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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天台山记(清)洪亮吉

  天台山者,山水清深,灵奇栖止之所也。其径路泅殊,卉草亦别,霜霰异色,风霜态歧。

  山最幽者为琼台。沈埋沧冥,凌厉世宙。金碧之影见层霄之中,云霞之光衣九地之表。山花抽篮,圆叶疑扇;林翼接翠,和声同琴。樵踪蛇纤,升降数十;石脊猱奋,回皇半时。岩果润肺,作朝霞之红;灵泉清心,漾夕涧之绿。双阙峙其前,绝壑振其表。霜同剥藓,偶印来踪。云与昔贤,难停去影。登陟既疲,久坐石室,作华化五禽戏乃返。

  最奇者为石梁。长不计丈,狭仅盈飓。潜蛇窥而甲惊,飞鸟过而魄堕。余斋心既空,往志益奋。青苔十层,去履不啮;飞瀑万仞,来国未眩。遂休神于蓝桥,啸咏于碧涧。飞花积衣,重至盈寸;惊笋碍帽,长皆及寻。至鱼鳖啖其影,而步不移;猿猱摄其神,而坐不返。盖浑浑乎身世两忘焉。

  最高者为华顶。此山本斜侵东溟,高压南峤。乌兔重选,文辉于其巅;鱼龙万千,出没乎其趾。于是山栖谷汲、餐松饵柏之士无不萃焉。结茅以居者至七十二所,类皆委形神于土木,冀寿命于金石者也。灵雨界山,春霰迷谷,余与清凉僧振履欲往。笠飘于上,衣裂于下;隔岁槲叶,横来吓人;径时飓风,险欲飞客。土人云“海雾至重,即上亦无所睹也。”重以松桧拔地,振龙驾之金;尘霾蔽天,现蚊蛟之影。凛然瑟然,半道乃返,距顶尚百步耳。

  最丽者为赤诚。水复注水,云头已穿;山仍戴山,日脚亦碍。途经百盘,望乃飓尺。施丹埤霓之上,焕采乾坤之中。晴日堕而转红,冻雨洗而逾赤。游客十憩,方臻松扁;巢食百飞,乃届石窦。一塔冠斗,双桥冒虹。降尊万树,疑飞仙之饭桃;元官一区,云化人之委蜕。与神澄澈,视听凝一,而游遂止于此矣。

  凡居山者五日,耳疲于听,而鸿蒙之响万劫不停;目倦于观,而倘恍之形六时屡变。手劳于笺记,而腕不欲休;心痒于描摩,而兴不可遏。遂至揭藏经之纸竞写记游。坐团蕉之“僧,愿传诗诀,亦可谓方外之胜游,尘表之奇福矣。

  凡宿清凉寺、方广寺、桐柏宫者各一夕,雨阻国清寺者二夕。所历者,为腾空岭,万年岭,寒风岭,桐柏南峰、北峰,赤诚上寺坡、下寺坡,共得诗三十首。

  时嘉庆十年二月十一日也。

作者简介:洪亮吉(1746-1809),字君直,一字稚存,号北江,江苏阳湖(今常州市)人。乾隆五十五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视学贵州。嘉庆时因批评朝政而遗戍新疆伊犁,不久赦还,改号更生居士。通经史、音韵训估及地理之学。论学之作颇多。亦工诗文,其骄文颇负时誉。因亲践西北、西南边远地区,所以所写山水小品多描绘奇丽景观和少数民族风土人情。有(春秋左传达)、(洪北江全集)等。

  游瓦官寺记(清)王士祯

  金陵城西南隅最幽僻处,古瓦官寺在焉。邓太史元昭招予结夏万竹园[1]。园与寺邻,喜胜地落吾手也。时方懊甚[2],忽云叶四垂,雨如屈注,淮水暴涨三四尺。高柳青溪,御风以往[3],至风游寺,即上瓦官也。按葛寅亮记云,寺一更于升元[4],再废于崇胜[5],戒坛洪武初荡然无存。其地半入骁骑仓[6],半入徐魏公族园[7]。万历十九年[8],魏公慨然布金[9],遂复瓦官升元之旧。

