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随园君墓志铭(清)姚鼐
君钱塘袁氏,讳枚,字子才。其仕在官,有名绩矣。解官后,作园江宁西城居之,曰“随园”。世称随园先生,乃尤著云。祖讳锜,考讳滨,叔父鸿,皆以贫游幕四方[2]。君之少也,为学自成。年二十一,自钱塘至广西,省叔父于巡抚幕中。巡抚金公鉷[3]一见异之,试以《铜鼓赋》[4],立就,甚瑰丽。会开博学鸿词科[5],即举君。时举二百馀人,惟君最少。及试,报罢[6]。中乾隆戊午科顺天乡试[7],次年成进士,改庶吉士[8]。散馆,又改发江南为知县;最后调江宁知县。江宁故巨邑,难治。时尹文端公为总督[9],最知君才;君亦遇事尽其能,无所回避,事无不举矣。既而去职家居,再起,发陕西;甫及陕[10],遭父丧归,终居江宁。
君本以文章入翰林有声,而忽摈外;及为知县,著才矣,而仕卒不进[11]。自陕归,年甫四十,遂绝意仕宦,尽其才以为文辞歌诗。足迹造东南,山水佳处皆遍。其瑰奇幽邈,一发于文章,以自喜其意。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随园投诗文,几无虚日。君园馆花竹水石,幽深静丽,至櫺槛器具,皆精好,所以待宾客者甚盛。与人留连不倦[12],见人善,称之不容口。后进少年诗文一言之美,君必能举其词,为人诵焉。君古文、四六体[13],皆能自发其思,通乎古法。于为诗,尤纵才力所至,世人心所欲出不能达者,悉为达之;士多仿其体。故《随园诗文集》,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负贩[14],皆知贵重之。海外琉球有来求其书者[15]。君仕虽不显,而世谓百馀年来,极山林之乐,获文章之名,盖未有及君也。
君始出,试为溧水令[16]。其考自远来县治[17]。疑子年少,无吏能,试匿名访诸野。皆曰:“吾邑有少年袁知县,乃大好官也。”考乃喜,入官舍。在江宁尝朝治事,夜召士饮酒赋诗,而尤多名迹[18]。江宁市中以所判事作歌曲[19],刻行四方,君以为不足道,后绝不欲人述其吏治云。
君卒于嘉庆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年八十二。夫人王氏无子,抚从父弟树子通为子[20]。既而侧室钟氏又生子迟[21]。孙二:曰初,曰禧。始,君葬父母于所居小仓山北[22],遗命以己祔[23]。嘉庆三年十二月乙卯,祔葬小仓山[26]墓左。桐城姚鼐以君与先世有交,而鼐居江宁,从君游最久。君殁,遂为之铭[24]曰:
粤有耆庞,才博以丰。出不可穷,匪雕而工。文士是宗,名越海邦。蔼如其冲,其产越中。载官倚江,以老以终。两世阡同,铭是幽宫。
注释:
[1]袁随园:袁枚,清代著名诗文作家,号简斋,一号随园,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乾隆进士,年四十辞官居江宁(今南京),造园于小仓山,名随园。作诗主张抒写性灵,其诗文曾风靡一时。著有《小仓山房集》、《随园诗活》、《随园随笔》等。[2]游幕:出外作幕僚。[3]金鉷(hóng洪):字震方,汉军镶白旗人,世居登州(治所在今山东蓬莱),自雍正六年至乾隆元年(1728-1736)任广西巡抚。[4]铜鼓:古代西南少数民族的一种铜制乐器,形如鼓。有人附会为诸葛亮所创制,故又名“诸葛鼓”。[5]博学鸿词科:清代设此科始于康熙十八年(1679),凡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人,由在京在外的大官荐举报考。取一等、二等各若干人。三等、四等落第,称“报罢”。[6]报罢:未考中。[7]乾隆戊午:乾隆三年(1738)。顺天乡试:顺天,府名,治所在大兴,有时在宛平。乡试由生员(秀才)应试,考中者称举人。生员应在本省应试,但亦可在顺天府应试。袁枚于乾隆三年戊午(1738)二十二岁时中举。[8]庶吉士:亦称庶常,以《尚书•立政》有“庶常吉士”之语,故称。清代翰林院设庶常馆,选新进士优于文学、书法者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庶常馆学习,三午后考试,成绩优良者授翰林院编修、检讨官等,其他分发各部任职,或优先委任知县,称为散馆。[9]尹文端公:尹继善,字元长,满洲镶黄旗人,为袁枚座师。于乾隆八年至十三年(1743—1748)任两江总督,十九年至三十年复任。总督:清代地方最高长官,综理一省或二三省军政。[10]甫:刚刚。[11]卒:最终。[12]留连不倦:留连宾客而不知疲倦。[13]四六体:骈体文的一体,多以四字、六字相属为句,又常以两组四、六句相对仗,故称“四六体”。[14]市井:旧称做买卖的地方,后泛指城镇地区。负贩:推车挑担的小商贩。[15]琉球:旧国名,即今琉球群岛。位于日本本土西南,我国台湾省东北,包括冲绳等五十余岛,清光绪五年(1879),为日本侵占,现为日本领土。改为冲绳县。[16]溧水:县名,在江苏省西南部。[17]考:父。[18]名迹,闻名的事迹,这里主要指吏治方面。[19]判事:对案件的判决事例。[20]从父弟:袁枚堂弟,名树,字乡亭。[21]侧室:妾。迟:钟氏生子,名迟。[22]小仓山:在江苏南京市内清凉山东面。[23]袝:袝葬,合葬。[24]“为之铭”:此文后有铭文,略。
姚鼐(1732—1815),清散文家。字姬传,一字梦穀,室名惜抱轩,人称惜抱先生,安徽桐城人。乾隆进士,官至刑部郎中、记名御史。历主江宁、扬州等地书院,凡四十年。治学以经为主,兼及子史、诗文。曾受业于刘大櫆,为“桐城派”主要作家。主张文章必须以“考据”、“词章”为手段,以阐扬儒家的“义理”,并以阳刚、阴柔区别文章的风格。又发展刘大拟古主张,提倡从模拟古文的“格律声色”入手,进而模拟其“神理气味”。所作多为书序、碑传之属,大抵以程朱理学为依归。所著有《惜抱轩全集》,并选有《古文辞类纂》、《五七言今体诗钞》。
辕马说(清)方苞
余行塞上[1],乘任载之车[2],见马之负辕者而感焉。
古之车,独辀加衡而服两马[3]。今则一马夹辕而驾[4],领局于轭[5],背承乎韅[6],靳前而靽后[7]。其登阤也[8],气尽喘汗而后能引其轮之却也[9];其下阤也,股蹙蹄攒而后能抗其辕之伏也[10]。鞭策以劝其登[11],棰棘以起其陷[12],乘危而颠[13],折筋绝骨,无所避之。而众马之前导而旁驱者,不与焉[14]。其渴饮于溪,脱驾而就槽枥[15],则常在众马之后。
噫!马之任,孰有艰于此者乎?然其德与力非试之辕下不可辨[16]。其或所服之不称[17],则虽善御者不能调也。驽蹇者力不能胜[18],狡愤者易惧而变[19],有行坦途惊蹶而偾其车者矣[20]。其登也若跛,其下也若崩[21],泞旋淖陷[22],常自顿于辕中[23],而众马皆为所掣[24]。呜呼!将车者其慎哉[25]。
注释:
[1]行塞上:方苞入值南书房后,常随康熙去承德热河行宫,承德在古长城以北不远,故称此为“塞上”.[2]任载:负载。[3]辀(zhōu舟):先秦时代,马车一般只有中间一根车杠,叫辀。汉代以后,才用两根车杠分列左右,叫辕。衡:辀头上的横木。服:驾。[4]夹辕:夹在两辕中间。[5]领局于轭:马的颈部被拘限于轭下。领:颈。轭:马具,马驾车时套在颈部。[6]韅(xiǎn显):马肚带。[7]靳(jìn近):马具,勒在马胸部的皮带。靽(bàn半):马具,套在马后的皮带。[8]阤(zhì至):山坡。[9]引其轮之却:意为拉着车轮向前,不使后退。却:退。[10]股蹙蹄攒:形容马驾车下坡时紧张吃力的样子。股:大腿。蹙(cù促),收紧。攒(cuán,窜阳平):集拢。[11]鞭策以劝其登:用鞭打以催促其用力向上登坡。劝:鼓励,催促。[12]棰(chuí垂):鞭子。棘:带刺的枝条。陷:指陷入泥泞。[13]乘危而颠:因为遇到危难而跌倒。颠:倒,跌倒。[14]不与:不参与,意为不会遇到辕马所遭遇的那些危难。[15]槽枥(lì历):喂马的木槽。[16]德:品性。[17]称(chèn衬):相称,适合。[18]驽(nú奴):能力低下的马。蹇(jiǎn简):跛足,此处亦指驽马。[19]狡:狡诈。愤:易怒。[20]偾(fèn愤):翻。[21]其下也若崩:意谓车下坡时辕马力不能支,象要崩塌一样。[22]泞旋淖陷:意谓遇到泥泞则回旋不进,陷入泥沼则不能起。淖(nào闹):泥沼。[23]顿:困顿疲惫。[24]掣(chè彻):牵制。[25]将车:赶车。
据文意,此文应是康熙五十二年(1713)作者出狱后入值南书房期间的作品。
岳飞(清)毕沅
飞事亲至孝,家无姬侍。吴玠[1]素服飞,愿与交欢,饰名姝遗之,飞曰:“主上宵旰[2],宁大将安乐时耶!”却不受。玠大叹服。或问:“天下何时太平?”飞曰:“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师每休舍,课将士注坡跳壕[3],皆重铠以习之。卒有取民麻一缕以束刍者,立斩以徇。卒夜宿,民开门愿纳,无敢入者。军号“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卒有疾,亲为调药。诸将远戍,飞妻问劳其家;死事者,哭之而育其孤。有颁犒,均给军吏,秋毫无犯。善以少击众。凡有所举,尽召诸统制[4],谋定而后战,故所向克捷。猝遇敌不动。故敌为之语曰:“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张俊尝问用兵之术,飞曰:“仁、信、智、勇、严、阙一不可。”每调军食,必蹙额曰:“东南民力竭矣!”好贤礼士,雅歌投壶,恂恂如儒生。每辞官,必曰:“将士效力,飞何功之有!”
