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简介和作品评论
五
走笔至此,我斗胆要狗尾续貂,说一点我自己的切身体会。大约四十年前,我因为评选上市里(不是在北京)的优秀少先队员,在除夕晚会上有幸平生第一次接受记者采访。当记者问我获奖后有什么感想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这首先应该归功于党和人民……”那一年我才十一岁。我还清楚地记得,由于参加演出,我当时化了装,扮演的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现在想起来,我那句话倒应该像是我扮演的那个角色说的。有趣的是,我跟那位记者讲的其他话,我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唯独那一句话在我的记忆中,让我像牛反刍似的经常会去回味它。我想,如果王小波听说了这件事,就会像他嘲笑《红楼梦》里“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躲在后花园里做诗都忘不了“颂圣”一样来嘲笑我:“十来岁的孩子,这叫什么事?”《红楼梦》里的小姑娘的毛病“出在写书人身上”,那么我呢?不能说我那句话是“违心的”,但它实在不像我自己说的。我之所以会说它,是因为我知道它是人们在那种场合“已经讲过”并且“重复多次”的话。我经常苦苦追问自己:“那时候我心里有没有另一些想说而没有说出口的话?”回答竟然是:没有。究其原因,我觉得是面对记者我想不起任何其他话来,我敢担保,如果那位记者在我十二岁时、十三岁时、十四岁时……都再来采访我一次,我也都会作出完全一样的回答,就跟条件反射一样。当然,这个时间是有一定限度的,我后来跟王小波一样学会了沉默。到了三十三岁那年我考上北大,由于我此前经历有些坎坷,又惊动了记者来采访我。--那是我平生第二次接受采访。我忽然发觉我又有了说话的机会,但却是一句话也不想说。如果说我十一岁时是不自觉地就知道了记者想听到些什么话,这一回我心里就跟明镜似的,对记者想要的东西原是了如指掌,但我的条件反射机制已经在沉默中退化了,无法作出反应。所以,当记者又问我那个老问题(你接到通知书后有什么感想)时,我竟然无言以对。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才好。--他想要的(其实也不是他自己想听的)我已经不会说了,我想说的(这一回我心里倒是有了另一些话)他不会想要。旁边坐着一位朋友急了,代我回答说:“他首先想到的是回家去看老婆、孩子。”那位朋友当然也明知这句话是记者不想要的,我现在想,我和我的那位朋友大概都属于“对于话语的世界有某种厌恶之情”的人吧?记者当然不会空手而归,他和我们聊了几句家常之后回去写了一篇题为《一心扑在事业上》的采访记,我的熟人看了之后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诉说这些往事是想说明,自己的话说不出来有时候真怪不得自己。我更想说明的是,“话语”的力量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强大,它有时候可以使你完全没有自己的话(像我第一次接受采访),有时候则使你有话却不知该怎么说(像我第二次接受采访)。一开口就只能说套话,也就“已经讲过”并且被“重复多次”的话。而我最想说明的则是,当我们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不说套话时,往往只能用沉默来证明,每当我们重新开口,就又不知不觉地钻进了一个新套子。第二次采访我的那位记者,思想很解放。在他提笔作文时,明显在回避老套子,结果却用了一个新套子。不仅把他自己,而且也把我给套进去了。这当然也不能怪他。套话自有一种强制力,应景应时你离不开它,因为到时候你就想不起别的话。此外,套话总是成套的,说了上句你就想说下句,我们可称之为“体系的力量”。有一年我在北戴河度假,因手指擦伤而发烧不止。去看医生,那医生要我回京去好好检查一下,因为他认为我的病症很像是慢性白血病。我一惊不小,神不守舍地走出医院门,看见两位中年妇女(看上去不像知识分子)沿坡而下,只听得其中一位对另一位说:“你要允许别人犯错误,还要允许别人改正错误。”这话我当然太熟悉了,但当时却让我震骇不已:什么时候了?是什么人?在说什么话?我感觉到套话的荒诞,但同时也感觉到套话的力量。我敢肯定,那位说话的妇女认为自己说的是心里话,而且说了上句就不能不说下句。可是,什么叫“允许别人犯错误”(犯错误的人是在得到允许后才犯)?什么叫“允许别人改正错误”(不得到允许就不敢改正)?那位妇女恐怕从来就没想过。但她说出来了,听上去还满漂亮的,听的人频频点头就是一个证明。