  殿左空圃有土阜[10],高丈许,上多梧桐林,即古凤凰台址[11]。今寺去江远甚,台仅培塿[12],不可以远望。太白诗所谓“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13],故迹沧桑[14],不可复考。太史谓瓦官旧在城外,濒于江[15],明初广拓都城[16],始入城内云。

  稍西南为下瓦官寺,藤梢橘刺,数折始得寺门,清迥视上瓦官不啻过之[17]。寺有唐幡[18],相传天后锦裙所制[19]。锦作浅绀色[20],云龙隐起,四角缀十二铃。陆龟蒙《古锦记》云,瓦官寺有陈后主羊车一轮,武后锦裙一幅。今羊车不可见,而此裙宛然。又志,称师子国玉佛[21]、戴安道佛像[22]、顾长康《维摩图》[23],为此寺三绝。皆化去。老狐看朱成碧[24],以此狐媚世尊[25],勿乃不可?顾千载而下[26],犹与金石同寿,事固有不可解者矣。六朝时,名僧支道林、法汰之流,皆居此。顾虎头、伏曼容宅正在寺侧[27],风流弘长,于古为最,殊恨古人不我见也。

  入万竹园,饮青嶰堂,出华林部奏伎堂侧,琅玕万个[28],流云欲归,蝉鸟乱鸣,意高枕此中,不复成梦。堂前有池如半规,烟雾荸郁[29]。太史云池每夕必有气,絪缊轮囷[30],登阁望之,如匹练然。漏下三十刻,相约以明日访六朝松石,乃别去。

  注释:

  [1]邓太史元昭:邓旭,字元昭,清寿州人,顺治进士。曾为翰林院检讨,故称太史。著有《林屋诗集》。[2]懊(yù玉):暖。[3]御风:乘风。[4]升元:五代时南唐主李璟年号。[5]崇胜:待考。或为误刻。[6]骁骑(jì计)仓:禁军粮仓。[7]徐魏公:徐达,明代开国功臣,封魏国公。[8]万历:明神宗年号。万历十九年:1591年。[9]布金:施舍金钱。[10]土阜:土丘。[11]凤凰台:故址在今南京市南。相传南朝宋元嘉间,有凤凰来集于此,时人因建此台。李白有《登金陵凤凰台》诗,描述登望所见之景:“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12]培塿(pǒu lóu剖楼):小土丘。[13]“一风三日”二句:见李白《横江词》。[14]故迹沧桑:谓瓦官寺年代久远,中间变化很大。神话传说古代仙女麻姑,曾历经沧海三次变为桑田。后遂以“沧桑”比喻世代环境的变化。[15]濒于江:靠近长江。[16]拓:扩建。[17]清迥句:谓下瓦官环境的清幽,超过上瓦官。不啻(chì斥),不仅。[18]幡:同“旙”,长方下垂的旗子。[19]天后:武则天,文水人,唐太宗才人。太宗死,出为尼;高宗立,复入宫,为皇后。高宗死,则天自立为帝,国号周。[20]绀(gàn):红青色。[21]师子国:古国名,即今斯里兰卡。《唐书西域传》:“师子居西南海中,延袤二千余里,能驯养师子,因以名国。”师,同“狮”。[22]戴安道:戴逵,字安道,晋谯国人,博学,善鼓琴,工书画。[23]顾长康:顾恺之,字长康,小字虎头。晋无锡人,博学多能,尤善画。维摩:人名,维摩诘的简称,释迦牟尼在世时的一个居士。佛经中《维摩经》,即维摩诘所说的佛理。[24]老狐:指武则天。看朱成碧:古代以朱为正色,碧属杂色。“看朱成碧”,比喻以假乱真,是非混淆。[25]狐媚世尊:旧时以狐性狡猾,善能迷感人,因称谄媚惑人为“狐媚”。骆宾王《为徐敬业以武后临朝移诸郡县檄》:“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世尊,称指皇帝。[26]顾:乃,竞。[27]伏曼容:南朝宋时安丘人,字公仪,善《老子》、《易经》。着有《周易集解》等。仕宋官至司马。[28]琅玕(lnág gān狼干)万个:琅玕,美玉名,借称竹。个,竹一枝。《史记货殖列传》:“竹竿万个。”[29]荸(bó勃)郁:同“勃郁”,浓盛貌。[30]絪缊(yīn yūn因晕):同“氤氲”,气盛貌。轮囷(jùn菌):同“轮箘”,旋绕貌。

