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志全传 上 (清)庚岭劳人着
蜃楼志小说序
小说者何别乎大言?言之也,一言乎小,则凡天经地义,治国化民,与夫汉儒之羽翼经传、宋儒之正诚心意,概勿讲焉。
一言乎说,则凡迁、固之瑰玮博丽,子云、相如之异曲同工,与夫艳富辨裁清婉之殊科,《宗经》、《原道》、《辩骚》之异制,概勿道焉。其事为家人父子、日用饮食、往来酬酢之细故,是以谓之小;其辞为一方一隅、男女琐碎之闲谈,是以谓之说。
然则,最浅易最明白者,乃小说正宗也。世之小说家多矣,谈神仙者,荒渺无稽;谈鬼怪者,杳冥罔据;言兵者,动关国体;言情者,污秽闺房;言果报者,落于窠臼。枝生格外,多有意于刺讥;笔难转关,半乞灵于仙佛。大雅犹多隙漏,复何讥于自《郐》以下乎。劳人生长粤东,熟悉琐事,所撰《蜃楼志》一书,不过本地风光,绝非空中楼阁也。其书言情而不伤雅,言兵而不病民,不云果报而果报自彰,无甚结构而结构特妙,盖准乎天理国法人情以立言,不求异于人而自能拔戟别成一队者也。说虽小乎,即谓之大言炎炎也可。
罗浮居士漫题
目录
目 录
第一回 拥资财论生关部,通线索计释洋商
第二回 李国栋排难解纷,苏万魁急流勇退
第三回 温馨姐红颜叹命,苏笑官黑夜寻芳
第四回 折桂轩鸳鸯开谱,题糕节越秀看山
第五回 承撮合双雕落翮,卖风流一姊倾心
第六回 赫致甫别院藏娇,李匠山曲江遇侠
第七回 希宠荣河厅献瓦,受屈辱关吏投缳
第八回 申观察遇恩复职,苏占村闻劫亡身
第九回 焚夙券儿能干蛊,假神咒僧忽宣淫
第十回 吕又逵饭店联盟,姚霍武海丰陷狱
第十一回 羊蹄岭冯刚搏虎,凤尾河何武屠牛
第十二回 闻兄死囹圄腾身,趁客投阇黎获宝
第 十三 回 初出山论将谈兵,权落草封官拜爵
第 十四 回 郎薄幸忍耻吞声,女多谋图奸尝粪
第 十五 回 三奸设阱,四美潜踪
第 十六 回 璧重合小乔归主,镜高悬广府惩奸
第 十七 回 必元乌台诉苦,吉士清远逃灾
第 十八 回 袁侍郎查封粤海,胡制宪退守循州
第 十九 回 花灯娃孽障,甥馆笔生涯
第 二十 回 丰乐长义绝大光王,温春才名高卞如玉
第二十一回 故人书英雄归命,一载假御史完姻
第二十二回 授中书文士从军,擒护法妖人遁土
第二十三回 姚参戎功成一夜,雷铁嘴相定终身
第二十四回 香粉吟成掷地声,埙篪唱彻朝天乐
第一回拥资财论生关部通线索计释洋商诗曰:提襟露肘兴阑珊,百折江湖一野鹇。
傲骨尚能强健在,弱翎应是倦飞还。
春事暮,夕阳残,云心漠漠水心闲。
凭将落魄生花笔,触破人间名利关。
坐井不可观天,夏虫难与言冰,见未广者识不超也。
裸民诮雾鄃为太华,邻女憎西施之巧笑,愧于心者妬于面也。天下如此其大,古今如此其远,怪怪奇奇,何所不有。
况男女居室之私,一日一夜,盈亿盈兆,而托名道学者必痛诋之。宵小窃发之端,由汉迄宋,蜂生蚁附,而好为粉饰者必芟夷之。试思:采兰赠芍,具列《风》诗;辛螫飞虫,何伤圣治,奚必缄口不言,而自博君子之名,使后人无所征信乎!
广东洋行生理在太平门外,一切货物都是鬼子船载来,听凭行家报税,发卖三江两湖及各省客商,是粤中绝大的生意。
一人姓苏名万魁,号占村,口齿利便,人才出众,当了商总,竟成了绝顶的富翁。正妻毛氏无出,一子名芳字吉士,乳名笑官,年才十四,侧室花氏所生,次妾胡氏生女阿珠、阿美,还未字人。他有五十往外年纪,捐纳从五品职衔,家中花边番钱整屋堆砌,取用时都以箩装袋捆,只是为人乖巧,心计甚精,放债七折八扣,三分行息,都要田房货物抵押,五月为满,所以经纪内如兄若弟的固多,乡邻中咒天骂地者亦不少,此公趁着三十年好运,也绝不介意。
这日正在总行与事头公勾当,只见家人伍福拿着一张告示进来,仔细一看:监督粤海关税赫为晓谕事:照得海关贸易,内商涌集,外舶纷来,原以上筹国课,下济民生也。讵有商人苏万魁等,蠹国肥家,瞒官舞弊。欺鬼子之言语不通,货物则混行评价;度内商之容居不久,买卖则任意刁难。而且纳税则以多报少,用银则纹贱番昂,一切羡余都归私橐,本关部访闻既确,尔诸商罪恶难逃。但不教而诛,恐伤好生之德,旬自新有路,庶开赎罪之端。尚各心回,毋徒脐噬。特谕。
万魁心中一吓,暗地思量打点,不防赫公示谕后,即禀差郑忠、李信,将各洋商拘集班房,一连两日,并不发放。这洋商都是有体面人,向来见督抚司道,不过打千清安,垂手侍立,着紧处大人们还要留茶赏饭,府厅州县看花边钱面上,都十分礼貌,今日拘留班房,虽不同囚徒一般,却也与官犯无二。各人面面相觑,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内中一个盛伯时道:“大人票拘我等,料是凶多少。”一个李汉臣道:“告示本来利害,你我必须寻一个天大人情。”一个潘麻子道:“舍亲在抚台处办折奏,我们托他转求抚台关说如何?”众人都道:“极好。”只有苏万魁道:“这赫大人乍到此间,与抚台并无瓜葛,如何便可说情?据弟愚见,赫公并非不通关节者,但当直上黄金殿,不必作曲折耳。”众商道:“何以知之?”万魁道:“前日告示上有‘开赎罪之端’一句,这就要拿银子去赎罪的意思了。”众商道:“大哥明见!只是要打点他,怕不是数万金,还要寻一个着当人过手。”万魁道:“闻得关差此缺系谋干来的,数万金恐不足以了事。”众人道:“我们横竖有公项银子,凭兄酌量就是。”且说这关差姓赫,名广大,号致甫,三十内外年纪,七尺上下身材,为人既爱银钱又贪酒色。
夫人黄氏,工部侍郎名琮次女。侍妾十余辈。生女八人,还未有子,因慕粤东富艳,讨差监税,挈眷南来。这一日,拘集洋商想他打干。到第三日不见有人来说,唤总管包进才分付道:“我的意思你们懂么?”进才道:“小的怎不晓得,只是这些商人因向来关部骄养惯了,有些颟顸。小的们先透一个风,他们如不懂事,还要给他一个利害。”赫公点头道:“且去办着。”
进才退出门房,叫他的小子杜宠分付:“你到班房说,晚堂要审洋商一案,看他们有何说话?”杜宠应声出去。
大堂上许多差役问道:“二爷,何事?”杜宠说:“不消你们伺候,咱自到一处去。”众差役暗暗诧异。
那些洋商正在班房纳闷,只见上边走下一个窄襟小袖、眉清目秀的小爷来,一齐迎上前,问道:“爷贵步到这里有何台谕?”那杜宠全然不理,单说:“大人分付,今晚带齐洋商听审,大班人役不要误了。”两边班房齐声答应。杜宠慢慢转身,只见一个软翅巾的人上前挽手道:“二爷何不到外边少坐”那杜宠将他一瞧,说:“尊驾是谁?咱还要回大爷的话,好吃早膳,那有功夫闲坐。”这万魁听他的口风已知是跟门上的二爷了,即向身边解下洋表一看,说道:“听见大人里面已时早饭,此刻似乎尚早。”这杜宠见他拿着表,便道:“借我一看。”
万魁双手递过,杜宠仔细把玩:
形如鹅卵,中分十二干支;外罩玻璃,配就四时节气。白玉边细巧镶成;黄金链玲珑穿就。果是西洋佳制,管教小伙垂涎。
原来京里人有个毛病:口气最大,眼光最校杜宠一见此物,赞不绝口。万魁连忙道:“时刻尚准,二爷不嫌,即当奉送。”那杜宠七斜一双俏眼,带笑问道:“爷上姓?”万魁说:“贱姓苏。还没请教二爷高姓?”杜宠道:“咱姓杜。苏爷,咱们初交,怎么就好叨惠?”万魁道:“些微算什么!弟辈仰仗二爷之处甚多,且请外边一谈。”那杜宠方才同到福德祠一间空房坐下。刀魁道:“前日大人莅任,一切俱照例遵办,未审缘何开罪管押班房,望二爷示知,酬情决不敢草草!”杜宠道:“我也不甚晓得。
昨日大爷从上面下来,同几个爷们说,老爷出京用的银子太多了,现今那一家有人坐牢,须要设法张罗。看起来,无非要措办几两银子的意思。”万魁道:“洋行生意不比以前,敢烦二爷转达包大爷,我们凑足五万银子呈缴爷们;二爷的在外,何如?”说毕便打一恭。杜宠拉着手道:“苏爷,像你这样好人,再没有不替你商量的,只是此数怕不济事,咱且回了大爷再说。”拱一拱手别去。这万魁回班房对众人说:“看来此事不难了结,只是难为银子些。”众人道:“全亏大哥见景生情,兄弟叨庇不浅。只是要用几多银子,必须上紧取了银票来。”
万魁道:“且等了回信再去取银票未迟,先叫叶兴在关部衙门前铺中借金花边五十元应用。”叶兴去了。
那杜宠跨进宅门,包进才正同一班人门房看牌。这小子打个照会,进才踱到三堂左厢站定,杜宠禀道:“小的到班房将大爷的话传出,这些商人着实害怕,一个姓苏的再四央及小的,情愿进奉花银;小的问他数目,他说五万两,爷们的礼在外。”
进才道:“叫他们不要做梦,这事办起来,一个个要问杖徒。
五万银子?好不见世面!不要睬他。”说毕径走上去。杜宠忙到班房,低声告诉万魁道:“这事没有影响哩!大爷说,你们问罪都在杖徒以上,这五万银子送爷们还不够,怎么说呈缴大人?咱如今只好告别了。”那万魁连忙袖了金花边三十元,递与杜宠道:“小意思儿,给二爷买果子吃,千万周全为妙!”
杜宠道:“咱效力不周,如何当得厚赐。”万魁道:“事后还要补情。”这杜宠袖着辞去,一路走着,想道:“怪不得人家要跟关差!我不意中发个小财,只是要替他出点力才好。”一头想,走人门房。进才坐在一张躺椅上,杜宠打一千,道:“敢求大爷,这些商人叫他添些银子,千万替他挽回了罢。”进才睁着眼道:“老爷着实生气,还不快去打听。”这杜宠悄悄的走上三堂左厢,转至西书厅,只见跟班们坐的、立的,都在门外伺候。这杜宠笑嘻嘻的问道:“老爷可在书房么?”原来杜宠是十七八岁的小子,十分乖巧,是进才的弄童,除进才外毫不与人沾染,这些人都叫他“杜一鸟”。这日上来打听,一个卜良走来搂住说道:“一鸟官,老爷正在这里唤你。”杜宠道:“老爷从不唤我的。”卜良道:“任鼎在书房中干事,嫌他这半日吸不出精,教你去补码。”杜宠笑道:“好爷,不要耍,停一会书房无事了,给我一个信,好叫大爷禀话。”卜良还要燥脾,众人道:“不要混他,老包要作酸的。”这杜宠一溜烟走了。却说老赫这日午后在小妾品娃房内吃烧酒、尝鲜荔枝。吃得高兴,狂荡了一会,踱至西书厅,任鼎走上递茶,老赫见这孩子是杭州人,年方十四,生得很标致,叫他把门掩了,登榻捶腿,这孩子捏着美人拳,蹲在榻上一轻一重的捶,老赫酒兴正浓,□□□□,叫他把衣服脱下。这任鼎明晓得要此道了,心上却很巴结,掩着口笑道:“小的不敢。”老赫道:“使得。”
将他纱裤扯下,叫他掉转身子。这任鼎咬紧牙关,任其舞弄。
弄毕下榻,一声“啊呀!”几乎跌倒,哀告道:“里面已经裂开,疼得要死。”老赫笑道:“不妨,一会就好了。”任鼎扶着桌子站了一站,方去开门拿洋攒镀金铜盆。走下廊檐,众人都对他扮鬼脸。
这孩子满面红晕,一摆两摆的走出,叫茶房拿了热水自己送上,拦干外取进洋布手巾。老赫净了手,坐在躺椅上。这卜良招呼进才回话。老赫问所办若何,进才禀道:“这商人们很不懂事,拿着五万银子要求开释。小的想,京里来的人,须给他三十几万两饥荒才打得开;这商人们银子横竖是哄骗洋鬼子的,就多使唤他几两也不为过,总要给他一个利害方好办事。”
老赫道:“很是。晚上我审问他们。”进才声喏而出。
先前,杜宠在窗外窃听十分明白,即忙取出随身纸笔,暗写一信,叫人送出。一会儿,进才到了门房,杜宠替他卸下衣服坐定,唤值日头役分付:“大人今晚审问商人。”这头役传话出去。万魁等已先接了杜宠的字,大家全无主意,说道:“公项中银子不过十余万,依着里边的意思,还差两三倍,如何设措方好?”只见郑忠、李信二人来,道:“今日晚堂要审。”
万魁道:“只怕我们还要吃亏,全仗二位同朋友们左右照应!”
郑忠说:“有我们兄弟在此,但请放心。”万料叹口气道:“向来各位大人如何看待商人,今日出尽丑了!”李通道:“看来要多跪一刻,断没有难为的事。”正说间,只听得吹打热闹,许多人拥进来,慌得众商人顶冠束带,跟到穿堂伺候。这关部怎生排场:旗竿两处,“粤海关”三字漾入青云;画戟中间,石狮子一双碾成白玉。栅栏上挂着“禁止喧哗、锁拿闲人”之牌;头门口张着“严拿漏税、追比饷余”之示。大堂高耸,四边飞阁流霞;暖阁深沈,一幅红罗结彩。扑通通放了三声大炮;乌森森坐出一位关差。
吆喝一巡,赫公早已升座,分付将洋商带上。只见一个号房拿着衔帖禀道:“广粮厅申大老爷拜会。轿子已进辕门了。”
这赫公将衔帖一看,道:“原来师傅来了。”即叫带过一边,快开中门迎接。这赫公慢慢踱下暖阁,申公已从仪门下轿进来了。赫公站在滴水檐下,申公趋步上前打恭,赫公揖道:“又劳师傅贵步。”申公道:“前日早该拜贺,勿怪来迟。”赫公道:“学生还没有登堂。”二人一头说,走进西书房去了。约有一个时辰方才送出,赫公又面约:“明日候教。”申公应许,就在大堂滴水檐前上轿而去。
看官听说:这赫公是个世袭勋衔。现任监督广粮厅,虽与关差不相统属,究竟官职稍悬;况赫公大刺刺的性子,督抚三司都不放在眼里,今日见了申公,如何这般歉抑?原来这申公讳晋,号象轩,江南松江人氏。当年在京师教读,赫公从学三年。后来申公中了进士,选入翰林,赫公袭职锦衣卫,待师傅最为有礼。这申公与宰执大臣不合,京察年分,票旨外用,改铨了广西思恩府烟瘴苦缺,推升陕汝兵备道。后因公错,部议降调,应得同知,却又是这个宰执告诉部中,凡是府佐俱可补用,于是径补通判。今日晋谒海关,也算天末故人,忽焉聚首。
赫公送客后回至二堂,叫带商人上来。两边吆喝一声,按次点名,一齐跪下。向来洋商见关部,一跪三叩首,起来侍立。
此刻要算访犯,只磕了三个头,跪着不敢起立。
赫公问道:“你们共是几人办事?”万魁禀道:“商人们共十三家办理,总局是商人苏某。”赫公说:“我访得你们上漏国课,下害商民,难道是假的么!”万魁禀道:“外洋货物都遵例报明上税,定价发卖,商人们再不敢有一点私弊。”赫公冷笑道:“很晓得你有百万家财,不是愚弄洋船、欺骗商贾、走漏国税,是那里来的?”万魁道:“商人办理洋货一十七年,都有出入印簿可查,商人也并无百万家资,求大人恩鉴。”赫公把虎威一拍,道:“好一个利口的东西!本关部访闻已实,你还要强辩么?掌嘴!”两边答应一声,有四五个人走来动手。
万魁发了急,喊道:“商人是个职员,求大人恩典。”赫公喝道:“我那管你职圆职扁!着实打!”两边一五一十孝敬了二十下。众商都替他告饶。赫公道:“我先打他一个总理,你们也太不懂事,我都要重办的!”分付行牌,将一伙商人发下南海县,从重详办。又骂郑忠、李通道:“这些访犯理该锁押,你两个奴才得贿舞弊,如何使得!”三枝签丢下,每人赏了头号十五板,另换茹虎、毕加二人管押,即便退堂。
众人走出宅门,仍旧到了班房,各家子侄都来问候,万魁含羞不语。这茹、毕二人拿着几根链条走来,说道:“众位大爷,不是我们糟蹋你,大人钧语是大家听见的,只好得罪,将来到府赔不是罢。”众商个个惶恐。早有书房宋仁远、号房吕得心走来说道:“大人这样分付,也是瞒上不瞒下的,你们何苦如此。”茹虎道:“郑、李二位是个样子,倘若上面得知,难道我两个不怕头号板子的?”宋、吕二人说好说歹,送他三百两银子才担当出去。万魁道:“我们的事怎生害郑、李二公受屈,也叫人送二百两银子去暖臀。”众商道:“只是我们还要商量,难道由他发下南海县去不成?”万魁道:“他如此妆做,不过多要银子,但为数太多。”众商道:“如今我们众人连局中公费,共凑二十万,大哥再凑些,此事可以停妥么?”
万魁道:“我横竖破家,事平之后,这行业再不干了。诸公但凑二十万,其余是我添补。只是里面没人出来,宋兄可有计策?”宋仁远道:“里面的事都是包大爷作主,教小弟通个信,理当效劳;只是许他多少?”万魁道:“料来少也无益,如今众人打算三十万之数,门礼另送,吾兄谢仪在外。”宋仁远道:“谢仪不要说。”连忙起身进去不题。
却说万魁之子笑官,生得玉润珠圆,温柔性格。十三岁上由商籍夤缘入泮,恐怕岁考出丑,拜从名师,在布政司后街温盐商家,与申广粮少君荫之、河泊所乌必元子岱云、温商儿子春才一同肄业。这一日,万魁在班房叫笑官到身旁,说道:“我虽吃亏,谅亦无甚大事,你只管回去读书。”这笑官附耳说道:“停一会宋老官出来,不论多少都应许他,但愿无事便好。”万魁点头。这洋商们也有问他近读何书的。也有问他可曾扳亲的。此时已有掌灯时候,万魁道:“你回书房去吧,恐怕关城。”笑官道:“城门由他,就陪父亲一夜也好。”正说间,宋仁远走来,众人问道:“所事如何?”仁远道:“弟方才进去,一一告诉包大爷,他说:‘老实告诉你说,里边五十万,我们十万,少一厘不妥,叫他们到南海县监里商量去!’看他这等决裂,实是无法。”一番话说得众人瞪眼。这笑官插嘴道:“父亲许了他,五十万待孩儿去设法,性命要紧。”万魁喝道:“胡说!难道发到南海就杀了不成!”笑官不敢言语,宋仁远也就去了。
众商道:“苏大哥,事到如今,我们只得听天由命了。”
只见杜宠已到,扯着万魁道:“我们借一步说话。”万魁即同至西边小阁中坐下。杜宠道:“咱受了苏爷的赏赐,还没报效,所以偷空走来。此事上边原没有定见,全是包大爷主张。我想出一个门路,不知苏爷可能钻得着否?”万魁急问道:“是那一位?”杜宠道:“就是今日来的申广粮。他是我们老爷的师傅,最相好的,说一听二。
若寻人去恳求他,三十万之数决可以了事,明日申公到这里喝酒,一说必妥;包大爷给他千数银子也就是了。”万魁道:“承教多多,无不遵命。”杜宠道:“速办为妙。”径自别去了。万魁走出外边,众商问道:“这人又来则甚?”万魁道:“这人一片好心,替我们打点,这会子看来有八分可办,但是此时且不要泄露。”因叫笑官附耳道:“你速回馆中去,拜求先生明日一早到广粮厅去,恳求申大老爷周旋此事,你再到家中取了三十万银票,即同先生亲送与申公,托他代送,日后我自重报。”笑官连声答应去了。
再说笑官的先生姓李,名国栋,号匠山,江苏名士。
因慕岭南山水,浪游到粤。温盐商慕名敦请,教伊子春才读书,后因匠山表叔申公谪任广粮,即欲延伊教读。匠山不忍拂温商好意,因此连申荫之都在温家一处读书。这温商待先生的诚敬与万魁无异,匠山琴剑不觉稽留了三年。
这日,笑官出城探父,匠山在灯下与荫之等纵谈古今人品,这乌岱云如无闻见,温春才,已入睡乡,惟有申荫之点头领会。
正讲到前汉陈万年卧病,召伊子陈咸受教床下。
语至半夜,咸睡,头触屏风,万年欲杖之,曰:“乃公教汝,汝反睡耶!”咸叩头曰:“具晓所言大要,教咸谄也?”
因说道:“万年昏夜侍疾,其事丙吉,固失之诌,而陈咸卒以刚愎敚士大夫立朝,惟执中为难,又不可学了湖广中庸也。”
正说间,春才忽然大叫道:“不好了,早上姊姊捉一蝴蝶,我把丝线系在帘下,方才看见他飞去了!”匠山道:“不要胡说!你先去睡罢。”又叫岱云也睡,对荫之道:“春郎果然梦见蝴蝶,则庄周非寓言矣。”因各大笑。
忽见馆僮禀道:“苏相公来了。”那笑官走进书房,作了个揖站着。匠山问道:“你进城如何恁迟?”笑官道:“父亲有话恳求先生,教学生连夜到馆的。”匠山问何事,笑官道:“申老伯系赫公师傅,里边有人送信出来;此事但得申公一言必妥。敢求先生明早到署中一谈,家父恩有重报。”说毕连忙跪下。匠山扶起道:“你且说个原委,教我得知。”笑官便将关部如何要银子、父亲如何受责、后来如何送信出来,一一告诉。匠山道:“可不是,你父亲受屈了,明早自当替你父亲一行,今日且睡。”不知匠山向申公如何说法,且看下回。
第二回
李国栋排难解纷苏万魁急流勇退
诗曰:
飘然琴剑足艰辛,五岭周游寄此身。
留得青毡报知己,砚池泼去是阳春。
裕国通商古货源,东南泉府列藩垣。
已知干没非长策,小筑花田晚灌园。
话说这广粮厅署在归德门外、制府辕门右首。申公虽是个观察降调,却也不肯废弛公事,捕盗盘盐、海防水利,诸务极其勤慎。公事之暇,诗酒遣怀,署中高朋满座,诗社联标,这李匠山也不时兴会。这日清早,申公出署,由督抚藩臬处转到运司署前,缘运司谈了一会军工厂船务,回衙已是已初光景。
这李匠山已等候好一会了。申公来到后堂,匠山领着荫之、笑官上前相见。申公道:“贤侄师生济济,来得凭早。”匠山道:“有事恳求表叔,未免来得早些。”申公道:“匠山那有求人之事!”匠山道:“小侄无非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已。”申公笑道:“吾侄为人作说客,为官乎,为私乎?”匠山也笑道:“侄儿为人作说客则为私,还要表叔为人作说客,然即为官也。”
便指着笑官道:“这苏芳的父亲万魁,表叔向来认得的,近因赫关差新到,要他们代还京帐,昨日糟蹋了一顿,如今情愿输诚馈纳三十万两之数。因表叔是赫公旧交,转烦侄儿代恳。
想来排难解纷,亦仁人君子之事。”言毕,这笑官忙跪下叩头道:“家父事在危急,望大老爷拯救,父子没齿不忘报也!”
申公扶起道:“世兄请坐。尊公急难,自当竭力周全,只是我与先生都非望报之人,洋行百万花边,不足供吾依一噱耳。”
匠山道:“表叔冰操,诚然一介不取,侄儿却要索他几瓶洋酒以遣秋兴。”申公道:“这么,我也当得分惠。”匠山叫笑官将三十万两银票送上。申公道:“今日请我赴席,一搭儿说去就是。”这笑官又叩谢了。
匠山分付笑官先回,自已同荫之到上房去请了表婶的安,然后与幕友们闲谈不题。
笑官出了粮署,叫轿夫抬到关部前,暗暗的告诉父亲,即便进城去。一路上思量道:“我父亲直怎不寻快话,天天恋着这个洋行的银子,今日整整送了这十余万,还不知怎样心疼哩。
到底是看得银子太重,外边作对的很多,将来未知怎样好。”
又想道:“我也不要多虑,趁先生不在,且进内房与温姐姐顽耍,也算忙里偷闲。”一头想,已到门首,下了轿,走进书房。
温、乌二生已上越秀山顽去了,笑官分付大家人苏邦道:“你到关部前打听老爷的事,再来回我。”又叫小子阿青回家去告诉太太奶奶们放心。遣开二人,自已卸了衣帽,穿上一件玉色珠罗衫,走出书房后门,过了西轩,进了花园。
此时五月初旬,绿树当头,红榴照眼,他也不看景致,竟到惜花楼下。只见一个小丫头,拿着几枝茉莉花,叫道:“苏相公,我家小姐请你穿的珠串子可曾有了?”笑官道:“小姐可在里边?”丫头道:“大小姐在楼下,二小姐在三姨房内打牌。”原来这温商名仲翁。乃浙绍人氏。正妻史氏生子春才,妾萧氏生大女素馨,次妾任氏生次女蕙若。这惜花楼三间,便是二女的卧室。笑官十一二岁上走熟的,而且温家夫妇要将次女许他,因年小未及议亲,所以再不防闲了。
这素馨一十五岁,知书识字,因慕笑官美貌,闻得爹妈要将妹子配他,颇有垂涎之意。屡屡的与笑官挑逗。笑官年纪虽小,却也懂得风情,只因先生管束得严,未能时刻往来,谈笑入港。这日走到楼前,只见素馨斜靠妆台,朦胧睡着,笑官忙向小丫头摇手,潜步至他身后,将汗巾上的丝线搓了一搓,向素馨鼻中一消。这素馨”呀啐”一声,打一个呵欠,纤腰往后一伸,这左手却搭到笑官的脸上,说道:“妹妹不要顽,我还要睡哩。”笑官将头一探,对着素馨道:“不是妹妹,倒是兄弟。”
素馨红了脸,道:“兄弟,你几时来的?”笑官道:“来了好一响了。”小丫头道:“他方才来的。”素馨请他坐下,问道:“今日怎的有空儿进来?”笑官道:“今日同先生出城,我先到家,渴极了,进来要茶吃。”素馨道:“难道外边没有,可可的跑里边来要?”笑官道:“里边的好些。”素馨即叫丫头去泡茶,又笑道:“一样的茶,有甚好歹!”笑官道:“姐姐的东西,各样都好,这桌上半碗茶我先吃了罢。”素馨道:“是我吃残的。”即伸手去夺碗。笑官早已一吸而干,说道:“虽是姐姐吃残,却有点儿口脂香味。”素馨道:“你太顽皮,将来年纪大了,还好天天说顽话么?”笑官道:“大了才好顽呀。”素馨道:“前日听见你家伯伯替你对亲了。还好同我们顽么?”笑官道:“那个我不依,必要姐姐这样人对亲才好。”
素馨道:“不要喷蛆,我要打的!”笑官走近身来,猴着脸道:“但凭姐姐捡一处打。”素馨道:“谅你这皮脸也禁不起打,饶了你罢。”笑官扯着他的手道:“不怕,我偏要你打一下。
姐姐这么藕样白、绵样软的嫩手,也打不痛人的。”这笑官右手拿着素馨的左手,搁在自己脸上,左手却伸进素馨右边袖里。
这暑月天气,只穿一件大袖罗衫,才伸手进去,已摸着这个光光滑滑、紧紧就就的小乳儿。素馨把身子一缩,道:“孩子家越发这般罗唣了!”笑官即放了手,却勾住他的肩膀说道:“好姐姐,我们那边去顽顽罢。”素馨道:“不要说顽话,外边有人来了。”这笑官将脸靠着香腮,正要度送,那丫头茶已送到,素馨连忙推他坐好,问丫头:“怎么去了这些时候?”丫头道:“他们都在姨娘房里看斗牌,这茶是才泡起来的。”素馨道:“太太没有问什么?”丫头道:“太太问谁要茶,我说苏相公从园中来要茶吃。太太说:‘这孩子不读书,又躲进来了。你叫他再坐一坐,我有话问他。”素馨道:“兄弟,你到前头去去再来罢。”笑官道:“我不爱去,他叫我坐坐,我就在这里坐一天。”因对小丫头说:“你到前头去,看太太顽完牌我再去罢。”那丫头真个去了。这笑官走到素馨身边道:“好姐姐,你慧舌生莲,香甜去处赏我尝一尝罢。”便像要拢上身的光景。
这素馨虽然心上爱他,却怕有人撞见,说道:“这个只怕使不得。”因挽着他的手叫:“兄弟,我陪你前头去,先生若不回来,晚上说话可好么?”笑官再三的央告,先要亲一亲,素馨真个由他噙着樱挑,试其呜咂,又伸手去胸前细细的抚摩了一会儿。依他的愚见,毕竟要摸脐腹下去,素馨好意便肯。两人携手望前边来。正是:从此薄他琼液味,陡然偷得女儿茶。
却说温商次妾乃是蕙若生母,这日大家在他房里斗混江,史氏输了几块洋钱,正要换手,只见笑官同素馨走进,叫声“伯母”,作一个揖。史氏道:“大相公,不要这样文绉绉,快来替我翻本。”这两位姨娘也都寒温了。
史氏即扯笑官坐在萧姨娘肩下。这蕙若却立起身说道:“我身子困倦,不顽了。”史氏叫素馨补缺。蕙若说声“少陪”,花摇柳摆的去了。史氏问笑官道:“我听得你们老爹受屈,怎样了?”笑官道:“今日为着这事,同先生去张罗了半天,己有九分停妥了。多承记挂。”这里三人入局,史氏旁观,一会儿喊道:“不打热张打生张,大小姐要赔了!”一会儿又说:“萧姨娘,十成不斗,心可在肝儿上?”又一会儿喝采道:“好个‘喜相逢’,大相公打得很巧!”这萧氏歪着身,斜着眼道:“大相公这样巧法,只怕应了骨牌谱上一句:‘贪花不满三十’哩。”笑官掩着口笑,素馨却以莲勾暗镊其足。真是有趣:赌博赌博,盛于闺阁。饱食暖衣,身无着落。
男女杂坐,何恶不作!不论尊卑,暗中摸索。
任他贞洁,钗横履错。戒之戒之,恐羞帷保再说赫关部从到任以来,日日请酒,督抚司道已经请过,诸人也都回席,这日单请府厅州县。早上起来,坐了八人大轿,摆着全副执事,天字码头拜客,顺道拜会申广粮,却未会面。
回署后,番禺县马公禀称:“下午勘验,不能赴席。”赫大人着人分头邀请广州府木公、佛山厅卜公、澳门厅邓公、广粮厅申公、南海县钱公,又有外府州三位是:肇庆府上官益元、潮州府蒋施仁、嘉应县时卜齐,共是八位。开桌四席,主人横头陪坐,梨园两部承应。
午后,申公先到,赫公接进后堂坐下。赫公道:“今早学生专诚晋谒,师傅在运司处未回,足见贵衙门应酬甚繁,闲话也难凑巧。”申公道:“多谢宠光,有失迎迓,风尘俗吏,殊累人也。”赫公道:“前日匆匆,没有询及近况。世兄多少年纪了?”申公道:“目前景况不过’清贫’二字;小儿荫之,年已十六,现在从师读书。”赫公道:“师傅谪官,将来很可恢复,学生遇有便处,定当出力一谋。”申公道,“这仕途升降,久已不在心窝,只要不误我的酒场诗社许多狂兴就是了。
今日却有一俗事商酌,想来无不可言。”赫公道:“不知何事要办?”申公道:“就是那洋商苏万魁的儿子,现与小儿同窗读书,昨日再三恳告,说他的父亲已自知罪,情愿以而立之数纳赎。准情酌理,似乎尚在矜全之列,不知钧意若何?”赫公界面说道:“学生不晓得他与师傅有交,因他过于小觑关差,所以薄责几下。既蒙台命,怎敢不依?学生即叫人释放便了。”
说罢,传话出去,开释众洋商。申公也就将银票递过,赫公举手称谢,将票装入一个贴身的火烷布小荷包里面。外面已报广、肇二府到,赫公接进。须臾诸客到齐,歌舞生春,烟花弄景,直到二鼓将残,众人方散。赫公独留申公至内书房,洗盏更酌,并叫家姬们浅斟低唱。正是:酒人无力已颓然,红袖殷勤劝席前。
不识华堂旧歌舞,白头可肯说青年。
再表众洋商放出班房,送了杜宠五十元金花边、包进才一千两细纹,这包进才晓得事已停妥,随分笑纳了。万魁别了众人,坐轿进城,先到李先生处致谢。此时匠山已回,诸学生也都在座,万魁走进书房,叩谢匠山道:“若非先生肝胆照人,小弟焉有今日!”匠山道:“朋友理当,何必言谢。此事全仗吾兄之银、家表叔之力,我何功之有?”万魁道:“先生高怀峻品,小弟何敢多言,只好时时铭刻便了。但小弟尚有一事相商。”
匠山道:“破格之事,可一而不可再,吾兄还当自酌。”万魁道:“小弟开这洋行,跟着众人营运,如今衣食已自有余,一个人当大家的奴才,真犯不着,况且利害相随,若不早求自全,正恐身命不保。”匠山大笑道:“吾兄何处得此见道之言,这赫关差看来倒是你的恩师了。如今怎样商议?”万魁道:“小弟愚见,意欲恳求先生向申公宛转辞退洋商,若关部不依,拼着再丢几两银子,先生以为何如?”匠山道:“急流勇退,大是名场要着。但是辞商一事,不便再求家表叔转弯,就是辞退要有一个名色,才不是有心规避。”万魁道:“还求先生指示。”
匠山沈吟一会道:“你横竖打算丢银子,何不趁关陇地震,城工例:加捐本班先用,你是个从五品职衔,丢了万数银子,就可以出仕了。只是捐班出身也同开洋行一般,上司一个诈袋,但到掣选时候,去不去由你自便。我们商量,先一面着人进京加捐,然后禀退商人;他再没有不许你做官、硬派你为商的道理。这不是又光采又稳当的事么?”一席话说得万魁色飞眉舞,说道:“先生高见,小弟茅塞顿开,敢不努力!”正说间,温商回家,特地进来看万魁,慰问一番,分付备酒压惊。摆上一张紫檀圆桌,宾主师弟依次坐下。万魁说起不做洋商及加捐之事。
温商道:“这事甚好,只是仁兄恭喜出仕,我们就会少离多了。”
万魁道:“那个真要做官,不过借此躲避耳。”那春才插口道:“苏伯伯,不要做官!”匠山笑道:“春郎,你怎么也晓得做官不好?”春才道:“前日我看见运司在门前过,这雄纠纠的皂班、恶刺刺的刽子手,我很有些怕他,如若做了官,不是天天要看他凶相么?”温商道:“可算呆话!”匠山道:“此话呆而不呆。这些狐假虎威、瞒官作弊的人,却也可怕。”万魁道:“据小弟愚见,不但不做官、不为商,要在乡间择一清净地方,归乎农圃,以了此生。”匠山道:“此乐不可多得,苏兄不要太受用了。”大家谈笑畅饮了一回,万魁起去。
明日,备了礼物叩谢申公。单收了洋酒百壶、贺兰羽毛布十匹,其余礼物一并赵壁。万魁过意不去,特地造了一张玻璃暖床、一顶大轿,着儿子送去,再三恳求,申公勉强受了。一面打发家人赍银进京加捐,他在花田地方买了地基,起盖房屋。
真是钱能通神,事无不妥。不止一日,家人报捐事毕,由盐务千里马上寄回部照。万魁看过,因写了一个禀帖,自己到关部投递。这包进才送进禀帖,赫公看:具禀商人苏万魁为恳恩准退洋商事:商于嘉靖三年二月充当洋行经纪,五年八月遵太清宫斋坛例,捐纳盐提举职衔。今因关陇地震,城工许一切军民等加捐先用。商向日维诚,观光有志,已遣人进京加捐本职先用,领有部照。窃思役系办公之人,官有致身之义;身充商户,何能报效国家?惟有仰恳宪恩,俯踢查核,开除洋行经纪姓名,另行佥点,俾得赴部候铨,则感戴二天,涓涘图报矣。再:商子芳,年十四岁,系广州番禺县附生,例不应顶补,合并声明。为此具禀。
这赫公是个爽快朋友,看完了,即提笔批了“仰即开缺另佥”六个字。进才回道:“这个,老爷且不要批准,他因前日吃了亏,是有心规避,还可以刁蹬些银子。”赫公道:“我那管他有心无心,这洋商的缺,人家谋干不到手,他不要就罢了,那个强他!况且朝廷城工紧项,正要富商踊跃,我们怎好阻挠?”
分付将原禀发出。万魁在外边正怀着鬼胎,一见此批,满心欢喜,即忙回家。正是:我今游彼冥冥,弋者更何所慕。
众商见万魁告退,也就照他的样式,退了几个经纪人名字;要想充补的,因进才唆弄,掯勒多钱,也都不敢向前。
有人题于海关照壁:
新来关部本姓赫,既爱花边又贪色。
送了银仔献阿姑,十三洋行只剩七。
万魁别了关部门前众朋友,进城到布政司后街,叫轿夫先回,走进书房,向匠山说明此事。又道:“小弟已于花田觅一蜗居,不日就要移居了,小儿仍侍先生读书。”匠山道:“苏兄果然有此高致,定当奉送乔迁。”万魁道:“那时定当叩请文轩,光辉蓬荜。”拱手别去,跟着两个家人步行回去。
打从仓边街口经过,只见街上一簇人乱嚷,一个喊道:“怎么,欠了饭钱还要打人么?”一个说道:“俺银钱一时不凑手,你领着众人打我,难道打得出银子来?”一个道:“他还这等嘴硬,兄弟们,大家动手!”这班烂仔都一齐上前。那人呵呵大笑道:“不要顽,你们广东人海面上也还溜亮,登了岸是不中用的!”这些人叫道:“他这侉子说我们是洋匪哩,快打他一个死!”众人一拥上前,那人不慌不忙说:“不要来。”
两手一架,众烂仔东倒西歪,有的磕破头,有的碰折手,有的说自己的人撞倒了他,有的说脚底下踹着石块滑跌了,倒也好看。
万魁向来看见遇难之人也不经意,因受了一番磨折,利名都淡,仁义顿生,即分开众人,上前问道:“你们何故打闹?”
一后生答道:“小人在这巷口开小饭店,这个客人从三月初三日歇在小店,一直吃到昨日,四个多月了;说明每日二钱银子,共该二十四两六钱,收过他四两什么元丝银子,一副铺盖算了三两二钱,几件旧衣、一个箱子,共准了六两九钱,共收过十四两一钱。除元丝耗银不算,外净欠银子十两零五钱。小人连日问他讨饭钱,他总说没有,反要打人。世间有这个道理么?”
那个客人也上前分说道:“俺姚霍武,山东莱州人氏。投亲不通,流落饭店。欠他几两饭钱是真,他领着多人打俺,爷看见的。俺不直打他。”那后生骂道:“你这山东强盗,众人也打你不过,与你见番禺县太爷去!”众烂仔上前扯他,万魁劝住,道:“何必如此!”即向家人口袋中取出十两重纹银五锭,送这客人,道:“这银子还他余欠,剩下的做盘费回乡,不宜在此守困。”那人即忙拜谢道:“萍水相逢,怎叨原贶!请问爷高姓大名?”众人道:“这是洋商苏万魁老爷。”那人道:“大名刻骨,会面有期!”举手别去。
众人从未见洋商有此种行事。且看下回。
第三回
温馨姐红颜叹命苏笑官黑夜寻芳
诗曰:
春云薄,楼前有女窥帘箔。窥帘箔,心香一瓣,为郎焚着。
回身向抱今非昨,夜深暗打灯花落。
灯花落,有何佳兆,教奴认错。
院宇无人移鹤步,踏破苍苔,那管衣沾露。漫指山幽丛桂处,云迷不见阳台路。唧唧秋虫吟不住,伊笑依痴,依自寻欢去。乌鹊休将河鼓误,天孙昨夜开窗户。
如今不说苏氏翁结识英雄,要题温家女流连花月。圣人云:冶容诲淫。分明是人不要淫他,他教人如此的。盖因女子有了几分姿色,他便顾影自怜,必要好逑一个君子,百般的寻头觅缝,做出许多丑态来。全在为父母的加意防闲,守着“男女有别”四字,教他有淫无处可诲。《礼》经云:十年出就外傅,居宿于外,男女不同席,不同粂架,不同巾栉。种种杜渐防微之意,何等周密。世人溺爱小儿女,任从一处歪缠,往往幽期密约,蔽日瞒天,雨意云情,翻江搅海,那为父母的,还在醉梦里,说道:“他们这点年纪晓得什么来。”噫,过矣!穴隙逾墙人共晓,何须庭训与师传。
温素馨绣阁藏娇,芳年待字,生得来眉欺新月,脸醉春风,只是赋情冶荡,眼似水以长斜;生性风流,腰不风而静摆。从那日在楼下与笑官谈笑之后,荡心潜生,冶态自描,每日想笑官进来顽要。这日在他生母萧氏房里下了几局围棋,已是掌灯时候,只见他父亲笑嘻嘻走来,对萧氏说:“素馨年长,我还未曾择婿;蕙若看来要许苏家的了。他家移住花田,大约来春过礼。”又对他道:“你不要对妹子提起,省得又添出一番躲避。”素馨答应了走出,心中一忧一喜。忧得是妹子配了苏郎,自己决然没分;喜的是父亲不教躲避,我亦可随机勾搭。
走到惜花楼下,因天气渐凉,两人的卧房已都移到楼上去了。素馨上了胡梯,蕙若迎到,说道:“姊姊为何此刻才来?”
素馨道:“我下了两盘棋,所以来迟了。妹妹在房中做些什么?”