注释:
[1]吴玠(1093—1139):南宋名将,善骑射,北宋末年从军,屡破金军。官至四川宣抚使。[2]宵旰(gàn):“宵衣旰食”的略语。天不亮就穿衣起身,天晚了才吃饭。用来称颂帝王勤于政事。[3]注坡:谓从斜坡上急驰而下,与“跳壕”同为当时军事训练科目。[4]统制:南宋军官名,隶属于都统制。
毕沅(1730—1797年),字湘衡,号秋帆,因从沈德替学于灵岩山,自号灵岩山人。清经史学家,文学家。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进士,累官至河南巡抚\湖广总督。
毕沅博学多才,精通经史,旁及语文学、金石学、地理学,并善诗文,一生著作颇丰。他搜求善本古籍,校勘辑佚,编纂了许多有价值的著作,尤其在经学与史学方面作出了很大贡献。经学方面著有《传经表》、《通经表》等,并撰《墨子集注》,直接指明诽墨始于孟子,提出《墨子》作为一种古代典籍,“不可忽也”。在史学方面,他最大的成绩是撰修了《续资治通鉴》二百二十卷。
毕沅另一功不可没的贡献是在其抚陕期间,蹭勘了各州府、县治,调查了关中的名胜古迹状况,作了详细记录,计三十卷,六十余万字,并绘有地图,留下了《关中胜迹图志》等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同时,在他主持下,整修了西安碑林、华岳庙,翻修了史马迁祠,修缮了苏东坡祠,重建了西安灞桥等。他留下的著作还有其主编的《经训堂丛书》,所撰的有《灵岩山人诗集》、《灵岩山人文集》、、《河间书画录》、《晋书地理志校注》、《山海经新校注》等。金石考证著作有:《中州金石志》五卷、《关中金石记》八卷、与阮元同撰《山左金石志》二十四卷。
粤东学使后园记(清)姚莹
粤东学使后园者,故五代时南汉“仙湖”地也[2]。刘既居岭南[3],僭帝号四世[4],至鋹[5],不务德政,专行奢暴,大起宫室。树陈香以为柱[6],雕玳瑁以为梁,明珠耀题[7],翠羽悬帐,黄金白璧之饰,辉煌璀璨,妖姬鬘女[7],霓裳千百[8]。乃招聚方士[9],植不死之草,炼长生之药。凿地为湖,曰“仙湖”;壅沙为洲[10],曰“药洲”。令美人羽士[11],载玻璃兰桂之舟采药,于湖中作歌,望之缥缈,自以为神仙之乐也。又发徒万人之太湖[12],运灵璧径丈之石[13]。置湖中者九,谓之“九曜”。淫侈已极。一旦宋师至,君臣面缚出降[14]。鋹尝侍太祖,曰:“今诸国以次破来,旦夕皆来,愿意执梃为诸降王长[15]。”噫!何其陋也。余观《十国春秋》[16],愚其事。及来广州,为访问之所谓“仙湖”不可得,而城南圜阓[17]。乃有“仙湖”、“九曜”之名,盖尘海变迁久矣。
今学程公,招余馆署内[18],乃至其后园。地不数亩,一池泓映[19],怪石参列[20],乃知所为九曜石固在。然或立或卧者仅八,闻其一在藩署[21],不知谁所移也。石上题刻甚或多,翁覃溪学士既考之详矣[22],又刻石于壁,读之可得首尾。
而余之徘徊于是园者,岂以石哉!方春夏之交,宿雨初霁,缓步其中,修竹便娟[23],新篁微脱,鸟声格磔[24]榕阴参天,小桥斜拂水面,曲栏半毁,风吹衣影,欹侧桥下[25],如行镜中。过桥一亭,环水而峙,窗牖洞开,绿光四人倒地,上下合碧,及夫落日乍昏,沉烟初起,倦禽争树,落叶时飞。少焉,月出玲珑,透檐穿树,蒙胧翳密[26],夜景苍然,俯临深池,幽浏不测[27]。余乃与其徒倚栏而坐,高咏短章,闲谈名理,清风满襟,不学羁愁之如失也。
且夫善游者,不惟其地,惟其人;不惟其境,惟其时。昔刘氏之盛,此地方为“仙湖”,所娱游者岂止九石而已哉。千载以来,寂然都尽。世徒想其繁华,有今昔之感,而不知余今之乐,实有胜于昔人,善游者必能辨之矣。然是园本学使所有,今程公日以试士在外,不暇游,余乃私而有之。夫以久客羁愁,忽据此园林之乐,以视昔之据一国而不能有者,胜负何如也?今余又将去,恐后之来者,未必能乐余之乐,徒以古迹吊之也。是为记。
注释:
[1]学史:督学使者的简称,也称学政。是朝廷派往各省负责按期对所属州府童生员进行考试的官吏。[2]五代南汉:公元907年朱温来唐称帝,此后相继出现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统治北方,史称“五代”。与此同时,在中加南部及山西,先后建过十国,南汉为十国之一。[3]刘(yǎn):南汉国君,公元917年称帝建南汉,建都广州。[4]僭(jiàn)超越本分,指刘自建国号称帝。四世:南汉共历四帝:刘,刘玢、刘鋹。[5]鋹(chǎng):刘鋹,南汉国君,公元958—971年在位。[6]陈香:树名,常绿乔木,心材为著名熏香料。[7]明珠耀题:用明珠装饰匾额题字。[8]鬘(mán)女:装饰华丽的少女。鬘:连贯成串以为妆饰的花。[9]霓裳:原为舞曲名,此处指舞女。[10]方士:谈神仙之术、制不死之药等的人。[11]洲:江湖中陆地。[12]羽士:道士的虽称。[13]之:至。[14]灵璧:县名,在安徽东北部。[15]而缚:两手反绑。[16]执梃:插拿棍棒。[17]《十国春秋》:关于五代时期十国的史书,清朝吴任臣撰。[18]圜阓(huán huì):圜:环绕市区的墙;阓:市区之门。后通城街市为圜阓。[19]程公:程国仁,乾隆进士,曾督学广东,后为浙江、山东、贵州等省巡抚。馆:办学。[20]泓(hóng)映:清水映照。[21]参(cēn)列:错杂排列。[22]藩署:布政使衙门。布政使亦称藩司。[23]翁覃溪:翁方纲,号覃溪,清著名学者。[24]便(pián)娟:美好的样子。[25]格磔(zhé):鸟鸣声。[26]欹(qī):倾斜。[27]翳(yì)密:光线暗弱,隐晦不清。[28]幽浏:幽深澄澈。
该文作于嘉庆十六年(1811)作者在广州居学使程国仁署中教书时。
芸台治夷(清)梁章钜
英夷[1]初至中国,未尝不训谨[2]。自道光二十年[3]以后,始逐渐骄肆[4]。名为恭顺,实全无恭顺之心。
尝与芸台[5]师谈及往事,师深为扼腕[6],曰:“尚记得嘉庆二十二年[7],我为两广总督时,首以严驭夷商洋商[8]为务。盖洋商受英夷之利益,英夷即仗洋商之庇护,因此愈加傲黠不驯[9]。我每遇事裁抑[10]之。时英船在黄埔[11],与民争水,用鸟枪击死民人。我严饬[12]洋商必得凶犯。方登船,而此犯即拔刀自刎死。又咈囒哂国[13]夷人,打死民妇,我立获凶犯,照例绞决抵罪。道光初,英夷有护货之兵船,在伶仃山[14],用枪击死小民二人,我饬洋商向英国大班勒取凶手,大班[15]诡言:‘只能管贸易事务,兵船有兵头,职分较大,我令不能行于彼。’我旋饬[16]传谕兵头,兵头亦诡称夷人亦不能被民伤得欲死者多人,欲以相抵。我察其诡诈,传谕大班:‘如不献出凶手,即封仓停止贸易。’大班又称:‘实不能献出凶手,无可如何,情愿停贸易。’时兵船已诡避在外洋,将匝月[17],我持之益坚。大班乃率各夷人全下黄埔大船,禀称:‘无可如何,只好全帮回国,不做买卖。’我发印谕言:‘尔愿回,即回!天朝并不重尔等货税。于是英国大船二十余号,收拾篷桅[18],作为出口之势。仍上禀云:‘大人既许回国,何以炮台上又设兵炮?’我又加印谕言:‘虎门炮台[19]’本是终年常设,并非此时待尔等出口,欲加轰击。且天朝示人以大公,岂有许尔等回国,复行追击之事。’于是各船不得已而出口。复又旋转在外洋校椅湾[20],停泊多时,而其兵船遂其远遁矣。未几,大班又禀:‘兵船不知何时远遁,我等实愧无能。大人如准入口贸易,固是恩典。否则亦只好回国’等语。而洋商亦代为禀求。并令大班寄禀[21]回国,告知国王,下次货船来粤,定将凶犯缚来,方准入口,否则不准。大班亦同此禀求,我始应允。直至三年[22]春,始照旧开舱通货。此事冬末春初,凡夷商人等皆惶惶,言关税必由经大缺,且恐别滋事端。城中各官,亦有缓颊[23]者。我一人力持,以谓国体为重,货税为轻,索凶理长,断不可受其欺胁。并饬其以后兵船不许复来,非是护货,适以害货等印谕。及四五年,货船来粤,禀称前此犯事兵船,不敢回事,委不知向何处逃散,无从寻获。而四、五、六年间,此种兵船,亦实不复至。我对众曰:‘此所谓可欺其方也[24]。’自我去粤后,兵船复来,门人卢厚山[25]亦仿我此意行之。时有褒嘉之旨[26]云:‘玩则惩之,服则舍之,尚合机宜,不失国体也。’[27]闻此后惟林少我穆督部[28]亦守此法,而情事顿殊[29],为之慨然而已。”
注释:
[1]英夷:指英国。夷,古代汉族统治者对外族的鄙称。[2]驯谨:驯服谨慎。[3]道光:清宣宗年号。道光二十年,即1840年。[4]骄肆:骄纵肆谑。[5]芸台:即阮元(1764—1849),字伯元,号芸台,江苏仪征人。乾隆进士,曾官湖广、两广、云贵总督,体仁阁大学士等职。[6]扼(è厄)腕:用手握腕,表示感情激动。此处形容愤慨。[7]嘉庆:清仁宗年号。嘉庆二十二年(1817)。[8]驭(yù玉):制驭。夷商:外国商人。洋商:中国人专与外国商人做生意者。[9]傲黠(xiá侠)不驯:傲慢狡猾而不驯服。[10]裁抑:裁决遏制。[11]黄埔:广州附近的海滩。[12]饬(chì斥):命令、告诫。[13]咈囒哂国:现译作法兰西国,即法国。[14]伶仃山:即伶仃岛,在广州珠江口外。[15]大班:外国商船中管货和处理商务的头领,按其职位高低,分别称大班、二班、三班。[16]旋:立即。[17]匝(zā扎)月:满一个月。匝,周遍。[18]篷桅:篷帆和桅杆。[19]虎门炮台:位于珠江口东南侧。[20]校椅湾:在珠江口外。[21]三年:即道光三年(1823)。[22]禀:下级对上级的报告。[23]缓颊:代人讲情,请求宽恕。[24]可欺以其方:语出《孟子万章》,意思是,对于君子可以用合乎人情的方法欺骗他。[25]卢厚山: 人名。[26]褒嘉之旨:表扬嘉勉的圣旨。[27]“玩则”四句:是道光嘉奖的话,意思是说:“(洋人)无视中国的法律就惩罚他,服从法律则不问,你做得尚合机宜,不失国体。”[28]林少穆:即林则徐(1785—1850),字少穆。福建侯官(今闽侯)人。任湖广总督时,禁止鸦片,卓有成效。鸦片战争爆发后,他严密设防,使英国侵略者不能得逞。后因投降派诬陷被革职。[29]情事顿殊:指林则徐时的形势与阮元任两广总督时的形势已经大不相同了。
梁章钜(1775—1849),字闳(hónɡ宏)中,又字茞(zhǐ止)林,号退庵,福建长乐人。嘉庆进士,道光间官至江苏巡抚,兼代两江总督。著述七十余种,笔记有《退庵随笔》、《浪迹丛谈》、《归田琐记》等。
本篇选自梁章钜《浪迹丛谈》,作于道光年间,内容多记时事,述旧闻,间以韵语。因作于宦游之中,故称《浪迹丛谈》。
杂记二首(清)薛福成
(一)
阶前两蚁穴,东西相望。天将雨,蚁背穴而斗,西蚁数赢什伍。东蚁败,乘势蹙之[1],将傅垒矣[2]。东蚁纷奔告急,渠出穴如潮涌,济师可三倍[3],逆诸础下[4]。相齮者[5],相捦者[6],胜相嗾者[7],败相救者,相持僵毙不动者,沓然眩目。西蚁伏尸满阶,且战且却,又有蚁自穴中出,乡东蚁若偶语者[8],盖求和也。东蚁稍稍引退,西蚁亦分道收尸。明日视之,则西蚁徙穴益西,无敢东首者矣[9]。
夫蚁,知相若[10],力相等,两陈交锋[11],数多者胜,蚁似能用其众者,然倏忽之间而胜负异焉,则一胜乌尼恃哉?余以是知天道好还[12],而盛衰之不常也。
(二)
余院中蓄两鸡,其一赤羽高足,其一白羽朱冠。每晨起争食,鼓翼怒目,蹲相向着良久。俄闻肃然有声[13],方丈之内,风起扬尘,腾蹴奔啄,皆血淋漓染翮距[14],犹不退,然白羽气少惫矣。余惧其两毙也,呼僮执之,分系于庭之槐。一日,邻鸡啄食其旁,赤羽余怒未泄[15],乘间自断其系,与邻鸡斗疾力,负重伤,损一目,创半月不愈[16]。余命并释白羽。自是赤羽遇敌即逃,而白羽竟称雄院中,食必厌所欲乃已[17],寻哉!
