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简介和作品评论
汉语写作
或许王小波留给一个研究者的最发人深省的命题,是小说的语言;准确地说是汉语写作。如果说八十年代末的先锋小说,将文学的自觉与语言的自觉,再次推上中国文坛;那么九十年代,在一个全球化的语境中,汉语写作却在一个新的层面上,构成了当代中国文学的危机与契机。
王小波的写作因之而成了一份重要的例证;王小波的随笔《我的师承》,因之成为一个重要的文化文本。在此,王小波所坦言的自己的“师承”,揭开了现、当代(尤其是当代)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的资源,用艾晓明君的说法,便是展现了当代文学“一条波澜壮阔的暗河”:西方诸国、著名文学作品的译文。前辈翻译大师的译笔。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当代中国文学的奇观之一:不仅有王小波所谈到的五十年代诸多优秀作家、诗人转向了对欧美文学经典的翻译;而且类似中央编译局的庞大的政府翻译机构.在翻译、介绍马列理论的同时,系统而有规模地介绍西方哲学经典与俄苏及其他国别文学。于是,作为一处主流话语中的边缘,高墙上的视窗,它在关闭的国门之内构成了中国与西方世界(尤其是十八、十九世纪西方世界)的奇异连接。由于摒除了市场的因素,当代中国,尤其是五、六、七十年代(六、七十年代多作为“内部读物”或“编译参考”)的译作,所充当的不仅是文化信使--信息的转换与传递;而且是译者有着相当自我投入的呕心沥血之作。于笔者看来,《我的师承》不仅是一种创作谈式的告白,而且是一份独特的记忆清单;它所揭示的,同时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艺术家的一个重要的、却多为不可见的知识谱系。在王小波这里,不仅是和其他当代作家一样,他事实上更多地从西方经典的译作中获取了自己最初的文学资源与养料;更为重要的,是王小波别具慧眼地发现并享有了一个重要的宝藏;特定的历史,使得文学译作成了现代汉语文学的重要的实验场与拓荒地。常常正是这些西方文学经典的译著,成就了现代汉语写作的炉火纯青之作。
一个尽人皆知、却不常为人论及的事实。是现当代中国文学尽管无疑秉承着古中国数千年的文学、文化血脉;但就白话文/现代汉语而言,它又是一种年轻的文学、年轻的语言。从胡适倡导的白话文运动至今,现代汉语尚不足一百年的历史(在此,笔者姑且不论现代汉语与古白话、古代、尤其是明清民间文学艺术间的复杂联系)。而现、当代中国文学作为一种与现代民族国家同时出现的民族/国别文学,同样从一开始便必然在全球语境、现代文学与现代汉语的诸多命题间摸索前行。如果说,五十年代,一批优秀作家与诗人转向了翻译,是一次历史的谬误;那么它不失为后人之幸:且不论翻译始终是现代世界一种最重要的跨文化、跨语言的实践方式;从某种意义上说,对西方文学经典的翻译,提供了一种将现代汉语与现代(或曰西方)生活和谐地联系在一起的契机;翻译因之而成了现代汉语一个重要的实验场,一次优美的“带镣铐之舞”。而王小波作为一个别具慧眼的读者,在如饥似渴地发掘这一巨大的文化资源的同时,并未略去它同时是至为优美的、现代汉语的写作实践。他从其中读出了现代汉语的韵律,并把它当作了自己写作的尺度、楷模与范本:一种纯净、优美、富于韵律的现代汉语。
笔者一个不甚成熟的看法,是王小波小说之为汉语写作的意义,间或在于他选择彻底投身于写作之际,是他旅居美国的岁月。这不仅在于大洋的间隔,使记忆中的“中国的岁月”拂去了体验的繁复多端而获取了一份遥远的清晰与真切;而且在于旅居生活,使汉语--与生俱来的母语,在相当大程度上失去了它作为基本交流工具的功能,而成为记忆的一部分,成为在记忆与想象中被凝视并沉思的对象,成为一个封存在躯体之内,必须以一种外语、一种外在的视点来观察的沉甸甸的“秘密”。它间或构成了王小波对汉语--自己的母语的一种特殊的敏感、执着的追求与深切的厚爱。如果说,九十年代,中国文坛上某种对汉语写作的自觉,更多地来自于一种急切的、对“通天塔”式的突破语言的间隔、“走向世界”的热望,来自于一种“诺贝尔清结”式的焦虑;那么,在王小波这里。它更多是一种选择、或者说是意识到别无选择之后的自觉与自甘。他相信。优美的汉语写作。可以与今日世界任何一种国别文学之佳作比肩。在他这里,这不是一种惊人之语,而是一份切实的自信与自得。当他说《情人》是一部完美之作时,他所言的,不仅是玛格丽特·杜拉的创作,而且是王道乾先生的译笔(参见《我的师承》)。
因此,人们从王小波作品中所获得的,间或是一种得自其语言的快感。在明白晓畅的文字之下,是流转的气韵,与尽洗造作、自恋后的诗情。在笔者看来,王小波小说中时时可见性爱场景,却从不曾流于色情低俗或感官刺激。当然,王小波本人从不贬低、否认色情文学的价值,他多次谈到维多利亚时代的色情文学,谈到(Story of O),其原因远非某种反道德的激情,亦不仅在于其性爱场景同时是历史与权力实践的场景;而且、或许更为重要的是在于王小波所使用的语言。王小波书写性爱场景的文字,一如他的全部文字,直接、从容,流畅且传神;他完全放弃了传统文学书写性时,那些隐喻式的、富于暗示性的语词与成规式的或拟古式的叙述,而代之以自然平常、浑然天成的现代语词。如果说,前者在自觉不自觉间,在引导着不甚高明的想象与窥视者的角色,并且由于隐喻与旧小说式的套话(不如直接称为陈词滥调)通常诱发着对隐喻语词的隐喻式索引;性因之而成了一个在想象中浸泡、在隐喻索引中繁衍而成的庞然大物;那么,后者则还给性爱一份天公地道的坦然。
笔者并非预言家,可以断言王小波作品在未来世纪的地位,也不窃以为拥有命名新的经典的权力。于笔者一己之见,王小波无疑是当代中国文学、乃至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一位极为独特且重要的作家。他让我们快乐并沉思,他让我们痛楚并欣悦。他展示给我们汉语写作的一个别样的平台。他留给笔者一份绵长的思考与怀念。
□ 作者:王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