省城,也無補于令兄之事,依小弟愚見,還是暫且從權,有一日天恩浩蕩,招撫我們,也可將功贖罪。”衆人俱各大聲嚷道:“哥哥一去,我等一定死的,不如死在哥哥面前,也顯得爲朋友而死。”各人拔出腰刀,便要自刎,霍武慌忙攔住道:“兄弟們斷不可如此!我今日權且依從,只是諸事還須馮大哥作主,我只好暫聽指揮。”馮剛道:“哥哥不可太謙,兄弟們前日已定了次序。”
即叫韓普將盟疏底子拿出,照著排下座位,衆人依次坐了。
馮剛拿些衣服與衆囚徒換了,同著家丁莊客分班參見,賞他們外廂酒飯。
這裏十一人同坐一桌。酒過數巡,霍武停杯說道:“愚兄蒙衆位不棄,患難相扶,今日又推我爲主。目下海豐、碣石必有官兵到來,馮兄弟想已定了主意,願道其詳。”馮剛便將前日如此這般的商量告訴霍武。霍武道:“愚兄雖屬外省,這裏的山川風俗,也曾打聽一番,兄弟的主意很是,我們依計而行。
馮兄弟即于今晚率領衆人上羊蹄嶺草創基業,我與呂、何二兄弟去招收宏願寺僧。只是各人的兵器俱未齊備,還要商量。”
馮剛道:“小弟家中還有祖上留下的兵器。”叫家丁都搬將出來。又逵即上前取了一柄大斧,約有五六十斤,使了一回,頗覺趁手。衆人都各挑選了。何武道:“哥哥的鐵棒,量來用他不著,就給小弟做兵器罷。”霍武允了,但自己的兵器俱選不中,只檢得一柄二十餘斤的腰刀。馮剛道:“哥哥神勇,自然與衆不同,捨下藏有三號大刀,系考試時習練所用。”即叫衆人擡來。霍武一一試過,取了中號的一柄,約重百三十餘斤。
按:兵器古秤一斤,今重六兩。霍武所用之刀,已不下五十斤重矣,豈非奇勇乎!當下分付家丁,刮磨候用。那衆囚與莊客等亦各給發器械,其有不全者,俟打造另給。
到了傍晚,馮剛分付合家收拾上嶺,叫衆人斬木爲城,縫布爲帳,將自己房子亦拆毀上山,叫匠人蓋造。霍武卻領了又逵、何武,望宏願寺而來。正是:屣足科頭慣跳梁,草茅甯不戴君王。
漫營五嶺當三窟,自笑山牛日月長。
再說牛藻一門被戮,署中單剩了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兒,名喚冶容。還有一個丫頭,先在大女兒房裏伏侍的,因有了私情,怕丫頭礙眼,叫他睡在妹子房中,所以僥癰得脫。
外邊剩了一個牛藻的侄兒山美。因他晚上解手,趁便躲在茅廁上頭,又逵未曾尋到。早上起來,著差役赴縣報明。
不料次日又得了牛巡檢被劫之信,曉得必然傷命,此署不能久居。乃與冶容商議,只說一同赴縣哭訴,叫冶容收拾細軟,卻還有一二千金,自己押著先行;雇了兩乘轎子,叫妹子與丫頭隨後進發。那山美曉得囊中有物,也不管冶容死活,多與腳夫幾兩銀子,一直反往惠州路上去了。
冶容坐著轎子出署,衙役們曉得本官已死,躲個精光,由著四個轎夫擡。這一主一婢,望海豐大路而行。轎夫見是兩個女子,又無人跟隨,一路詐他兩個的酒錢,慢慢的延挨時刻。
過了羊蹄嶺,他也不走大道,竟擡至宏願寺前歇下,走進去不知做了些什麽鬼,只說吃茶去了。從裏走出兩個十七八歲的和尚,一個叫做智行,一個叫做智慧,各拿朱漆盤托了一杯茶,至轎前送飲。見了冶容,智慧兩隻眼睛注定,魄蕩魂飛,暗暗與智行打算道:“好個活寶,我們弄他進去,每人一夜受用。
但不可泄漏與當家的知道,又來奪去。”因上前打了個問訊道:“小姐,轎中納悶,何不至寺中隨喜一回。”冶容道:“師父,不進去了。”智慧道:“轎夫還有好些時候才來,我這宏願寺中出名的活佛,祈福消災,有求必應的,小姐不可錯過。”
那冶容原非是什麽有教訓的女子,聽得佛有靈感,思量前去拜禱,又有個順便小解的意思。隨即喚丫頭扶著,步入寺門,拜了三層佛像。智慧請他各處隨喜,冶容紅著臉,對丫頭說了一句,丫頭對智慧說了,智慧道:“這個很便,有極僻靜的地方,小僧引道。”因彎彎曲曲,引至自己房中,推上房門,一把抱祝智行也把丫頭領到間壁房裏,自己卻來爭這冶容。智慧已扯下褲子,挺著下光頭,上前說道:“先是我起意的,又在我房裏,讓我得個頭籌,再由你罷,兄弟們不可傷了和氣。”
一頭說,突的已進花門。冶容手推足跳、口喊身扭,智慧那裏管他,直至禿髓橫流,不禁斜飛紅雨。智行饞了半天,昂然又上。這小小女子,怎禁二禿的恣意姦淫?弄得冶容籲喘不停,奄奄一息。
誰知事機不密,已有人報知住持。空花大踏步趕來,慌得智行連忙歇手。空花罵了一頓,把冶容一看,妖媚憐人,即替他穿好褲子,說道:“嬌嬌不須生氣,這兩個畜生,我一定處治的,我同你去吃杯酒,將息將息罷。”冶容昏不知人,閉著眼說聲:“多謝!”空花將他抱著,問智行道:“還有一個呢?”
智慧即到那邊去扯來。空花道:“這個賞了你兩個罷。”他便抱了冶容,來到自己密室。卻有五六個村妝婦人、七八個俊俏小和尚伺候。空花道:“衆嬌嬌,我今天娶了正夫人了,你們快拿酒來,把盞合歡。”又分付小和尚道:“你去叫廚房備酒,合寺替我賀喜。”頃刻間,大盤大碗的拿來。空花拿了一大杯酒,送到冶容口邊說道:“美人,請吃杯合歡酒。”冶容坐在空花身上,片時神魂已定,開眼一看,見一個竹根鬍子、銅鈴眼睛、蠻長蠻大的醜和尚抱了自己,料想沒甚好處,垂淚道:“師父,饒了奴家罷!”空花笑道:“美人,且飲一杯,不消過慮。”冶容怕他,只得自己吃了一口。空花忙自己幹了,又拿菜來喂他,冶容不敢不吃。慢慢的冶容一口、空花一杯,俱有三分酒意。空花解開他的衣襟,(刪三十五字)冶容道:“師父,饒了奴家此事罷!”空花道:“我倒肯饒,只是這小和尚不肯,幸得我兩個徒弟做了我的開路先鋒,你也不大吃苦的了。”因解去自己衣服,(刪二十五字)冶容不敢不依,(刪十一字)暗想:“今夜料來是死,不如早些自盡罷。”即欲跳下身來。空花那肯依他,立起來,把他上下脫得赤條條的,按在床上。(刪十八字)冶容苦苦求他大發慈悲,空花卻無半點憐惜,幸得水浸葫蘆,冶容不致喪命。直到掌燈才歇,空花替他將這浪蕩山門揩淨,重又抱起他來,也不穿衣,一同吃酒,這冶容伏在空花懷裏,宛轉嬌啼,求他釋放,空花道:“在這裏天天取樂,還你暢快,回去做什麽?”有詞道這和尚的惡處:禿禿禿,世間惟有光頭毒,餓鷹覓食,連皮帶肉。花心攪碎還抵觸,光郎崛強難馴伏,一聲聲是慘紅愁綠。
空花將一件僧衣披著,把冶容裹在懷中,喝了一回燒酒,興又上來,□□□□□□,兩手將冶容摟緊,一遞一口的亂吃。
吃了一會兒,把冶容搖擺頓挫一回。
正在好頑,忽外面喊聲大起,四五個和尚跑進來說道:“師爺,不要頑了,一個長大漢子殺進來了!”空花聽是一人,那裏在他心上,喝道:“什麽大驚小怪,你們拿去砍了就完了。”
和尚道:“我們四五十人,近他不得,已被他殺死許多了。”空花大怒,放下冶容,取了兩柄戒刀,正要穿好衣服,那霍武已破門進來。空花不及穿衣,赤著身體,飛起兩柄戒刀,風滾的一般迎來。霍武見他來勢兇猛,因地方狹窄,不好施展,虛晃一刀,回身便走,退至殿中。
那空花左手一刀當面砍來,霍武掠過一邊,順手將腰刀劈過。空花雙手一架,覺得沈重,不敢輕敵,惡狠狠的盡著生平本事死戰一陣。那酒色過度的人,又本領原及不得霍武,十數合之中,早見光頭落地。嚇得衆和尚四散奔逃。
無奈前門是何武的鐵棒,後門是又逵的大斧,牢牢把住,早又傷了數人,只得跑回,一一跪求饒命。霍武喝道:“我原打算殺盡衆僧,你們若要饒恕,須一齊還俗,搬了寺中糧草,跟我上羊蹄嶺去。倘若失去一物、走去一人,教你們一個個都死!”衆僧都磕頭道:“願隨好漢還俗。”霍武發放他們起來,去尋那些躲避的和尚,都至大殿。除了殺死的、老弱的,還有二百多人。霍武重又分付一番,叫他們各處各房去搬取金銀糧食。這幾個村婦與冶容主婢二人,都來跪在地下,叩求開釋。
霍武道:“你們各回本家去吧,以後不可這等無恥。”衆婦人都拜謝了,只有冶容滿眼垂淚,哀訴原委,“現在無人可靠。
情願爲婢妾伏侍,望好漢收留。”霍武道:“你既是牛藻的女兒,理該一刀殺死;但你既遭淫毒,也算天道昭彰,任你自尋活路去吧,那個要你!”喝他退下。那衆僧搬運已齊,便招了又逵至前門,三人前後押著,一同上羊蹄嶺而來。
馮剛已搭起幾處營帳,衆人各於帳內安身。明早,又到宏願寺,將殿宇拆毀上山。各處捉了許多瓦木匠,日夜蓋造,一連七八日,蓋有一半光景。正要商量製造衣甲兵器,早有探卒報道:“海豐守備梁尚仁,協同碣石左營遊擊吳日升,領了一千馬步軍兵殺來,離山不過十裏了。”霍武大喜道:“這是送衣甲馬匹來的!”因叫馮剛、許震領一百人守住嶺頭炮臺;尤奇,王大海、谷深、韓普各領十人四面巡哨,以防別路;戚光祖著緊督理匠役;自同又逵、褚虎、何武迎敵。馮剛道:“割雞何用牛刀,哥哥山寨之主,不必輕動,小弟同三位兄弟代哥奇一行。”霍武允了。
馮剛與三人領著二百名半僧半俗的兵卒跑下出來,才走得二裏有餘,早望見官兵搖旗呐喊而至。先鋒千總史蔔遠,一騎馬、一條槍,奮勇殺出,大喝道:“無知的強盜,擅敢殺人劫獄,嘯聚山林,阻擋朝廷的官路,還不跪下受縛!”又逵大吼一聲,飛步搶出,喝道:“不必閒話,快拿頭來試爺爺的斧頭!”