赤羽一挫其威,至令弱敌增气,可为好斗者戒也。然使白羽不获邻鸡之力,则无以雄其侪[18]。吁!蕲胜敌者[19],可无助乎哉!
注释:
[1]蹙(cù):迫促。[2]傅垒:接近阵营。傅,通“附”。[3]济:增益。《左传桓公十一年》:“盍请济师于王?”[4]逆:迎。础:柱子下的石墩。[5]齮(yǐ):咬。[6]捦:同“擒”。[7]嗾(sǒu):怂恿,指使。[8]乡:通“向”。偶语:相对私语。[9]东首:头向着东。[10]知:通“智”。[11]陈:同“阵”。[12]天道好还:天道,主宰人类的上天意志。好还,会反复,回返。语出《老子》。后以“天道好还”为“恶有恶报”的同义词。[13]肃然:峻急,肃杀。[14]翮(hé):羽毛。距:雄鸡足后面突出如趾的尖骨,斗时用来刺击,亦指鸡爪。[15]泄(xiè):止歇,消散。[16]创(chuāng):创伤。[17]厌:通“餍”,饱,满足。[18]侪(chái):辈,类。[19]蕲:通“祈”,求。
《杂记》原为四章,都是寓言式的小品,此选二章。
杂说二(清)周实
浅草不盈寸,微风荡成波,倚楼睨之[1],不忍遽去,则吾之爱此草也为何如?东园桃与李,香色袭人魂,有时日坠游倦,便欲和衣宿其下,则吾之爱此花也为何如?
虽然,吾尝见世之爱草者,往往踏之以足;爱花者,往往折之以爪。夫至踏之折之,与桎梏之蹂躙之将毋同[2]?揆诸爱之初心[3],讵不大相背谬哉?在踏之折之者之心,固以为吾之踏之折之,正吾所以爱之、而不意其踏之折之之时,已刁民爱之之心南辕北辙也。
无尽于是得一解焉[4]。方爱之之心之初萌,乃天性之流露于莫知其然而然者。及其踏之折之,则不免济以人欲之私矣。夫自私者,未有能爱物者也,虽间有貌似爱物之顷,亦非真能爱物,特以物足供一己之愉快耳。踏草折花者,非此类而何?
噫,天下之真能爱物者,至不惜以身殉物。试问踏草折花者,能以身殉花草也否耶?不能以身殉花草,而徒桎梏花草,蹂躙花草,此其人早溢乎爱之分际,而流于纵欲矣。是故善用其爱者,能保存天性而扩充之,而天下民物,无不在胞与之中[5];不善用其爱者,遂狭小其天性而戕贼之。后世战争盗窃之纷纭,畴非欲攫取天下之民物以快己私者乎[6]?踏草折花,其小焉者也。呜呼噫嘻!
注释:
[1]睨(nì):斜视。这里是向下看的意思。[2]毋将同:又有什么不同?[3]揆(kuí):测度。[4]无尽:作者号无尽。[5]“民物”二句:宋张载《张横渠集西铭》:“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民为同胞,物为同辈。意思是泛爱一切人与物。[6]畴:谁。
周实(1885—1911),字实丹,号无尽,江苏山阳(今淮安)人。190年入南京两江师范学堂读书,接触新学和革命思想。1909年参加南社,并组织淮南社。1911年武昌起义后,回乡组织学生军,宣布光复,被当地县令杀害。他是南社中有成就的诗人。著有《无尽庵遗集》等。柳亚子辑有《周实丹烈士遗集》。
本文选自《南社》第四期。
再答尹公(清)袁枚
枚健饭一月矣[2],起居幸如平时,惟形体未充,五十步外人不能离杖而行。前蒙夫子遗使问疾[3],枚欲趋函丈[4],奈春寒逼人,毛发析洒[5];且闭户半年,一作出山之去,则酬应如麻而起[6],是以旌旗两至白门[7],而野鹤孤眠[8],竟无迎送。自叹公门桃李[9],变作朽木难雕[10]。倘节届清明[11],此身与草木同茂,巡当先诣平泉[12],领略时雨春风,以捐除宿疾也。
呈小诗数章,亲笔誊写[13]。夫子读诗情宛转,喜其故态之存,见字迹欹斜[14],怜其腕力之弱。五六两公子,未知已渡江否?奉怀诗附书于后。
注释:
[1]尹公:尹继善,字元长,号望山,满洲镶黄旗人,官到在学士,是袁枚的老师。[2]健饭:指病后能吃饭。[3]夫子:此指师长。[4]函丈:弟子对老师的敬称。《礼记曲礼上》:“席间函丈。”注:“函犹容也,讲问宜相对容丈,足以指画也。”本指座位间的距离,以后有来称呼尊敬的人,后又专用为学生对老师的敬称。如宋•吕祖谦《与朱侍讲元晦书》:“瞻望函丈。”[5]析洒:毛发脱落疏。[6]酬应:社交应酬。麻:形容多。[7]旌旗:本指旗帜、仪仗,此代指出门的车马和主人。白门:指南京。[8]野鹤孤眠:比喻自己单独行动。[9]桃李:比喻培植的优秀人才。《资治通鉴》载,唐狄仁杰荐贤甚多,有人说:“天下桃李悉在公门矣。”后来也用桃李比喻学生,如“桃李满天下”。[10]朽木难雕:《论语公冶长》:“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袁枚久病体弱,经常昼夜,故有此言。[11]届:到、到。[12]诣:往、至。平泉:尹继善住所。[13]誊(téng 藤):抄写。[14]欹(qī欺):歪斜。
袁枚(1716—1797),字子才,号简斋,随园老人。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清代著名文学家。乾隆四年进士,历任溧水、江宁知县。三十三岁辞官,在南京四面小仓山,筑随园,过着论文赋诗、悠闲自在的生活。论诗文主张抒写性情,创“性灵说”,影响很大。诗歌直抒性情、清新自如;散文奔放横逸,不拘一格。著有《小仓山房诗文集》、《随园诗话》、《小仓山房尺版》等。
再与方植之书(清)姚莹
年前接读手书及论夷事文[1],深为叹息。所论何尝不中,无如任事人少,畏葸者多[2],必舍身家性命于度外,真能得兵民之心,审事局之全,察时势之变,复有强毅果敢之力,乃可言之,此非卤莽轻躁所能济事也。虽有善策,无干济之人[3],奈之何哉!今世所称贤能矫矫者[4],非书生则狱吏,但可以治太平之民耳。晓畅兵机[5],才堪将帅,目中未见其选项也。况局势已成[6],挽回更难为力耶!
莹五载台湾,枕戈筹饷[7],练勇设防[8],心殚力竭[9],甫能保守危疆,未致偾败[10]。然举世获罪[11],独台湾屡邀上赏,已犯独醒之戒;镇、道受赏[12],督抚无功,又有以小加大之嫌[13]。况以夷之强黠,不能得志于台湾,更为肤诉之辞[14],恫喝诸帅,逐镇、道以逞所欲,江南闽中,弹章相继。大府衔命,渡台逮问,成见早定,不容剖陈。当此之时,夷为原告,大臣靡然从风,断非口舌能争之事,道、镇身为大员,断无哓哓申辩之理[15],自当委曲以全大局。至于台之兵民,向所恃者,镇、道在也。镇、道得罪,谁敢上抗大府、外结怨于凶夷乎?委员迫取结状[16],多方恐吓,不得不遵,于是镇、道冒功之案成矣。
然台之人固不谓然也。始见镇、道逮问,精兵千人攘臂呶呼[17],其势汹汹,达镇军惧激变,亲自循巡,婉曲开臂[18],众兵乃痛哭投戈而罢。士民复千百为群,日匍伏于大府行团,纷纷佥呈开申诉者[19],凡数十起,亦足见直道自在人间也[20]。复奏已上,天子圣明,令解内审讯寻绎[21],谕辞严厉中,似有矜全之意[22],或可邀末减也[23]。委员护解启程,当在五月中旬。大局已坏,镇、道又何足言!但愿委身法吏,从此永靖兵革,则大幸耳!
夫君子之心,当为国家宣力分忧,保疆土而安黎庶,不在一身之荣辱也,是非之辨,何益于事?古有毁家纾难,杀身成仁者,彼独非丈夫哉?区区私衷,惟鉴察焉。倘追林、邓二公[24],相聚西域,亦不寂寞。或可乘暇读书,补身心未了之事,岂不美哉!
