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丙之际塾议三(清)龚自珍
客问[2]龚自珍曰:子之南也[3],奚[4]所睹?曰:异哉!睹书狱者[5]。狱如何?曰:古之书狱也以狱[6],今之书狱也不以狱。微独[7]南,邸抄[8]之狱,狱之衅[9]皆同也,始狡不服[10]皆同也,比[11]其服皆同也,东古南北,男女之口吻神态皆同也,狱者之家,户牖[12]床几器物之位皆同也。吾睹一。
或释褐而得令[13],视狱自书狱[14],则府[15]必驳之,府从则司[16]必驳之,司从则部[17]必驳之。视狱不自书狱,府虽驳,司将从,司虽驳,部将从。吾睹二。
视狱自书狱,书狱者之言将不同,曰:臣所学之不同,曰:臣所聪[18]之不同,曰:臣所思虑之不同。学异术,心异脏也[19]。或亢或逊[20],或简或缛[21],或成文章语中律令[22],或不成文章,语不中律令,曰:臣所业[23]于父兄之弗同。部有所考,以甄核[24]外,上有所察,以甄核下,将在是矣。今十八行省之挂仕籍者[25],语言文字毕[26]同。吾睹三。
曰:是有书之[27]者,其人语科目京官来者[28]曰:京秩官[29]未知外省事宜,宜听我书。则唯唯[30]。语入赀来者[31]曰:汝未知仕宦[32],宜听我书。又唯唯。语门荫来者[33]曰:汝父兄且慑[34]我。又唯唯。尤力持[35]以文学名之官曰:汝之学术文义,懵[36]不中当世用,尤宜听我书。又唯唯。今天下官之种类,尽此数者,既尽驱[37]而师之矣。强之乎?曰:否,既甘[38]之矣。吾睹四。
佐杂[39]书小狱者,必交[40]于州县,佐杂车此人矣。州县之书狱者,必交于府,州县畏此人矣。府之书狱者,必交于司道,府畏此人矣。司道之书狱者,必交于督抚,司道畏此人矣。督抚之上客[41],必纳交[42]于部这吏,督抚畏此人矣。吾睹五。
其乡之籍同,亦有师,其教同,亦有弟子,其尊师同,其约齐号令同。十八行省皆有之,豺踞而鸮视,蔓引而蝇孳[43]亦有爱憎恩仇,其相朋[44]相攻,声音状貌同。官去弗与迁也,吏满弗与徙也,各行省又大抵同。吾睹六。
狎[45]富久,亦自富也。狎贵久,亦自贵也。农夫织女之出,于是乎共之,宫室车马衣服仆妾备[46]。吾睹七。
七者之睹,非优、非剧、非酲、非疟、非鞭、非箠、非符、非约[47],析四民而五,附九流而十[48],挟而执事而颠倒下上[49]。哀哉,谁为之而一至此极哉[50]!
注释:
[1]乙丙之际:乙亥年与丙子年之间,即嘉庆二十年至二十一年。塾议:书塾中的议论,这是一种谦词,指不成熟的意见。本文又题为《治狱》,即论办理案件。[2]客问:以问答形式引起议论的文章,常常用“客问”、“客曰”之类的词语来设问,跟着用回答来抒发自己的意见,并不一定有谁在发问。[3]子:指龚自珍。之南:之字作动词,相当于“到南方去”。[4]奚(xī西):什么。[5]书狱:办理刑事案件,如叙述案情,提出判决意见等。书狱者:主办刑事案件的人,这里指专门为地方各级官署办刑事案件的幕僚,称为刑名师父,简称刑幕。[6]以狱:根据案件的实际情况。[7]微独:不单是。[8]邸抄:与“邸钞”同义,见《明良论四》注。[9]衅:争端。[10]服:服罪,认罪。[11]比:到了。[12]户牖(yǒu友):门窗。[13]或:有些人。释褐(hè喝):脱去粗布衣服换上官服。得令:得到县令的职位。[14]视狱:审理案子。自书狱:亲自拟稿处理案件。[15]府:知府一级的官吏。[16]司:各省的按察司,省一级的司法机关。[17]部:在京的刑部,清朝中央一级的司法机关。[18]聪:听。[19]心:作动词,思考。脏:心脏,此处引申为心中想的东西。[20]亢(kàng抗):高昂,这里作偏重解。逊:谦抑,这里作偏轻解。[21]缛(rù入):繁。[22]中(zhòng众):符合。律令:法律条令。[23]业:从事,学习。[24]甄(zhēn针)核:审查。[25]十八行省:这里泛指全车各地,见《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注。挂仕籍:在官员名册上登记,指出仕做官。[26]毕:完全。[27]书之者:即“书狱者”。[28]科目京官者:中过科举,担任过京官,再外放当地方官的人。[29]秩:官吏的职位和品级。京城里的官,叫京秩官。[30]唯唯:是是。[31]入赀(zī资)来者:捐纳得官的,即用钱买官的人。[32]仕宦:当官,这里指做官的窍门。[33]门荫来者:靠祖上的功劳,循例做官的人。[34]慑:惧怕。[35]持:控制,挟持。[36]懵(měng猛):糊涂。[37]驱:趋向,行进。[38]甘:心甘情愿。[39]佐杂:佐是知县、知府等地方官员的辅助官,如通判、县丞等,其品级略低于主官,但不是纯粹的属员。杂,指不在九品官阶以内的小官。[40]交:串通,勾结。[41]上客:贵宾,这里指督府级的幕僚。[42]纳交:通过行贿送礼进行勾结。[43]“豺踞而鸮视”二句:龚自珍以辛辣愤激的笔调,形象地描绘幕僚这种特殊势力上下勾结,左右串通,盘根错节,到处为非作歹的丑恶嘴脸。鸮(xiāo消):猫头鹰。孳(zī资):滋生,繁殖。[44]朋:勾结。[45]狎:亲近,这里是巴结的意思。[46]“农夫织女之出”三句:这里龚自珍揭露了封建官僚、地主阶级残酷剥削“农夫织女”,过着奢侈腐化生活的事实,体现了作者对劳动人民一定程度一的同情。共:分享,占有。[47]这句话是龚自珍用以说明幕僚们的胡作非为和横行霸道,已不是一时一地、偶然的现象,而是根深蒂固的一种社会势力。这里所用的“优”、“剧”等八字都作动词。优、剧:指艺人演唱、做戏。酲(chéng呈)、疟:指喝醉酒、患疟疾。鞭、箠(chuí垂):指受鞭笞、摊棍子。符、约:指订合同、立契约。[48]“析四民而五”二句:这里作者把“书狱者”排除在“四民”、“九流”之外,指出他们不是士、农、工、商而是寄生虫,表现了他对这类人物的极其憎恶,并以此揭露封建官僚制度的腐朽。析:分开。附:附属。[49]挟:操纵,挟持。执事:官吏。[50]谁:暗指清王朝最高统治者。清朝雍正、乾隆等皇帝为了加强其专制统治,都扶植幕僚势力。雍正曾下令要吏部对“称职”的幕僚授以官位。这里是暗示皇帝应对幕僚专擅司法权力的黑暗现象负责。一:是加强语气的副词。
这是龚自珍于1815年至1816年(嘉庆二十年至二十一年)间所写的一组政论文中的一篇。
乙丙之际著议第六(清)龚自珍
自周而上,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学也;一代之学,皆一代王者开之也[2]。有天下,更正朔[3],与天下相见,谓之王。佐[4]王者,谓之宰[5]。天下不可以口耳喻[6]也,载之文字,谓之法,即谓之书,谓之礼,其事谓之史。职以其法载之文字而宣之士民者[7],谓之太史[8],谓之卿大夫。天下听从其言语,称为本朝、奉租税焉者[9],谓之民。民之识立法之意者,谓之士。士能推阐本朝这法意以相诫语者[10],谓之师儒[11]。王之子孙大宗[12]灵为王者,谓之后王。后王之世之听言语奉租税者,谓之后王之民。王、若宰、若大夫、若民相与以有成[13]者,谓之治,谓之道。若士、若师儒法则先王、先冢宰[14]之书以相讲究者,谓之学。师儒所谓学有载之文者,亦谓之书。是道也,是学也,是治也,则一而已矣[15]。
乃若师儒有能兼通前代之法意[16],亦相诫语焉,则兼综之能[17]也,博闻之资也。上不必陈于其王,中不必采于其冢宰、其太史大夫,下不必信于其民。陈于王,采于宰,信于民,则必以诵本朝之法,读本朝之书为率[18]。
师儒之替[19]也,源一而流百[20]焉,其书又百其流焉,其言又百其书焉。各守所闻,各欲措[21]之当世之君民,则政教之末失[22]也。虽然,亦皆出于其本朝之先王。是故司徒之官之后为儒[23],史官之后为道家老子氏[24],清庙之官之后为墨翟氏[25],行人之官之后为纵横鬼谷子氏[26],礼官之后为名家邓析子氏、公孙龙氏[27],理官之后为法家申氏、韩氏[28]。
世之盛也,登于其朝[28],而习其揖让[29],闻其钟鼓[30],行于其野[31],经于其庠序[32],而肄其豆笾[33],契[34]其文字。处则为占毕弦诵[35],而出[36]则为条教号令,在野则熟其祖宗之遗事,在朝则效忠于其子孙。夫是以齐民不敢与师儒齿[37],而国家甚赖有士。及其衰也,在朝者自昧[38]其祖宗之遗法,而在庠序者犹得据所肄习以为言,抱残守阙[39],纂一家之言[40],犹足以保一邦、善一国。孔子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又曰:“吾不复梦见周公。”[41]至于夏礼商礼,取识[42]遗忘而已。以孔子为儒而不高语前哲王[43],恐蔑本朝以干戾也[44]。
至于周及前汉,皆取前代之德功艺术[45],立一官以世之[46],或为立师[47],自《易》、《书》大训杂家言[48],下及造车、为陶、医、卜、星、祝、仓、庾之属[49],使各食其姓之业[50],业修其旧[51]。此虽盛天子之用心,然一代之大训不在此也[52]。
后之为师儒不然。重于[53]其君,君所以使民[54]者则不知也;重于其民,民所以事君者则不知也。生不荷耰锄[55],长不心吏事[56],故书雅记[57],十窥[58]三四,昭代[59]功德,瞠目[60]未睹,上不与君处,下不与民处。则是士则别有士之渊薮[61]者,儒则别有儒之林囿[62]者,昧王霸之殊统、文质之异尚[63]。其惑也,则且援古以剌今,嚣然有声气矣[64]。是故道德不一,风教不同,王治不下究[65],民隐不上达[66]。国有养士之赀[67],士无报国之日。殆夫[68],殆夫!终必有受其患者,而非士之谓夫[69]?