本文选自《渔洋文略》卷四。

  游万柳堂记〔清〕刘大櫆

  昔之人贵极富溢[2],则往往为别馆以自娱[3],穷极土木之工,而无所爱惜。既成,则不得久居其中,偶一至焉而已,有终身不得至者焉。而人之得久居其中者,力又不足以为之。夫贤公卿勤劳王事[4],固将不暇于此;而卑庸者类欲以此震耀其乡里之愚[5]。

  临朐相国冯公[6],其在廷时无可訾[7],亦无可称。而有园在都城之东南隅。其广三十亩,无杂树,随地势之高下,尽植以柳,而榜其堂曰“万柳之堂”[8]。短墙之外[9],骑行者可望而见其中。径曲而深,因其洼以为池,而累其土以成山;池旁皆兼葭,云水萧疏可爱。

  雍正之初,予始至京师,则好游者咸为予言此地之胜。一至,犹稍有亭榭。再至,则向之飞梁架于水上者,今欹卧于水中矣[10]。三至,则凡其所植柳,斩焉无一株之存。

  人世富贵之光荣,其与时升降,盖略与此园等。然则士苟有以自得,宜其不外慕乎富贵。彼身在富贵之中者,方殷忧之不暇[11],又何必朘民之膏以为苑囿也哉[12]!

  注释:

  [1]万柳堂:康熙年间刑部尚书冯溥之园林别墅。元朝宰相廉希宪曾在京西丰台(一说在钓鱼台)侈建别墅“万柳堂”,冯溥借其名为自己别墅之名。[2]富溢:极富。[3]别馆:即别墅,指住宅以外另建的园林馆舍。[4]勤劳王事:为朝廷辛劳效力。[5]“而卑庸”句:意为卑陋庸俗之辈想以此向家乡的愚民百姓炫耀。[6]冯公:即冯溥,山东临朐人,顺治进士,曾任吏部侍郞,康熙时擢为刑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颇得康熙信任,曾广为清廷网罗人才。《清史稿》有传。[7]訾:指责。[8]榜:题名。[9]短墙:矮墙。[10]飞梁:悬空修建的桥梁。欹卧:倾倒。欹(qí奇)倾斜。[11]殷忧:深忧。[12]朘(juān捐):剥削。苑囿(yòu又):园林。

  

  游武夷山记(清)袁枚

  凡人陆行则劳,水行则逸。然游山者,往往多陆而少水。惟武夷两山夹溪,一小舟横曳而上,溪河湍激,助作声响。客或坐或卧,或偃仰,惟意所适,而奇景尽获,洵游山者之最也。

  余宿武夷宫(1),下曼亭峰(2),登舟,语引路者曰:“此山有九曲名(3),倘过一曲,汝必告。”于是一曲而至玉女峰(4),三峰比肩,睪如也(5)。二曲而至铁城障(6),长屏遮迣,翰音难登(7)。三曲而至虹桥岩(8),穴中庋柱栱百千,横斜参差,不腐朽亦不倾落。四、五曲而至文公书院(9)。六曲而至晒布崖(10),崖状斩绝,如用倚天剑截石为城,壁立戌削(11),势逸不可止。窃笑人逞势,天必夭阏之,惟山则纵其横行直刺,凌逼莽苍(12),而天不怒,何耶?七曲而至天游(13),山愈高,径愈仄,竹树愈密。一楼凭空起,众山在下,如张周官《王会图》(14),八荒蹲伏(15);又如禹铸九鼎(16),罔象、夔魈(17),轩豁呈形(18)。是夕月大明,三更风起,万怪騰踔,如欲上楼。揭炼师能诗(19)与谈,烛跋(20),旋即就眠。一夜魂营营然(21),犹与烟云往来。次早至小桃源、伏虎岩(22),是武夷之八曲也。闻九曲无甚奇胜,遂即自崖而返(23)。

