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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简介和作品评论

记忆

  在王小波留给我们作品序列中,另一个极为重要的主题是记忆与遗忘。如果说,记忆始终是古老且永恒的文学母题的话;那么,在王小波这里它同时构成了“法西斯的群众心理学”的另一个侧面。作为其同代人,我们间或可以体味鲁迅先生所谓的“我也是有记忆的”一言的沉重与痛楚。艾晓明君曾记下了王小波的一段记忆:“父亲挨整后,在街上碰到过去认识的人,那人转身就走,好像从来就不认识一样。……他被刺痛父辈达到那一个转身的背影所触发,结构了一个多么异想天开的新传奇(《寻找无双》--笔者注)”(《世纪之交的文学心灵》,第6页)。这无疑是一段文革记忆,一次他始终记忆着的遗忘姿态,一段似微不足道的创伤体验。但在王小波这里,经历岁月,它不再仅仅是一份无力的愤怒与已成疤痕的伤痛;而是一份深切的迷惘,一个必须去正视、却无法不晕眩的“人性”的深渊。如果说。记忆提供了一个疼痛的触发,那么,遗忘则是历史迷宫的另一处入口与陷阱;如果说,一个人的个人记忆,形成了其身分/自我/认同的基础;一个知识分子的记忆清单,在某种意义上展示着他的知识谱系;那么被指认为集体记忆的历史,便是权力话语运作的最佳例证。

  于是,记忆与遗忘,事实上成了《寻找无双》的潜在主题,而长篇《万寿寺》便索性以一个失忆者寻找自己的记忆、也是自我的身分开始。从某种意义上说,《寻找无双》是一个由多重遗忘与记忆构造的迷宫。主人公王仙客自故乡前来迎娶未婚妻无双的寻常旅行,使他不期然间成了宣阳坊--这个被有效的遗忘所弥漫的社群的擅入者。与其说他在宣阳坊最初遭遇到的是谎言,不如说他遭遇到的是遗忘。在此,王小波以他纵横恣肆、嬉笑怒骂的笔墨、触及到“历史”的别一“深处”:对于历史--一个人的或集体的,权力所书写并规定的不仅是记忆,而且是遗忘。人们所记忆着的,不仅是他们乐意记住的,而且是允许被记忆的。在历史暴力的酷烈而无趣的瞬间之后,是遗忘创造着合理、秩序。纯洁无辜与常识、安全。对于宣阳坊的诸多小人物说来,必须被遗忘的不仅是暴力和仇恨,更多的是恐惧与出卖。于是王仙客来自一个莫须有的时间,是一个莫须有的人物。由于无法分享同样的历史--被遗忘的记忆,王仙客的常识变为了宣阳坊的一份悖谬。在纯洁的谎言面前,王仙客所失去的不仅是无双,而且是自我的身分。

  或许是在这样的意义上,王小波称《寻找无双》为“智慧遭遇”的故事:你会在谎言--可靠而有效的遗忘中迷失;你所失去并怀疑的,不仅是自己的记忆,而且是你全部“自我”的依凭。或许你必须进入虚构(鱼玄机的故事。在这个关于唐代传奇女诗人的想象中,在这个相传以“易寻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作为遗言的女人自伏“国法”的传说中,王小波再次书写了一个残酷而凄婉的施虐/受虐的故事),在虚构中遭遇忏悔和真实。在痛苦的、对未知的不妥协的追索中,你间或遭遇答案。

  有趣的是,在《寻找无双》中,固执地索取真相的王仙客,自己也是某种谎言/遗忘的制造、持有者:在反复宣称他对性的无知与童男子身分之时,他有效地遗忘了他对侍女彩萍--一个“又哭又闹的小姑娘”几近强暴的经历(尽管这同样是一个施虐/受虐的游戏)。而且他为了最终获取真实,必须创造一个显露出蹩脚的谎言(以彩萍冒充无双),以便唤起宣阳坊诸君戳穿谎言的“正义”、“良知”和“智慧”。和唐传奇中的结局(“艰难走窜后,得归故乡,为夫妇五十年”)不同,王仙客在获取真相的同时,收获的或许正是绝望。  

□ 作者:王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