注释:
[1]著议:书面的议论。本文朱之榛刻本题为《治学》,即论做学问。[2]“自周而上”五句:作者提出,一个朝代的政治就是这个朝代的学术,这个政治与学术关系的观点是可贵的;但他又认为一代的学术是由帝王所开创,这是唯心主义英雄史观。治:治国方法亦可解释为政治,但与我们今天讲的“政治”这一概念含义并不完全相同。[3]更正(zhēng征)朔:正,是一年的开始,朔,是一月的开始。正朔,就是一年头一天开始的时候。更正朔,就是改变历法。封建时代每当改朝换代就要改变历法。[4]佐:辅助。[5]宰:古代官名。周代的宰,掌管王家的内外事务。[6]以口耳喻:当面讲话使大家知道。[7]职以:以……为职务。宣之士民:向士民宣布。[8]太史:官名。周代的太史掌管记载史事、编写史书、起草文书、兼管国家典籍和天文历法。[9]本朝:称某个朝代为本朝,以表示自己是该朝的臣民。奉:交纳。[10]推阐:进一步阐述。诫语:教诚。[11]师儒:这里指能够阐述国家法令条文的内容,并用它来教化民众的读书人。[12]大宗:这里指王的嫡长子孙。[13]有成:治理国家有成效。[14]冢(zhǒng肿)宰:周代官名,辅佐王治理全国,相当于后世的宰相。[15]“是道也”四句:龚自珍认为,“道”、“学”、“治”三者关系是统一的,这是进一步说明“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学的论点。一:一致,统一。[16]乃若:假如。兼通:同时精通。[17]兼综之能:多方面的才能。[18]“则必以诵本朝之法“二句:这里作者借称述周代以前师儒,提出了“诵本朝之法,读本朝之书”的口号,体现了他继承法家厚今薄古的思想传统,同儒家的厚古薄今是针锋相对的。诵:述说。率(shuài帅):标准。[19]替:衰废。[20]百:泛指其多。[21]措:用。[22]末失:末世的过错。[23]司徒之官之后为儒:司徒之官,指唐虞时代主管教化的官。儒,指儒家学派。此说出自《汉书艺文志》:“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其实,儒家最早的代表人物,是顽固地维护奴隶制的孔丘。[24]史官之后为道家老子氏:老子,相传是春秋末期人,他是下层没落奴隶主的思想家,道家学派的创始人。氏,对别人的尊称。此说出自《汉书艺文志》:“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25]清庙之官之后为墨翟氏:清庙之官,即主管祭祀的官。墨翟,即墨子,墨家的创始人。此说出自《汉书艺文志》:“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26]行人之官之后为纵横鬼谷子氏:行人之官,即主管外交的官。纵横,指战国时的纵横家,是当时各国从事政治外交活动的谋士。鬼谷子,战国时人,相传隐于鬼谷,因以为姓号。据说是纵横家张仪、苏秦的老师。此说出自《汉书艺文志》:“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27]礼官之后为名家邓析子氏、公孙龙氏:礼官,即主管礼制的官。名家,战国时期的一个学派,法家的同盟军。邓析子,即邓析,春秋时人,著有《竹刑》,主张法治,是当时法家代表人物之一(旧列于名家)。公孙龙,战国时名家代表人物。此说出自《汉书艺文志》:“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28]理官之后为法家申氏、韩氏:理官,即法官。申氏,指战国时法家申不害,他主张法治,着重谈“术”,是法家中的术治派。韩氏,即韩非,他是战国末期杰出的法家思想集大成者。此说出自《汉书.艺文志》:“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以上都是讲古代各学派的起源,龚自珍以此来说明学派与政治的紧密联系。必须指出,先秦各种学术流派,是当时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产物,《汉书》的说法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29]登于其朝:到朝廷,即做官。[30]揖(yì医)让:古代君臣、宾主相见的礼节。此指礼。[31]钟鼓:乐器。此指乐。[32]行于其野:指不做官。[33]经:用功。庠(xiáng详)序:古代乡学的名称。[34]肄(yì异):学习。豆笾(有拼音bāin边):古代祭祀或宴会时盛果品等用的竹器。这里指礼仪。[35]契(qì气):雕刻。古代未有纸之前,文字是用刀刻在木片或竹片上的。这里是著书立说的意思。[36]处:指未当官时。占毕:即看书学习。占通“觇”(chān掺),看。毕,古书的简册。弦诵:指古时配乐诵诗。[37]出:出仕当官。[38]齐民:平民。齿:并列,相比。[39]昧:不了解。[40]阙:同“缺”。[41]纂:同“撰“。一家之言:自成体系的著作。[42]孔子丘这两句话出自《论语》。第一句原文是:“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意思是周朝的礼乐制度借鉴于夏商两代,那是多么美好呀,我赞成周朝的。第二句原文是:“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意思是我不再梦见周公已经很久了。[44]识(zhì志):记。[45]高语:赞颂。前哲王:指周代以前的贤明帝王。[46]蔑:轻蔑。干戾(lì立):犯罪。[47]德功:道德(指意识形态)方面的成就。艺术:技艺方面的本领。[48]世之:世代相传。[49]立师:设立教师。[50]《易》、《书》大训:《易经》、《尚书》的主旨。杂家言。各种学派的学说。[51]为陶:制造陶器的人。卜:算命的人。星:利用星象搞迷信活动的人。祝:管庙堂祭祀的人。仓、庾(yǔ羽):管理仓库的人。属:类。作者把讲解《易》、《书》和各家党派有学说的人看得比从事生产劳动的人高一等,又把从事生产劳动的“造车”者、“为陶”者与从事迷信职业的“卜”、“墨”、“祝”列为一起,反映了他的剥削阶级的偏见。[52]食其姓之业:干祖先的行业以谋生。[53]修:从事。旧:指家传的行业。[54]“此虽盛天子之用心”二句:意思是使上述这些人继承祖业以谋生路,虽然是盛世帝王的意图,但盛世帝王的主要意图并不在这里,而是在于“诵本朝之法,读本朝之书”。[55]重于:“被……尊重”的意思。[56]使民:统治人民。[57]荷耰(yōu忧)锄:从事农业劳动。荷:拿。耰、锄:农具。[58]吏事:做官的事。[59]雅记:指经书正史。[60]窥:看。[61]昭代:圣明的朝代,指本朝。[62]瞠(chēng撑)目:瞪着眼睛。[63]渊薮(sǒu叟):鱼和兽类聚集处。这里指群集之处。[64]林囿(yòu又):树木丛聚之地。这里也指群集之处。[65]王霸之殊统:旧指用王道或霸道得天下的不同传统。文质之异尚:指重文或重质的不同风尚。儒家说三代有尚文(崇尚形式)和尚质(崇尚内容)的不同。[66]“其感也”三句:这里龚自珍一语道破了反动儒生开历史倒车,“援古刺今”的罪恶目的。惑:惑乱人心。[67]究:尽,贯彻。[68]隐:痛苦。达:通。[69]赀:同“资”。[70]殆夫:危险呀![71]这一段是全文的重点。在这里龚自珍既痛斥反动儒生“援古刺今”,惑乱人心的罪行,又批判当时一般读书人不懂历史,不懂治国方法,完全脱离政治的学风。他期望读书人改变这种“国有养士之赀,士无报国之日”的状况,以便为国效劳。
乙丙之际著议第七(清)龚自珍
夏之既[2]夷,豫假[3]夫商所以兴,夏不假六百年矣乎?商之既夷,豫假夫周所以兴,商不假八百年矣乎?无八百年不夷之天下,天下有万亿年不夷之道[4]。然而十年而夷,五十年而夷,则以拘一祖之法,惮千夫之议[5],听其自堕,以俟踵兴者之改图尔[6]。
一祖之法无不敝,千夫之议无不靡[7],与其赠来者以劲改革,孰若自改革[8]。抑[9]思我祖所以兴,岂非甘前代之败耶?前代所以兴,又非革前代之败耶?
何莽然其不一姓也[10]?天何必不乐一姓耶?鬼何必不享[11]一姓耶?奋之!奋之!将败则豫师来姓[12],又将败则豫师来姓。《易》[13]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非为黄帝以来六、七姓括言之也[14],为一姓劝豫也。
注释:
[1]本文朱之榛刻本题为《劝豫》,即劝告预先(改革)。豫:预先。[2]夷:衰落。[3]假:借,给。[4]“无八百年不夷之天下”二句:龚自珍看到了没有八百年不衰落的王朝,这是他的历史观中的进步因素,是与“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形而上学观点不同的。但是他又认为,一个王朝只要不断实行变法革新,就可以千万年不衰落。这反映了他的世界观的局限性,说明他并没有跳出唯心主义的框框。他不可能认识到,任何剥削阶级的统治,终归要被人民群众推翻这一历史发展规律。道:理论路线,这里指革新路线。[5]“则以拘一祖之法”二句:这里是龚自珍对反动儒家路线的揭露和批判。拘:局限于,死守。惮(dàn但):惧怕。拮夫:众人,这里指地主阶级革新派。[6]俟(sì四):等待。踵(zhǒng肿)兴者:指后来兴起的力量。踵:跟随,随后。改图:改革。[7]“一祖之法无不敝”二句:这是龚自珍主张变法革新所提出的一个重要论点。敝:衰败。靡:形容草被风吹倒在地。无不靡,即无不倒,引申为不可阻挡的意思。[8]“与其赠来者以劲改革”二句:龚自珍在这里明显的流露了害怕农民起义的“劲改革”,而寄希望于清王朝统治者的“自改革”,因而他的变法主张在封建社会末期是无法实现的。[9]抑:发语词,在本句有转折作用。[10]莽然:杂乱。这里形容朝代很多。一姓:指一个朝代。[11]享:古人藜鬼神接受祭祀叫做“享”。[12]师:效法,吸取。来姓:指未来新兴的王朝。[13]《易》:即《易经》,又名《周易》,作于殷商时代。书中有某些相互的辩证法思想,但不少篇幅是记载向天或鬼神问吉凶的事,因而后来被儒家利用和推崇,成为儒家经典之一。这里作者引用《易经》中具有辨证法思想的语句,是为变法造舆论。[14]黄帝:相传是上古的帝王。六、七姓:指黄帝以下的颛顼(zhuānxū专须)、帝喾(kù库)、唐尧、虞舜和夏、商、周。括:总括。
乙丙之际箸议第九(清)龚自珍
吾闻深于《春秋》者(1),其论史也,曰:书契以降(2),世有三等(3);三等之世,皆观其才(4)。才之差(5),治世(6)为一等,乱世为一等,衰世为一等。