  嘻!余学古文者也,以文论山:武夷无直笔,故曲;无平笔,故峭;无复笔,故新;无散笔,故遒紧(24)。不必引灵仙荒渺之事。为山称说,而即其超隽之概,自在两戒外别竖一帜(25)。余自念老且衰,势不能他有所住,得到此山,请叹观止(26)。而目论者犹道余康强(27),劝作崆峒、峨眉想(28)。则不知王公贵人,不过累拳石,浚盈亩池,尚不得朝夕游玩;而余以一匹夫,发种种矣(29),游遍东南山川,尚何不足于怀哉?援笔记之,自幸其游,亦以自止其游也。

  注释:

  (1)武夷宫:即冲祐万年宫,在大王峰南麓。始建于唐天宝年间,名天宝殿。后改会仙观,清名冲祐万年宫。(2)曼亭峰:即幔亭峰,一名铁佛嶂。其形如幄,顶平旷。相传有神人降此峰,自称武夷君,设宴请众乡人。(3)九曲:武夷溪水曲折,中有九个较大的弯道,故称九曲。三十六峰即在九曲之内,自宋以来有“溪曲三三水,山环六六峰”之语。(4)玉女峰:山形孤峙独秀,如美女伫立,故名。周围有妆镜台、浴香潭等景。与兜鍪峰并立于二曲之溪南。(5)睪(gāo)如:高的样子。(6)铁城嶂:亦名挂榜岩。山石黝润,深苍如铁,壁立如板,故名。(7)翰音:《礼记曲礼》:“凡祭宗庙之礼,……羊曰柔毛,鸡曰翰音。”也指飞向高空的声音。《易中孚》有“翰音登于天”之句。此处或可释为飞禽难越,或可因山如屏障,高飞的声音也超越不过。(8)虹桥岩:在三曲,山悬崖洞中架有桥板,历千年而不朽。(9)文公书院:初名隐屏精舍、武夷精舍,在五曲,为宋朱熹讲学处。宋末扩建为紫阳书院,有仁智堂、隐求室、晚对亭等,今多圯废。(10)晒布崖:在六曲。崖上平坦,如剑削然,垂直竖立。(11)戌削:陡峭。(12)莽苍:指天空。(13)天游:天游峰,在仙掌岩边。以其高耸入云,人行其上如游天上,故名。峰顶有一览亭。又有天游观、胡麻洞、妙高台等胜,称武夷第一胜地。(14)周官《王会图》:周公以王城建成,大会诸侯,创朝仪贡礼,史官因作《王会篇》,以纪之,见《逸周书》。后人绘诸侯百官朝拜盛况为《王会图》。(15)八荒:八方蛮荒之地。(16)禹铸九鼎:传禹收九州之金,铸九鼎以象百物。《左传》宣公三年:“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枚,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17)罔象:传说中的水怪。夔(kuí):传说中山林中的精怪。魈:山林之怪。《抱朴子登涉》云形如小儿,独足向后。(18)轩豁:形象鲜明。(19)揭炼师:好揭的道士。炼师是对道士的尊称。(20)烛跋:蜡烛点完燃尽。(21)营营:往来盘旋貌。(22)小桃源:在三仰峰下。宋天圣年间,石崖坍叠,相倚成门,过石门则有田园庐舍,类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故名。伏虎岩:在八曲,状如罗汉伏虎。(23)自崖而返:语出《庄子山木》:“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自崖而反。”后常用作送别之辞。这里借用字面意思,意为到此而回头。(24)遒紧:结构紧凑,语言精炼。(25)两戒:《新唐书天文志》:“一行以为天下山河之象,存乎两戒。”两戒,南戒相当于四川、陕南、河南、湖北、湖南、江西、福建一带,北戒相当于青海、陕北、山西、河北、辽宁一带。在两戒外,指与天下名山气势不同。(26)观止:言所见臻于完美,无以复加。(27)目论:从表面上揣度。(28)崆峒:在甘肃平凉市西,为西北名山。峨眉:在四川峨眉县西南,山势雄伟,多石龛洞穴,有云海伟光之胜景。(29)种种:头发短少的样子。喻年老。