“當”的一斧劈來。史蔔遠把槍用力一架,已在馬上兩三擺,正欲撥馬逃轉,那又逵已一縱跳上馬來。史蔔遠一搶刺去,又逵順手接住,只一扯,蔔遠已經墜地,再加一斧,結果了性命。
吳日升見卜遠落馬,飛騎來救,何武跳出陣前,攔馬頭就是一棒,馬頭落地。
吳日升即跳下了馬,並兩員千總,一力向前。何武是未經習練之人,憑著這條鐵棒,橫衝直撞的打去;馮剛一枝鐵戟,褚虎兩柄刀,領著衆人一擁攻進;又逵使開大斧來幫何武。
轉眼處,一員千總落馬。吳日升手中兵器一松,又逵手起斧落,也活不成了。梁尚仁大呼:“放箭!放炮!”自己卻策馬先逃。馮剛從斜刺裏趕來,梁尚仁不敢交戰,反跳下馬來,如飛的跑去了。那官兵見主將死的死、跑的跑,大家棄甲丟盔,沒命的逃走。馮剛分付不必追殺,搶了百余匹好馬、四五百副盔甲、二三十個炮及器械之類,大笑還山。
霍武出寨迎接,擺酒賀功,將馬匹、器械分給各人,將炮架于山南山北兩頭,以備後用。那巡山四人,也都回轉,大家開筵暢飲。霍武分付道:“我們此舉,原屬不得已之事,衆弟兄第一不可殺害平民,第二不可劫搶商賈,打聽那貪酷的鄉宦、刁詐的富戶,問他借些錢糧,山頭四面各豎一根招賢納士的大旗,著人看守。房屋造完之後,南、北各設一關,以防官兵沖突,再于平曠地方設一教場,輪流演習。”衆人各各遵令施行。
第十三回
初出山論將談兵權落草封官拜爵
談兵紙上自矜奇,漫說偏隅可創基。
從古書生最饒舌,未經肱折即名醫。
從來螳臂慣當車,海瘴平空混太虛。
試向循州詢往事,幾多技擊已飢鋤。
博羅布衣白希邵,道號遯庵,小築數椽于羅浮山下。
貧無擔石,壁有琴書,胸藏不測之機,指劃先天之數。行兵布陣,件件皆精;草帽葛袍,飄然自得。他于三年前曾占一卦,預知沿海一帶有幾年兵燹之災,到後來以盜攻盜,可仍爲國家梁棟,自己亦在數內,但不知起於何時。
這日正在沿溪垂釣,聽得往來行人紛紛議論,說羊蹄嶺上近來有草寇屯駐,雖不劫掠平民商賈,但這一條路是不通的了。
遁庵笑問道:“老兄的話說錯了,那強盜不打劫財物,何以得生?”那人道:“先生,你不曉得,這大王是姚副將的兄弟,要想報效朝廷,他有天大的冤屈在身,專殺貪官污吏,打劫那爲富不仁之徒,不驚動一個好百姓。”遁庵偶然觸著心事,即罷釣回家。想道:“聽方才說來,這姓姚的有些希罕,自古從未有竊據山林、可以報效朝廷的情理。我姑占一卦,以卜行藏。”
因焚香布蓍,占了一卦,得師之九二。大喜道:“九二,在下爲群陰所歸,上應於五,而爲所寵任,將來主三錫命;正合著從前之數。他那知天壤間有我,我須自去尋他。”於是撇了藥爐茶竈,別了茅舍竹籬,飄然往惠州進發。
不日到了鵝埠。三三兩兩傳說:“姚大王占住了羊蹄嶺,前月殺敗了碣石鎮兵馬,這幾月提標就有官兵到來征剿。我們不怕強盜,只怕官兵,一到此地,定要遭瘟,趁早收拾躲避。”
遯庵聽在心裏,吃了點心,意出街望旱路走來。
上山不到二裏,望見一座高關,關上豎著一根“招賢”二字的旗號。此時羊蹄嶺上已有千餘人馬,定下規模:正中大寨,姚霍武、馮剛居住,前寨何武,左寨韓普,右寨谷深,蔣心儀已送家眷到來,居於後寨;南關王大海、戚光祖把守,北關呂又逵、許震把守,尤奇、褚虎另立一寨於鳳尾河邊,以防水道。
這日正從教場中演武回來,聽得北門來報:“有一書生投見。”霍武忙叫請來。只見許震領著一人,昂然竟入。霍武起身相迎,遯庵長揖就座。許震替他道了姓名。霍武問道:“姚某一介武夫,別無才智,蒙白先生枉顧,未審何以開導愚頑?”
遯庵道:“方今聖天子在上,遐邇一體,衆庶會歸,不識將軍雄踞此山,意欲何所建立?”霍武道:“某世受國恩,甯敢安心叛逆?只是衆兄弟爲贓官所逼,某哥哥又被讒就戮,心竊不甘,會當掃除宵小,殺盡貪污,然後歸命朝廷,就死關下。此是姚某的本心,惟天可表!所以只取婪贓家產,不敢擅害良民。”
遯庵道:“將軍此言未必不光明磊落,但贓官點點家私,豈能供衆人大嚼?後來原要波及良民;況羊蹄嶺彈丸片地,豈能控制粵東?萬一督撫發下文書,提標兵馬攻其北,碣石鎮標兵馬攻其南,潮鎮兵馬從東南掩至,不要說衆寡不敵,他三面架起大炮,遠遠的打來,這山既不甚高,又無城郭溝池之固,諸公雖有沖天本事,恐亦插翅難飛。若不思患預防,寧非燕雀處堂,不知棟梁焚之禍烈乎?”霍武等瞿然離席,道:“某等只圖目下苟安,實未想著後來禍患,願聞先生萬全之策,某等敢不拜從!”遯庵道:“羊蹄嶺系海、陸二縣進省的要路,不取二邑,斷無寧靜之期。爲今之計,先取碣石,後圖二縣,再收甲子;然後遣一將以重兵扼住惠來界口,一將鎮守此山,虎視惠、潮,撫綏嘉應。二縣的錢糧,除軍餉之外,存貯倉庫,將來歸還朝廷。此乃高枕無憂之算也。”霍武道:“先生此論,自然確當不移,但不知何以要隔著海、陸二縣,先取碣石?遯惠庵道:“海豐現遭挫敗,自然日夜戒嚴;陸豐接壤之區,怎肯不爲守備?況城池高厚,恃著碣石的救援,攻之末必即克。惟碣石自恃險遠,斷不提防;且主將會哨未回,只須數百人乘夜襲之,斷無不破。兵法所雲’出其不意,攻其無備’也。碣石一破,二縣喪膽,彼既孤立無依,取之直摧枯拉朽耳!”霍武大喜,便欲拜爲軍師,又恐衆心不服,因分付:“傳齊衆弟兄,明日正寨會議。”次日,聚義廳上設了三個席面,姚霍武、白希邵、馮剛居中,衆人各分左右坐定。酒行三爵,霍武開談道:“姚某蒙弟兄們不棄,一力相扶,只是我們都是武夫,不曉得出奇制勝之理,今幸白先生惠顧,某意欲暫屈幫扶,衆兄弟以爲可否?”衆人道:“哥哥招賢納士,一片誠心,但未知白先生果有真才實學否?”霍武道:“白先生才學自然緯地經天。請問先生,自古有名將、軍師之號,未知何等人物,如何學問,才稱其名?”遯庵道:“軍師、名將,迥然不同:智勇兼備,名將之任也;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軍師之事也。不但爲六軍之師,且可爲三代以下王者之師,才不愧軍師二字。師尚父是古來第一軍師,留侯、武侯、魏元成、李藥師、趙學究、劉秉忠、本朝劉誠意,皆其流派也。孫武子爲名將之宗,韓淮陰、周公瑾、郭汾陽、岳鄂王、韓蘄王皆其尤者。其次則戰國之樂毅,趙奢、李牧、白起,漢之周亞夫、李廣、馮異,唐之李光弼,宋之曹彬及國初徐中山,常開平輩,亦其選也。其有似軍師而不得謂爲軍師者,夷吾之佐齊桓,范蠡之營勾踐,陳平之策漢高,王猛之啓符堅是也。其有似名將而不得謂之名將者,先軫之譎而無禮,穰苴之未逮大功,孫臏之僅圖私報,田單之乘機複齊,鄧艾之行險入蜀是也。此外瑕瑜互見,褒貶交加,則更仆難數類。”一番議論,說得衆人心服。霍武道:“先生大才,本不該小用,既蒙俯就,暫屈爲軍師之任,某等願聽指揮。”遯庵慨然應允。
當日同至教場,聚集衆軍聽令。請白希邵登壇,霍武拔所佩寶劍奉上,自己先拜了兩拜,說道:“自姚某與衆弟兄起,下及軍卒人等,有不從令者,即以此劍斬之。”遯庵答拜受命。
衆弟兄參見過了,一旁坐下。遯庵登壇,曉諭道:“我法簡而易明,嚴而可守:劫掠平民者斬;姦淫婦女者斬;泄漏軍機者斬;竊取財物者斬;聞鼓不進、聞金不退者斬;前隊先登,後隊不繼者斬;一將失利,諸將退後者斬;不依部伍,擅自行止者斬。
其餘小罪,各依輕重捆打。
衆人各各聲諾。
遯庵便叫穀深聽令道:“你領二百步軍,至鳳尾河上流築壩,將下流的水戽幹,晝夜守住,臨期別有號令。”又叫蔣心儀聽令道:“你領步兵一百名,搬運木石,在鳳尾河北口兩岸埋伏,身邊各帶火槍火箭等物,倘有官兵進口,不許堵禦,靜候號令。”又分付呂又逵、許震:“北關多備炮石、滾木、弓箭,倘遇官兵攻打,不許出戰,只許炮石打退,便算頭功。”
衆人各受令去訖。
遯庵下壇,與霍武等回寨,叫匠人打造火龍、火馬、火鴉、天雷、炮地、飛車之類。霍武問道:“先生方才發鳳尾河兵卒,未知是何主意?”遯庵道:“四五日內,自見分曉。”一連三日飲酒,不理別事,早有北路探卒報說:“提標中軍賀斯光,調集三千人馬、戰將二十員,已到鵝埠下寨,請令定奪。”遯庵賞了探卒,即取令箭一枝,付與韓普道:“你到南關去分付王、戚二將,關上刀槍旗號一齊撤下,領著本部人馬下山,於東路一二裏下寨,以防海豐縣出兵夾攻。你就在營相助。”又取令箭一枝,叫帳下頭目去北關分付:“恪遵從前號令,倘有故違,雖勝必斬。聽得山頭炮響,方許下山衝殺。”又取錦囊兩個,叫人分送蔣心儀、穀深遵令行事。再傳馮剛、何武、尤奇、褚虎四人,領四百名兵,各帶火器,於鳳尾河兩岸伏下,聽得山頭炮響,各向河中射去。自己與姚霍武在高阜處安放號炮,靜候捷報。正是:曾標國士無雙譽,且看羊蹄嶺上功。