衰世者,文类(7)治世,名(8)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9)。黑白杂而五色(10)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11);宫羽淆而五声可铄(12)也,似治世之希声(13);道路荒而畔岸隳(14)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15);人心混混而无口过(16)也,似治世之不议(17)。左无才相(18),右无才史(19),阃无才将(20),庠序无才士(21),陇(22)无才民,廛(23)无才工,衢(24)无才商,抑巷无才偷(25),市无才驵(26),薮泽(27)无才盗;则非但鲜君子(28)也,抑小人甚鲜(29)。
当彼其世也,而(30)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31),缚之,以至于戮(32)之。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33)。戮之权不告于君,不告于大夫(34),不宣于司市(35),君大夫亦不任受(36)。其法亦不及于要领(37),徒戮其心(38),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39)。又非一日而戮之,乃以渐(40),或三岁(41)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才者自度将见(42)戮,则蚤夜号以求治(43);求治而不得,悖悍者(44)则蚤夜号以求乱。夫悖且悍(45),且睊然眮然以思世之一便己(46),才不可问矣(47)。向之伦(48),聒有辞矣(49)。然而起视其世,乱亦竟不远矣(50)。
是故智者受三千年史氏(51)之书,则能以良史之忧(52)忧天下。忧不才而庸(53),如其(54)忧才而悖;忧不才而众怜(55),如其忧才而众畏(56)。履霜之屩(57),寒于坚冰(58);未雨之鸟,戚于飘摇(59);痹痨(60)之疾,殆于痈疽(61);将萎之华(62),惨于槁木(63)。三代神圣(64),不忍薄谲士(65)勇夫,而厚豢驽羸(66),探世变也(67),圣之至也(68)。
注释:
(1) 深于《春秋》者——对《春秋》有深湛研究的人。这里指西汉的董仲舒和东汉的何休,他们都是根据《公羊传》来研究《春秋》的“微言大义?的今文经学家。《春秋》,我国流传下来的第一部编年体的历史书,记载东周前半期的242年间的历史(前722—前481),相传是孔子所作。(2) 书契(气qì)以降——有文字记载以来。书契,文字。以降,以下。(3) 世有三等——西汉董仲舒的《春秋繁露》说:“《春秋》分十二世为三等,有见,有闻,有传闻;有见三世,有闻四世,有传闻五世。”东汉何休又以衰乱、升平(安定)、太平释三世,他的《公羊解诂》说:“于所传闻之世,见治起于衰乱之中”;“于所闻之世,见治升平”;“至所见之世,著治太平”。下文把“世有三等”分为治世、乱世、衰世,是龚自珍自己的发挥。(4) 才——人才。这句的意思说:三等社会的区分,都要从人才上来着眼。(5) 差——极差,等级。(6) 治世——阶级矛盾比较缓和的社会。(7) 文——文采,外表,质(本质)的反面。类——类似,像。(8) 名——名义上,实(内容)的反面。(9) 这句的意思说:衰世在表面上看来,一切都还是很像治世。下面一句分成四个分句,都是对这种现象的揭露和讽刺。(10) 杂——混乱。五色——青、赤、黄、白、黑,古代以这五种颜色为正色。(11) 太素——朴素。这句的意思说:在衰世里,黑白是不分的,五色实际上可以废除,表面上倒很像是治世的崇尚朴素。(12) 宫羽——我国五声音阶的第一音级和最后一音级。淆(姚yáo)——混杂。五声——我国五声音阶的宫、商、角、徵(指zhǐ)羽五个音级,相当于简谱中的1 2 3 4 5 6 。铄(朔shuò)——鎔化,消灭。(13) 希声——无声。《老子》:“大音希声”(最大的声音,听来反而无声),此用其文。这句的意思说:衰世的声音是混乱的,五声干脆可以消灭,表面上就好像治世的大音无声一样。(14) 道路——指一切社会行为均应遵循的途径。畔岸——指一切社会行为均应受其约束的界限。隳(灰huī)——毁坏。(15) 荡荡便(骈piān)便——即荡荡平平,平易的样子。《尚书洪范》:“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此用其文。这句的意思说:在衰世里,一切法律制度和道德准则都遭到破坏,统治阶级自由放纵,为所欲为,表面上就好像治世里的政治平易一样。(16) 人心——老百姓的思想。混混——浑浊,糊糊涂涂。口过——失言,此外泛指言论。(17) 不议——对政治无所非议。《论语季氏》:“天下有道,则庶人(老百姓)不议”,此用其文。(18) 才相——有才能的宰相。(19) 史——史官。(20) 阃(捆kǔn)——本义是郭(外城)门的门限,这里借指阃外,泛指边疆。《史记冯唐列传》:“臣(冯唐)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车轮)曰:阃以内者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将——军事将领。(21) 痒(详xiáng)序——学校。士——读书人。(22) 垄(拢lǒng)——泛指田间。(23) 廛(蝉chán)——市屋,泛指城市。(24) 衢(渠qú)——大路。(25) 抑(益yì)——转接连词。这里有“甚至于”的意思,下同。偷——偷东西的。(26) 驵(葬上zǎng)掮客,市场上买卖的中间介绍人。(27) 薮(叟sǒu)泽——水草丛生的源泊,泛指盗贼出没的地方。(28) 鲜(显xiǎn)——稀少。君子——指有品德的人。(29) 小人——指品质不好的人。这一句是总结语,说明当时社会在清王朝的统治下,一切人才都被摧残将尽。(30) 而——这里作“假如”用。(31) 督之——监视他。之,指示代词。(32) 戮(陆lù)——戕害,残害。(33) 这句的意思是说,不是从肉体上,而是从精神思想上来摧残人才。(34) 大夫——泛指朝廷高级官吏。(35) 不宣于市——不由市政长官宣布。司市,主管城市政教刑法的最高长官。古代杀人之权由司市具体执行,故云。(36) 不任受——不负责。(37) 其法亦不及要(yāo)领——他们把戕害人才的方法也不是杀戮肉体。要领,即腰领。领,头领。古代杀人的方法多半是砍头或腰斩,故云。(38) 徒戮其心——只是残害他的思想。(39) 无渣滓(子zǐ)心——纯洁的思想。(40) 乃以渐——却是采取渐进的方式。(41) 或三岁——有的经过三年。(42) 度(夺duò)——思量,估计到。见——被。(43) 早夜。号(豪háo)大声呼喊。求治——要求改良政治。(44) 悖(贝bèi)悍(汉hàn)者——刚强敢反抗的人。悖,背叛。悍,强悍。(45) 夫(扶fú)——句首语气词,表示下面要进行议论。悖且悍——又悖又悍的人。且。连词。(46) 且——副 词,尚且。睊(绢juàn)然——侧目怒视的样子。眮(同tóng)然——张目怒视的样子。便己——有利于自己。便,利。(47) 才不可问矣——这样一来,人才就不堪设想了。(指“才者”中的“悖悍者”,起而“求乱”。在作者看来,这既是封建统治阶级的致命威胁,又将毁灭人才自己,故云。)(48) 向之伦——刚才那一班人。指上文那些代表统治阶级残害人才的“百不才”者。向,不久以前。伦,辈。(49) 聒(瓜guā)有辞矣——就要振振有辞了。聒,聒耳,喧嚷;过去的本子都作“[上聒下心]”实是聒字古体([上銛下心] [上銛下耳])的误写。有辞,有借口,有话说。这句的意思说:到那时,那些不才之辈就要有话说了(他们说,你看怎么样,不是我们要残害人才,而是这些不不消灭就会闹乱子)。(50) 乱亦意不远矣——天下大乱的日子也不远了。(51) 智者——聪明人,隐指作者自己。受——领受,指阅读。三千年——中国历史的约数。史氏——历史学家,主要指史官。(52) 良史之忧——正直的史官所具有的忧国忧民之心。(53) 庸(雍yōng)——平庸,平凡。(54) 其——代词,指上下文的“百不才者”,下同。(55) 怜——爱。(56) 这句意思说:智者忧虑人民平庸无才,就好像不才者忧虑有才会使众人害怕一样。智者所忧,惟恐天下无才;不才者所忧,则惟恐天下有才。(57) 履(吕lǚ)霜之屩(qiāo)——踏霜的草鞋。履,踩。屩,草鞋。(58) 这句的意思说:当人们踩着霜的时候,自然会想到即将到来的坚冰,心理上不禁要感到更加寒冷。《易坤卦》:“履霜坚冰至。”此用其文。(59) 戚——忧愁。飘摇——即“漂摇”,指雨漂风摇。这句的意思说:虽然天还没有下雨,但是鸟儿已经忧愁将风雨所倾荡。《诗经鸱鸮》描写一只母鸟诉说它的遭遇说:“予室翘翘(危险),风雨所漂摇。”此用其文。(60) 痹(币bì)——风湿病。痨——多指肺结核病。(61) 殆(代dài)于痈疽(拥居yōng-jū)——比红肿溃烂的大疮更危险。殆,危险。痈疽,生有肌肉上的大疮,先红肿,后溃烂,样子很可怕,但一般无生命危险。(62) 萎——凋谢。华——花。(63) 惨于槁(搞gǎo)木——比枯木还要憔悴。惨,憔悴。槁木,枯木。这里一连用了四个触目惊心的比喻,都是从已经呈现的衰乱现象中看出它更加危险的趋势暗示封建社会行将解体,进一步说明不才者所忧的结果和智者所忧的原因。下面一句仍旧回到人才问题上来总结全文。(64) 三代——夏、商、周。神圣——天才的圣人,指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这是封建知识分子的传统看法)。(65) 薄——鄙薄。谲(决juē)士——诡诈的知识分子。(66) 豢(换huàn)——豢养。驽(奴nǔ)——无能的人。羸(雷léi)——懦弱的人。(67) 探世变也——这是因为他们深远地窥测到了世事的变化。(68) 圣之至也——是通达事理的最高表现啊!圣,聪明通达事理。至,顶点。
乙亥北行日记(清)戴名世
六月初九日,自江宁渡江[2]。先是浦口刘大山过余[3],要与同入燕[4];余以赀用不给[5],未能行。至是徐位三与其弟文虎来送;少顷,郭汉瞻、吴佑咸两人亦至。至江宁闸登舟,距家数十步耳。舟中揖别诸友[6];而徐氏兄弟,复送至武定桥,乃登岸,依依有不忍舍去之意。是日风顺,不及午,已抵浦口,宿大山家。大山有他事相阻,不能即同行。而江宁郑滂若适在大山家。滂若自言有黄白之术[7],告我曰:“吾子冒暑远行,欲卖文以养亲,举世悠悠,讵有能知子者[8]?使吾术若成,吾子何忧贫乎[9]?”余笑而颔之[10]。
明日,宿旦子冈。甫行数里[11],见四野禾油油然,老幼男女,俱耘于田间[12]。盖江北之俗,妇女亦耕田力作;以视西北男子游惰不事生产者,其俗洵美矣[13]。偶舍骑步行,过一农家,其丈夫方担粪灌园,而妇人汲井且浣衣[14];间有豆棚瓜架,又有树数株郁郁然[15],儿女啼笑,鸡鸣犬吠。余顾而慕之,以为此家之中,有万物得所之意,自恨不如远甚也!