蕙若道:“我绣了些枕项,身子颇倦,到姊姊房中,看见桌上的《西厢记》,因看了半出《酬简》,就看不下去了,这种笔墨不怕坐地狱么?姐姐,还有什么好的,借妹子看看。”素馨道:“没有别的了,就是这曲本也不是我们女孩儿该看的,不要前头去说。”蕙若道:“妹子晓得。我们吃晚膳罢。”素馨道:“我不吃了。”蕙若往他房去吃完晚膳,略坐一会,也就睡了。
素馨自幼识字,笑官将这些淫词艳曲来打动他,不但《西厢记》一部,还有《娇红传》、《灯月缘》、《趣史》、《快史》等类。素馨视为至宝,无人处独自观玩。今日因蕙若偷看《酬简》,提起崔、张会合一段私情,又灯下看了一本《灯月缘》,真连城到处奇逢故事,看得心摇神荡,春上眉梢,方才睡下。枕上想道:“说苏郎无情,那一种温存的言语,教人想杀;说他年小,那一种皮脸倒像惯偷女儿,况且前日厮缠之际,我恍恍儿触着那个东西,也就教人一吓,只是这几时为何影都不见?”
又想道:“将来妹妹嫁了他,一生受用,我若先与他好了,或者苏郎告诉他父亲,先来聘我也未可知。”又想道:“儿女私情,怎好告诉父亲,况妹妹才貌不弱于我,这段姻缘多分是不相干的了。”一时胡思乱想,最合不上眼,披衣起来,手剔银釭,炉添沈速,镜台边取了笔砚,写道:新秋明月,窥人窗下,阿奴心事难描画。莲瓣拖鞋,银灯着花,拈来象管乌丝,写“柳腰瘦来刚一搦”。他既爱咱,咱如何不爱他?冷着衾儿,热着心儿等呀。提了他的乳名儿,呐呐喃喃的骂,我的俏冤家,同谁闲磕牙?奴葳蕤弱质,看凋谢。
愿得红丝牢系足,他不负咱,咱如何敢负他?
写毕,低低的念了几遍,落下两行情泪。侧听谯楼已交四鼓,仍复上床躺下,朦胧睡去。只见笑官走近床前,说道:“姐姐,这么好睡?你的花轿到门了。”素馨笑吟吟的说道:“人家睡着,你怎么就到床前来,也不怕丫头们看见!”那笑官坐在床上并不做声,伸手进他被里,细细的抚摩一会,将次摸到爱河边际,素馨假意推他道:“这个摸不得。”笑官连忙缩住手,道:“不敢。可惜姐姐一身羊脂玉,被别人受用。”
素馨道:“好兄弟,我说摸不得是顽你的,你要怎样只好由你,那一个受用你姐姐?”笑官道:“你早已许嫁乌江西了,我受用的是蕙妹妹,与你撒开。”素馨急道:“兄弟,你好薄情!”
笑官道:“我便是情厚,你的花轿已经到门了,有甚想头!”素馨听了此言,也不顾羞耻,赤身坐起,扯着笑官的手哭道:“好兄弟,姐姐爱你,定要嫁你,你娶了我妹妹,我情愿做妾伏侍你。”笑官道:“你偷上了小乌,情愿嫁他,如何又说爱我?”把手一推,素馨忽然惊醒。窗外下了几点微雨,那晓光已透进纱窗了。素馨面上流泪未干,将摸未摸之物,津津生润。
想道:“好怪梦,我妹妹要许苏郎,父亲说过;那个乌江西先偷上我,我便嫁他?放着苏郎不偷,我就是没出息的了,又要我寻什么小乌。”又想道:“他每日要到花园中荼縻架来解手,我今日且到园中候他,等个机会。”须臾,日上三竿,起身梳洗,出色打扮,但见:轻匀脂粉,盈盈出水芙蕖;斜鵱云环,隐隐笼烟芍药。
黄金凤中嵌霞犀,碧玉簪横联宝髻。眉分八字,浑同新月初三;耳挂双环,牢系明珠一对。红罗单裤,低垂玄色湘裙;白绉长衫,外罩京青短褂。
正是:
凤头婉步三分雨,鸦□斜拖一片云。
素馨梳洗已毕,又对镜端详了一会,丫头送上茶汤,呷了几口,便对丫头说道:“你在楼下等着,我到园中看看桂花就来。”即摆动金莲,一霎时进了园门。走过迎春坞、玩荷亭,曲曲弯弯,已到折桂轩外。心中想道:“那边是书房到荼縻架必由之路,我只坐在轩里望着就是了。”慢慢的走进轩中。
原来老温人品虽然村俗,园亭却还雅驯。这折桂轩三间,正中放着一张紫檩雕几、一张六角小桌、六把六角靠椅、六把六角马杌;两边靠椅各安着一张梨木的榻床,洋□炕单,洋藤炕席,龙须草的炕垫、炕枕,槟榔木的炕几。
一边放着一口翠玉小磬,一边放着一口自鸣钟。东边上首挂着“望洋惊叹”的横披,西边挂着吴刚斫桂的单条。三面都是长窗,正面是嵌玻璃的,两旁是雨过天晴蝉翼纱糊就的。窗外低低的一带鬼子墙,墙外疏疏的一二十株丹桂。馨姐坐下想道:“苏郎此刻不知可曾早饭否?早些来便好,倘若迟了,母亲同丫头们来到这里,岂不弄巧成拙?”因对着这将开未开的桂花玩了一回,又叹了一回,道:“奴与桂花一样,只是你不久放开,飘香结子,奴不知还在何时哩。”正在沈吟,忽见桂林中有人站着,馨姐认是笑官,正欲唤他,却见这人面貌黑□□的,身量也比笑官大了许多,就在纱窗里面往外瞧。看此人一手撩起小衣,一手拿着累累坠坠的东西,在那里小解。馨姐一见,吓得心头弼弼的乱跳,暗想道:“这人不知是那个,亏得他不曾见我,倘若被他看见,不是今朝要上当了么。”一头想,早已红透桃腮,香津频矻。那人解了手也就去了。
馨姐等了一回,心中烦闷,深恨笑官无情,不如回房去罢。
看官听说:馨姐此一恨也就无谓之极了,他并未曾约你在此相会,你又未尝递一个信儿与他,说我在此等你,那个是你肚里蛔虫,猜你的尊意?因是心情颠倒,一味胡思。
然而他们邪缘该合,这馨姐走不上数步,只听得后面叫道:“姐姐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馨姐猛然听见,只道还是方才那人,心上老大吃惊,低头竟走,不敢做声。
听得后面又叫道:“好姐姐,为何今日不理我?”一头说,已走至背后。馨姐回头一看,原来是笑官,便道:“我看了好一会桂花,要进上房,你叫唤我做甚?”笑官道:“好姐姐,我有话告诉你。这轩里无人,略坐一坐罢。”即挽着他手来到轩中。馨姐道:“你不理我罢了,为什么又扯我进来?”笑官道:“好姐姐,你方才不理我,我怎敢不理你?”馨姐道:“你早上——”才说出三个字,就缩住口了。原来他还记着梦哩。笑官道:“我早上没有什么呀。”馨姐道:“我问你,早上为何不进来走走,莫非怪我了么?”笑官急得乱咒道:“我若怪姐姐,就是那猪狗!”馨姐忙陪笑脸道:“兄弟受不得一句半句话,便要赌咒,何苦呢?”笑官道:“总是我瘟倒运,从着这个先生读书,一早起来做功课,到晚还不得空,影儿也不许离开书房。”馨姐道:“兄弟,你也不要烦恼,这读书是好事,将来还要中举人、中进士做官哩。”笑官道:“我也不想中,不想做官,只要守着姐姐过日子。”说罢,走来同坐在一张椅上,左手勾着馨姐的颈,将脸渐渐的偎上来,说道:“姐姐今日越发打扮得娇艳了,我要闻一闻香气。”那只右手却从衣襟下伸了进去。馨姐半推半就,也将一只手搭在笑官肩上,说道:“兄弟,莫顽,被人看见不雅。”笑官道:“此刻再没人来的。”
一头说,这只右手在胸前如水银泻地一般。淌来滚去。又如孩子咂奶头一样,得了这个又舍不得那个。细细的将两点鸡头小乳摩弄一番,□□□□□□□□□。馨姐身子往后乱缩,这笑官一手紧紧搂住,一手已按着这□□□□,含葩豆蔻,真个魄荡魂飞。馨姐已入情乡,也就不大保护。
笑官正要扯他裤子,吾欲云云,不料小丫头来请吃饭,一路的喊来。馨姐远远听见,忙推开笑官。这笑官道:“明日先生到广粮厅去,我夜里进来罢,你不要关门。”素馨点了点头,即便走出,那丫头差不多已到面前了。馨姐说:“吃饭罢了,忙些什么!”丫头道:“饭已摆下了,二小姐叫我来请的。”又说道:“大小姐,你右边鬓上松了些。”馨姐道:“方才被花枝扎乱的。”即将手掠了一掠,扶着丫头回去。正是:魂惊杜宇三更梦,棒打鸳鸯两处飞。
笑官消停了一会儿才敢出来,到了书房,匠山问道:“为何去了许久?”笑官不敢做声。春才道:“想必他是捉蟋蟀去的。”匠山也不理他,分付笑官道:“但凡一个人,父母付我以形骸,天地与我以情性,就有我一番事业了。你们此刻读书,则经史文章就是你们事业,余外皆可不问。”笑官诺诺就坐,心里想道:“我看你年纪也不很老,难道就不懂得一点人情,天天说这样迂话?我恍恍儿记得,书上有什么‘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这就不是圣贤教人的话么?”又想道:“好一个有情的温姐姐,方才若不是丫头一路叫来,我已尝着滋味了。”
又转念道:“幸喜得我还溜亮,下手得早,摸着那个东西,明天晚上就尽我受用,再无推托了。只是先生虽去,还要一条好计遣开众人才好。”这叫做:设就牢笼计,来寻窈窕人。
话提两广总督庆公,单讳一个喜字,是个国家的长城,庶民的活佛,智勇兼备,文武全才。也系功勋之后,由户部司员?升副宪,后因随征有功,加尚书衔,放了云贵总督,再由浙闽调两广,抚剿洋匪,都中机宜。这日从沿海一带查阅回来,寻思:“这粤东虽然富庶,但海寇出没无常,难保将来无患;这督抚提标及各镇协营,堪资陆路城守,凡沿海各营都是有名无实,倘猝然有警,殊费经营。”又想:“近海州县居民,多有被人逼迫人海为盗者,倘绥之以恩,激之以义,谁非父母妻子仰赖之身,必欲自寻死略?”因刊了告示,遍贴晓谕:两广督师庆为思患预防、募收乡勇事:照得本制府叼蒙宠眷,秉钺炎方,历任有年,事宜详悉。
一切未雨绸缪之意,尔官吏军民人等谅所稔知。兹因洋匪伺衅骚扰,挠乱海隅,劫我人民,掠我商贾,本制府既分饬各镇将等协力擒拿,仍不时训练亲标,翦除妖孽。虽海氛乍靖,而余逆未歼,上负主恩,下辜民望,焦虑实深!因念尔沿海居民,多被逼胁入海为盗者,今赦其既往之愆,如果技勇超群,奋思投效,不妨赴该州县衙门报名注册,着州县官申送来辕,听候甄别录用。其材力殊科者,酌给月俸,俾其还乡,协同营弁,随时堵御,捍护乡村,一俟擒斩有功,汇题授职。庶几无事则共相守望,有事则倡义同仇,于捕盗事宜不无小补。本制府言出赏随,各宜努力,毋得自误功名。特示。
庆公出示后,各州县纷纷投报者约数百余人。庆公自经考选,分为三等:上等者每月俸银三两,次二两,又次一两,皆出宦囊,并未动一毫国帑。这个人自为守、家自为防的主意,虽未必能弭盗,而民之为盗者却就少了许多,庶乎正本清源一节。
这八月初三日,庆公接着旨意,调任川陕,所有总督关防,暂交广东巡抚屈强署理,庆公一面交待,想着这乡勇一事,后人未必肯破悭为国,当即会同抚院三司,商量一宗公项,为将来久远之计,更欲立碑一通,以纪其事,因思广粮申絬是个翰苑名流,谕他撰述。申公向来原佩服庆公的,从前祝寿诗中曾有”我非干谒偏投契,公有经纶特爱才”之句,所以一诺无辞。
但申公案牍劳形,暂借诗词消遣,这古文繁重,那有心绪做他,因请匠山代笔,约他衙中晚叙。这日傍晚,带了荫之一同出去。
看官听说:匠山未去之先,这笑官肚中已不知打了多少草稿;匠山一去,就如郊天大赦一般。方欲开谈,那春郎早跳出位来,说道:“好混账的先生,日里不去,偏要夜里!我们三人赌他半夜钱罢。”乌岱云道:“我也要回去玩玩,少陪了。”
笑官正中下怀,因假作正经道:“书房中不好赌钱的,老春不要太高兴了。我也不回去,也不赌钱,还是多睡一回养养神好。”
春才道:“你今天也学起先生来了!我不管你们,还是进去与姐姐斗蟋蟀罢。”笑官道:“这个一发使不得,我要告诉先生的。”春才也不理他,两蹦三跳跑进去了。笑官暗暗跌脚道:“这不是又多了一会耽搁了!”闷闷的只盼太阳落尽。
须臾,掌上了灯。吃过夜饭,打发家僮们去了,进了西轩,歪在床上。约略一更人静,慢慢的出了房门,来到园门口。这门是里边栓上的,被他轻轻的开了,悄悄走到园外来。但见一天月亮,四壁虫吟,树影参差,花香浓馥,远林中微微弄响,心中也很吃惊,只因色欲迷人,便是托胆前去。迤逦寻来,早到惜花楼下,只见人声寂寂,两扇朱门已经闭上,推了一推,分毫不动;侧耳细听,里面隐约有人,却又辨不出那一个的声息。笑官想:“难道姐姐忘了不成?”又想:“决无此理。昨日在轩中那种可怜可爱之情,何等浓厚!临别点头会意,决不爽约的。想必还在前头,否则老春吵闹。嗳,老春,我与你有什么冤仇,你来阻我好事?你看霎时月色无光,想必要下雨了,这怎么处!”左等右等,约有一个时辰,听得更鼓已交三下,心中悔恨,又下了一阵微雨,只得冒雨而回。
石路已湿,滑了一交,爬起来好不懊恼。一步一步闪进园门,到自己房中和衣睡倒。定了一会神,却又想起来替他圆融,道:“姐姐再不这样无情的,必有原故。只是我千难万难,巴得一空,如何再得机会来。”又屈指一算,道:“到这中秋节下,先生必要放学,我如今将功课缓些下来,只说节间补码,先生自然准的。明日清早先生不得就回,我跑进去问个明白,约一后期便了。”想定主意,也就脱衣睡着。所谓:刘郎未得天台路,只有相逢栩栩园。
再说素馨这日也就同笑官一样的巴着天晚,到了午后,有一个两姨姊妹、施家的女儿来看姨母,素馨推身子不好,不去陪他,他偏到房中来探望,因是向来投合的,只得同他叙了一回闲话,送了出去。巴到傍晚,只见春郎笑嘻嘻的,叫人拿着许多蟋蟀盒,跑上楼来叫道:“今日好了,先生一夜不回来,姐姐,你的‘蟹壳青’呢,拿来与我这只‘金翅’斗一斗!”素馨道:“我不同你斗,前日妈骂过一道了。”春郎道:“不怕他的。他再骂我,我就寻死。他房里不放着刀么?那天井里的井有盖子么?我寻了死,叫他养个好些的出来。”素馨道:“不要说痴话了。”春郎道:“说痴话的就是狗。我只要这么做做,不怕妈不央及我;我难道真个寻死?你说我好不乖哩。”
素馨道:“我今日心上不耐烦,你去同妹妹顽罢。”春郎道:“妹妹同施姐姐在外边吃酒呢。你不高兴,我去叫了苏兄弟来,我们三人顽他一夜。”说罢,竟要出去喊他。
素馨扯住道:“不要闹了,我不喜欢他。”春郎道:“你向来喜欢他的,怎么今晚不喜欢起来?想必他近来学了假道学,得罪姐姐了,我替他陪礼罢。”就是一个揖。素馨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同他斗了一回。无奈春郎的蟋蟀再不肯赢,一连打输了十几个,春郎再不肯歇,素馨只得将这只蟹壳青送了他,方才欢欢喜喜下去。
素馨想道:“今日施家妹妹在此,料要到后边来宿的,苏郎若来,必定不稳,我须先到园中候他来,说明了才好。”正要下楼,只见他妈萧氏挽着施家女儿小露,同了蕙若并几个丫头,一群儿说说笑笑的走上楼来,素馨只得迎上前去。小霞道:“姐姐身子不好,何不早睡,还做什么活计。”素馨道:“也没甚大不好,有些怕风。”萧氏道:“想必着了点凉。施小姐要来看你,我同着他来的。
你今日身子不好,妹子又小,停一会同到我房中去睡罢。”
素馨心上一宽,只是这班人说了许多闲话,再不肯下去。
素馨懒懒待待的。小霞道:“我们不要捉弄他了,到蕙妹妹那边下棋去罢。”因走过蕙若房内。
素馨和衣睡在床上,再也不敢下去开门。直到雨过天睛,方才听得他们出去,剩几个丫头在楼作伴,伺候了半夜,放倒头已不知天南地北。素馨听得明白,下了床,拿着灯,悄悄的开了房门。下了楼梯,将西角门轻轻的开了,却不见一些人影。
暗忖:“难道兄弟没有来么?”将灯细细的一照,却见阶沿石上有两个干脚迹印,因叹道:“累他守了半夜!他虽去了,不知怎样恨我。苏郎苏郎,你只道是我负你,我却也出于无奈。”
于是,也不关门,竟上楼安睡。
第四回
折桂轩鸳鸯开谱题糕节越秀看山
诗曰:
乍入天台路转迷,吃虚心事有谁知。
风飘落叶防消息,香解重衿善护持。
凭我惊疑情更好,怜卿羞怯兴偏痴。
明宵密约须重订,只在星移斗转时。
瑞雪何曾到岭南,秋风依旧卷层岚。
菊花突向壶中绽,海气横随笔底酣。
笑我登高逢白露,阿谁携酒买黄柑。
只应愁绝江湖客,旅馆回头最不堪。
笑官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众人多未起身,忙穿上衣服,望园中竟走。因恐怕先生回来,两步当一步的,飞奔至楼下。
这楼门却是开的,听得楼上毫无响动,轻轻的上了胡梯,推开房门。素馨已经睡醒起身,心中也要打算趁着无人,好候笑官到来,告诉昨夜的原委,披着一件大红绵纱短袄,还没穿好,坐在床沿上兜鞋。只听得房门一响,笑官已至面前,也不做声,倒在素馨怀里,簌落落泪下如珠。素馨一手抱住他,一手将汗巾替他拭泪,低低的说道:“好兄弟,不要伤心,你昨晚受了委曲了。”因告诉他,如此这般原故,“你不要怪我无情。”笑官收了眼泪,说道:“我呢,怎敢怪姐姐,只怪自己缘浅,千巴万巴,巴得先生去了,谁料又是这样!”因探手入怀,扪着胸前道:”可惜姐姐这样人材,我却没福消受。”素馨道:“不要说断头话,我们须要从容计较。”笑官道:“我也想来,今天不是初七了?迟了四五天,先生一定放学,我只说要在这里读书,那时就可进来了。”素馨道:“我因昨日阻碍,也仔细想来,这里紧靠着妹子的房,他虽然年纪小,却也不便,不如我们约定日子,在折桂轩中相叙,你道如何?”笑官道:“很好,只是难为姐姐受风露了。”素馨笑道:“你昨日经了雨,我难道不好受点露么?”笑官道:“好姐姐,我的魂都掉在你身上了。”□□□□□□□,说道:“我们后会还远哩,今天先给我略尝一尝罢。”素馨道:“此刻使不得的,丫头们要起来了。”笑官只是歪厮缠。素馨道:“你不听见那边楼板响么?我送你到园中去罢。”因起身系上裙子,挽一挽乌云,携手出房,佯唤道:“你们还不起来?”那丫头们应道:“都在此穿衣了。”二人同下搂来,进了园门,走到迎春坞侧,素馨道:“你去罢,我不送你了。”笑官道:“姐姐,这里再坐一坐罢。”素馨道:“他们要来寻我的。”笑官不由分说,一把拖到坞中,双手抱住,推倒在榻。素馨道:“使不得的。”笑官也不做声,扯下他的裙裤,自己也连忙扯下了,(删十二字)就像英雄出少年,有个跃马出阵的光景。素馨忙将两手撑拒,道:“好兄弟,不是我一定不依,一来恐怕丫头来寻我,二来恐怕你先生回来,有人寻你,这不是闹破了头,你我都见不得人了?还是依计而行的好。”这笑官究竟年轻胆小,听见先生二字,早已麻木半边,况日上三竿,正是先生回来的时候了,两手略松一松,素馨已立起来,穿好裙裤。因见他还没有穿,说道:“你看这个,什么样子!还不穿好了去?”笑官因扯他手道:“你替我穿一穿,你看这个不可怜么?”素馨把指头在他脸上印了一印,摇看头道:“未必。”洒脱了手,飞跑出去。
笑官忙穿了裤,赶出来道:“不可失约的口虐!”素馨回头道:“晓得了。”笑官急急回至书房,却好先生也到。分付了课程,笑官回道:“学生因感冒风寒,腹中时时作痛,求先生减些功课,至中秋节下补码罢。”匠山道:“中秋散馆之期,你不想顽,还能补偿功课,这很使得;但是,到了临时,不要又推别故。”笑官道:“学生一人在此清静读书,自当尽心竭力,不敢有误的。”正是:只为书中原有女,不妨座右暂无师。
李匠山到了八月十四日散了学,自与申荫之回广粮署中,约定二十四日重来,又分付笑官道:“你在此潜心读书,到十八日我回来,同你去送你父亲移居。”笑官唯唯惟命。
送了先生出门,回到书房,分付苏邦道:“你回去告诉老爷说,我因欠了功课,在此补偿,节间不得回家,你就在家伺候差遣,我这里有阿青伏侍。”苏邦答应而去。
笑官寻思道:“里头不知今夜放馆,还须我自己进去透一消息,今夜方妥。”即同春郎从中堂走进,行至上房,见了史氏,说明在此打搅原故。史氏着实喜欢,对春郎道:“苏兄弟在此读书,你也好跟着温习温习。”春郎道:“我叫温春才,不叫什么温习,我妈不要闹了。”说完,已自跳舞而去。
史氏叹道:“这个样子几时才好!”笑官道:“他又不欠功课,先生又没有分付,伯母也不要太拘紧他了。侄儿还要姨娘姊妹房中去看看。”这史氏携着他手,到萧氏、伍氏两处。
笑官的相貌本来讨人喜欢,各房兜搭了一会,来到后楼,那素馨因春郎进来,已晓得今天放学,一见母亲同笑官上楼,便笑嘻嘻的迎上前来,说道:“苏兄弟,如今是好了,为什么还不到家中去呢?”史氏替他说明原委,又对着笑官道:“大相公,你还年小,只怕先生去了,外边冷净,你拿铺盖搬到我外房睡吧。”笑官心里吓了一跳,连忙道:“侄儿年纪虽小,胆子很大,况有家人们陪伴,不怕的。”史氏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来强你,只是黄昏时候还到里边来热闹热闹,这读书也不在乎一时一刻的。”笑官道:“晓得。”坐了多时,都不能与素馨说一句体己话,只得趁史氏回头,将手势做作一番,素馨点头会意,也就出来。
在书房中应酬了些功课,天已晚了,待得阿青等要睡,却见秋月当空,正是蟾窟探香之候:华月满阑干,酝酿一天秋色,却好谯楼更鼓、又频敲时节。
风怀骀宕可人心,此况凭谁说。拟向花房深处,化作双蝴蝶。
笑官拿了一床温柔被褥,悄出园门,来至轩中。喜得月上纱窗,轩中照得雪亮。将被褥好好的放在榻上,候了一会,虽然色胆如天,却也孤栖动念,走出轩中,望玩荷亭一路迎将上去。远远的望见人影,笑官忙喊姐姐,却不做声,过前细看,方知是沁芳桥畔的垂杨树影,倒吃了一惊。又慢慢走过迎春坞边,刚刚素馨走到。笑官如获至宝,双手搀住,说道:“我的好姐姐,难为好姐姐了。”素馨轻轻的说道:“低声些。”两人携手同入轩中,笑官将他抱住,偎着脸道:“姐姐脸都凉了。”
即替他解了上下衣裙,月光射着肌肤,分外莹白。细细摩玩一番,说道:“姐姐,人都说月下美人,却不晓得月下美人下身的好处哩。”便欲解他裤子。这素馨推开他手,竟往被里一钻;笑官忙脱衣裤,掀进被来,两手抱住,真是玉软香温,娇羞百态。(删二十二字)轩幽人悄月正斜,俏多才,把奴浑爱煞。奴蓓蕾吐芽,豆蔻含葩,怎禁他浪蝶狂蜂,紧啃着花心下。
奴又恋他,奴又恨他。告哥哥,地久天长,今宵将就些儿罢。
笑官初人佳境,未免贾勇无余,不消半刻时辰,早已玉山倾倒。于是,揩拭新红,互相偎抱。笑官道:“姐姐,你为什么不言语,今夜不是我在这里作梦么?”素馨道:“教我说什么呢?”笑官道:“方才可好么?”素馨道:“疼得紧,有什么好处!”笑官□□□□说道:“(删十六字)到了第二回就好了。”素馨捏着他的手道:“不要动了,我们略睡一睡回去罢。”真个朦胧睡去。片刻醒转,笑官欲再赴阳台,素馨不肯,再三央及不过,只得曲从。这回驾轻就熟,素馨则款款相迎;覆雨翻云,笑官则孜孜不担春风两度,明月西归,忙起身整衣。笑官扶着素馨送他回去,再嘱明宵。
素馨应允,又说:“还有话告诉你,你日间到里边来,须要尊重些,切不可轻狂,被人看出破绽。”笑官道:“我晓得的。”正是:形迹怕教同伴妒,嘱郎对面莫相亲。
笑官与素馨一连欢会了两三夜,这段如漆似胶的光景,也难絮言。再说苏万魁在花田盖造房子,共十三进,百四十余间,中有小小花园一座。绕基四围,都造着两丈高的砖城,这是富户人家防备强盗的。内外一切装修都完,定于八月十八日移居新宅。先期两日,预将动用家私什物送去,金银细软都于本日带着起身。这省城中送他的亲友,何止数十余家,尽在天字码头雇花姑船,备着酒席相待。匠山也同温仲翁、笑官在内。这万魁在家料理停当,叫苏兴、苏邦两房家人,在豪贤街看守老宅,并伺候笑官,再叫家人、仆妇、丫头们拥着家眷先行,自己坐轿先到各家辞了行,方才到船,早有各家家人持帖送礼,并回明主人在此候送。万魁心中老大不安,忙过各船,一一申谢,又说明到各府辞行,所以来迟的缘故。众人各各擎杯劝饮,直到日色平西,方才作别。众人还要送至新居,万魁再三辞谢,并面订明日专人敦请,务望宠光,众人也都允了。万魁又与匠山执手叮咛一番,同了笑官开船自去。
不到一个时辰,已到花田地方泊祝原来花田是粤省有名胜境,春三士女攘往熙来,高尚的载酒联吟,豪华的寻芳挟妓。
此际仲秋时候,游人却不甚多。万魁的住房,却又离开花田半里之遥。他叫家人们搬取资财,自己与笑官步行前去。
转过田湾,已望见黑沉沉的村落、高巍巍的垣墙;门首两旁结着彩楼,看见他父子到来,早已吹打迎接,放了三个炮,约有五六十家人,两边厮站。笑官跟着父亲,踱进墙门。过了三间大敞厅,便是正厅,东西两座花厅,都是锦绣装成,十分华丽;一切铺垫,系家人任福经手,俱照城中旧宅的式样。上面挂着一个“幽人贞吉”的泥金匾额,是抚粤使者屈强名款。
右边一匾,是申广粮题的“此中人语”四字;左边一匾,是广州府木公送的“隐者居”三字。正中一副对联是:德可传家,真布帛菽粟之味;人非避古,胜陶朱猗顿之流。
款书:“吴门李国栋”。其余谀颂的颇多,不消赘述。
进去便是女厅、楼厅,再后面便是上房,一并九间。
三个院落,中间是他母亲的卧房,右边是他生母的,左边是姨娘的。再左边小楼三间、一个院子,是两位妹子的。笑官问他母亲道:“你们都有卧处,却忘记了替我盖一处卧房。”
他母亲道:“你妈右首那个朝东开门的院子里头,不是你的房么?我已叫巫云、岫烟收拾去了。”笑官便转身来到花氏房内,天井旁边有座假山,钻山进去,一个小小的圆门,却见花草缤纷,修竹疏雅,正南三间平房,一转都是回廊;对面也是三间,却又一明两暗,窗寮精致,黝垩涂丹。看了一回,便叫丫头:“拿我铺盖安在前头右边房内。”他自己仍走进来。
万魁分付正楼厅上排下了合家欢酒席,天井中演欢庆贺,又叫家人们于两边厅上摆下十数酒席,陪着邻居佃户们痛饮,几乎一夜无眠,到了次日,叫家人入城,分请诸客,都送了”即午彩觞侯教”帖子,雇了三只中号酒船伺候,又格外叫了一班戏子。到了下午,诸客到齐,演戏飞觞,猜枚射覆。只怕:昔年歌舞处,日暮乱鸦啼。
笑官在家住了三日,只说功课要紧,急急赶进城中,到了书房,先进去见了史氏,代母亲谢了前日的盛仪,说母亲将来一定要屈伯母到乡间去谈谈。又到后边与姊妹们相见,真是四目含情,有一日三秋之意。暗暗的约定了晚上机关,即便出外。
挨到更深夜静,依旧拿了被褥,带了火种,来至轩中,踅到楼门等候。不多久,素馨浓妆艳抹的出来,上前挽手。
笑官勾肩偎险,细意端详,素馨道:“不要这样孩子气。
我前日告诉你的话怎么样了?”笑官道:“我曾告诉母亲,他说:‘前日父亲曾说要聘他家第二位小姐,你心上要聘大小姐,想必他标致些。也是一样的,我慢慢的对你父亲说罢。’看起来,此事有八分光景。”素馨搂着说道:“好兄弟,就是你父亲不依,聘了我妹子,我也要学娥皇的。”笑官道:“只要你我心坚,何愁此事不妥。况且母亲是最爱我的,父亲又最听母亲说话的。”两个解衣就寝,狂了一会。笑官道:“此时我还年小,将来大了,还有许多好处哩。”素馨道:“且不要提后来的话,假如先生到来,只怕你就不敢来了,怕不等到年纪大么。”笑官道:“这个我还恳求姐姐日里到此叙叙罢,倘若不能,岂不急死了我!”素馨道:“日里究竟不便,我们须要约定时刻,隔三两天一会方好。”笑官道:“这个不难,我们隔一天一叙,到那时,隔夜定了时辰,大家看了钟表便不错了。”
说罢,又狂起来。素馨道:“天已四更了,还不睡一睡么?”
笑官道:“我倒要睡,只是这小僧不依,他在这里寻事。”素馨打了他一下,着意周旋一番。正是:拥翠偎红谁胜负,惺惺那复惜惺惺。
后来,李匠山开了馆,他们果然隔日一叙,虽不甚酣畅,却喜无人得知。
日月如梭,转瞬重阳已到。这省中越秀山,乃汉时南粤王赵佗的坟墓,番山禺山合而为一山,在小北门内。坐北面南,所有省城内外的景致,皆一览在目。匠山这日对众学生说道:“凡海内山川,皆足以助文人才思。太史公倡之于前,苏颖滨继之于后,今值登高佳节,不可不到越秀山一游。但不可肩舆,致遭山灵唾骂。”于是师弟五人,带了馆僮,缓步出门。到了龙宫前,少歇片时,然后登山,浏览一回,至僧房少憩。倚窗望去,万家烟火,六市嚣尘,真是人工难绘。
又见那洋面上,绘船米艇,梭织云飞。诗兴勃然,援笔立就:秋风吹上越王台,乘兴登临倦眼开。
瓦错鱼鳞蒸海气,城排雉堞抱山隈。
珠楼矗向云间立,琛舶纷从画里来。
野老何须悲此会,千年宫殿也蒿莱。
——《登越秀山》
故吏龙川自起家,东南五岭隔中华。
任嚣有策真功狗,陆贾何能笑井娃。
帝为老夫修祖墓,天生此土界长沙。
古今兴废归时运,奚必群嗤丞相嘉。
——《吊赵王墓》
写毕,立起身来。有老僧上前道:“老爷的诗稿可送与衲子,以光敝刹。”匠山道:“和尚想是作家?我却班门弄斧了。”
那老僧说:“山僧虽不知诗,但名人选客在此间题咏极多,大概都效捻须故事,如老爷这样捷才,实所罕见。定当贮以纱笼,为重来忆念。”匠山一笑而别。
五人曲折下山,申荫之道:“此刻有诗无酒,未免贻笑山神,先生何不叫家人回去,取些酒菜前来,就在山坳一饮?”匠山道:“汝见亦是,但你们年纪尚轻,席地欢呼,旁观不雅,还是回去赏菊为佳。”于是,五人回转书房,在前轩设了酒席,对着五六十盆秋菊共相斟酌。匠山道:“今日登高归兴,不可闷饮,我起一个令,在席各说《诗经》五句:一句四平,一句四上,一句四去,一句四入,一句要挨着平上去入四字,说错一字,罚酒一杯。我饮了令杯,先说:‘云如之何’、‘我有旨酒’、‘信誓旦旦’、‘握粟出卜’、‘其子在棘’。”说毕,将令杯传至岱云面前。
岱云想了一想道:“‘关关雎鸠’、‘窈窕淑女’——”匠山道:“‘淑’字入声,错了,吃一杯。”岱云道:“学生《诗经》不熟,情愿多吃几杯罢。”匠山道:“那不依,你且先吃了,再想下去。”岱云只得说道:“‘正是国人’、‘维叶莫莫’、‘妻子好合’。”匠山道:“‘国’字入声,‘人’字平声,错了,吃两杯;‘维’字平声,错了,吃一杯,共吃三杯。”原来岱云《诗经》不熟,酒量颇高,即便一连饮了。
交到荫之,荫之说:“‘宜其家人’、‘匪兕匪虎’、‘上帝甚蹈’、‘乐国乐国’、‘兄弟既翕’。”匠山道:“‘弟’字活用从上,死用从去。这是死用的,以去为上,吃一杯,另换。”
荫之饮了又说:“‘于汝倍宿’。”方才交过。
本该轮到春才,匠山却先递与笑官。他站起说道:“该温世兄先说。”匠山道:“你说了再递过去也是一样。”笑官便说:“‘于乎哀哉’——”匠山愀然不乐,道:“四平颇多,何必定说此语!且吃了半杯,另换。”笑官红着脸吃了,又说:“‘人之多言’、‘有瞽有瞽’、‘是类是’、‘绿竹若箦’、‘童子佩□’。”匠山道:“‘如’字误作‘若’字,文虽通而字则错,当吃两杯。”笑官饮了。
匠山道:“春郎不必说了,吃三杯缴令罢。”春才道:“我不依,我也要说。第一句是‘诗云周虽’,岂不是四个平声么?”匠山道:“此令你本来不能的,是我错了,你快吃三杯,另换一个雅俗共赏的。”春才吃了,匠山道:“如今我们大家说个最怕闻的、最怕见的、最爱闻的、最爱见的,押个韵脚。我先饮令杯。”便说道:最怕闻:学妆官话吓乡邻、晚娘骂子妻嫌妾、蠢妇同僧念佛声。
最怕见:贪吏坐堂妓洗面、财主妆腔和尚臀、老年陡遇棺材店。
最爱闻:聪明子弟读书声、好鸟春晴鸣得意、清泉白石坐弹琴。最爱见:总角之交贵忆贱,绿野春深官劝农、御史弹王真铁面。
说毕,又道:“你们不要挨着年纪,先有的便说出来。”
荫之便界面道:
最怕闻:练役关门打贼声、市井吟诗谈道学、后生嘲笑老年人。
最怕见:宦海交情顷刻变、胁肩幕客假山人、推托相知扮花面。
最爱闻:弓兵喝道不高声、三春燕语三更笛、悠悠长夜晓钟鸣。
最爱见:传胪高唱黄金殿、天涯陡遇故乡人、花烛新郎看却扇。
笑官也便信口说道:
最怕闻:春日檐前积雨声、巧婢无端遭屈棒、邻居夜哭少年人。
最怕见:凶狠三爷恶书办、佳人娇小受官刑、粤海关差虎狼面。
最爱闻:画廊鹦鹉唤茶声、新词度曲当筵唱、夜半花园倒挂鸣。最爱见:日长绣倦抛针线、秋千飞上九霄云、月下逢人遮半面。
说毕,岱云道:“学生只每样说一句,情愿再罚几杯。”
匠山道:“你且说。”岱云便道:
最怕闻:隔壁人家新死人——
匠山道:“这是抄吉士的意思。”岱云道:“我先想着。”
又说道:
最怕见:阴司十殿阎罗面。
最爱闻:琵琶弦索摸鱼声。
最爱见:家中姊妹娘亲面。
匠山道:“过于粗俚,况《摸鱼歌》是广东的曲名,去了‘歌’字却搭不上‘声’字。”春才道:“我也只说一句”:最怕闻:门前屋上老鸦声。
匠山道:“亏你!”春才将手指着匠山,又说道:最怕见:书房里头先生面。
众人大笑。匠山也笑道:“他倒说的实话。”春才又道:最爱闻:家人来请吃馄饨。
最爱见:腊梅花开三四片。
匠山道:“末句却好。你且说,有何可爱之处?”春才道:“到腊梅花开两三片时,先生要放学了,岂不爱见么?”众同窗大家喷饭。匠山评道:“温、乌两生‘自郐以下无讥’。荫之名心重些,却还着实;‘花烛新郎’句虽纤巧,也是少年人自有之乐。吉士色心太重,少年人所当炯戒;况夜半时倒挂鸟鸣,有何好听?唯‘关差’一句,本地风光,却见性情。
合席各饮一杯收令。”正在酒酣时节,只见馆僮禀道:“申大老爷差人要见。”匠山分付唤进。来人禀说:“老爷着小的请师爷同少爷到衙,今日家乡有府报到来。”匠山大喜,道:“你先回去,我随后便来。”于是一面雇轿,吃了晚饭,师生两人一同出城。
至广粮署中,申公叙了寒温,将匠山的家信递过。匠山拆开看时,是:父字付国栋儿阅:儿粤游已三载矣。五次家书俱已收到。
近知象轩老叔照应,深慰我心。唯是暮年有子,远寄殊方,汝母倚闾,令予恻念。芳时佳节,能弗凄然!来秋乡贡之年,汝当束装北归。孙阿垣今春游泮,吾二老借此开颜。来年父子秋闱,各宜努力,未知谁是吴刚爷也。
匠山看过,即送与申公看了一遍。申公道:“尊翁寄我之书,也嘱我劝驾,未审贤侄主见如何?”匠山垂泪道:“小侄落魄浪游,不过少年高兴,蒙表叔台爱,诸公厚情,以致迁延三载,顿伤父母之心,明春定当北归,以慰悬望。”申公道:“很是。荫之我已替他援例,叫他跟你回去,同进乡场。令郎恭喜游庠,今年多少年纪?”匠山道:“小儿年才十四,一时侥幸罢了。”申公道:“后生可畏,愈见庭训渊深。”即分付备酒贺喜。席间又告诉匠山道:“这里自庆大人去后,胡制军不识机宜,屈抚台又是偏执性子,洋匪案件日多,我虽闲曹,恐亦未可久羁于此。况赫致甫近来越发骄纵,将来必滋事端。
我前日规劝他一番,他徒面从而已。贤侄在此权住几天,遣我愁闷。”匠山应允,打发家人进城说知。
下回另叙。
第五回
承撮合双雕落翮卖风流一姊倾心
诗曰:
十三娇女,中酒浑无主。玉体横陈芳艳吐,漏下刚三鼓。
花房手自摩挲,多情婉告哥哥:伏乞怜奴娇小,于归缓渡银河。
凭栏独起早,轩外残花未扫,蓦地情人先到了,这段姻缘偏巧。狂风骤雨草草,惹得波翻浪搅。
几遍迂回,一番蹂躏,苦多甜少。
却说笑官等从先生出门后,重整杯盘,再添肴馔。乌岱云酒量既高,性尤狡猾,说道:“拘束了一会,此刻我们三人轮流豁拳,开怀畅饮,直吃到先生回来!”说罢,早与春才三四五八的乱豁起来。春才输了六七拳,酒已半醉。笑官道:“两人豁拳不如三人抬轿。”便与岱云串通。
春才接连吃了十数杯,不觉得已是手舞足蹈,闹一个了不得。只见跟先生的人回来,述了先生的话。岱云听得要住几天,即起身说道:“先生既不就回,我且回去。”笑官道:“又没世嫂在家,慌什么呢?”岱云道:“趁着酒兴下河走走,你爱顽就同我去。这扬帮、潮帮、银街、珠光里、沙面的大小花艇,都是我爹爹管的,老举们见了我,不敢不奉承,要几个就几个。”笑官听说,也颇高兴,只因恋着馨姐,要想趁先生不在,再叙夜情,因说道:“我不去,怕先生知道。”岱云道:“这个地方,先生做梦也不晓得的。只是你还年小,上不得钳口,不要被他们嫖了去。”说一声”少陪”,竟自去了。
春才道:“他方才说什么?”笑官细细的告诉了他。
春才说:“这陌生人有什么好顽?我同你到里头去,与姐姐妹妹顽顽,难道不好?”笑官笑了一个死,说道:“此顽不是那顽。”春才道:“我偏不依,今天偏要同你进去顽!”便一把扯住笑官走。这吃醉的人有什么轻重?笑官只得同他进去。
到了上房,喊道:“母亲呢?”那史氏走来,见他东倒西歪的扭住笑官,忙喝道:“还不放手!你看大相公的衣服都弄绉了!”
