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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简介和作品评论

  作者似乎在寻求一种新的方式表达历史。在《三部曲》里,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织在一起,然而与物理意义上的时间无关。语言和陈述在此时此刻变得异常重要,回忆过去、审视现在和憧憬未来,都只是一种表达。一经说出来,就是此时此刻自己的存在,那是一种综合的感觉。人的经历的真实只能在此刻的感觉的瞬间中把握。《三部曲》的事件和事件的联系没有时间的界限,穿梭往复,自如地跳动,令人叹为观止。正是在这种语言和陈述的编织中,作者似不经意地创造了另一类未曾写过的历史。历史一旦化为文学,就具有了意义,这是我们的常识。不幸的是,迄今为止这种意义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文化霸权的意志。我们所能看到的中国文学,无非是对文化霸权意志的文学阐释。然而《三部曲》所展示的是另一类历史,没有意义,无法诠解,而只能通过感觉去把握。一个个故事。情节流转多变却没有结构。其中的隐意微言,可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不受意义的局限,也就免除了被阐释的危险。被阐释、被批判,据说一向是文学作品被社会承认的幸事,但危险在于,阐释者和批评家因此具有了任意强加的权力。如果这种权力来自文学批评的职业规范,倒有可能促生对某一种文学现象深入广泛地探索,拓宽认识。即使如此,作品的社会意义也和作品本来的意义(更准确地说,作者本人想说的意义)毫无关系。如果权力来自政治的阴谋,基于某种阴谋的利益,那我们几乎有把握说,被阐释的作品和该作品的作者,一定会成为这种权力的牺牲品。这是被历史所证明了的,在这一点上,《三部曲》不进入传统的文学模式,自然也不进入传统文学评论的视野。这仅仅因为,在传统意义上,它是“无意”、“无历史”、“无结构”、“无价值”的。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三部曲》对传统文学是叛逆性和颠覆性的。我们所知道的历史或正统的文学史,都是政治史,是用时间顺序的编年,歌颂“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失败了”。为了适应这样的政治史,正统的文学编造了一系列艺术形象和相应的表达范式。意义以及价值观念和道德一类,都是通过这些标准的艺术形象和范式体现出来的。主流文学的特点,是确定的结构、情节、语言和形象;感知作为人的知性的一种能力,被一系列确定的意义牢牢锁定。我们的理解,只能依赖它们。没有它们,我们的审美能力就会瘫痪。

  然而,这样的事情却发生了:在《三部曲》那里,意义、价值、规范都消失了,历史变得不可思议。自信的主体不知所措,一切都是简直明了的话语,然而却不知意义何在,作者所欲说所欲表达的,更是不得而知。意义的缺失,正是主体审美能力瘫痪的结果。因为主体心性的开放和必要的敏感,才有可能在观照过程中涌流出意义。对《三部曲》而言,意义仍然可能存在。只不过需要有完全不同的审美主体。“对信得过的人什么都说,对信不过的人什么都不说。”(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园》,文化艺术出版社,第120页)对于用“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失败了”进行理解和审美的主体而言,《三部曲》的确“无意义”、“无历史”、“无结构”、“无价值”。如果具有更广泛的感觉空间,如果以开放式的态度面对文本,那么,就可以用任意的方式去读,去阐释、或者去批评,对于作品,读者绝对自由。如何理解赋予意义完全是读者自己的权力。审美需要心性的自由。当读者可以自由地通过文本去感觉,而不是被语言的暴力所窒息,建立主体之间的沟通才有可能。

  《三部曲》无意义的语言和不知所指的叙事,叙述了我所熟知的我们的经历。《三部曲》涉及是异常典型的背景和情节,曾经无数次被使用,毫无惊险奇峻可言。作者是讲故事的能手,司空见惯的细微末节一经如此叙述,读来一路的砰然心动。人的经历以至历史,原来可以这样被陈述的,不是歌颂的、口诛笔伐的、感伤的、仟悔的、发泄的、讥诮的,而是没有喧嚣情绪的一种流动,没有意义的语言因此成为可能。叙述本身极大地创造了新的思维和观照。那种开放、自由、不受传统的束缚,令我深深感动。它是如此特异与众不同,并不仅仅在于语言或小说技巧;而在于作者提供了关于“人”的历史,关于人性和心智的考古学。不容质疑,这样的作品一定是痛苦思索的成果。传统告诉我们:人是属于阶级的,因而是政治的。很久以来,这就是对人的普遍认识。不久以前,这样的历史观和社会观受到普遍的质疑,其结果对人一无所知。我们所知道所接受的历史,被各种崇高到神秘的意义规范成一系列的戒律,离人和人性十分遥远,以至我们无法接近和理解。《三部曲》对人性和心智做非政治的非意识形态的探索,对我来说,这是此书的真正的意义。

  《三部曲》故事的展伸,不断地解开历史的密码,把意识形态还给政治,把道德和价值观还给社会,最后,把历史还原为人。审美的权力让渡给作为主体的个体,就是这样完成的。作者犹如考古学家,从记忆的生活细节中挖掘出一个个“后现代史”前的人类遗址。考古一词在这里是指:作者排除了流行的各种政治和文学概念,用新的陈述系统探究历史上的关于人的性灵、思维和感觉的深层结构,倾听来自人的低声絮语。根据典籍记载,这些遗址属于“反右”时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又称“十年动乱”)时期,和“拨乱反正”时期,以及“开放搞活”阶段。文革时期堆积层最为丰厚,出土文物最多,“后现代”文明的发展,都可以上溯到这个时期,所以是考古学家研究的重点,他把研究成果以《黄金时代》为名结集出版,以后又形成《人生三部曲》。这个时期之所以命名为《黄金时代》,不仅因为史料丰富、更因为根据考古发现,这个时期创造了大量的文化政治符号,正如殷墟甲骨文,不仅其本身神秘,而且它还神秘地控制着我们的现在。解读这些文化符号,就是再现当时的生活,摆脱其对现在的控制。作为作家,王小波这位文学考古学家是用形象语言再造“后现代史”前社会的文学形象结构,考察当时人的心灵。而这一工作的困难在于:“文化革命”古籍浩如烟海,且大多为正史。出土文物,即当时个体的人的行为,与文字记载的关系扑朔迷离,难以追索。正史是政治大事记,在“后现代”的现在,它主要是作为学生升级升学考试死记硬背的资料。文学考古是不能引为根据去解读《黄金时代》的甲骨文的。但是,文化在意识中堆积了大量符号,控制着心性心智的发展,要彻底摆脱政治大事记划分阶段的方法和叙事风格。就需要文学考古学家忘记传统的政治文化思维范式,只把正史当作古老的传说,“羿射九日”和“天安门升起红太阳”,对“后现代”人来说,同样遥远,同属神话范畴。  

□ 作者:王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