明日抵滁州境[16],过朱龙桥——即卢尚书、祖将军破李自成处[17],慨然有驰驱当世之志[18]。过关山,遇宿松朱字绿[19]、怀宁咎元彦从陕西来[20]。别三年矣!相见则欢甚,徒行携手,至道旁人家纵谈,村民皆来环听,良久别去。
过磨盘山,山势峻峭,重叠盘曲,故名;为滁之要害地。是日宿岱山铺,定远境也[21]。明日宿黄泥冈,凤阳境也[22]。途中遇太平蔡极生自北来[23]。薄暮,余告圉人[24]:“数日皆苦热,行路者皆以夜,当及月明行也。”乃于三更启行。行四五里,见西北云起;少顷,布满空中,雷电大作,大雨如注,仓卒披雨具[25],然衣已沾湿。行至总铺,雨愈甚;遍叩逆旅主人门[26],皆不应。圉人于昏黑中寻一草棚,相与暂避其下。雨止,则天已明矣。道路皆水弥漫,不辨阡陌[27]。私叹水利不修,天下无由治也。苟得良有司[28],亦足治其一邑[29]。惜无有以此为念者。
仰观云气甚佳:或如人,或如狮象,如山,如怪石,如树,倏忽万状[30]。余尝谓看云宜夕阳,宜雨后,不知日出时看云亦佳也。是日仅行四十里,抵临淮[31];使人入城访朱鉴薛,值其他出。薄暮,独步城外。是时隍中荷花盛开[32],凉风微动,香气袭人,徘徊久之,乃抵旅舍主人宿。
明日渡淮。先是临淮有浮桥,往来者皆便之。及浮桥坏不修,操舟者颇因以为奸利。余既渡,欲登岸,有一人负之以登,其人陷淖中,余几堕。岸上数人来,共挽之,乃免。是日行九十里,宿连城镇,灵壁县境也[33]。
明日为月望[34],行七十里而宿荒庄,宿州境也[35]。屋舍湫隘[36],墙壁崩颓,门户皆不具。圉人与逆旅主人有故,因欲宿此。余不可,主人曰:“此不过一宿耳,何必求安!”余然之。是日颇作雨而竟不雨。三更起,主人苛索钱不已[37]。月明中行数十里,余患腹胀不能食,宿褚庄铺。
十七日渡河,宿河之北岸。夜中过闵子乡,盖有闵子祠焉;明孝慈皇后之故乡也[38]。徐宿间群山盘亘[39],风气完密;而徐州滨河,山川尤极雄壮,为东南藩蔽[40],后必有异人出焉。望戏马台[41],似有倾圮。昔苏子瞻知徐州[42],云:“戏马台可屯千人,与州为犄角[43]。”然守徐当先守河也。是日热甚,既抵逆旅,饮水数升。顷之,雷声殷殷起[44],风雨骤至,凉生,渴乃止。是夜腹胀愈甚,不能成寐,汗流不已。
明日宿利国驿[45]。忆余于己巳六月[46],与无锡刘言洁,自济南入燕,言洁体肥畏热,而羡余之能耐劳苦寒暑。距今仅六年,而余行役颇觉委顿[47]。蹉跎荏苒[48],精力向衰,安能复驰驱当世!抚髀扼腕[49],不禁喟然而三叹也[50]!
明日,宿滕县境曰沙河店[51]。又明日,宿邹县境曰东滩店[52]。是日守孟子庙[53],入而瞻拜;欲登峄山[54],因热甚且渴,不能登也。明日,宿汶上[55]。往余过汶上,有吊古诗,失其稿,犹记两句云:“可怜鲁道游齐子[56],岂有孔门屈季孙[57]!”余不复能记忆也。
明日,宿东阿之旧县[58]。是日大雨,逆旅闻隔墙群饮拇战[59],未几喧且斗[60]。余出观之,见两人皆大醉,相殴于淖中,泥涂满面不可识。两家之妻,各出为其夫,互相詈[61],至晚乃散。乃知先王罪群饮[62],诚非无故[63]。明日宿营茌平[64]。又明日过高唐[65],宿腰站[66]。自茌平以北,道路皆水弥漫,每日辄纡回行也。闻燕赵间水更甚[67],北行者皆患之。
二十六日,宿军城[68],夜梦裴媪。媪于余有恩而未之报,今岁二月,病卒于家;而余在江宁,不及视其含敛[69],中心时用为愧恨!盖自二月距今,入梦者屡矣。二十七日,宿商家林[70]。二十八日,宿营任邱[71]。二十九日,宿白沟[72]。白沟者,昔宋与辽分界处也。七月初一日,宿良乡[73]。是日过涿州[74],访方灵皋于舍馆[75],适灵皋往京师[76]。在金陵时,日与灵皋相过从[77],今别四月矣,拟为信宿之谈而竟不果[78]。及余在京师,而灵皋又已反涿,途中水阻,各纡道行,故相左[79]。
盖自任邱以北,水泛溢,桥梁往往皆断,往来者乘舟,或数十里乃有陆。陆行或数里,或数十里,又乘舟。昔天启中[80],吾县左忠毅公为屯田御史[81],兴北方水利,仿佛江南。忠毅去而水利又废不修,良可叹也!
初二日,至京师。芦沟桥及彰义门[82],俱有守者,执途人横索金钱[83],稍不称意,虽襆被欲俱取其税[84],盖榷关使者之所为也[85]。涂人恐濡滞[86],甘出金钱以给之。惟徒行者得免。盖辇毂之下而为御人之事[87],或以为此小事不足介意[88],而不知天下之故,皆起于不足介意者也。是日大雨,而余襆被书笈,为逻者所开视[89],尽湿,涂泥被体。抵宗伯张公邸第[90]。盖余之入京师,至是凡四,而愧悔益不可言矣!因于灯执笔,书其大略如此。
注释:
[1]乙亥:清圣祖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2]江宁:清代府名,府治即今江苏省南京市。[3]浦口:在江苏省南京市西北,长江北岸,与下关隔江相望。过余:探望我。过,访,探望。[4]要:同“邀”,约请。燕(yān烟):旧时河北省的别称。[5]赀(zī资)用:资用。赀,同“资”。[6]揖别:拱手相别。揖,旧时拱手礼。[7]黄白之术:道士烧炼丹药,化成黄金白银的方法。黄白,黄金白银。[8]“讵有”句:哪里有能了解你的人?[9]吾子:对人相亲爱的称呼。[10]颔(hàn汉):点头。[11]甫:刚,才。[12]耘:除草。[13]询美:确实美。询,通“洵”,信,确实。[14]汲井且浣衣:从井里打水洗衣。汲井,从井里打水。[15]郁郁然:茂盛的样子。[16]滁州:州名,辖境相当今安徽省滁县、耒安、全椒三县地,治所在今安徽省滁县。[17]朱龙桥:在今安徽省滁县西北五十里。卢尚书:卢象升,字建斗,常州宜兴(今江苏省宜兴县)人。崇祯八年(1635),任兵部侍郎,专门指挥镇压明末农民起义军。后抵御清兵,失败被杀。祖将军:祖宽,辽东人,官至宁远总兵官,进都督,曾专力镇压明末农民起义军,后清兵进攻北京,他奉命援救济南,延误军机,以致济南失守被杀。李自成:明末农民起义军领袖。陕西省米脂县人。曾攻入北京,推翻明王朝,建立大顺政权。后兵败牺牲。崇祯九年正月,李自成进攻滁县,卢象升率祖宽等援救滁州,大战于滁州城东五里桥。李自成兵败,卢象升祖宽追至朱龙桥,杀死起义军填沟委壑,滁水为之不流。[18]驰驱当世之志:为当代奔走效力的想法。[19]宿松:县名,今安徽省宿松县。[20]怀宁:县名,今安徽省怀宁县。[21]定远:县名,今安徽省定远县。[22]凤阳:府名,府治在今安徽省凤阳县。[23]太平:清代府名,府治在今安徽省当涂县。[24]圉(yú羽)人:马夫,养马的人。[25]仓卒(cù促):仓猝。卒,同“猝”。[26]逆旅:客舍,旅馆。[27]阡陌:田间的小路。[28]苟得良有司:假如得到好官吏。有司,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因称官吏为有司。[29]邑:旧时县的别称。[30]倏(shū书)忽万状:一忽儿变出万种状态。[31]临淮:在今安徽省凤阳县东。[32]隍:没有水的城壕。[33]灵壁:县名,今安徽省灵壁县。[34]月望:六月十五日。农历每个月的十五日叫望。[35]宿州:今江苏省宿县。[36]湫隘:低湿狭小。[37]苛:刻薄,过分。索:索求,讨取。[38]明孝慈皇后:明太祖朱元璋的皇后马氏,宿州人。[39]“徐宿间”句:徐州宿州之间群山盘纡横贯。盘,通“蟠”,纡回曲折。[40]“为东南”句:是东南地区的藩篱屏障。[41]戏马台:在江苏省铜山县南,东晋安帝义熙年间刘裕至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九日大会宾客僚属,在此饮酒赋诗。[42]苏子瞻:即苏轼。知徐州:苏轼曾做徐州刺史。知,主持,主管。[43]犄(jī机)角:互相支援。[44]殷殷(yǐn引):雷声很大。[45]利国驿:在江苏省铜山县东北八十里,接山东省峄县界。[46]己巳:清圣祖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47]委顿:极度疲困。[48]蹉跎(cuōtuó搓驼):时间白白度过,光阴虚度。荏苒(rěnrǎn忍染):时光渐渐过去。[49]抚髀(bì必)扼腕:都是表示叹息的意思。抚髀,抚摸着大腿,三国时刘备在荆州几年。有一次上厕所,看到髀里生肉,流下了眼泪,刘表问刘备,刘备说,我曾经常骑马,髀肉皆消;现在几年不骑马,髀里生肉,这样下去,人会老而功业无成,所以悲叹。故以抚髀来表示对时光流逝,功业无成的叹息。髀,股部,大腿,扼腕,用手握着手腕,也是感情激动的表示。[50]喟(kuì愧)然:叹息的样子。[51]滕县:今山东省滕县。[52]邹县:今山东省邹县。[53]孟子庙:孟轲的庙,孟轲,战国时大思想家,邹人,宋元丰年间封邹国公,元至顺时加封邹国亚圣公。[54]峄(yì意)山:在山东省邹县东南,一名邹峄山,邾峄山。[55]汶上:今山东省汶山县。