再說提標軍門任恪,是個智勇兼備的元戎,與姚衛武最爲投契。衛武失機,督撫參奏,任公不但不肯會銜,並有劄致督撫,祈他寬宥,准其戴罪立功,無奈兩衙門不允,任公料得姚副將斷無死罪,也就罷了。後來在洋面上接得稟報,羊締嶺有強人占住,他還不大關心。後又接到碣石、海豐的告急文書及督撫的移文,方知姚衛武已經斬首,這爲頭的就是衛武的兄弟霍武。恨他不畏朝廷的法度,不顧父母的體面,因諭本標中軍賀斯光領兵征剿,叫他活擒到來,自己細細審問。
這賀斯光乃是永樂時大將軍邱福的曾孫。邱福因出塞全軍覆沒,次子邱賀逃竄粵西,改姓爲賀。那賀斯光系提標第一員勇將,臂開兩石之弓,手提百斤之棍,任公向來用爲先鋒,戰無不克。奈他恃勇輕敵,更有信陵君醇酒、婦人之癖。奉了任公將令,正要起兵前進,卻好督撫的檄文又到,因挑選馬、步軍兵二千,七八個參遊守備,鼓勇而來。
因主將勇悍荒淫,部下效尤更甚,一路上逢人家就搶,逢婦女便淫,非理分外的兇狠。到了鵝埠,放起一把火來,燒做白地下寨。
斯光分付:“即刻踏平了羊蹄嶺,再吃早飯。”衆軍呐喊上前。那關上的火炮、木石雨一般的打下來,不能前進,斯光說道:“賊匪既作準備,且吃飽了飯,尋一個計策破他。”因分付一面埋鍋造飯,一面叫人四下打聽上山路徑。早有探卒報道:“各處都無路可上,惟有西南大路,雖新設一關,卻無人把守,且鳳尾河中淺水新涸,不必用船。”賀斯光道:“這夥賊匪,他知道我從北路殺來,所以這裏加緊把守。我如今轉去攻他背後,叫他迅雷不及掩耳,可不一個個都死。我們日間不可移動,恐怕他參透機關。
一面故意攻山,晚上從鳳尾河進去,他就防備不來了。”
衆將歎服。
斯光吃了半日酒,到了晚上,留一二百名老弱看營,搖旗擂鼓,虛張聲勢,自己同了衆將,潛從鳳尾河進發,河中無水,人馬爽快而行。走不到十裏路,聽得山頭震天價一聲炮響,霎時間兩岸火把齊明,無數火器盡行攪入。
斯光大吃一驚,情知中計,急叫快快轉去。誰知火器著了衣甲,燒得個個著忙,山上的火箭又如飛蝗一般亂射下來。
到得口頭,來路已經塞斷,回顧手下兵卒,已燒死一半,斯光無計可施,大叫:“衆兵拚命殺上岸去,死裏逃生!”自己奮勇一躍,便有二丈多高,一手扳住樹木,一手揮棍,挨上岸。誰知這樹根已被火傷,怎禁斯光的神力?樹根折斷,卻又倒栽蔥跌下河來,那上流之水忽然淹至,一千多焦頭爛額之人,都做了燒熟的魚鼈,也辨不出什麽將官、兵卒、馬匹了。那老營中二百餘人,已被又逵等殺散,搶了許多輜重器械及糧餉等物。
霍武、遯庵已知大獲全勝,天明坐在寨中,各路都來報捷。
遯庵分付將山南人馬撤還,俱延至寨中吃慶賀酒席。
霍武將所得糧餉銀錢分賞衆兵卒,叫他們亦各歡飲一天。
席間,遯庵說道:“惠州經此番大衄,自無人敢再來,任提督又在外洋,也未能驟至。只是督撫兩標兵馬,數旬之內必然掩至。乘此刻秋涼閒暇,衆將軍當不辭勞苦,先取碣石,再定海,陸二邑,以爲根本。”衆人都齊聲應道:“願聽軍師號令。”停了三日,遯庵撥尤奇、呂又逵爲第一隊,何武、韓普爲第二隊,自與馮剛爲第三隊,許震、穀深爲第四隊,各領二百人馬,聲言攻取海、陸二縣,擺齊隊伍而行。二縣得此消息,各各登城守禦,晝夜提防。誰知羊蹄嶺人馬並未驚動海豐,到了陸豐,遠遠的在城外屯紮了半天,連夜往碣石衛進發。三更已至衛城,毫無守備,遯庵即分付爬城。
這五六裏大的城,不過一丈多高,頃刻攻進。遯庵叫第一隊殺向中營,第二隊殺向左營,第四隊殺向右營。自與馮剛殺往協鎮府。軍民同知衙門本無兵卒,不必管他。這裏各路殺來,可笑這幾營將官還在床中睡覺。鬧到五更,遯庵坐在協鎮府中,那尤奇、又逵已解到守備沙先、遊擊曾勇。韓普、何武提了參將費時的頭,擒了兩員千總解至。
許震等也拿住守備常棣夫、同知胡自省來到。遯庵分付一面豎起招降旗,一面貼了安民榜,將拿來文武概行寄監,其家口亦查明,分別看守,不許殺害一人,侯姚將軍定奪。
不一時,有二千餘軍跪在轅門求降,口稱:“願見姚二老爺。”遯庵一一撫慰,每人賞銀一兩,軍民府所貯倉穀五鬥。
休兵一日,就著尤奇、何武留本兵四百、降兵一千鎮守,自己領了諸將並千餘降兵,回陸豐縣來。
那陸豐知縣苟又新已得消息,便邀遊擊楊大鶴商議。
大鶴道:“前日賊匪從這裏經過,我原要領兵截住,殺他個片甲不回,因太爺必要堅守,養成此患。如今且候他回山時節,與他對壘一番,再作計較。”苟又新道:“我因賊匪勇悍,前日海豐、惠州兩處都道喪敗,所以立意堅守。如今前後受敵,料難請討救兵,全仗將軍英武,與賊人廝拼一陣,但不可小覰這廝。”大鶴道:“但請放心!太爺只管守城,我只管出戰,各盡其職就是了。”大鶴即同一員千總、三四員把總,領著一千二百兵,出城紮祝次日響午,早望見羊蹄嶺人馬浩浩蕩蕩而來。大鶴忙將人馬擺開,自執大刀,在陣前彈壓。這遯庵已知陸豐兵馬擋路,曉得大鶴是一員戰將,急喚許震、穀深,分付如此如此;卻暗傳號令:“後隊改爲前隊,緩緩的退下。”許、谷兩將領了二百餘兵,上前大喝道:“何處不怕死的鳥將官,敢來擋我的去路?難道沒有驢耳,不曉得我羊蹄嶺英雄的利害麽!”大鶴也喝道:“賊殺死的囚徒,我來拿你與賀將軍報仇!”一刀砍過。
許震戰了四五合,回馬便走;谷深上前戰了六七合,也就飛馬而逃。大鶴呵呵大笑,招動軍馬,奮力趕來。二人且戰且走。
又逵看見二人敗下,便欲向前,遯庵連忙止住,分付暫退十裏之遙。查點兵馬,卻未曾少了一個,不過二十餘人帶傷,發在後營調養。衆人問退兵的原故,遯庵道:“我們不在乎殺他一將,必要取陸豐縣城。楊遊擊負城立寨,他若敗了,一定進城固守,這陸豐有’小蘇州’之號,攻之就費時日了。如今騙他離城十數裏,便可用計破他,調虎離山,取陸豐如反掌耳。”
因叫呂又逵,韓普領六百兵馬,打著楊大鶴旗號,連夜賺開城門,先據定城池,馮剛領三百人馬,抄出背後,天明聽得炮響,前後夾攻;自與許震、穀深衣不解甲,三更造飯,五更進城。
大鶴勝了一陣,得意洋洋,離著遯庵的營二裏下寨。
告訴千把們道:“吳日升本屬無能,賀斯光誤遭詭計,所以致敗,諸公明日看我一鼓擒他。”衆人道:“全仗大老爺虎威,將這廝們斬盡殺絕。”大鶴吃了一回賀功酒,分付衆人不許解甲,枕戈而臥,恐怕賊人劫寨。
到了天明,衆人飯未吃完,聽得炮響三通,羊蹄嶺人馬一齊湧至。大鶴忙綽刀上馬,擺開兵將,跳出陣前大喝道:“殺不盡的毛賊,還敢來送死麽!”許震早一騎飛出,戰有二十餘合,招架不來。谷深即拍馬助戰,那邊千總挺槍敵祝正在酣鬥,馮剛早從背後殺來,畫戟起處,紛紛落馬,遯庵亦揮兵殺進。大鶴前後受敵,衆兵四散奔逃。奈許震敵不住大鶴,拖刀敗走,馮剛上前接住廝殺。那穀深已挑死千總,即拍馬夾攻,許震又回馬助戰。大鶴漸漸力怯,手下已不上三百餘人,只得撥馬逃走。這裏全夥追來。
大鶴跑至城邊,誰知又逵等已得了城池,從城門殺出。大鶴才上吊橋,見不是頭,翻身轉出。馮剛卻好追到,撞個滿懷,一把擒住,喝叫:“綁了。”遯庵進城,於縣堂設一旁座,一面出榜安民招降。又逵解上苟知縣,馮剛送上楊遊擊。那苟又新再三磕頭道:“卑職原不敢抗拒大王爺的,因楊遊擊恃著勇力,冒犯虎威。卑職還有八十歲老母在家,望大王爺開天地之恩,矜全微命!”遯庵笑道:“老父台何必如此,你命中該死該生,我也不能作主,暫且同尊眷監下,候衆百姓主張。”又新又連連磕頭道:“卑職因辦事認真,衆百姓不大喜歡的,還求大王爺的恩典。”遯庵也不理他,分付監著。那楊大鶴已大喊道:“苟太爺如何這等卑污!快先殺我罷!”遯庵道:“楊將軍英武,名震海南,倘能同舉義旗,不勝榮幸。”一頭說,忙走下座來,替他解縛,扶他上坐。大鶴道:“我是此城城守,城池已破,自當以死殉之,再無別議,難道好幫你們反叛不成?”
