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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简介和作品评论

  作家开始了重构历史的工程,这就是描写人性和心智,于是就有了王二其人。王二是《三部曲》叙述的主体,但王二究竟是何许人也,我们一无所知。当然,把王二看成小流氓小无赖,或者只当做作者的玩世不恭的创造,是很容易的。但是除此之外,我们并没有得到更多。的确,某些方面,常常使我想起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然而,王二提出了“人”的问题。在以往的文学中,一个非常确定的“人”总是用意识形态来描述的。不管“人”的具体行为如何,都是用“好(坏)公民”'、“好(坏)家长”、“好(坏)丈夫”、“好(坏)妻子”、“好(坏)学生”、“好(坏)人”等等来衡量的。人消失在这一系列政治和意识形态身分的概念里。在文学角色中,相应的就有了或幸福或悲惨、或喜悦或忧伤、或奋不顾身或苟且偷生、或大义凛然或寡廉鲜耻的“人”。对此,感知完全没有必要,审美也不可能。因为有支持文学文本的霸权的存在,构成了作者~文本~读者单向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以往的文学里只有政治的文学图解,没有人,没有人特有的东西。特别是心性心智这类构成人的特质的东西。而被命名为“王二”的“我”,之所以为人,之所以表现出特有的心性,因为“我”不承认一切被意识形态理性身分所规范的行为。“我”没有政治身分和社会等级,在文学档案中没有“我”的历史。“我”只存在于“我”的行为中,存在于关于“王二”的叙述中。“王二是什么人”是《三部曲》从始至终的悬念,能够构成这种悬念,属于真正的艺术创造。

  王二讲的是与地位、价值、道德、规范无关的故事。最突出的也是最反传统的是,他不讲感情,哪怕是在做爱时。文学中的情感是有确定的表达方式的。情感是在这些范畴和规定中表达的,如:“服从”、“献身”、“牺牲”、“伟大”、“渺小”、“卑鄙”、“同精”、“友谊”、“爱情”、“同志”、“愤怒”、“上下级”、“阶级”,等等,等等。在确定的场景中,可以确知什么是价值关系和道德标准,在社会禁忌的最敏感带--性--那里,《三部曲》一笔勾销了“感情”或“爱情”的存在。在“性”上,几千年的文化沉淀了太多的文化符号,“性”行为被加上了层层文化密码,变成禁忌,我们通常称之为“道德标准”。相应地,文学也有一整套关于感情和爱情的表达范式。在这些经典表达范式背后,有着确定的权力关系。《金瓶梅》是以男性中心的眼光来看待女性,“性”成为社会不平等的表现。1949年以后的文学,“性”是政治关系,男男女女的“性”关系是被政治定义的。在《黄金时代》,正史记载的“性”是阶级和阶级斗争。政治和道德文化的残酷导致了“性”的不可侵犯,于是构成了“性”的神秘。超出这些范式,感情和爱情所指称的就难以理喻。而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性”的道德阐释是非常政治化的,而爱情表达是非常“非人”的。对于这一点,文学正史中有着无数的记载。

  粉碎意识形态围绕“性”所构造的神秘,作者的做法异常简单。从《黄金时代》开篇,“破鞋”的说法即被引入。在那个政治年代,“破鞋”永远是耸人听闻的故事。在陈清扬是不是破鞋的问题上,作者提出许多定义,在常识看来,全都是怪论,然而驳不倒的。因为这些怪论没有道德的含义,不包括对“破鞋”的评价也没有爱憎,只是作为一种社会关系来描述。其结果,凝聚在“破鞋”这个文化符号中的沉重的历史负担,被如此轻而易举地解构了。社会文化严格规定的在感情和爱情关系中的仪式,在王二那里则是单纯的行为。在王二、线条、小转铃之间的“性”关系,我们找不到从道德(高尚或卑俗)--感情(一见钟情或移情别恋)--冲突(社会的和内心的)--冲突化解(或喜剧或悲剧)既定的发展链条。一切都是即时的,行为性的。这样破坏仪式的崇高与文学的尊严,足以使那些被文化符号所奴役的人们心惊肉跳。“性”没有了意识形态感情的依托和阶级价值观念的附丽,变成了赤裸裸的行为。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性”?作者说:“人们的确可以牵强附会地解释一切,包括性爱在内。故而性爱也可以有最不可信的理由。”(《黄金时代》,第173页)被粉碎的并非是情感一类人所具有的东西,而是强加在情感上的文化符号。作者把性描写成生理现象,或者只是一种行为,一种非常个人的行为。我们的现在是《黄金时代》的未来。《黄金时代》是我们的过去。对比之下,给“性”加上如此之多的文化负担不会令人费解,只会让人觉得滑稽。把人的某一种存在(“性”),用政治符号界定,确是那一段被歌功颂德的历史。