[56]鲁道游齐子:春秋时鲁桓公的夫人文姜,是齐襄公的妹妹,但他与齐襄公有暧昧的关系,当时有人写了一着诗讽刺说:“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这首诗保存在《诗经齐风》。这句诗即咏其事。[57]岂有孔门屈季孙:哪里有孔子的弟子屈服于季孙氏的呢?孔门,孔子的门徒,弟子,这里指闵子骞(qiān千)。季孙,季孙氏,鲁桓公的儿子季友的后裔,鲁国三家贵族中的一家。据《论语雍也》载;有一次季孙氏请孔子弟子闵子骞事做他的私邑的长官,闵子骞说:“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表示不愿意做季氏的家臣。这句用的就是这个典故。[58]东阿之旧县:在今山东省东阿县南旧东阿镇。[59]群饮拇战:许多人一起虽酒猜拳。拇战,猜拳,划拳,酒令的一种。[60]未几:没有多久。[62]先王罪群饮:据《尚书酒诰》:“群饮,汝勿泆,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罪。”意思是,有人群聚饮酒,你不要放纵,全部捕获送到京城来,我来办他们的罪。《酒诰》是周武王对其弟康叔的训词,先王即指周武王。[63]诚非无故:真的不是没有原因的。[64]茌(chí迟)平:今山东省茌平县。[65]高唐:今山东省高唐县。[66]腰站:在今山东省平原县西南。[67]燕赵间:河北山西一带。[68]军城:在河北省唐山县西北十九里。[69]含敛:古时死人入殓时,口里放珠玉等物,因称入殓为“含殓”,敛,借作殓(liàn练),装殓,把死人装入棺材里。[70]商家林:在今河北省河间县南。[71]任邱:今河北省任丘县。邱,同“丘”。[72]白沟:白沟镇,在今河北省容城县东三十里,北接新城县界,以濒临白沟河得名。白沟河,即今河北的巨马河,北宋时是宋与辽的分界,也叫界河。[73]良乡:在今河北省房山县东。[74]涿州:今河北省涿县。[75]方灵皋:名苞,号望溪,安徽桐城人,清代散文家。[76]京师:首都的旧称。清代都北京,即今北京市。[77]金陵:今江苏省南京市的虽称。过从,往来。[78]“拟为”句:打算好好谈两个晚上,可是没有达到目的。[79]相左:没有碰见他。[80]天启:明熹宗的年号。[81]左忠毅公:名光斗,字遗直,明安庆桐城(今安徽省桐城县)人。万历中举进士,任御史时办理屯田,在北方兴水得,提倡种稻。天启四年任左佥都御史,揭发大宦官魏忠贤的罪恶,被诬谄,死在狱中,死后谥“忠毅”,故称“左忠毅公”。[82]芦沟桥:在北京广安门西,跨永定河上。[83]执途人:掌管关口的人。[84]袱被:本指用袱子包扎衣被,整理行装,这里指行李包裹。[85]榷(qiè确)关使者:主管关税的人。[86]濡滞:迟延,耽搁。[87]辇(niǎn年第三声)毂(gǔ股)下:指京师,犹言在皇帝车驾之下。御人:拦路抢劫。语出《孟子万章》:“今有御人于国门之外者。”朱熹注:“御,止也,止人而杀之,且夺其货也。”[88]不足介意:不值得放在心上。[89]逻者:巡逻的人。[90]宗伯:礼部尚书的别称。张公:即张英,字敦复,号乐圃,桐城人,康熙进士,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
戴名世(1653—1713),清代著名文学家,字田有,一字褐夫,世称南山先生,安徽桐城人。康熙进士,授编修。年少有文才,散文中尤长史传文学。所作传记,有不少记述抗清志士和遗民事迹,表现出他对明王朝的怀念,而对明末农民起义则持仇视态度。他的山水小品,也很清丽。后因所著《南山集》用了明永历的年号,判处谋反罪,被杀。其书也遭到禁毁。百余年后,才有人收辑他的遗稿流传于世。
义虎记(清)王猷定
辛丑春,余客会稽,集宋公荔裳之署斋。有客谈虎,公因言其同乡明经孙某,嘉靖时为山西孝义知县,见义虎甚奇,属余作记。
县郭外高唐、孤岐诸山多虎。一樵者朝行丛箐中,忽失足堕虎穴。两小虎卧穴内。穴如覆釜,三面石齿廉利,前壁稍平,高丈许。藓落如溜,为虎径。樵踊而蹶者数,彷徨绕壁,泣待死。日落风生,虎啸逾壁入,口衔生糜,分饲两小虎。见樵蹲伏,张牙奋搏。俄巡视若有思者,反以残肉食樵,入抱小虎卧。樵私度虎饱,朝必及。昧爽,虎跃而出。停午,复衔一麂来,饲其子,仍投馂与樵。樵馁甚,取啖,渴自饮其溺。如是者弥月,浸与虎狎。
一日,小虎渐壮,虎负之出。樵急仰天大号:“大王救我!”须臾,虎复入,拳双足俛首就樵。樵骑虎,腾壁上。虎置樵,携子行。阴崖灌莽,禽鸟声绝,风猎猎从黑林生。樵益急,呼“大王”。虎却顾,樵跽告曰:“蒙大王活我,今相失,惧不免他患。幸终活我,导我中衢,我死不忘报也。”虎颔之,遂前至中衢,反立视樵。樵复告曰:“小人西关穷民也,今去将不复见。归当畜一豚,候大王西关外邮亭之下,某日时过飨。无忘吾言。”虎点头,樵泣,虎亦泣。迨归,家人惊讯。樵语故,共喜。至期具豚,方事宰割,虎先期至,不见樵,竟入西关。居民见之,呼猎者闭关栅,矛梃铳弩毕集,约生擒以献邑宰。樵奔救告众曰;“虎与我有大恩,愿公等勿伤。”众竞擒诣县,樵击鼓大呼。官怒诘,樵具告前事。不信。樵曰:“请验之,如诳,愿受笞!”官亲至虎所,樵抱虎痛哭曰;“救我者大王耶?”虎点头。“大王以赴约入关耶?”复点头。“我为大王请命,若不得,愿以死从大王。”言未讫,虎泪堕地如雨。观者数千人,莫不叹息。官大骇,趋释之,驱至亭下,投以豚,矫尾大嚼,顾樵而去。后名其亭曰“义虎亭”。
王子曰:余闻唐时有邑人郑兴者,以孝义闻,遂以名其县。今亭复以虎名,然则山川之气,固独钟于此邑欤?世往往以杀人之事归狱猛兽,闻义虎之说,其亦知所愧哉!
译《天演论》自序(清)严复
英国名学家穆勒约翰有言[1]:“欲考一国之文字语言而能见其理极[2],非谙晓数国之言语文字者不能也。”斯言也,吾始疑之,乃今深喻笃信,而叹其说之无以易也。岂徒言语文字之散者而已,即至大义微言,古之人殚毕生之精力,以从事于一学,当其有得,藏之一心则为理,动之口舌、著之简策则为词。固皆有其所以得此理之由,亦有其所以载焉以传之故。呜呼,岂偶然哉!自后人读古人之书,而未尝为古人之学,则于古人所得以为理者,已有切肤精怃之异矣[3]。又况历时久远,简牍沿讹[4]。声音代变,则通假难明;风俗殊沿,则事意参差。夫如是,则虽有故训疏义之勤,而于古人诏示来学之旨,愈益晦矣。故曰,读古书难。虽然,彼所以托焉而传之理,固自若也。使其理诚精,其事诚信,则年代国俗无以隔之。是故不传于兹,或见于彼,事不谋而各有合。考道之士,以其所得于彼者,反以证诸吾古人之所传,乃澄湛精莹[5],如寐初觉。其亲切有味,较之觇毕为学者万万有加焉[6]。此真治异国语言文字者之至乐也。
今夫六艺之于中国也[7],所谓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者尔。而仲尼之于六艺也,《易》、《春秋》最严。司马迁曰:“《易》本隐而之显[8],《春秋》推见至隐[9]。”此天下至精之言也。始吾以谓本隐之显者,观象系辞以定吉凶而已[10],推见至隐者,诛意褒贬而已[11]。及观西人名学,则见其于格物致知之事[12],有内籀之术焉,有外籀之术焉[13]。内籀云者,察其曲而知其全者也,执其微以会其通者也。外籀云者,据公理以断众事者也,设定数以逆未然者也。乃推卷起曰:有是哉,是固吾《易》、《春秋》之学也!迁所谓本隐之显者,外籀也;所谓推见至隐者,内籀也。其言若诏之矣。二者即物穷理之最要涂术也[14]。而后人不知广而用之者,未尝事其事,则亦未尝咨其术而已矣。
近二百年,欧洲学术之盛,远迈古初[15]。其所得以为名理、公例者,在在见极[16],不可复摇。顾吾古人之所得,往往先之,此非傅会扬己之言也。吾将试举其灼然不诬者,以质天下[17]。夫西学之最为切实而执其例可以御蕃变者,名、数、质、力四者之学是已[18]。而吾《易》则名、数以为经,质、力经为纬,而合而名之曰《易》。大宇之内,质、力相推[9],非质无以见力,非力无以呈质。凡力皆乾也,凡质皆坤也[20]。奈端动之例三[21],其一曰:“静者不自动,动者不自止;动路心直[22],速率必均。”此所谓旷古之虑[23]。自其例出而后天学明[24],人事利者也。而《易》则曰:“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25]。”后二百年 ,有斯宾塞尔者[26],以天演自然言化,著书造论,贯天地人而一理之[27],此亦晚近之绝作也。其为天演界说曰:“翕以合质,辟以出力[28],始简易而终杂糅。”而《易》则曰:“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29]。”至于全力不增减之说[30],则有自强不息为之先[31],凡动必复之说[32],则有消息之义居其始[33]。而“易不可见,乾坤或几乎息”之旨[34],尤为“热力平均,天地乃毁”之言相发明也[35]。此岂可悉谓之偶合也耶!虽然,由斯之说,必谓彼之所明,皆吾中土所前者,甚者可谓其学皆得于东来,则又不关事实,适用自蔽之说也[36]。夫古人发其端,而后人莫能竟其绪,古人拟其大,而后人未能议其精,则犹之不学无术未化之民而已。祖父虽圣,何救子孙之童昏也哉[37]!