遯庵道:“弟輩原不敢反叛、皆因有激使然,將來就了招安,也還想替王家出力。
楊將軍既不屑爲伍,這是士各有志,我又何敢強留?”因喚左右:“快取楊將軍器械馬匹過來,我當親送出城,任從尊便。”大鶴見遯庵恩禮交至,又且磊落光明,即下拜願降。遯庵大喜,扶起一同就座。即著人送一紙書到海豐去,勸他全城歸降;又著又逵領三百人馬,上嶺報捷,並請霍武移駐陸豐。
分付將縣衙改爲公府,自已退居公館。
不數日,海豐回報:“義民竇弼丕糾集居民,執了公羊生,全城歸附,梁尚仁逃走;竇弼丕在外候見。”遯庵傳進,獎諭了兒句,叫把公羊生監下,一切賞罰候主軍到來定奪。
次早,霍武已到,他因得了兩處捷報,留王大海、褚虎鎮守山頭,自己即日同蔣心儀、戚光祖與呂又逵就道。于路又接到海豐歸附之信,所以並無阻礙,一直徑進陸豐。遯庵領著衆人擺齊隊伍、迎接入城。進縣署坐定,楊大鶴,竇弼丕上前參見,霍武亦安慰一番。
遯庵道:“衆將軍在此,我等仗著姚將軍威福,衆兵士協力,二旬之內連得三城,那甲子一城,可以不勞餘力。學生愚見,欲暫奉姚將軍爲豐樂公,主此一方政治,不識衆意如何?”
衆人道:“軍師之見,允協衆心,某等即於今日扶哥哥即豐樂公之位。”霍武道:“白先生不可造次,衆兄弟不可遵依。
姚某一介武夫,暫時躲難,賴白先生及衆兄弟之力,苟目偷生,方將思患預防,豈可妄自尊大?況姚某才略不如白先生,智勇不如馮兄弟,諸公須要三思。”遯庵、馮剛齊聲說道:“主公不必太謙,某等已經定議。”說畢,即同衆人羅拜。霍武推辭再四,方才允了,改去“公”字,自稱豐樂長。
諸人稟見,行再拜禮。禮畢,旁坐稟事。稱由聞次日祭告神明,刊刻印綬;以白希邵爲軍師,知軍民重事;馮剛爲中營將軍,督理各路兵馬;尤奇、何武爲鎮海將軍,控制碣石衛諸路;王大海、褚虎爲鎮北將軍;蔣心儀爲鎮撫海豐使;許震爲前營將軍;韓普爲左營將軍,兼知陸豐縣事;戚光祖爲右營將軍;谷深爲後營將軍;呂又逵、楊大鶴爲左右龍虎將軍,兼挂先鋒使印;命竇弼丕權海豐事。
弼丕稟道:“小人糾衆縛官,原不過依了衆人的心願,如何便好做官?有本縣典史林老爺蒞任九年,允符民望,求將軍升他知縣,則萬民感戴矣!”霍武准其所請,重賞弼丕,以典史林始泰知海豐縣事。惠防同知,本無甚職守,暫時裁革。民間詞訟,歸鎮海府委員訊理。又出了一張招賢榜文,並招告海豐知縣公羊生,巡檢餘星、陸豐知縣苟又新、典史伍筮仕、巡檢曲雹訓導貢南金、碣石同知胡自省的告示,大約言:各官有無貪刻罪案?在檻之虎,無虞其再噬;已死之灰,寧慮其複燃。公道自在人心,冤抑何妨理訴等語。養兵一月,即遣馮剛爲大將,楊大鶴爲先鋒,何武爲合後,領一千五百人馬,望甲子城征進。
第十四回
郎薄幸忍恥吞聲女多謀圖奸嘗糞
閨閣徒懷脫輻傷,狂且心事費推詳。忍教鞭打玉鴛鴦。飲泣淚從腸斷落,包羞棒拭粉花香,追提往事怎相忘!
花月場中著腳,風流隊裏都頭。小姨窈窕態溫柔,瞥見難禁饞口。好事相期月下,佳節暗約河洲。滿裝清糞下咽喉,逃去喪家之狗。
姚霍武羊蹄起義之時,正蘇吉士守制家居之候。如今掉了陸豐,再談省會。從前,蘇笑官表字吉士,此後書中稱吉士,不稱笑官矣。
吉士百日已滿,出門拜客,先從各衙門、各行、各商起,一切親友如烏、時、曲、竹諸家,無不都到。回家另換素衣,依然進內見過母親、姨娘、妹子,來到蕙若房中,蕙若與小霞置酒同飲。蕙若說:“這廿四日,我哥哥聚親,請我們兩個回去,我們是有服之人,還是去也不去?”吉士道:“過了百日,自己至親本無忌諱,就去走走何妨,橫豎我也要去耽擱幾天的。”
是晚宿在蕙若房中,久旱逢甘,其樂可想。
早上方才起身,巫雲上來說道:“外邊傳進話來,有什麽時邦臣要見。”吉士梳洗過了,踱至外邊,分付:“請時相公書房相見。”邦巨見面便倒身拜下,說道:“昨蒙大爺枉駕,蓬蓽生輝,敬來謝步。”吉士道:“承諸公惠及泉壤,弟乃分所當然,何謝之有?”邦臣坐下說道:“晚生在捨下敬備一杯爲大爺散悶,望賜寵光。”吉士道:“弟還未及奉屈諸公,如何先要叨擾?”時邦臣道:“晚生忝在大爺門下,不過略盡一點孝心,大爺若不賜光,晚生何顔見這些朋友?”說畢又打一恭。吉士見他請得志誠,也就允了。時邦臣連忙告辭道:“下午再專人敦請,晚生還要去請施舅爺、烏少爺奉陪。”吉士留他早飯,他再三不肯而去。
吉士分付蘇興,叫人寫了幾封書,稟謝那路遠的親友。
過了下午,施延年走將過來說:“時嘯齋請我奉陪姊丈,又著人來邀了兩回了,我們同去罷。”吉士道:“我已依允了他,即叫家人備兩乘轎子,一路同去,省得人家守候。”當下兩人上轎。祥琴、鶴慶與施家小子阿福跟隨,望雙門底一直出去。
這時邦臣年愈不惑,妻子早亡,剩下一個十六歲的女兒順姐。住在綱局左側,開一個雜碎古董鋪,與竹中黃兄弟間壁鄰居,這日特延吉士到家,不過爲親熱走動之際。將房子收拾幹淨,焚了些香,預備下兩個唱曲的女孩兒在家伺候。竹氏兄弟已邀同一處,守了好一回。吉士、延年已到,邦臣等忙至轎前拱候。吉士下轎,挽手進來,說道:“承時兄盛情,弟不勝惶愧。”邦臣道:“窮人家備不出什麽可口的東西,不過盡點兒窮心,我們蘇州人有名的‘蘇空頭’,大爺休要笑話。”忙忙的遞上兩人的檳榔。竹中黃又替他遞茶,吉土、延年俱各致謝。
邦臣分付家裏的小子阿喜道:“怎麽烏少爺還不見來?快再去請。”那阿喜道:“小的方才去了,他家爺們說:‘請這裏先坐罷,他略停一會就來。’”邦臣道:“有什麽正經事麽?”阿喜道:“像是在家裏同少奶奶合氣的一般。小的再去請就是了。”
邦臣對著衆人笑道:“烏少爺怎麽就敢和少奶奶鬧起來!少停罰他個夫綱太正。”竹理黃道:“他少奶奶就是蘇大奶奶的令姊,聞說最賢惠的,這一定是老烏尋事了。”施延年道:“老烏因他令尊兼署了盈庫,氣象大,不似從前。”竹中黃道:“舅爺這話一些不錯。”吉士道:“如何一個人會改變?我只不信。”
竹理黃道:“時嘯爺請了蘇大爺來,難道就是一味清談?家裏預備的東西,也要拿出來擺個樣才好。”時邦臣道:“正是,倒累大爺受餓了,快拿出來。”吉士道:“不要慌,候著烏姐夫來,同領盛情罷。”正在擺那攢盤果碟,烏岱雲已下轎進來,半酣的光景。
衆人一齊迎接。時邦臣道:“少爺來得怎遲?想必曉得我家沒有什麽東西吃,在衙門中吃飽了才來。”岱雲道:“我那裏有閒工夫吃酒?因多時不見蘇妹丈,所以來陪他一陪。”吉士道:“多承記念,只是來遲的原故,還要請教。”時邦臣道:“且請坐下了再談。”吉士便遜岱雲上座,岱雲更不推辭,居然坐了第一位。吉士雖不介懷,延年覺得岱雲有些放肆。第二座吉士還要推遜延年,岱雲道:“妹丈坐了罷,他們料想不敢僭我們的。”衆人也都推吉士坐了,延年、中黃、理黃、邦臣依次坐下。家人送上酒來,邦臣卻將第一杯遞與吉士,中黃、理黃便遞與岱雲、延年,各人飲了一杯。吉士又問方才的話,岱雲道:“這溫家的越發不是人了,從去年春到了我家,我怎麽的看待他。我爹爹得了盈庫,帶著母親去了。這河泊所衙中人少,因娶了一個妾,叫做韻嬌,也不過圖熱鬧的意思。
他天天尋事吵鬧,新年上被我罵了一場,略覺安頓些。今早起來,我到父親那邊去,小妾起身略遲了些,他竟闖進房門,將小妾打罵。我回來問他,他千不說萬不說,倒說小妾和小子通奸,所以打的。我家閨門嚴正,別人不知,蘇妹丈是盡知的,他將這惡名兒圖賴人家,我如何不生氣?我著實的打了他一頓。
他那嘴頭子淮河也似的,說要尋死,我把他鎖了,方才略軟了些。”吉士道:“拿奸是假,吃醋是真,只是老姐丈還要格外寬恕些才好。”岱雲道:“你不懂得,假如老施的妹子是你小老婆,你家奶奶也這樣吃醋,你難道不要生氣麽?”吉士便不做聲,延年飛紅著臉。邦臣見二位沒趣,忙拿話岔開,再三勸酒,說道:“晚生預備著兩名唱曲女子伺候,蘇大爺、烏少爺不知可能賞臉?”岱雲道:“既有唱的,何不早些叫來。”邦臣即忙喚出,一個阿巧、一個玉兒,都不過十二三年紀,還未梳攏。列了席前,插燭的拜了兩拜。岱雲即接過阿巧,坐在腿上,說道:“好孩子,你是那一幫,記得多少曲子?快撿心愛的唱一個來,你小爺就吃一大杯。”阿巧道:“小的是城內大塘街居住,還沒有上幫。少爺吃了酒,小的才唱。”因雙手捧上一大杯。岱雲真個幹了。玉兒琵琶,中黃鼓板,邦臣打著洋琴,阿巧按理弦索,低低的唱道:兩個冤家,一般兒風流瀟灑,奴愛著你,又戀著他。想昨宵幽期,暗訂在西軒下,一個偷情,一個巡查。
查著了,奴實難回話。吃一杯品字茶,嬲字生花,介字抽斜,兩冤家依奴和了罷!