春才道:“他不肯进来顽,我扯他进来的,我放了他,他就要溜了。”史氏道:“大相公这么客气!这里同家中一样,拘什么呢。春儿放了手,你醉了。”春才道:“我不醉,我还要扯他到后边去顽呢。快拿酒来,我们兄弟姊妹一块儿顽。”这史氏真个叫丫头备酒。笑官道:“伯母不要理他,再吃不下酒了。”
一头说,已被春才扯了走。史氏一面分付拿酒莱到后楼,自己想道:“他们这么相好,倒也很像郎舅,等他们四个孩子闹去罢。”正是:那识顽童如伏鼠,近来佳婿暗乘龙。
春才扯着笑官直至楼上,那姊妹二人正吃夜饭。春才嚷道:“快些拿酒菜上来!我们吃一夜,顽一夜。老苏怪,不肯来,拚命扯他来的。快些关了门,不要跑了去!”姊妹二人连忙让坐。素馨问道:“苏兄弟,久不会面,为什么呆了许多?”春才道:“他假斯文,我偏不许他斯文,快拿酒来吃。”两姊妹正摸不着头绪,只见丫头已送上酒菜来,说道:“太太说,大相公已醉,大小姐做个主人,劝苏相公吃杯罢;书房中夜饭不送去了。”又对春才说道:“太太说,相公少吃杯,吐了不好看。”春才道:“吐的便是狗!”素馨见是母亲分付,便叫丫头抹桌摆菜。
笑官坐下,素馨、春才也依次坐了。蕙若道:“我不会饮酒,我少陪苏家哥哥罢。”春才立起身来说道:“是你年小,是你刁猾,乱我号令。你不会饮酒?我看见你也吃过的!先罚一大杯!”说毕,扯蕙若坐下,斟了酒想要灌他。蕙若见他来得凶猛,忙说道:“哥哥,不要灌我,吃了就是。”春才道:“众人各干了门面杯,听我号令。”真个大家干了。春才道:“我今天簇新学了一个令,你们都要听我分付。”三人都应了。
春才左想右想,再想不出什么令来,忽然把素馨姊妹一看,说道:“有了!你们两个不是女儿么!”众人都笑将起来。春才道:“不许喧哗!如今各说一句女儿怕、女儿喜,也要押个韵。
我是个令官,要老苏先说。”笑官便说道:女儿怕,金莲忽坠秋千架,女儿喜,菱花晨对看梳洗。
春才道:“不大明白,吃一杯。”笑官饮了。素馨说道:女儿怕,两行花烛妆初卸;女儿喜,绣倦停针看燕子。
春才道:“花烛是最可喜的,反说可怕,不通不通,也吃一坏。”原来蕙若的才貌不减素馨,且是赋性幽闲,不比素馨放浪,自与笑官议亲,父母虽则瞒他,却已有三分知觉,往往躲避笑官。这日行令,看见姐姐风骚,早已红晕香腮,因道:“我不懂什么令,情愿罚一大杯。”春才道:“你天天做诗写字,怎么不会令!要不说,吃十大杯!”即便斟一大杯酒。蕙若怕他用武,只得吃了,说道:女儿怕,女伴更阑谈鬼怪;女儿喜,妆台侧衅翻经史。
春才道:“第二句最惹厌的,吃一杯,听我说。”蕙若又吃了酒。春才道:女儿怕,肚里私胎栲栳大。
又指着笑官道:
女儿喜,嫁个丈夫好像你。
蕙若羞得低头不语,素馨以足暗蹑笑官。笑官说道:“这句不通。怎么说像我,不说像你?也要罚一杯!”春才道:“我这尊容不如你,人家不喜欢的,你不相信问他两个,还是爱我,还是爱你?”素馨道:“不要说混话,快吃酒罢。”蕙若量小,因灌了几杯急酒,坐立不安,便要告退,春才扯住了,与他猜枚,又吃了三四杯,那里还搁得住,早已躲进香房和衣睡倒。春才已有十分酒了,说道:“他年小,不经顽,我们三个来罢。”这素馨与笑官是有心的,两个定下机关,不上半个时辰,早灌得他烂醉如泥。妹子做了陈抟,阿兄也就做了陈扁,倒在炕上,同化蝴蝶去了。笑官也装酒醉,伏在桌上。素馨问丫头道:“太太可曾睡么?”丫头道:“睡多时了,此时差不多三更尽。”素馨说:“你们扶苏相公睡在坑上,各自去罢。”
他自己也便走进房中去了。这丫头们扶笑官同春才睡在一炕,又拿一床被替他二人盖好,都去睡了。
笑官酒在肚里事在心头,听得众人睡着,把春才推了一推,又拧了一把,毫无知觉,便轻轻的起身,摸到素馨房中,素馨却还挑灯静坐。忙忙的两相搂抱,解衣上床,恣情取乐。素馨搂着笑官道:“你我这般恩爱,要想个万全之策才好。”笑官道:“趁这几天先生不在,我们还是轩中叙会罢。”素馨道:“天气寒了,轩中只好日里头,晚上不便。”笑官道:“除了轩中,只有这里,我却不敢来。”素馨道:“也不怕甚的,就是我妹妹乖觉些,丫头们懂得什么。我想一条计策在此,你可肯依?”笑官道:“我有什么不依。”素馨道:“我妹妹二人横竖都是嫁你的,妹妹虽然年小,却也有点知情,今晚趁他醉了,你去与她叙一叙。你看好下手呢便下手;不好下手呢,也只同他睡一会,以后就不怕他碍眼了。”笑官道:“那个我不敢。”素馨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要过于胆校我先过去看看,他若醒了,我便替你对他说明;若还是醉的,我脱了他衣裤,任你去摆布如何?”一头说,披衣起来。笑官扯住他道:“姐姐,不要去罢,只怕他年幼。”素馨道:“你还没聘他就这样偏心护他,我前日难道不曾吃你的亏么!”说毕,竟自去了。
看官听说,那偷情的女儿,一经失足,便廉耻全无,往往百般献媚,只要笼络那野汉的心。素馨此计未免太狠。
他拿了灯台,一直到妹子房里,只见房门未关,灯火还是亮的;揭开帐子一看,蕙若朝外躺着,好像一朵经雨海棠,酣睡未醒;轻轻的扶他起来,替他脱下衣服。蕙若此刻正在酒浓时候,竟昏然不知。素馨扶他睡好,又细细端详了一会,方才盖上衾?走到自己房里,扯起笑官,说道:“已经安顿好了,由你自去。”那笑官还是害怕,素馨道:“不要脓包势,他喊起来,有我在此!”笑官真的一步一挨的走到那边,挂上帐钩,揭开锦被,好好的钻进被中。一手勾住他的粉颈,一手将他上下抚摩,嫩乳菽发,娇蕊葩含,细腻温柔,令人神醉,□□□□□□□□□□,火齐外吐,珠光内莹,正如鸟道羊肠,不容驰骋。这蕙若虽然大醉,却也隐隐有些疼痛,将身掉转。笑官连忙缩手,这只左手却被蕙若压住;将手一缩,蕙若早已惊醒。
见有人搂着他,这一惊不小,喊道:“姐姐快来!”便欲起来,奈身子是软的,动弹不得。
笑官恐怕声张,被春才听见,连忙放手,先坐起来,说道:“好妹妹,原是我不该,只是我还未敢冒犯。”蕙若方知是笑官,说道:“你是读书之人,怎好这般狂妄;我母亲哥哥请你在房吃酒,你怎么就好欺负妹子?”笑官见他不喊,也就宽了一半心,说道:“因慕芳姿,无由致意,今日天赐奇缘,万望妹妹俯就。”蕙若道:“婚姻之事呢,父母已有成议,于归之日,小妹自然奉事闺房,所以昨日席间,小妹不敢回避;只是苟且之事,宁死不从,别人知道,小妹要羞死了也。”笑官见他口角软了,说道:“我也不敢妄想,只是冻极了,求妹妹把被角赏我,略温一温我就出去。”说罢,又钻进被来。
蕙若原有一片怜念之心,因见他吓极了,又赤着身子,苦苦哀求,只得由他钻进,自己却缩至里床,摸着小衣,紧紧穿好。笑官得了好处,便慢慢的挨将拢来,双手搂住,摩胸接唇,又扯他下边裤子。蕙若吓得心头乱跳,又不好再喊,只得哀告道:“好哥哥,我们既为夫妇,怎敢不依你?只是我还年小,方才睡着,凭哥哥捉弄;已经晓得的了,若必要如此,岂不要我疼死么?望你忍耐一二年,可好么?”笑官道:“妹妹说得是,我原是爱你,难道害你不成?好妹妹,你放开手,穿着裤子,凭我顽顽罢。”蕙若只得依他。
两个摩挲了一会,蕙若催他起身,说恐怕姐姐晓得。
笑官便将前后情形告诉了他,说:“今日此来原是姐姐的主意。”蕙若道:“怪不得昨日行令,他暗暗踢你!若得如此,一发好了,你快到那边去罢,何必苦苦缠我!我家哥哥是看来不到天明不醒的。”笑官真个依他,原到素馨房里。
素馨因恐怕笑官造次、妹子声扬,披衣坐等。只听得妹子喊了一声,后来不见响亮,知道有几分妥当,正欲解衣安睡,未免醋意新添。却好笑官又来,把方才的情景告诉一遍,又说道:“如今是令妹央我来的,又是替令妹,又是谢媒人,只得又要如此。”鱼水重欢,两情倍洽。素馨道:“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你须要睡在炕上,天明方好遮人眼目。”于是替他穿好衣服,来到中间。那春才还是鼻息如雷,喃喃呓语。笑官熬战了一夜,也就力倦神疲,倒头睡下。这素馨把两边房门关上,然后安睡。
再说史氏是个粗人,晚上饮酒之时,只防他们酒后吵闹,到楼下听了一会,却见他们欢然聚饮,便喜欢起来,分付丫头照应,自己先去睡了。一早起来,便到后楼看视,丫头们还未起身,自己走上楼来。只见桌上杯盘狼藉,当中榻上,笑官和衣睡倒,春才却枕着笑官的腿,一床被歪在半边,忙唤丫头们起来收拾家伙,自己将被替他两人盖好。走到素馨房中,房门却是闩上的。素馨听得母亲脚步,忙披衣下床,开了房门,说道:“母亲起得恁早。”史氏道:“也不很早了。你们昨日闹到什么时候?”素馨道:“差不多有四更。我们姊妹先睡了,他两个还闹了一会。”史氏道:“妹子年小,你该晓得了,你们姊妹两个何不并做一房,让一个房与他们睡?你看,睡在这冷炕上,怕不冻坏身子?自己兄弟也罢了,人家孩子是爱惜的。”
素馨道:“昨日酒醉,一时失于检点。”史氏道:“也忒不留心。”说罢,下楼叫人做醒酒汤伺候。
素馨暗暗的好笑,一面梳洗。不多时,他两人也都醒来,蕙若也晓妆完了,各人相见,蕙若那种羞涩之态,更觉可爱可怜。春才道:“昨日很吃得畅快,我们今天还要照旧哩。”素馨道:“天天这样闹,不要醉死了几个?方才母亲来了,你还不看看母亲去。”笑官道:“真个么?我竟不知道。我们两个一同去罢。”正是:开门揖盗亏痴舅,诈酒佯疯谢岳娘。
这李匠山在广粮署住了五天,笑官整整的狂了五天,暗约先生来时,原在轩中午叙。这日匠山到了,正好娇鸟投笼,老马伏枥,一个个整顿精神,留心书本,惟有笑官心猿既放,意马难收,终日神昏智乱。况且按连几夜,既竭精力,又冒风寒,那柔脆的骨头怎禁这番磨刮?不觉得了发热恶寒、头疼身痛的症候。匠山着苏邦回去禀过万魁,忙进城延医看治,请了一位王大夫前来看脉。这医生诊了脉息,略问根由,来到书房。匠山请他坐下,医生道:“世兄此症,因风寒感冒,加以书史劳神,致成外感内伤之症。幸喜病根还浅,年纪还轻,不难救治。
况秋分时节,不是正伤寒。如今先为疏散,待外邪既解,再补脾肾两经就无事了。”匠山道:“全仗高明。”医生援笔写了一方:羌活-钱半防风-钱生地-钱川芎-钱苍术-钱半黄芩-钱白芷-钱甘草-八分细辛-五分加姜一大片大枣四枚写毕,送与匠山观看。匠山道:“冲和汤乃四时感冒之要药,先生高见,一定不差。”王医生道:“还祈老先生酌定,晚生告退了。”匠山送了出去。笑官服药之后,出了一身汗,这病也就轻了许多。到第三日,壬医生又来看脉,写医案云:外感渐除;脉空浮而无力,治宜调卫养营。
人参-三钱当归-二钱黄耆-三钱炙熟地-三钱川芎-一钱柴胡-八分陈皮-八分台术-二钱,土炒破故纸-三钱茯神□三钱炙草-五分细辛-五分加大枣二枚、莲子七枚服七剂再说温素馨自与笑官连夜欢娱,芳情既畅,欲火难禁,自从先生到来,至园中走了四五遭,并不见笑官影子,春才又不见进来,日间只与妹子闲谈,晚上却难安眠。挑灯静坐,细想前情,想到一段绸缪,则香津频矻;想到此时寂寞,则珠泪双抛。辗转无聊,只得拿一本闲书消遣,顺手拈来,却是一本《浓情快史》。从头细看,因见六郎与媚娘初会情形,又见太后乍幸敖曹的故事,想道:“天下那有这样的奇事,一样的男人,怎么有这等出格的人道?前日我与苏郎初次,也就着实难当,若像敖曹之物,一发不知怎样了。这都是做小说的附会之谈,不可全信。”心上如此想,那一种炎炎欲火,早已十丈高升,怎生按捺得住?奈闺阁深沈,再无别法,只得打定主意,明日到园中静候笑官,以会欢会,正是:个中消息谁堪诉,只有芳心暗自知。
话说那乌岱云的父亲必元,乃江西临江府人氏,住樟树镇上。本无经纪,冒充牙行,恃着自己的狡猾,欺压平民,把持商贾,挣下一股家私,遂充了清江县的书办。
缘吏员进京谋干,荣授未入流之职,分发广东,又使了几百元花边,得授番禺县河泊所官,管着河下几十花艇,收他花粉之税。无奈土妓满河,这几根铜扁簪,供不得老爷的号件;几双臭裹脚,当不得大叔的门包。这乌老爷也就可怜极了,然而这个缺银钱虽赚不多,若要几个老举当差,却还是一呼而就的。乌必元妻子归氏,生了一子一女,已是四十外岁的人了。
于是,分付老鸨,挑选四名少年老举,时时更换,只说伏侍夫人小姐,其实自已受用。
必元得了这个美任,吃着烧酒,拥着娇娃,夜夜而伐之,好的便多留几时。内中有个阿钱,年方十六,色艺过人,并晓得许多闺房媚术。必元最得意他,只是四十多岁的人,精力有限,那阿钱虽教导他春方秘诀,那扶强不扶弱的药物,也不很灵,更兼阿钱这个千锤百炼的炉鼎,赤金也要销化,何况银样蜡枪头,渐渐的应酬不来。幸喜得乃父虽是个縢囊,令郎却可称跨灶,这“有事弟子服其劳”一句,岱云读得很熟,自与阿钱打得火一般的热、饴一般的粘。一日,被必元撞破,醋瓶倒翻,每人打了一顿,将阿钱撵出另换。因思儿子在家,终不妥贴,缘与温商交好,故送他来读书。但是岱云常时要到家中,阿钱虽然撵去,后来者未必不如阿钱,又受了阿钱的教训,养得好好的龟,这些女子,那个不爱此一员战将。
这日在温家读书,因万魁来探望先生,并看笑官的病,适值温商在家,备酒相待。岱云至后园解手,因见折桂轩旁,菊花尚盛,赏玩了一番。隐隐听见有人叹气,想道:“这里通着内闺,断没有外人到此。久闻春才有个同年姐姐,我向来有意求婚,只怕他同春才一样相貌,所以尚未启口,今日且去看看,可就是他?”便向轩前走来。远运的望见一个佳人,坐在榻上,低头若有所思,岱云魄荡魂飞,想道:“天下有这般美貌女子!
今日天假其缘,断断不可放过!”忙走近前来。
原来素馨静守笑官,正怀着一腔春意,听得有人走进,认是笑官,抬头一看,却吃了一惊。那岱云是莽撞之人,只叫得一声“小姐”,便抢步上前,双关抱祝素馨着了急,喊道:“什么野人,敢这等无礼!”岱云道:“我姓乌,天天在你家读书的,今日遇见小姐,正是奇缘;这里无人到来,就喊也不中用。”一头说,已将索馨揿在榻上,将口对着樱桃,以舌送进,就如渴龙取水,搅得素馨津唾汩汩,身体酥麻。一手便扯他裙带。原来素馨向与笑官欢会,单系上裙带,不用裤带的。
岱云只一扯,早已裙裤齐下。(删三百零三字)岱云扶了素馨起来,替他穿好衣裤。素馨动弹不得,岱云轻轻抱置膝上,温存一番,再订后期,素馨自然应允。
岱云去了,素馨坐了一刻方才缓步回房。只觉精神疲倦,躺在床上,像瘫化的一样,想道:“果然有此妙境。他面貌虽不如苏郎,若嫁了他,倒是一生适意,况且前日梦中原有此说。
今趁苏郎不知,叫他先来下聘,我妹子嫁苏郎,我也不算薄情了。”念头一转,早把从前笑官一番恩爱,付之东流。
明早岱云重至园中,素馨已萛能容之,岱云则不遗余力。
你贪我爱,信誓重重。岱云因请假至家,告知乃父。
必元是势力之徒,与富翁结亲,希图陪嫁,忙浼了一位盐政厅吕公作伐。老温一诺无辞,订于十月十八日行聘。
下回再叙。
第六回
赫致甫别院藏娇李匠山曲江遇侠
诗曰:
染浊佳公子,芳情属绮罗。
百年余恨少,一事放怀多。
粉黛迷离境,温柔安乐窝。
羊城天路远,那问世如何。
三载辞家客,珠江手乍分。
雪宁遭犬吠,鹤已去鸡群。
日照韶关路,帆飞赣水云。
班荆留缟□,何处再逢君。
话说苏笑官自服了调卫养营汤之后,病根日减,又服了十剂十全大补汤,方才元气如常。因先生不许他出房,足足的坐了一月有余,方由他自便。因一心记挂素馨,到园中散步。这十月中旬,天气渐冷,穿着羽毛缎锦袍,外罩珍珠皮马褂,意欲从园中一路转至惜花楼,再到上房顽耍。
走至折桂轩前,想起前情,低回不舍。却好素馨轻移莲步而来,笑官一见,笑逐颜开,忙上前说道:“姐姐,我只道不能见面了,谁知却又相会。”素馨原不晓得他生病,今日却为岱云而至,见他此话,正触着自己病源,因淡淡的说道:“此话何来?我不过因看芙蓉,暂到这里。”笑官道:“这就是我与姐姐的缘分了。”挽他的手来到轩中,意欲就在榻上,试他一月多的精神。素馨不肯,说道:“如今不比从前了,这里往往有人到来,倘然撞破,你我何颜?”笑官只是歪缠,素馨只得任他舞弄一番。笑官也觉得较前松美。素馨仍恐岱云闯至,略一迎承,笑官病后虚嚣,早已做了出哇的仲子。素馨忙忙起身回去,心上要想个谢绝他的法儿,只得与岱云订于傍晚相会。
后来,笑官到园,再不见面;自己进去看他,又是个不瞅不睬的样子。
正摸不着头路,却好乌家的聘期已到。
这日,温家鼓吹喧阗,亲友热闹,匠山与万魁亦俱在座,又邀请众同窗与席。笑官婉辞谢了,闷闷的坐在房中,思道:“不料素馨这等薄情,竟受乌家之聘,怪不得前两天有这等冷淡神气。”又想道:“他是女孩儿家,怎能自己做主?他父母许下,料也无可如何了。只恨我生了这场瘟病,弄得一些不知,不晓得他还怎样怪我呢,我如何反去怪他!但是他果不愿意,为什么不透个风与我?这事实难决断。”又想道:“前日轩中相叙,不但情意不似从前,就是那个东西,也不比从前紧凑,不要我生病之时,被这姓乌的得了手;若果然如此,我与老乌就势不两立了。”又转念道:“如今实授是他妻子,我自已亏心,怎么还好与老乌作对?我只说道喜,进去见他,便知端的。”
于是打个大宽转,从大厅巷中走到上房,只见史氏陪了许多女亲在那里忙乱。笑官作揖道喜。史氏道:“大相公,为什么不在前头吃杯喜酒?”笑官道:“侄儿病后调养,吃不得厚味,多谢了。我还要到姐姐跟前去道喜。”史氏道:“他害羞,躲在房里。我不得空,叫丫头陪你去罢。”笑官走至后楼,上了扶梯,只见素馨房门紧闭,忙敲了一下,说道:“姐姐,道喜的来了。”里头再不做声。立了一会,觉得无味,只得扫兴下楼。
却见蕙若从前边走进,笑官立住,说了原故。蕙若低低的说道:“我也不料姐姐这样改变。
我前日得了消息,再三问他,他只说父母作主,挽回不来。
我仔细察来,其中还另有原故,劝你趁早丢了这条心罢。
但是,你我肌肤既亲,死生靡改,须趁早与奴做主,倘有差误,惟命一条。此后,见面为难,千祈珍重!”一头说,那泪珠早已流下,怕有人看见,缓步上楼,将手一摇,挥笑官出去。
笑官也不更到外边,竟由花园中走出,一心恼恨素馨,一心爱怜蕙若;觉得蕙若方才的话何等激烈,何等细密,却想不出这“另有原故”、“见面为难”两句意思。看官听说:这是蕙若见了素馨破绽,恐怕岱云波及于他,所以借词婉告母亲,求他请父亲将园门堵断,他父亲已经允了。
笑官昏昏闷闷的过了一宵,次早起来,服了些滋补之药,一面打算觉察岱云,一面打算回去恳告母亲,作速行聘。
到了傍晚,看见岱云园中去了,他便慢慢的跟寻。走到轩旁,听得有人言语,因踅至后边细听,只听得说道:“不要尽命的用力,前一回因你弄得太重了,你妻子疼了半夜,小腹中觉得热刺刺的,过了两天才好。”又听得说道:“不用点力有什么好处;明年娶你回家,还有许多妙法教你。”笑官想道:“果然有此原故!”因好好向窗缝中望去,删三十八字)想道:“怪不得素馨这般冷落我。他们既为夫妇,我又何必管他,我只守着我蕙妹妹罢,不要弄到寻獐失兔了。快回转书房,禀过先生,回家要紧。”正是:花谢花残花满地,任蜂任蝶任春风。
再说赫公谋任粤海关监督,原不过为财色起见。自从得了万魁这注银子,那几千几万的,却也不时有些进来。
又出了一张牌票,更换这潮州、惠州各处口书,再打发许多得力家人,坐在本关总口上,一切正税之外较前加二,名曰“耗银”;其不当税之物,如衣箱包裹,什用器物等类,也格外要些银子,名曰”火烛银”,都是包进才打算。这老赫终日守着这一班雌儿,渐渐的觉得家味平常,想尝这广东的野味,因与家人马伯乐商议。伯乐回道:“这事何难!广东的花艇,都系番禺县河泊所管辖,只要小的去告诉乌必元一声,叫他选几十名送来,候老爷挑选,小心伺候了,赏他们几个花边钱就是。”老赫道:“你认真办去,须要拿出眼力来。”伯乐答应了,便坐轿往番禺县河泊所来。
那乌必元听说海关差人,自然格外趋奉,忙赶至仪门接祝进来坐下,必元道:“小弟不知大爷宠光,有失迎候。”伯乐道:“没事呢也不敢到这里,因奉着咱老爷的钧谕,有事相商。”
必元心上一惊,想道:“难道海关也想监收花粉之税么?”因说道:“不知大人有甚分付?”伯乐道:“咱老爷带着官眷到来,使唤的人很少,要乌爷在河下挑选几十个女孩子进去,老爷收了,自然赏银子出来。”必元道:“这事自当遵办,但不知大人要年纪小的呢,还要大些的?”伯乐笑道:“乌爷又不是读书人,怎么说这呆话。这使唤的丫头,大的小的,要他何用?不过十四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就是了。”必元连声道:“是。”一面备酒款待,一面叫老鸨、衙役们伺候。伯乐仍恐妓女们知风远遁,当日即同必元下河,从扬帮一路挑去。那疍户虽不愿依,因见本官的大驾、海关的势头,只得任从挑选,选中的上了簿子。差不多选了两天,这伯乐挑上四十四名,雇了轿子,送至海关,必元亲自押送。
老赫看了禀揭,分付必元外边伺候,众女子进西花厅候挑,自己领了一班姬妾,颠倒检阅,选得色艺俱佳者四名:琴韵爱涛阿钱似徽姿色纯粹,未经破瓜者四名:又佳环肥可儿媚子余外的一概发回,赏出一千银子。将八人分四院居住,各派丫头、老婆子伺候,又叫爱妾品□、品婷二人教习仪制,内账房总管品娃,按月各给月银四两。老赫慢慢的挨次赏鉴。正是:位置群芳随蝶采,不劳盐汁引羊车。
这笑官从园中看破岱云、馨姐私情以后,也便丢下这一条思恋之心,回家将息几天,恳他母亲求聘蕙若。那毛氏对万魁说了,央媒求帖。温仲翁羡慕苏家之富,而且笑官是个髫年美貌的秀才,久已有心,再无不允。一切行盘过礼已毕,笑官方至书房读书。这回因定了亲事,虽史氏等倍加亲热,而姊妹两人却躲得影都不见。温商因女儿大了,也就叫匠人将惜花楼侧门堵断,连那乌岱云也只好面墙浩叹,有翅难飞。
光阴迅速,不觉已朔风吹冻,岭畔舒梅。李匠山会集东家,说明即日解馆并新正回家,不能久留之故。众人还未答应,万魁界面道:“先生回府,允遂孝思,料想白驹难挽,只是小儿久蒙训诲,小弟又屡荷栽培,报德何时,此心曷已!”匠山道:“三载栖迟,或幸免素餐之诮;但诸郎天资各异,弟贻诮青出于蓝,实还抱愧。”万魁道:“趁温亲台、乌亲台在此,弟有肺腑之言,还求先生慨允。”匠山道:“未审有何见谕?”万魁道:“弟闻先生大世兄年已十四,弟女珠儿,忝属同庚,敢烦温兄为媒,小女愿奉先生大世兄巾栉。”匠山大笑道:“苏兄这话说得太远了。弟僻处乡隅,家素寒俭,男耕女织,稍事诗书,不要说令爱小姐,闺阁名姝,难于亵渎,就是吾兄这等品格,只怕荜门圭窦,有辱高轩。此议断乎不妥。”万魁道:“小弟承先生开导之后,久知富不足恃,贫大可为;先生反以贫富之见居心,转非从前一番教训本怀了。府上道路遥远,只要先生一纸书来,小弟自当亲送小女到府。弟意已决,幸勿固辞。”说毕,身边取出红缎庚帖,包着双凤衔珠金钗一股,递与仲翁,转送匠山。匠山只得收下,亦取翠玉镇纸一方,权为聘物。两下交拜了,方才开筵畅饮,尽欢而别。笑官跟着父亲回家。这富翁与贫士结亲,旁人未免笑话,万魁转觉欣然,实是难得。自此,腊尽春回,匠山定了行期,各处辞行,众人送的程仪概不收受。拜别申象轩,申公又嘱了几句,同着荫之主仆五人雇船回去。温商父子在码头饯行,乌岱云亦到,还有向来认得的几个朋友,惟有万魁父子不来与饯。匠山并不介怀,众人却深诧异。
匠山别了众人开船,至花田地面,远远望见一个花姑艇上,船头站着多人,却原来就是苏家父子。拢船相见,说道:“亲台此去,正如黄鹤冲天,不可复接,弟深愧少年孟浪,作事乖张,未审临别赠言,何以起死人而肉白骨,愿奉明教,以毕余生。”匠山道:“亲台赋性惟聪,觉迷最早,世间惟’乐善好施’四字,庶可奉以终身,但不可祈求福田利益耳。”匠山又对笑官道:“吉土年正髫龄,自宜潜心经史,圣人三戒一章,最当三复。”笑官答应了。万魁道:“亲台之训,愚父子时刻铭心。弟于前日接到京中来信,小儿加捐贡生,预作北闱张本;将来师生一同科举,还祈照应。”匠山道:“这个自然。”万魁道:“小弟附具锦衣一箱、铺盖一副,路途稍御春寒,千祈笑纳。”匠山道:“推解之惠,固不敢辞,只是小弟幸不至如乞食子胥,吾兄可不必为绨袍范叔。”万魁道:“这衣被之物,不过长途应用,亲台若再推辞,得无近于矫情?”匠山道:“领教承情,不敢言谢。”痛饮一回,分手别去。
万魁谓笑官道:“方才先生的话,你当谨志。我趁此船进城,拜贺新正,大约两三天耽搁,你自回去吧。”笑官即同几个家人回家。
到了厅后,二门丫头接了毡包。来到母亲房里,卸了外褂,便躺在母亲床上,说道:“今日喝了几杯酒,走许多路,腿酸得紧。”毛氏道:“你那脸还是飞红的,想是走乏了。”因叫巫云替他捶腿。这笑官是见不得女人的朋友,自与素馨拆开之后,在书房着实难熬,只巴着放学回来,将丫头们解渴,无奈父亲更加严厉,只教他住在外书房读书,不过日里头有事进来,夜间都宿在外面,弄得笑官英雄无用武之地。这日巫云与他捶腿,他趁着母亲转眼,便捏手捏脚起来。巫云不敢作声,只是微微的笑。他便对毛氏说道:“父亲有几天回来,外边冷冷清清的,我就宿在里头房里罢。”毛氏道:“横竖那边是空的。
我对你父亲说了几回,说你该睡在里头,你父亲不依,他说要等你娶媳妇,才许进来。如今你父亲不在家,你就在里头睡几天。
我叫丫头们收拾房子去。那边原有两个小丫头、两个老妈子看守,你怕冷净,我再叫几个大些的作伴就是了。”笑管道:“好母亲,那不干不净的我不爱,就叫巫云去收拾罢。那毛氏笑了一笑,就叫巫云、楚腰两个去铺床挂帐、暖被熏香。
笑官与妹子们吃了晚饭,吃得酩酊大醉,这毛氏叫巫云、峡云两个扶着,自己送他进房,看他睡好了,叫楚腰、岫烟睡在榻前作伴,分付道:“大相公晚上要什么,不许躲懒。”又叫两个小丫头、两个老妈子睡在两廊照应,自己回房。笑官原不十分大醉,听得母亲去了,一个翻身,叫巫云拿茶。原来这巫云在众丫头中最为姣丽,笑官早已留心;毛氏因他年纪大了,怕他引诱笑官,所以不叫他作伴;这里两个丫头楚腰、岫烟都是中材之貌。听得笑官唤茶,岫烟推楚腰上去,楚腰道:“他唤巫云,不唤你我。”笑官唤了两回,岫烟只得倒茶递上。笑官道:“巫云呢?”岫烟道:“巴巴的叫他做什么,他陪着太太,没有来,难道我们就伏侍不上么?”笑官道:“不是这等说。只你一个在这里?还有谁?”岫烟道:“还有楚腰。廊下四个,原是向来在这里看守的。”笑官道:“这里不用多人,楚腰且睡在外房,一人一夜,轮班伺候罢。”那楚腰去了,岫烟关上房门来接茶杯,笑官扯住他的手道:“你不要打铺,我们一床睡罢。”岫烟道:“我没福,向来不惯与男人睡,还是去叫巫云来陪你罢。”即洒脱了手,带着笑去铺他的被褥。笑官赤身跳下床来,一把拿住,剥个精光,一同入被,说道:“你今年几岁了?”岫烟道:“奴十四岁了。”笑官道:“傻丫头,十四岁还不懂事!且试试看,我也不是童男子,你权做巫云。”这丫头只得咬牙忍受。到了次日,楚腰也难免这一刀。
也就算笑官少年罪孽。
三人缠了四五夜,万魁已自回家,笑官仍旧搬出去。
万魁分付道:“你丈人、岳母很想着你,你明日须进城一走,但灯节之夜,不可任性猖狂。”笑官在家纳闷,一闻此言,连声答应。
到了次日,带了苏邦、阿青进城。来到温家,见过老夫妇及两位姨娘。温商有事出门,史氏摆了酒席管待笑官。
笑官要请馨姐相见,素馨那肯出来,因史氏着紧催他,只得出来见了一礼。笑官还指望他同席饮酒,谁知一福之后,即便回房。史氏道:“大相公不知,他今年三月出阁了。”笑官道:“原来大姐已定佳期,容日奉贺。史氏与春郎陪笑官饮酒。
宿了一夜,次日笑官辞了史氏,一路拜贺新禧,又到广粮厅递了禀揭,各洋商家亦俱拜贺。转来又至乌必元衙内,必元款留备至。笑官请拜见归氏,必元领至后堂,笑官趋步上前,深深作了一个揖。原来河泊所衙署狭窄,这归氏母女同住着三间房子,中间一个小小起坐。笑官进来,必元之女小乔未及回避,笑官早已看见,觉得艳丽过人,暗地想:“老乌竟有这么个女儿,与乃兄截然两样!”归氏一面请他坐下,丫头递上茶来。那小乔才慢慢的躲进房去;却在房门挂上帘子,把笑官饱看一回,心上也十分羡慕。
须臾,笑官告辞出去。因岱云不在家中,便欲告退,必元那里肯放,说道:“难得世兄到此,小儿因到中堂司去贺节,明日一定回来,务必暂屈几天。这里什么顽意儿都有,不过地方狭小,有亵世兄。”就叫人把苏少爷的家人留住待饭。一面备酒筵相待,必元因他是个富家公子,将来很有想头,执盏殷勒,酒席丰美。吃完了饭,亲送他至里边房中安歇,又告诉他道:“这是小儿的卧房,蜗居暂住,幸勿见晒。这后门外边有一小园,可以散闷。弟还有点公事,只得少陪。”必元去了。
笑官有了三分酒意,就歪在榻上暂息片时。那苏邦禀道:“小的要买些零碎,到大新街去走一道,阿青也要同去。”笑官道:“速去速来,不要与人家争论滋事。”二人答应出去。
笑官躺了一回,却睡不着,坐起来拿岱云的书本翻看。
乌家之人递上茶来,笑官叫他出去。一面吃茶,一面翻弄,只见一本书内夹着儿个海外奇方,细细的看了一遍,想道:“怪不得老乌有此风流妙具,原来是服药养炼出来的!”忙提笔抄了。立起身来闲眺,因见后门开着,想道:“老乌说有甚园子,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出得门来,但见树木参差,韭畦菜垄,却无甚亭台。沿着一条砖路,迤逦前行,远远望见有几树残梅,旁边有几间高阁,因走至那边。那房子里头也摆着几张桌椅榻床,上边挂着“止渴处”三字的匾额,阁上供着一尊白衣观音,却极幽静。玩了一会,转身出来,扑面见着那个乌小乔分花佛柳而至,喜得笑官连忙作揖,说道:“小弟不知姐姐到来,有失回避。”小乔红着脸,笑吟吟还了一礼,也说道:“这是小妹失于回避了。”笑官再欲开言,他已冉冉而去。笑官望了一刻,赞道:“好个聪明美貌的女子,竟出于二温之上,我今日一见,不为无缘。”也便慢慢的回转房中。正是:恍睹姮娥下九天,盈盈碧玉破瓜年。
前身合是张京兆,多少愁眉绕笔颠。
再说李匠山别了万魁,扬帆前进。过了佛山,一路听得船家议论,近来洋匪日多,某处打劫客商,某处烧毁船只,只这一条路上还平静些,夜里却走不得。又说塘房汛兵一半是勾连强盗的。匠山听了,却不在意,申荫之颇觉担忧。喜得吉人天相,十日之内已抵韶关。因水浅,到不得南雄,要换船起驳,将一切行李搬上,主仆五人暂寓客店。
这曲江县袁令与申公有些年谊,荫之进县拜谒,袁公留他便饭,黄昏还未回来。匠山叫家人把万魁送的铺盖打开,内有六床被褥、四绵两夹,洋毯被单之属,件件鲜明,匠山颇觉感怀。又把他的衣箱开看,无非羽毛大呢的各色绵夹衣服。内有洋布包裹,觉得十分郑重,再打开看时,一个描金小匣、六只大元宝、赤金六锭,副启一通,写着:先生高怀岳峻,大节冰坚,魁日游于陶育之中而不觉,窃自恧焉。幸婚媾已成,攀援有自。奈文轩遄发,空谷音遥,耿耿此心,其何能释!谨具白银三百、黄金二斤,少佐长途资斧。
心共帆飞,言不尽意。
匠山看了,叹息道:“苏亲家如此用情,再无转去壁还之理,只是这项银子,要替他想一个用法才好。”因锁上箱子,秉烛看书。听得隔房有人捶胸叹气,因想道:“这饭店中愁叹的朋友,一定是异乡不得意之人,不知可是文人学士否?”又隐隐听得”怎么处”三字,匠山按纳不住,分付家人李祥道:“你到那边去问这位客官,为甚的夜间长叹。”李祥走到那边,见是黑洞洞的不点灯火,便说道:“我家少爷问你,为什么夜里头这等叹气?”那人道:“少爷便怎么,他不许人叹气?若是老爷,就不许人家说话了?这饭店里头闹什么牌子,劝他休管闲事罢。”李样道:“人家好意问你,就这样野气?”那人大怒道:“那一个野?你在这地方使势,谁怕谁!”李样正要说话,只见店家拿着灯火走来,说道:“那汉子不要惹事,这两位老爷从省中下来,是本县太爷的亲戚,你省些事罢”那汉越发大怒道:“就是本府太爷的亲戚,也管不看我鸟来!”李匠山听得喧嚷,也就自笑多事,忙走出来喝退李祥,因陪笑拱手道:“仁兄息怒,小弟因仁兄浩叹,所以叫他致问,不料小价粗卤,触犯仁兄,望乞看小弟薄面。”那人见匠山人物雅驯,言词谦抑,也举手答道:“是在下冲撞了。”匠山见他虽则粗蛮,但英伟过人,一表非俗,因说道:“仁兄有何不豫之故,可好移步到小寓一谈否?”那人道:“承爷见爱,怎好轻造?”
匠山道:“总是客居,何必彼此!”即同至房中。匠山分付店主备酒,那人称谢,一揖坐下。匠山道:“不敢动问,仁兄尊姓大名,因何至此?”那人道:“在下姚霍武,山东人氏。
因哥哥卫武做了这抚标的参将,特地前来看他。不料到了省城,哥哥升任福建,在下一无依靠,流落省城,致受小人之气。幸遇洋商苏万魁老爷,送我五十两银子,算清饭钱,赎了行李,打算回乡。去年十月到此,打听得哥哥调任碣石副将,正想转去投他,那知祸不单行,病了两月有余,盘费都已用尽,还欠了几两饭钱,真是进退无路。即此就是长叹的原故了。”匠山道:“原来从前抚标中军就是令兄。”霍武道:“正是。敢问爷尊姓大名?”匠山告诉了他,又说及苏万魁是亲戚相好。这姚霍武喜得手舞足蹈,酒菜上来,并不推辞,一阵的狼吞虎矻。
匠山见他吃得高兴,尽叫添来,一面又问他:“投奔令兄,是何主意?”霍武道:“在下一勇之夫,并无别技,只是这两只手可举一二千斤,弓马也还娴熟,想在这沿海地方拿几个洋匪,为朝廷出力,博一个荫子封妻。酒饭够了,就此告辞。”
匠山见他直截爽快,因说:“吾兄自是英雄本色,小弟薄有资斧,即当分赠,以助壮行。”霍武道:“怎么好叨惠?”匠山即叫家人开了箱子,将万魁所送三百银子取出,说道:“此原系苏舍亲所赠之物,即以转赠姚兄。”霍武道:“此去惠州,不过二三十金就够了,何用这些?”匠山道:“缓急时有用,小弟的盘费有余,姚兄不必过逊。”霍武道:“李爷磊落,在下何敢固辞,只是还有一言恳求应允,方可领谢。”匠山道:“有何见谕?”霍武道:“倘蒙不弃卤莽,愿乞收为义弟,不知可能俯就?”匠山道:“意出天真,一言已决。”霍武扑的便拜,匠山扶起,重又交拜,兄弟称呼。
申荫之也便回来见过,说起转请县里雇船。霍武道:“洋匪横行,他那里怕什么官府?即梅岭旱路,亦窃盗蜂生,兄弟送哥哥到了南安,然后转来。”匠山道:“一发妙极,我也不忍遽别。”明早,真个一同下船。路上,匠出还有许多劝谕开导之处,霍武感激领命。一直送过梅岭,下了船,方才洒泪而别。
第七回
希宠荣河厅献瓦受屈辱关吏投缳
诗曰:
世间财色浑无数,有个难贪处。王章三尺九重天,更一生辛苦。载宝藏娇,精神如许。
看年华几度,鬓浓须黑白头来,悔恨终无补。
再说乌必元定于三月三日迎娶媳妇,衙中结彩张灯,肆筵设席;温家亦复如是,并邀请一班女客陪送。先期一日,请了施家母女、史大妗子、苏家母女来看发嫁妆。陆续到齐,各人见过,史氏命惠若见了婆婆。四个少年姊妹格外殷勤,自是情投意合,一群儿同到后楼。这阿珠、阿美还是生疏,那施小霞十分熟溜,而且风流倜傥,口角出尖,更有许多取笑之话。素馨妆着娇羞,应酬诸位,只是见了二苏,未免又转念到笑官身上。幸外笑官却未曾来——他已在乌家多时了。
温家嫁妆到来,他也无心观看,同着岱云的一班少年朋友,恣意吃喝调笑顽皮。你说那儿个?一个叫做时邦臣,本系苏州的告老小官,流寓省城,开一丬时兴古董铺,会唱几套清曲,弹得一手丝弦。一个名唤施延年,他父亲系关部口书,自己却浮游浪荡。一个竹中黄,一个竹理黄,乃父原任菱塘司巡检,婪赃发觉,瘐死监中,二子无力还乡,帮闲过日。一个叫做曲光郎,杭州人氏,一字不识,硬充沙包,已失馆多年了。这五位都是赌博队里的陪堂、妓女行中的篾片,一见笑官,认定他是个道地阿官仔,各尽生平伎俩尽力奉承,笑官也就认做他们是有趣朋友,只谈笑到晚上方才散去。岱云约他们迎娶之日一定要来,这些人无不“谨尊台命”。
笑官也要告辞,必元父子再三留住,说要过了三朝方可回去。必元亲送至内房安歇,叫家人退出,唤那当差的老举上来递茶,笑官也分付自己家人回避。必元握手私语道:“弟有一事奉求,未知允否?”笑官道:“老伯有何见谕?”必元道:“小弟这个苦缺,近来越发苦了,用度浩繁,所入不供所出,近又为着小儿亲事用了许多,目下实难凑手,可好恳世兄的情,暂借银三百两,待冬间措置奉还。”笑官道:“这事容易,老伯要用,明日着人取来就是了。”必元打恭致谢,又说:“蜗居简亵,世兄暂宿几宵,这丫头也云,颇觉伶利,叫他伺候便了。”笑官道:“老伯请自尊便。但是小侄不安。”必元道:“忝在通家,何须客套。”说罢,告辞而去。
那也云便上前脱靴扯袜,解带宽衣,笑官只道他是乌家的丫头,不好意思调笑,即上床睡下。谁知也云替他盖好被服,便关上房门,脱了衣衫,挨身入被。笑官还未动手,他倒一手勾住颈颂,一手竟摸至下边。笑官正是养足之时,况且年纪又大了些,又服了许多药物,也可称三日不见,刮目相待之士了。
一番云雨,两意酣恬。也云更有擅长献媚之处,笑官反觉得未曾经,问他道:“你是那里人,在这里几年了,伏侍那一个的?”