注释:
[1]夷事:指雅片战争中英国侵华事。[2]畏葸(xǐ):畏惧,胆怯。[3]干济:才能特出。[4]矫矫:卓越出众。[5]晓畅兵机:通晓战争的枢要策略。[6]局势已成:鸦片战争1840年爆发,由于清廷的软弱和投降卖国大臣的破坏,战争以失败告终,于此1842年8月29日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此文写于《南京条约》签到签约后不久,故称“局势已成”。[7]枕戈:头枕兵器而睡,形容时刻戒备敌人来犯。[8]练勇:指训练民兵。鸦片战争在广东爆发后,姚莹为加强台湾防务,除进行官兵守战训练外,还亲赴地方动员组织团练,至1841年底,组织了团练义勇四万七千余人。台湾民兵在抗英战斗中起了重要作用。[9]心殚(dān):竭尽心力。[10]偾(fèn)败:败坏,失败。以上两句是说保卫台湾的战争取得了胜利。鸦片战争爆发后,英国侵略军曾多次进犯台湾,均被台湾军民击败。1840年6月,英国军舰侵入台湾鹿耳门外马鬃洋面,被击走。此后英舰又多次侵入台湾近海,均因台湾军民防守严密,未敢进入海口。1841年8月中旬,英舰一艘并舢板多只侵入鸡笼(即今基隆)海口,向我炮台开炮。我各炮台奋起还击,击中敌舰,我军民架舟大举出战,大量杀伤英军,生俘一百有余。同年9月初,英舰再次侵入鸡笼海口强行登陆,又被击败,狼狈而逃。1842年3月,英舰入侵大安海口,见设防甚而退出,我军派渔民伪装汉奸,诱敌舰触礁搁浅,我军大炮齐发,击毁敌舰,兵民奋勇出击,杀伤、生俘敌军数十。此后英舰又多次入侵,均遭失败。[11]举世获罪:指鸦片战争失败,抗战派受到朝廷遣责处分。[12]镇、道:指总兵达洪阿及道台姚莹自己。[13]“督抚”二句:督:总督;府;巡抚。前者为清代最高地方长官,辖一至二、三省,后者为省的最高军政长官。该二句是说台湾镇、道等大员受赏,而管辖他们的督、抚却无功,这有以小凌驾大官之上的嫌疑。[14]肤诉:“肤受之诉”的略语,为切身利益而上诉的意思。《南京条约》签订后,清廷下令释放台湾军民俘获英军。英军头目颠林等获释后即在厦门散布谣言,说被击毁的英舰均为遇风失事的非武装商船,否认英舰进攻台湾,诬蔑姚莹等冒功。英驻华全权公使璞鼎查也贴出告示,要求将台湾镇、道正法。[15]哓哓(xiāo):争辩声。[16]委员:朝廷委派查处的大员,这时指闽浙总督怡良。[17]呶(náo)呼:喧哗大呼。[18]开譬:劝导,开导。[19]佥呈:联名呈文。[20]直道:公道。[21]内:内地,指京城。[22]矜全:同情怜悯而加以宽免。[23]末减:定罪后减刑。[24]林、邓二公:指林则徐、邓廷桢。林则徐于1839年受命为饮差大臣赴广东查禁鸦片,没收英、美商人鸦片二百余万斤,并积极设防多次击退英军进犯,1840年初就任两广总督。鸦片战争爆发后,严密设防,使英军在广东不敢妄动,膈遭投降派诬陷,被革职充军新疆伊犁。邓廷桢1839年在两广任上协助林则徐禁烟,同年调任闽泊总督,鸦片战争中曾在厦门击退英军,后遭诬陷,充军伊犁。
姚莹(1785—1853),字石甫,号明叔,晚号展和,安徽桐城人,姚鼐侄孙。嘉庆十三年进士,选为福建平和县知县。鸦片战争时期。奉特旨为台湾道台,加按察使衔,遇英军来犯,积极组织抗击,毁英船,俘英军,受到朝廷嘉奖,进阶二品;清廷与英军议和后,英人谎称并非战败,而是遇风触礁船毁。姚莹因此以“冒功”罪一等押送进京入刑部狱。后曾奉命入藏处理呼图克图争端。咸丰间为广西按察使,参与镇压太平天国运动。早年从姚鼐学古文,为姚鼐著名弟子之一,所作散文刚劲雄直,长于议论。著有《中复堂全集》等。
本文是作者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农历四月写给同窗好友东方树的一封书信。此时正值鸦片战争时期作者任台湾道台(台湾最高行政长官),与台湾总兵达洪阿、台湾知府熊一本等组织防务,训练团练义勇,屡败英军进犯,使英军未能染指台湾。后受英国殖民者与投降派诬陷,遭革职讯问,本文即写于此时。
再至浮山记(清)方苞
昔吾友未生、北固在京师[2],数言白云、浮渡之胜[3],相期筑室课耕于此。康熙己丑[4],余至浮山,二君子犹未归,独与宗六上人游[5].每天气澄清,步山下,岩影倒入方池;及月初出,坐华严寺门庑,望最高峰之出木末者[6],心融神释[7],莫可名状。将行,宗六谓余曰:“兹山之胜,吾身所历殆未有也。然有患焉:方春时,士女杂至[8]。吾常闭特室[9],外键以避之[10]。夫山而名尚为游者所败坏若此[11]。”辛卯冬,《南山集》祸作,众牵连被逮,窃自恨曰:“是宗六所谓也[12]!”
又十有二年,雍正甲辰[13],始荷圣恩给假归葬[14]。八月上旬至枞阳,卜日奉大父柩改葬江宁[15],因展先墓在桐者[16]。时未生已死,其子移居东乡。将往哭,而取道白云以返于枞。至浮山,计日已迫,乃为一昔之期[17],招未生子秀起会于宗六之居,而遂行。白云去浮山三十里,道曲艰,遇阴雨则不达,又无僧舍旅庐可托宿,故余再欲往观而未能。
既与宗六别,忽忆其前者之言为不必然。盖路远处幽而游者无所取资,则其迹自希,不系乎山之名不名也。既而思楚、蜀、百粤间[18],与永、柳之山比胜而人莫知者众矣[19],惟子厚所经[20],则游者亦浮慕焉[21]。今白云之游者,特不若浮渡之杂然耳。既为众所指目,徒以路远处幽,无所取资,而幸至者之希,则曷若一无闻焉者[22],为能常名模其清淑之气,而无游者猝至之患哉[23]?然则宗六之言,盖终无以易也[24]。
余之再至浮山,非游也,无可记者,而斯言之义则不可没,故总前后情事而并识之。
注释:
[1]浮山:又名浮度山、浮渡山,在安徽省桐城县东九十里,有奇峰七十二,为桐城之胜。[2]未生:左待字未生,桐城人,方苞好友。北固:刘北固,字辉祖,安徽怀宁人,方苞好友。[3]白云:白云岩山,在桐城县东一百二十里,为当地名胜之一。[4]康熙己丑:康熙四十八年(1709)。[5]宗六上人:名叫宗六的和尚。上人:和尚的别称。[6]木末:树梢。[7]心融神释:心神完全融汇于优美的自然景象之中。[8]士女:男女。[9]特室:独室。《庄子在宥》:“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居三月。”[10]外键:锁上外门。[11]败坏:山有名,则游人杂至,破坏了清净优美的自然环境。[12]“是宗六”句:意为自己有文名,为《南山集》作序,结果被牵连下狱,这跟宗六和尚所说的山有名则易遭败坏的道理相当。[13]雍正甲辰:雍正二年(1724)。[14]“始荷圣恩”句:方苞在康熙五十二年出狱后,家属族人被迫入旗籍,羁留北京,不得回乡。雍正即位后,特赦方苞族人归籍,雍正二年,又给假一年,准其回乡办理先人坟墓迁葬等事。[15]卜日:选择吉日。[16]展:察看。[17]一昔:一夜。[18]百粤:即百越,秦汉以前散居于长江中下游以南的部族繁多的越族。此处指古越族所在的地区。[19]永:永州,治所在今湖南省零陵县。柳:柳州,治所在今广西省柳州市。比胜:并胜。指上述百粤、楚、蜀各地山水与永州、柳州的山水并胜。[20]子厚:柳宗元字子厚,唐代文学家,河东解(今山西货运城县解州镇)人。柳宗元因遭宦官贵族集团打击排斥,曾被贬为永州司马,后又为柳州刺史。柳宗元曾以永州、柳州山水为内容写过不少著名的游记,这些山水因柳宗元的游记而闻名于世。[21]浮慕:虚慕。意为一些人并非真的对永、柳的山水有切实的感受,只是因为它们曾为名人所游赏而慕名往游。[22]曷若:何如。[23]猝至:突然而至。[24]无以至:无法更改。意为宗六和尚说的话,到底还是正确的。
在徽州寄家书(清)黄道周
三朝[2]颠覆矣!事宏光而宏光蒙尘[3],奉潞藩而潞藩衔璧[4]。栖迟[5]此身,即者死牖下[6],有何颜面?生平耻为易节之士,从此遂志,亦无所恨;但恐为曾、闵所笑耳[7]。为子当孝,为臣当忠,无所愧而已。
廿五日至初三日发婺源[8],初六日至新安[9]。欲往金陵,当在五六日间。此行洪亨九[10]决不可与相见,即见亦无全理[11]。夷齐巢许[12]之间,吾知所处矣!
——石斋集
注释:
[1]徽州,明置徽州府,辖今歙、休宁、婺源等六县。[2]三朝:指明朝及南明福王和潞王政权。[3]宏光:指南明福王政权。清兵入北京后,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由史可法等人拥戴,称为监国。后建元宏光。由于南明政权的内讧及清兵南下,福王退至芜湖被清兵俘获,后死。蒙尘:旧称帝王遇难曰蒙尘。[4]潞藩:指唐王朱聿键,明太祖九世孙。南京陷落,福王政权崩溃后,朱聿键在福州继续监国,建元隆武。后被清兵击破,于汀州被俘,死。衔璧:兵败降敌,自缚其手,以口衔璧。[5]栖迟:隐处,歇息。[6]老死牖(yǒu有)下:犹言在家寿终正寝。牖,窗子。[7]“但恐”句:曾、闵,指曾参与闵损,二人皆孔子弟子,最有孝行。此句意谓自己只能尽忠,不能全孝。[8]婺源:即今江西婺源县。[9]新安:今安徽歙县。[10]洪亨九:即洪承畴,崇祯末为蓟辽总督,与清兵战,兵败投降。曾随多尔袞镇压李自成农民起义军,又随多铎扑灭南方抗清力量。[11]全理:保全自身的打算。[12]夷齐巢许:指伯夷、叔齐、巢父、许由,均为古代重节行的高士。
黄道周(1585—1646),字幼平,号石斋,明末漳浦(今属福建)人。天启进士,崇祯时任右中允,刚方严正,不畏权贵,以敢于直谏称。南明弘光帝时任礼部尚书。南京破,又与郑芝龙拥戴隆武帝,后与清兵战于婺源,兵败被俘,于南京就义。有《石斋集》。
曾孝子妻严氏灵表(清)王闿运
夫人湘潭严氏之长女,字曰某。其先自山西来迁,致资百万。父讳友信,以敦笃沈识[1],有闻于邦。大人生习四教,孝敬婉顺,亲慈宝爱,慎难其匹。于时贵族富室多攀淑德[3],贤父远览,为严相攸[4],以同县曾君讳侗,孝通神明,允型厥室[5]。逮夫人年二十有三,乃嫔于曾。曾孝子奉母礼终,茕茕贫居,借屋而栖迟[6],待米而饔飧[7]。夫人敬奉夫子,柔色率礼,屏在家之华施[8],执箕帚而服勤。思慕先姑,府诲所生,夙夜劬心,十有七载。生二男,长曰传理,次曰传甲。女子子三人。并承慈义,在贫忘贫,造成家道,始大其门。匪爵而重,夫贵妻尊。虽勿优豫[9],见敬里人。仁寿无征[10],年四十,道光二十有九年某月某日卒。越明年某月某日葬于某原。又三年,夫子病卒,遗命别葬某原,古之道也。又十年,传理以功加按察使衔,为四川道员,授恩赠父母阶封,诰赠夫人为一品夫人。当设碑表,遂为斯文,镌著坚石。颂曰:
严之改庄[11],缀姓滋仍[12]。世绍隐德[13],邈尚子陵[14]。淑恭之姿,兰尸夙敬[15]。贵道贱荣,归法孝行。仁者久约[16],我服我劳。内外洁清,箪瓢何忧[17]?霸妇鸿妻[18],其乐穆穆[19]。於显夫人[20],朝夕有恪[21]。母仪既昭[22],景命有终[23]。子孙蕃娈[24],受禄其充。合葬非古,繄灵实照[25]。耀此贞懿,乃作神诰[26]。
注释:
[1]沈积:沉稳的见识。沈,同“沉”。[2]四教:古代妇女未嫁之前要接受所谓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的四项教育。[3]淑德:美德。此指严氏。[4]相(xiàng)攸:相,视。攸,所居,相攸,择可嫁之所。后称择婿为“相攸”。[5]允:诚然,信然。型:榜样。[6]栖迟:歇息。[7]饔飧:早餐和晚餐。[8]屏:亦作“摒”,除去。华施:美丽的妆饰。[9]优:宽裕。豫:逸乐。[10]仁寿:仁者长寿。语出《论语》。征:验证。[11]严之改庄:严姓是从庄姓改过来的。东汉时明帝刘庄讳同音,改“庄”为“严”。[12]缀姓:一姓绵延。滋仍:繁殖延续。[13]绍:继承。[14]子陵:东汉严光,字子陵。隐居浙江富春江,高尚不仕。[15]兰尸:指品行雅洁恭敬的女子。《左传襄公二十八年》:“行潦之蘋藻,置诸宗室,季兰尸之,敬也。”意思是采来蘋藻之类的菜,使佩带兰草的女子为主持人,供祀给神灵,因为她态度恭敬。尸,主。夙敬:肃敬。[16]约:检束。[17]箪瓢:即箪食瓢饮。箪是竹制的盛器,常用以盛饭。瓢用来饮水。箪瓢为安贫守俭之辞。《论语雍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颜)回也不改其乐。“[18]霸妇:东汉人王霸的妻子。王霸是处士,与廷相令狐子伯为友。子伯的儿子为郡功曹,有一天送来父亲的书信给王霸,他的车马随从很是雍容,王霸的儿子正在地里干活,看见子伯的儿子扔下锄头就回家,见面也不敢仰视。王霸为此事感到惭愧,妻子说:“现在你处士的高名不是强过了子伯的富贵吗?为什么忘记了清高的志向去为子女惭愧呢?”鸿妻:东汉隐士梁鸿的妻子孟光,梁鸿为人佣工舂米,每天回家,孟光为具食,举案齐眉,以示敬爱。[19]穆穆:和悦美好貌。[20]於(wū):叹美声。[21]恪(kè):恭敬。[22]母仪:旧指为母者的典范。[23]景:大。[24]蕃娈:蕃,盛,多。娈,美好。[25]繄(yī):语助词。[26]神诰:指墓表。
赠蒋玉度还毘陵序(清)戴名世
今之所谓才士者[2],吾知之矣:习剽窃之文,工侧媚之貌[3],奔走形势之途[4],周旋仆隶之际[5],以低首柔声乞哀于公卿之门。而世之论才士者必归焉[6]。今之所谓好士者[7],吾知之矣:雷同也,而喜其合时;便佞也[8],而喜其适己[9];狠戾险贼也[10],而以为有用。士有不出于是者,为傲,为迂,为诞妄,为倔侮[11],而不可复近。盖今之士与士大夫之好士者,其相得如此[12]。呜呼,亦一异矣!