细想起来,套话就满世界都是。我们自己也总是不停地在说。你不信可以试着去想一个广告词(随便找一样商品,比如说洗衣粉),看看你能想出什么新鲜的来?近十余年来,新名词、新用语的出现频率在加快,相应地更换频率也在加快。这是不是说明:各种“话语”的衰朽速度在加快?令人奇怪的是:刚问世不久的“新观念”很快就成了空壳。更令人奇怪的是:久已成为空壳的观念却依然欺行霸市。有时候我会觉得,市面上通行的语言很像武二郎还没有打死的那个西门庆--被酒色淘空了身子。
当然,这些话又说得过于偏激了(我老犯这个毛病)。其实我想说的只是,要想不说套话而说出自己的话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我又套了一句流行歌词)。这也和作诗一样,需要有创造性的才能。试想我们平日有情待抒时的光景,通常不就是念两句别人的诗或哼两句流行歌曲了事?真正有创意的表达是不会衰朽的,只需举李白那首最短小的也最平白的“床前明月光……”一诗便足以证明这个结论。这反过来也说明我们目前各种话语衰朽很快是因为缺乏真正的创意,而蜕化成空壳的观念依然在欺行霸市则说明从整体上的缺乏创造力。要突破套话,不让已成为空壳的观念通行盘踞,最需要的不是“反思”,而创造。再说一遍,这需要才能,一种艺术家最富有的才能。尼采说:“最让哲学家感到荣幸的误解就是把他误解为艺术家。”我的理解是,尼采知道,反思的才能远逊于创造的才能。
王小波具备艺术家的才能。这不仅表现在他的小说中,同时也表现在他的杂文中。他的杂文的确没有任何套话,与他的小说一样,随处可见独特的表达。文学评论家们当然可以分析他的杂文都有哪些特点。而我却宁愿只用两个字去形容它们,那就是:精彩!他用现代汉语写作,从来不写半文半白的句子,也很少使用成语和古色古香的词藻。写得很平白,却凭空有一种韵律和华彩脱颖而出。因此,我认为他的杂文也是一种艺术品,当然,这样的才能不单和训练有关,也不单和天赋有关,而是和精神的历练也有关。王小波的幸运之处在于:他在偏离“话语”(“不去听它”)的过程中学会了在沉默中学习,这种学习使他养成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再加上钟情于文学所受到的陶冶,于是才有了几乎可以无挂无碍地表达自己的才能。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处,但大多数人都没有具备王小波的才能,也就是不及他幸运。因此,我们的表达很难不落套,常常只能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日常经验告诉我们,要讲理只有少数时候是“径直一讲即可”的,在多数时候都需要讲得“艺术”才行。王小波真有点“饱汉不知饿汉饥”了。
然而,王小波的想法却没有错。我们是能在沉默中学习,但我们终须学会开口讲话。没有才能无妨事,先学会径直一讲。要知道,我们的不会讲话,兴许是沉默得太久的缘故;我们的容易落套,兴许是听别人讲得太多了的缘故。更重要的是,径直一讲的人多了,理也就直了,理曲气才壮的现象也就会少些,讲理也就会容易得多(王小波还是对的,杂文未必要写成艺术品)。赵高指鹿为马,你当时没吭气。后来他说这马生了一匹小马,你还是不吭气。再后来他又说这小马是匹千里驹,因为它能日行千里。你终于忍不住了,开始反驳说:这小马不是千里驹;因为它一天只跑了五百里。这样的论辩当然就过于复杂,理要讲好就太难了,再说也太没意思。早知如此,当初径直一讲不就结了?哪会有后来这许多麻烦事?
王小波说得好:“实际上,人只要争得了论是非的权力,他就已经不战而胜了。”
□ 作者:王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