也云道:“奴是香山县人,去年到省;向在船上,今年正月进府当差;伏侍他家小姐的。”笑官才晓得他是个老举,因问道:“他家小组多少年纪,性情怎样的?”也云道:“他才十四岁,性情和顺,像有点憨的。”笑官偎着他脸说道:“你若能撮合小姐与我一会,我送你一百圆花钱。”也云道:“这有何难。
他从前看见了你,像有思慕的样儿。我明日同他到园,你在白衣阁下守候,这里忙忙碌碌的,那个走到后边来,怕他飞上天去?”笑官大喜道:“你怎么这样知趣!”一头说,(删二十二字)着实奉承一回,方才睡去。
次早起来,笑官叫进苏邦:“到银铺中去支银四百两应用。”
不一时,苏邦取到。那乌家这日忙忙的请客待媒,笑官请进乌必元来,交付过了三百银子,说道:“还有句话禀过老伯:承情留住几天,小侄怎敢违拗,只是外面客多热闹,小侄最怕应酬,不知可好不去奉陪否?”必元道:“横竖得罪世兄,既是尊意如此,自然遵命,另送酒席来。”笑官道:“那个不必费心。”必元袖着银子出去。也云送上汤来,笑官递与他一百两银子。也云磕头谢了,说道:“这汤是我在小姐房中做的,他问我送与那一个吃,我告诉了他,他说:‘怪不得你昨晚一夜不来。’大约过了午后,我同他到园中去罢?”笑官道:“须要随机应变,不可露一些圭角。”也云道:“这个不消分付。”
再说乌小乔容貌既丽,性格尤奇,但终日嬉游,外面却带三分憨态,对于他的父兄淫纵之事,未免动情,自己却有个择木而栖的主意。从新年见过笑官,十分欣慕。近日哥哥娶亲,他母亲因他年小,不要他料理,他坐在房中呆想。也云走来问道:“小姐想还没有吃饭,我去拿来,吃了到园中顽去,呆呆儿坐着做什么。”小乔道:“你可曾吃过饭么?”也云道:“我陪苏少爷吃了。”小乔道:“他怎么就这样抬举你,同你吃饭?”
也云道:“苏少爷人物风流,性情和顺,天下男子里头也算数一数二的了。”又掩着口说道:“小姐不晓得,他比我们还柔媚些。”小乔红着脸道:“呆丫头,不要太狂了!”也云带着笑拿了饭来,小乔吃了一碗,对镜掠了鬓云,携着也云的手,径往后园。
慢慢的行至阁边,也云说:“小姐且在阁中暂坐,我落了一根簪子,去寻了来。”小乔点头,一手扶着梅树,一手往上摘那小小的青梅。树枝扳到屋边,笑官早已看见,忙走出来说道:“乌姐姐,不要扎了手,我来替姐姐摘几颗罢。”小乔蓦然听见,也觉一惊,回头见是笑官,便笑嘻嘻的说道:“原来苏家哥哥在此。”意欲转身。笑官扯他进阁,小乔并不做声,只是憨憨的笑。笑官即将他抱至里边,置诸膝上:盈盈娇小,弱不胜衣。(删二十六字)因拥至榻前,如此如此。小乔初还憨笑,继则攒眉,他最不晓得这事有这般苦楚;笑官亦怜惜再三,温存万态,草草成章。却好也云走进,笑官叫他好好扶小姐回房,自己也便出外。
晚上与也云计较,悄地开了后门,至黄昏人静,竟到他闺中,三人畅叙。
次日迎娶之期,这一班帮闲人都到,把笑官闹了出去。晚上花轿进门,一样的参神拜祖、撒帐挑巾,直闹到三更,方才客散安寝。那边一对新人,拿出两般旧物;这里四条玉臂,拥着一个情郎。这河泊所府中,颇为热闹。
无奈欢娱未久,离别突来。过了三朝,素馨出房,见过公姑。必元因笑官是温家至戚敦请相见,笑官倒也罢了,这素馨的一种羞惭,却是西江难洗。岱云只道是新人故态,那知别有根由。里边正在见礼之时,只见家人禀说:“赫大人衙门马大人要见。”必元出去一会儿,进来对归氏道:“苏世兄不是外人,有事不妨商酌。方才马大爷披着红、拿着一千银子,说关部闻得我家小乔容貌,要聘他为二夫人,事成之后,还许我兼署盈库事务,我已含糊答应。此事你须主张。”归氏道:“这也没甚不好,不过,小乔还年小些。”笑官听了此言,吃惊不小,忙插口道:“世妹闺中待字,岂少望族清门?海关以妾媵相加,似为太过,况千金也非难事,老伯还要三思。”必元道:“我原未必甘心,只因这关部性子不好,所以勉强应他。”笑官见话不投机,只得辞出,暗暗的教也云约小乔晚上至园中商议。谁知也云去不多时,小乔已从书房后门进来,泪痕满面,纵体入怀,哭道:“小妹虽则痴顽,承哥哥辱爱,前日之事,非哥哥强逼妹子,实是妹子心上愿依,为妾为,都是甘心的。
今关部以势焰相逼,父亲贪利卖儿,这是宁死不辱,望哥哥设法救奴则个。”笑官也凄然下泪道:“这是你我私情,教我怎生设法?且事生仓卒,尤难挽回。方才略说数言,我看老伯是一定不依的,只索你且从权,我们再图后会罢。”小乔大怒道:“始辱终弃,已非君子之居心,况式好方新,便出此等不情之语,奴恨有目无珠,君宁问心不愧?奴即一死以报从前错爱之情。”言毕,跳出怀中,以头触柱。笑官忙一把抱住,再三的赔不是,安慰他道:“有我在此,你且放心,晚上定有计较。”
也云已吓得呆了,恐怕有人撞见,忙做好做歹的扯他,自后门出去。笑官担着一腔愁闷,心上就像千百个胡蜂攒来攒去的一般。
不多时,必元进来,告诉笑官道:“方才的话,小弟实属没法,只得应允,定于初十日过礼。弟弄了这个苦缺,实在转运不来,将来署了盈库,就可奉还世兄之项。”笑官料道事已难挽,只得说道:“银钱小事,老伯倒也不必提起。侄于明早告辞回家,预先禀过。”必元道:“暂住几天,候小女出门,然后回府罢。”
笑官道:“已经住久了,明早一定要回去的。”必元去后,笑官无情无绪的等到更深,也云走来道:“今晚不必进去了,小姐自到这里来。我看他那样儿,像是断不肯到关部去的,少爷须要狠狠的劝他回心,万一闹起事来,恐怕大家不便,我做梦也不晓得他有这等烈性,若早晓得,最不敢撮合此事了。”
约到三更时候,小乔也不晚妆,乌云乱挽,粉颊余悲,泪人儿的一般走来。笑官忙替他拭去泪痕,搂着他劝道:“妹子是知书识字的,那破镜重圆的故事,古今很多,务必权时过去,待我慢慢的设法救你出来,断不可执一之见。”小乔道:“我也没有乐昌公主的福分,那侯门似海,去了怎么还想出来?我也晓得哥哥实是出于无奈,不敢怪你薄情,只是从今夜相见以后,妹子的魂灵永远跟着哥哥罢了。”笑官道:“那个断使不得!
这不是你爱我,井且是你害我了。”小乔道:“怎么我死了就害起你来?”笑官道:“那海关的威势,那个不知,你若为我丧身,他难道不要查明原故?这也云又熬不起刑法,万一说出真情,岂非‘因奸致死’,送我一条性命?我爹爹单生我一人,妹妹须要怜念。”那也云也哭告道:“奴家伏侍小姐,并不敢得罪,求小姐救奴贱命罢!”左劝右劝,劝得小乔有三分转意,说道:“奴为着哥哥强颜受辱,不知哥哥有何妙计,可以使奴再见哥哥?”笑官道:“昆仑押衙之辈,世上不少其人,我拼着几万银子,散财结客,或者有个机缘,只是水中捞月之想,妹妹还须忍耐二三年。”小乔道:“苟可重逢,两三年也还不久,只怕奴家命薄,不能伏侍哥哥,你我还须望天拜祷。”真个二人拜祝了一回。笑官取腰间所挂琪璧,拿在手中,祝道:“我与乔妹妹如果后会有期,此璧掷地碎为两块;若是此后无缘,则此璧零星碎散。望赐灵应。”说毕,即用力掷下,却好好的分为两半。笑官大喜,将一半自己系着,一半付与小乔,说道:“此即你我之镜,妹妹珍重收藏。”又分付也云道:“小姐若迸海关,你须同去伏侍,还好不时劝解,将来我另眼相看。”也云跪下道:“奴蒙少爷辱爱,自当勉效微劳,日后还求少爷收用。”笑官扶起道:“这个自然。”解衣就枕,欢少悲多。正是:今夜今时别,伤心欲断肠。
巫岫云阻处,那复见襄王。
请问:这赫关差虽是骄淫,如何便晓得乌家有女!却也有个原故:从前那个老举阿钱,被必元打了一顿,心上很不耐烦,后来选入海关,因老赫问他广中的美女,他就把乌小乔说得天花乱坠,竭力保举一番。老赫那里晓得,属官之女不可为妾的理,便与家人马伯乐商量,马伯乐逢君之恶,一力担当。假如乌必元果能强项,也好正言厉色,明白开导一场,老赫又管你不着,难道怕他来硬摘了木戳,斫了脑袋不成!无奈这势利小人,就是海关不要,他也巴不得自己献出,况且有人来说了一声,自然双手奉送。这样看起来,不是做书的格外生枝,半是岱云的果报,半是必元自己无耻。
老赫收拾了几间院子,到了日期,一顶小轿、四盏官灯,把小乔抬进。老赫已是半酣,醉眼眬的一看:眉分新月,眼含秋水汪汪;脸似夭桃,颊带露珠点点。纤腰一搦,轻盈掌上之珍;莲瓣双钩,绰约云中之步。岂是巫山窈窕,行雨才来;应怜出水芙蕖,污泥着恼。虽觉泪容惨淡,偏教媚态横生。
老赫赞道:“果然与众不同!”众姬拥入香房,那也云却一步不离的伺候,暗暗告诉小乔道:“小姐已经破身,停刻须要仔细照应,不可使他看出破绽才好。”小乔是拼死之人,不过为着姓苏的暂活,那里听他的这些言语。一会儿,老赫进来,众姬退出。也云上前磕头,老赫道:“你是向来伺候新姨的么?”
也云道:“小的是乌老爷新近挑来伺候的。”老赫道:“这老乌很会巴结,你且出去罢。”也云带上房门自去。老赫扬起帐子,小乔却和衣睡下,扯他起来。小乔自知难免,只得宽下衣服,朝里而睡。老赫趁着酒兴,扳将转来,贾勇而上。小乔觉得他身上粗糙,也不甚理他,谁知□□□□□□□□,急将两手支撑。老赫那管死活,一往狼藉,直至绿惨红愁,方才云收雨止。一窗红日,老赫才肯起身。那伺候的丫头、姬妾早已拥进一群,老赫分付小心伏侍,叫小乔新姨,班列品□之下。自己踱了出来,走至书厅坐下。跟班呈上一个禀帖,老赫拆开看去:惠州汕尾口书办董材跪禀大人钧座前:禀者:小的于嘉靖十二年十月,充当汕尾口书办,于去年十一月交卸,共该解额税银十三万五千二百四十三两三钱一分,陆续解过银十二万四千九百四十二两,余该解银一万零三百零一两三钱一分。即奉差催,于本年二月廿八日趱办齐集,廿九日在陆丰县佥批起解。
三月初四日,至海丰县羊蹄岭左侧,陡遇洋匪五十余人蜂拥前来,手持刀铳器械,抢劫饷银及行李等物。陆丰县添差及夫役人等,均各骇散。小的现被刀伤左臂。窃思洋匪肆掠,以至商贾畏缩不前,正额税银每多缺数,乃胆敢横行内地,劫去饷银,罪恶已极。
伏乞大人咨明抚、提二宪,发檄各营会剿,以完国课,以慰商民。除赴海丰县报明严缉外,理合据实禀明。
老赫看完,踌躇了一会,叫门上问话。那包进才已饲候多时了,老赫把禀帖递与他看,说道:“这事怎处?”进才回道:“据小的想来,这事还未知真假。那董材于去年更换口书的时候,拿着二千银子,希图留办,因老爷不依,换了人。这一万多银子是他向来亏空的;就算被劫是真,也要着他先自填补,待拿住洋匪,再给还他,并没有豁免的理。”老赫点头,即提笔批道:“汝于去年十一月卸事,所该未完饷项,何得于今年二月始行起解,其中宁无弊饰?税饷正供,自当先行赔补。除咨抚檄营擒拿外,着委员碣石胡同知,查明起解处有无情弊,并将董材锁解来辕,勒限追比。”写毕,即付包进才发出,又分付把乌必元兼署了盈库大使事。
话说那惠州八口,乃是乌墩、甲子、汕尾、神泉、碣石、靖海、浅澳、墩头,各口设立书办,征收货税。这汕尾口书办董材,他原姓施,即施延年的父亲,温盐商的襟丈,浙绍人氏。
自初在广充当埠商,娶了家小后,因有了亏空,被运台递解回籍。他因恋着粤中,做些手脚,改姓钻谋。这口书办向例一年一换,都要用银子谋干的,汕尾的缺,向来是三千花边钱一年,包进才改了四千,所以被高才捷足者夺去。施材已十分失意,又平地起了这个风波,当日被惠防军民府的差人锁拿解省,再三央差人先到自己家中,设席款待。他晓得这项银子定要缴偿,历年寄回家中也有一二万之数,所以不甚着急,只不过叹息数年辛苦。因与儿子延年商议,陆续赔缴。谁料廷年因有了这挣钱的父亲,天天浪费浪用,嫖赌吃喝,去得精光,家中只剩得一二千金。施材这惊不小,与儿子闹了一场,叫他竭力挪凑,自己却跟着差人赴辕,投文静候。
少停,老赫升堂,先论他一个自不小心的罪名,迎风便是三十毛板,分付道:“据胡同知替你分说,没有什么情弊,我姑饶了你死罪,但国课正供不能刻缓,限你十日内偿清,三日一比。”施才磕头谢了下来。
到了第三日,将家中所有,凑满三千,支离免打。第二限上,廷年将他母亲、妹子的首饰衣服,及自己的几个箱子典当一空,仅凑得一千三百银子。海关因过了六日,所徼不敷一半,又重重的三十竹片。施材打了出来,着实把儿子痛骂,延年也无计可施,回来各处求亲告友。看官听说:患难之时,何曾见有什么亲友?况且延年父子向来不近好人,所以笑他的颇多,帮他的却没有。喜得广省粗直,不比江浙地方刁滑,延年跑了一日,还是温商帮了二百银子。延年只得将房子变卖,另租几间小房居住,又将三个丫头及家伙什物换银。到了限上,整整的二千银子交付父亲,说明此事,又道:“此外再无打算的了,父亲要设法求免才好,究竟不是我们自己吞吃的银子。”这施材到了十日,偿过六千多银子,老赫倒还人心,又转限十日。
这包进才因索诈不遂,着实挑唆,又打了几限。施材虽是个浪荡之人,却也向来受用,何偿经过官刑,儿子又躲得影都不见;央人寄信回去寻他,却好家中母女因无食用,也央人到此寻觅。
施材叹了口气,对那人说道:“烦你回去告诉他母女二人,各寻生路罢,我是照应不来的了。”幸得海关无甚牢狱,这施材虽锁了颈项,还是散手散脚的。到了晚上,痛哭了一场,解带自缢。明早,报了关部。老赫将看守差人打了一顿,分付道:“发与那尸亲收殓,所该余欠,注在无着项下,拿住强盗再处。”
延年也打听了消息,跑来号叫了一番,声言到督抚处去喊冤。
这少不更事的人,懂得什么?看见有人劝他,他就生了勒诈之念。正在争论喧嚷,早到了南海县。知县钱劳将尸首验过。海关家人禀明:“因亏空正供,情极自缢的。”这钱太爷叫上延年,说他以尸讹诈,尖尖的打了二十,假意要着他身上追徼余银,吓得延年磕头哀告,方才着他具了甘结,抬尸首回去。这钱公却是包进才着人请来的,后来自然谢他,不必絮及。
延年领了父亲尸首回家,母女恸哭一场。只是四壁萧然,不要说棺椁衣衾一毫无措,已是绝粮一日,延年又是两腿棒疮,坐着喊痛,小霞只得将头上一根簪子谢了抬尸的人。看了这带伤的死人,真是有冤莫诉。思想要去借贷,那前日的光景可知;叫延年再到温家,私自求他妹子,那延年说道,他家又不欠你什么,好意帮了你二百银子,你到夜里偷瓜,只拣软的。我是没有这副老面皮。”左思右想,再无别法。这五月天气,受伤的尸首又渐渐发起胀来。思量唯有卖了女儿,才能入殓。
且后下回分解。
第八回
申观察遇恩复职苏占村闻劫亡身
诗曰:
仕途何用苦排挤,自有凌空照夜犀。
百折性存犹桂辣,九重天近岂云迷。
新迁官职唐观察,旧着山川越会稽。
老我封疆惯传舍,一琴一鹤过江西。
恩怨由来刻骨深,百年身世要扪心。
桃虫有力飞难制,蜂虿无情毒不禁。
苞竹已教从楚炬,洞房那复拥香衾。
可怜枉死陶朱子,碧海茫茫自古今。
话说苏笑官自与小乔分别回去,心头那里放得下,奈父亲严厉,不许他进城,只得叫家人暗暗打听。后来晓得已经送去,自然流泪伤心,幸得海关未曾试出破绽,却还自己宽慰。因端节,着人进城中去各家送礼,回来说:“学里老爷于十三日合学月课,务必请相公走走。”笑官禀过父亲,万魁道:“这个极该前去。这十八日不是广粮申公的生日么,你须备礼进去拜贺,并问你先生有无音信寄来,一直至十九日回来罢。只是不要又去叨犹亲友,就住在自己宅里也好。查查苏兴经手的账目,你也不小了,来年替你娶亲,这家中便是你的事,我也劳碌不来。”笑官答应了。
十三日清早进城,月课已毕,便到温家探望,宿过一宵。
史氏提起施家的话,笑官觉得同病相怜,就有个替他填补的意思,却未曾说出口。明日饭后,坐轿回豪贤街旧宅而来,到门前下轿,听得对门哭声悲惨,便问门上道:“这对面向来无人居住,如何有此哭声?”门上那小子名唤阿旺,禀道:“是新搬来的施家,向来是当海关口书的。因这施口书被海关逼勒自尽,家中没有棺木,要卖女儿,一时又无主顾,母子哭了好半天。大相公做些好事罢。”笑官道:“你不晓得,他与我们有亲,快过去说,我去探望。”那小子去了,笑官也便踱将过去。
见有一间门面,里头大约不过三间,甚不成模样。早见延年接将出来,笑官执手慰问,便请他母亲相见。笑官叙了一番亲情,他母子诉了一番苦楚。笑官便分付阿青去问苏兴要三百花钱,并着他寻一口好些的棺木,即刻就来。这史氏便拽了儿子、女儿,一同拜谢,笑官一一扶起,也不觉的就淌下泪来。又见小霞虽则泪容憔悴,却是哀艳动人,笑官因触着心事,悲痛之余,不大留意。须臾,银子取到,交与延年。延年谢了,即央苏邦置办一切。笑官道:“昨晚在敝岳处,他家还未知凶问,也须送一信去。”即叫苏邦拨几个人过来伺候,自己却告辞回去。
想起海关怨毒,未免又伤感一回。
不多时,春才走到,因他母亲得信之后,叫他同家人过来探问,又送了两担子米、十两银子过来。两人相见,春才道:“那边不是人住的见方,可惜我那霞妹妹,脏死了,叫他们搬到这里来住罢。”笑官道:“人家那边有了丧事,不是顽意的时候。”春才道:“我有一句话问你,你又是同窗,又是妹丈,须要教导我才好。”笑官道:“什么事!”春才道:“我听得我妈说,明年替我娶媳妇,我想,一个陌生人有什么好顽,我心上很不愿意,他们已经说妥了。这第一天怎么一个法儿?”笑官言道:“这也没甚法儿,只要同他睡觉就是了。”春才道:“你不肯教我罢了,怎说混话?我见人家生男子、生女儿是怎样的?”笑官道:“你同他睡了,他自然会教给你,不要别人教的。”春才道:“原来妻子又是一个先生!只是我家馨姐姐,嫁了两个多月了,还没有生出什么来,难道他就不会做先生的么?”
笑官笑道:“这个连我也不晓得了。”这里正在闲话,苏邦禀道:“那边一切都办妥了,施相公说,没有寄放灵柩之处,还求大相公指点一个地方。”笑官道:“城外指月庵是我们的家官,叫人先去说一声,就寄放那边罢。”又叫苏兴分付道:“十八日是申大老爷寿诞,你晓得,申大老爷是不要十分丰盛的,须要酌量备一份贺礼。”苏兴答应了。
笑官留春才住了一夜,明日又到施家。早已成殓停妥,一家子都穿着孝衣孝巾。笑官同春才备了吊礼,拜奠一番。可笑那施材,非无许多朋友交情,这日开丧,刚刚只得两人吊奠,其余都是帮吃饭的邻居,草草的出城安顿。回家之后,春才已经回去,笑官又过去安慰一番,因见房子窄小,请房东进来,叫他再腾出两间,房钱问苏兴支取,又拿二百银子为他们日用之费,这三人的感激自不必说。
到了十七晚上,延年备了酒席,请笑官过去申谢。先是史氏拜倒,延年、小霞也都跪着,慌得笑官也忙跪倒,平磕了头,然后入席。史氏请笑官上坐,延年主位相陪,自已关席,小霞执壶劝饮。酒过三巡,史氏说道:“先夫在日,相交的朋友颇多,不料祸到临头,并无一人照应,只有温姐夫借了二百银子。
先夫自经之后,殡殓无计,只得欲将此女卖了,葬他父亲,承大相公格外施仁,殁存均感。愿将此女奉为婢妾,以报厚恩,望相公俯纳。”笑官道:“姨母这话只怕太重了,不要说你我亲情,理该照应;就是陌路旁人,见了此等伤心之事,也要帮补些。只是小侄进城迟了几天,送了姨丈的性命,已经抱愧,何敢言恩?表姐阀阅名媛,岂可辱为妾媵?这事断不敢领命!”
史氏道:“此是老身肺腑之言。小女虽然丑陋,也还认得几字,相公若使唤他,未必至于倒捧笔砚。”延年道:“小弟向来游荡,因受了此番景况,才见人心。妹子得进苏门,自然终身有靠,倘若执意不收,我母子三人岂不原是活活饿死?”笑官道:“但请放心,虽则小弟未知日后如何,目下自当照应,只是亲事断难从命。”说毕,即起身告别。母子再三挽留,小霞红着脸,执壶斟酒递上,笑官只得立饮三杯而去。又叫人送了许多米炭吃用之物过来。
看官听说:笑官风流年少,难道不爱着小霞,只因此番周济出于一片恻隐之心,并无私念,不忍收他;况他与小乔的一段情肠还未割断,这都是笑官的好处。只是施家母子放不下笑官,那小霞素晓蕙若的性情,也十分情愿。
笑官到次日进广粮厅祝寿,申公因他是儿子的同窗、匠山的亲戚,而且笑官又非惹厌之人,所以十分优待,他的礼全数收了,回敬了十匣湖笔、百幅松笺、十匣徽墨、一部诗稿,又说:“匠山一路平安,在南昌有信寄来,顺候令尊;刻下想已到家了。世兄得便不时进来走走。近得京中来信,我大约不能久任于此,以后就会少离多了。”笑官应诺,禀辞回去。
因无甚事,即日出城回家。将申公所送之物呈上父亲,禀明申公说话,又告诉施家之事,”因见他同我们一样受累,所以帮助他些,他要将女儿送与孩儿,是孩儿已经回绝的了。”
万魁大悦,道:“我只说你年小,还懂不得事,这几件却办得很是,将来守了李先生之训,成我之志,便是你一生受用。”
正是:
失足回头晚益难,人情沧海任君看。
荣枯得失何须什,自有天公算一盘。
再说申别驾原是翰林外补,观察降调,内里与他不合的宰臣姓冲名抑,本是微员,一言契合,二年中升至中极殿大学士之职。他受这等恩遇,就该竭力报效才是,不料大权在手,黜陟自由,睚皆必报,婪脏舞弊,辜负圣朝,擢发难数。各大臣箝口不言,还赖皇上圣明,赫然震怒,抄籍赐死,妻子戍边。
依在下的村见,那冲抑一生干没,半刻消亡,落得个财命两失,就算是天理国法昭彰,分毫不爽的了。可笑那班科道,平时不见风力,到了冲抑赐死之后,拿着一张绵纸搓就的弓、灯心做好的箭,左手如抱婴儿,右手似托泰山,对着那死虎乱射,说有什么依附的小妖,又说有什么伏戎的余莽,乞亟赐诛殛,以彰公道。幸圣恩宽大,将所抄一切趋奉乞怜、送礼馈银的书禀付之祝融,教这些内外大小臣僚,惭于心而不必惭于面,无非要他改过自新,勉图报称的意思。内有一个湖广道监察御史,姓高名凤,从前也曾参过老冲,此时他偏不肯乱道,上了一疏,却与众不同:湘广道监察御史臣高凤为奏闻事:臣闻,刑赏明而天下劝,善恶别而公道彰,此五刑、五用、五服、五章所以并着于《虞书》也。伏见皇上干纲独运,一怒安民,罢冲抑而赐之死,籍其家而戌其孥。从恶之尤者,并赐斥革;附恶之次者,责令自新。圣谟独断,刑期无刑,臣职忝谏台,不胜欣跃,特是冲抑既已伏辜,而从前触其怒而革职、违其指而降调者,未蒙恩复,臣窃伤之。夫一夫不获,恐伤仁圣之明,况众誉攸归,宣锡褒崇之典。伏乞诏部查核,奏请施行。
奉旨,这御史所奏是:
该部核实具奏。已故者赐衔赐谥,其现在革职降调者,以原官擢用。
此旨一下,这广粮通判申晋,放了浙江金衢严兵备道。朝报到了广东,各官都至粮厅道喜。
此时八月初旬,那吉士进城伺候乡试,得了此信,连忙进署恭贺。申公待茶送出,又告诉他道:“这里还有经手事件,大约十月才可起身,尔时还要到府一叙。”吉士谢了出来。
转瞬三场已毕,那温家备席接场,延年请晚叙。原来,他母亲因受恩深重,必欲以小霞送他。与延年商议,廷年道:“我见他屡次偷看我家霞妹,心上未必不愿意,只是碍了亲情,怕干物议。如今趁他在此,留他饮醉,叫妹子去打动他,但不知妹子肯否?”史氏对小霞道:“这是你终身大事,你须自己拿定主意;不是我叫你无耻,不过要你报恩,而且我母子将来有傍。”小霞道:“女孩儿家羞人答答的,教我怎样?他不收我,我只永世不嫁人就是了。”史氏道:“不是这等说,我原不要你怎样,不过叫你伏侍他。”小霞道:“这伏侍原是应分的。”主意已定,即沽了上好的绍兴酒,整备精洁肴馔,待他晚上回来。
这笑官在岳家饮酒,己是半酣的光景,傍晚辞回,廷年母子早已恭候多时,拥了进去,就在这后边两间、小霞卧房外,点了烛,熏了香,恭恭敬敬的请笑官坐下。史氏道:“大相公晓得,我们小人家备不出什么酒菜,先到那好的人家去了。只是这里所有,虽然都是大相公的,难为我们一片诚心。”笑官道:“姨母怎说此话,自当尽量痛饮。姐姐呢?”史氏道:“这里只有一个小丫头,没有动得手的人,我叫他自己上灶,虽没甚莱,也还干净些。”笑官道:“这个越发不当了,停一日,我叫人寻一个会动手的老妈子来。”史氏谢了。母子二人殷勤递酒,史氏又替笑官宽了衣服。
一会儿莱已上齐,那小霞穿着一身素服,越显得粉面油头。
来至席前,吉士即忙立起,史氏捺住了说道:“大相公正在这里赞你手段,你来劝相公饮一杯。”小霞道:“奴做的莱那能可口,相公不要笑话,只是这里同家中一样,相公须要畅饮几杯。”笑官道:“怎么姐姐这样称呼?”小霞道:“这叫做各言其志。”即斟满一大杯,双手递上。笑官道:“这酒我不敢饮,须要改了称呼才好领命。”小霞以目流盼,低低的叫了一声”哥哥”。笑官欣然饮了,即回敬一杯。小霞道:“妹子量浅,小杯奉陪罢。”此时延年已经躲过,史氏只说照应厨房,也自去了。笑官已有八分酒意,拿着大杯强劝小霞。小霞只得干了,夹着一箸蒸透的春鸭送过去,又斟上一杯酒,接膝挨肩,殷勤相劝。这笑官又不是本来的道学,见了这花儿一般的人,怎么不爱?一面握他的纤腕,蹑他莲钩,渐渐的接唇偎脸,摩乳扪肤,竟丢了酒杯,进房安寝。这一宵欢爱,不过是笑官得些甜头,小霞吃些痛苦。
次早只来,谢了史氏,说道:“承姨母厚情,当图报效,只是妹妹还须暂居于此,俟明春娶了温氏,再禀过父母,然后来迎。”史氏允了。笑官又叫人买了两个丫头,一个老妈子伺候。一连住了四五夜,方才回乡。到放榜之期,又进城歇宿。
那榜发无名,也算是意中之事,不过多吃了几席解闷酒而已。
直至十月初旬,申公已定行期,万魁在家拱候,叫笑官进城拜送、敦清,伺候了两日方才起身。那码头上官员盐商等类,都各设公帐饯行;总督巡抚供差,家人持帖候送;关部更独设一帐,亲自饯行。申公各处领情言谢,又与老赫执手叮咛了一会,直到挨晚,方才点鼓开船。
笑官一同在船,到花田上岸。这里灯笼火把轿马之类,齐齐的摆了一岸。申公同笑官来到苏家,那万魁早已穿了公服,在门首迎进,厅中灯彩照耀辉煌。申公请万魁换了公服,安席坐定。申公道:“屡叨盛赐,渴欲到府申谢,奈为职守所羁,如今不是这里的官,就可以往来任意,无奈钦限甚迫,有负厚情。”万魁道:“职荷大人覆载之恩,未能报答于万一,自分永当结草于来生,再命职子芳衔环于毕世。”申公道:“忝关亲谊,这话不无已甚了。令郎天姿诚笃,温厚和平,可卜将来大器,令婿已掇高魁了,可喜可贺。只是匠山落落不遇,又落孙山,深为扼腕。”万魁道:“便是李亲家一去,音问杳然,职时时挂念,未知可有书信来否?”申公道:“尚未接到。昨阅制台辕门小录,知令婿已中十二名经魁,折桂童年,将来正未可量。”厨役上了三汤四割,申公起身告辞,又嘱笑官将来便道枉顾,万魁父子送出大门,人役簇拥而去。
万魁知道女婿中了,暗暗的喜欢,又定了来年正月替笑官娶亲,先行请期礼。到了年底,果然接着江苏来信,说:“小儿既中之后,定于冬月跟我进京,俟会试之后,再当赴广行骋完婚。”这合家的欢慰,更不必说。
万魁打点各家的年礼,命笑官进城,各处算帐、辞年。
笑官依旧施家居祝久离乍会,态有余妍,小霞嘱他乘间告诉父亲,”娶奴回去,你明年娶了蕙妹妹,奴自然做妾,但不可恋新弃旧,使奴白首无归。”笑官安慰一番。逐日到各家去辞年、算账,收下利银都交苏兴承管。
这日在洋行算账回来,偶从海关经过,触着心事,想道:“我听得延年说,靖海门内天妃宫新来一个异憎,未知怎样,今日顺便去访他一访。”便叫轿夫住下,自己同阿青步至天妃庙前,只见围绕着许多人,观看那盘膝而坐的和尚:发垂盖耳,宛然菩萨低眉;鼻耸遮唇,还像金刚怒目。合着一双空手,硬骨横生;赤着两只毛腿,紫筋暴露。提篮内摊几个不伦不类的丹方;葫芦中藏数颗无据无凭的丸药。虽似西方佛子;还同海岛强梁。
笑官分开众人,高声喝道:“和尚,你坐在这里,还是参禅,还是化斋?”那和尚开眼一看,答道:“禅虽不参,却参透无边的心事;斋虽不化,也化些有眼的英雄。”笑官见他答得灵异,便道:“弟子虽然肉眼,未知可能借方丈一谈否?”
那僧篮中取出一纸,暗暗写了几字,付与笑官回去拆看,他依旧坐好。笑官只得回来在轿中拆看,上写着:“苏居土可于今晚至五层楼下候谈心事。”笑官大惊,想道:“他如何晓得我姓苏?这僧有些异样,不可错过。”回家,到了黄昏,带了阿青上街,家人只道他对门过夜,再不阻他,谁料他到了施家,分付众人:“不必守候,我还有事耽搁。”便同阿青出了仓边街,望北而行。阿青不知原故,提着灯跟着。走出了街口,笑官叫阿青住了:“我去去就来。”阿青道:“相公,使不得,此刻夜静更深,一个人到那里去?还是小的跟去好。相公要访什么情人,横竖小的再不敢学舌的。”笑官道:“胡说!你懂得什么!只要你在此等候,多只二更,少则一更,我就来的。”阿青拗他不过,只得由他。
这笑官走到五层楼边,那和尚已席地坐候。笑官忙拜倒在地,说道:“弟子不知活佛临凡,有失回避。”那和尚扶起道:“老僧西藏人氏,来此结一善缘,那里是什么活佛。”笑官道:“师父若非活佛,何以晓得弟子姓苏,又知弟子有心事?”和尚道:“这是偶然游戏,但居士有何疑难,老僧或能解脱。”
吉士道:“真人面前怎说假话!弟子父亲无辜被责,恨之一也;弟子年幼,不善于御女,失去一妻,恨之二也;贞妾被豪强夺去,恨之三也。师父果能设法搭救,弟子定当顶礼终身。”和尚道:“第二事不难,倾刻可以见效;第三事的对头却是何人?”
笑官道:“师父慈悲为本,谅来不肯害人,弟子切齿之人,关部赫广大便是。”和尚道:“原来就是此公,我还要化他一分大大的斋粮。要趁汝心,须依我计。”
笑官道:“斋粮弟子尽能措办,只是计将安出?”和尚道:“也不用什么大计,居士回去,只要四布谣言,说新到番僧善能祈子,倾刻间传入关部之耳,就可报命了。”笑官依允。和尚即于囊中取出丸药三枚,说道:“服之不但为闺房良将,并可却病驻颜。尊宠姓名须要说明,此后不必再会。”笑官拜受了,又告诉他小乔姓名,和尚挥之使去。
笑官转来,已是三更时候。街坊寂静无人,阿青在街口哀哀的哭。笑官喝住了,跟着同行。到了施家,敲门而入,那小霞还挑灯坐守。笑官要叫丫头出来烫酒,小霞道:“不必支使他们,这里有现成的,原是我预备着候你的。你到那里去了这好一会?”笑官道:“不过算账罢了。”小霞搬出几个碟子,两人接膝饮酒,笑官暗暗将先天丸噙化入口,觉得气爽神清,那一股热气从喉间降至丹田,直透尾闾,觉腿间岸然自异,即搂住小霞,(删二十五字)小霞细细盘问,笑官一一告诉,嘱他不可泄漏机关。又吃了几杯急酒,解衣就枕。太阿出匣,其锋可知,慢慢的挨了一回,方觉两情酣畅。从此,笑官已成伟男,小霞视为尤物,落得夜夜受用。
各处账目俱已算明,大约洋行、银店、盐商的总欠三十万余,民间庄户、佃户及在城零星押欠共二十余万。笑官收了五六万利银,交苏兴收贮,又支一千银子与小霞过年,自己急急回去,将城中买回之物,分派与母亲、妹子、姨娘等,家人、丫头、仆妇俱有赏赐。万魁见他办事清楚,十分放心。
腊尽春回,吉期已到,万魁分付将笑官所住的内书房改为新房;将花氏撤出另居。这院子改做外房,添了六个丫头、四个仆妇伺候,一切铺垫都已停妥。这温家的嫁资十分丰厚,争光耀日,摆有数里之遥。苏家叫了几班戏子、数十名鼓吹,家人一个个新衣新帽,妇女一个个艳抹浓妆,各厅都张着灯彩,铺着地毯,真是花团锦簇。到了吉日,这迎娶的彩灯花轿,更格外的艳丽辉煌。晚上,新人进门,亲友喧闹,笙歌缭绕,把一个笑官好像抬在云雾里一般,接宝迎龙,催妆却扇。酒阑客散,婿入新房,分付众人退出,亲手替蕙若卸去浓妆,笑道:“妹妹久不会面,越发娇艳了。”一面调笑,一面宽衣就寝,罗騪甫解,贯革维艰,蕙若则丐君徐徐,笑官则怜卿款款,但小行者的金箍棒,终敌不过不老婆婆的玉火钳,那点点猩红,早换去霏霏玉屑。日上三竿,新人睡起,那新来的丫头仆妇,进来磕头,笑官一一赏过。三朝之后,见过公姑。万魁因儿子新婚,不忍叫他出门,但新年并未至各家贺节,只得自己进城一走。从来说,谩藏诲盗,这万魁的豪富久已著名,前日迎亲,又不该招摇耳目,那乡间地方,眼孔小的多,何曾见过这样嫁娶?就有一班从前欠租欠债、吃过万魁亏的小人,纠合着与盗为伙的泛兵、沿塘的渔户,伺着万魁不在,四十余人明火执仗前来,到了门首,几个上屋,几个放火,几个劈门,呐声喊拥将进来。家人们睡梦里醒来,正不知有多少人杀进,各各寻头躲避。众盗却不知库房系家人经营,在中门外边,一直拥至上房,杀死了两个丫头。这毛氏躲在床后,众盗掳掠一空,各处寻新人房子。
这笑官正与蕙若取乐一番,交颈睡去,忽听喊声大起,情知有变,急起身下床,至天井中一望,火光冲天,喊声震地,便欲开门出去。蕙若赤着身,一把拖住道:“强盗放火,不过掠取财物,并不想杀人,你这一出去,不是碰到刀头上去么?
快些躲避为是。”笑官道:“那边复壁之中,可以躲得;只是他若放起一把火来,不是我们活活的烧死?”蕙若道:“他在外边放火,不过是唬吓人,到了里头,他要照顾自己性命,再不放火的。”正在商议,听得门外人声聒耳,慌得两人穿衣不及,笑官忙扯一件自己的皮套,替他披上,好好的躲在壁中,也照应不来丫头仆妇。不一时,那班强盗劈门拥进,倒笼翻箱,直到五更才去。这夫妻两口,抖做一块,天明还不敢出来。
那些躲过的家人,天明进来看视,先到上房乱喊,毛氏才从床底下钻出,所有房中之物已都拿去。忙拥到笑官房中,只见箱笼也是一空,丫头们房内却分毫未动。一个个爬将出来,只不见了少爷少奶奶,翻床倒架,那里寻得出来。笑官已明知是自已家人,但蕙若身上只披着一件大褂,下体赤条条的,自己也未尝穿裤,所以不敢做声。吓得家人喊道:“不好了,少爷少奶奶都被强盗抢去了!”收拾的收拾,进城报信的报信,忙个不了。
再说万魁进城,住在旧宅,清早起来洗面,只见苏兴气喘吁吁的跑进来说道:“老爷,不好了,花田院子被强盗打劫了,大门大厅都烧了!”万魁这一惊不小,忙问道:“可曾伤人么?”
苏兴道:“杀了一个苏元伯伯、两个丫头,还没查出名字。”
万魁正在悲痛,又见家人董茂跑来说道:“不好了,家中各房抢劫一空,少爷少奶奶都抢去了!”万魁一闻此言,霎时昏倒在地。家人们连忙扶到床上,灌进姜汤,万魁微微苏醒,只叫得两声“罢了”,已是呜呼哀哉。
下回分解。
蜃樓志全傳 上 (清)庚嶺勞人著
蜃樓志小說序
小說者何別乎大言?言之也,一言乎小,則凡天經地義,治國化民,與夫漢儒之羽翼經傳、宋儒之正誠心意,概勿講焉。
一言乎說,則凡遷、固之瑰瑋博麗,子雲、相如之異曲同工,與夫豔富辨裁清婉之殊科,《宗經》、《原道》、《辯騷》之異制,概勿道焉。其事爲家人父子、日用飲食、往來酬酢之細故,是以謂之小;其辭爲一方一隅、男女瑣碎之閒談,是以謂之說。
然則,最淺易最明白者,乃小說正宗也。世之小說家多矣,談神仙者,荒渺無稽;談鬼怪者,杳冥罔據;言兵者,動關國體;言情者,污穢閨房;言果報者,落於窠臼。枝生格外,多有意於刺譏;筆難轉關,半乞靈於仙佛。大雅猶多隙漏,複何譏於自《鄶》以下乎。勞人生長粵東,熟悉瑣事,所撰《蜃樓志》一書,不過本地風光,絕非空中樓閣也。其書言情而不傷雅,言兵而不病民,不雲果報而果報自彰,無甚結構而結構特妙,蓋准乎天理國法人情以立言,不求異於人而自能拔戟別成一隊者也。說雖小乎,即謂之大言炎炎也可。
羅浮居士漫題
目錄
目 錄
第一回 擁資財論生關部,通線索計釋洋商
第二回 李國棟排難解紛,蘇萬魁急流勇退
第三回 溫馨姐紅顔歎命,蘇笑官黑夜尋芳
第四回 折桂軒鴛鴦開譜,題糕節越秀看山
第五回 承撮合雙雕落翮,賣風流一姊傾心
第六回 赫致甫別院藏嬌,李匠山曲江遇俠
第七回 希寵榮河廳獻瓦,受屈辱關吏投繯
第八回 申觀察遇恩複職,蘇占村聞劫亡身
第九回 焚夙券兒能幹蠱,假神咒僧忽宣淫
第十回 呂又逵飯店聯盟,姚霍武海豐陷獄
第十一回 羊蹄嶺馮剛搏虎,鳳尾河何武屠牛
第十二回 聞兄死囹圄騰身,趁客投闍黎獲寶
第 十三 回 初出山論將談兵,權落草封官拜爵
第 十四 回 郎薄幸忍恥吞聲,女多謀圖奸嘗糞
第 十五 回 三奸設阱,四美潛蹤
第 十六 回 璧重合小喬歸主,鏡高懸廣府懲奸
第 十七 回 必元烏台訴苦,吉士清遠逃災
第 十八 回 袁侍郎查封粵海,胡制憲退守循州
第 十九 回 花燈娃孽障,甥館筆生涯
第 二十 回 豐樂長義絕大光王,溫春才名高卞如玉
第二十一回 故人書英雄歸命,一載假禦史完姻
第二十二回 授中書文士從軍,擒護法妖人遁土
第二十三回 姚參戎功成一夜,雷鐵嘴相定終身
第二十四回 香粉吟成擲地聲,塤篪唱徹朝天樂
第一回擁資財論生關部通線索計釋洋商詩曰:提襟露肘興闌珊,百折江湖一野鷳。
傲骨尚能強健在,弱翎應是倦飛還。
春事暮,夕陽殘,雲心漠漠水心閑。
憑將落魄生花筆,觸破人間名利關。
坐井不可觀天,夏蟲難與言冰,見未廣者識不超也。
裸民誚霧鄃爲太華,鄰女憎西施之巧笑,愧於心者妬於面也。天下如此其大,古今如此其遠,怪怪奇奇,何所不有。
況男女居室之私,一日一夜,盈億盈兆,而託名道學者必痛詆之。宵小竊發之端,由漢迄宋,蜂生蟻附,而好爲粉飾者必芟夷之。試思:采蘭贈芍,具列《風》詩;辛螫飛蟲,何傷聖治,奚必緘口不言,而自博君子之名,使後人無所征信乎!