唱畢,岱雲道:“絕妙,妙絕!但是只許你愛我,不許愛你蘇大爺。”吉士笑了一笑。邦臣叫玉兒勸蘇大爺的酒,玉兒也遞上一大杯,自己鼓板,阿巧三弦,邦臣吹笛,唱了一隻《醉扶歸》的南曲。端的詞出佳人,魂銷座客。吉士也幹了。
衆人都說唱得好,岱雲道:“我不明白曲子,不喜歡玉兒。”
因抱著阿巧,肉麻說道:“我只守著你罷。”阿巧道:“少爺請尊重些,旁觀不雅。”岱雲道:“我怕那個旁觀?”因與他三四五六的豁起拳來。”
岱雲輸了七八杯,酒已酣足,摸手摸腳的,弄得阿巧無可躲閃。施延年道:“老烏這等愛他,何不娶他作妾,帶我們吃杯媒人酒兒?”岱雲道:“我也有此心,只要等這不賢之婦尋了死,才可稱心適意。”延年道:“假如你少奶奶真個尋了死,溫姨丈就沒有話說麽?”岱雲道:“我怕他怎麽的?他一個敗落鹽商,敢來尋我現任少爺的事?好不好一條鏈子鎖來,還要辦他串通親戚侵吞稅餉呢。”延年聽他說話鑽心,急問道:“串通那一個親戚?”岱雲道:“小施,你不要裝癡作聾,你家該繳的餉銀償完了麽?”延年道:“償不償也關不著你事!”岱雲大怒道:“我爹爹現爲盈庫大使,怎說不關我事?你靠著誰的勢,這等放肆!我明日就辦你,不辦不是人養的!”延年道:“我怕你這種未入流的少爺也不姓施!”吉士見不是話,便喝住延年,忙勸岱雲道:“老姐丈不須動氣,時嘯齋請我們吃酒,不過是追歡取樂,我們在這裏爭鬧,就是難爲主人了。看我薄面,省一句話也好。”岱雲道:“你是個忠厚人,我不尋你,你也不要幫著你那丫頭小舅子。”延年介面道:“誰是丫頭小舅子?你才是赫廣大的丫頭小舅子呢!”岱雲越發大怒道:“我就與你比一比,那個小舅子勢大!”吉士與衆人再三勸慰,岱雲也不終席,忿忿而回。
吉士也要回去,時邦臣攔門挽留,只得依舊坐下。吉士道:“施大哥也不要生氣,也不必著忙。他就認真辦起來,橫豎不過幾千銀子,我去繳還了他,他就拿不著訛頭了。”時邦臣道:“大爺說得是。這小烏再不曉得變到這樣!莫說他令尊是五日京兆,就是實授了這八九品的官,擱得住什麽風吹草動?
牡丹雖好,須要綠葉扶持,怎好這等得罪親友!施舅爺不要理他。”延年道:“他走進門來,這目中無人的樣子,是大家看見的,我何嘗去尋他?他爲了自己老婆,又牽上我來,叫人怎按捺得住?”竹理黃道:“原說這人不終相與的,施舅爺有大爺作主,怕他怎的?我們暢飲幾杯!”吉士依然放量飲酒,兩個唱的殷勤相勸,吉士每人賞了三兩銀子,然後同延年辭謝起身。
到了門首,又囑咐延年:“不必慮他,諸事有我。”延年致謝回去。
吉士一直至廳中下轎,走進中門,早有許多僕婦、丫頭擁上。兩個接了檀包,兩個打了提燈,兩個拿了手照,望西院而來。小霞接住問道:“今日面上沒有酒意,倒像有什麽心思的樣兒。”吉士便將岱雲槽蹋素馨的話告訴一番。小霞道:“當初原是我姨丈誤對此親,只可惜我屋姐姐,何等才貌,誤適匪人。”吉士又道:“岱雲還要辦你哥哥的未完稅餉,我也擔承了。”小霞道:“也不要你擔承。當初我爹爹並非吞吃餉銀,活活的被海關逼死。我哥哥少不更事,又受了屈棒。奈彼時家徒四壁,無處伸冤,只得歇了。此仇此冤,時刻在心!他不辦也罷了,若果然辦我哥哥,我勸你這幾千銀子不要瞎丟了。”
吉士道:“這是怎說?”小霞道:“我哥哥雖則無能,也還硬朗;我卻還懂得一點人事,這不共戴天之仇,如何饒得他過?
有了幾千銀子,我若不扳倒關部、斷送烏家,我施字倒寫與他看!”吉士笑道:“我又遇著一個女英雄了。你哥哥做硬漢,惹起許多閑活來,你何苦學著他呢?”小霞道:“我哥哥是鹵莽之人,我須還有三分主意。現在督撫與關部不和;況且督撫就回護關部,還有聖人在上。這幾千銀子,難道盤纏不到京師麽?
我也再不肯出乖露醜,只須作下呈詞,叫哥哥告去。他原是失過風的人,也不過再嘗嘗板子的滋味,想來未必有什麽死罪。
我的好大爺,你就依了我罷。”說畢,那粉腮上早淌下淚來。
吉士叫丫頭們出去,自己上前替他拭淚,道:“不要悲傷,且看老烏辦不辦再處。”小霞道:“蒙大爺厚愛,奴怎敢多言,只是此事若鬧起來,切不可向老烏說情的。”吉士允了。於是同入衾?。(刪五十九字)睡至響午起身,即著人去打聽岱雲動靜,原來這日岱雲回衙,溫家得了他夫妻反目之信,史氏叫家人來接素馨,被岱雲一頓臭駡(下殘缺五字)一頭灰回去了。
岱雲走到房中,說素馨叫娘家人接他,又狠狠的打了一頓,逼素馨上吊。
這婦人家的情性,起初以死嚇人,直到叫他尋死,他卻一定不肯的。當下素馨受打不過,只得軟求。岱雲罵道:“饒你這淫婦,明日再打罷!”自去與韻嬌宿了一夜。
早來就到盈庫署中,與父親商量收拾延年之事。必元道:“你不要多事,都是至親,何必計較,況且蘇少爺面上怎好意思。”岱雲道:“他倚著蘇吉士的財勢,才敢這等大膽。我的意思,還要連吉士都辦在裏頭,不過看他忠厚,權時放過,將來也要與他一個手段。”必元道:“胡說!蘇吉士有什麽得罪我家,你這等無義?你娶親之時,還虧借了他三百銀子;後來我升官的賀分,他十倍於人。
你要害他,就沒良心了。況且此刻督撫因大人奏了洋匪的實情,要將大人參奏,包大爺刻刻提防,你就辦上去,也不依的。”幾句話說得岱雲如冰水澆炭的一般,默默而退。
回轉河泊署中,叫丫頭燙酒解悶。他同韻嬌坐下,分付丫頭把素馨的鏈子開了,帶上房門出去。自己把素馨剝得精赤,拿著一根馬鞭子喝道:“淫婦,你知罪不知罪?”素馨已是鬥敗的輸雞,嚇得跪下道:“奴家知罪了。”岱雲道:“你既知罪,我也不打你,你好好的執壺,勸你韻奶奶多吃一杯。”素馨道:“奴情願伏侍,只是求你賞我一件衣服,遮遮廉恥罷。”
岱雲就呼呼的兩鞭,抽得這香肌上兩條紅線,罵道:“淫婦,你還有什麽廉恥,在這裏裝憨!”素馨不敢回言,忍恥含羞,在旁斟酒。岱雲摟著韻嬌,慢慢的淺斟低唱,摸乳接唇,備諸醜態。吃了一會,又喝道:“淫婦,你把你那頭毛剪下來,與韻奶奶比一比,可如他的陰毛麽?”素馨不敢作聲,嚇得篩糠也似的亂抖。那岱雲又跳起來,將馬鞭子亂抽,喝道:“還不快剪!”素馨忍著疼痛,只得剪下一縷與他。岱雲付與韻嬌,要扯開他褲子來比,韻嬌不肯,說道:“這油巴巴的髒東西,比我什麽呢?”便一手撇在火上燒了。岱雲呵呵大笑道:“賤妒婦,你如今可也曉得不如人?停幾日你家討兄弟媳婦,好好的與我回家,離門斷戶,省得你丫叉蘿蔔的妝在眼前,教你韻奶奶生氣。但凡房裏的東西,一些也不許亂動!”說畢,竟同韻嬌去睡了。這素馨前後尋思,終宵痛哭,卻又不敢高聲。正是:《褰裳》悔賦“狂童”句,江水難湔滿面羞。
蘇吉士打聽得岱雲沒有動靜,也就置之不言。轉瞬間溫春才吉期已到,溫家著人敦請。蕙若、小霞帶了家人、媳婦、丫頭們回家。溫仲翁將折桂軒、玩荷亭兩處住他二人。十數個仆婦、丫頭各隨其主安歇;五六個家人、小子把住園門,聽候差使。將惜花樓側門仍舊開了,通著裏邊。此時素馨已早回來,帶著自己的兩個伴嫁丫頭,居於藏春塢內。姊妹們相見,素馨自然泣訴苦情。蕙若倒還不大悲傷,小霞深爲惋惜,說道:“姐姐,事已如此,且在這裏住幾年再處。”又告訴岱雲前日與延年尋鬧的話。素馨道:“我是死囚一樣的人,毫不曉得,只是妹妹也要防他。我是與他恩斷義絕的了,他還認得那個!”
