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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简介和作品评论

  杂文究竟是不是可以被视为一种艺术作品?这个问题我们留待后文再说。我们已经明白了王小波写杂文的动机是想在社会伦理问题上表达自己的见解,那就让我们先看一下他所表达的是什么样的见解。我以为,在《<怀疑三部曲>总序》一文里有一个提纲挈领的论述。他说,根据推己及人的方法,他得出了三大基本假设。第一个假设是:凡人都热爱智慧。第二个假设是:凡人都热爱异性。第三个假设是:凡人都喜欢有趣。由于是“推己及人”的假设,他自己就是证据,不需要再作其他论证。但是,他的生活经验却使他产生怀疑,觉得别人未必都跟他一样,有好些人似乎更热衷于生活在一个“无智无性无趣”的世界中。对于这一点,他感到不可理解。再进一步,有些人总是企图制造一个“无智无性无趣”的世界,并且企图强迫别人也生活在其中。对于这一点,王小波感觉到的就是不可容忍了。他认为,为了反对这种企图,你就不能保持沉默,得站出来说话,否则别人就会把你当成和他一样是一个“无智无性无趣”的人。

  他的“三大基本假设”其实都是些常情常理。所谓“推己及人”,并不是把个人偏好推及别人,原本不会出错。那么,错在哪里?这就是王小波要探究、要讲明的问题。他的杂文要讲的就是这个理。有的人别有居心,有的人不傻装傻,天长日久就会弄假成真,造一个“无智无性无趣”的世界出来让大家都活在其中,活得好没意思。这说的不是预言,而是我们的历史。王小波也真可谓苦口婆心。

  不过,“三大基本假设”也包含了王小波独到的见解,不可不稍加体会,关于第一个假设,从理论上持异议的人不会太多。--谁不乐于承认自己是“热爱智慧”的?问题的关键也许只在于:有人不希望别人也热爱智慧。当然,“什么是智慧”有可能歧义丛生,但王小波却是有备而来,他给出了一个简单明了的回答:“所谓智慧,我指的是一种进行理性思维时的快乐。当然,人有贤愚之分,但一个人认为思维是快乐的,那他就可说是热爱智慧的。”王小波强调了独立思考是个人生活的一大乐趣,而没有强调智慧对人类社会的重要贡献或价值。据此,即便某个人或某些人的智慧被认为对一个社会的存在与发展已经足够了,也不能成为禁止他人独立思考(或热爱智慧)的理由,因为这意味着剥夺他人的生活乐趣,让他人活得难受。关于第二个假设在事实上很少会有人真心反对。--口头不承认的人多半会在行为上承认自己是“热爱异性”的。至于“什么是异性”,当然不再需要定义。王小波说得很平实,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强调了他“喜欢和女孩子交往,仅仅因为她是异性。”这“仅仅”二字就耐人寻味。王小波显然是直截了当地在说性吸引,而不准备为“热爱异性”附加什么听上去比较高尚的理由。我们在恋爱时通常爱(对别人甚或是对自己)说出一些这样的理由,诸如我爱她是因为她善良、纯洁、贤慧、有志气、有理想等等等等,就是不太会说到性吸引,王小波谈论的是性,而不是在当今之世连道学家也常挂在口边的“爱情”。“爱情”竟成为一块最为堂而皇之的遮羞布,被用来遮掩“性”的事实,这当然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要探究其原因牵扯的事体太大,非本文力所能及,简单说,我则认为是这样:我们习常谈论的“爱情”(符合我们的观念为真,否则为假)。与其他许多观念一样,“爱情”这个观念也是一个舶来品,最早进入我们生活的时间大约在本世纪初。作为一个观念,其雏形形成于中世纪欧洲的骑士制度盛行时期。有一位法国历史学家指出,这种肇始于骑士精神的爱情观念“自其一开始,就带上了矫揉造作的成分”。想一想堂·吉诃德的对那个并不存在的达辛妮亚怀有的“爱情”,就不难同意这个结论。堂·吉诃德其实不需要达辛妮亚,因为他的“爱情”只存在于他的头脑中(与身体无关),自生自灭,本身就是自足的。或者说,它就只是那个观念本身。这当然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但这个例子却可以说明:把所有的性内容(当然与肉体有关)全部淘空,这个观念仍然可以存在,并且指谓的全是高尚的内容,比如:忠贞、奉献、自我牺牲和经久不衰的激情(奇怪!)等等。这样的观念在我们这里就曾经存在过并且带上了中国特色,当然也曾越来越等同于其他高尚观念(比如爱祖国),因为它的内容实在与其他高尚观念没有什么区别。王小波就举过八十年代初一部电影的例子。那部电影是一个爱情故事,热恋中的男女主角在庐山上不说“我爱你”,而是大喊“I love my motherland!”。王小波在自己的小说中写性,却不写爱情,或者更正确一点说,不写图解爱情观念的爱情故事,就已然嘲弄了只剩下一个空壳的爱情观念。事实上,王小波用写性嘲弄了所有只剩下空壳的观念,也就是嘲弄了一切娇柔造作或“假正经”。我们知道,只要把性这个事实摆在桌面上,任何“假正经”都会显得可笑的,这至少在老百姓当中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关于第三个假设值得特别一说,因为在我看来,这个“假设”包含了王小波最有特色的见解。乍看上去,“凡人都喜欢有趣”也不会引起什么异议。--有谁会喜欢无趣呢?可是,把“有趣”摆在与智慧、性爱并列的地位上却是需要有所解释的,因为我们通常并不把“有趣”看得像智慧、性爱那么重。王小波没有多做解释,但他反复说到人所理解的有趣和无趣,或许能帮助我们了解他的想法。在《<怀疑三部曲>总序》中他说:“有趣是一个开放的空间,一直伸往未知的领域,无趣是个封闭的空间,其中的一切我们全部耳熟能详。”在《我的精神家园》自序中他说:“在社会伦理的领域里我还想反对无趣,也就是说,要反对庄严肃穆的假正经。”在《红指夜奔》的序里他说:“我以为有趣像一个历史阶段,正被超越。照我的理解,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在他卓越的著作《单向度的人》里,也表达过相同的看法。当然,中国人的遭遇和他们是不同的故事。在我们这里,智慧被超越,变成了‘暧昧不清';性爱被超越,变成了'思无邪';有趣被超越之后,就会变成庄严滞重。我们的灵魂将被净化,被提升,而不是如马尔库塞所说的那样,淹没在物欲里。我正等待着有一天,自己能够打开一本书不再期待它有趣,只期待自己能受到教育。”从以上所引的几段文字我们不难看出,王小波所说的“有趣”意味着新奇、活泼和丰富多彩,也就是生机盎然;其反面则是陈腐、死板和单调划一,也就是死气沉沉。我们还可以说,无趣就是了无生趣,不过这样说虽然能使我们明白“有趣”为什么那么重要,却是把王小波的想法抽象化了,难中肯綮。在王小波眼里,生命本身就是新鲜活泼、多姿多彩的,生活原本就该充满乐趣。可是却有一些靠某种规矩活着的人横站在那里,成为生命和人性的障碍,让生活变得像他们一样无趣。他们似乎只有一种兴趣,那就是让人们都像他们那样活着,或者毋宁说是按某种规矩活着,丝毫也不能顺从自己的生命冲动。问题的关键还在于,他们自己往往并不按规矩活着。因此,王小波的反对无趣,就是反对一切窒息生命的僵硬教条,反对一切虚伪的说教,反对一切“假正经”。换句话说,在王小波看来,那些守着被抽空了人性内容的观念空壳吃饭的人总想用这些空壳构筑一个无趣的世界,并且强迫别人生活于其中,对此他不能不表示反对。