廣東洋行生理在太平門外,一切貨物都是鬼子船載來,聽憑行家報稅,發賣三江兩湖及各省客商,是粵中絕大的生意。
一人姓蘇名萬魁,號占村,口齒利便,人才出衆,當了商總,竟成了絕頂的富翁。正妻毛氏無出,一子名芳字吉士,乳名笑官,年才十四,側室花氏所生,次妾胡氏生女阿珠、阿美,還未字人。他有五十往外年紀,捐納從五品職銜,家中花邊番錢整屋堆砌,取用時都以籮裝袋捆,只是爲人乖巧,心計甚精,放債七折八扣,三分行息,都要田房貨物抵押,五月爲滿,所以經紀內如兄若弟的固多,鄉鄰中咒天罵地者亦不少,此公趁著三十年好運,也絕不介意。
這日正在總行與事頭公勾當,只見家人伍福拿著一張告示進來,仔細一看:監督粵海關稅赫爲曉諭事:照得海關貿易,內商湧集,外舶紛來,原以上籌國課,下濟民生也。詎有商人蘇萬魁等,蠹國肥家,瞞官舞弊。欺鬼子之言語不通,貨物則混行評價;度內商之容居不久,買賣則任意刁難。而且納稅則以多報少,用銀則紋賤番昂,一切羨餘都歸私橐,本關部訪聞既確,爾諸商罪惡難逃。但不教而誅,恐傷好生之德,旬自新有路,庶開贖罪之端。尚各心回,毋徒臍噬。特諭。
萬魁心中一嚇,暗地思量打點,不防赫公示諭後,即稟差鄭忠、李信,將各洋商拘集班房,一連兩日,並不發放。這洋商都是有體面人,向來見督撫司道,不過打千清安,垂手侍立,著緊處大人們還要留茶賞飯,府廳州縣看花邊錢面上,都十分禮貌,今日拘留班房,雖不同囚徒一般,卻也與官犯無二。各人面面相覷,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內中一個盛伯時道:“大人票拘我等,料是凶多少。”一個李漢臣道:“告示本來利害,你我必須尋一個天大人情。”一個潘麻子道:“舍親在撫台處辦折奏,我們托他轉求撫台關說如何?”衆人都道:“極好。”只有蘇萬魁道:“這赫大人乍到此間,與撫台並無瓜葛,如何便可說情?據弟愚見,赫公並非不通關節者,但當直上黃金殿,不必作曲折耳。”衆商道:“何以知之?”萬魁道:“前日告示上有‘開贖罪之端’一句,這就要拿銀子去贖罪的意思了。”衆商道:“大哥明見!只是要打點他,怕不是數萬金,還要尋一個著當人過手。”萬魁道:“聞得關差此缺系謀幹來的,數萬金恐不足以了事。”衆人道:“我們橫豎有公項銀子,憑兄酌量就是。”且說這關差姓赫,名廣大,號致甫,三十內外年紀,七尺上下身材,爲人既愛銀錢又貪酒色。
夫人黃氏,工部侍郎名琮次女。侍妾十餘輩。生女八人,還未有子,因慕粵東富豔,討差監稅,挈眷南來。這一日,拘集洋商想他打幹。到第三日不見有人來說,喚總管包進才分付道:“我的意思你們懂麽?”進才道:“小的怎不曉得,只是這些商人因向來關部驕養慣了,有些顢頇。小的們先透一個風,他們如不懂事,還要給他一個利害。”赫公點頭道:“且去辦著。”
進才退出門房,叫他的小子杜寵分付:“你到班房說,晚堂要審洋商一案,看他們有何說話?”杜寵應聲出去。
大堂上許多差役問道:“二爺,何事?”杜寵說:“不消你們伺候,咱自到一處去。”衆差役暗暗詫異。
那些洋商正在班房納悶,只見上邊走下一個窄襟小袖、眉清目秀的小爺來,一齊迎上前,問道:“爺貴步到這裏有何台諭?”那杜寵全然不理,單說:“大人分付,今晚帶齊洋商聽審,大班人役不要誤了。”兩邊班房齊聲答應。杜寵慢慢轉身,只見一個軟翅巾的人上前挽手道:“二爺何不到外邊少坐”那杜寵將他一瞧,說:“尊駕是誰?咱還要回大爺的話,好吃早膳,那有功夫閑坐。”這萬魁聽他的口風已知是跟門上的二爺了,即向身邊解下洋表一看,說道:“聽見大人裏面已時早飯,此刻似乎尚早。”這杜寵見他拿著表,便道:“借我一看。”
萬魁雙手遞過,杜寵仔細把玩:
形如鵝卵,中分十二干支;外罩玻璃,配就四時節氣。白玉邊細巧鑲成;黃金鏈玲瓏穿就。果是西洋佳制,管教小夥垂涎。
原來京裏人有個毛病:口氣最大,眼光最校杜寵一見此物,讚不絕口。萬魁連忙道:“時刻尚准,二爺不嫌,即當奉送。”那杜寵七斜一雙俏眼,帶笑問道:“爺上姓?”萬魁說:“賤姓蘇。還沒請教二爺高姓?”杜寵道:“咱姓杜。蘇爺,咱們初交,怎麽就好叨惠?”萬魁道:“些微算什麽!弟輩仰仗二爺之處甚多,且請外邊一談。”那杜寵方才同到福德祠一間空房坐下。刀魁道:“前日大人蒞任,一切俱照例遵辦,未審緣何開罪管押班房,望二爺示知,酬情決不敢草草!”杜寵道:“我也不甚曉得。
昨日大爺從上面下來,同幾個爺們說,老爺出京用的銀子太多了,現今那一家有人坐牢,須要設法張羅。看起來,無非要措辦幾兩銀子的意思。”萬魁道:“洋行生意不比以前,敢煩二爺轉達包大爺,我們湊足五萬銀子呈繳爺們;二爺的在外,何如?”說畢便打一恭。杜寵拉著手道:“蘇爺,像你這樣好人,再沒有不替你商量的,只是此數怕不濟事,咱且回了大爺再說。”拱一拱手別去。這萬魁回班房對衆人說:“看來此事不難了結,只是難爲銀子些。”衆人道:“全虧大哥見景生情,兄弟叨庇不淺。只是要用幾多銀子,必須上緊取了銀票來。”
萬魁道:“且等了回信再去取銀票未遲,先叫葉興在關部衙門前鋪中借金花邊五十元應用。”葉興去了。
那杜寵跨進宅門,包進才正同一班人門房看牌。這小子打個照會,進才踱到三堂左廂站定,杜寵稟道:“小的到班房將大爺的話傳出,這些商人著實害怕,一個姓蘇的再四央及小的,情願進奉花銀;小的問他數目,他說五萬兩,爺們的禮在外。”
進才道:“叫他們不要做夢,這事辦起來,一個個要問杖徒。
五萬銀子?好不見世面!不要睬他。”說畢徑走上去。杜寵忙到班房,低聲告訴萬魁道:“這事沒有影響哩!大爺說,你們問罪都在杖徒以上,這五萬銀子送爺們還不夠,怎麽說呈繳大人?咱如今只好告別了。”那萬魁連忙袖了金花邊三十元,遞與杜寵道:“小意思兒,給二爺買果子吃,千萬周全爲妙!”
杜寵道:“咱效力不周,如何當得厚賜。”萬魁道:“事後還要補情。”這杜寵袖著辭去,一路走著,想道:“怪不得人家要跟關差!我不意中發個小財,只是要替他出點力才好。”一頭想,走人門房。進才坐在一張躺椅上,杜寵打一千,道:“敢求大爺,這些商人叫他添些銀子,千萬替他挽回了罷。”進才睜著眼道:“老爺著實生氣,還不快去打聽。”這杜寵悄悄的走上三堂左廂,轉至西書廳,只見跟班們坐的、立的,都在門外伺候。這杜寵笑嘻嘻的問道:“老爺可在書房麽?”原來杜寵是十七八歲的小子,十分乖巧,是進才的弄童,除進才外毫不與人沾染,這些人都叫他“杜一鳥”。這日上來打聽,一個蔔良走來摟住說道:“一鳥官,老爺正在這裏喚你。”杜寵道:“老爺從不喚我的。”蔔良道:“任鼎在書房中幹事,嫌他這半日吸不出精,教你去補數。”杜寵笑道:“好爺,不要耍,停一會書房無事了,給我一個信,好叫大爺稟話。”蔔良還要燥脾,衆人道:“不要混他,老包要作酸的。”這杜寵一溜煙走了。卻說老赫這日午後在小妾品娃房內吃燒酒、嘗鮮荔枝。吃得高興,狂蕩了一會,踱至西書廳,任鼎走上遞茶,老赫見這孩子是杭州人,年方十四,生得很標致,叫他把門掩了,登榻捶腿,這孩子捏著美人拳,蹲在榻上一輕一重的捶,老赫酒興正濃,□□□□,叫他把衣服脫下。這任鼎明曉得要此道了,心上卻很巴結,掩著口笑道:“小的不敢。”老赫道:“使得。”
將他紗褲扯下,叫他掉轉身子。這任鼎咬緊牙關,任其舞弄。
弄畢下榻,一聲“啊呀!”幾乎跌倒,哀告道:“裏面已經裂開,疼得要死。”老赫笑道:“不妨,一會就好了。”任鼎扶著桌子站了一站,方去開門拿洋攢鍍金銅盆。走下廊簷,衆人都對他扮鬼臉。
這孩子滿面紅暈,一擺兩擺的走出,叫茶房拿了熱水自己送上,攔幹外取進洋布手巾。老赫淨了手,坐在躺椅上。這蔔良招呼進才回話。老赫問所辦若何,進才稟道:“這商人們很不懂事,拿著五萬銀子要求開釋。小的想,京裏來的人,須給他三十幾萬兩饑荒才打得開;這商人們銀子橫豎是哄騙洋鬼子的,就多使喚他幾兩也不爲過,總要給他一個利害方好辦事。”
老赫道:“很是。晚上我審問他們。”進才聲喏而出。
先前,杜寵在窗外竊聽十分明白,即忙取出隨身紙筆,暗寫一信,叫人送出。一會兒,進才到了門房,杜寵替他卸下衣服坐定,喚值日頭役分付:“大人今晚審問商人。”這頭役傳話出去。萬魁等已先接了杜寵的字,大家全無主意,說道:“公項中銀子不過十余萬,依著裏邊的意思,還差兩三倍,如何設措方好?”只見鄭忠、李信二人來,道:“今日晚堂要審。”
萬魁道:“只怕我們還要吃虧,全仗二位同朋友們左右照應!”
鄭忠說:“有我們兄弟在此,但請放心。”萬料歎口氣道:“向來各位大人如何看待商人,今日出盡醜了!”李通道:“看來要多跪一刻,斷沒有難爲的事。”正說間,只聽得吹打熱鬧,許多人擁進來,慌得衆商人頂冠束帶,跟到穿堂伺候。這關部怎生排場:旗竿兩處,“粵海關”三字漾入青雲;畫戟中間,石獅子一雙碾成白玉。柵欄上挂著“禁止喧嘩、鎖拿閒人”之牌;頭門口張著“嚴拿漏稅、追比餉餘”之示。大堂高聳,四邊飛閣流霞;暖閣深沈,一幅紅羅結彩。撲通通放了三聲大炮;烏森森坐出一位關差。
吆喝一巡,赫公早已升座,分付將洋商帶上。只見一個號房拿著銜帖稟道:“廣糧廳申大老爺拜會。轎子已進轅門了。”
這赫公將銜帖一看,道:“原來師傅來了。”即叫帶過一邊,快開中門迎接。這赫公慢慢踱下暖閣,申公已從儀門下轎進來了。赫公站在滴水簷下,申公趨步上前打恭,赫公揖道:“又勞師傅貴步。”申公道:“前日早該拜賀,勿怪來遲。”赫公道:“學生還沒有登堂。”二人一頭說,走進西書房去了。約有一個時辰方才送出,赫公又面約:“明日候教。”申公應許,就在大堂滴水簷前上轎而去。
看官聽說:這赫公是個世襲勳銜。現任監督廣糧廳,雖與關差不相統屬,究竟官職稍懸;況赫公大刺刺的性子,督撫三司都不放在眼裏,今日見了申公,如何這般歉抑?原來這申公諱晉,號象軒,江南松江人氏。當年在京師教讀,赫公從學三年。後來申公中了進士,選入翰林,赫公襲職錦衣衛,待師傅最爲有禮。這申公與宰執大臣不合,京察年分,票旨外用,改銓了廣西思恩府煙瘴苦缺,推升陝汝兵備道。後因公錯,部議降調,應得同知,卻又是這個宰執告訴部中,凡是府佐俱可補用,於是徑補通判。今日晉謁海關,也算天末故人,忽焉聚首。
赫公送客後回至二堂,叫帶商人上來。兩邊吆喝一聲,按次點名,一齊跪下。向來洋商見關部,一跪三叩首,起來侍立。
此刻要算訪犯,只磕了三個頭,跪著不敢起立。
赫公問道:“你們共是幾人辦事?”萬魁稟道:“商人們共十三家辦理,總局是商人蘇某。”赫公說:“我訪得你們上漏國課,下害商民,難道是假的麽!”萬魁稟道:“外洋貨物都遵例報明上稅,定價發賣,商人們再不敢有一點私弊。”赫公冷笑道:“很曉得你有百萬家財,不是愚弄洋船、欺騙商賈、走漏國稅,是那裏來的?”萬魁道:“商人辦理洋貨一十七年,都有出入印簿可查,商人也並無百萬家資,求大人恩鑒。”赫公把虎威一拍,道:“好一個利口的東西!本關部訪聞已實,你還要強辯麽?掌嘴!”兩邊答應一聲,有四五個人走來動手。
萬魁發了急,喊道:“商人是個職員,求大人恩典。”赫公喝道:“我那管你職圓職扁!著實打!”兩邊一五一十孝敬了二十下。衆商都替他告饒。赫公道:“我先打他一個總理,你們也太不懂事,我都要重辦的!”分付行牌,將一夥商人發下南海縣,從重詳辦。又罵鄭忠、李通道:“這些訪犯理該鎖押,你兩個奴才得賄舞弊,如何使得!”三枝簽丟下,每人賞了頭號十五板,另換茹虎、畢加二人管押,即便退堂。
衆人走出宅門,仍舊到了班房,各家子侄都來問候,萬魁含羞不語。這茹、畢二人拿著幾根鏈條走來,說道:“衆位大爺,不是我們糟蹋你,大人鈞語是大家聽見的,只好得罪,將來到府賠不是罷。”衆商個個惶恐。早有書房宋仁遠、號房呂得心走來說道:“大人這樣分付,也是瞞上不瞞下的,你們何苦如此。”茹虎道:“鄭、李二位是個樣子,倘若上面得知,難道我兩個不怕頭號板子的?”宋、呂二人說好說歹,送他三百兩銀子才擔當出去。萬魁道:“我們的事怎生害鄭、李二公受屈,也叫人送二百兩銀子去暖臀。”衆商道:“只是我們還要商量,難道由他發下南海縣去不成?”萬魁道:“他如此妝做,不過多要銀子,但爲數太多。”衆商道:“如今我們衆人連局中公費,共湊二十萬,大哥再湊些,此事可以停妥麽?”
萬魁道:“我橫豎破家,事平之後,這行業再不幹了。諸公但湊二十萬,其餘是我添補。只是裏面沒人出來,宋兄可有計策?”宋仁遠道:“裏面的事都是包大爺作主,教小弟通個信,理當效勞;只是許他多少?”萬魁道:“料來少也無益,如今衆人打算三十萬之數,門禮另送,吾兄謝儀在外。”宋仁遠道:“謝儀不要說。”連忙起身進去不題。
卻說萬魁之子笑官,生得玉潤珠圓,溫柔性格。十三歲上由商籍夤緣入泮,恐怕歲考出醜,拜從名師,在布政司後街溫鹽商家,與申廣糧少君蔭之、河泊所烏必元子岱雲、溫商兒子春才一同肄業。這一日,萬魁在班房叫笑官到身旁,說道:“我雖吃虧,諒亦無甚大事,你只管回去讀書。”這笑官附耳說道:“停一會宋老官出來,不論多少都應許他,但願無事便好。”萬魁點頭。這洋商們也有問他近讀何書的。也有問他可曾扳親的。此時已有掌燈時候,萬魁道:“你回書房去吧,恐怕關城。”笑官道:“城門由他,就陪父親一夜也好。”正說間,宋仁遠走來,衆人問道:“所事如何?”仁遠道:“弟方才進去,一一告訴包大爺,他說:‘老實告訴你說,裏邊五十萬,我們十萬,少一厘不妥,叫他們到南海縣監裏商量去!’看他這等決裂,實是無法。”一番話說得衆人瞪眼。這笑官插嘴道:“父親許了他,五十萬待孩兒去設法,性命要緊。”萬魁喝道:“胡說!難道發到南海就殺了不成!”笑官不敢言語,宋仁遠也就去了。
衆商道:“蘇大哥,事到如今,我們只得聽天由命了。”
只見杜寵已到,扯著萬魁道:“我們借一步說話。”萬魁即同至西邊小閣中坐下。杜寵道:“咱受了蘇爺的賞賜,還沒報效,所以偷空走來。此事上邊原沒有定見,全是包大爺主張。我想出一個門路,不知蘇爺可能鑽得著否?”萬魁急問道:“是那一位?”杜寵道:“就是今日來的申廣糧。他是我們老爺的師傅,最相好的,說一聽二。
若尋人去懇求他,三十萬之數決可以了事,明日申公到這裏喝酒,一說必妥;包大爺給他千數銀子也就是了。”萬魁道:“承教多多,無不遵命。”杜寵道:“速辦爲妙。”徑自別去了。萬魁走出外邊,衆商問道:“這人又來則甚?”萬魁道:“這人一片好心,替我們打點,這會子看來有八分可辦,但是此時且不要泄露。”因叫笑官附耳道:“你速回館中去,拜求先生明日一早到廣糧廳去,懇求申大老爺周旋此事,你再到家中取了三十萬銀票,即同先生親送與申公,托他代送,日後我自重報。”笑官連聲答應去了。
再說笑官的先生姓李,名國棟,號匠山,江蘇名士。
因慕嶺南山水,浪遊到粵。溫鹽商慕名敦請,教伊子春才讀書,後因匠山表叔申公謫任廣糧,即欲延伊教讀。匠山不忍拂溫商好意,因此連申蔭之都在溫家一處讀書。這溫商待先生的誠敬與萬魁無異,匠山琴劍不覺稽留了三年。
這日,笑官出城探父,匠山在燈下與蔭之等縱談古今人品,這烏岱雲如無聞見,溫春才,已入睡鄉,惟有申蔭之點頭領會。
正講到前漢陳萬年臥病,召伊子陳鹹受教床下。
語至半夜,鹹睡,頭觸屏風,萬年欲杖之,曰:“乃公教汝,汝反睡耶!”鹹叩頭曰:“具曉所言大要,教鹹諂也?”
因說道:“萬年昏夜侍疾,其事丙吉,固失之謅,而陳鹹卒以剛愎敚士大夫立朝,惟執中爲難,又不可學了湖廣中庸也。”
正說間,春才忽然大叫道:“不好了,早上姊姊捉一蝴蝶,我把絲線系在簾下,方才看見他飛去了!”匠山道:“不要胡說!你先去睡罷。”又叫岱雲也睡,對蔭之道:“春郎果然夢見蝴蝶,則莊周非寓言矣。”因各大笑。
忽見館僮稟道:“蘇相公來了。”那笑官走進書房,作了個揖站著。匠山問道:“你進城如何恁遲?”笑官道:“父親有話懇求先生,教學生連夜到館的。”匠山問何事,笑官道:“申老伯系赫公師傅,裏邊有人送信出來;此事但得申公一言必妥。敢求先生明早到署中一談,家父恩有重報。”說畢連忙跪下。匠山扶起道:“你且說個原委,教我得知。”笑官便將關部如何要銀子、父親如何受責、後來如何送信出來,一一告訴。匠山道:“可不是,你父親受屈了,明早自當替你父親一行,今日且睡。”不知匠山向申公如何說法,且看下回。
第二回
李國棟排難解紛蘇萬魁急流勇退
詩曰:
飄然琴劍足艱辛,五嶺周遊寄此身。
留得青氈報知己,硯池潑去是陽春。
裕國通商古貨源,東南泉府列藩垣。
已知乾沒非長策,小築花田晚灌園。
話說這廣糧廳署在歸德門外、制府轅門右首。申公雖是個觀察降調,卻也不肯廢弛公事,捕盜盤鹽、海防水利,諸務極其勤慎。公事之暇,詩酒遣懷,署中高朋滿座,詩社聯標,這李匠山也不時興會。這日清早,申公出署,由督撫藩臬處轉到運司署前,緣運司談了一會軍工廠船務,回衙已是已初光景。
這李匠山已等候好一會了。申公來到後堂,匠山領著蔭之、笑官上前相見。申公道:“賢侄師生濟濟,來得憑早。”匠山道:“有事懇求表叔,未免來得早些。”申公道:“匠山那有求人之事!”匠山道:“小侄無非爲他人做嫁衣裳而已。”申公笑道:“吾侄爲人作說客,爲官乎,爲私乎?”匠山也笑道:“侄兒爲人作說客則爲私,還要表叔爲人作說客,然即爲官也。”
便指著笑官道:“這蘇芳的父親萬魁,表叔向來認得的,近因赫關差新到,要他們代還京帳,昨日糟蹋了一頓,如今情願輸誠饋納三十萬兩之數。因表叔是赫公舊交,轉煩侄兒代懇。
想來排難解紛,亦仁人君子之事。”言畢,這笑官忙跪下叩頭道:“家父事在危急,望大老爺拯救,父子沒齒不忘報也!”
申公扶起道:“世兄請坐。尊公急難,自當竭力周全,只是我與先生都非望報之人,洋行百萬花邊,不足供吾依一噱耳。”
匠山道:“表叔冰操,誠然一介不取,侄兒卻要索他幾瓶洋酒以遣秋興。”申公道:“這麽,我也當得分惠。”匠山叫笑官將三十萬兩銀票送上。申公道:“今日請我赴席,一搭兒說去就是。”這笑官又叩謝了。
匠山分付笑官先回,自已同蔭之到上房去請了表嬸的安,然後與幕友們閒談不題。
笑官出了糧署,叫轎夫擡到關部前,暗暗的告訴父親,即便進城去。一路上思量道:“我父親直怎不尋快話,天天戀著這個洋行的銀子,今日整整送了這十余萬,還不知怎樣心疼哩。
到底是看得銀子太重,外邊作對的很多,將來未知怎樣好。”
又想道:“我也不要多慮,趁先生不在,且進內房與溫姐姐頑耍,也算忙裏偷閒。”一頭想,已到門首,下了轎,走進書房。
溫、烏二生已上越秀山頑去了,笑官分付大家人蘇邦道:“你到關部前打聽老爺的事,再來回我。”又叫小子阿青回家去告訴太太奶奶們放心。遣開二人,自已卸了衣帽,穿上一件玉色珠羅衫,走出書房後門,過了西軒,進了花園。
此時五月初旬,綠樹當頭,紅榴照眼,他也不看景致,竟到惜花樓下。只見一個小丫頭,拿著幾枝茉莉花,叫道:“蘇相公,我家小姐請你穿的珠串子可曾有了?”笑官道:“小姐可在裏邊?”丫頭道:“大小姐在樓下,二小姐在三姨房內打牌。”原來這溫商名仲翁。乃浙紹人氏。正妻史氏生子春才,妾蕭氏生大女素馨,次妾任氏生次女蕙若。這惜花樓三間,便是二女的臥室。笑官十一二歲上走熟的,而且溫家夫婦要將次女許他,因年小未及議親,所以再不防閑了。
這素馨一十五歲,知書識字,因慕笑官美貌,聞得爹媽要將妹子配他,頗有垂涎之意。屢屢的與笑官挑逗。笑官年紀雖小,卻也懂得風情,只因先生管束得嚴,未能時刻往來,談笑入港。這日走到樓前,只見素馨斜靠妝台,朦朧睡著,笑官忙向小丫頭搖手,潛步至他身後,將汗巾上的絲線搓了一搓,向素馨鼻中一消。這素馨”呀啐”一聲,打一個呵欠,纖腰往後一伸,這左手卻搭到笑官的臉上,說道:“妹妹不要頑,我還要睡哩。”笑官將頭一探,對著素馨道:“不是妹妹,倒是兄弟。”
素馨紅了臉,道:“兄弟,你幾時來的?”笑官道:“來了好一響了。”小丫頭道:“他方才來的。”素馨請他坐下,問道:“今日怎的有空兒進來?”笑官道:“今日同先生出城,我先到家,渴極了,進來要茶吃。”素馨道:“難道外邊沒有,可可的跑裏邊來要?”笑官道:“裏邊的好些。”素馨即叫丫頭去泡茶,又笑道:“一樣的茶,有甚好歹!”笑官道:“姐姐的東西,各樣都好,這桌上半碗茶我先吃了罷。”素馨道:“是我吃殘的。”即伸手去奪碗。笑官早已一吸而幹,說道:“雖是姐姐吃殘,卻有點兒口脂香味。”素馨道:“你太頑皮,將來年紀大了,還好天天說頑話麽?”笑官道:“大了才好頑呀。”素馨道:“前日聽見你家伯伯替你對親了。還好同我們頑麽?”笑官道:“那個我不依,必要姐姐這樣人對親才好。”
素馨道:“不要噴蛆,我要打的!”笑官走近身來,猴著臉道:“但憑姐姐撿一處打。”素馨道:“諒你這皮臉也禁不起打,饒了你罷。”笑官扯著他的手道:“不怕,我偏要你打一下。
姐姐這麽藕樣白、綿樣軟的嫩手,也打不痛人的。”這笑官右手拿著素馨的左手,擱在自己臉上,左手卻伸進素馨右邊袖裏。
這暑月天氣,只穿一件大袖羅衫,才伸手進去,已摸著這個光光滑滑、緊緊就就的小乳兒。素馨把身子一縮,道:“孩子家越發這般羅唕了!”笑官即放了手,卻勾住他的肩膀說道:“好姐姐,我們那邊去頑頑罷。”素馨道:“不要說頑話,外邊有人來了。”這笑官將臉靠著香腮,正要度送,那丫頭茶已送到,素馨連忙推他坐好,問丫頭:“怎麽去了這些時候?”丫頭道:“他們都在姨娘房裏看鬥牌,這茶是才泡起來的。”素馨道:“太太沒有問什麽?”丫頭道:“太太問誰要茶,我說蘇相公從園中來要茶吃。太太說:‘這孩子不讀書,又躲進來了。你叫他再坐一坐,我有話問他。”素馨道:“兄弟,你到前頭去去再來罷。”笑官道:“我不愛去,他叫我坐坐,我就在這裏坐一天。”因對小丫頭說:“你到前頭去,看太太頑完牌我再去罷。”那丫頭真個去了。這笑官走到素馨身邊道:“好姐姐,你慧舌生蓮,香甜去處賞我嘗一嘗罷。”便像要攏上身的光景。
這素馨雖然心上愛他,卻怕有人撞見,說道:“這個只怕使不得。”因挽著他的手叫:“兄弟,我陪你前頭去,先生若不回來,晚上說話可好麽?”笑官再三的央告,先要親一親,素馨真個由他噙著櫻挑,試其嗚咂,又伸手去胸前細細的撫摩了一會兒。依他的愚見,畢竟要摸臍腹下去,素馨好意便肯。兩人攜手望前邊來。正是:從此薄他瓊液味,陡然偷得女兒茶。
卻說溫商次妾乃是蕙若生母,這日大家在他房裏鬥混江,史氏輸了幾塊洋錢,正要換手,只見笑官同素馨走進,叫聲“伯母”,作一個揖。史氏道:“大相公,不要這樣文縐縐,快來替我翻本。”這兩位姨娘也都寒溫了。
史氏即扯笑官坐在蕭姨娘肩下。這蕙若卻立起身說道:“我身子困倦,不頑了。”史氏叫素馨補缺。蕙若說聲“少陪”,花搖柳擺的去了。史氏問笑官道:“我聽得你們老爹受屈,怎樣了?”笑官道:“今日爲著這事,同先生去張羅了半天,己有九分停妥了。多承記挂。”這裏三人入局,史氏旁觀,一會兒喊道:“不打熱張打生張,大小姐要賠了!”一會兒又說:“蕭姨娘,十成不鬥,心可在肝兒上?”又一會兒喝采道:“好個‘喜相逢’,大相公打得很巧!”這蕭氏歪著身,斜著眼道:“大相公這樣巧法,只怕應了骨牌譜上一句:‘貪花不滿三十’哩。”笑官掩著口笑,素馨卻以蓮勾暗鑷其足。真是有趣:賭博賭博,盛於閨閣。飽食暖衣,身無著落。
男女雜坐,何惡不作!不論尊卑,暗中摸索。
任他貞潔,釵橫履錯。戒之戒之,恐羞帷保再說赫關部從到任以來,日日請酒,督撫司道已經請過,諸人也都回席,這日單請府廳州縣。早上起來,坐了八人大轎,擺著全副執事,天字碼頭拜客,順道拜會申廣糧,卻未會面。
回署後,番禺縣馬公稟稱:“下午勘驗,不能赴席。”赫大人著人分頭邀請廣州府木公、佛山廳蔔公、澳門廳鄧公、廣糧廳申公、南海縣錢公,又有外府州三位是:肇慶府上官益元、潮州府蔣施仁、嘉應縣時卜齊,共是八位。開桌四席,主人橫頭陪坐,梨園兩部承應。
午後,申公先到,赫公接進後堂坐下。赫公道:“今早學生專誠晉謁,師傅在運司處未回,足見貴衙門應酬甚繁,閒話也難湊巧。”申公道:“多謝寵光,有失迎迓,風塵俗吏,殊累人也。”赫公道:“前日匆匆,沒有詢及近況。世兄多少年紀了?”申公道:“目前景況不過’清貧’二字;小兒蔭之,年已十六,現在從師讀書。”赫公道:“師傅謫官,將來很可恢復,學生遇有便處,定當出力一謀。”申公道,“這仕途升降,久已不在心窩,只要不誤我的酒場詩社許多狂興就是了。
今日卻有一俗事商酌,想來無不可言。”赫公道:“不知何事要辦?”申公道:“就是那洋商蘇萬魁的兒子,現與小兒同窗讀書,昨日再三懇告,說他的父親已自知罪,情願以而立之數納贖。准情酌理,似乎尚在矜全之列,不知鈞意若何?”赫公介面說道:“學生不曉得他與師傅有交,因他過於小覰關差,所以薄責幾下。既蒙台命,怎敢不依?學生即叫人釋放便了。”
說罷,傳話出去,開釋衆洋商。申公也就將銀票遞過,赫公舉手稱謝,將票裝入一個貼身的火烷布小荷包裏面。外面已報廣、肇二府到,赫公接進。須臾諸客到齊,歌舞生春,煙花弄景,直到二鼓將殘,衆人方散。赫公獨留申公至內書房,洗盞更酌,並叫家姬們淺斟低唱。正是:酒人無力已頹然,紅袖殷勤勸席前。
不識華堂舊歌舞,白頭可肯說青年。
再表衆洋商放出班房,送了杜寵五十元金花邊、包進才一千兩細紋,這包進才曉得事已停妥,隨分笑納了。萬魁別了衆人,坐轎進城,先到李先生處致謝。此時匠山已回,諸學生也都在座,萬魁走進書房,叩謝匠山道:“若非先生肝膽照人,小弟焉有今日!”匠山道:“朋友理當,何必言謝。此事全仗吾兄之銀、家表叔之力,我何功之有?”萬魁道:“先生高懷峻品,小弟何敢多言,只好時時銘刻便了。但小弟尚有一事相商。”
匠山道:“破格之事,可一而不可再,吾兄還當自酌。”萬魁道:“小弟開這洋行,跟著衆人營運,如今衣食已自有餘,一個人當大家的奴才,真犯不著,況且利害相隨,若不早求自全,正恐身命不保。”匠山大笑道:“吾兄何處得此見道之言,這赫關差看來倒是你的恩師了。如今怎樣商議?”萬魁道:“小弟愚見,意欲懇求先生向申公宛轉辭退洋商,若關部不依,拼著再丟幾兩銀子,先生以爲何如?”匠山道:“急流勇退,大是名場要著。但是辭商一事,不便再求家表叔轉彎,就是辭退要有一個名色,才不是有心規避。”萬魁道:“還求先生指示。”
匠山沈吟一會道:“你橫豎打算丟銀子,何不趁關隴地震,城工例:加捐本班先用,你是個從五品職銜,丟了萬數銀子,就可以出仕了。只是捐班出身也同開洋行一般,上司一個詐袋,但到掣選時候,去不去由你自便。我們商量,先一面著人進京加捐,然後稟退商人;他再沒有不許你做官、硬派你爲商的道理。這不是又光采又穩當的事麽?”一席話說得萬魁色飛眉舞,說道:“先生高見,小弟茅塞頓開,敢不努力!”正說間,溫商回家,特地進來看萬魁,慰問一番,分付備酒壓驚。擺上一張紫檀圓桌,賓主師弟依次坐下。萬魁說起不做洋商及加捐之事。
溫商道:“這事甚好,只是仁兄恭喜出仕,我們就會少離多了。”
萬魁道:“那個真要做官,不過借此躲避耳。”那春才插口道:“蘇伯伯,不要做官!”匠山笑道:“春郎,你怎麽也曉得做官不好?”春才道:“前日我看見運司在門前過,這雄糾糾的皂班、惡刺刺的劊子手,我很有些怕他,如若做了官,不是天天要看他凶相麽?”溫商道:“可算呆話!”匠山道:“此話呆而不呆。這些狐假虎威、瞞官作弊的人,卻也可怕。”萬魁道:“據小弟愚見,不但不做官、不爲商,要在鄉間擇一清淨地方,歸乎農圃,以了此生。”匠山道:“此樂不可多得,蘇兄不要太受用了。”大家談笑暢飲了一回,萬魁起去。
明日,備了禮物叩謝申公。單收了洋酒百壺、賀蘭羽毛布十匹,其餘禮物一併趙壁。萬魁過意不去,特地造了一張玻璃暖床、一頂大轎,著兒子送去,再三懇求,申公勉強受了。一面打發家人齎銀進京加捐,他在花田地方買了地基,起蓋房屋。
真是錢能通神,事無不妥。不止一日,家人報捐事畢,由鹽務千里馬上寄回部照。萬魁看過,因寫了一個稟帖,自己到關部投遞。這包進才送進稟帖,赫公看:具稟商人蘇萬魁爲懇恩准退洋商事:商於嘉靖三年二月充當洋行經紀,五年八月遵太清宮齋壇例,捐納鹽提舉職銜。今因關隴地震,城工許一切軍民等加捐先用。商向日維誠,觀光有志,已遣人進京加捐本職先用,領有部照。竊思役系辦公之人,官有致身之義;身充商戶,何能報效國家?惟有仰懇憲恩,俯踢查核,開除洋行經紀姓名,另行僉點,俾得赴部候銓,則感戴二天,涓涘圖報矣。再:商子芳,年十四歲,系廣州番禺縣附生,例不應頂補,合併聲明。爲此具稟。
這赫公是個爽快朋友,看完了,即提筆批了“仰即開缺另僉”六個字。進才回道:“這個,老爺且不要批准,他因前日吃了虧,是有心規避,還可以刁蹬些銀子。”赫公道:“我那管他有心無心,這洋商的缺,人家謀幹不到手,他不要就罷了,那個強他!況且朝廷城工緊項,正要富商踴躍,我們怎好阻撓?”
分付將原稟發出。萬魁在外邊正懷著鬼胎,一見此批,滿心歡喜,即忙回家。正是:我今遊彼冥冥,弋者更何所慕。
衆商見萬魁告退,也就照他的樣式,退了幾個經紀人名字;要想充補的,因進才唆弄,掯勒多錢,也都不敢向前。
有人題於海關照壁:
新來關部本姓赫,既愛花邊又貪色。
送了銀仔獻阿姑,十三洋行只剩七。
萬魁別了關部門前衆朋友,進城到布政司後街,叫轎夫先回,走進書房,向匠山說明此事。又道:“小弟已于花田覓一蝸居,不日就要移居了,小兒仍侍先生讀書。”匠山道:“蘇兄果然有此高致,定當奉送喬遷。”萬魁道:“那時定當叩請文軒,光輝蓬蓽。”拱手別去,跟著兩個家人步行回去。
打從倉邊街口經過,只見街上一簇人亂嚷,一個喊道:“怎麽,欠了飯錢還要打人麽?”一個說道:“俺銀錢一時不湊手,你領著衆人打我,難道打得出銀子來?”一個道:“他還這等嘴硬,兄弟們,大家動手!”這班爛仔都一齊上前。那人呵呵大笑道:“不要頑,你們廣東人海面上也還溜亮,登了岸是不中用的!”這些人叫道:“他這侉子說我們是洋匪哩,快打他一個死!”衆人一擁上前,那人不慌不忙說:“不要來。”
兩手一架,衆爛仔東倒西歪,有的磕破頭,有的碰折手,有的說自己的人撞倒了他,有的說腳底下踹著石塊滑跌了,倒也好看。
萬魁向來看見遇難之人也不經意,因受了一番磨折,利名都淡,仁義頓生,即分開衆人,上前問道:“你們何故打鬧?”
一後生答道:“小人在這巷口開小飯店,這個客人從三月初三日歇在小店,一直吃到昨日,四個多月了;說明每日二錢銀子,共該二十四兩六錢,收過他四兩什麽元絲銀子,一副鋪蓋算了三兩二錢,幾件舊衣、一個箱子,共准了六兩九錢,共收過十四兩一錢。除元絲耗銀不算,外淨欠銀子十兩零五錢。小人連日問他討飯錢,他總說沒有,反要打人。世間有這個道理麽?”
那個客人也上前分說道:“俺姚霍武,山東萊州人氏。投親不通,流落飯店。欠他幾兩飯錢是真,他領著多人打俺,爺看見的。俺不直打他。”那後生罵道:“你這山東強盜,衆人也打你不過,與你見番禺縣太爺去!”衆爛仔上前扯他,萬魁勸住,道:“何必如此!”即向家人口袋中取出十兩重紋銀五錠,送這客人,道:“這銀子還他餘欠,剩下的做盤費回鄉,不宜在此守困。”那人即忙拜謝道:“萍水相逢,怎叨原貺!請問爺高姓大名?”衆人道:“這是洋商蘇萬魁老爺。”那人道:“大名刻骨,會面有期!”舉手別去。
衆人從未見洋商有此種行事。且看下回。
第三回
溫馨姐紅顔歎命蘇笑官黑夜尋芳
詩曰:
春雲薄,樓前有女窺簾箔。窺簾箔,心香一瓣,爲郎焚著。
回身向抱今非昨,夜深暗打燈花落。
燈花落,有何佳兆,教奴認錯。
院宇無人移鶴步,踏破蒼苔,那管衣沾露。漫指山幽叢桂處,雲迷不見陽臺路。唧唧秋蟲吟不住,伊笑依癡,依自尋歡去。烏鵲休將河鼓誤,天孫昨夜開窗戶。
如今不說蘇氏翁結識英雄,要題溫家女流連花月。聖人雲:冶容誨淫。分明是人不要淫他,他教人如此的。蓋因女子有了幾分姿色,他便顧影自憐,必要好逑一個君子,百般的尋頭覓縫,做出許多醜態來。全在爲父母的加意防閑,守著“男女有別”四字,教他有淫無處可誨。《禮》經雲:十年出就外傅,居宿於外,男女不同席,不同粂架,不同巾櫛。種種杜漸防微之意,何等周密。世人溺愛小兒女,任從一處歪纏,往往幽期密約,蔽日瞞天,雨意雲情,翻江攪海,那爲父母的,還在醉夢裏,說道:“他們這點年紀曉得什麽來。”噫,過矣!穴隙逾牆人共曉,何須庭訓與師傳。
溫素馨繡閣藏嬌,芳年待字,生得來眉欺新月,臉醉春風,只是賦情冶蕩,眼似水以長斜;生性風流,腰不風而靜擺。從那日在樓下與笑官談笑之後,蕩心潛生,冶態自描,每日想笑官進來頑要。這日在他生母蕭氏房裏下了幾局圍棋,已是掌燈時候,只見他父親笑嘻嘻走來,對蕭氏說:“素馨年長,我還未曾擇婿;蕙若看來要許蘇家的了。他家移住花田,大約來春過禮。”又對他道:“你不要對妹子提起,省得又添出一番躲避。”素馨答應了走出,心中一憂一喜。憂得是妹子配了蘇郎,自己決然沒分;喜的是父親不教躲避,我亦可隨機勾搭。
走到惜花樓下,因天氣漸涼,兩人的臥房已都移到樓上去了。素馨上了胡梯,蕙若迎到,說道:“姊姊爲何此刻才來?”
素馨道:“我下了兩盤棋,所以來遲了。妹妹在房中做些什麽?”
蕙若道:“我繡了些枕項,身子頗倦,到姊姊房中,看見桌上的《西廂記》,因看了半出《酬簡》,就看不下去了,這種筆墨不怕坐地獄麽?姐姐,還有什麽好的,借妹子看看。”素馨道:“沒有別的了,就是這曲本也不是我們女孩兒該看的,不要前頭去說。”蕙若道:“妹子曉得。我們吃晚膳罷。”素馨道:“我不吃了。”蕙若往他房去吃完晚膳,略坐一會,也就睡了。
素馨自幼識字,笑官將這些淫詞豔曲來打動他,不但《西廂記》一部,還有《嬌紅傳》、《燈月緣》、《趣史》、《快史》等類。素馨視爲至寶,無人處獨自觀玩。今日因蕙若偷看《酬簡》,提起崔、張會合一段私情,又燈下看了一本《燈月緣》,真連城到處奇逢故事,看得心搖神蕩,春上眉梢,方才睡下。枕上想道:“說蘇郎無情,那一種溫存的言語,教人想殺;說他年小,那一種皮臉倒像慣偷女兒,況且前日廝纏之際,我恍恍兒觸著那個東西,也就教人一嚇,只是這幾時爲何影都不見?”
又想道:“將來妹妹嫁了他,一生受用,我若先與他好了,或者蘇郎告訴他父親,先來聘我也未可知。”又想道:“兒女私情,怎好告訴父親,況妹妹才貌不弱於我,這段姻緣多分是不相干的了。”一時胡思亂想,最合不上眼,披衣起來,手剔銀釭,爐添沈速,鏡臺邊取了筆硯,寫道:新秋明月,窺人窗下,阿奴心事難描畫。蓮瓣拖鞋,銀燈著花,拈來象管烏絲,寫“柳腰瘦來剛一搦”。他既愛咱,咱如何不愛他?冷著衾兒,熱著心兒等呀。提了他的乳名兒,呐呐喃喃的罵,我的俏冤家,同誰閒磕牙?奴葳蕤弱質,看凋謝。
願得紅絲牢系足,他不負咱,咱如何敢負他?
