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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简介和作品评论

游戏规则与身分政治

  王小波的明敏不仅在于他以自己的方式将慷慨悲歌的正剧、荒诞滑稽的闹剧展露为施虐/受虐的和谐游戏;而且在于他契入了这个复杂多变的游戏内部。和“常识性”想象不同,在类似的权力游戏中,施虐者并非唯一的快感的攫取与获得者。一如主人的逻辑永远由奴隶来实践,统治的力度永远通过镇压反抗者来印证,权力的游戏场上永远需要压迫和反抗者作为对抗的双方。于是,暴虐构造着自己受虐对象,一个施虐/受虐的(性)游戏以受虐者对施虐者的需要和热爱(尽管这可能是暴力所构造的一种痛苦而必需的想象)为前提。因此小说所深入的不仅是以施虐/受虐面目出现的权力游戏;而且是此间极为微妙的身分政治。在《黄金时代》与《白银时代》的大部分篇章中,施虐者、或曰游戏中的权威者与主动者,大多是女性;她们是团支书(《革命时期的爱情》)、女医生(《我的阴阳两界》)、女教师(《白银时代》)或女警察(《未来世界》、《2015》)。故事情境中的奇异情趣间或来自这种颠倒的关系式--女人的被动位置无疑是性别文化中最为古老的规定。一如性别场景始终不能逃离对权力模式的复制,权力游戏则因施虐与被虐式的连接始终隐含着“性”意味。然而,在王小波作品中,至为有趣的,是游戏场景中角色的多重互换与身分政治的微妙繁复。正是李先生/龟头血肿的被虐处境--他持续的抗议使他多少主动地选取了一个被虐狂式的角色,唤起了线条无限的激情,使她成为一个主动的追求、或曰追逐者/别一施虐方式与献身者/受虐或自虐《似水流年》);X海鹰则利用她的权力/施虐优势满足自己的受虐想象,而受虐者王二便只能接受被派定的施虐角色--异教徒与圣女芭芭拉,或狠心的日本鬼子与中国少女(《革命时期的爱情》);而与此同时,在与另一个男性角色毡巴的关系中,王二却始终是一个主动者与施虐者。或许更为有趣的例子,是《我的阴阳两界》中,“小神经”王二因阳萎症被逐出社群,却因此而获得了相当的自由;因此可以与小孙联手冒犯正统社会,并可以在小孙的医生身分与侵犯性“进驻”面前泰然自若;一旦他被迫进入了小孙规定的角色:成为庇护者,并因此而获“治愈”;他便在恢复了男性能力/权力的同时,失去了自由:他必须被整合进正常的社会秩序,并出演尴尬的男性角色。

  或许可以说,王小波作品中人物关系大都呈现为日常生活中的典型的权力关系场景:警察与犯人、老师与学生、医生与病人、提审者与受审者。其中的一个复沓出现典型情境,是审讯与供认。有悖与“常识”与想象,在王小波笔下,这始终不是审问与抗拒,而是指认有罪与供认不讳间的“和谐”场景。于是审讯情景所必然包含的暴力与迫害,在王小波这里成为了一处屏障、一种伪装,将一组“对抗性”角色,组合在一个窥视/暴露的空间之中。如果说,“罪犯”的“热情洋溢”的供认不讳,事实上已取消了审讯的意义;于是,审讯便成丁一个空壳,一种徒具其表的形式。成了赤裸的权力游戏;同时它却充当着有效的伪装、安全的掩体,使窥视/暴露癖在这“合法”的组合中各得其乐。在《黄金时代》里,它是双重颠覆中的一个策略与步骤;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中,它是施虐/受虐者游戏中的想象与移情;而在《似水柔情》/《东宫、西宫》中,它不仅是潜在的窥视、公开的暴露,而且“供认”事实上成了阿兰对警察小史的直接诱惑。于是,心理与现实中的主动、被动关系在施虐/被虐者之间颠倒过来。而类似情境无疑联系着文革时代特定的历史情境与历史记忆。彼时彼地,对于“敌人”的巨大需求,造就着指认罪人、敌人的随机与任意;于是一个“中负彩”者,除了将其视为“幸运”与必需的“考验”,便别无选择。但在王小波这里,它既是一段具体的历史情境,一些可供戏仿的昔日文本,又是一个因极端而将权力运作方式暴露无遗的“普通”例证。