  《三部曲》重构“性”表达式,其效果是重构历史。《黄金时代》所代表的是一个“伟大时代”,传统上用一套崇高的语言和大历史的程式来表现人的追求、奋斗、迷惘、青春无悔的反思、痛定思痛的忏悔,社会发展的曲折以及反思后的奋进。用“破鞋”的线索来贯穿伟大时代是怪诞的。但是,王二不应被看作“玩世不恭”、“愤世嫉俗”、更不是“低级”“庸俗”或“色情”可以判定的。倒不如把他看作是异化的人。他的经历是在寻找自我,非政治的自我和完整的自我,其结果,他在传统的语言和符号系统里处处碰壁,因为他丧失了表达的能力,对于传统的语言系统,他只有无语--痛苦的无语。作为欲望的个体,他只有通过“性”实现他的个体存在。而对他要表达的,传统丧失了表达功能。他能表达的,是一种另类:无历史、无道德、无文化。换言之,历史被重写,道德被肢解,文化被虚无。因此文学的作用需要新的阐释。同时,文学经历了“非历史化”,“人”开始成为符号系统的中心。“非意识形态历史化”突破了线性时间概念,此时的存在取代了历史的连续。文学考证《黄金时代》,正是因为能够脱离《黄金时代》形成的语言规范。也正因为如此,《黄金时代》才有可能被描述。

  我们称之为文学的语言,五十年来牢牢地控制着文学表达方式,政治意识形态的“阶级”在文学世界中占据着特权地位,从来不知道人为何物。中国现代文学构成一种特殊的陈述方式,“人”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以及人的自我,都是用一套严密的标签来表达的,而且嵌入读者的符号识别系统。人之间的理解和沟通,一旦受到政治语言的局限,人的关系就不再平等。不用这套标签,要么不被理解,要么被视为离经叛道。许多现代文学史上的反动,就是如此产生的。所谓“人”,至少有几个特点,首先,“人”是欲望的主体,其存在的价值在于其灵性的发展,即发展“思维的能力”。《黄金时代》是没有人和性灵存在的,只有符号的无边的法力,人的欲望淹没在沉重的符号桎梏里。人的灵性与思维的价值,与时代的伟大正成反比。与此相对应,正统文学里没有“人”的意识,从来也不会去表现心智的发展。从来没有人的历史,权力成为匿名的历史主体。而《三部曲》作者拒绝超越的、普适的文学理性。他创造了一种“自我表现”形式。“人”,或曰非政治的人,从生活中浮现出来。然而,这是“原始”的人,他的生活内容和对生活的思考,只能围绕一个最原始的人类生活领域--性--来实现。如果我们把思维和灵性的发展看作人的基本生存条件,那么,《黄金时代》的历史氛围则处处和人作对。人不仅没有思维的自由,更准确地说,没有思维的营养和资源。黄金时代是没有感觉的时代,只剩下没有灵魂的死亡和没有思维的植物性生命。在《思维的乐趣》一文中,作者特别提到了那个时期心灵的痛苦:“傍晚时分,你坐在屋檐下,看着天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凉,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当时我是个年轻人。但我害怕这样生活下去,衰老下去。在我看来,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 作者:王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