小霞道:“他既不認親,我們也只得各辦各事,且看後來。”
這裏閒話休提。
那溫商娶的媳婦,是南海縣主簿苗慶居的小女兒花姐。這迎娶之日,賓客盈門,笙歌聒耳。好笑烏岱雲,不知爲什麽原故,倒欣然而來。溫商只做不知一般看待,與延年、吉士都在前廳。岱雲雖不理延年,卻背地與吉士陪個不是,說是”酒後多言”,吉士也就替延年說了個”酒醉衝撞”。席散之後,衆人都去迎親,岱雲一個人先去認認新房。
那新房在惜花樓下,岱雲頑了一會,就望園中走來。
丫頭們曉得大小姐住在園中,不好攔阻,岱雲踱在園中,也還想起從前與素馨私會的光景。見一個丫頭走來,卻認得是自己的,因問道:“你在這裏做什麽?”丫頭道:“小姐同蘇奶奶都住園中,我在此伏侍的。”岱雲道:“蘇奶奶在那裏住?
你領我去認認。”那丫頭怎敢不依?領著他一路走來。才過沁芳橋,見一美人,身穿白紡綢單衫,外罩元青湖縐馬褂,腰系元色羅裙,兩瓣金蓮窄窄,一頭雲鬢沈沈,雖然一味素妝,越顯嬌姿玉面。忙問丫頭道:“這是那一個?”丫頭道:“是蘇二奶奶。”岱雲想道:“怪不得小蘇這等幫襯延年,原來有這樣絕色佳人送他作妾。”即緊步上前攔住,作揖道:“表妹,愚姐丈奉揖了。”小霞最不防這裏有男人到來,吃了一驚,忙回一禮。岱雲道:“前日令兄在時家與我尋鬧,我因看表妹面上,沒有計較他,表妹可曉得麽?”小霞聽說,知是岱雲,心中大怒,見他光溜溜兩隻賊眼注定在身,且說話間帶有三分邪氣,卻回嗔作喜道:“愚妹感恩不盡,只是無可報答。”岱雲道:“表妹既知報恩,也不要費銀錢,不拘那件都好。難道妹妹不懂麽?”小霞道:“妹子除此身之外,毫無所有,實在不知怎樣報恩。”岱雲笑嘻嘻的走進一步,將手指著小霞裙中說道:“報恩原只在妹妹身上,這是很容易的。”一頭說,像要動手動腳的樣兒。小霞紅著臉,低低的說道:“青天白日,許多丫頭們瞧著,成什麽規矩!你不要性急,若果有心,可於今夜三更,在玩荷亭左側守候。”岱雲大喜道:“謹遵台命,只是不可失信的。”又把小霞的纖手一捏,說道:“妹妹爲何帶這銀鐲兒?”小霞轉身走去,回頭帶笑道:“我是不失信的,信不信由你。”冉冉走去,心上想道:“這潑賊,欺我哥哥,辱我姐姐,還敢欺侮奴家,最也饒他不過。”因走至折桂軒中,將岱雲調戲可惡,必要報仇的話告訴蕙若。蕙若道:“我們一個女人,也不要忒膽大了,這人性子不是好惹的。”小霞道:“我怕他怎的?他也過於欺心大膽了!晚上如此如此的玩他一回,替馨姐姐出口惡氣。”蕙若笑道:“憑你怎樣玩,我是最怕的。”小霞別了出來,便暗暗的遣兵布陣。
這晚,溫家新婦進門,春才也一般的照常行禮,又暗暗的與吉士說了幾句什麽話,吉士微笑點頭。岱雲見外邊諸事已畢,三不知溜進花園,東躲西閃,聽得鼓打三更,才往玩荷亭走來。
這玩荷亭四面皆水,從一條白石橋過去,無可棲身。聽得裏頭還很熱鬧,正在左顧右盼,尋一個暫躲的地方,那?子響處,一個小丫頭走來,黑影裏低低叫道:“可是烏少爺麽?”岱雲道:“正是。姐姐快領我進去,我重重賞你。”丫頭道:“我們二奶奶說,此刻有你們少奶奶、我們大奶奶在裏頭,房子小,人又多,無處躲避;這裏又怕人撞見,少爺權在左邊河灘下躲一回,停刻我來請你,萬萬不可冒失;少爺若守候不及,請轉去了,明晚再來罷。”岱雲連聲說道:“我暫躲一躲,姐姐你須照應。”即慢慢的一步一步走下河灘藏好,思量道:“這施奶奶好算計,在這個地方,仙人也尋不到的,看來倒是個慣家。
可怪我們這不賢的姊妹,偏有許多閒談,耽擱我的好事。不要管他,停一會兒就盡我受用了。”正在胡思亂想,聽得上面窗欞刮辣一響,一盆水就從窗內倒下來,淋得滿頭滿面。岱雲想道:“是什麽水,還溫溫兒的?”把手摸來,向鼻間一嗅,贊道:“好粉花香,想是施奶奶洗面的,不過衣裳濕了些,也無妨礙。”將臉朝著上頭望那窗子,想要移過一步,卻好一個淨桶連尿帶糞倒將下來,不但滿身希臭,連這耳目口鼻都沾了光。
岱雲覺得尿糞難當,急忙移步,那地下有了水,腳底一滑,早已跌在河中,狠命的亂掙,再也爬不出來。上面又是潑狼潑藉的兩桶,實在難過,又不敢作聲,低頭忍受。聽得一陣笑聲,一群兒婦女出去。岱雲將河水往身上亂洗,還想有人來撈他,誰想亭門已經閉上,卻有許多人搖鈴敲梆巡夜而來。一個說道:“這亭子四面皆水,料來沒有賊的。”一個說道:“也要兩邊照照,省得大爺罵我們躲懶。”即有一個小子提著一碗白紗燈走來,說道:“這灘底下還是大魚呢,還是個烏龜?”就有兩三個跑來,拿火把一照,喊道:“不好了,有賊!”衆人蜂擁將來,把他扯起,說道:“好一個臭賊,想是淘茅廁的。”各人拿手中短棒,夾三夾四雨點般打來。岱雲只得喊道:“我是烏姑爺,你們如何打我?”衆人道:“我們是蘇府巡夜的,你既是烏姑爺,如何三四更天還在這裏?且拿他出去,回明瞭大爺、溫太爺再處。”岱雲道:“我因來這園裏與我少奶奶說話,失腳掉在茅廁裏頭,在這河邊洗一洗的。我這副樣子,如何見得他們?求衆位替我遮蓋了罷。”一個年老的說道:“這話想是真情,兄弟們放他去罷。烏少爺,不是我說你,這裏是我家奶奶們住的地方,不該夤夜到此,第二遭打死莫怪。”岱雲不敢回言,望藏春塢走去。素馨已經睡了,敲不開門。挨到天色微明,捉空兒跑回去了;溫家也不查點到他。岱雲到了家中,氣了一個半死,猜是小霞詭計,打算尋釁報仇,卻好因水浸了半夜,受了驚,又挨了打,生起病來,延醫調治。
第十五回
三奸設阱四美潛蹤
以色爲香餌,遊魚慣著魔。
絲綸空在手,奈此直鈎何。
十旬蓮座下,五體總皈依。
從此飛升去,長看玉麈揮。
吉士等在溫家住過三朝,才辭謝回去。見過母親、姨娘等,回到蕙若房中,蕙若把姐姐如何受辱及小霞捉弄岱雲之事,細說一遍。吉士也替素馨傷感,說道:“馨姐姐自取其辱,也只罷了,只是霞妹太狠了些,將來結仇更甚。我們雖不怕他,可不要難爲施大哥麽?”小霞道:“我也顧不得許多。”吉士又告訴蕙若道:“前日新人進門,你家哥哥問了我許多癡話。這兩日我問他怎樣,他不肯說,說是苗小姐分付他,不許告訴人家。這麽想起來,一個呆頭竟被他教訓好了。”蕙若道:“我哥哥雖癡,難道夫妻床上的話也肯告訴別人麽?我爹爹替他援了例,聽說來年恩科還要下場呢。”吉士笑道:“這個勸他不必費心,他若中式,你們姊妹怕不是殿元嗎?”只見巫雲走來,手中捧著一封書信,說道:“二門上傳進,說是京裏送來的。
來人在外伺候。”吉士知是李家來信,因拆開看時:國棟白占村親台足下:珠江別後,一載餘矣。足下高尚其志,淑慎其身,心曠而德修,道高而業進,孤芳遁世,又何悶焉,弟入都後,六街燈火,灼人肝肺;九陌繁華,炫人耳目,誠道學之氣不敵物緣也。小兒僥倖釋褐,殿試三甲,恩擢詞林,上命在庶常館讀書,婚姻之事又遲而又久矣。吉士想已精進,唯冀其伐毛洗髓,勿以離群而有他岐。是則區區之心,所堪持贈者耳。申象軒到浙,即署理糧儲道;因專摺奏陳積習,已超擢浙藩。東萊姚霍武,系台翁所賞識而解推者,伊非尋常流輩,乃人中虎也。倘在省垣,當飲食教誨之,以匡其不逮。國棟頓首吉士看完,對蕙若二人道:“我妹丈已入翰林,門楣大有光彩。爹爹擇婿果然不差,可惜不及見了。”因哭了一陣,起身出外,問了來人備細,留些酒飯,給與盤費,又叫人寫一封回書帶去。
卻好時邦臣到來,作揖就座,說道:“連日大爺在令岳處,晚上不便過來請安,適有小事奉求,祈大爺概允。”吉士道:“嘯齋有話,但說無妨。”邦巨道:“晚生開著一個小鋪,不過爲一家衣食之謀,近因店中貨物短少,要到肇慶去置買,須得百金本錢。”一頭說,袖中摸出一張屋契,夾著一張借票,打一恭遞上,說道:“求大爺慨借百金,冬底本利奉還。”吉士道:“嘯齋說什麽話,銀子只管拿去,契券斷乎不要。冬間還我本銀就是了,何必曰利。”邦臣又打一恭,吉士叫取出一百十兩銀子,付與邦臣,道:“我也不及餞行,這十兩銀子權爲路費罷。”邦臣笑納了,作謝出門。
回到家中,分付女兒順姐道:“你與我收拾行李,明日要到肇慶去置貨。”順姐道:“爹爹那里弄到本錢了?”邦臣道:“承蘇大爺見愛,借我一百兩銀子,又送十兩程儀。這十兩留與你同丫頭吃用。我多則二十日,少則半月回家,須要小心門戶。”順姐道:“孩兒曉得。這蘇大爺不是從前在這裏吃酒那個又年輕、又和氣的麽?”邦臣道:“正是。他在我面上極有情分。”次早,邦臣起來,到隔壁竹家辭行,兼托他弟兄們照應,帶了阿喜,一直竟往肇慶去了。