大抵古书难读,中国为尤。二千年来,士徇利禄,守阙残,无独辟之虑。是以生今日者,乃转于西学,得识古字用焉。此可与知者道,难与不知者言也。风气渐通,士知弇陋为耻[38]。西学之事,问涂日多,然亦有一二臣子,訑然谓彼之所精[39],不外象形下之末[40];彼之所务,不越功利之间。逞臆为谈,不咨其实,讨论国闻、审敌自镜之道[41],又断断乎不如是也。赫胥黎氏此书之恉,本以救斯宾寒任天为治之末流[42],其中所论,与吾古人有甚合者。且于自强保种之事,反复三致意焉。夏日如年,聊为迻译[43]。有以多符空言无裨实政相稽者,则固不佞所不恤也[44]。
光绪丙申重九严复序。
注释:
[1]名学家:逻辑学家。穆勒约翰(1806—1873):英国哲学家。著有《逻辑体系》(严复译作《穆勒名学》)、《论自由》(严复译作《群己权界论》)。[2]理极:理论的极至。最深的理论。[3]切肤精怃:切和精指深切精微,肤和怃指表面粗浅。[4]简牍沿讹:这里指书本的抄写或刊刻有沿袭的错误。[5]澄湛精莹:比喻了解透彻。[6]觇(chān)毕:即占毕,泛指读书和吟诵。加:胜过。[7]六艺:儒家六经。[8]本隐而之显:根据隐微的推求到显著的。[9]推见至隐:从明显推论隐微。[10]观象:卜卦术语。观察龟甲裂纹(卦象)。系辞:附在卦下解释卦卜的话。[11]诛意:责备人动机不善。[12]格物致如:研究事物从而得到知识。当时称西方科学(主要是自然科学)为格致。[13]内籀(zhòu)之术:归纳法。外籀之术:演绎法。[14]最要涂术:最重要的途径的方法。[15]远迈古物:远远超过古代。[16]在在见极:往往看到最正确的事理。[17]灼然不诬:明白可信。以质天下:以就正于天下人。[18]御蕃变:驾驭繁复变化的事物。名、数、质、力:指名学、数学、化学、物理。[19]质、力相推:这里质指物体,力指运动静止等。相推:相互作用。[20]乾:《易》以乾为天。坤:《易》以坤为地。[21]奈端:牛顿(1642—1727)的旧译名,英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动之例三:指牛顿的力学三定律。[22]动路必直:运动的路线必定是直的。[23]旷古之虑:空所未有的思想。[24]天学:天文学,这里泛指自然科学。[25]“乾,其静也专”两句:语见《易经系辞上》。原意是天在静时专一不乱,动时刚正不差。这里用来附会力学。[26]斯宾塞尔(1820—1903):英国社会学家。著有《群学肄言》等书。[27]“贵天地人”句:拿解释自然(天地)的道理来解释社会(人)。[28]“翕(xī)以合质”两句:聚合成为物质,分解就放出能量。[29]“坤,其静也翕”两句:语见《易系辞上》。原意是大地在静时是凝闭的,动时万物生长。[30]全力不增减之说:即能量守恒定律。[31]自强不息:语见《易乾》。原指品德修养而言。此处是附会。[32]凡动必复之说:指牛顿力学第三定律: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相等,方向相反。[33]消息之义:《易丰》:“天地盈虚,与时消息。”指寒暑往来、陵谷变迁的盛衰变化。[34]“易不可见”二句:见《易系辞上》。意思是变化不存在了,乾坤也就近乎止息了。[35]“热力平均”二句:即德国物理学家克劳修斯等人主张的“热寂说”。[36]适:恰恰。用:以此。[37]童昏:幼稚无知。[38]弇(yǎn)陋:闭塞鄙陋。[39]訑(yí)然:骄傲自大的样子。[40]象术形下之末:有形象可见的、有数可数的具体器物之类微不足道的东西。[41]审敌自镜:审察敌情,用作自己的鉴戒。[42]任天为治:听任自然规律国家。未流:流弊。赫胥黎强调人为,与斯宾塞不同。[43]迻译:翻译。[44]不佞:不才。自称谦词。不恤:不顾。
本文选自《严复集》第五册。《天演论》,亦译《进化论与伦理学》,是英国生物学家、哲学家赫胥黎(1825—1895)的著作。此文是光绪(丙申)二十二年(1896)九月九日严复为所译《天演论》而写的自序。
弈喻(清)钱大昕
予观弈于友人所,一客数败,嗤其失算,辄欲易置之[1],以为不逮己也。顷之,客请与予对局,予颇易之[2]。甫下数子,客已得先手。局将半,予思益苦,而客之智尚有馀。竟局数之,客胜予十三子,予郝甚,不能出一言。后有招予观弈者,终日默坐而已。
今之学者,读古人书,多訾古人之失;与今人居,亦乐称人失。人固不能无失,然试易地以处,平心而度之,吾果无一失乎?吾能知人之失而不能见吾之失,吾能指人之小失而不能见吾之大失。吾求吾失且不暇,何暇论人哉!弈之优劣有定也,一著之失,人皆见之,虽护前[3]者不能讳也。理之所在,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世无孔子,谁能定是非之真?然则人之失者未必非得也,吾之无失者未必非大失也,而彼此相嗤无有已时,曾[4]观弈者之不若已。
注释:
[1]易置之:代其下棋子,改变他人下棋的路数。易,变易、取代。[2]易之:轻视之,以为它很容易。[3]护前:袒护所为,绝不认错。[4]曾:乃。
钱大昕(1728--1804),清代学者。字晓徵,一字辛楣,号竹汀,晚号潜揅老人。江苏嘉定(今属上海市)人。乾隆进士。由编修累官至少詹事、广东学政。乾隆四十年(1775)以后主讲钟山、娄东、紫阳等书院。治学方面颇广,尤精校勘、音韵。著有《十驾斋养新录》,〈恒言录》等。后辑为《潜揅堂全集》。
英国君主邀请赴宴(清)张德彝
二十三日辛丑,阴。午后微雨。晚,英国君主以帖邀入卜静宫[1],赴望日会。包腊、德善皆系英、法国文官,应着朝服。而所着者则短青裤、高白袜,窄帮皮靴,白缎背心,青毡短衫。脖肩有青绸一块,长七寸许,宽约二寸,旁有许多小块,以防辫油。盖西人古时亦有发辫,故朝服仍因旧制。手执工字黑毡帽,腰围细带,佩长剑。衣之袖口、襟边、领边,皆白绵织边,宽二寸许,露于外面。戴新白皮手套。布来恩则着武官朝服,系红衣青裤,上镶金花边宽寸余。持金边工字黑毡帽,上插白鹅翎,斜冠于首。腰围白皮带,佩铜刀。明等亦公服[2]。
至宫楼门下车,见红衣护卫百余,执戈排立。入内盘绕左转,过长巷四五折,上悬灯火,下铺氍毹[3],左右鲜花炉火,香暖清幽。登阶百余级,数转,始抵宴舞之所。楼宇广阔,高约六丈,广十余丈,四壁灯烛辉煌,共计八千六百余盏。当晚入宫者,男女一千二百余人,男子免冠露顶,女子长裙赤臂,彼此坐立随意。四面设坐三层。见其君主、太子与妃,坐于正面。明等暨包腊、德善,坐于对面。乐作,则男女携手扶肩,跳舞数次。
至子初[4],出正门,入右楼饮酒。内列三面长桌,人皆立而争取酒食。明等先至正面,太子与太子妃立于案前,明等亦立,并无别礼。太子及妃问:“伦敦景致比中国如何?不时一路平安否?”斌大人一一应答,且言:“中国使臣从未有至贵国者,此次奉命游历,始知海外有此胜境”。言罢赴宴,寅初回寓[5]。此宴每月两次,名曰“望日会”。自酉初起[6],至次日卯正止[7]。又有“卜夜会”,系各大臣轮请。其请帖,白纸,长四寸,宽二寸。上云:“某大臣奉君主命,恭请中国钦差于某月某日某时,在卜静宫内赴宴。”下书“是日满服”。满服者,朝服也。
二十四日壬寅,晴。早见门首有售果品者,乃一老媪也,手扒双轮小车,樱桃如李,春橘之大者如木瓜。申刻[8],君主邀入正宫。宫前有骑马红衣者四人侍立,气象严肃。下车入正门,有乐官护卫,皆红衣白裤。遂缘梯上楼,在此少坐。后由包腊引入内门,见君主着青衣,服长裙,而环佩丁当,饶有风韵。君主立,明等亦立。问斌大人云[9]:“来此远路,尚安妥否?在本国曾住几日?”并言:“两国从此和好,自应永息干戈”等语。垂问殷恳,词气温和。大人一一答之得体。是时包腊译其语而通之,君主甚喜。未刻回寓[10]。明等见英国大臣召对时,鞠躬免冠,握君主之手而嗅之,是为敬君。晚至寿大臣家赴会,子初回寓。
注释:
[1]卜静宫:白金汉宫。[2]包腊:英国人,广东帮办税务司,为此行翻译。德善:法国人,东海关帮办税务司。布来恩:英国陪同游观官员。明:作者自称。[3]氍毹:地毯。[4]子:古十二时辰之一。夜十一时至次晨一时为子时。子初,应指夜十一时。[5]寅:天亮前三时至五时为寅时。寅初,应指清晨三时。[6]酉:十七时至十九时。[7]卯:五时至七时。[8]申刻:十五时至十七时。[9]斌大人:斌椿。[10]未刻:十三时至十五时。此处与上文“申刻”(注[8]),时间矛盾,有误。
张德彝(1847—1918),原名德明,字在初。近代职业外交官。1862年考入清政府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所设的同文馆学习英语。三年后毕业,被奏保为八品官。以同文馆学生资格见习外交官。1866年与另外两名学生一起随从特派官员斌椿,被派往欧洲游历,以了解“外国情形”、“探其利弊”。此行共一百一十天,游历了法国、英国、比利时、荷兰、汉堡、丹麦、瑞典、芬兰、俄国、普鲁士等国家。这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次派人到欧洲游览。张德彝当时年仅十九岁。他将此行的日记,整理成《航海述奇》一书,第一次真实记录了大量当时中国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情,成为了解中西文化交流史的重要资料。
1867年(同治六年),他随蒲安臣等人组成的外交使团访问欧美。1870年,又随特使崇厚去法国,1876年郭嵩焘出任驻英公使,他任使馆的译官。他曾自言清政府最初派人“出洋四次,彝皆躬逢其始,噫亦奇矣”。1887年随洪钧到柏林使馆,1896年随罗丰禄任驻英、义、比参赞,1901年至1906年任出使英、义、比国大臣。他将自己游历外国的日记,一律题为“述奇”,共计有八部《述奇》,总数达一百余万字。《航海述奇》、《欧美环游记》(再述奇)、《随使法国记》(三述奇)、《随使英俄记》(四述奇)收入《走向世界丛书》,岳麓书社1985年出版。
本文选自《航海述奇》。题目是编者所加的。同治五年(1866)农历四月初一,张德彝一行离开法国到英国游览,二十三日受到英国太子与王妃的接见,二十四日又受到维多利亚女王的接见。这是中国官派使团人员第一次与英国君主正式接触。这篇日记便真实地记载了这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幕。