  而在另一些地方,王小波所书写的一个典型动作情境是追与逃、隐匿与囚禁。如果说,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中,老鲁之追与王二之逃,构成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戏剧场景;那么它便以王二“像个马弁”或“奴隶”般地追随X海鹰和自行车之后来“平衡”。而在《红拂夜奔》中,王小波以他飞扬的想象力,将古代的洛阳城勾勒为流氓、发明家李靖与公差们“捉迷藏”的空间,那么待他尊为“卫公”之后,他所建造的长安城,就是不轨者无处藏身、无处逃遁的“铁桶”--一个反叛者、受虐者,可以摇身一变为秩序的维护者与施虐者。而在《万寿寺》中,薛蒿为捕获红线的囚车(此间极富情趣的,是红线热情洋溢地参与“组装”这具自己的牢笼),刺客到来之时,却成了他们的庇护所与城堡。

  毋庸置疑,中篇小说《黄金时代》是王小波作品系列中臻于完美的篇章。小说所呈现出的别一样的魅力,除却诸多论者已然论及的种种,还在于王二、陈清扬之间存在着的,不仅是一种道德、秩序反叛者的同盟,而且是一对处于受虐地位的小人物的同盟;受虐者的身分与地位,间或成为一种巨大激情/情欲的源头。于笔者看来,王二、陈清扬在极度荒诞情境间奇异性爱故事与其说是为了高扬起一面“人性”、“自由”的旗帜,不如说它旨在印证权力机器的同时,消解其有效和尊严。与其说它是一个关于自由的故事,不如说它呈现了自由的悖论。所谓陈清扬要求王二证明她不是“破鞋”,后者则“一本正经地向她建议一次性交”。在此除却伪装为“赤裸”与“无耻”的爱情与情欲之外,王二的“建议”还在于使陈清扬接受他的逻辑,一个受虐者的逻辑:主动地接受施虐者所派定的角色,以便使这无可逃脱的权力游戏变得名符其实而有趣。一如统治始终必须经由反抗来印证,自由也必须以受控来度量。在《黄金时代》中,不是一组受虐/受虐的“和谐”组合,而是两人分享的巨大受虐快感。否则,便无从解释王二、陈清扬何以两度逃入法外世界而复归权力领地,并且无从解释每次“出完斗争差”,陈清扬便情欲勃发。小说中的大部分性爱场景出现在“交待材料”之中。如上所言,“热情”、“主动”的供认不讳,如果尚未彻底颠覆权力的实施,那么它至少已取消了审问--判定有罪的意义。而且,某种似乎“无耻”的暴露形式,刚好以暴露为镜,映射出对方--衣冠岸然者,实为窥淫者的真实身分。小说出人意料又极为自然的结尾,是陈清扬供认了爱情,从而结束了无休止的审问/供认、窥视/暴露;这不仅在于它拆除了赤裸、无耻情欲的伪装,将这个性爱、“犯罪”事件还原为一个爱情故事;更重要的在于,它僭越了特定的游戏规则,从而拆除了全部施虐/被虐的权力游戏所必须的伪装与“掩体”:这一游戏必须以被虐者爱自己的被虐身分为前提,而这种热爱又必须被彻底否认。而陈清扬则因供认自己爱着这种“罪行”,而取消了指认有罪与供认不讳(认罪)的游戏可能,并彻底颠覆类似游戏存在得以成立的前提。在此毋需赘言,王小波笔下的爱情并非作为古老人性信念基石的“爱情”神话,倒更近似于《恋人絮语》所展现的“爱情”界定:它未必能“战胜死亡”、或战胜权力机器,或使相爱者永结同心;但它一定使权力秩序震颤并惊惧。

  或许正是由于《黄金时代》以一个被虐者间的同盟为对象,讲述了一个爱情故事;因此小说的叙述,在某种惊世骇俗的赤裸间弥散出异样的痛楚与优雅。  

□ 作者:王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