這中黃對理黃道:“老時不知那裏打算到了銀子,又做買賣去了,今冬又順順溜溜的過年。只我們兩個,雪裏挑鹽包,一步重一步,這把式再也打不開。”理黃道:“我昨日在豪賢街口,看見老時在蘇府出來,滿面春風,想必是那邊借到了銀子。”中黃道:“老時不過費一席酒,老蘇就上了他的算,我們弟兄也破些鈔,備酒席請姓蘇的,再邀老施、老曲在旁幫襯一兩句好話,自然告借不難。”理黃道:“蘇吉士父親,有名放官債的,借了須要還他。我們且同老曲商量,有什麽算盤,多寡弄些也好。”他弟兄剛剛出了街口,卻好曲光郎高高興興的走來,中黃忙喊住道:“曲兄弟,三日不見,面上白亮得多了,在那裏得了采?”光郎道:“得什麽采!從前日輸了五百文錢,一連兩日,身無半文,實在過不去。我打聽得時嘯齋借到了蘇家銀子,正要去尋他。”理黃道:“老時已到肇慶去了。
我們且進城吃三杯罷。”光郎聽說有吃,頭腳已跟定,一同進了文明門。來至品芳齋樓上坐定,理黃分付拿了一碗走油鱔魚,半碗油燜肉、一大盤炒麵筋,打了二斤太和燒酒。
三人亂嚼一會,理黃說起:“時邦臣向蘇吉士借銀子,我們一樣弟兄,偏沒有這樣造化。”光郎道:“借了要還,並無可羨之處。只是我少了幾兩請酒的本錢,若是有了,不弄蘇吉士一二千銀子,也不算手段。”中黃道:“兄弟,你旦莫誇口,我聽得蘇吉士是個不好男風的。”光郎道:“大哥只曉得他不好男風,可曉得他專好女色?我昨日去望烏少爺,他得了相思病,是爲著老施的妹子。”中黃道:“烏少爺想施延年的妹子,也還容易到手,何至害病?”理黃道:“哥哥原來不知,老施的妹子就是老蘇的小奶奶了,烏岱雲那裏想得到手?”光郎道:“原是如此!烏少爺呢,我們也不必管他,只看老施,爲了官司,以後何等苦惱,從妹子進了蘇家,終日的擡轎出入,大搖大擺,好不興頭,可知老蘇是一味在女人身上使銀子的。”理黃道:“這話又遠了,你我又沒有什麽姊妹。可見能說不能行的。老時倒還有個女兒,你替老蘇做牽頭罷。”光郎道:“若也像老施這樣,便是秀才抄襲舊文,決不中式的了。我另有妙計:我們雖沒有姊妹,這種人可以借得的,只要五六兩的本錢便好。”理黃道:“你有什麽計較,且說來大家商議。五六兩銀子還可以典當挪移。”光郎便附在兩人耳邊說道:“只要如此這般,不怕他不上鈎的。”中黃道:“果然絕妙!”理黃又沈吟了半晌,說道:“且不必另借,也省得四圓花邊;橫豎不與他著手就是了,我家的也還有幾分姿色,我回去與他商量。
只是銀子到手,我須要得個雙份。”光郎道:“若得如此,一發萬妥萬當,二哥自然該分雙股。”三人商議定了,又吃了七八碗面,會了錢回家。正是:只說京兆泥腿多,每圖淫欲受人訛。
廣東爛仔刁鑽甚,未免英雄喚奈何。
吉士家居無事,日日與蕙若、小霞、兩個妹子在園避暑,吟詩消夏,載酒采蓮。打聽得岱雲生病,也就心上寬了許多。
這日聽說高第街竹相公要見,便走出前廳,竹理黃上前作揖,吉士道:“天氣炎熱,何必如此盛服盛冠,且請寬了。”
理黃道:“今日晚生兄弟備了些瓜果,恭請大爺光降,不敢不衣冠而來。”吉士道:“這種熱天,何必費心,我也不得空兒。”
理黃道:“晚生打聽得大爺無事,才敢進府;因天氣炎熱,所以傍晚才來。座中並無別人,恐怕又鬧故事。”吉士道:“如此說,我若不去,豈非辜負盛情?”因分付家人備轎。理黃道:“晚生已預備著涼轎帶來。因捨下地方窄小,恐怕有褻尊從,二爺們求少帶幾位去罷。”吉士道:“不帶亦可,我竟與二哥同行便了。”理黃道:“這個足見大爺見諒。”當下兩人上轎。
頃刻間到了竹家,中黃與光郎接進,遞過茶,擺上酒筵,無非是海味水鮮、精潔果品。中黃道:“天氣很熱,紹興酒肯出汗,換過汾酒,卻涼快些,大爺好寬飲幾杯。”吉士道:“汾酒極好,只是太清冽了,怕吃不多。”中黃道:“大爺海量,那裏怕他,況且是幾年的陳酒了。”三人輪流把盞,吃了一會。中黃道:“寡吃無趣,求大爺賞個令罷。只是晚生們不通文墨,大爺須要揀容易行的才好。”吉士看見旁邊小桌上一個色盆四顆骰子,便拿過來說道:“我們將四顆色子隨手擲下,有紅的不須吃酒,不論詩詞歌賦,撿著有‘紅’字的說一句就是了;沒有紅的,吃酒一杯,說笑話一個;說不出‘紅’字,說不出笑話,俱敬酒一杯。”光郎道:“大爺分付,我們無不欽此欽遵,但大爺是個令官,在座有說得笑話好的,大爺也要賀他一杯,以示獎賞。”吉士允了。
幹了令杯,擲去,卻好一個“么”三個“紅”。吉士便說:“一色杏花紅十裏。”便將令杯交到光郎。光郎立起接了,道:“大爺擲了三個‘紅’,正是福、祿、壽三星拱照一身,大喜之兆。若要大爺再說幾個‘紅’字,便是三百三千也有,如今請大爺吃了迎喜杯兒,晚生才敢遵令。”中黃便斟酒過來,吉士只得飲了。
光郎一擲,卻是四個“三”,說道:“這個好像我們杭州人,都是斜坡坡的。我就說個本地的笑話罷:一個讀書朋友,真是言方行矩,一步兒不肯亂走的。乃父諱‘吉士’,他就不敢說出‘吉士’兩字來,每讀詩至《野有死麋》一章,亦以‘爹爹’代‘吉土’。一日,親戚人家新點翰林,當廳高高貼了報單,衆人都去報喜。內中有一近視眼,看不見報單上的字,對這杭州人說:‘可恨我眼睛不好,不知點翰林的報單是怎樣寫的,煩你讀與我聽聽。’這朋友不覺高聲朗誦道:‘捷報:貴府老爺王,殿試二甲,奉旨欽點翰林院庶爹爹。’”衆人大笑。理黃道:“老曲叫了大爺幾聲‘爹爹’,這爹爹自然要賞臉,大爺吃了酒以後,老曲不許叫大爺,便叫爹爹罷了。”吉士道:“休得取笑。這笑話原說得好。”於是帶笑吃了酒。
交到中黃,卻擲了一個“順”,中黃說了句“萬紫千紅總是春”。交與理黃,也擲不出“紅”,先吃了酒,說笑話道:“江西鄉間人家生了兒女,都是見物命名的。一家子妯娌兩個,先後懷孕。一日,這大姆生了女兒,叫丈夫出去看何物,回來取名。這男人來到園中,卻好一個婦人厥著屁股在那裏撒尿,被他張見了陰戶,回來將生的女兒就叫做‘陰戶’。後來那嬸子生下兒子,見一個賣盤籃的走過,因取名‘盤籃’。不料一二歲上,這‘陰戶’出痘死了。‘盤籃’已經長成上學,從書房放了學回來,朝著那大姆與母親作揖。那大姆觸景傷心,對著嬸子說:‘可惜我那“陰戶”死了,若還在此,我家的“陰戶”比你家的“盤籃”還要大些呢’!”衆人又各大笑。
光郎忙斟酒送與吉士道:“大爺不聽見麽,竹二哥家有這等大陰戶,大爺多吃一杯,試試看。”理黃打了他一下。
吉士飲了酒,叫中黃出令,又做了一回“範蠡訪西施”。
三人串通了,吉士又吃上七八杯。天有一更,酒已酣足,便起身告辭,衆人再三留祝光郎道:“晚生還帶了一個勸酒人來,也須賞他個險。”忙向那邊取出一個西洋美人,約有七寸多長,手中捧著大杯,斟滿了酒。光郎不知把手怎樣一動,那美人已站在吉士面前。吉士欣然飲了,又斟了酒。說也作怪,別人動他,他都朝著吉士;吉士動他,他再也不動一步。這大杯的汾酒,豈是容易吃的?吉士不肯吃,他們假作殷勤,又灌了四五杯,早已不辨東西南北。
光郎道:“吾計已成,靜聽捷報。”竹氏兄弟二人扛吉士至房中睡下,理黃叫他妻子茹氏進來,他兄弟躲出去了。原來這茹氏廿三四的年紀,五六分的姿容,他丈夫叫他俟吉士酒醒,同他睡好,一面叫喊起來,外邊約了三四個爛仔捉姦,想詐銀子。這茹氏在屏後偷看了半天,見吉士光著脊梁飲酒,真個玉潤珠圓,不勝豔羨。又是丈夫誨淫,合與蘇郎有緣。他房在正屋西邊,獨自一個院子。便把院門關上,走進房來,拿燈放在床前,把吉士摸索了一回,解下他粉白單紗褲兒,露出了那鮮蕈一般物件。(刪八十八字)暗想道:“這兩個沒算計的,不把奴做了引子,與他相好,弄他些銀錢,卻使這個絕戶計,惡識了這個妙人兒,我如今偏放走他,圖他長久來往。”一頭想一面□□□□。吉士雖然大醉,朦朧醒來,認作自已家中,翻轉身來將茹氏按住,□□□□□茹氏已經酥麻,吉士也便了事。
那茹氏揩拭乾淨,抱著吉士說道:“大爺可認得奴家麽?”吉士連忙起身一看,問是何人,茹氏便將他們訛局告訴。吉士一驚非小,那酒已不知嚇到那裏去了,說道:“我是忠厚之人,他們如何使這毒計?萬望姐姐救我!”茹氏道:“大爺不要著忙,奴不打算救你,便不說明此事了。”因替他穿上褲子,同到天井中,說道:“這隔壁時家,乃父出門去了,家中只有一個女兒,與奴相好,你逾牆過去躲著,天明回去,再無人敢得罪你。只是大爺不可忘了奴家,如念今宵恩愛,我房中後門外是個空地,可以進來。男人向來在外賭錢,不在家裏的。”吉士道:“不敢有負高情,只是我便去了,他們豈不要難爲你麽?”