寫畢,低低的念了幾遍,落下兩行情淚。側聽譙樓已交四鼓,仍複上床躺下,朦朧睡去。只見笑官走近床前,說道:“姐姐,這麽好睡?你的花轎到門了。”素馨笑吟吟的說道:“人家睡著,你怎麽就到床前來,也不怕丫頭們看見!”那笑官坐在床上並不做聲,伸手進他被裏,細細的撫摩一會,將次摸到愛河邊際,素馨假意推他道:“這個摸不得。”笑官連忙縮住手,道:“不敢。可惜姐姐一身羊脂玉,被別人受用。”
素馨道:“好兄弟,我說摸不得是頑你的,你要怎樣只好由你,那一個受用你姐姐?”笑官道:“你早已許嫁烏江西了,我受用的是蕙妹妹,與你撒開。”素馨急道:“兄弟,你好薄情!”
笑官道:“我便是情厚,你的花轎已經到門了,有甚想頭!”素馨聽了此言,也不顧羞恥,赤身坐起,扯著笑官的手哭道:“好兄弟,姐姐愛你,定要嫁你,你娶了我妹妹,我情願做妾伏侍你。”笑官道:“你偷上了小烏,情願嫁他,如何又說愛我?”把手一推,素馨忽然驚醒。窗外下了幾點微雨,那曉光已透進紗窗了。素馨面上流淚未幹,將摸未摸之物,津津生潤。
想道:“好怪夢,我妹妹要許蘇郎,父親說過;那個烏江西先偷上我,我便嫁他?放著蘇郎不偷,我就是沒出息的了,又要我尋什麽小烏。”又想道:“他每日要到花園中荼縻架來解手,我今日且到園中候他,等個機會。”須臾,日上三竿,起身梳洗,出色打扮,但見:輕勻脂粉,盈盈出水芙蕖;斜鵱雲環,隱隱籠煙芍藥。
黃金鳳中嵌霞犀,碧玉簪橫聯寶髻。眉分八字,渾同新月初三;耳挂雙環,牢系明珠一對。紅羅單褲,低垂玄色湘裙;白縐長衫,外罩京青短褂。
正是:
鳳頭婉步三分雨,鴉□斜拖一片雲。
素馨梳洗已畢,又對鏡端詳了一會,丫頭送上茶湯,呷了幾口,便對丫頭說道:“你在樓下等著,我到園中看看桂花就來。”即擺動金蓮,一霎時進了園門。走過迎春塢、玩荷亭,曲曲彎彎,已到折桂軒外。心中想道:“那邊是書房到荼縻架必由之路,我只坐在軒裏望著就是了。”慢慢的走進軒中。
原來老溫人品雖然村俗,園亭卻還雅馴。這折桂軒三間,正中放著一張紫檁雕幾、一張六角小桌、六把六角靠椅、六把六角馬杌;兩邊靠椅各安著一張梨木的榻床,洋□炕單,洋藤炕席,龍須草的炕墊、炕枕,檳榔木的炕几。
一邊放著一口翠玉小磬,一邊放著一口自鳴鍾。東邊上首挂著“望洋驚歎”的橫披,西邊挂著吳剛斫桂的單條。三面都是長窗,正面是嵌玻璃的,兩旁是雨過天晴蟬翼紗糊就的。窗外低低的一帶鬼子牆,牆外疏疏的一二十株丹桂。馨姐坐下想道:“蘇郎此刻不知可曾早飯否?早些來便好,倘若遲了,母親同丫頭們來到這裏,豈不弄巧成拙?”因對著這將開未開的桂花玩了一回,又歎了一回,道:“奴與桂花一樣,只是你不久放開,飄香結子,奴不知還在何時哩。”正在沈吟,忽見桂林中有人站著,馨姐認是笑官,正欲喚他,卻見這人面貌黑□□的,身量也比笑官大了許多,就在紗窗裏面往外瞧。看此人一手撩起小衣,一手拿著累累墜墜的東西,在那裏小解。馨姐一見,嚇得心頭弼弼的亂跳,暗想道:“這人不知是那個,虧得他不曾見我,倘若被他看見,不是今朝要上當了麽。”一頭想,早已紅透桃腮,香津頻矻。那人解了手也就去了。
馨姐等了一回,心中煩悶,深恨笑官無情,不如回房去罷。
看官聽說:馨姐此一恨也就無謂之極了,他並未曾約你在此相會,你又未嘗遞一個信兒與他,說我在此等你,那個是你肚裏蛔蟲,猜你的尊意?因是心情顛倒,一味胡思。
然而他們邪緣該合,這馨姐走不上數步,只聽得後面叫道:“姐姐爲什麽一個人在這裏?”馨姐猛然聽見,只道還是方才那人,心上老大吃驚,低頭竟走,不敢做聲。
聽得後面又叫道:“好姐姐,爲何今日不理我?”一頭說,已走至背後。馨姐回頭一看,原來是笑官,便道:“我看了好一會桂花,要進上房,你叫喚我做甚?”笑官道:“好姐姐,我有話告訴你。這軒裏無人,略坐一坐罷。”即挽著他手來到軒中。馨姐道:“你不理我罷了,爲什麽又扯我進來?”笑官道:“好姐姐,你方才不理我,我怎敢不理你?”馨姐道:“你早上——”才說出三個字,就縮住口了。原來他還記著夢哩。笑官道:“我早上沒有什麽呀。”馨姐道:“我問你,早上爲何不進來走走,莫非怪我了麽?”笑官急得亂咒道:“我若怪姐姐,就是那豬狗!”馨姐忙陪笑臉道:“兄弟受不得一句半句話,便要賭咒,何苦呢?”笑官道:“總是我瘟倒運,從著這個先生讀書,一早起來做功課,到晚還不得空,影兒也不許離開書房。”馨姐道:“兄弟,你也不要煩惱,這讀書是好事,將來還要中舉人、中進士做官哩。”笑官道:“我也不想中,不想做官,只要守著姐姐過日子。”說罷,走來同坐在一張椅上,左手勾著馨姐的頸,將臉漸漸的偎上來,說道:“姐姐今日越發打扮得嬌豔了,我要聞一聞香氣。”那只右手卻從衣襟下伸了進去。馨姐半推半就,也將一隻手搭在笑官肩上,說道:“兄弟,莫頑,被人看見不雅。”笑官道:“此刻再沒人來的。”
一頭說,這只右手在胸前如水銀瀉地一般。淌來滾去。又如孩子咂奶頭一樣,得了這個又捨不得那個。細細的將兩點雞頭小乳摩弄一番,□□□□□□□□□。馨姐身子往後亂縮,這笑官一手緊緊摟住,一手已按著這□□□□,含葩豆蔻,真個魄蕩魂飛。馨姐已入情鄉,也就不大保護。
笑官正要扯他褲子,吾欲云云,不料小丫頭來請吃飯,一路的喊來。馨姐遠遠聽見,忙推開笑官。這笑官道:“明日先生到廣糧廳去,我夜裏進來罷,你不要關門。”素馨點了點頭,即便走出,那丫頭差不多已到面前了。馨姐說:“吃飯罷了,忙些什麽!”丫頭道:“飯已擺下了,二小姐叫我來請的。”又說道:“大小姐,你右邊鬢上松了些。”馨姐道:“方才被花枝紮亂的。”即將手掠了一掠,扶著丫頭回去。正是:魂驚杜宇三更夢,棒打鴛鴦兩處飛。
笑官消停了一會兒才敢出來,到了書房,匠山問道:“爲何去了許久?”笑官不敢做聲。春才道:“想必他是捉蟋蟀去的。”匠山也不理他,分付笑官道:“但凡一個人,父母付我以形骸,天地與我以情性,就有我一番事業了。你們此刻讀書,則經史文章就是你們事業,餘外皆可不問。”笑官諾諾就坐,心裏想道:“我看你年紀也不很老,難道就不懂得一點人情,天天說這樣迂話?我恍恍兒記得,書上有什麽‘飲食男女,人之大欲’,這就不是聖賢教人的話麽?”又想道:“好一個有情的溫姐姐,方才若不是丫頭一路叫來,我已嘗著滋味了。”
又轉念道:“幸喜得我還溜亮,下手得早,摸著那個東西,明天晚上就盡我受用,再無推託了。只是先生雖去,還要一條好計遣開衆人才好。”這叫做:設就牢籠計,來尋窈窕人。
話提兩廣總督慶公,單諱一個喜字,是個國家的長城,庶民的活佛,智勇兼備,文武全才。也系功勳之後,由戶部司員?升副憲,後因隨征有功,加尚書銜,放了雲貴總督,再由浙閩調兩廣,撫剿洋匪,都中機宜。這日從沿海一帶查閱回來,尋思:“這粵東雖然富庶,但海寇出沒無常,難保將來無患;這督撫提標及各鎮協營,堪資陸路城守,凡沿海各營都是有名無實,倘猝然有警,殊費經營。”又想:“近海州縣居民,多有被人逼迫人海爲盜者,倘綏之以恩,激之以義,誰非父母妻子仰賴之身,必欲自尋死略?”因刊了告示,遍貼曉諭:兩廣督師慶爲思患預防、募收鄉勇事:照得本制府叼蒙寵眷,秉鉞炎方,歷任有年,事宜詳悉。
一切未雨綢繆之意,爾官吏軍民人等諒所稔知。茲因洋匪伺釁騷擾,撓亂海隅,劫我人民,掠我商賈,本制府既分飭各鎮將等協力擒拿,仍不時訓練親標,翦除妖孽。雖海氛乍靖,而餘逆未殲,上負主恩,下辜民望,焦慮實深!因念爾沿海居民,多被逼脅入海爲盜者,今赦其既往之愆,如果技勇超群,奮思投效,不妨赴該州縣衙門報名註冊,著州縣官申送來轅,聽候甄別錄用。其材力殊科者,酌給月俸,俾其還鄉,協同營弁,隨時堵禦,捍護鄉村,一俟擒斬有功,彙題授職。庶幾無事則共相守望,有事則倡義同仇,於捕盜事宜不無小補。本制府言出賞隨,各宜努力,毋得自誤功名。特示。
慶公出示後,各州縣紛紛投報者約數百餘人。慶公自經考選,分爲三等:上等者每月俸銀三兩,次二兩,又次一兩,皆出宦囊,並未動一毫國帑。這個人自爲守、家自爲防的主意,雖未必能弭盜,而民之爲盜者卻就少了許多,庶乎正本清源一節。
這八月初三日,慶公接著旨意,調任川陝,所有總督關防,暫交廣東巡撫屈強署理,慶公一面交待,想著這鄉勇一事,後人未必肯破慳爲國,當即會同撫院三司,商量一宗公項,爲將來久遠之計,更欲立碑一通,以紀其事,因思廣糧申絬是個翰苑名流,諭他撰述。申公向來原佩服慶公的,從前祝壽詩中曾有”我非幹謁偏投契,公有經綸特愛才”之句,所以一諾無辭。
但申公案牘勞形,暫借詩詞消遣,這古文繁重,那有心緒做他,因請匠山代筆,約他衙中晚敘。這日傍晚,帶了蔭之一同出去。
看官聽說:匠山未去之先,這笑官肚中已不知打了多少草稿;匠山一去,就如郊天大赦一般。方欲開談,那春郎早跳出位來,說道:“好混賬的先生,日裏不去,偏要夜裏!我們三人賭他半夜錢罷。”烏岱雲道:“我也要回去玩玩,少陪了。”
笑官正中下懷,因假作正經道:“書房中不好賭錢的,老春不要太高興了。我也不回去,也不賭錢,還是多睡一回養養神好。”
春才道:“你今天也學起先生來了!我不管你們,還是進去與姐姐鬥蟋蟀罷。”笑官道:“這個一發使不得,我要告訴先生的。”春才也不理他,兩蹦三跳跑進去了。笑官暗暗跌腳道:“這不是又多了一會耽擱了!”悶悶的只盼太陽落盡。
須臾,掌上了燈。吃過夜飯,打發家僮們去了,進了西軒,歪在床上。約略一更人靜,慢慢的出了房門,來到園門口。這門是裏邊栓上的,被他輕輕的開了,悄悄走到園外來。但見一天月亮,四壁蟲吟,樹影參差,花香濃馥,遠林中微微弄響,心中也很吃驚,只因色欲迷人,便是托膽前去。迤邐尋來,早到惜花樓下,只見人聲寂寂,兩扇朱門已經閉上,推了一推,分毫不動;側耳細聽,裏面隱約有人,卻又辨不出那一個的聲息。笑官想:“難道姐姐忘了不成?”又想:“決無此理。昨日在軒中那種可憐可愛之情,何等濃厚!臨別點頭會意,決不爽約的。想必還在前頭,否則老春吵鬧。噯,老春,我與你有什麽冤仇,你來阻我好事?你看霎時月色無光,想必要下雨了,這怎麽處!”左等右等,約有一個時辰,聽得更鼓已交三下,心中悔恨,又下了一陣微雨,只得冒雨而回。
石路已濕,滑了一交,爬起來好不懊惱。一步一步閃進園門,到自己房中和衣睡倒。定了一會神,卻又想起來替他圓融,道:“姐姐再不這樣無情的,必有原故。只是我千難萬難,巴得一空,如何再得機會來。”又屈指一算,道:“到這中秋節下,先生必要放學,我如今將功課緩些下來,只說節間補數,先生自然准的。明日清早先生不得就回,我跑進去問個明白,約一後期便了。”想定主意,也就脫衣睡著。所謂:劉郎未得天臺路,只有相逢栩栩園。
再說素馨這日也就同笑官一樣的巴著天晚,到了午後,有一個兩姨姊妹、施家的女兒來看姨母,素馨推身子不好,不去陪他,他偏到房中來探望,因是向來投合的,只得同他敘了一回閒話,送了出去。巴到傍晚,只見春郎笑嘻嘻的,叫人拿著許多蟋蟀盒,跑上樓來叫道:“今日好了,先生一夜不回來,姐姐,你的‘蟹殼青’呢,拿來與我這只‘金翅’鬥一鬥!”素馨道:“我不同你鬥,前日媽罵過一道了。”春郎道:“不怕他的。他再罵我,我就尋死。他房裏不放著刀麽?那天井裏的井有蓋子麽?我尋了死,叫他養個好些的出來。”素馨道:“不要說癡話了。”春郎道:“說癡話的就是狗。我只要這麽做做,不怕媽不央及我;我難道真個尋死?你說我好不乖哩。”
素馨道:“我今日心上不耐煩,你去同妹妹頑罷。”春郎道:“妹妹同施姐姐在外邊吃酒呢。你不高興,我去叫了蘇兄弟來,我們三人頑他一夜。”說罷,竟要出去喊他。
素馨扯住道:“不要鬧了,我不喜歡他。”春郎道:“你向來喜歡他的,怎麽今晚不喜歡起來?想必他近來學了假道學,得罪姐姐了,我替他陪禮罷。”就是一個揖。素馨又好氣又好笑,只得同他鬥了一回。無奈春郎的蟋蟀再不肯贏,一連打輸了十幾個,春郎再不肯歇,素馨只得將這只蟹殼青送了他,方才歡歡喜喜下去。
素馨想道:“今日施家妹妹在此,料要到後邊來宿的,蘇郎若來,必定不穩,我須先到園中候他來,說明了才好。”正要下樓,只見他媽蕭氏挽著施家女兒小露,同了蕙若並幾個丫頭,一群兒說說笑笑的走上樓來,素馨只得迎上前去。小霞道:“姐姐身子不好,何不早睡,還做什麽活計。”素馨道:“也沒甚大不好,有些怕風。”蕭氏道:“想必著了點涼。施小姐要來看你,我同著他來的。
你今日身子不好,妹子又小,停一會同到我房中去睡罷。”
素馨心上一寬,只是這班人說了許多閒話,再不肯下去。
素馨懶懶待待的。小霞道:“我們不要捉弄他了,到蕙妹妹那邊下棋去罷。”因走過蕙若房內。
素馨和衣睡在床上,再也不敢下去開門。直到雨過天睛,方才聽得他們出去,剩幾個丫頭在樓作伴,伺候了半夜,放倒頭已不知天南地北。素馨聽得明白,下了床,拿著燈,悄悄的開了房門。下了樓梯,將西角門輕輕的開了,卻不見一些人影。
暗忖:“難道兄弟沒有來麽?”將燈細細的一照,卻見階沿石上有兩個幹腳迹印,因歎道:“累他守了半夜!他雖去了,不知怎樣恨我。蘇郎蘇郎,你只道是我負你,我卻也出於無奈。”
於是,也不關門,竟上樓安睡。
第四回
折桂軒鴛鴦開譜題糕節越秀看山
詩曰:
乍入天臺路轉迷,吃虛心事有誰知。
風飄落葉防消息,香解重衿善護持。
憑我驚疑情更好,憐卿羞怯興偏癡。
明宵密約須重訂,只在星移斗轉時。
瑞雪何曾到嶺南,秋風依舊卷層嵐。
菊花突向壺中綻,海氣橫隨筆底酣。
笑我登高逢白露,阿誰攜酒買黃柑。
只應愁絕江湖客,旅館回頭最不堪。
笑官一覺醒來,天已大亮,衆人多未起身,忙穿上衣服,望園中竟走。因恐怕先生回來,兩步當一步的,飛奔至樓下。
這樓門卻是開的,聽得樓上毫無響動,輕輕的上了胡梯,推開房門。素馨已經睡醒起身,心中也要打算趁著無人,好候笑官到來,告訴昨夜的原委,披著一件大紅綿紗短襖,還沒穿好,坐在床沿上兜鞋。只聽得房門一響,笑官已至面前,也不做聲,倒在素馨懷裏,簌落落淚下如珠。素馨一手抱住他,一手將汗巾替他拭淚,低低的說道:“好兄弟,不要傷心,你昨晚受了委曲了。”因告訴他,如此這般原故,“你不要怪我無情。”笑官收了眼淚,說道:“我呢,怎敢怪姐姐,只怪自己緣淺,千巴萬巴,巴得先生去了,誰料又是這樣!”因探手入懷,捫著胸前道:”可惜姐姐這樣人材,我卻沒福消受。”素馨道:“不要說斷頭話,我們須要從容計較。”笑官道:“我也想來,今天不是初七了?遲了四五天,先生一定放學,我只說要在這裏讀書,那時就可進來了。”素馨道:“我因昨日阻礙,也仔細想來,這裏緊靠著妹子的房,他雖然年紀小,卻也不便,不如我們約定日子,在折桂軒中相敘,你道如何?”笑官道:“很好,只是難爲姐姐受風露了。”素馨笑道:“你昨日經了雨,我難道不好受點露麽?”笑官道:“好姐姐,我的魂都掉在你身上了。”□□□□□□□,說道:“我們後會還遠哩,今天先給我略嘗一嘗罷。”素馨道:“此刻使不得的,丫頭們要起來了。”笑官只是歪廝纏。素馨道:“你不聽見那邊樓板響麽?我送你到園中去罷。”因起身系上裙子,挽一挽烏雲,攜手出房,佯喚道:“你們還不起來?”那丫頭們應道:“都在此穿衣了。”二人同下摟來,進了園門,走到迎春塢側,素馨道:“你去罷,我不送你了。”笑官道:“姐姐,這裏再坐一坐罷。”素馨道:“他們要來尋我的。”笑官不由分說,一把拖到塢中,雙手抱住,推倒在榻。素馨道:“使不得的。”笑官也不做聲,扯下他的裙褲,自己也連忙扯下了,(刪十二字)就像英雄出少年,有個躍馬出陣的光景。素馨忙將兩手撐拒,道:“好兄弟,不是我一定不依,一來恐怕丫頭來尋我,二來恐怕你先生回來,有人尋你,這不是鬧破了頭,你我都見不得人了?還是依計而行的好。”這笑官究竟年輕膽小,聽見先生二字,早已麻木半邊,況日上三竿,正是先生回來的時候了,兩手略松一松,素馨已立起來,穿好裙褲。因見他還沒有穿,說道:“你看這個,什麽樣子!還不穿好了去?”笑官因扯他手道:“你替我穿一穿,你看這個不可憐麽?”素馨把指頭在他臉上印了一印,搖看頭道:“未必。”灑脫了手,飛跑出去。
笑官忙穿了褲,趕出來道:“不可失約的口虐!”素馨回頭道:“曉得了。”笑官急急回至書房,卻好先生也到。分付了課程,笑官回道:“學生因感冒風寒,腹中時時作痛,求先生減些功課,至中秋節下補數罷。”匠山道:“中秋散館之期,你不想頑,還能補償功課,這很使得;但是,到了臨時,不要又推別故。”笑官道:“學生一人在此清靜讀書,自當盡心竭力,不敢有誤的。”正是:只爲書中原有女,不妨座右暫無師。
李匠山到了八月十四日散了學,自與申蔭之回廣糧署中,約定二十四日重來,又分付笑官道:“你在此潛心讀書,到十八日我回來,同你去送你父親移居。”笑官唯唯惟命。
送了先生出門,回到書房,分付蘇邦道:“你回去告訴老爺說,我因欠了功課,在此補償,節間不得回家,你就在家伺候差遣,我這裏有阿青伏侍。”蘇邦答應而去。
笑官尋思道:“裏頭不知今夜放館,還須我自己進去透一消息,今夜方妥。”即同春郎從中堂走進,行至上房,見了史氏,說明在此打攪原故。史氏著實喜歡,對春郎道:“蘇兄弟在此讀書,你也好跟著溫習溫習。”春郎道:“我叫溫春才,不叫什麽溫習,我媽不要鬧了。”說完,已自跳舞而去。
史氏歎道:“這個樣子幾時才好!”笑官道:“他又不欠功課,先生又沒有分付,伯母也不要太拘緊他了。侄兒還要姨娘姊妹房中去看看。”這史氏攜著他手,到蕭氏、伍氏兩處。
笑官的相貌本來討人喜歡,各房兜搭了一會,來到後樓,那素馨因春郎進來,已曉得今天放學,一見母親同笑官上樓,便笑嘻嘻的迎上前來,說道:“蘇兄弟,如今是好了,爲什麽還不到家中去呢?”史氏替他說明原委,又對著笑官道:“大相公,你還年小,只怕先生去了,外邊冷淨,你拿鋪蓋搬到我外房睡吧。”笑官心裏嚇了一跳,連忙道:“侄兒年紀雖小,膽子很大,況有家人們陪伴,不怕的。”史氏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來強你,只是黃昏時候還到裏邊來熱鬧熱鬧,這讀書也不在乎一時一刻的。”笑官道:“曉得。”坐了多時,都不能與素馨說一句體己話,只得趁史氏回頭,將手勢做作一番,素馨點頭會意,也就出來。
在書房中應酬了些功課,天已晚了,待得阿青等要睡,卻見秋月當空,正是蟾窟探香之候:華月滿闌幹,醞釀一天秋色,卻好譙樓更鼓、又頻敲時節。
風懷駘宕可人心,此況憑誰說。擬向花房深處,化作雙蝴蝶。
笑官拿了一床溫柔被褥,悄出園門,來至軒中。喜得月上紗窗,軒中照得雪亮。將被褥好好的放在榻上,候了一會,雖然色膽如天,卻也孤棲動念,走出軒中,望玩荷亭一路迎將上去。遠遠的望見人影,笑官忙喊姐姐,卻不做聲,過前細看,方知是沁芳橋畔的垂楊樹影,倒吃了一驚。又慢慢走過迎春塢邊,剛剛素馨走到。笑官如獲至寶,雙手攙住,說道:“我的好姐姐,難爲好姐姐了。”素馨輕輕的說道:“低聲些。”兩人攜手同入軒中,笑官將他抱住,偎著臉道:“姐姐臉都涼了。”
即替他解了上下衣裙,月光射著肌膚,分外瑩白。細細摩玩一番,說道:“姐姐,人都說月下美人,卻不曉得月下美人下身的好處哩。”便欲解他褲子。這素馨推開他手,竟往被裏一鑽;笑官忙脫衣褲,掀進被來,兩手抱住,真是玉軟香溫,嬌羞百態。(刪二十二字)軒幽人悄月正斜,俏多才,把奴渾愛煞。奴蓓蕾吐芽,豆蔻含葩,怎禁他浪蝶狂蜂,緊啃著花心下。
奴又戀他,奴又恨他。告哥哥,地久天長,今宵將就些兒罷。
笑官初人佳境,未免賈勇無餘,不消半刻時辰,早已玉山傾倒。於是,揩拭新紅,互相偎抱。笑官道:“姐姐,你爲什麽不言語,今夜不是我在這裏作夢麽?”素馨道:“教我說什麽呢?”笑官道:“方才可好麽?”素馨道:“疼得緊,有什麽好處!”笑官□□□□說道:“(刪十六字)到了第二回就好了。”素馨捏著他的手道:“不要動了,我們略睡一睡回去罷。”真個朦朧睡去。片刻醒轉,笑官欲再赴陽臺,素馨不肯,再三央及不過,只得曲從。這回駕輕就熟,素馨則款款相迎;覆雨翻雲,笑官則孜孜不担春風兩度,明月西歸,忙起身整衣。笑官扶著素馨送他回去,再囑明宵。
素馨應允,又說:“還有話告訴你,你日間到裏邊來,須要尊重些,切不可輕狂,被人看出破綻。”笑官道:“我曉得的。”正是:形迹怕教同伴妒,囑郎對面莫相親。
笑官與素馨一連歡會了兩三夜,這段如漆似膠的光景,也難絮言。再說蘇萬魁在花田蓋造房子,共十三進,百四十餘間,中有小小花園一座。繞基四圍,都造著兩丈高的磚城,這是富戶人家防備強盜的。內外一切裝修都完,定於八月十八日移居新宅。先期兩日,預將動用家私什物送去,金銀細軟都於本日帶著起身。這省城中送他的親友,何止數十餘家,盡在天字碼頭雇花姑船,備著酒席相待。匠山也同溫仲翁、笑官在內。這萬魁在家料理停當,叫蘇興、蘇邦兩房家人,在豪賢街看守老宅,並伺候笑官,再叫家人、僕婦、丫頭們擁著家眷先行,自己坐轎先到各家辭了行,方才到船,早有各家家人持帖送禮,並回明主人在此候送。萬魁心中老大不安,忙過各船,一一申謝,又說明到各府辭行,所以來遲的緣故。衆人各各擎杯勸飲,直到日色平西,方才作別。衆人還要送至新居,萬魁再三辭謝,並面訂明日專人敦請,務望寵光,衆人也都允了。萬魁又與匠山執手叮嚀一番,同了笑官開船自去。
不到一個時辰,已到花田地方泊祝原來花田是粵省有名勝境,春三士女攘往熙來,高尚的載酒聯吟,豪華的尋芳挾妓。
此際仲秋時候,遊人卻不甚多。萬魁的住房,卻又離開花田半裏之遙。他叫家人們搬取資財,自己與笑官步行前去。
轉過田灣,已望見黑沈沈的村落、高巍巍的垣牆;門首兩旁結著彩樓,看見他父子到來,早已吹打迎接,放了三個炮,約有五六十家人,兩邊廝站。笑官跟著父親,踱進牆門。過了三間大敞廳,便是正廳,東西兩座花廳,都是錦繡裝成,十分華麗;一切鋪墊,系家人任福經手,俱照城中舊宅的式樣。上面挂著一個“幽人貞吉”的泥金匾額,是撫粵使者屈強名款。
右邊一匾,是申廣糧題的“此中人語”四字;左邊一匾,是廣州府木公送的“隱者居”三字。正中一副對聯是:德可傳家,真布帛菽粟之味;人非避古,勝陶朱猗頓之流。
款書:“吳門李國棟”。其餘諛頌的頗多,不消贅述。
進去便是女廳、樓廳,再後面便是上房,一併九間。
三個院落,中間是他母親的臥房,右邊是他生母的,左邊是姨娘的。再左邊小樓三間、一個院子,是兩位妹子的。笑官問他母親道:“你們都有臥處,卻忘記了替我蓋一處臥房。”
他母親道:“你媽右首那個朝東開門的院子裏頭,不是你的房麽?我已叫巫雲、岫煙收拾去了。”笑官便轉身來到花氏房內,天井旁邊有座假山,鑽山進去,一個小小的圓門,卻見花草繽紛,修竹疏雅,正南三間平房,一轉都是回廊;對面也是三間,卻又一明兩暗,窗寮精致,黝堊塗丹。看了一回,便叫丫頭:“拿我鋪蓋安在前頭右邊房內。”他自己仍走進來。
萬魁分付正樓廳上排下了閤家歡酒席,天井中演歡慶賀,又叫家人們於兩邊廳上擺下十數酒席,陪著鄰居佃戶們痛飲,幾乎一夜無眠,到了次日,叫家人入城,分請諸客,都送了”即午彩觴侯教”帖子,雇了三隻中號酒船伺候,又格外叫了一班戲子。到了下午,諸客到齊,演戲飛觴,猜枚射覆。只怕:昔年歌舞處,日暮亂鴉啼。
笑官在家住了三日,只說功課要緊,急急趕進城中,到了書房,先進去見了史氏,代母親謝了前日的盛儀,說母親將來一定要屈伯母到鄉間去談談。又到後邊與姊妹們相見,真是四目含情,有一日三秋之意。暗暗的約定了晚上機關,即便出外。
挨到更深夜靜,依舊拿了被褥,帶了火種,來至軒中,踅到樓門等候。不多久,素馨濃妝豔抹的出來,上前挽手。
笑官勾肩偎險,細意端詳,素馨道:“不要這樣孩子氣。
我前日告訴你的話怎麽樣了?”笑官道:“我曾告訴母親,他說:‘前日父親曾說要聘他家第二位小姐,你心上要聘大小姐,想必他標致些。也是一樣的,我慢慢的對你父親說罷。’看起來,此事有八分光景。”素馨摟著說道:“好兄弟,就是你父親不依,聘了我妹子,我也要學娥皇的。”笑官道:“只要你我心堅,何愁此事不妥。況且母親是最愛我的,父親又最聽母親說話的。”兩個解衣就寢,狂了一會。笑官道:“此時我還年小,將來大了,還有許多好處哩。”素馨道:“且不要提後來的話,假如先生到來,只怕你就不敢來了,怕不等到年紀大麽。”笑官道:“這個我還懇求姐姐日裏到此敘敘罷,倘若不能,豈不急死了我!”素馨道:“日裏究竟不便,我們須要約定時刻,隔三兩天一會方好。”笑官道:“這個不難,我們隔一天一敘,到那時,隔夜定了時辰,大家看了鐘錶便不錯了。”
說罷,又狂起來。素馨道:“天已四更了,還不睡一睡麽?”
笑官道:“我倒要睡,只是這小僧不依,他在這裏尋事。”素馨打了他一下,著意周旋一番。正是:擁翠偎紅誰勝負,惺惺那複惜惺惺。
後來,李匠山開了館,他們果然隔日一敘,雖不甚酣暢,卻喜無人得知。
日月如梭,轉瞬重陽已到。這省中越秀山,乃漢時南粵王趙佗的墳墓,番山禺山合而爲一山,在小北門內。坐北面南,所有省城內外的景致,皆一覽在目。匠山這日對衆學生說道:“凡海內山川,皆足以助文人才思。太史公倡之于前,蘇穎濱繼之于後,今值登高佳節,不可不到越秀山一遊。但不可肩輿,致遭山靈唾駡。”於是師弟五人,帶了館僮,緩步出門。到了龍宮前,少歇片時,然後登山,流覽一回,至僧房少憩。倚窗望去,萬家煙火,六市囂塵,真是人工難繪。
又見那洋面上,繪船米艇,梭織雲飛。詩興勃然,援筆立就:秋風吹上越王台,乘興登臨倦眼開。
瓦錯魚鱗蒸海氣,城排雉堞抱山隈。
珠樓矗向雲間立,琛舶紛從畫裏來。
野老何須悲此會,千年宮殿也蒿萊。
——《登越秀山》
故吏龍川自起家,東南五嶺隔中華。
任囂有策真功狗,陸賈何能笑井娃。
帝爲老夫修祖墓,天生此土界長沙。
古今興廢歸時運,奚必群嗤丞相嘉。
——《吊趙王墓》
寫畢,立起身來。有老僧上前道:“老爺的詩稿可送與衲子,以光敝刹。”匠山道:“和尚想是作家?我卻班門弄斧了。”
那老僧說:“山僧雖不知詩,但名人選客在此間題詠極多,大概都效撚須故事,如老爺這樣捷才,實所罕見。定當貯以紗籠,爲重來憶念。”匠山一笑而別。
五人曲折下山,申蔭之道:“此刻有詩無酒,未免貽笑山神,先生何不叫家人回去,取些酒菜前來,就在山坳一飲?”匠山道:“汝見亦是,但你們年紀尚輕,席地歡呼,旁觀不雅,還是回去賞菊爲佳。”於是,五人回轉書房,在前軒設了酒席,對著五六十盆秋菊共相斟酌。匠山道:“今日登高歸興,不可悶飲,我起一個令,在席各說《詩經》五句:一句四平,一句四上,一句四去,一句四入,一句要挨著平上去入四字,說錯一字,罰酒一杯。我飲了令杯,先說:‘雲如之何’、‘我有旨酒’、‘信誓旦旦’、‘握粟出蔔’、‘其子在棘’。”說畢,將令杯傳至岱雲面前。
岱雲想了一想道:“‘關關雎鳩’、‘窈窕淑女’——”匠山道:“‘淑’字入聲,錯了,吃一杯。”岱雲道:“學生《詩經》不熟,情願多吃幾杯罷。”匠山道:“那不依,你且先吃了,再想下去。”岱雲只得說道:“‘正是國人’、‘維葉莫莫’、‘妻子好合’。”匠山道:“‘國’字入聲,‘人’字平聲,錯了,吃兩杯;‘維’字平聲,錯了,吃一杯,共吃三杯。”原來岱雲《詩經》不熟,酒量頗高,即便一連飲了。
交到蔭之,蔭之說:“‘宜其家人’、‘匪兕匪虎’、‘上帝甚蹈’、‘樂國樂國’、‘兄弟既翕’。”匠山道:“‘弟’字活用從上,死用從去。這是死用的,以去爲上,吃一杯,另換。”
蔭之飲了又說:“‘於汝倍宿’。”方才交過。
本該輪到春才,匠山卻先遞與笑官。他站起說道:“該溫世兄先說。”匠山道:“你說了再遞過去也是一樣。”笑官便說:“‘於乎哀哉’——”匠山愀然不樂,道:“四平頗多,何必定說此語!且吃了半杯,另換。”笑官紅著臉吃了,又說:“‘人之多言’、‘有瞽有瞽’、‘是類是’、‘綠竹若簀’、‘童子佩□’。”匠山道:“‘如’字誤作‘若’字,文雖通而字則錯,當吃兩杯。”笑官飲了。
匠山道:“春郎不必說了,吃三杯繳令罷。”春才道:“我不依,我也要說。第一句是‘詩雲周雖’,豈不是四個平聲麽?”匠山道:“此令你本來不能的,是我錯了,你快吃三杯,另換一個雅俗共賞的。”春才吃了,匠山道:“如今我們大家說個最怕聞的、最怕見的、最愛聞的、最愛見的,押個韻腳。我先飲令杯。”便說道:最怕聞:學妝官話嚇鄉鄰、晚娘罵子妻嫌妾、蠢婦同僧念佛聲。
最怕見:貪吏坐堂妓洗面、財主妝腔和尚臀、老年陡遇棺材店。
最愛聞:聰明子弟讀書聲、好鳥春晴鳴得意、清泉白石坐彈琴。最愛見:總角之交貴憶賤,綠野春深官勸農、禦史彈王真鐵面。
說畢,又道:“你們不要挨著年紀,先有的便說出來。”
蔭之便介面道:
最怕聞:練役關門打賊聲、市井吟詩談道學、後生嘲笑老年人。
最怕見:宦海交情頃刻變、脅肩幕客假山人、推託相知扮花面。
最愛聞:弓兵喝道不高聲、三春燕語三更笛、悠悠長夜曉鍾鳴。
最愛見:傳臚高唱黃金殿、天涯陡遇故鄉人、花燭新郎看卻扇。
笑官也便信口說道:
最怕聞:春日簷前積雨聲、巧婢無端遭屈棒、鄰居夜哭少年人。
最怕見:兇狠三爺惡書辦、佳人嬌小受官刑、粵海關差虎狼面。
最愛聞:畫廊鸚鵡喚茶聲、新詞度曲當筵唱、夜半花園倒挂鳴。最愛見:日長繡倦抛針線、秋千飛上九霄雲、月下逢人遮半面。
說畢,岱雲道:“學生只每樣說一句,情願再罰幾杯。”
匠山道:“你且說。”岱雲便道:
最怕聞:隔壁人家新死人——
匠山道:“這是抄吉士的意思。”岱雲道:“我先想著。”
又說道:
最怕見:陰司十殿閻羅面。
最愛聞:琵琶弦索摸魚聲。
最愛見:家中姊妹娘親面。
匠山道:“過於粗俚,況《摸魚歌》是廣東的曲名,去了‘歌’字卻搭不上‘聲’字。”春才道:“我也只說一句”:最怕聞:門前屋上老鴉聲。
匠山道:“虧你!”春才將手指著匠山,又說道:最怕見:書房裏頭先生面。
衆人大笑。匠山也笑道:“他倒說的實話。”春才又道:最愛聞:家人來請吃餛飩。
最愛見:臘梅花開三四片。
匠山道:“末句卻好。你且說,有何可愛之處?”春才道:“到臘梅花開兩三片時,先生要放學了,豈不愛見麽?”衆同窗大家噴飯。匠山評道:“溫、烏兩生‘自鄶以下無譏’。蔭之名心重些,卻還著實;‘花燭新郎’句雖纖巧,也是少年人自有之樂。吉士色心太重,少年人所當炯戒;況夜半時倒挂鳥鳴,有何好聽?唯‘關差’一句,本地風光,卻見性情。
合席各飲一杯收令。”正在酒酣時節,只見館僮稟道:“申大老爺差人要見。”匠山分付喚進。來人稟說:“老爺著小的請師爺同少爺到衙,今日家鄉有府報到來。”匠山大喜,道:“你先回去,我隨後便來。”於是一面雇轎,吃了晚飯,師生兩人一同出城。
至廣糧署中,申公敘了寒溫,將匠山的家信遞過。匠山拆開看時,是:父字付國棟兒閱:兒粵遊已三載矣。五次家書俱已收到。
近知象軒老叔照應,深慰我心。唯是暮年有子,遠寄殊方,汝母倚閭,令予惻念。芳時佳節,能弗淒然!來秋鄉貢之年,汝當束裝北歸。孫阿垣今春遊泮,吾二老借此開顔。來年父子秋闈,各宜努力,未知誰是吳剛爺也。
匠山看過,即送與申公看了一遍。申公道:“尊翁寄我之書,也囑我勸駕,未審賢侄主見如何?”匠山垂淚道:“小侄落魄浪遊,不過少年高興,蒙表叔台愛,諸公厚情,以致遷延三載,頓傷父母之心,明春定當北歸,以慰懸望。”申公道:“很是。蔭之我已替他援例,叫他跟你回去,同進鄉場。令郎恭喜遊庠,今年多少年紀?”匠山道:“小兒年才十四,一時僥倖罷了。”申公道:“後生可畏,愈見庭訓淵深。”即分付備酒賀喜。席間又告訴匠山道:“這裏自慶大人去後,胡制軍不識機宜,屈撫台又是偏執性子,洋匪案件日多,我雖閑曹,恐亦未可久羈於此。況赫致甫近來越發驕縱,將來必滋事端。
我前日規勸他一番,他徒面從而已。賢侄在此權住幾天,遣我愁悶。”匠山應允,打發家人進城說知。
下回另敘。
第五回
承撮合雙雕落翮賣風流一姊傾心
詩曰:
十三嬌女,中酒渾無主。玉體橫陳芳豔吐,漏下剛三鼓。
花房手自摩挲,多情婉告哥哥:伏乞憐奴嬌小,於歸緩渡銀河。
憑欄獨起早,軒外殘花未掃,驀地情人先到了,這段姻緣偏巧。狂風驟雨草草,惹得波翻浪攪。
幾遍迂回,一番蹂躪,苦多甜少。
卻說笑官等從先生出門後,重整杯盤,再添肴饌。烏岱雲酒量既高,性尤狡猾,說道:“拘束了一會,此刻我們三人輪流豁拳,開懷暢飲,直吃到先生回來!”說罷,早與春才三四五八的亂豁起來。春才輸了六七拳,酒已半醉。笑官道:“兩人豁拳不如三人擡轎。”便與岱雲串通。
春才接連吃了十數杯,不覺得已是手舞足蹈,鬧一個了不得。只見跟先生的人回來,述了先生的話。岱雲聽得要住幾天,即起身說道:“先生既不就回,我且回去。”笑官道:“又沒世嫂在家,慌什麽呢?”岱雲道:“趁著酒興下河走走,你愛頑就同我去。這揚幫、潮幫、銀街、珠光裏、沙面的大小花艇,都是我爹爹管的,老舉們見了我,不敢不奉承,要幾個就幾個。”笑官聽說,也頗高興,只因戀著馨姐,要想趁先生不在,再敘夜情,因說道:“我不去,怕先生知道。”岱雲道:“這個地方,先生做夢也不曉得的。只是你還年小,上不得鉗口,不要被他們嫖了去。”說一聲”少陪”,竟自去了。
春才道:“他方才說什麽?”笑官細細的告訴了他。
春才說:“這陌生人有什麽好頑?我同你到裏頭去,與姐姐妹妹頑頑,難道不好?”笑官笑了一個死,說道:“此頑不是那頑。”春才道:“我偏不依,今天偏要同你進去頑!”便一把扯住笑官走。這吃醉的人有什麽輕重?笑官只得同他進去。
到了上房,喊道:“母親呢?”那史氏走來,見他東倒西歪的扭住笑官,忙喝道:“還不放手!你看大相公的衣服都弄縐了!”