游博物院(清)王韬
埃丁濮城中设有大书院[1],藏书数百万册,士人皆可入观,惟不能携取出外。每岁读书子弟约一千四百余人,学成名立而去者不知凡几。慕君维廉[2],前在上海传道者也,少亦尝肄业于院中。近以给假旋英,家在利的,距城约六七里,闻余至,因来相见,遂与同游,偕往书院。
其日为考试期,掌院者于群学者中甄别其高下,取其优者立为牧师。其论学以论识各国之方言文字为长,而于腊顶、希百来上古之文,亦当贯通。知余为中国儒者,延往观试。翌日即以其事刊入报章,呼余为学士,一时遍传都下。
按英例,各省书院皆于夏间给假之会齐考试,甄别高下,品评甲乙。列于优等者,例有赏赉[3],如银牌、银表、纸笔、书籍,各种均值重价,以示鼓励。顾所考非止一材一艺已也,历算、兵法、天文、地理、书画、音乐,又有专习各国之语言文字者。如此,庶非囿于一隅者可比。故英国学问之士,俱有实际;其所习武备、文艺,均可实见诸措施;坐而言者,可以起而行也。
余偕理君、慕君游博物院。动植飞潜,搜罗毕备:凡奇珍异物、宝玉明珠、火齐木难之属[4],悉罗而致之。璀璨错杂,光怪陆离,无不瑰色内含,宝光外露。他若山岳之所蕴藏,渊海之所产贮,俱收并蓄,以供览观而备察核焉。院中有一几长丈余,黝黑滑泽,光可以鉴,叩之,其声铿然。慕君曰:“此何木也?”司院告以矿煤琢成,然谛观之,亦不能辨。其余凡石之自矿中出而内藏金银铜铁者,无不一一品第分别之。司院者皆一一指示,且曰:“闻今中国山东境内,其山矿产金甚夥。苟掘取之,国家可以致奇富,足用增课,于兵食国饷两有所济。惜官民皆疑以为多事也。”
有埃及古棺,植土为之,而颇坚致,敛尸以白布周裹之,虽已历千年,而布色犹隐隐可辨。所有驼、鹿、象、豹,系三千余年以前之物,躯干高大雄伟,迥异寻常。有鲸鱼骨一具,悬于空中,其巨过于海舶十数倍。
其最难制造者,为海中塔灯,用以远照行舶。四周皆用玻璃,一面则令发光至远,一面则令收光返照,此亦光学之一端也。所铸大炮,从尾入药,而用机器转铁以塞炮尾之门,既速且固。其法之便捷精通,无以逾此。炮膛内多用螺丝槽纹,使弹之去路径直不斜,能破空气阻力。倘我国仿此铸造,以固边防而御外侮,岂不甚美?惜不遣人来英学习新法也。司院为讲制炮之法,亦甚精微,并论子母炮各图说。余问以可有制御炮弹之术否?则笑曰无之;其谓以柔制刚之法,亦未必尽然。司院者长髯伟貌,议论风生,亦一博识之士。索余一名片,曰:“谨当宝藏之,为异日重见左卷[5]。”
余之至埃丁濮也,主于纪君家。每莅访友人之舍[6],悉皆倒屐相迓[7],逢迎恐后。名媛幼妇,即于初见之顷,亦不相避。食则并席,出则同车,觥筹相酬[8],履舄交错[9],不以为嫌也。然皆花妍其貌而玉洁其心,秉德怀贞,知书守礼,其谨严自好,固又毫不可以犯干也。盖其国以礼义为教,而不专恃甲兵;以仁信为基,而不先尚诈力;以教化德泽为本,而不徒讲富强。欧洲诸邦皆能如是,固足以持久而不敝也。即如英士,虽偏在北隅,而无敌国外患者已千余年矣,谓非其著效之一端哉!余亦就实事言之,勿徒作颂美西人观可也。
注释:
[1]埃丁濮:爱丁堡。[2]慕君维廉:William Muirhead,英国来华的传教士。[3]赏赉(lài):赏赐。[4]火齐:宝石名。班固《西都赋》:“翡翠火齐,流耀含英。”木难:宝珠名。[5]左卷:应为左券,凭证的意思。[6]莅(lì)访:到访。[7]倒屐相迓(yà):形容匆忙相迎接。[8]觥筹:酒杯和酒令筹。[9]履舄(xì):鞋。履舄交错:形容宾客众多。
本文选自《漫游随录》。同治六年(1867),香港英华书院院长理雅各返国,王韬被邀同往。因此,王韬成为较早游历欧洲的文化人,如其所言:“余之至泰西也,不啻为前路之导,捷足之登。”同治七年(1868)七月,王韬到达爱丁堡,游历了诸多文化名胜。“游博物院”就是写于当时的一篇游记。
游翠微峰记(二)(清)恽敬
下翠微峰(1)南,西折至金精洞(2)。洞北立石三,如古敦甗(3)。洞构横阁()之。石之奇,不见阁前。横术(5)之外,石呀然(6)起于檐际,泉自石落,散如珠,绝境也。洞之南,石山相倚,如服匿地(7)。志称汉仙女张丽英于此上升,其言不经。
下金精洞复西行,石山中小者如屋,大者皆隐天,如铸精鏐(8),如地不能负,浑浑沄沄,首衔尾逮(9),肩岐腋附(10),盖三百步所。而北折得平畴数百亩。复折而东五百步所,出翠微峰之北,石山横蔽之,其奇如金精洞之西。复三百步所,至果盒山(11),石矗起数十丈,如冰相附,自南而西而北,磴而上焉。宁都之山界闽粤,逶迤不可尽,而城西数址里皆石山,益奇古骇心目如此。
余尝行太行、泰山、衡山、金镑磗缊畜,如圣贤豪杰举事,不与人以一端窥测。若兹山者,基侠徒、隐士之流欤?是亦可观矣。
注释:
(1)翠微峰:在今江西宁都县城西北。(2)金精洞:翠微峰山中的一个石洞。(3)古敦甗(duìyǎn对眼),敦为古代食器,盖和器身呈半圆球形,上下合成圆不堪形,有三足着地,甗为古炊具,上下可分开,上可蒸,下可煮,有三足着地。(4)洞构横阁[祟又](suì岁)之:“[祟又]”的本意为卜问吉凶,引伸为探伸之意。此处指由洞口建直的阁道探入洞内。(5)横术:经过洞前的横向道路。(6)呀(xiā虾)然:张口貌。(7)服匿:伏地隐藏。(8)精鏐(liú刘):纯美的黄金。(9)首衔尾逮:意为纵向看山石,前后相接连。(10)肩岐腋附:肩是动物的腿根部,腋指禽兽的翅腿与腹部相连的部位。此处指从横向看山石,呈依附并列形状。(11)果盒山:翠微峰山中的一座小山,在翠微峰顶峰东北。
游翠微峰记(一)(清)恽敬
自宁都(1)西离外北望群山,有虎而踞者,二峰若相负,北峰为翠微峰(2),易堂九子讲学之所也。
背离十里,陟山西折而北,过前所望虎而踞之南峰,有崖复北,有岩夹磴而上,西折有冈,冈之西为金精洞(3),北即翠内向型峰。循冈行,有石门木阖(4),背扃之,仰视绝壁而已。冈之东望果盒山(5),有楼阁,于是欲返游果盒山,而阖为从游所排(6),遂游焉。
过石门,有南北崖,相去以尺数,倚立俯仰相隐闭。北崖为磴以登,级三十有六,道绝,植梯级十有六以出于穴,有木构省息,为第一巢(7)。复登为梯磴之级二十有信,有巢隘于前,巢不可息,为第二巢。级十有七为第三巢。级八十有三为第四巢,皆可息。至此始出崖。日杲杲然射诸峰,峰如相荡矣。复得磴八十有三,有坪为易堂,已毁废。其北有屋,魏氏(8)居之,其帝后无他道,复循故道而下。
魏氏之先(9)为避乱计,故凿山无左右折,上下皆悬自,以难其登,登山极劳弊,无游览之胜。然九子穷居是山,能各有所守,不欺其志,是则不可没者,九子:宁都魏际瑞、际瑞弟禧及礼、李腾蛟、邱维屏、彭任、曾灿、南昌林时益、彭士望。唯际瑞为本朝招吴三桂贼将韩大任难焉。
注释:
(1)宁都:今属江西。(2)翠微峰:在宁都县城西北。(3)金精洞:翠微峰山中的一个石洞。(4)木阖:木制的门扇。(5)果盒山:翠微峰山中的一座小山。(6)排:推开。(7)果:此处指在山河大地壁上用木钩制的落脚之处。(8)魏氏:指魏氏三兄弟魏际瑞、魏禧、魏礼。(9)魏氏之先:魏际瑞的父亲魏兆凤。
游大慧寺记(清)刘大櫆
余客居京师无事,间从友人薄游京城之外[2],而环城之四野,往往有佛寺,宏阔壮丽,奇伟不可胜计。询之,皆阉人之葬地出。阉人既卜葬开此[3],乃更创立大寺于其旁,使浮屠者居之[4],以为其守冢之人。而其内又必请于中朝之贵人,自公辅以上有名当世者为文[5],而刻石以记之。
出西直门过高粱之桥[6],西北行三里许,其地为宛平香山之畏吾村[7],有寺曰大慧。自远瞻之,高出松栝之表[8],其中堂有大佛,长五丈余,土人亦呼为“大佛寺”云,盖明正德中,司礼太监张雄之所建也[9].寺后积土成阜[10],累石为山,山阜之峻,下视平地殆数仞。其石皆自吴之震泽舟载而舆致焉[11]。山石嵌空玲珑,登其石罅以望远,内见外,外不知有内。寺左建佑圣观,而于土阜高平之处建真武祠,大学士李东阳为文[12],立石祠门之外。盖当是时,世宗方尚道术[13],阉人惧其寺之一旦毁为道院也。故立道家之神祠于佛寺之中,而藉此以存寺。寺之西,坟壤累累,而石人石兽,巍然夹待于前,大抵雄族亲之冢也。
夫被其使中朝之贵人为文,固若挟之以不得不作之势;而彼贵人者,亦逆俯首下气,承之以不敢不作之心。天下未有不相知而可以挟之使必然者,原其初,必自中朝之贵人与宦寺有相知之旧。夫以中朝之贵人而与宦寺有相知之旧,则彼其所以为贵人者,未必不出于宦寺之推引。其不出于宦寺之推引,自我得之而何畏乎?彼推引不出于宦寺而甚良宦寺,则是惟恐宦寺之能为祸福于我,此孔子之所谓患得而患失也[14]。
为人臣而患得患失,则其归且将无所不至。且使患得而果可以得之,患失而果可以无失,吾亦安得而使其不患?乃患得患失矣,而得失之权,卒不可以操之自我;我自得其为我,而何必交欢于宦寺?此余之三复碑文,不能不为之长叹者也。
注释:
[1]大慧寺:即大佛寺,明朝正德八年(1513)建,位于北京西直门外魏公村。其大悲殿内原有五丈高的大铜佛一尊,日伪时期被日军毁掉,现有大佛系木胎砺粉描彩,为解放后补制。现大悲殿内仍保存着原来的二十八诸天(佛之护法)及彩色工笔连环画等。[2]薄:迫近。[3]卜葬:选择葬地。卜:选择。[4]浮屠:这里指僧人。“浮居”亦作“浮图”。[5]公辅:指朝中大臣。[6]西直门:旧北京城西北城门。高梁:即高梁河。《清一统志》:“高梁河在西直门外半里,自昌平州沙涧东东南流,经高梁店,又东南流入都城积水潭。……上有高梁桥。”[7]宛平:旧县名,为明、清顺天府治所在地,辖区在京城以西,1952年并入北京市。[8]恬(tiàn天去声):即桧树,一种柏叶松身树。表:树梢。[9]正德:明武宗年号(1506—1521)。张雄:司礼监太监,受到明武宗宠爱,与张忠、张锐恣肆用事,号称“三张”。[10]阜:小山。[11]震泽:江苏省吴江县旧名震泽。舆致:车载而至。[12]李东阳:明朝诗人,字宾之,号西涯,茶陵(今湖南茶陵县)人,官至吏部尚书。宦官刘谨专权时,李依附周旋,颇为时人所不满。[13]世宗:即朱厚熜,明嘉靖皇帝。[14]患得患失:《论语阳货》:“鄙夫可与事君也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患:忧虑。
游大龙湫记(清)戴名世