蒋君客京师数年,凡三试南宫不第[13]。士大夫弗谓蒋君为才也者而弃之,士皆嚣嚣哓哓[14],恶蒋君之不类己;而又见蒋君之困也,则又相与笑蒋君。蒋君旅况萧然[15],因别余而归。余送之行而告之日:“君子得志则为龙蛇,不得志则为蚯蚓,安能与蚩蚩者争是昨得失也哉[16]?昔者梁国之鸱欲以腐鼠嚇鹓[17],嗟哉,其嚇也!而鹓雏故不受嚇也。今之嚇蒋君者,其腐鼠也耶?蒋君其有以自处矣[18]。因书以赠之。
注释:
[1]毘(pī皮)陵:古县名,县治在今江苏省常州市。毘同“毗”。[2]才士:有才学的人。[3]侧媚:用不正当的手段取悦于人。[4]形势:地位权势。[5]仆隶:指权势者的奴仆属员。[6]归:归心,趋附。[7]好(hào浩):喜爱。[8]便(pián)佞:善于用花言巧语取悦于人。[9]适己:顺从自己。[10]狠戾险贼:凶残险恶。[11]倨(jù剧)侮:傲慢不恭。[12]相得:相投。[13]南宫:古称礼部为南宫,科举考试会试在礼部,故亦称会试为南宫试。[14]嚣嚣哓哓:喧嚣吵闹的样子。[15]萧然:孤单清冷。[16]蚩蚩(chī吃):昏乱。[17]梁国:即战国时魏国。鸱(chī吃),鸱鸮,猫头鹰之类的鸟。鹓(yuān渊)维:鸟名,相传为凤的一种。“鹓雏腐鼠”的故事见《庄子秋水》,惠子为梁相,庄子去见他,有人对惠子进谗言,说庄子要来取代他为梁相,于是惠子就到处按捕庄子,庄子却主动来见惠子,并对他说“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维过之,仰而视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嚇我邪?”意思是说,你的相位,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只烂耗子,谁要你的!你何必那样咋唬呢?[18]有以自处:自能正确对待。
赠钱献之序(清)姚鼐
孔子没而大道微[2],汉儒承秦灭学之后[3],始立专门,各抱一经,师弟传受,侪偶怨怒嫉妬[4],不相通晓,其于圣人之道,犹筑墙垣而塞门巷也。久之,通儒渐出[5],贯穿群经,左右证明,择其长说。及其敝也,杂之以谶纬[6],乱之以怪僻猥碎,世又讥之。盖魏晋之间,空虚之谈兴,以清言为高[7],以章句为尘垢,放诞颓坏,迄亡天下。然世犹或爱其说辞[8],不忍废也。自是南北乖分[9],学术异尚[10],五百余年。唐一天下,兼采南北之长,定为义疏[11],明示统贯,而所取或是或非,未有折衷[12]。宋之时,真儒乃得圣人之旨,群经略有定说[13]。元明守之,著为功令[14]。当明佚君乱政屡作[15],士大夫维持纲纪,明守节义,使明久而后亡,其宋儒论学之效哉!
且夫天地之远[16],久则必变。是故夏尚忠,商尚质,周尚文[17]。学者之变也,有大儒操其本而齐其弊[18],则所尚也贤于其故,否则不及其故,自汉以来皆然已。明末至今日,学者颇厌功令所载为习闻,又恶陋儒不考古而蔽于近,于是专求古人名物制度训诂书数[19],以博为量,以窥隙攻难为功[20]。其甚者,欲尽舍程朱,而宗汉之士,枝之猎而去其根[21],细之蒐而遗其巨,夫宁非蔽与[22]?
嘉定钱君献之,强识而精思,为今士之魁杰,余尝以余意告之,而不吾斥也。虽然,是犹居京师庬淆之间也[23]。钱君将归江南而适岭表[24],行数千里,旁无朋友,独见高山大川乔木,闻鸟兽之异鸣,四顾天地之内,寥乎茫乎,于以俯思古圣人垂训教世先其大者之意,其于余论,将益有合也哉。
注释:
[1]钱献之:名坫,清学者兼书法家,江苏嘉定(今上海市嘉定县)人;官乾州兼署武功县,精研文字学和地理学,著有《说文解字斠(jiào叫)诠》、《十经文字通正书》、《史记补注》、《新斠注地理志》等。[2]微:衰败。[3]灭学:指秦始皇焚书坑儒。[4]侪偶:同辈,此处指同代各家。[5]通儒:博学多闻、通晓古今的儒学家。[6]谶纬:汉代流行的神学迷信。“谶”指图谶,是巫师或方士制作的一种隐语或预言,作为吉凶的符验或征兆。“纬”指方士化的儒生编集起来的以神学迷信附会儒家经典的著作。[7]清言:亦称清谈或玄言。魏晋时期祟尚虚无,喜谈名理。这种社会风气始于魏,当时何晏、夏侯玄、王弼等摈弃世务,专谈玄理,到晋代,清谈之风大盛。[8]说辞:指崇尚消谈的作者的辩丽的言辞。[9]乖分:乖违分离。[10]学术异尚:北朝经学多遵守东汉经师旧说,不尚通变,注重章句训诂;南朝经师注重经义,贵有心得,不拘旧说。[11]定为义疏:唐初,孔颖达奉命撰《五经正义》,唐太宗令颜师古考订五经文字。撰有《五经定本》,此外还有几部“经疏”。从此经书有了统一的文字和解释。[12]折衷:取正,按古代“圣人”的见解判断是非。[13]“真儒”二句:“真儒”指宋朝程颢、程颐、朱熹等人,宋以后的统治阶级尊祟程朱理学,对经书的解释以他们的解释为准。[14]著为功令:规定为科举考试的条令。宋代以后,科举均用儒家经典,对经义的解释必须依照朱熹的《四书集注》等。著:标著。[15]佚君:放荡的君主,即昏君。[16]运:运动。[17]“是故”二句:《汉书董仲舒传》:“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敬”指敬天,殷人迷信,故“上敬”;“文”指礼乐制度。[18]操其本:掌握、驾驭儒学的根本。齐其弊:整治其弊端。[19]名物:事物的名号及品类、形态等。训诂:解释古书词句的意义。书数:指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中的书与数,亦称“书计”。[20]窥隙攻难:钻空子攻击辩难。[21]枝之猎:猎取其枝节。[22]宁非蔽与:岂不是蒙蔽不明吗?[23]庬淆:杂乱。[24]岭表:五岭以外,指岭南两广地区。
赠邵秀才序(清)秦瀛
余监司浙西[1],于诸生中得一人焉[2],曰邵子怀粹[3]。余初未识邵子,因其邻潘侍御德园以识邵子[4],侍御又为余言邵子故与长洲彭进士尺木善[5]。侍御贤也,进士又贤也,以侍御与进士之贤,而知邵子贤。因传御以识邵子,而知邵子果贤也。
邵子少孤露[6],能敬事其兄。足不出里闬[7],而行修于家,为善若不及,言动一范于礼。所为诗古文词,欲追蹑古作者[8],而不屑苟同于世俗。盖邵子之贤如是。
顾余既识邵子,每乐昵就邵子[9],而邵子乃落落然[10],非招之来不肯至。夫邵子非有干于余者也[11],余亦非有私于邵子者也。而邵子以道自闲,卒守而不变,余是以益贤邵子。
邵子困诸生中,年四十无所试[12],然于吏治之得失,民主之休戚[13],皆能言之。邵子虽无干于余,而余不能无求于邵子也。《诗》曰:“孑孑干旄,在浚之郊。”又曰:“彼姝者子,何以告之[14]?”余之贤固远愧卫大夫,而邵子其将何以告我也?
注释:
[1]监司:清代通称督察府州县的高级官员为监司,如布政使、按察使及各道道员。[2]诸生:已入府、州、县的学生,又称“生员”,习惯上称“秀才”。[3]邵怀粹:邵志纯,字怀粹,仁和(今杭州市)人。嘉庆间举孝廉方正。[4]藩德园:藩庭筠,字兰公,号德园,乾隆进士,官至御史。[5]彭尺木:风卷三《表微》的作者介绍。[6]孤露:幼年父母丧亡而没有庇护。[7]闬(hàn):巷门。[8]蹑:追踪。[9]昵就:亲热地接近。[10]落落然:孤独、独立不徇俗貌。[11]干:求。[12]试:试用,此指入仕。[13]休戚:福和祸,喜乐和忧虑。[14]以上的引诗出自《诗经鄘风干旄》。孑孑:特出貌。干旄:一种旗竿头上饰的牦牛尾的旗,用作仪仗。干,通“竿”。姝者子:美丽的女子。浚:卫国邑名。古人认为《干旄》是卫国君主和大夫们好善礼贤的诗。前二句说大夫们建旌乘马,在郊外往见贤者;后二句说贤者乐意把为善之道告诉大夫们。
秦瀛(1743—1821),字凌沧,一字小岘,号遂庵,江苏无锡人。乾隆举人。乾隆四十一年南巡召试,赐官内阁中书,嘉庆时官至刑部右侍郎,以病归。工诗、古文。有《小岘山房文集》。
赠孙秋士序(清)梅曾亮
为名公子贵介弟[1],而无官于朝,无迹于场屋[2]。斗室中课六七童子[3],十余年主者不易姓,往来不过一二士。诗一卷,纸墨暗昧,读者卷舌滞口而不可舍去[4]。敝衣冠,独行市中,断烂古书外,不市他物。居近正阳门[5],不二三里,目不见朝报一字[6],不知何者为今日时事、达官要人。盖古之山林枯槁之士[7],无过于孙先生者,而今于京师中遇之,亦异矣。
韩昌黎言居京师八九年[8],人知当时何能自处。夫士至京师不可居,困矣。然困有至非京师无可居如先生者,为愈奇耳。吾观东方曼倩及扬了云[9],皆非嗜禄利者,其居长安中甚落拓矣[10],亦卒不舍去。岂古今人之遇或同与[11]?二子在当时,虽其遭遇若此,后之好者或传其书,写放其貌[12],忻慕笑抃[13],而欲从游,则以吾所言如先生其人者,后人好事者见之,有不欲传其书,写放其貌,而欲从之游者乎?有不忻慕笑抃,而忘其为落拓于当世者乎?