春才道:“他不肯進來頑,我扯他進來的,我放了他,他就要溜了。”史氏道:“大相公這麽客氣!這裏同家中一樣,拘什麽呢。春兒放了手,你醉了。”春才道:“我不醉,我還要扯他到後邊去頑呢。快拿酒來,我們兄弟姊妹一塊兒頑。”這史氏真個叫丫頭備酒。笑官道:“伯母不要理他,再吃不下酒了。”
一頭說,已被春才扯了走。史氏一面分付拿酒萊到後樓,自己想道:“他們這麽相好,倒也很像郎舅,等他們四個孩子鬧去罷。”正是:那識頑童如伏鼠,近來佳婿暗乘龍。
春才扯著笑官直至樓上,那姊妹二人正吃夜飯。春才嚷道:“快些拿酒菜上來!我們吃一夜,頑一夜。老蘇怪,不肯來,拚命扯他來的。快些關了門,不要跑了去!”姊妹二人連忙讓坐。素馨問道:“蘇兄弟,久不會面,爲什麽呆了許多?”春才道:“他假斯文,我偏不許他斯文,快拿酒來吃。”兩姊妹正摸不著頭緒,只見丫頭已送上酒菜來,說道:“太太說,大相公已醉,大小姐做個主人,勸蘇相公吃杯罷;書房中夜飯不送去了。”又對春才說道:“太太說,相公少吃杯,吐了不好看。”春才道:“吐的便是狗!”素馨見是母親分付,便叫丫頭抹桌擺菜。
笑官坐下,素馨、春才也依次坐了。蕙若道:“我不會飲酒,我少陪蘇家哥哥罷。”春才立起身來說道:“是你年小,是你刁猾,亂我號令。你不會飲酒?我看見你也吃過的!先罰一大杯!”說畢,扯蕙若坐下,斟了酒想要灌他。蕙若見他來得兇猛,忙說道:“哥哥,不要灌我,吃了就是。”春才道:“衆人各幹了門面杯,聽我號令。”真個大家幹了。春才道:“我今天簇新學了一個令,你們都要聽我分付。”三人都應了。
春才左想右想,再想不出什麽令來,忽然把素馨姊妹一看,說道:“有了!你們兩個不是女兒麽!”衆人都笑將起來。春才道:“不許喧嘩!如今各說一句女兒怕、女兒喜,也要押個韻。
我是個令官,要老蘇先說。”笑官便說道:女兒怕,金蓮忽墜秋千架,女兒喜,菱花晨對看梳洗。
春才道:“不大明白,吃一杯。”笑官飲了。素馨說道:女兒怕,兩行花燭妝初卸;女兒喜,繡倦停針看燕子。
春才道:“花燭是最可喜的,反說可怕,不通不通,也吃一壞。”原來蕙若的才貌不減素馨,且是賦性幽閒,不比素馨放浪,自與笑官議親,父母雖則瞞他,卻已有三分知覺,往往躲避笑官。這日行令,看見姐姐風騷,早已紅暈香腮,因道:“我不懂什麽令,情願罰一大杯。”春才道:“你天天做詩寫字,怎麽不會令!要不說,吃十大杯!”即便斟一大杯酒。蕙若怕他用武,只得吃了,說道:女兒怕,女伴更闌談鬼怪;女兒喜,妝台側釁翻經史。
春才道:“第二句最惹厭的,吃一杯,聽我說。”蕙若又吃了酒。春才道:女兒怕,肚裏私胎栲栳大。
又指著笑官道:
女兒喜,嫁個丈夫好像你。
蕙若羞得低頭不語,素馨以足暗躡笑官。笑官說道:“這句不通。怎麽說像我,不說像你?也要罰一杯!”春才道:“我這尊容不如你,人家不喜歡的,你不相信問他兩個,還是愛我,還是愛你?”素馨道:“不要說混話,快吃酒罷。”蕙若量小,因灌了幾杯急酒,坐立不安,便要告退,春才扯住了,與他猜枚,又吃了三四杯,那裏還擱得住,早已躲進香房和衣睡倒。春才已有十分酒了,說道:“他年小,不經頑,我們三個來罷。”這素馨與笑官是有心的,兩個定下機關,不上半個時辰,早灌得他爛醉如泥。妹子做了陳摶,阿兄也就做了陳扁,倒在炕上,同化蝴蝶去了。笑官也裝酒醉,伏在桌上。素馨問丫頭道:“太太可曾睡麽?”丫頭道:“睡多時了,此時差不多三更盡。”素馨說:“你們扶蘇相公睡在坑上,各自去罷。”
他自己也便走進房中去了。這丫頭們扶笑官同春才睡在一炕,又拿一床被替他二人蓋好,都去睡了。
笑官酒在肚裏事在心頭,聽得衆人睡著,把春才推了一推,又擰了一把,毫無知覺,便輕輕的起身,摸到素馨房中,素馨卻還挑燈靜坐。忙忙的兩相摟抱,解衣上床,恣情取樂。素馨摟著笑官道:“你我這般恩愛,要想個萬全之策才好。”笑官道:“趁這幾天先生不在,我們還是軒中敘會罷。”素馨道:“天氣寒了,軒中只好日裏頭,晚上不便。”笑官道:“除了軒中,只有這裏,我卻不敢來。”素馨道:“也不怕甚的,就是我妹妹乖覺些,丫頭們懂得什麽。我想一條計策在此,你可肯依?”笑官道:“我有什麽不依。”素馨道:“我妹妹二人橫豎都是嫁你的,妹妹雖然年小,卻也有點知情,今晚趁他醉了,你去與她敘一敘。你看好下手呢便下手;不好下手呢,也只同他睡一會,以後就不怕他礙眼了。”笑官道:“那個我不敢。”素馨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要過於膽校我先過去看看,他若醒了,我便替你對他說明;若還是醉的,我脫了他衣褲,任你去擺佈如何?”一頭說,披衣起來。笑官扯住他道:“姐姐,不要去罷,只怕他年幼。”素馨道:“你還沒聘他就這樣偏心護他,我前日難道不曾吃你的虧麽!”說畢,竟自去了。
看官聽說,那偷情的女兒,一經失足,便廉恥全無,往往百般獻媚,只要籠絡那野漢的心。素馨此計未免太狠。
他拿了燈檯,一直到妹子房裏,只見房門未關,燈火還是亮的;揭開帳子一看,蕙若朝外躺著,好像一朵經雨海棠,酣睡未醒;輕輕的扶他起來,替他脫下衣服。蕙若此刻正在酒濃時候,竟昏然不知。素馨扶他睡好,又細細端詳了一會,方才蓋上衾?走到自己房裏,扯起笑官,說道:“已經安頓好了,由你自去。”那笑官還是害怕,素馨道:“不要膿包勢,他喊起來,有我在此!”笑官真的一步一挨的走到那邊,挂上帳鈎,揭開錦被,好好的鑽進被中。一手勾住他的粉頸,一手將他上下撫摩,嫩乳菽發,嬌蕊葩含,細膩溫柔,令人神醉,□□□□□□□□□□,火齊外吐,珠光內瑩,正如鳥道羊腸,不容馳騁。這蕙若雖然大醉,卻也隱隱有些疼痛,將身掉轉。笑官連忙縮手,這只左手卻被蕙若壓住;將手一縮,蕙若早已驚醒。
見有人摟著他,這一驚不小,喊道:“姐姐快來!”便欲起來,奈身子是軟的,動彈不得。
笑官恐怕聲張,被春才聽見,連忙放手,先坐起來,說道:“好妹妹,原是我不該,只是我還未敢冒犯。”蕙若方知是笑官,說道:“你是讀書之人,怎好這般狂妄;我母親哥哥請你在房吃酒,你怎麽就好欺負妹子?”笑官見他不喊,也就寬了一半心,說道:“因慕芳姿,無由致意,今日天賜奇緣,萬望妹妹俯就。”蕙若道:“婚姻之事呢,父母已有成議,於歸之日,小妹自然奉事閨房,所以昨日席間,小妹不敢回避;只是苟且之事,寧死不從,別人知道,小妹要羞死了也。”笑官見他口角軟了,說道:“我也不敢妄想,只是凍極了,求妹妹把被角賞我,略溫一溫我就出去。”說罷,又鑽進被來。
蕙若原有一片憐念之心,因見他嚇極了,又赤著身子,苦苦哀求,只得由他鑽進,自己卻縮至裏床,摸著小衣,緊緊穿好。笑官得了好處,便慢慢的挨將攏來,雙手摟住,摩胸接唇,又扯他下邊褲子。蕙若嚇得心頭亂跳,又不好再喊,只得哀告道:“好哥哥,我們既爲夫婦,怎敢不依你?只是我還年小,方才睡著,憑哥哥捉弄;已經曉得的了,若必要如此,豈不要我疼死麽?望你忍耐一二年,可好麽?”笑官道:“妹妹說得是,我原是愛你,難道害你不成?好妹妹,你放開手,穿著褲子,憑我頑頑罷。”蕙若只得依他。
兩個摩挲了一會,蕙若催他起身,說恐怕姐姐曉得。
笑官便將前後情形告訴了他,說:“今日此來原是姐姐的主意。”蕙若道:“怪不得昨日行令,他暗暗踢你!若得如此,一發好了,你快到那邊去罷,何必苦苦纏我!我家哥哥是看來不到天明不醒的。”笑官真個依他,原到素馨房裏。
素馨因恐怕笑官造次、妹子聲揚,披衣坐等。只聽得妹子喊了一聲,後來不見響亮,知道有幾分妥當,正欲解衣安睡,未免醋意新添。卻好笑官又來,把方才的情景告訴一遍,又說道:“如今是令妹央我來的,又是替令妹,又是謝媒人,只得又要如此。”魚水重歡,兩情倍洽。素馨道:“梁園雖好,非久戀之鄉。你須要睡在炕上,天明方好遮人眼目。”於是替他穿好衣服,來到中間。那春才還是鼻息如雷,喃喃囈語。笑官熬戰了一夜,也就力倦神疲,倒頭睡下。這素馨把兩邊房門關上,然後安睡。
再說史氏是個粗人,晚上飲酒之時,只防他們酒後吵鬧,到樓下聽了一會,卻見他們歡然聚飲,便喜歡起來,分付丫頭照應,自己先去睡了。一早起來,便到後樓看視,丫頭們還未起身,自己走上樓來。只見桌上杯盤狼藉,當中榻上,笑官和衣睡倒,春才卻枕著笑官的腿,一床被歪在半邊,忙喚丫頭們起來收拾傢夥,自己將被替他兩人蓋好。走到素馨房中,房門卻是閂上的。素馨聽得母親腳步,忙披衣下床,開了房門,說道:“母親起得恁早。”史氏道:“也不很早了。你們昨日鬧到什麽時候?”素馨道:“差不多有四更。我們姊妹先睡了,他兩個還鬧了一會。”史氏道:“妹子年小,你該曉得了,你們姊妹兩個何不並做一房,讓一個房與他們睡?你看,睡在這冷炕上,怕不凍壞身子?自己兄弟也罷了,人家孩子是愛惜的。”
素馨道:“昨日酒醉,一時失於檢點。”史氏道:“也忒不留心。”說罷,下樓叫人做醒酒湯伺候。
素馨暗暗的好笑,一面梳洗。不多時,他兩人也都醒來,蕙若也曉妝完了,各人相見,蕙若那種羞澀之態,更覺可愛可憐。春才道:“昨日很吃得暢快,我們今天還要照舊哩。”素馨道:“天天這樣鬧,不要醉死了幾個?方才母親來了,你還不看看母親去。”笑官道:“真個麽?我竟不知道。我們兩個一同去罷。”正是:開門揖盜虧癡舅,詐酒佯瘋謝岳娘。
這李匠山在廣糧署住了五天,笑官整整的狂了五天,暗約先生來時,原在軒中午敘。這日匠山到了,正好嬌鳥投籠,老馬伏櫪,一個個整頓精神,留心書本,惟有笑官心猿既放,意馬難收,終日神昏智亂。況且按連幾夜,既竭精力,又冒風寒,那柔脆的骨頭怎禁這番磨刮?不覺得了發熱惡寒、頭疼身痛的症候。匠山著蘇邦回去稟過萬魁,忙進城延醫看治,請了一位王大夫前來看脈。這醫生診了脈息,略問根由,來到書房。匠山請他坐下,醫生道:“世兄此症,因風寒感冒,加以書史勞神,致成外感內傷之症。幸喜病根還淺,年紀還輕,不難救治。
況秋分時節,不是正傷寒。如今先爲疏散,待外邪既解,再補脾腎兩經就無事了。”匠山道:“全仗高明。”醫生援筆寫了一方:羌活-錢半防風-錢生地-錢川芎-錢蒼術-錢半黃芩-錢白芷-錢甘草-八分細辛-五分加薑一大片大棗四枚寫畢,送與匠山觀看。匠山道:“沖和湯乃四時感冒之要藥,先生高見,一定不差。”王醫生道:“還祈老先生酌定,晚生告退了。”匠山送了出去。笑官服藥之後,出了一身汗,這病也就輕了許多。到第三日,壬醫生又來看脈,寫醫案雲:外感漸除;脈空浮而無力,治宜調衛養營。
人參-三錢當歸-二錢黃耆-三錢炙熟地-三錢川芎-一錢柴胡-八分陳皮-八分台術-二錢,土炒破故紙-三錢茯神□三錢炙草-五分細辛-五分加大棗二枚、蓮子七枚服七劑再說溫素馨自與笑官連夜歡娛,芳情既暢,欲火難禁,自從先生到來,至園中走了四五遭,並不見笑官影子,春才又不見進來,日間只與妹子閒談,晚上卻難安眠。挑燈靜坐,細想前情,想到一段綢繆,則香津頻矻;想到此時寂寞,則珠淚雙抛。輾轉無聊,只得拿一本閒書消遣,順手拈來,卻是一本《濃情快史》。從頭細看,因見六郎與媚娘初會情形,又見太後乍幸敖曹的故事,想道:“天下那有這樣的奇事,一樣的男人,怎麽有這等出格的人道?前日我與蘇郎初次,也就著實難當,若像敖曹之物,一發不知怎樣了。這都是做小說的附會之談,不可全信。”心上如此想,那一種炎炎欲火,早已十丈高升,怎生按捺得住?奈閨閣深沈,再無別法,只得打定主意,明日到園中靜候笑官,以會歡會,正是:個中消息誰堪訴,只有芳心暗自知。
話說那烏岱雲的父親必元,乃江西臨江府人氏,住樟樹鎮上。本無經紀,冒充牙行,恃著自己的狡猾,欺壓平民,把持商賈,掙下一股家私,遂充了清江縣的書辦。
緣吏員進京謀幹,榮授未入流之職,分發廣東,又使了幾百元花邊,得授番禺縣河泊所官,管著河下幾十花艇,收他花粉之稅。無奈土妓滿河,這幾根銅扁簪,供不得老爺的號件;幾雙臭裹腳,當不得大叔的門包。這烏老爺也就可憐極了,然而這個缺銀錢雖賺不多,若要幾個老舉當差,卻還是一呼而就的。烏必元妻子歸氏,生了一子一女,已是四十外歲的人了。
於是,分付老鴇,挑選四名少年老舉,時時更換,只說伏侍夫人小姐,其實自已受用。
必元得了這個美任,吃著燒酒,擁著嬌娃,夜夜而伐之,好的便多留幾時。內中有個阿錢,年方十六,色藝過人,並曉得許多閨房媚術。必元最得意他,只是四十多歲的人,精力有限,那阿錢雖教導他春方秘訣,那扶強不扶弱的藥物,也不很靈,更兼阿錢這個千錘百煉的爐鼎,赤金也要銷化,何況銀樣蠟槍頭,漸漸的應酬不來。幸喜得乃父雖是個縢囊,令郎卻可稱跨竈,這“有事弟子服其勞”一句,岱雲讀得很熟,自與阿錢打得火一般的熱、飴一般的粘。一日,被必元撞破,醋瓶倒翻,每人打了一頓,將阿錢攆出另換。因思兒子在家,終不妥貼,緣與溫商交好,故送他來讀書。但是岱雲常時要到家中,阿錢雖然攆去,後來者未必不如阿錢,又受了阿錢的教訓,養得好好的龜,這些女子,那個不愛此一員戰將。
這日在溫家讀書,因萬魁來探望先生,並看笑官的病,適值溫商在家,備酒相待。岱雲至後園解手,因見折桂軒旁,菊花尚盛,賞玩了一番。隱隱聽見有人歎氣,想道:“這裏通著內閨,斷沒有外人到此。久聞春才有個同年姐姐,我向來有意求婚,只怕他同春才一樣相貌,所以尚未啓口,今日且去看看,可就是他?”便向軒前走來。遠運的望見一個佳人,坐在榻上,低頭若有所思,岱雲魄蕩魂飛,想道:“天下有這般美貌女子!
今日天假其緣,斷斷不可放過!”忙走近前來。
原來素馨靜守笑官,正懷著一腔春意,聽得有人走進,認是笑官,擡頭一看,卻吃了一驚。那岱雲是莽撞之人,只叫得一聲“小姐”,便搶步上前,雙關抱祝素馨著了急,喊道:“什麽野人,敢這等無禮!”岱雲道:“我姓烏,天天在你家讀書的,今日遇見小姐,正是奇緣;這裏無人到來,就喊也不中用。”一頭說,已將索馨撳在榻上,將口對著櫻桃,以舌送進,就如渴龍取水,攪得素馨津唾汩汩,身體酥麻。一手便扯他裙帶。原來素馨向與笑官歡會,單系上裙帶,不用褲帶的。
岱雲只一扯,早已裙褲齊下。(刪三百零三字)岱雲扶了素馨起來,替他穿好衣褲。素馨動彈不得,岱雲輕輕抱置膝上,溫存一番,再訂後期,素馨自然應允。
岱雲去了,素馨坐了一刻方才緩步回房。只覺精神疲倦,躺在床上,像癱化的一樣,想道:“果然有此妙境。他面貌雖不如蘇郎,若嫁了他,倒是一生適意,況且前日夢中原有此說。
今趁蘇郎不知,叫他先來下聘,我妹子嫁蘇郎,我也不算薄情了。”念頭一轉,早把從前笑官一番恩愛,付之東流。
明早岱雲重至園中,素馨已萛能容之,岱雲則不遺餘力。
你貪我愛,信誓重重。岱雲因請假至家,告知乃父。
必元是勢力之徒,與富翁結親,希圖陪嫁,忙浼了一位鹽政廳呂公作伐。老溫一諾無辭,訂於十月十八日行聘。
下回再敘。
第六回
赫致甫別院藏嬌李匠山曲江遇俠
詩曰:
染濁佳公子,芳情屬綺羅。
百年餘恨少,一事放懷多。
粉黛迷離境,溫柔安樂窩。
羊城天路遠,那問世如何。
三載辭家客,珠江手乍分。
雪寧遭犬吠,鶴已去雞群。
日照韶關路,帆飛贛水雲。
班荊留縞□,何處再逢君。
話說蘇笑官自服了調衛養營湯之後,病根日減,又服了十劑十全大補湯,方才元氣如常。因先生不許他出房,足足的坐了一月有餘,方由他自便。因一心記挂素馨,到園中散步。這十月中旬,天氣漸冷,穿著羽毛緞錦袍,外罩珍珠皮馬褂,意欲從園中一路轉至惜花樓,再到上房頑耍。
走至折桂軒前,想起前情,低回不舍。卻好素馨輕移蓮步而來,笑官一見,笑逐顔開,忙上前說道:“姐姐,我只道不能見面了,誰知卻又相會。”素馨原不曉得他生病,今日卻爲岱雲而至,見他此話,正觸著自己病源,因淡淡的說道:“此話何來?我不過因看芙蓉,暫到這裏。”笑官道:“這就是我與姐姐的緣分了。”挽他的手來到軒中,意欲就在榻上,試他一月多的精神。素馨不肯,說道:“如今不比從前了,這裏往往有人到來,倘然撞破,你我何顔?”笑官只是歪纏,素馨只得任他舞弄一番。笑官也覺得較前松美。素馨仍恐岱雲闖至,略一迎承,笑官病後虛囂,早已做了出哇的仲子。素馨忙忙起身回去,心上要想個謝絕他的法兒,只得與岱雲訂于傍晚相會。
後來,笑官到園,再不見面;自己進去看他,又是個不瞅不睬的樣子。
正摸不著頭路,卻好烏家的聘期已到。
這日,溫家鼓吹喧闐,親友熱鬧,匠山與萬魁亦俱在座,又邀請衆同窗與席。笑官婉辭謝了,悶悶的坐在房中,思道:“不料素馨這等薄情,竟受烏家之聘,怪不得前兩天有這等冷淡神氣。”又想道:“他是女孩兒家,怎能自己做主?他父母許下,料也無可如何了。只恨我生了這場瘟病,弄得一些不知,不曉得他還怎樣怪我呢,我如何反去怪他!但是他果不願意,爲什麽不透個風與我?這事實難決斷。”又想道:“前日軒中相敘,不但情意不似從前,就是那個東西,也不比從前緊湊,不要我生病之時,被這姓烏的得了手;若果然如此,我與老烏就勢不兩立了。”又轉念道:“如今實授是他妻子,我自已虧心,怎麽還好與老烏作對?我只說道喜,進去見他,便知端的。”
於是打個大寬轉,從大廳巷中走到上房,只見史氏陪了許多女親在那裏忙亂。笑官作揖道喜。史氏道:“大相公,爲什麽不在前頭吃杯喜酒?”笑官道:“侄兒病後調養,吃不得厚味,多謝了。我還要到姐姐跟前去道喜。”史氏道:“他害羞,躲在房裏。我不得空,叫丫頭陪你去罷。”笑官走至後樓,上了扶梯,只見素馨房門緊閉,忙敲了一下,說道:“姐姐,道喜的來了。”裏頭再不做聲。立了一會,覺得無味,只得掃興下樓。
卻見蕙若從前邊走進,笑官立住,說了原故。蕙若低低的說道:“我也不料姐姐這樣改變。
我前日得了消息,再三問他,他只說父母作主,挽回不來。
我仔細察來,其中還另有原故,勸你趁早丟了這條心罷。
但是,你我肌膚既親,死生靡改,須趁早與奴做主,倘有差誤,惟命一條。此後,見面爲難,千祈珍重!”一頭說,那淚珠早已流下,怕有人看見,緩步上樓,將手一搖,揮笑官出去。
笑官也不更到外邊,竟由花園中走出,一心惱恨素馨,一心愛憐蕙若;覺得蕙若方才的話何等激烈,何等細密,卻想不出這“另有原故”、“見面爲難”兩句意思。看官聽說:這是蕙若見了素馨破綻,恐怕岱雲波及於他,所以借詞婉告母親,求他請父親將園門堵斷,他父親已經允了。
笑官昏昏悶悶的過了一宵,次早起來,服了些滋補之藥,一面打算覺察岱雲,一面打算回去懇告母親,作速行聘。
到了傍晚,看見岱雲園中去了,他便慢慢的跟尋。走到軒旁,聽得有人言語,因踅至後邊細聽,只聽得說道:“不要盡命的用力,前一回因你弄得太重了,你妻子疼了半夜,小腹中覺得熱刺刺的,過了兩天才好。”又聽得說道:“不用點力有什麽好處;明年娶你回家,還有許多妙法教你。”笑官想道:“果然有此原故!”因好好向窗縫中望去,刪三十八字)想道:“怪不得素馨這般冷落我。他們既爲夫婦,我又何必管他,我只守著我蕙妹妹罷,不要弄到尋獐失兔了。快回轉書房,稟過先生,回家要緊。”正是:花謝花殘花滿地,任蜂任蝶任春風。
再說赫公謀任粵海關監督,原不過爲財色起見。自從得了萬魁這注銀子,那幾千幾萬的,卻也不時有些進來。
又出了一張牌票,更換這潮州、惠州各處口書,再打發許多得力家人,坐在本關總口上,一切正稅之外較前加二,名曰“耗銀”;其不當稅之物,如衣箱包裹,什用器物等類,也格外要些銀子,名曰”火燭銀”,都是包進才打算。這老赫終日守著這一班雌兒,漸漸的覺得家味平常,想嘗這廣東的野味,因與家人馬伯樂商議。伯樂回道:“這事何難!廣東的花艇,都系番禺縣河泊所管轄,只要小的去告訴烏必元一聲,叫他選幾十名送來,候老爺挑選,小心伺候了,賞他們幾個花邊錢就是。”老赫道:“你認真辦去,須要拿出眼力來。”伯樂答應了,便坐轎往番禺縣河泊所來。
那烏必元聽說海關差人,自然格外趨奉,忙趕至儀門接祝進來坐下,必元道:“小弟不知大爺寵光,有失迎候。”伯樂道:“沒事呢也不敢到這裏,因奉著咱老爺的鈞諭,有事相商。”
必元心上一驚,想道:“難道海關也想監收花粉之稅麽?”因說道:“不知大人有甚分付?”伯樂道:“咱老爺帶著官眷到來,使喚的人很少,要烏爺在河下挑選幾十個女孩子進去,老爺收了,自然賞銀子出來。”必元道:“這事自當遵辦,但不知大人要年紀小的呢,還要大些的?”伯樂笑道:“烏爺又不是讀書人,怎麽說這呆話。這使喚的丫頭,大的小的,要他何用?不過十四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的就是了。”必元連聲道:“是。”一面備酒款待,一面叫老鴇、衙役們伺候。伯樂仍恐妓女們知風遠遁,當日即同必元下河,從揚幫一路挑去。那疍戶雖不願依,因見本官的大駕、海關的勢頭,只得任從挑選,選中的上了簿子。差不多選了兩天,這伯樂挑上四十四名,雇了轎子,送至海關,必元親自押送。
老赫看了稟揭,分付必元外邊伺候,衆女子進西花廳候挑,自己領了一班姬妾,顛倒檢閱,選得色藝俱佳者四名:琴韻愛濤阿錢似徽姿色純粹,未經破瓜者四名:又佳環肥可兒媚子餘外的一概發回,賞出一千銀子。將八人分四院居住,各派丫頭、老婆子伺候,又叫愛妾品□、品婷二人教習儀制,內賬房總管品娃,按月各給月銀四兩。老赫慢慢的挨次賞鑒。正是:位置群芳隨蝶采,不勞鹽汁引羊車。
這笑官從園中看破岱雲、馨姐私情以後,也便丟下這一條思戀之心,回家將息幾天,懇他母親求聘蕙若。那毛氏對萬魁說了,央媒求帖。溫仲翁羡慕蘇家之富,而且笑官是個髫年美貌的秀才,久已有心,再無不允。一切行盤過禮已畢,笑官方至書房讀書。這回因定了親事,雖史氏等倍加親熱,而姊妹兩人卻躲得影都不見。溫商因女兒大了,也就叫匠人將惜花樓側門堵斷,連那烏岱雲也只好面牆浩歎,有翅難飛。
光陰迅速,不覺已朔風吹凍,嶺畔舒梅。李匠山會集東家,說明即日解館並新正回家,不能久留之故。衆人還未答應,萬魁介面道:“先生回府,允遂孝思,料想白駒難挽,只是小兒久蒙訓誨,小弟又屢荷栽培,報德何時,此心曷已!”匠山道:“三載棲遲,或倖免素餐之誚;但諸郎天資各異,弟貽誚青出于藍,實還抱愧。”萬魁道:“趁溫親台、烏親台在此,弟有肺腑之言,還求先生慨允。”匠山道:“未審有何見諭?”萬魁道:“弟聞先生大世兄年已十四,弟女珠兒,忝屬同庚,敢煩溫兄爲媒,小女願奉先生大世兄巾櫛。”匠山大笑道:“蘇兄這話說得太遠了。弟僻處鄉隅,家素寒儉,男耕女織,稍事詩書,不要說令愛小姐,閨閣名姝,難於褻瀆,就是吾兄這等品格,只怕蓽門圭竇,有辱高軒。此議斷乎不妥。”萬魁道:“小弟承先生開導之後,久知富不足恃,貧大可爲;先生反以貧富之見居心,轉非從前一番教訓本懷了。府上道路遙遠,只要先生一紙書來,小弟自當親送小女到府。弟意已決,幸勿固辭。”說畢,身邊取出紅緞庚帖,包著雙鳳銜珠金釵一股,遞與仲翁,轉送匠山。匠山只得收下,亦取翠玉鎮紙一方,權爲聘物。兩下交拜了,方才開筵暢飲,盡歡而別。笑官跟著父親回家。這富翁與貧士結親,旁人未免笑話,萬魁轉覺欣然,實是難得。自此,臘盡春回,匠山定了行期,各處辭行,衆人送的程儀概不收受。拜別申象軒,申公又囑了幾句,同著蔭之主仆五人雇船回去。溫商父子在碼頭餞行,烏岱雲亦到,還有向來認得的幾個朋友,惟有萬魁父子不來與餞。匠山並不介懷,衆人卻深詫異。
匠山別了衆人開船,至花田地面,遠遠望見一個花姑艇上,船頭站著多人,卻原來就是蘇家父子。攏船相見,說道:“親台此去,正如黃鶴沖天,不可複接,弟深愧少年孟浪,作事乖張,未審臨別贈言,何以起死人而肉白骨,願奉明教,以畢餘生。”匠山道:“親台賦性惟聰,覺迷最早,世間惟’樂善好施’四字,庶可奉以終身,但不可祈求福田利益耳。”匠山又對笑官道:“吉土年正髫齡,自宜潛心經史,聖人三戒一章,最當三複。”笑官答應了。萬魁道:“親台之訓,愚父子時刻銘心。弟于前日接到京中來信,小兒加捐貢生,預作北闈張本;將來師生一同科舉,還祈照應。”匠山道:“這個自然。”萬魁道:“小弟附具錦衣一箱、鋪蓋一副,路途稍禦春寒,千祈笑納。”匠山道:“推解之惠,固不敢辭,只是小弟幸不至如乞食子胥,吾兄可不必爲綈袍范叔。”萬魁道:“這衣被之物,不過長途應用,親台若再推辭,得無近於矯情?”匠山道:“領教承情,不敢言謝。”痛飲一回,分手別去。
萬魁謂笑官道:“方才先生的話,你當謹志。我趁此船進城,拜賀新正,大約兩三天耽擱,你自回去吧。”笑官即同幾個家人回家。
到了廳後,二門丫頭接了氈包。來到母親房裏,卸了外褂,便躺在母親床上,說道:“今日喝了幾杯酒,走許多路,腿酸得緊。”毛氏道:“你那臉還是飛紅的,想是走乏了。”因叫巫雲替他捶腿。這笑官是見不得女人的朋友,自與素馨拆開之後,在書房著實難熬,只巴著放學回來,將丫頭們解渴,無奈父親更加嚴厲,只教他住在外書房讀書,不過日裏頭有事進來,夜間都宿在外面,弄得笑官英雄無用武之地。這日巫雲與他捶腿,他趁著母親轉眼,便捏手捏腳起來。巫雲不敢作聲,只是微微的笑。他便對毛氏說道:“父親有幾天回來,外邊冷冷清清的,我就宿在裏頭房裏罷。”毛氏道:“橫豎那邊是空的。
我對你父親說了幾回,說你該睡在裏頭,你父親不依,他說要等你娶媳婦,才許進來。如今你父親不在家,你就在裏頭睡幾天。
我叫丫頭們收拾房子去。那邊原有兩個小丫頭、兩個老媽子看守,你怕冷淨,我再叫幾個大些的作伴就是了。”笑管道:“好母親,那不乾不淨的我不愛,就叫巫雲去收拾罷。那毛氏笑了一笑,就叫巫雲、楚腰兩個去鋪床挂帳、暖被熏香。
笑官與妹子們吃了晚飯,吃得酩酊大醉,這毛氏叫巫雲、峽雲兩個扶著,自己送他進房,看他睡好了,叫楚腰、岫煙睡在榻前作伴,分付道:“大相公晚上要什麽,不許躲懶。”又叫兩個小丫頭、兩個老媽子睡在兩廊照應,自己回房。笑官原不十分大醉,聽得母親去了,一個翻身,叫巫雲拿茶。原來這巫雲在衆丫頭中最爲姣麗,笑官早已留心;毛氏因他年紀大了,怕他引誘笑官,所以不叫他作伴;這裏兩個丫頭楚腰、岫煙都是中材之貌。聽得笑官喚茶,岫煙推楚腰上去,楚腰道:“他喚巫雲,不喚你我。”笑官喚了兩回,岫煙只得倒茶遞上。笑官道:“巫雲呢?”岫煙道:“巴巴的叫他做什麽,他陪著太太,沒有來,難道我們就伏侍不上麽?”笑官道:“不是這等說。只你一個在這裏?還有誰?”岫煙道:“還有楚腰。廊下四個,原是向來在這裏看守的。”笑官道:“這裏不用多人,楚腰且睡在外房,一人一夜,輪班伺候罷。”那楚腰去了,岫煙關上房門來接茶杯,笑官扯住他的手道:“你不要打鋪,我們一床睡罷。”岫煙道:“我沒福,向來不慣與男人睡,還是去叫巫雲來陪你罷。”即灑脫了手,帶著笑去鋪他的被褥。笑官赤身跳下床來,一把拿住,剝個精光,一同入被,說道:“你今年幾歲了?”岫煙道:“奴十四歲了。”笑官道:“傻丫頭,十四歲還不懂事!且試試看,我也不是童男子,你權做巫雲。”這丫頭只得咬牙忍受。到了次日,楚腰也難免這一刀。
也就算笑官少年罪孽。
三人纏了四五夜,萬魁已自回家,笑官仍舊搬出去。
萬魁分付道:“你丈人、岳母很想著你,你明日須進城一走,但燈節之夜,不可任性倡狂。”笑官在家納悶,一聞此言,連聲答應。
到了次日,帶了蘇邦、阿青進城。來到溫家,見過老夫婦及兩位姨娘。溫商有事出門,史氏擺了酒席管待笑官。
笑官要請馨姐相見,素馨那肯出來,因史氏著緊催他,只得出來見了一禮。笑官還指望他同席飲酒,誰知一福之後,即便回房。史氏道:“大相公不知,他今年三月出閣了。”笑官道:“原來大姐已定佳期,容日奉賀。史氏與春郎陪笑官飲酒。
宿了一夜,次日笑官辭了史氏,一路拜賀新禧,又到廣糧廳遞了稟揭,各洋商家亦俱拜賀。轉來又至烏必元衙內,必元款留備至。笑官請拜見歸氏,必元領至後堂,笑官趨步上前,深深作了一個揖。原來河泊所衙署狹窄,這歸氏母女同住著三間房子,中間一個小小起坐。笑官進來,必元之女小喬未及回避,笑官早已看見,覺得豔麗過人,暗地想:“老烏竟有這麽個女兒,與乃兄截然兩樣!”歸氏一面請他坐下,丫頭遞上茶來。那小喬才慢慢的躲進房去;卻在房門挂上簾子,把笑官飽看一回,心上也十分羡慕。
須臾,笑官告辭出去。因岱雲不在家中,便欲告退,必元那裏肯放,說道:“難得世兄到此,小兒因到中堂司去賀節,明日一定回來,務必暫屈幾天。這裏什麽頑意兒都有,不過地方狹小,有褻世兄。”就叫人把蘇少爺的家人留住待飯。一面備酒筵相待,必元因他是個富家公子,將來很有想頭,執盞殷勒,酒席豐美。吃完了飯,親送他至裏邊房中安歇,又告訴他道:“這是小兒的臥房,蝸居暫住,幸勿見曬。這後門外邊有一小園,可以散悶。弟還有點公事,只得少陪。”必元去了。
笑官有了三分酒意,就歪在榻上暫息片時。那蘇邦稟道:“小的要買些零碎,到大新街去走一道,阿青也要同去。”笑官道:“速去速來,不要與人家爭論滋事。”二人答應出去。
笑官躺了一回,卻睡不著,坐起來拿岱雲的書本翻看。
烏家之人遞上茶來,笑官叫他出去。一面吃茶,一面翻弄,只見一本書內夾著兒個海外奇方,細細的看了一遍,想道:“怪不得老烏有此風流妙具,原來是服藥養煉出來的!”忙提筆抄了。立起身來閑眺,因見後門開著,想道:“老烏說有甚園子,不知是個什麽樣的?”出得門來,但見樹木參差,韭畦菜壟,卻無甚亭台。沿著一條磚路,迤邐前行,遠遠望見有幾樹殘梅,旁邊有幾間高閣,因走至那邊。那房子裏頭也擺著幾張桌椅榻床,上邊挂著“止渴處”三字的匾額,閣上供著一尊白衣觀音,卻極幽靜。玩了一會,轉身出來,撲面見著那個烏小喬分花佛柳而至,喜得笑官連忙作揖,說道:“小弟不知姐姐到來,有失回避。”小喬紅著臉,笑吟吟還了一禮,也說道:“這是小妹失于回避了。”笑官再欲開言,他已冉冉而去。笑官望了一刻,贊道:“好個聰明美貌的女子,竟出於二溫之上,我今日一見,不爲無緣。”也便慢慢的回轉房中。正是:恍睹姮娥下九天,盈盈碧玉破瓜年。
前身合是張京兆,多少愁眉繞筆顛。
再說李匠山別了萬魁,揚帆前進。過了佛山,一路聽得船家議論,近來洋匪日多,某處打劫客商,某處燒毀船隻,只這一條路上還平靜些,夜裏卻走不得。又說塘房汛兵一半是勾連強盜的。匠山聽了,卻不在意,申蔭之頗覺擔憂。喜得吉人天相,十日之內已抵韶關。因水淺,到不得南雄,要換船起駁,將一切行李搬上,主仆五人暫寓客店。
這曲江縣袁令與申公有些年誼,蔭之進縣拜謁,袁公留他便飯,黃昏還未回來。匠山叫家人把萬魁送的鋪蓋打開,內有六床被褥、四綿兩夾,洋毯被單之屬,件件鮮明,匠山頗覺感懷。又把他的衣箱開看,無非羽毛大呢的各色綿夾衣服。內有洋布包裹,覺得十分鄭重,再打開看時,一個描金小匣、六隻大元寶、赤金六錠,副啓一通,寫著:先生高懷岳峻,大節冰堅,魁日遊于陶育之中而不覺,竊自恧焉。幸婚媾已成,攀援有自。奈文軒遄發,空穀音遙,耿耿此心,其何能釋!謹具白銀三百、黃金二斤,少佐長途資斧。
心共帆飛,言不盡意。
匠山看了,歎息道:“蘇親家如此用情,再無轉去壁還之理,只是這項銀子,要替他想一個用法才好。”因鎖上箱子,秉燭看書。聽得隔房有人捶胸歎氣,因想道:“這飯店中愁歎的朋友,一定是異鄉不得意之人,不知可是文人學士否?”又隱隱聽得”怎麽處”三字,匠山按納不住,分付家人李祥道:“你到那邊去問這位客官,爲甚的夜間長歎。”李祥走到那邊,見是黑洞洞的不點燈火,便說道:“我家少爺問你,爲什麽夜裏頭這等歎氣?”那人道:“少爺便怎麽,他不許人歎氣?若是老爺,就不許人家說話了?這飯店裏頭鬧什麽牌子,勸他休管閒事罷。”李樣道:“人家好意問你,就這樣野氣?”那人大怒道:“那一個野?你在這地方使勢,誰怕誰!”李樣正要說話,只見店家拿著燈火走來,說道:“那漢子不要惹事,這兩位老爺從省中下來,是本縣太爺的親戚,你省些事罷”那漢越發大怒道:“就是本府太爺的親戚,也管不看我鳥來!”李匠山聽得喧嚷,也就自笑多事,忙走出來喝退李祥,因陪笑拱手道:“仁兄息怒,小弟因仁兄浩歎,所以叫他致問,不料小價粗鹵,觸犯仁兄,望乞看小弟薄面。”那人見匠山人物雅馴,言詞謙抑,也舉手答道:“是在下衝撞了。”匠山見他雖則粗蠻,但英偉過人,一表非俗,因說道:“仁兄有何不豫之故,可好移步到小寓一談否?”那人道:“承爺見愛,怎好輕造?”
匠山道:“總是客居,何必彼此!”即同至房中。匠山分付店主備酒,那人稱謝,一揖坐下。匠山道:“不敢動問,仁兄尊姓大名,因何至此?”那人道:“在下姚霍武,山東人氏。
因哥哥衛武做了這撫標的參將,特地前來看他。不料到了省城,哥哥升任福建,在下一無依靠,流落省城,致受小人之氣。幸遇洋商蘇萬魁老爺,送我五十兩銀子,算清飯錢,贖了行李,打算回鄉。去年十月到此,打聽得哥哥調任碣石副將,正想轉去投他,那知禍不單行,病了兩月有餘,盤費都已用盡,還欠了幾兩飯錢,真是進退無路。即此就是長歎的原故了。”匠山道:“原來從前撫標中軍就是令兄。”霍武道:“正是。敢問爺尊姓大名?”匠山告訴了他,又說及蘇萬魁是親戚相好。這姚霍武喜得手舞足蹈,酒菜上來,並不推辭,一陣的狼吞虎矻。
匠山見他吃得高興,盡叫添來,一面又問他:“投奔令兄,是何主意?”霍武道:“在下一勇之夫,並無別技,只是這兩只手可舉一二千斤,弓馬也還嫺熟,想在這沿海地方拿幾個洋匪,爲朝廷出力,博一個蔭子封妻。酒飯夠了,就此告辭。”
匠山見他直截爽快,因說:“吾兄自是英雄本色,小弟薄有資斧,即當分贈,以助壯行。”霍武道:“怎麽好叨惠?”匠山即叫家人開了箱子,將萬魁所送三百銀子取出,說道:“此原系蘇舍親所贈之物,即以轉贈姚兄。”霍武道:“此去惠州,不過二三十金就夠了,何用這些?”匠山道:“緩急時有用,小弟的盤費有餘,姚兄不必過遜。”霍武道:“李爺磊落,在下何敢固辭,只是還有一言懇求應允,方可領謝。”匠山道:“有何見諭?”霍武道:“倘蒙不棄鹵莽,願乞收爲義弟,不知可能俯就?”匠山道:“意出天真,一言已決。”霍武撲的便拜,匠山扶起,重又交拜,兄弟稱呼。
申蔭之也便回來見過,說起轉請縣裏雇船。霍武道:“洋匪橫行,他那裏怕什麽官府?即梅嶺旱路,亦竊盜蜂生,兄弟送哥哥到了南安,然後轉來。”匠山道:“一發妙極,我也不忍遽別。”明早,真個一同下船。路上,匠出還有許多勸諭開導之處,霍武感激領命。一直送過梅嶺,下了船,方才灑淚而別。
第七回
希寵榮河廳獻瓦受屈辱關吏投繯
詩曰:
世間財色渾無數,有個難貪處。王章三尺九重天,更一生辛苦。載寶藏嬌,精神如許。
看年華幾度,鬢濃須黑白頭來,悔恨終無補。
再說烏必元定於三月三日迎娶媳婦,衙中結彩張燈,肆筵設席;溫家亦複如是,並邀請一班女客陪送。先期一日,請了施家母女、史大妗子、蘇家母女來看發嫁妝。陸續到齊,各人見過,史氏命惠若見了婆婆。四個少年姊妹格外殷勤,自是情投意合,一群兒同到後樓。這阿珠、阿美還是生疏,那施小霞十分熟溜,而且風流倜儻,口角出尖,更有許多取笑之話。素馨妝著嬌羞,應酬諸位,只是見了二蘇,未免又轉念到笑官身上。幸外笑官卻未曾來——他已在烏家多時了。
溫家嫁妝到來,他也無心觀看,同著岱雲的一班少年朋友,恣意吃喝調笑頑皮。你說那兒個?一個叫做時邦臣,本系蘇州的告老小官,流寓省城,開一爿時興古董鋪,會唱幾套清曲,彈得一手絲弦。一個名喚施延年,他父親系關部口書,自己卻浮游浪蕩。一個竹中黃,一個竹理黃,乃父原任菱塘司巡檢,婪贓發覺,瘐死監中,二子無力還鄉,幫閒過日。一個叫做曲光郎,杭州人氏,一字不識,硬充沙包,已失館多年了。這五位都是賭博隊裏的陪堂、妓女行中的篾片,一見笑官,認定他是個道地阿官仔,各盡生平伎倆盡力奉承,笑官也就認做他們是有趣朋友,只談笑到晚上方才散去。岱雲約他們迎娶之日一定要來,這些人無不“謹尊台命”。
笑官也要告辭,必元父子再三留住,說要過了三朝方可回去。必元親送至內房安歇,叫家人退出,喚那當差的老舉上來遞茶,笑官也分付自己家人回避。必元握手私語道:“弟有一事奉求,未知允否?”笑官道:“老伯有何見諭?”必元道:“小弟這個苦缺,近來越發苦了,用度浩繁,所入不供所出,近又爲著小兒親事用了許多,目下實難湊手,可好懇世兄的情,暫借銀三百兩,待冬間措置奉還。”笑官道:“這事容易,老伯要用,明日著人取來就是了。”必元打恭致謝,又說:“蝸居簡褻,世兄暫宿幾宵,這丫頭也雲,頗覺伶利,叫他伺候便了。”笑官道:“老伯請自尊便。但是小侄不安。”必元道:“忝在通家,何須客套。”說罷,告辭而去。
那也雲便上前脫靴扯襪,解帶寬衣,笑官只道他是烏家的丫頭,不好意思調笑,即上床睡下。誰知也雲替他蓋好被服,便關上房門,脫了衣衫,挨身入被。笑官還未動手,他倒一手勾住頸頌,一手竟摸至下邊。笑官正是養足之時,況且年紀又大了些,又服了許多藥物,也可稱三日不見,刮目相待之士了。
一番雲雨,兩意酣恬。也雲更有擅長獻媚之處,笑官反覺得未曾經,問他道:“你是那裏人,在這裏幾年了,伏侍那一個的?”