  王小波并不认为有趣和无趣的问题有多复杂、多深奥、多宏大。实际上他信口一说你也就能明白他的意思。比如他说:“知识虽然可以带来幸福,但假如把问题理论化,而宁愿用平常心来看人看事。”更准确的表达则是他在《我的精神家园》一文中写下这样一段文字:“我时常回到童年,用一片童心来思考问题,很多烦难的问题就变得易解。人活着当然要做一番事业,而且是人文的事业,就如有一条路要走。假如是有位老学究式的人物,手执教鞭戒尺打着你走,那就不是走一条路,而是背一本家谱。……安徒生写过《光荣的荆棘路》,他说人文的事业就是一片着火的荆棘,智者仁人就在火里走着。当然,他是把尘世的喧嚣都考虑在内了,我觉得用不着想那么多。用宁静的童心来看,这条路是这样的:它在两条竹篱笆之中,篱笆上开满了紫色的牵牛花,在每个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蓝蜻蜓。这样说固然有煽情之嫌,但想要说服安徒生,就要用这样的语言。维特根斯坦临终时说: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这句话给人的感觉就是:他从牵牛花丛中走过来了,虽然我对他的事业一窍不通,但我觉得他和我是一头儿的。”这样的路,这样的人生,不是很有趣么?一个无趣的世界,必定是由那些完全丧失了童心的人构筑起来的。

  儿童只愿做自己有兴趣的事;成人总会自觉地做一些自己没兴趣却被认为是必要的事;无趣的人则惯于把“必要性”添油加醋,涂脂抹粉地编织成“大道理”(一个系统),要求别人不仅只做“大道理”许可的事,而且要把“大道理”作为自己做任何事的唯一动机。  

□ 作者:王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