太史公班固书[14],屡言长安诸公贵人,皆不出其名氏,以其人日异月新,不胜识也[15]。然而有名氏如二子者,落拓亦何负于人哉!曾亮交先生十余年,今先生年六十矣,乃述其行之似古人者以为寿,以见寿莫寿于使后世知我为古人也。
注释:
[1]介弟:对别人兄弟的敬称。介,大。[2]场屋:科举考场。[3]斗室:狭小的屋子。课:教授。[4]读者:指孙秋士。[5]正阳门:今北京前门,为京师繁华处。[6]朝(cháo)报:封建时代官方的报纸,刊载诏令、任免、奏章等。清代又称它为“京报”。[7]枯槁:贫困憔悴。[8]韩昌黎:唐文学家韩愈。韩愈这二句话见于《与李翊书》,回忆自己居京师求仕的痛苦。[9]东方曼倩:东方朔,字曼倩,西汉文学家,性恢谐。扬子云:扬雄,字子云,西汉文学家。[10]落拓:穷困失意。[11]与:同“欤”,表疑问语气。[12]写放:摹画。放,通“仿”。[13]忻(xīn):同“欣”。抃(biàn):鼓掌,表示欢欣。[14]太史公:指班固。班固继司马迁《史记》后,写成《汉书》,人们把他比作太史公司马迁。[15]不胜(shēng):不尽。识:通“志”,记住。
赠太仆寺卿南昌知县江君家传(清)马其昶
江君讳召棠,字云卿,桐城人,官江西南昌县知县。光绪卅二年正月壬寅[1],法国教士王安之置酒天主堂,胁以事[2],不从,被刺死。民大哗,焚毁三教堂,杀安之,西国士女遇害者九人,巡抚以下坐罢职。自教案以来[3],未有祸烈如此者也。
先是,三十年夏,新昌县棠浦民龚姓与教民閧[4],讹言棠浦叛。大吏以兵至,未遽动。龚姓抗不服,聚众数千,洪江会匪乘间阴煽之[5],相持数月,势汹汹。议者遂主剿。大吏慎其事,檄君往。君单骑驰人村,晓谕祸福,龚姓长老传感泣,立缴兵械,缚首从三人至,定监禁罪,事得解。而安之犹以民弱,一用兵可立威,憾君庇民,议罪轻,无能惩后,谓继此荏港、新建、高安三教案[6],胥由此起,时时诮让[7]。至是折柬招君饮[8]。
君入而门闭,从者在外。酒半,出片纸,书三事,强君署名。一、加抵龚姓罪,一、偿款十万,一、释荏港教民逮系在狱者。君以死拒。安之曰:“君死易耳!”即持刀剪向君。君知不可理喻,阳起旋[9],欲出不得,趋旁室,与教堂司事刘宗尧言,宗尧漫不应,安之亦至。久之,启门出。从者入见,则君已流血被体,刺喉不殊[10],不能言。以意索纸笔,自书安之暨二教民谋杀状;且言“从宦久,薄得民誉,惧身死,愚民激义愤仇教,贻国际忧[11],惟长官加意焉。”君伤未即死,还署,食饮从喉出。民日诣问起居[12],知不可起。而安之犹阳阳乘舆出入巡抚署[13],民见之益愤。丙午,遂群起毁教堂,安之遁,民追刺之死。又四日,庚戌,君卒。于是自巡抚至士民皆走吊哭,而上高、临川民各哭于所建生祠[14]。
初,君历任新建、庐陵、德化诸县[15],皆有绩,大吏奏加三品衔,以知府用。而南昌再至,竟死于职。诏遣津海关道梁敦彦偕法参赞戴端贵驰抵南昌定谳[16]。法参赞坚不承安之谋杀,谓知县死由自刎,不得议䘏索抚䘏教士银二十五万两,朝廷顾邦交,曲从之。然于君之死事,未尝不嘉其忠,追赠太仆寺卿。所在之地往往开会追悼,亦听民为之,不禁止也。君所涖皆壮县[17],公私饶阜,事所应举,无不为。又值革新之际,一倾橐办治[18],务使声实出时上。殁后,家无余赀。年六十二。
马其昶曰:南昌之狱,议者龂龂致辩[19],唯自刺与谋杀殊耳。夫杯酒谈宴,自糜顶踵[20],事理所必无者也。就令有之,慷慨引决[21],不枉吾民[22],不愈彰其美哉?向使稍存懦忍之念[23],谩辞应之,固未尝不得生。以君智略,不出此者,虑清议拟其后[24],亦不知祸烈果至是也。君在当时,最号为趋时识变,而交涉事又素习,乃卒以此丧其躯,遂凛凛称义烈矣[25]。
注释:
[1]光绪卅二年:1906年。[2]胁:逼迫。[3]教案:鸦片战争以后,英、法、美、德等帝国主义国家利用与中国签订的不平等条约,加紧派遣天主教和基督教教士深入中国各地进行侵略活动。这些教士及少数中国教民倚仗帝国主义势力,在许多地方为非作歹,经常激起广大人民群众及少数统治阶层人士的爱国义愤,起而围攻捣毁教堂,惩办非法教士。这样的事件,在当时被称为教案。[4]新昌县:今江两省宜丰县。閧:武斗。[5]洪江:应为“洪州”。隋代置洪州,辖境为江西省西北部修水、锦江流域一带,治所在今南昌市。会:指天地会、哥老会等民间会党组织。由于清代多次发生以会党成员为骨干的人民起义,故统治阶级诬称会党群众为“会匪”。[6]荏港:镇名,在南昌市南。新建、高安:俱江西省县名,在南昌市西。[7]诮(qiào俏)让:谴责。[8]折柬:亦作“折简”,写信。[9]旋:小便。[10]不殊:不死。[11]始:遗留。[12]诣:前往。[13]阳阳:安然自得的样子。[14]上高、临川:俱江西省县名。生祠:旧时为活着的人建立的祠堂。这里指人们在江召棠生前为他建立的祠堂。[15]庐陵:今江西省吉安市。德化:今江西省九江市。[16]津:今天津市。海关道:鸦片战争后管理海关的官员。定谳(yàn燕):审理定案。[17]壮县:大县。[18]囊橐(tuó沱):口袋。这里指口袋里所有的银钱。[19]龂龂(yín银):争辩貌。[20]糜:毁伤。顶:头顶。踵(zhǒng肿):脚后跟。这句意为毁伤自己的身体。[21]引决:亦作“引诀”,自杀。[22]柱:冤屈。[23]濡(rú如)忍:软弱。[24]清议:公正的舆论。拟:比拟,引申意为评价。[25]廪廪:通“凛凛”,威严可畏的样子。
马其昶(chǎng厂)(1855—1930),字通伯,晚号抱润翁,安徽桐城人,桐城派末期代表作家。光绪间曾任学部主事,后任京师大学堂教席。著有《抱润轩文集》。
此篇写光绪三十二年南昌教案。
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世袭一等轻车都尉刚直彭公墓志铭(清)王闿运
公讳玉麟,字雪琴,衡阳人,查江何隆甸彭氏也。其先盖明之世官,洪熙中有光禄大夫显明来居成族[1],遂为著姓。祖启象,父讳鸣九,并有名行,详于县牒[2]。
公承先德,功位煊隆,行状登于国史,勋绩纪于赐碑,薄海周知[3],固无述矣。爰起孤幼[4],有志功名,及履崇高,超然富贵。然其遭际,世所难堪。始则升斗无资[5],终则帷房悼影[6]。但耻于侘傺[7],一从豪宕,吴音楚服,炯然冰映。其用兵也,众所疑议,飘然赴之;其辞官也,人所咨趄[8],倏然去之。常患咯血,乃维纵酒。孤行畸意,寓之诗画。客或过其扁舟,窥其虚塌,萧寥独旦[9]。终身羁旅而已。不知者羡其厚福,其知者伤其薄命,由君子观之,可谓独立不惧者也[10]。晚道海氛[11],超防南越[12],自谓得其死所,乃复动见扳缠[13]。因积悲劳,加之瘴毒,重感末疾[14],遂自沈弥[15]。频表请归,释兵养病。咸谓不起,犹强游吴越。
光绪十六年三月甲子,卒于湘东里第,年七十有五。粤以其年十有一月甲申[16],葬于衡阳章木寺之原。始卜青乌[17],得吉壤,访其山名,正同公讳。斯盖天启縢室[18],岳配申神[19]。略取谐声,改曰“余庆坦”。礼也,埋忧地下,郁郁千年,宜泐幽词[20],以毕深恨。其铭曰:
豕韦作伯[21],斟雉师王[22]。一显一隐,何晦何明。烈烈尚书[23],婉婉儒生。始同公瑾[24],举酒麾兵。既夺小孤[25],萧鼓和声。左右杨、曾[26],江南底平[27]。虽辞圭组[28],卒践台衡[29]。爰四十年,枕戈衽革[30]。军民晏然,还其枕席。公独羁孤,萧条老疾。凡我同袍[31],莫同其戚。积感终身,浮名四域。贵寿非我,襟情自惜。华采终照[32],运数俄迁。昔时鼓角,今日山川,虎气腾云,龙剑还渊[33]。长松荫国,美槚在原[34]。祁连赐冢[35],佝偻负天[36]。华表千岁[37],玉树重泉[38]。梁鸿可傍[39],叔誉徒观[40]。
注释:
[1]洪熙:明仁宗年号,1425年。显明:字声扬,以进士官于衡阳。[2]县牒:县志。牒,谱籍。[3]薄海:及于四海。薄,逼近。[4]爰:于。[5]这句因彭玉麟年轻时家贫,教书养母。[6]这句指彭玉麟的妻子邹氏,因不得婆婆的欢喜而别居,终身与彭是名义夫妻。[7]侘傺(chì):失意貌。[8]咨趄(jū):且前且却,犹豫不进。亦作“次且”。咨。同“趦”。[9]独旦:孤独达旦。旦,早晨。[10]独立不惧:语出《易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意谓不依靠他人而自立。[11]海氛:海上的紧张氛围。氛,凶气。此处特指1883年中法战争前夕的紧张局势。[12]南越:即今越南,当时是清朝的藩国。光绪九年(1883),法国强迫越南签订《顺化条约》,12月,法军向中国军队发动进攻,挑起中法战争。彭玉麟此时任兵部尚书,受命赴广东办理防务。[13]扳缠:阻挠,纠缠。中法战争初,中方军队战事每每失利,朝廷中主和议论盛起,彭玉麟力争有五种不可,反对和约。[14]末疾:四肢瘫痪的病。末,四肢。[15]沈弥:深重,病重。沈,同“沉”。[16]粤:语助词,与“聿”、“曰”通用。[17]青乌:相地术,风水先生。[18]縢(téng)室:指墓穴。縢,封闭。[19]这句化用《诗经大雅崧高》的诗句:“维岳降神,生甫及申。”诗意是大山降其神灵和气,降生甫侯和申伯。岳,高山。申伯是周宣王舅氏。这里意思是鼓公为南岳衡山之神所降,禀赋特异。[20]泐(lè):通“勒”,铭刻。幽词:指埋入墓中的墓志铭石刻。[21]豕韦:夏商时期的部落,彭姓,当时五霸之一。伯:同“霸”。[22]斟雉:野鸡羹汤。斟,羹汁。《楚辞天问》王逸注谓彭祖善调雉羹以事帝尧,为尧所赞美。又传说彭祖曾为商大夫。师王:为王者之师。[23]尚书:指彭玉麟。[24]公瑾:三国时吴将周瑜,字公瑾,曾大破曹操军队于赤壁。[25]小孤:山名。在安徽省宿松县东南长江中,形势险要。彭玉麟曾在安徽境内与太平军作战,有“彭郎夺得小孤回”的诗句。[26]杨:杨载福,与彭分统湘军水师。曾:曾国荃,曾国藩之弟,湘军将领。[27]底(zhǐ)平:犹底平,达到平定。[28]圭组:官权,兵权。圭,诸侯所执的玉版,表示信符。组,佩玉、佩巾所系的丝带,去官称解组。[29]台衡:犹“台辅”,宰相之称。此指尚书。[30]衽:床席。[31]同袍:军界中人的互称。[32]这句说彭公的诗画。与上句的“襟情”二字呼应。[33]这句喻彭公之死有如宝剑回到水中去。传说晋代张华见斗、牛二星之间有紫气,结果在江西丰城掘得两把宝剑。后来张华的那把剑丢失了,丰城令雷焕的那把宝剑飞入福建建溪中,入水寻之,只见两条龙缠屈于潭下,目光如电,原来双剑在此会合化为龙了。[34]槚(jiǎ):木名,即楸,常同松树一起种在坟墓前。这两句谓人已死而精神如松槚长存。[35]祈连:山名,在甘肃、青海境内。汉代名将霍去病赐冢,模仿祁连山形。[36]佝偻:即“岣嵝”,湖南衡山的主峰。负天:极言高峻。[37]华表:墓前作为标志的石柱。[38]玉树:喻姿貌秀美才干优异的人。《世说新语伤逝》:“庾文康亡,何扬州临葬云:埋玉树于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重泉:黄泉,地下。[39]梁鸿:汉代高士,愤世嫉俗,死于吴中,其坟在古代义士要离墓旁。[40]叔誉:春秋时晋国大夫叔向,曾与赵文子观于九原,九原是晋国卿大夫的墓地。