也雲道:“奴是香山縣人,去年到省;向在船上,今年正月進府當差;伏侍他家小姐的。”笑官才曉得他是個老舉,因問道:“他家小組多少年紀,性情怎樣的?”也雲道:“他才十四歲,性情和順,像有點憨的。”笑官偎著他臉說道:“你若能撮合小姐與我一會,我送你一百圓花錢。”也雲道:“這有何難。
他從前看見了你,像有思慕的樣兒。我明日同他到園,你在白衣閣下守候,這裏忙忙碌碌的,那個走到後邊來,怕他飛上天去?”笑官大喜道:“你怎麽這樣知趣!”一頭說,(刪二十二字)著實奉承一回,方才睡去。
次早起來,笑官叫進蘇邦:“到銀鋪中去支銀四百兩應用。”
不一時,蘇邦取到。那烏家這日忙忙的請客待媒,笑官請進烏必元來,交付過了三百銀子,說道:“還有句話稟過老伯:承情留住幾天,小侄怎敢違拗,只是外面客多熱鬧,小侄最怕應酬,不知可好不去奉陪否?”必元道:“橫豎得罪世兄,既是尊意如此,自然遵命,另送酒席來。”笑官道:“那個不必費心。”必元袖著銀子出去。也雲送上湯來,笑官遞與他一百兩銀子。也雲磕頭謝了,說道:“這湯是我在小姐房中做的,他問我送與那一個吃,我告訴了他,他說:‘怪不得你昨晚一夜不來。’大約過了午後,我同他到園中去罷?”笑官道:“須要隨機應變,不可露一些圭角。”也雲道:“這個不消分付。”
再說烏小喬容貌既麗,性格尤奇,但終日嬉遊,外面卻帶三分憨態,對於他的父兄淫縱之事,未免動情,自己卻有個擇木而棲的主意。從新年見過笑官,十分欣慕。近日哥哥娶親,他母親因他年小,不要他料理,他坐在房中呆想。也雲走來問道:“小姐想還沒有吃飯,我去拿來,吃了到園中頑去,呆呆兒坐著做什麽。”小喬道:“你可曾吃過飯麽?”也雲道:“我陪蘇少爺吃了。”小喬道:“他怎麽就這樣擡舉你,同你吃飯?”
也雲道:“蘇少爺人物風流,性情和順,天下男子裏頭也算數一數二的了。”又掩著口說道:“小姐不曉得,他比我們還柔媚些。”小喬紅著臉道:“呆丫頭,不要太狂了!”也雲帶著笑拿了飯來,小喬吃了一碗,對鏡掠了鬢雲,攜著也雲的手,徑往後園。
慢慢的行至閣邊,也雲說:“小姐且在閣中暫坐,我落了一根簪子,去尋了來。”小喬點頭,一手扶著梅樹,一手往上摘那小小的青梅。樹枝扳到屋邊,笑官早已看見,忙走出來說道:“烏姐姐,不要紮了手,我來替姐姐摘幾顆罷。”小喬驀然聽見,也覺一驚,回頭見是笑官,便笑嘻嘻的說道:“原來蘇家哥哥在此。”意欲轉身。笑官扯他進閣,小喬並不做聲,只是憨憨的笑。笑官即將他抱至裏邊,置諸膝上:盈盈嬌小,弱不勝衣。(刪二十六字)因擁至榻前,如此如此。小喬初還憨笑,繼則攢眉,他最不曉得這事有這般苦楚;笑官亦憐惜再三,溫存萬態,草草成章。卻好也雲走進,笑官叫他好好扶小姐回房,自己也便出外。
晚上與也雲計較,悄地開了後門,至黃昏人靜,竟到他閨中,三人暢敘。
次日迎娶之期,這一班幫閒人都到,把笑官鬧了出去。晚上花轎進門,一樣的參神拜祖、撒帳挑巾,直鬧到三更,方才客散安寢。那邊一對新人,拿出兩般舊物;這裏四條玉臂,擁著一個情郎。這河泊所府中,頗爲熱鬧。
無奈歡娛未久,離別突來。過了三朝,素馨出房,見過公姑。必元因笑官是溫家至戚敦請相見,笑官倒也罷了,這素馨的一種羞慚,卻是西江難洗。岱雲只道是新人故態,那知別有根由。裏邊正在見禮之時,只見家人稟說:“赫大人衙門馬大人要見。”必元出去一會兒,進來對歸氏道:“蘇世兄不是外人,有事不妨商酌。方才馬大爺披著紅、拿著一千銀子,說關部聞得我家小喬容貌,要聘他爲二夫人,事成之後,還許我兼署盈庫事務,我已含糊答應。此事你須主張。”歸氏道:“這也沒甚不好,不過,小喬還年小些。”笑官聽了此言,吃驚不小,忙插口道:“世妹閨中待字,豈少望族清門?海關以妾媵相加,似爲太過,況千金也非難事,老伯還要三思。”必元道:“我原未必甘心,只因這關部性子不好,所以勉強應他。”笑官見話不投機,只得辭出,暗暗的教也雲約小喬晚上至園中商議。誰知也雲去不多時,小喬已從書房後門進來,淚痕滿面,縱體入懷,哭道:“小妹雖則癡頑,承哥哥辱愛,前日之事,非哥哥強逼妹子,實是妹子心上願依,爲妾爲,都是甘心的。
今關部以勢焰相逼,父親貪利賣兒,這是甯死不辱,望哥哥設法救奴則個。”笑官也淒然下淚道:“這是你我私情,教我怎生設法?且事生倉卒,尤難挽回。方才略說數言,我看老伯是一定不依的,只索你且從權,我們再圖後會罷。”小喬大怒道:“始辱終棄,已非君子之居心,況式好方新,便出此等不情之語,奴恨有目無珠,君寧問心不愧?奴即一死以報從前錯愛之情。”言畢,跳出懷中,以頭觸柱。笑官忙一把抱住,再三的賠不是,安慰他道:“有我在此,你且放心,晚上定有計較。”
也雲已嚇得呆了,恐怕有人撞見,忙做好做歹的扯他,自後門出去。笑官擔著一腔愁悶,心上就像千百個胡蜂攢來攢去的一般。
不多時,必元進來,告訴笑官道:“方才的話,小弟實屬沒法,只得應允,定於初十日過禮。弟弄了這個苦缺,實在轉運不來,將來署了盈庫,就可奉還世兄之項。”笑官料道事已難挽,只得說道:“銀錢小事,老伯倒也不必提起。侄于明早告辭回家,預先稟過。”必元道:“暫住幾天,候小女出門,然後回府罷。”
笑官道:“已經住久了,明早一定要回去的。”必元去後,笑官無情無緒的等到更深,也雲走來道:“今晚不必進去了,小姐自到這裏來。我看他那樣兒,像是斷不肯到關部去的,少爺須要狠狠的勸他回心,萬一鬧起事來,恐怕大家不便,我做夢也不曉得他有這等烈性,若早曉得,最不敢撮合此事了。”
約到三更時候,小喬也不晚妝,烏雲亂挽,粉頰餘悲,淚人兒的一般走來。笑官忙替他拭去淚痕,摟著他勸道:“妹子是知書識字的,那破鏡重圓的故事,古今很多,務必權時過去,待我慢慢的設法救你出來,斷不可執一之見。”小喬道:“我也沒有樂昌公主的福分,那侯門似海,去了怎麽還想出來?我也曉得哥哥實是出於無奈,不敢怪你薄情,只是從今夜相見以後,妹子的魂靈永遠跟著哥哥罷了。”笑官道:“那個斷使不得!
這不是你愛我,井且是你害我了。”小喬道:“怎麽我死了就害起你來?”笑官道:“那海關的威勢,那個不知,你若爲我喪身,他難道不要查明原故?這也雲又熬不起刑法,萬一說出真情,豈非‘因奸致死’,送我一條性命?我爹爹單生我一人,妹妹須要憐念。”那也雲也哭告道:“奴家伏侍小姐,並不敢得罪,求小姐救奴賤命罷!”左勸右勸,勸得小喬有三分轉意,說道:“奴爲著哥哥強顔受辱,不知哥哥有何妙計,可以使奴再見哥哥?”笑官道:“昆侖押衙之輩,世上不少其人,我拼著幾萬銀子,散財結客,或者有個機緣,只是水中撈月之想,妹妹還須忍耐二三年。”小喬道:“苟可重逢,兩三年也還不久,只怕奴家命薄,不能伏侍哥哥,你我還須望天拜禱。”真個二人拜祝了一回。笑官取腰間所挂琪璧,拿在手中,祝道:“我與喬妹妹如果後會有期,此璧擲地碎爲兩塊;若是此後無緣,則此璧零星碎散。望賜靈應。”說畢,即用力擲下,卻好好的分爲兩半。笑官大喜,將一半自己系著,一半付與小喬,說道:“此即你我之鏡,妹妹珍重收藏。”又分付也雲道:“小姐若迸海關,你須同去伏侍,還好不時勸解,將來我另眼相看。”也雲跪下道:“奴蒙少爺辱愛,自當勉效微勞,日後還求少爺收用。”笑官扶起道:“這個自然。”解衣就枕,歡少悲多。正是:今夜今時別,傷心欲斷腸。
巫岫雲阻處,那複見襄王。
請問:這赫關差雖是驕淫,如何便曉得烏家有女!卻也有個原故:從前那個老舉阿錢,被必元打了一頓,心上很不耐煩,後來選入海關,因老赫問他廣中的美女,他就把烏小喬說得天花亂墜,竭力保舉一番。老赫那裏曉得,屬官之女不可爲妾的理,便與家人馬伯樂商量,馬伯樂逢君之惡,一力擔當。假如烏必元果能強項,也好正言厲色,明白開導一場,老赫又管你不著,難道怕他來硬摘了木戳,斫了腦袋不成!無奈這勢利小人,就是海關不要,他也巴不得自己獻出,況且有人來說了一聲,自然雙手奉送。這樣看起來,不是做書的格外生枝,半是岱雲的果報,半是必元自己無恥。
老赫收拾了幾間院子,到了日期,一頂小轎、四盞官燈,把小喬擡進。老赫已是半酣,醉眼矓的一看:眉分新月,眼含秋水汪汪;臉似夭桃,頰帶露珠點點。纖腰一搦,輕盈掌上之珍;蓮瓣雙鈎,綽約雲中之步。豈是巫山窈窕,行雨才來;應憐出水芙蕖,污泥著惱。雖覺淚容慘澹,偏教媚態橫生。
老赫贊道:“果然與衆不同!”衆姬擁入香房,那也雲卻一步不離的伺候,暗暗告訴小喬道:“小姐已經破身,停刻須要仔細照應,不可使他看出破綻才好。”小喬是拼死之人,不過爲著姓蘇的暫活,那裏聽他的這些言語。一會兒,老赫進來,衆姬退出。也雲上前磕頭,老赫道:“你是向來伺候新姨的麽?”
也雲道:“小的是烏老爺新近挑來伺候的。”老赫道:“這老烏很會巴結,你且出去罷。”也雲帶上房門自去。老赫揚起帳子,小喬卻和衣睡下,扯他起來。小喬自知難免,只得寬下衣服,朝裏而睡。老赫趁著酒興,扳將轉來,賈勇而上。小喬覺得他身上粗糙,也不甚理他,誰知□□□□□□□□,急將兩手支撐。老赫那管死活,一往狼藉,直至綠慘紅愁,方才雲收雨止。一窗紅日,老赫才肯起身。那伺候的丫頭、姬妾早已擁進一群,老赫分付小心伏侍,叫小喬新姨,班列品□之下。自己踱了出來,走至書廳坐下。跟班呈上一個稟帖,老赫拆開看去:惠州汕尾口書辦董材跪稟大人鈞座前:稟者:小的於嘉靖十二年十月,充當汕尾口書辦,於去年十一月交卸,共該解額稅銀十三萬五千二百四十三兩三錢一分,陸續解過銀十二萬四千九百四十二兩,餘該解銀一萬零三百零一兩三錢一分。即奉差催,于本年二月廿八日趲辦齊集,廿九日在陸豐縣僉批起解。
三月初四日,至海豐縣羊蹄嶺左側,陡遇洋匪五十餘人蜂擁前來,手持刀銃器械,搶劫餉銀及行李等物。陸豐縣添差及夫役人等,均各駭散。小的現被刀傷左臂。竊思洋匪肆掠,以至商賈畏縮不前,正額稅銀每多缺數,乃膽敢橫行內地,劫去餉銀,罪惡已極。
伏乞大人咨明撫、提二憲,發檄各營會剿,以完國課,以慰商民。除赴海豐縣報明嚴緝外,理合據實稟明。
老赫看完,躊躇了一會,叫門上問話。那包進才已飼候多時了,老赫把稟帖遞與他看,說道:“這事怎處?”進才回道:“據小的想來,這事還未知真假。那董材於去年更換口書的時候,拿著二千銀子,希圖留辦,因老爺不依,換了人。這一萬多銀子是他向來虧空的;就算被劫是真,也要著他先自填補,待拿住洋匪,再給還他,並沒有豁免的理。”老赫點頭,即提筆批道:“汝於去年十一月卸事,所該未完餉項,何得於今年二月始行起解,其中寧無弊飾?稅餉正供,自當先行賠補。除咨撫檄營擒拿外,著委員碣石胡同知,查明起解處有無情弊,並將董材鎖解來轅,勒限追比。”寫畢,即付包進才發出,又分付把烏必元兼署了盈庫大使事。
話說那惠州八口,乃是烏墩、甲子、汕尾、神泉、碣石、靖海、淺澳、墩頭,各口設立書辦,徵收貨稅。這汕尾口書辦董材,他原姓施,即施延年的父親,溫鹽商的襟丈,浙紹人氏。
自初在廣充當埠商,娶了家小後,因有了虧空,被運台遞解回籍。他因戀著粵中,做些手腳,改姓鑽謀。這口書辦向例一年一換,都要用銀子謀幹的,汕尾的缺,向來是三千花邊錢一年,包進才改了四千,所以被高才捷足者奪去。施材已十分失意,又平地起了這個風波,當日被惠防軍民府的差人鎖拿解省,再三央差人先到自己家中,設席款待。他曉得這項銀子定要繳償,歷年寄回家中也有一二萬之數,所以不甚著急,只不過歎息數年辛苦。因與兒子延年商議,陸續賠繳。誰料廷年因有了這掙錢的父親,天天浪費浪用,嫖賭吃喝,去得精光,家中只剩得一二千金。施材這驚不小,與兒子鬧了一場,叫他竭力挪湊,自己卻跟著差人赴轅,投文靜候。
少停,老赫升堂,先論他一個自不小心的罪名,迎風便是三十毛板,分付道:“據胡同知替你分說,沒有什麽情弊,我姑饒了你死罪,但國課正供不能刻緩,限你十日內償清,三日一比。”施才磕頭謝了下來。
到了第三日,將家中所有,湊滿三千,支離免打。第二限上,廷年將他母親、妹子的首飾衣服,及自己的幾個箱子典當一空,僅湊得一千三百銀子。海關因過了六日,所徼不敷一半,又重重的三十竹片。施材打了出來,著實把兒子痛駡,延年也無計可施,回來各處求親告友。看官聽說:患難之時,何曾見有什麽親友?況且延年父子向來不近好人,所以笑他的頗多,幫他的卻沒有。喜得廣省粗直,不比江浙地方刁滑,延年跑了一日,還是溫商幫了二百銀子。延年只得將房子變賣,另租幾間小房居住,又將三個丫頭及傢夥什物換銀。到了限上,整整的二千銀子交付父親,說明此事,又道:“此外再無打算的了,父親要設法求免才好,究竟不是我們自己吞吃的銀子。”這施材到了十日,償過六千多銀子,老赫倒還人心,又轉限十日。
這包進才因索詐不遂,著實挑唆,又打了幾限。施材雖是個浪蕩之人,卻也向來受用,何償經過官刑,兒子又躲得影都不見;央人寄信回去尋他,卻好家中母女因無食用,也央人到此尋覓。
施材歎了口氣,對那人說道:“煩你回去告訴他母女二人,各尋生路罷,我是照應不來的了。”幸得海關無甚牢獄,這施材雖鎖了頸項,還是散手散腳的。到了晚上,痛哭了一場,解帶自縊。明早,報了關部。老赫將看守差人打了一頓,分付道:“發與那屍親收殮,所該餘欠,注在無著項下,拿住強盜再處。”
延年也打聽了消息,跑來號叫了一番,聲言到督撫處去喊冤。
這少不更事的人,懂得什麽?看見有人勸他,他就生了勒詐之念。正在爭論喧嚷,早到了南海縣。知縣錢勞將屍首驗過。海關家人稟明:“因虧空正供,情極自縊的。”這錢太爺叫上延年,說他以屍訛詐,尖尖的打了二十,假意要著他身上追徼餘銀,嚇得延年磕頭哀告,方才著他具了甘結,擡屍首回去。這錢公卻是包進才著人請來的,後來自然謝他,不必絮及。
延年領了父親屍首回家,母女慟哭一場。只是四壁蕭然,不要說棺槨衣衾一毫無措,已是絕糧一日,延年又是兩腿棒瘡,坐著喊痛,小霞只得將頭上一根簪子謝了擡屍的人。看了這帶傷的死人,真是有冤莫訴。思想要去借貸,那前日的光景可知;叫延年再到溫家,私自求他妹子,那延年說道,他家又不欠你什麽,好意幫了你二百銀子,你到夜裏偷瓜,只揀軟的。我是沒有這副老面皮。”左思右想,再無別法。這五月天氣,受傷的屍首又漸漸發起脹來。思量唯有賣了女兒,才能入殮。
且後下回分解。
第八回
申觀察遇恩複職蘇占村聞劫亡身
詩曰:
仕途何用苦排擠,自有淩空照夜犀。
百折性存猶桂辣,九重天近豈雲迷。
新遷官職唐觀察,舊著山川越會稽。
老我封疆慣傳舍,一琴一鶴過江西。
恩怨由來刻骨深,百年身世要捫心。
桃蟲有力飛難制,蜂蠆無情毒不禁。
苞竹已教從楚炬,洞房那複擁香衾。
可憐枉死陶朱子,碧海茫茫自古今。
話說蘇笑官自與小喬分別回去,心頭那裏放得下,奈父親嚴厲,不許他進城,只得叫家人暗暗打聽。後來曉得已經送去,自然流淚傷心,幸得海關未曾試出破綻,卻還自己寬慰。因端節,著人進城中去各家送禮,回來說:“學裏老爺于十三日合學月課,務必請相公走走。”笑官稟過父親,萬魁道:“這個極該前去。這十八日不是廣糧申公的生日麽,你須備禮進去拜賀,並問你先生有無音信寄來,一直至十九日回來罷。只是不要又去叨猶親友,就住在自己宅裏也好。查查蘇興經手的賬目,你也不小了,來年替你娶親,這家中便是你的事,我也勞碌不來。”笑官答應了。
十三日清早進城,月課已畢,便到溫家探望,宿過一宵。
史氏提起施家的話,笑官覺得同病相憐,就有個替他填補的意思,卻未曾說出口。明日飯後,坐轎回豪賢街舊宅而來,到門前下轎,聽得對門哭聲悲慘,便問門上道:“這對面向來無人居住,如何有此哭聲?”門上那小子名喚阿旺,稟道:“是新搬來的施家,向來是當海關口書的。因這施口書被海關逼勒自盡,家中沒有棺木,要賣女兒,一時又無主顧,母子哭了好半天。大相公做些好事罷。”笑官道:“你不曉得,他與我們有親,快過去說,我去探望。”那小子去了,笑官也便踱將過去。
見有一間門面,裏頭大約不過三間,甚不成模樣。早見延年接將出來,笑官執手慰問,便請他母親相見。笑官敘了一番親情,他母子訴了一番苦楚。笑官便分付阿青去問蘇興要三百花錢,並著他尋一口好些的棺木,即刻就來。這史氏便拽了兒子、女兒,一同拜謝,笑官一一扶起,也不覺的就淌下淚來。又見小霞雖則淚容憔悴,卻是哀豔動人,笑官因觸著心事,悲痛之餘,不大留意。須臾,銀子取到,交與延年。延年謝了,即央蘇邦置辦一切。笑官道:“昨晚在敝嶽處,他家還未知凶問,也須送一信去。”即叫蘇邦撥幾個人過來伺候,自己卻告辭回去。
想起海關怨毒,未免又傷感一回。
不多時,春才走到,因他母親得信之後,叫他同家人過來探問,又送了兩擔子米、十兩銀子過來。兩人相見,春才道:“那邊不是人住的見方,可惜我那霞妹妹,髒死了,叫他們搬到這裏來住罷。”笑官道:“人家那邊有了喪事,不是頑意的時候。”春才道:“我有一句話問你,你又是同窗,又是妹丈,須要教導我才好。”笑官道:“什麽事!”春才道:“我聽得我媽說,明年替我娶媳婦,我想,一個陌生人有什麽好頑,我心上很不願意,他們已經說妥了。這第一天怎麽一個法兒?”笑官言道:“這也沒甚法兒,只要同他睡覺就是了。”春才道:“你不肯教我罷了,怎說混話?我見人家生男子、生女兒是怎樣的?”笑官道:“你同他睡了,他自然會教給你,不要別人教的。”春才道:“原來妻子又是一個先生!只是我家馨姐姐,嫁了兩個多月了,還沒有生出什麽來,難道他就不會做先生的麽?”
笑官笑道:“這個連我也不曉得了。”這裏正在閒話,蘇邦稟道:“那邊一切都辦妥了,施相公說,沒有寄放靈柩之處,還求大相公指點一個地方。”笑官道:“城外指月庵是我們的家官,叫人先去說一聲,就寄放那邊罷。”又叫蘇興分付道:“十八日是申大老爺壽誕,你曉得,申大老爺是不要十分豐盛的,須要酌量備一份賀禮。”蘇興答應了。
笑官留春才住了一夜,明日又到施家。早已成殮停妥,一家子都穿著孝衣孝巾。笑官同春才備了吊禮,拜奠一番。可笑那施材,非無許多朋友交情,這日開喪,剛剛只得兩人吊奠,其餘都是幫吃飯的鄰居,草草的出城安頓。回家之後,春才已經回去,笑官又過去安慰一番,因見房子窄小,請房東進來,叫他再騰出兩間,房錢問蘇興支取,又拿二百銀子爲他們日用之費,這三人的感激自不必說。
到了十七晚上,延年備了酒席,請笑官過去申謝。先是史氏拜倒,延年、小霞也都跪著,慌得笑官也忙跪倒,平磕了頭,然後入席。史氏請笑官上坐,延年主位相陪,自已關席,小霞執壺勸飲。酒過三巡,史氏說道:“先夫在日,相交的朋友頗多,不料禍到臨頭,並無一人照應,只有溫姐夫借了二百銀子。
先夫自經之後,殯殮無計,只得欲將此女賣了,葬他父親,承大相公格外施仁,歿存均感。願將此女奉爲婢妾,以報厚恩,望相公俯納。”笑官道:“姨母這話只怕太重了,不要說你我親情,理該照應;就是陌路旁人,見了此等傷心之事,也要幫補些。只是小侄進城遲了幾天,送了姨丈的性命,已經抱愧,何敢言恩?表姐閥閱名媛,豈可辱爲妾媵?這事斷不敢領命!”
史氏道:“此是老身肺腑之言。小女雖然醜陋,也還認得幾字,相公若使喚他,未必至於倒捧筆硯。”延年道:“小弟向來遊蕩,因受了此番景況,才見人心。妹子得進蘇門,自然終身有靠,倘若執意不收,我母子三人豈不原是活活餓死?”笑官道:“但請放心,雖則小弟未知日後如何,目下自當照應,只是親事斷難從命。”說畢,即起身告別。母子再三挽留,小霞紅著臉,執壺斟酒遞上,笑官只得立飲三杯而去。又叫人送了許多米炭吃用之物過來。
看官聽說:笑官風流年少,難道不愛著小霞,只因此番周濟出於一片惻隱之心,並無私念,不忍收他;況他與小喬的一段情腸還未割斷,這都是笑官的好處。只是施家母子放不下笑官,那小霞素曉蕙若的性情,也十分情願。
笑官到次日進廣糧廳祝壽,申公因他是兒子的同窗、匠山的親戚,而且笑官又非惹厭之人,所以十分優待,他的禮全數收了,回敬了十匣湖筆、百幅松箋、十匣徽墨、一部詩稿,又說:“匠山一路平安,在南昌有信寄來,順候令尊;刻下想已到家了。世兄得便不時進來走走。近得京中來信,我大約不能久任於此,以後就會少離多了。”笑官應諾,稟辭回去。
因無甚事,即日出城回家。將申公所送之物呈上父親,稟明申公說話,又告訴施家之事,”因見他同我們一樣受累,所以幫助他些,他要將女兒送與孩兒,是孩兒已經回絕的了。”
萬魁大悅,道:“我只說你年小,還懂不得事,這幾件卻辦得很是,將來守了李先生之訓,成我之志,便是你一生受用。”
正是:
失足回頭晚益難,人情滄海任君看。
榮枯得失何須什,自有天公算一盤。
再說申別駕原是翰林外補,觀察降調,內裏與他不合的宰臣姓沖名抑,本是微員,一言契合,二年中升至中極殿大學士之職。他受這等恩遇,就該竭力報效才是,不料大權在手,黜陟自由,睚皆必報,婪髒舞弊,辜負聖朝,擢發難數。各大臣箝口不言,還賴皇上聖明,赫然震怒,抄籍賜死,妻子戍邊。
依在下的村見,那沖抑一生乾沒,半刻消亡,落得個財命兩失,就算是天理國法昭彰,分毫不爽的了。可笑那班科道,平時不見風力,到了沖抑賜死之後,拿著一張綿紙搓就的弓、燈心做好的箭,左手如抱嬰兒,右手似托泰山,對著那死虎亂射,說有什麽依附的小妖,又說有什麽伏戎的餘莽,乞亟賜誅殛,以彰公道。幸聖恩寬大,將所抄一切趨奉乞憐、送禮饋銀的書稟付之祝融,教這些內外大小臣僚,慚于心而不必慚於面,無非要他改過自新,勉圖報稱的意思。內有一個湖廣道監察禦史,姓高名鳳,從前也曾參過老沖,此時他偏不肯亂道,上了一疏,卻與衆不同:湘廣道監察禦史臣高鳳爲奏聞事:臣聞,刑賞明而天下勸,善惡別而公道彰,此五刑、五用、五服、五章所以並著于《虞書》也。伏見皇上乾綱獨運,一怒安民,罷沖抑而賜之死,籍其家而戌其孥。從惡之尤者,並賜斥革;附惡之次者,責令自新。聖謨獨斷,刑期無刑,臣職忝諫台,不勝欣躍,特是沖抑既已伏辜,而從前觸其怒而革職、違其指而降調者,未蒙恩複,臣竊傷之。夫一夫不獲,恐傷仁聖之明,況衆譽攸歸,宣錫褒崇之典。伏乞詔部查核,奏請施行。
奉旨,這禦史所奏是:
該部核實具奏。已故者賜銜賜諡,其現在革職降調者,以原官擢用。
此旨一下,這廣糧通判申晉,放了浙江金衢嚴兵備道。朝報到了廣東,各官都至糧廳道喜。
此時八月初旬,那吉士進城伺候鄉試,得了此信,連忙進署恭賀。申公待茶送出,又告訴他道:“這裏還有經手事件,大約十月才可起身,爾時還要到府一敘。”吉士謝了出來。
轉瞬三場已畢,那溫家備席接場,延年請晚敘。原來,他母親因受恩深重,必欲以小霞送他。與延年商議,廷年道:“我見他屢次偷看我家霞妹,心上未必不願意,只是礙了親情,怕幹物議。如今趁他在此,留他飲醉,叫妹子去打動他,但不知妹子肯否?”史氏對小霞道:“這是你終身大事,你須自己拿定主意;不是我叫你無恥,不過要你報恩,而且我母子將來有傍。”小霞道:“女孩兒家羞人答答的,教我怎樣?他不收我,我只永世不嫁人就是了。”史氏道:“不是這等說,我原不要你怎樣,不過叫你伏侍他。”小霞道:“這伏侍原是應分的。”主意已定,即沽了上好的紹興酒,整備精潔肴饌,待他晚上回來。
這笑官在岳家飲酒,己是半酣的光景,傍晚辭回,廷年母子早已恭候多時,擁了進去,就在這後邊兩間、小霞臥房外,點了燭,熏了香,恭恭敬敬的請笑官坐下。史氏道:“大相公曉得,我們小人家備不出什麽酒菜,先到那好的人家去了。只是這裏所有,雖然都是大相公的,難爲我們一片誠心。”笑官道:“姨母怎說此話,自當儘量痛飲。姐姐呢?”史氏道:“這裏只有一個小丫頭,沒有動得手的人,我叫他自己上竈,雖沒甚萊,也還乾淨些。”笑官道:“這個越發不當了,停一日,我叫人尋一個會動手的老媽子來。”史氏謝了。母子二人殷勤遞酒,史氏又替笑官寬了衣服。
一會兒萊已上齊,那小霞穿著一身素服,越顯得粉面油頭。
來至席前,吉士即忙立起,史氏捺住了說道:“大相公正在這裏贊你手段,你來勸相公飲一杯。”小霞道:“奴做的萊那能可口,相公不要笑話,只是這裏同家中一樣,相公須要暢飲幾杯。”笑官道:“怎麽姐姐這樣稱呼?”小霞道:“這叫做各言其志。”即斟滿一大杯,雙手遞上。笑官道:“這酒我不敢飲,須要改了稱呼才好領命。”小霞以目流盼,低低的叫了一聲”哥哥”。笑官欣然飲了,即回敬一杯。小霞道:“妹子量淺,小杯奉陪罷。”此時延年已經躲過,史氏只說照應廚房,也自去了。笑官已有八分酒意,拿著大杯強勸小霞。小霞只得幹了,夾著一箸蒸透的春鴨送過去,又斟上一杯酒,接膝挨肩,殷勤相勸。這笑官又不是本來的道學,見了這花兒一般的人,怎麽不愛?一面握他的纖腕,躡他蓮鈎,漸漸的接唇偎臉,摩乳捫膚,竟丟了酒杯,進房安寢。這一宵歡愛,不過是笑官得些甜頭,小霞吃些痛苦。
次早只來,謝了史氏,說道:“承姨母厚情,當圖報效,只是妹妹還須暫居於此,俟明春娶了溫氏,再稟過父母,然後來迎。”史氏允了。笑官又叫人買了兩個丫頭,一個老媽子伺候。一連住了四五夜,方才回鄉。到放榜之期,又進城歇宿。
那榜發無名,也算是意中之事,不過多吃了幾席解悶酒而已。
直至十月初旬,申公已定行期,萬魁在家拱候,叫笑官進城拜送、敦清,伺候了兩日方才起身。那碼頭上官員鹽商等類,都各設公帳餞行;總督巡撫供差,家人持帖候送;關部更獨設一帳,親自餞行。申公各處領情言謝,又與老赫執手叮嚀了一會,直到挨晚,方才點鼓開船。
笑官一同在船,到花田上岸。這裏燈籠火把轎馬之類,齊齊的擺了一岸。申公同笑官來到蘇家,那萬魁早已穿了公服,在門首迎進,廳中燈彩照耀輝煌。申公請萬魁換了公服,安席坐定。申公道:“屢叨盛賜,渴欲到府申謝,奈爲職守所羈,如今不是這裏的官,就可以往來任意,無奈欽限甚迫,有負厚情。”萬魁道:“職荷大人覆載之恩,未能報答于萬一,自分永當結草于來生,再命職子芳銜環于畢世。”申公道:“忝關親誼,這話不無已甚了。令郎天姿誠篤,溫厚和平,可蔔將來大器,令婿已掇高魁了,可喜可賀。只是匠山落落不遇,又落孫山,深爲扼腕。”萬魁道:“便是李親家一去,音問杳然,職時時挂念,未知可有書信來否?”申公道:“尚未接到。昨閱制台轅門小錄,知令婿已中十二名經魁,折桂童年,將來正未可量。”廚役上了三湯四割,申公起身告辭,又囑笑官將來便道枉顧,萬魁父子送出大門,人役簇擁而去。
萬魁知道女婿中了,暗暗的喜歡,又定了來年正月替笑官娶親,先行請期禮。到了年底,果然接著江蘇來信,說:“小兒既中之後,定於冬月跟我進京,俟會試之後,再當赴廣行騁完婚。”這合家的歡慰,更不必說。
萬魁打點各家的年禮,命笑官進城,各處算帳、辭年。
笑官依舊施家居祝久離乍會,態有餘妍,小霞囑他乘間告訴父親,”娶奴回去,你明年娶了蕙妹妹,奴自然做妾,但不可戀新棄舊,使奴白首無歸。”笑官安慰一番。逐日到各家去辭年、算賬,收下利銀都交蘇興承管。
這日在洋行算賬回來,偶從海關經過,觸著心事,想道:“我聽得延年說,靖海門內天妃宮新來一個異憎,未知怎樣,今日順便去訪他一訪。”便叫轎夫住下,自己同阿青步至天妃廟前,只見圍繞著許多人,觀看那盤膝而坐的和尚:發垂蓋耳,宛然菩薩低眉;鼻聳遮唇,還像金剛怒目。合著一雙空手,硬骨橫生;赤著兩隻毛腿,紫筋暴露。提籃內攤幾個不倫不類的丹方;葫蘆中藏數顆無據無憑的丸藥。雖似西方佛子;還同海島強梁。
笑官分開衆人,高聲喝道:“和尚,你坐在這裏,還是參禪,還是化齋?”那和尚開眼一看,答道:“禪雖不參,卻參透無邊的心事;齋雖不化,也化些有眼的英雄。”笑官見他答得靈異,便道:“弟子雖然肉眼,未知可能借方丈一談否?”
那僧籃中取出一紙,暗暗寫了幾字,付與笑官回去拆看,他依舊坐好。笑官只得回來在轎中拆看,上寫著:“蘇居土可於今晚至五層樓下候談心事。”笑官大驚,想道:“他如何曉得我姓蘇?這僧有些異樣,不可錯過。”回家,到了黃昏,帶了阿青上街,家人只道他對門過夜,再不阻他,誰料他到了施家,分付衆人:“不必守候,我還有事耽擱。”便同阿青出了倉邊街,望北而行。阿青不知原故,提著燈跟著。走出了街口,笑官叫阿青住了:“我去去就來。”阿青道:“相公,使不得,此刻夜靜更深,一個人到那裏去?還是小的跟去好。相公要訪什麽情人,橫豎小的再不敢學舌的。”笑官道:“胡說!你懂得什麽!只要你在此等候,多隻二更,少則一更,我就來的。”阿青拗他不過,只得由他。
這笑官走到五層樓邊,那和尚已席地坐候。笑官忙拜倒在地,說道:“弟子不知活佛臨凡,有失回避。”那和尚扶起道:“老僧西藏人氏,來此結一善緣,那裏是什麽活佛。”笑官道:“師父若非活佛,何以曉得弟子姓蘇,又知弟子有心事?”和尚道:“這是偶然遊戲,但居士有何疑難,老僧或能解脫。”
吉士道:“真人面前怎說假話!弟子父親無辜被責,恨之一也;弟子年幼,不善於禦女,失去一妻,恨之二也;貞妾被豪強奪去,恨之三也。師父果能設法搭救,弟子定當頂禮終身。”和尚道:“第二事不難,傾刻可以見效;第三事的對頭卻是何人?”
笑官道:“師父慈悲爲本,諒來不肯害人,弟子切齒之人,關部赫廣大便是。”和尚道:“原來就是此公,我還要化他一分大大的齋糧。要趁汝心,須依我計。”
笑官道:“齋糧弟子盡能措辦,只是計將安出?”和尚道:“也不用什麽大計,居士回去,只要四布謠言,說新到番僧善能祈子,傾刻間傳入關部之耳,就可報命了。”笑官依允。和尚即於囊中取出丸藥三枚,說道:“服之不但爲閨房良將,並可卻病駐顔。尊寵姓名須要說明,此後不必再會。”笑官拜受了,又告訴他小喬姓名,和尚揮之使去。
笑官轉來,已是三更時候。街坊寂靜無人,阿青在街口哀哀的哭。笑官喝住了,跟著同行。到了施家,敲門而入,那小霞還挑燈坐守。笑官要叫丫頭出來燙酒,小霞道:“不必支使他們,這裏有現成的,原是我預備著候你的。你到那裏去了這好一會?”笑官道:“不過算賬罷了。”小霞搬出幾個碟子,兩人接膝飲酒,笑官暗暗將先天丸噙化入口,覺得氣爽神清,那一股熱氣從喉間降至丹田,直透尾閭,覺腿間岸然自異,即摟住小霞,(刪二十五字)小霞細細盤問,笑官一一告訴,囑他不可泄漏機關。又吃了幾杯急酒,解衣就枕。太阿出匣,其鋒可知,慢慢的挨了一回,方覺兩情酣暢。從此,笑官已成偉男,小霞視爲尤物,落得夜夜受用。
各處賬目俱已算明,大約洋行、銀店、鹽商的總欠三十萬余,民間莊戶、佃戶及在城零星押欠共二十余萬。笑官收了五六萬利銀,交蘇興收貯,又支一千銀子與小霞過年,自己急急回去,將城中買回之物,分派與母親、妹子、姨娘等,家人、丫頭、僕婦俱有賞賜。萬魁見他辦事清楚,十分放心。
臘盡春回,吉期已到,萬魁分付將笑官所住的內書房改爲新房;將花氏撤出另居。這院子改做外房,添了六個丫頭、四個僕婦伺候,一切鋪墊都已停妥。這溫家的嫁資十分豐厚,爭光耀日,擺有數裏之遙。蘇家叫了幾班戲子、數十名鼓吹,家人一個個新衣新帽,婦女一個個豔抹濃妝,各廳都張著燈彩,鋪著地毯,真是花團錦簇。到了吉日,這迎娶的彩燈花轎,更格外的豔麗輝煌。晚上,新人進門,親友喧鬧,笙歌繚繞,把一個笑官好像擡在雲霧裏一般,接寶迎龍,催妝卻扇。酒闌客散,婿入新房,分付衆人退出,親手替蕙若卸去濃妝,笑道:“妹妹久不會面,越發嬌豔了。”一面調笑,一面寬衣就寢,羅騪甫解,貫革維艱,蕙若則丐君徐徐,笑官則憐卿款款,但小行者的金箍棒,終敵不過不老婆婆的玉火鉗,那點點猩紅,早換去霏霏玉屑。日上三竿,新人睡起,那新來的丫頭僕婦,進來磕頭,笑官一一賞過。三朝之後,見過公姑。萬魁因兒子新婚,不忍叫他出門,但新年並未至各家賀節,只得自己進城一走。從來說,謾藏誨盜,這萬魁的豪富久已著名,前日迎親,又不該招搖耳目,那鄉間地方,眼孔小的多,何曾見過這樣嫁娶?就有一班從前欠租欠債、吃過萬魁虧的小人,糾合著與盜爲夥的汎兵、沿塘的漁戶,伺著萬魁不在,四十餘人明火執仗前來,到了門首,幾個上屋,幾個放火,幾個劈門,呐聲喊擁將進來。家人們睡夢裏醒來,正不知有多少人殺進,各各尋頭躲避。衆盜卻不知庫房系家人經營,在中門外邊,一直擁至上房,殺死了兩個丫頭。這毛氏躲在床後,衆盜擄掠一空,各處尋新人房子。
這笑官正與蕙若取樂一番,交頸睡去,忽聽喊聲大起,情知有變,急起身下床,至天井中一望,火光沖天,喊聲震地,便欲開門出去。蕙若赤著身,一把拖住道:“強盜放火,不過掠取財物,並不想殺人,你這一出去,不是碰到刀頭上去麽?
快些躲避爲是。”笑官道:“那邊複壁之中,可以躲得;只是他若放起一把火來,不是我們活活的燒死?”蕙若道:“他在外邊放火,不過是唬嚇人,到了裏頭,他要照顧自己性命,再不放火的。”正在商議,聽得門外人聲聒耳,慌得兩人穿衣不及,笑官忙扯一件自己的皮套,替他披上,好好的躲在壁中,也照應不來丫頭僕婦。不一時,那班強盜劈門擁進,倒籠翻箱,直到五更才去。這夫妻兩口,抖做一塊,天明還不敢出來。
那些躲過的家人,天明進來看視,先到上房亂喊,毛氏才從床底下鑽出,所有房中之物已都拿去。忙擁到笑官房中,只見箱籠也是一空,丫頭們房內卻分毫未動。一個個爬將出來,只不見了少爺少奶奶,翻床倒架,那裏尋得出來。笑官已明知是自已家人,但蕙若身上只披著一件大褂,下體赤條條的,自己也未嘗穿褲,所以不敢做聲。嚇得家人喊道:“不好了,少爺少奶奶都被強盜搶去了!”收拾的收拾,進城報信的報信,忙個不了。
再說萬魁進城,住在舊宅,清早起來洗面,只見蘇興氣喘吁吁的跑進來說道:“老爺,不好了,花田院子被強盜打劫了,大門大廳都燒了!”萬魁這一驚不小,忙問道:“可曾傷人麽?”
蘇興道:“殺了一個蘇元伯伯、兩個丫頭,還沒查出名字。”
萬魁正在悲痛,又見家人董茂跑來說道:“不好了,家中各房搶劫一空,少爺少奶奶都搶去了!”萬魁一聞此言,霎時昏倒在地。家人們連忙扶到床上,灌進姜湯,萬魁微微蘇醒,只叫得兩聲“罷了”,已是嗚呼哀哉。
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