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简介和作品评论
反神话与神话
王小波以他的反神话写作构造了一个新的神话:一个孤独而自由的个人的神话。这神话甚至在他身后构造着一次对“自由”的祭奠与“庆典”。一个“自由人”的形象,甚至在某种程序淹没了他作为一个极为独特的作家的身分。
在王小波溘然辞世之后,众多的纪念文字中出现率最高的字眼是“自由”与“理性”。这不仅是指他辞去高校教职,选择了自由撰稿人的角色;也不仅是指他在任何文学机构之外,身为一个自由的“职业作家”;同时指称着他作为一个自由的思想者:他思考自由,并以他独有的方式书写自由。然而,如果说在王小波灿烂而沉重的戏谑笑容背后是一颗浪漫骑士的心灵(参见李银河《浪漫骑士·行吟诗人·自由思想家》,《时代三部曲》代跋,《青铜时代》,第621页,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年5月);那么,“自由”与“理性”在王小波的笔下,尤其是在他的小说里,并非一个新的神话、一个浪漫的传说;而是一份清醒的伤痛,一个被沉思并拆解的对象;而在他的行为与书写方式中,它是多重意义上的实践,一种间或充满痛楚与迷惘的实践。从某种意义上说,王小波的作品中充满了奇异的、非理性的场景。但它们并非仅仅是明洁的理性之镜映照出的异己者与敌人,相反,一如自由始终是压迫“游戏”中必须的一方;非理性也始终内含于理性的实践之中。于是它不仅是理性与自由的书写,而且是对理性与自由的书写。
王小波死于华年。这四个字用在他这里毫无矫饰的色彩。它是一个直接而令人悸痛的事实。四十岁,是一个思想者成熟的年龄,是一个渴望书写传世之作的作家成熟的年龄;何况王小波是一个沉默了如此之久的作家。笔者瞩目于王小波,在于他以他奇异的想象、简捷而飞扬的文字之舞建造了一处文学的迷宫,宛如一份“世纪末的华丽”;然而,与其说他是在书写这类华丽,不如说他是在撕碎种种华丽之时,书写着世纪的灰暗--尽管这灰暗的图景为奇诡的想象之帆所负载,始终鼓动着一份富丽的荒诞与酣畅的反讽。
不错,在当代中国文学中还绝少有人如王小波般地以着魔且透彻且迷人的方式书写“历史”与权力的游戏;但它所指涉的固然是具体的中国历史,首先是我作为其同代人的梦魇记忆:文化大革命的岁月;但远不仅于此,它同时是亘古岿然的权力之轮,是暴力与抗暴,是施虐与受虐,是历史之手、权力之轭下的书写与反书写,是记忆与遗忘。在笔者看来,王小波及其文学作品所成就的并非一个挺身抗暴者的形象、一个文化英雄(或许可以说,这正是王小波所不耻并调侃的形象:抗暴不仅是暴力/权力游戏的必要组成部分,而且间或是一份“古老”的“媚雅”),而是一个思索者--或许应该径直称之为知识分子、一次几近绝望地“寻找无双”--智慧遭遇(参见《寻找无双》序,《青铜时代》,第473页,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年5月)之旅;它所直面的不仅是暴力与禁令、不仅是残暴的、或伪善的面孔之壁,而且是“无害”的谎言、“纯洁”的遗忘、对各色“合法”暴力的目击及其难于背负的心灵忏悔。王小波对历史中的暴力与暴力历史的书写,与其说呈现了一幅黑白分明、善恶对立的图景,不如说构造一幕幕狂欢场面;或许正是在古老的西方狂欢节精神的意义上,王小波的狂欢场景酷烈、残忍而酣畅淋漓。这间或实践着另一处颠覆文化秩序的狂欢。在其小说不断的颠覆、亵渎、戏仿与反讽中,类似正剧与悲剧的历史图景化为纷纷扬扬和碎片;在碎片飘落处,显现出的是被重重叠叠的“合法”文字所遮没的边缘与语词之外的生存。
□ 作者:王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