赠赵骖期序(清)戴名世
海上有黑人之国,皮骨齿牙皆漆黑,裸处岛中[1],见有色白而衣者至,群鼓掌笑,或闭目不忍见,匿之水中。齐鲁山泽间多瘿瘤之疾[2],臃肿轮囷[3],累累然相属于项下者[4],甚至掩其腹腰,聚族私语,窃窃然叹他人形体之为不具也[5]。今夫赋质美则不能不见挫于恶[6],挟技高则不能复得意于卑[7]。吾友赵君骖期工为文章,久不获一第。今年秋,脂车将北行[8],而决得失于余。余惟君之所挟者,则已高矣。凤凰翔于千仞,而顾下与鸡骛争食[9],岂可得哉?莫人匪黑[10],莫疾匪瘿,然则见君而相与笑者,有矣夫;见君而相与叹者,有矣夫。君之得失,君其自决之矣。
注释:
[1]裸:赤身露体。[2]瘿(yīng影)瘤:由于缺碘造成甲头腺肿大而在项间形成的大瘤子。[3]轮囷(qūn逡):盘曲。[4]属:附、连。[5]“窃窃然”句:因别人项下没有瘿瘤,而偷偷叹息其形体不完备。[6]赋质:自然赋予人的资质。[7]挟:持有。卑:指技能低劣的人。[8]脂车:给车轴膏油。《诗经小雅何人斯》:“尔之亟行,遑脂尔车?”北行:指赴京应试。[9]顾:反而。鹜(wù务):鸭。[10]匪:非。
张皋文墓志铭(清)恽敬
张皋文,名惠言,先世自宋初由滁州迁武进[1],遂世为武进人。曾祖采,祖金第,父蟾宾,皆县学生。母姜氏。皋文生四年而孤,姜太儒人守志[2],家甚贫。
皋文年十四,遂以童子教授里中[3]。十七补县学附生[4],十九试高等,科廪膳生[5]。乾隆五十一年[6],本省乡试中式[7]。明年赴礼部会试,中中正榜[8],例充内阁中书[9],以特奏通榜[10],皆损罢。是年,考取景山宫官学教习[11]。五十九年,教习期满,例得引见,闻姜太孺人疾,请急归,遂居母丧。嘉庆四年[12],今皇帝始亲政,试天下讲士加慎,皋文中式。时大学士大兴朱文正公珪为吏部尚书[13],以皋文学行特奏,改庶吉士[14],充实录馆纂修官[15]、武英殿协修官[16],盖皋文前后七试礼部而后遇,年三十有九矣。六年,散馆,奉旨以部属用,文正复特奏,改授翰林院编修。七年六月辛亥,以疾卒,年四十二。
皋文清羸[17],须眉作青绀色[18],面有风棱[19],而性特和易,与人交,无贤不肖皆乐之,至义之所在,必达然后已,其乡试中式,文正以侍郎主考,皋文自出其门,未尝私求见以所能自异,默然随群弟子进退而已。文正潜察得之,则大喜,故屡进达之[20]。而皋文龂龂以善相诤[21],不敢隐。文正言天子当以宽大得民。皋文言国家承平百余年,至仁涵育[22],远出汉唐宋之上,吏民习于宽大,故奸孽萌芽其间,宜大伸罚以肃内外之政[23];文正言天子当优有过大臣,皋文言庸猥之辈[24],幸政通显,复坏朝廷法度,惜全之,当何所用?文正喜进淹雅性之士[25],皋文言当进内治官府、外治疆埸者[26]。与同县洪编修亮吉于广坐诤之[27],亮吉后以上书不实,遣戍,赦归田里,皋文则竟死矣。
方皋文为庶吉土时,今皇上加上列至尊号[28],盛京太苗旧藏宝[29],例遣官磨治[30],篆所加尊号,刻入之。皋文以能篆书,受廷推,言于当事者:宜自京师下所司等上上玉[31],刻成,遣使奉藏,其旧藏宝不得磨治。当事者以为然,格于例不果奏。已而叹曰:“天下事皆如是耶?吾位卑,能言之而已。”
皋文善书,初学李阳冰[35],后学汉碑额及石鼓文[36]。尝曰:“少温言篆书如铁石陷入屋壁[37],此最精晋书篆势,是晋人语,非蔡中郎语也[38]。”少为辞赋,尝拟司马相如、扬雄之言[39]。及壮,为古文,效韩氏愈、欧阳氏修。言《易》主虞氏翻[40],言《礼》主郑氏玄[41]。始至京师,与王灼滨麓[42]、陈石麟子穆及敬最友善[43]。尝曰:“文章末也[44],为人非表里纯白,岂足为第一流哉[45]?”
皋文娶于吴,子成孙,女适国子监生董土锡。铭曰:
车揱马攻驾千里[46],隆隆之轮踬于阤[47]。勿乎皋文谁讯此[48],铭之幽扃俟来祀[49]。
注释:
[1]滁州:州名,治所在今安徽滁县。武进:县名,今属浙江常州。[2]太孺人:犹言“太夫人”,对长辈妇女的尊称。“孺人”是明清时七品官之母或妻的称号,也用为妇人的尊称。[3]童子:此处犹言“童生”,即参加过生员(秀才)考试而未考取的人。[4]附生:科举制度中生员名目之一。明代时为正式生员名额之外的附学生员,清代则生员也称附生。[5]廪膳生:生员名目之一。清代经岁科两试,名次列在一等前列的,才能取得廪膳生名义。每月都有粮食补助,并有一定的职务,如检查童生的冒名顶替等弊。又称廪生,取得廪生资格称“补廪”。[6]乾隆五十一年:公元1786年。[7]中式:考取。[8]中正榜:科举考试礼部会试的名目。[9]内阁中书:官名,清代内阁置中书若干人,掌记载、缮写、翻译等。或由举人考授,或由特赐。[10]通榜:唐代开榜,因其人有名气、不问成绩如何而录取的,称“通榜”。清代已无通榜制度,这里是指有人特地上奏朝廷请求给予官职。[11]景山宫官学:清代内务府佐领以下子弟的学校,址在北京景山。教习:学官名。一般教师。[12]嘉庆四年:公元1799年。[13]大兴:县名。今属北京市。朱珪:字石君,号南崖先生。乾隆进士,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卒谥文正。[14]庶吉士:清代翰林院设庶常馆,选新进士之优于文学书法者,入馆学习,称庶吉士,三年后举行考试,成绩优良者授以翰林院编修、检讨等官,其余分发各部,称为“散馆”。[15]实录馆:机构名。专门修撰每个皇帝统治时期的编年大事。[16]武英殿:清宫殿名。在今北京故宫博物院内。殿左右设修书处,凡官修书籍都在此校刊装潢。[17]清羸(léi):清瘦,瘦弱。[18]绀(gàn):一种深青带红的颜色。[19]风棱:犹“风骨”。[20]进达:荐引给上面。[21]龂龂(yín):争辩貌。诤(zhèng):直言争辩。[22]涵育:滋润化育。[23]伸:伸张、主张。肃:严肃、严厉。[24]猥(wěi):鄙贱、污秽。[25]淹雅:渊博而高雅。[26]埸(yì):疆界。[27]洪亮吉:字君直,一字稚存,号北江,江苏阳湖人。乾隆进士,授编修。嘉庆时上书批评朝政,言词切直,当权者认为其辞不符合事实,遣戍伊犁,不久赦还。[28]列圣:各位已死的皇帝。[29]盛京:清留都,即今辽宁沈阳市。藏宝:此指以前各位皇帝用过的珍宝物品。[30]磨治:因为以前皇帝用过的物品上面都有当时的帝王尊号,如果再加封尊号,就要把以前刻写的尊号字迹打磨掉,重新刻写。[31]上玉:上等的玉。[32]格:被阻遏。不果奏:奏请没有成功。不果,没有成为事实。[33]驰驿:官员因急事奉诏出京,由沿途地方官府供给伕马粮食,称驰驿。[34]火牌:符信的一种。奉差官役沿途凭牌领取口粮。多由兵部发拨各省督抚提镇应用,年有定额。[35]李阳冰:唐代书法家,善篆书。[36]碑额:碑头题字。石鼓文:中国现存最早的刻石文字。在十块鼓形的石上各刻四言诗一首,字体为秦统一文字前的大篆,即籀文。[37]少温:李阳冰,字少温。[38]蔡中郎:汉代文学家、书法家蔡邕。曾在董卓手下任左中郎将,故后世称蔡中郎。[39]司马相如:汉文学家,长于辞赋。扬雄:汉文学家,辞赋成就与司马相如并称。[40]虞翻:三国时吴国经学家,尤精于《易》的研究。[41]郑玄:东汉经学家。是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学称郑学。[42]王灼:字悔生,号滨麓,安徽桐城人,乾隆五十一年(1786)举人。[43]陈石麟:不详。[44]末:非根本的,微不足道的。[45]第一流:犹言第一等。见《世说新语•品藻》刘惔语,是评价人物的话。[46]揱(xiāo):削尖之貌。指车轮的辐条聚向轴心时是越来越细尖。攻:坚固。[47]踬(zhì):被绊倒。引申为事不利。阤(zhì):山坡,阪。[48]勿乎:即“勿勿乎”,勤勉不息貌。讯:问。[49]幽扃(jiōng):犹言幽户,幽地。指幽暗的地下。扃,门户。俟(sì):等候。祀:年。这句是说铭文写好后,要等明年刻石埋于墓地下。
张贡五文集序(清)戴名世
张君贡五,三湘间积学能文之士也[1]。平生好余文,凡书肆中嫁名借刻者[2],君能辨别为余之作,庄写成帙[3],已而余之稿行于世,果百不失一。久之,游江淮间,访余于皖,于金陵,皆不遇。最后至姑苏[4],相见于旅舍,执手而言曰:“吾生楚之南[5],自年十七八服膺吾子[6],于今且十年,居常所著书[7], 非吾子莫之正也[8]。”乃悉出以相示,且请为序焉。
余少尝有志于文章之事,而羁穷失学,辗转汩没[9],垂老无成[10]。即世所流布诸书,谬为人士之所称许,而私心耿耿[11]终有不能自满其志者。贡五年甚少,力甚勤,而才又甚敏,异日之所成就,必有远胜于余者,而余其何能为役也[12]。顾余之学文也,始勤而终怠,平生盖有深愧者,举以为贡五告,且以策员五毋效余之汩没而无成也[13]。
始余之从事于文章,年不过二十。一日山行,遇一卖药翁,相与语,因及文章之事。翁曰:“为文之道,吾赠君两言,曰‘割爱’而已。”余谩应之[14]。已而别去,私自念翁所言良是。归视所为文,见其辞采工丽可爱也,议论激越可爱也,才气驰骤可爱也。皆可爱也,则皆可割也。如是而吾之文,其可存者,不及十二三矣[15]。盖昔尝读陆士衡之言[16],曰“苟背义而伤道,文虽爱而必捐”[17],由翁之意推之,则虽于道无伤,于义无背,亦存当捐而去之者,而况背义与伤道者乎?翁之论较陆鲁士衡则精矣。
余自闻此论,而文家之真谛秘钥始能识之[18]。乃家贫多事,其业未工,而曩时好文之志,渐且颓落。余之负愧于盖者,盖已久矣。翁,楚人也,惜未详其姓字。而近日楚中文士,恐无逾贡五。衡湘之间[19],方技之老[20]山泽之癯[21],赠我一二言,学之垂三十年而不能成。此其人,贡五倘见之乎?