茹氏道:“這個放心,我自有計。”即拿了一張短梯,扶著他逾牆過去。
茹氏將梯藏好,卻把後門開了,定了一會神,假裝著號咷大哭。外邊打進門來,這茹氏只穿著一條單褲,喝道:“我喊我家丈夫,你們進來做什麽?”那打頭一個道:“你們做得好事,我們是捉姦的!”茹氏便颼的一掌打來,罵道:“有什麽奸,賊已跑了!”衆人面面相覷。茹氏一頭往理黃撞去,哭道:“自己養不起老婆,叫我出乖露醜,又叫這許多人來羞辱我,我要命做什麽!”理黃氣得目瞪口呆。光郎望後邊一望,說道:“他從後門走的,去還不遠,衆弟兄快上前,追著了再處。”
理黃也同衆人趕去。按下不題。
再說吉士逾牆過去,思量覓一個藏身之處,便望屋裏走來。
誰知夏月天氣,小人家不關房門,這時順姐睡了一回,因天氣熱極了,赤著身子坐在房中納涼,見一人影閃進,忙叫有賊。
吉士恐被隔壁聽見,忙走進房中,跪下道:“小生不是賊,是被人暗算,權到尊府躲避的。”那順姐聽他不像賊人口氣,又恐他是圖奸,嚇得身子亂抖,忙將衣服穿好,問道,“你夤夜入人家,難道不怕王法麽?快些出去,免得叫起人來,捉你送官。”吉士道:“別家也不敢去,因尊翁嘯齋與我相好,所以躲過來。小生蘇吉士,小姐也該曉得。”順姐道:“果是蘇大爺,再沒有此刻到我家的理。”忙點燈一看,說道:“原來正是蘇大爺!”忙扶他起來:“大爺緣何如此模樣?”吉士便將晚上的事告訴他。順姐道:“大爺受驚了,奴家方才多有衝撞,望大爺恕罪。”因磕下頭去。吉士一把扶住,說道:“望小姐見憐,賜我坐到天明,感恩不淺了。”順姐道:“奴一人在家,這瓜田李下之嫌是不免的,只是大爺出去,恐遭毒手。奴想一計,既可遮人耳目,又可安穩回家,不知大爺肯否?”吉士道:“計將安出?”順姐道:“我爹爹最喜串戲,一切女旦的妝飾都有。如今將大爺權扮女人,天明可以混過丫頭的眼。就從這裏上轎,挂下簾子,一直擡到府上,豈不甚便?”吉士大喜道:“我原想做個女人,今日卻想著了,就煩小姐替我打扮起來。”
順姐含著嬌羞,取出女旦頭面,一一替他妝飾。吉士見順姐相貌姣好,頗覺動情。順姐又將自己的紗衫、羅裙與他穿上,宛如美貌佳人。又替他四面掠鬢,吉士順手勾著順姐的香肩說道:“我與你對鏡一比,可有些相像?”順姐正色道:“我見大爺志誠君子,所以不避嫌疑。男女授受不親,怎好這般相狎。”
吉士臉漲紅,連聲道“是”,恭恭敬敬的坐下。順姐倒不好意思,問道:“大人尊庚多少,家中還有何人?”吉士道:“小生才十六歲,有家母在堂,大小兩個房下。方才得罪,小姐見責得極是,但蒙搭救之恩,當圖報效,願代小姐執柯,未知可否?”順姐只道吉士要娶他,說些巧語,回道:“婚姻之事,父親作主,大爺有求親的話,父親最無不依,女孩兒家豈能自主?”吉士甚爲敬重。
坐至天明,順姐忙叫丫頭去雇轎子:“送這位奶奶到豪賢街蘇府去。”那小丫頭曉得甚麽,叫進轎來。吉士致謝上轎,順姐已動情腸,低低囑咐道:“爹爹不久回來,一定到府,有話不妨當面分付。”吉士點頭會意。
轎夫一氣擡到蘇家,只說溫府來看奶奶的,直進中門下轎。
蕙若等看見,各吃一驚,直待說明,方曉得:人情不啻沙間蜮,世事須防笑裏刀。
再說摩刺在關部中擁翠偎紅,雲酣雨足,不覺三月有餘。
那阿錢的花房每承雨露,漸漸的腰酸腿軟,茶飯不思,有了身孕,老赫無限歡喜。因接到各口緊報,又得了提標喪師及海豐、陸豐失守之信,想這一路的關餉無著,老大著忙,幸得從前已曾奏過。聞得督撫已調鎮海總兵官征捕,正要打算據實再奏,卻好摺已批轉,奉著嚴旨,諭其不得藉端推諉,巡撫屈強嚴加議處。老赫接過旨,即命郝先生據實草奏,自踱至裏邊,與摩刺商議道:“白衣神咒求子已靈,這些的反叛之徒,也有神咒可以退得嗎?”摩刺道:“阿彌陀佛。清平世界,那有反叛的事?”老赫便將海豐、陸豐之事告訴他。摩刺觸著心事,糊塗答應道:“蠢然小丑,不久消亡,何須用著佛力!大人不必挂懷。”
老赫作禮而去。
摩刺聽得沿海騷動,想道:“我久有雄踞海疆的心事,那個竟先下手?惠州不打緊,若有人得了潮州,我不是落空了?
趁著潮州兵將赴調,我乘空襲了城池,豈不是漁翁得利!”晚上,即與品娃等商議,要航海回山。品娃等已被他制伏,都死心蹋地的想跟著他,說道:“師爺要到那裏,須要攜著我們同去;倘若獨自去了,我們要天天咒駡的。”摩刺道:“同去何難。我今晚且出去,約一個日期才好做事。”當下即飛身上屋,跑至街心,爬過靖海門,沿海走去。口中打了個暗號,那海船上棹著小艇過來,摩刺分付:“明晚撥一百名軍健陸續進城,至二鼓初交,在海關右首埋伏,城外兵目接應下船。”他卻回身轉來,仍進署中,徑至品娃房中,從夢裏把他叫醒,叫他們明日將細軟收拾,三鼓起身。品娃應允。
次早,品娃告訴三人,各自瞞著丫頭收拾。一更已盡,摩刺不知念了什麽咒,將丫頭們一個個送他死睡。依摩刺主意,還要帶了阿錢,這四位女將軍不肯。將品娃房中所貯銀兩及各人的私房首飾都搬至庭中,約值十數萬金。摩刺朝巽方上呼口氣,霎時一陣大風,將這銀兩首飾刮至外面,衆人接應搬運。
又叫四姬俱各男妝,兩手挾了兩個。
做兩番跳出。次第下船,駕起五道大篷,望浮遠山進發。
這裏丫頭、僕婦天明起來,見房中一空,四位奶奶都不見了,忙報知老赫。老赫大驚,至院中看視,即傳包進才進來商議。進才回道:“老爺且去問這活佛,小的疑心他不像個好人。”
老赫喝道:“活佛難道做了賊不成!況且他要了女人何用?”
進才不敢回聲,跟著老赫來至佛堂,並無人影。老赫道:“這和尚事有可疑,你的見識不錯。如今你出去,分付說和尚盜了稅餉逃去,著差役各處尋拿。這奶奶們的話是聲張不得的。”
進才答應了。那杜寵跟著進才,在北簷下拾著一個葫蘆、一個小小包裹,也就悄悄的藏了,一同出來。
老赫的老羞成怒遷到烏必元身上,立刻傳來說:“摩刺是你舉薦的,著你拿住摩刺;如無著落,在你身上繳進二十萬餉銀。”必元不敢分辯,叩頭出去,與這些差役協力踩緝,那裏有些影響?過了三日,老赫叫進必元,問道:“那和尚拿著了麽?”必元回道:“卑職竭力找尋,並無一人曉得他的來蹤去迹。這靖海門外拾了一個衣包,內是女人衣服,不知可是署中的物件,倘是真贓,他一定逃下海了。”說畢,將包裹呈上。
老赫明知是四姬的衣服,卻不肯認,說道:“我這裏是偷去二十萬餉銀,並無別物,你拿這東西來搪塞,希圖狡卸麽?你既是保舉他,必然曉得他的下落,想是你串通偷盜的了!”必元連忙磕頭道:“這個,卑職怎敢?”老赫道:“我也不管什麽,你薦了強盜和尚,我只在你身上追贓。”必元又道:“卑職一家八口,都靠著大人養活,那裏賠得起?求大人格外施恩。”
老赫道:“我那裏容你這巧言令色!”即分付收了盈庫的鈐記,委南海縣抄襲他兩處的家私人庫。必元亂碰響頭,老赫只是不理。
且住,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