距乐清六十里[2],有村曰芙蓉,倚天而滨海。余以岁辛已四月三十日[3],由芙蓉逾丹芳岭,至能仁寺[4]。坐少顷,出寺门里许,有泉曰燕尾泉。水自大龙湫来,为锦溪。锦溪之水至此从巨石落下,成小瀑布。石中高而旁低,水分左右下,若燕尾然。循锦溪而行,凡三四里,有峰屹立溪水中,旁无所倚,高数百丈,两股如蟹螯[5],望之若剪刀然,曰剪刀峰。至峰下行百余步,又变为石帆,张于空中,曰一帆峰。又行百余步,又变为石柱,孤撑云表[6],曰天柱峰。左右皆石壁峭削[7],诡状殊态[8],不可胜数。
又行百余步,径穷路转,得大龙湫,为天下第一奇观。水自雁湖合诸溪涧[9],会成巨渊,渊深黑不可测。其侧有石槛[10],中作凹,水从凹中泻下,望之若悬布,随风作态,远近斜正,变幻不一:或如珠,或如毬[11],如骤雨,如云,如烟,如雾;或飘转而中断,或左右分散而落,或直下如注,或屈如婉蜒。下为深潭,观者每立于潭外,相去数十步,水忽转舞向人,洒衣裾间[12],皆沾湿。忽大注如雷,忽为风所遏[13],盘溪横而不下[14]。盖其石壁高五千尺,水悬空下,距石约一二尺许,流数丈,辄已势远而力弱,飘飘濛濛,形状顿异。他处瀑布皆沿崖直走,无此变态也。潭之外有亭,曰忘归亭;其侧有亭,曰观不足亭。而龙湫右侧绝壁,曰连云障[15],障上有风洞,每洞口木叶飞舞,则大风疾作。
又有小龙湫,在东谷灵岩寺。水自石城诸溪涧来[16],会于霞障之右[17],从岩上飞流而下,高三干尺,半沿崖,半悬流,变态稍不及大龙湫。而其下稍西,水涌出石罅[18],直上指二尺许,形如立剑,望之光明莹洁而摇动,亦奇观也。
相传大龙湫上数里,复有上龙湫,飞流悬泻,亦数百丈,与大龙湫相似。昔有白云,云外二僧居之,地僻无人迹,今不知其处矣。
余性好山水,而既游雁荡,观大龙湫,御风,恍惚仙去。今追而记之,不能详也。
注释:
[1]大龙湫(qiu秋):瀑布名,在浙江雁荡山。[2]乐清:浙江省县名。[3]辛巳:康熙四十年(1701)。[4]能仁寺:在雁荡山,宋初僧人全了结庵于此。宋真宗咸平二年(999)建。[5]蟹螯(āo熬):螃蟹大腿。[6]云表:云外。[7]峭削:石壁陡峭,有如月削.[8]诡状:奇形怪状。[9]涧:两山之间的流水。[10]石槛(kān砍):指巨石横卧,如门槛状.[11]毬(qiú求):又称鞠,圆形,皮制成,是古代的一种游戏用品,玩时用足踢,谓之“踢毬”或“蹋鞠”。此处借以形容水从两高崖下泄的—种状态。[12]裾(jū居),衣服大襟.[13]遏(è谔):阻。[14]溪:疑为“涡”字之误。“盘涡”形容水之盘旋。[15]障:取“屏降”之意。[16]石城:雁荡东谷诸峰之一。[17]霞障:雁荡绝壁,高约六十丈,色彩斑烂,连亘百余丈。[18]罅(xiá下):缝隙。
游丹霞记(清)袁枚
甲辰春暮,余至东粤[1],闻仁化有丹霞之胜,遂泊五马峰下[2],别买小舟,沿江往探。山皆突起平地,有横皴,无直理,一层至千万层,箍围不断。疑岭南近海多螺蚌,故峰形亦作螺纹耶?尤奇者,左窗相见,别矣,右窗又来;前舱相见,别矣,后舱又来。山追客耶,客恋山耶?舛午惝恍[3],不可思议。
行一日夜,至丹霞。但见绝壁无蹊径,惟山胁裂一缝如斜锯开。人侧身入,良久得路。攀铁索升,别一天地。借松根作坡级,天然高下,绝下滑履;无级处则凿崖石而为之,细数得三百级。到阑天门最隘,仅容一客,上横铁板为启闭,一夫持矛,鸟飞不上。山上殿宇甚固甚宏阔,凿崖作沟,引水僧厨,甚巧。有僧塔在悬崖下,崖张高幂吞覆之[4]。其前群岭环拱,如万国侯伯执玉帛来朝[5],间有豪牛丑犀[6],犁靬幻人[7],鸱张蛮舞者[8]。
余宿静观楼。山千仞衔窗而立,压人魂魄,梦亦觉重。山腹陷进数丈,珠泉滴空,枕席间琮琤不断[9]。池多文鱼在泳游[10]。余置笔砚坐片时,不知有世,不知有家,亦不知此是何所。
次日,循原路下如理旧书愈觉味得。立高处望自家来踪,从江口到此,蛇蟠蚓屈,纵横无穷,约百里而遥。倘用郑康成虚空鸟道之说[11],拉直线行,则五马峰至丹霞,片刻可到。始知造物者故意顿挫作态,文章非曲不为功也。第俯视太陡,不能无悸,乃坐石磴而移足焉。
僧问丹霞较罗浮何如[12],余曰:罗浮散漫,得一佳处不偿劳,丹霞以遒警胜矣[13]。又问:“无古碑何也?”曰:雁宕开自南宋,故无唐人题名;黄山开自前明,故无宋人题名;丹霞为国初所开,故并明碑无有。大抵禹迹至今四千馀年[14],名山大川,尚有屯蒙未辟者[15],如黄河之源,元始探得,此其证也。然即此以观,山尚如此,愈知圣人经义更无津涯[16]。若因前贤偶施疏解,而遽欲矜矜然阑禁后人[17],不许再参一说者,陋矣妄矣,殆不然矣。
注释:
[1]东粤:即广东。[2]五马峰:在今广东省韶关市。[3]舛午:违背、抵触。惝恍:模糊不清。这里是无法弄清楚的意思。[4]“崖张”句:谓山崖突出,像张开高高的帷幕覆盖遮蔽了僧塔。[5]玉帛:瑞玉与缣帛。古时天子会诸侯,诸侯例献玉帛为礼品。[6]豪牛丑犀:形容山岭奇形怪状。[7]犁靬:古代国家名。《汉书西域传》说,大宛等国献大鸟卵及犁靬国表演幻术的人。这里形容山形千变万化。[8]鸱张:像鸱鸟般张开双翼。鸱,鹰的一种。[9]琮琤:玉石碰击声。此形容声音清脆悦耳。[10]文鱼:一种有斑纹的鱼。又,鲤鱼,金鱼均又称文鱼。[11]郑康成:汉郑玄,字康成,高密人。著名经学家,遍注五经。虚空鸟道:即空间直线距离。[12]罗浮:为广东名山,横亘增城,博罗等县。风景秀丽,是道教第七洞天。[13]遒警:此指紧凑。[14]禹迹:大禹治水时,曾遍行九州,因称禹所到处为禹迹。此句意为自大禹遍行天下以来已有四千馀年。[15]屯蒙:《易》二卦名,都是晦暗蒙昧之意。这里指尚处于原始未开发阶段。[16]津涯:水的边岸。此指尽头,边际。[17]矜矜然:自负。阑禁:阻隔、限止。
乾隆四十九年暮春,袁枚到广东去看望任肇庆知府的弟弟袁树,专程去游览了仁化的丹霞山,写了这篇游记。
丹霞即丹霞山,在今广东省仁化县。
游钓台记(清)郑日奎
钓台在浙东,汉严先生隐处也[2]。先生风节,辉映千古,予夙慕之[3],因忆富春桐江诸山水[4],得藉先生以传[5],心奇甚,思得一游为快。顾是役也[6],奉檄北上[7],草草行道中耳,非游也。然以为游,测亦游矣。
舟发自常山[8],由衢抵严[9],凡三百余里,山水皆有可观。第目之所及[10],未暇问名,颔之而已[11]。惟诫舟子以过七里滩必予告[12]。
越日,舟行万山中,忽睹云际双峰,崭然秀峙[13],觉有异,急乎舟子曰:“若非钓台耶[14]?”曰:“然矣。”舟稍近,迫视之。所云两台,实两峰也,台称之者,后人为之也。台东西跱[15],相距可数百步。石铁色,陡起江干[16],数百仞不肯止[17]。巉岩傲睨[18],如高士并立,风致岸然[19]。崖际草木亦作严冷状。树多松,疏疏罗植,偃仰离奇各有态[20];倒影水中,又有如游龙百余,水流波动,势欲飞起。峰之下,先生祠堂在焉。意当日垂纶[21],应在是地,固无登峰求鱼之理也,故曰:峰也而台称之者,后人为之也。
山既奇秀,境复幽蒨[22]。欲舣舟一登[23],而舟子固持不可,不能强[24],因致礼焉,遂行。于是足不及游,而目游之。俯仰间[25],清风徐来,无名之香,四山飓至[26],则鼻游之。舟子谓滩水佳甚,试之良然,盖是即陆羽所品十九泉也[27],则舌游之。顷之,帆行峰转,瞻望弗及矣。返坐舟中,细绎其峰峦起止[28]、径路出没之态,惝恍间,如舍舟登陆,如披草寻磴[29],如振衣最高处[30]。下瞰群山趋列, 或秀静如文,或雄拔如武,大似云台诸将相[31]。非不杰然卓立,觉视先生,悉在下风。盖神游之矣。思稍倦,隐几卧[32]。而空濛滴沥之状[33],竟与魂魄往来。于是乎并以梦游。觉而日之夕矣,舟泊前渚[34]。人稍定,呼舟子劳以酒,细询之曰:“若尝登钓台乎?山之中景何若?其上更有异否?四际云物[35],何如奇也?”舟子具能答之。于是乎并以耳游。噫嘻!快矣哉,是游乎!
客或笑谓:“郑子足未出舟中一步,游于何有?”“嗟乎!客不闻乎?昔宗少文卧游五岳[36],孙兴公遥赋天台[37],皆未尝身历其地。余今所得,较诸二子,不多乎哉?故曰:以为游,则亦游矣。”客曰:“微子言[38],不及此。虽然,少文之画,兴公之文,何处一焉以谢山灵[39]?”余窃愧未之逮也,遂为之记。
注释:
[1]钓台:山名,在浙江桐庐县富春江畔,一名严陵山,有东西二钓台,据说是汉代严光隐居垂钓处。[2]严先生:严光,字子陵,汉代会稽余姚人。与光武帝刘秀同游学。刘秀即位后招他为谏议大夫,不就,归耕富春山。[3]夙:昔,平素。[4]富春:指富春山、富春江。桐江:浙江上源,在桐庐县南。[5]藉:同“借”。[6]顾:但是。[7]奉檄:奉官府文书。檄,文书。[8]常山:县名,今属浙江。[9]衢:衢州府,常山是其属县。严:严州府,桐庐是其属县。[10]第:只,但。[11]颔(hàn):点头。[12]七里滩:在钓台西,也称七里濑、严陵濑,是富春江的一段,水流湍急,两岸山峦夹峙,连亘七里,故名。[13]崭然:高峻貌。秀峙:挺秀对立。[14]若:此。[15]跱:同“峙”。[16]江干:江岸。干,岸。[17]仞:古代以八尺或七尺为一仞。[18]巉(chán)岩:高峻的山石。睨(nì):斜视。[19]岸然:高傲、庄严貌。[20]偃(yǎn)仰:俯仰,高低。[21]垂纶:垂钓。纶,钓丝。[22]幽蒨(qiàn):幽深葱茏。蒨,草盛貌。[23]舣(yì):通“檥”,整舟靠岸。[24]强:勉强。[25]俯仰:犹瞬间,表示时间极短。[26]飓(jù):大风,具四方之风。此指自四方吹来的风。[27]陆羽:字鸿渐,唐代著名品茶家,著《茶经》三篇,天下名泉由他品出名次。[28]绎:寻究。[29]磴:山上的石阶。[30]振衣:抖擞衣服,有振奋精神之意。[31]云台:汉代宫廷台榭名。东汉光武帝恢复汉室,功臣有邓禹、马成等二十八人。明帝永平三年(60年),把这二十八功臣的肖像画在云台,以示表彰。[32]隐(yìn)几:靠着几案。隐,凭倚。[33]空濛:迷茫貌。滴沥:水珠下滴。[34]渚(zhǔ):小洲。[35]云物:犹“景物”,风景。[36]宗少文:名炳,南朝宋人。好琴书,善画,尤好游山水,长年在外远游。老年时把自己一生游历的山水都画成图,挂在室内,说:“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卧以游之。”[37]孙兴公:名绰,晋人。游历山水十余年,曾回忆天台山,作《天台山赋》。天台,一名桐柏山,在浙江天台县北。[38]微:无,要不是。[39]处一:二者居其一,选择一种表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