注释:
[1]三湘:湘江上游与漓水合流后称漓湘,中游与潇水合流后称潇湘,下游与蒸水合流后称蒸湘,总名三湘。一般以三湘泛指湖南全省。[2]嫁名借刻:这里指有人把戴名世的文章署上自己的名字刊刻印行。[3]庄写成帙(zhì至):工整抄写成册。帙:册。[4]姑苏:苏州别称,苏州西南有姑苏山,因得名。[5]楚:占楚国之地。湖南地处楚国南部。[6]服膺(ying鹰):衷心佩服。[7]居常:日常。[8]正:订正,纠正。[9]汩(gǔ骨)没:沉沦,埋没。[10]垂老;将老。垂:将,接近。[11]耿耿:不安。[12]役:指为张贡五文集作序之事。[13]策:鞭策,引伸为鼓励,促使。毋(wú 无):不要。[14]漫:随便地,缺乏礼貌地。[15]十二三:十分之二三。[16]陆士衡:陆机字士衡,西晋作家,后人辑有《陆士衡集》。[17]“苟皆义”二句:见于陆机《文赋》。《文选》及《陆士衡集》中这两句均为“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捐,舍弃。[18]真谛:佛教名词,可理解为真理。秘钥:意为不易得到和掌握的要领。[19]衡湘:湖南以衡山和湘江著称,故以“衡湘”泛指湖南。[20]方技:古称医术星相诸业为方技。[21]癯(qú渠):清瘦。这是指那位卖药的老人。
张弘勋诗集序(清)刘大櫆
天下之达道五[1],而其一曰朋友之交。朋友者,所以析疑劝善,相切磋以进于道。故为者必取友。一理之未明,读书十年之久而不能贯,谘之于友[2],一朝而豁。如无友,则虽终至于悟,而日月亦已淹矣[3]。凡人之为善,独为之则怠,共为之则精力以相感而生。将为不善,然惧否友之知,亦或逡巡而中止。
呜呼!友道之衰也久矣。逐逐焉惟势是趋,惟利是骛[4]。势既去,利既尽,则疏;又或相见则相谀,背则从而毁之。此不可以为友也。
余观今之为友者,无故而聚于一室,酒食嬉戏,相与为放辟淫侈之谈[5]。孔子之所谓群居而言不及义[6],岂不难矣!抑或弛废其心,其与友相接,漫漫昏昏,无可相切磋之具,是则余之优乎。余谓人不可无友,而友不可以常聚,平居则各键其门,各专其务,如田之有畔。逾时而一晤,晤则出所疑以相质问;吾友所得于未相见之日者有几?其未知而今乃进于知者几何物?其已能而习之[7],以无至于忘者几何事?有善则相旌[8],有不善则相訾[8],友之道如是而已。
余客游京师,寓居京城之外,而震泽张君弘勋寓居城内[10],相去六七里,每旬日或半月之间,则张君必一出相见。相见则必有书一幅,画一卷,诗数篇,袖而出之以共赏,宜其业之日益精。久之,其诗日益工,则亦日益富,裒然成疾而问序于余[11]。余伟张君之每出必以文会余,而愧余之独无以就正于张君也,于交友之道不能无所感,遂书之以为张君诗集序。
注释:
[1]“天下”二句:《礼记中庸》:“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2]露(zī资):询问,衡量。[3]淹:淹迟,晚。[4]骛(wù):追求。[5]放辟淫侈:放纵而不加收敛。[6]言不及义:说话不及于大义。《论语卫灵公》:“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难”意为难以成就事业。[7]习:复习。[8]旌:表彰。[9]訾:非议、批评。[10]震泽:旧县名,因临太湖(古称震泽)而得名,即今江苏省吴县。[11]裒(póu抔):聚集。
张南垣传〔清〕吴伟业
张南垣名涟,南垣其字,华亭人,徙秀州,又为秀州人。少学画,好写人像,兼通山水,遂以其意垒石,故他艺不甚著,其垒石最工,在他人为之莫能及也。百余年来,为此技者类学崭岩嵌特,好事之家罗取一二异石,标之曰峰,皆从他邑辇致,决城闉,坏道路,人牛喘汗,仅得而至。络以巨絙,锢以铁汁,刑牲下拜,劖颜刻字,钩填空青,穹窿岩岩,若在乔岳,其难也如此。而其旁又架危梁,梯鸟道,游之者钩巾棘履,拾级数折,伛偻入深洞,扪壁投罅,瞪盻骇栗。南垣过而笑曰:“是岂知为山者耶!今夫群峰造天,深岩蔽日,此夫造物神灵之所为,非人力所得而致也。况其地辄跨数百里,而吾以盈丈之址,五尺之沟,尤而效之,何异市人搏土以欺儿童哉!唯夫平冈小阪,陵阜陂陁,版筑之功,可计日以就,然后错之以石,棋置其间,缭以短垣,翳以密筿,若似乎奇峰绝嶂,累累乎墙外,而人或见之也。其石脉之所奔注,伏而起,突而怒,为狮蹲,为兽攫,口鼻含呀,牙错距跃,决林莽,犯轩楹而不去,若似乎处大山之麓,截溪断谷,私此数石者为吾有也。方圹石洫,易以曲岸回沙;邃闼雕楹,改为青扉白屋。树取其不雕者,松杉桧栝,杂植成林;石取其易致者,太湖尧峰,随意布置。有林泉之美,无登顿之劳,不亦可乎!”华亭董宗伯玄宰、陈征君仲醇亟称之曰:“江南诸山,土中戴石,黄一峰、吴仲圭常言之,此知夫画脉者也。”群公交书走币,岁无虑数十家。有不能应者,用为大恨,顾一见君,惊喜欢笑如初。
君为人肥而短黑,性滑稽,好举里巷谐媟以为抚掌之资。或陈语旧闻,反以此受人啁弄,亦不顾也。与人交,好谈人之善,不择高下,能安异同,以此游于江南诸郡者五十余年。自华亭、秀州外,于白门、于金沙、于海虞、于娄东、于鹿城,所过必数月。其所为园,则李工部之横云、虞观察之予园、王奉常之乐郊、钱宗伯之拂水、吴吏部之竹亭为最著。经营粉本,高下浓淡,早有成法。初立土山,树石未添,岩壑已具,随皴随改,烟云渲染,补入无痕。即一花一竹,疏密欹斜,妙得俯仰。山未成,先思著屋,屋未就,又思其中之所施设,窗櫺几榻,不事雕饰,雅合自然。主人解事者,君不受促迫,次第结构,其或任情自用,不得已骫骳曲折,后有过者,辄叹息曰:“此必非南垣意也。”
君为此技既久,土石草树,咸能识其性情。每创手之日,乱石林立,或卧或倚,君踌躇四顾,正势侧峰,横支竖理,皆默识在心,借成众手。常高坐一室,与客谈笑,呼役夫曰:“某树下某石可置某处。”目不转视,手不再指,若金在冶,不假斧凿。甚至施竿结顶,悬而下缒,尺寸勿爽,观者以此服其能矣。人有学其术者,以为曲折变化,此君生平之所长,尽其心力以求仿佛,初见或似,久观辄非。而君独规模大势,使人于数日之内,寻丈之间,落落难合,及其既就,则天堕地出,得未曾有。曾于友人斋前作荆、关老笔,对峙平墄,已过五寻,不作一折,忽于其颠,将数石盘互得势,则全体飞动,苍然不群。所谓他人为之莫能及者,盖以此也。
君有四子,能传父术。晚岁辞涿鹿相国之聘,遣其仲子行,退老于鸳湖之侧,结庐三楹。余过之谓余曰:“自吾以此术游江以南也,数十年来,名园别墅易其故主者,比比多矣。荡于兵火,没于荆榛,奇花异石,他人辇取以去,吾仍为之营置者,辄数见焉。吾惧石之不足留吾名,而欲得子文以传之也。”余曰:“柳宗元为《梓人传》,谓有得于经国治民之旨。今观张君之术,虽庖丁解牛,公输刻鹄,无以复过,其艺而合于道者欤!君子不作无益,穿池筑台,《春秋》所戒,而王公贵人,歌舞般乐,侈欲伤财,独此为耳目之观,稍有合于清净。且张君因深就高,合自然,惜人力,此学愚公之术而变焉者也,其可传也已。”作《张南垣传》。
——选自《四部丛刊》本《梅村家藏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