  本游记作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

  

  游西陂记(清)管同

  嘉庆十二年四月三日,商邱陈燕仲谋、陈焯度光招予游宋氏西陂。陂自牧仲尚书之没,至于今逾百年矣。又尝值黄河之患,所谓芰梁、松庵诸名胜,无一存者。独近陂巨木数百株,蓊然青葱,望之若云烟帷幕然,路人指言曰:“此宋尚书手植树也。”

  既入陂,至赐书堂(1),晤其主人,出王翚石谷(2)所为六境图(3),尤展成、朱锡鬯诸公题咏在焉(4)。折而西,有小屋一区,供尚书遗像。其外则巨石布地如散棋,主人曰:“此艮岳石(5)也,先尚书求以重价,而使王翚用画法叠为假山,其后为河水所冲败,乃至此云。”闻其言,感叹者久之。

  抵暮皆归,饮于陈氏仲谋。度光举酒属予曰:“子曷为记?”嗟夫!当牧仲尚书以诗文风雅倾动海内,一时文士景从响应(6),宾客园林之胜,可谓壮哉!今始百年,乃令来游者徒慨叹于荒烟蔓草之外,盖富贵固无常矣,而文辞亦何裨于是也?士亦舍是而图其大且远者,其可已。是为记。

  注释:

  (1)赐书堂:安置皇帝赐书的房子。据宋荦《漫堂年谱》,从康熙三十八年起,皇帝曾多次给宋荦亲笔写字赐书,宋荦在其所建御书楼收藏。(2)王翚石谷:王翚,字石谷,虞山(今江苏常熟)人,清初著画家。(3)六境图:宋荦《西陂杂咏》共六首,分咏渌波村、钓家、纬萧草堂、松庵、芰梁、放鸭亭六境。王石谷以此为图。(4)尤展成:尤侗,字展成,清初文学家、戏曲家。朱锡鬯:朱彝尊,字锡鬯,清初文学家。他们在六境图上有所题咏。(5)艮岳石:太湖石之类的奇石。宋徽宗令朱勔在江南搜求太湖石,运往汴京(今河南开封),在城东北修所谓的“艮岳”(在八卦的方位中东北属“艮”)。(6)景从响应:如影之随形,如音之相应。景,同“影”。贾谊《过秦论》:“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

作者简介:

  管同(1780—1831),字异之。清江苏上元(今南京市)人。受业于姚国,为桐城派后期的重要作家。道光五年中举,曾在同学安徽巡抚邓廷帧幕中教过书,一生没有做官。他的文章简洁明畅,条理清晰,但内容多提倡封建伦理道德。著有《因寄轩文集》、《七经纪问》、《文中子考》、《战国地理考》、《皖水词存》、《孟子年谱》等。

  游西湖(清)李慈铭

  二十二日,客钱塘[1]。偕同辈两人,步出钱塘门,游西湖,小憩断桥[2]。碧天方晴,韶昼初永[3]。静水如语,薄云不峰[4]。寺呈林隙,塔表烟际[5]。四山围暝[6],潮间在松。六桥截阴,湖光乱柳[7]。随步屧堤上[8],凉绿画人[9],残红过屐[10]。

  至平湖秋月亭品茗[11],俯栏而语,水吐鱼沫,槛生雾淞[12]。仰面视天,急雨已住。遂促步至圣因寺雇舟[13],仅留小舫两三,皆以迫暮不肯行,乃冒沐而归。潮气贯白[14],岩霏划青[15],村瀑尽飞,浦絮急裹[16]。菰蒲万叶[17],齐鸣树间;楼阁千层,半入云里。洒幔作波,梵钟接暮[18]。余笑谓友人曰:“此所谓‘晴峰不如士雨湖’也[19]。”林溆纳帆[20],百十如鹜[21]。瓜艇持伞[22],三两若鸥。俄倾雨霁[23],整裳入城。

  注释:

  [1]客钱塘:做客于钱塘(杭州),即在杭州停留。旧城西门有四,其一叫钱塘门。[2]小憩(qì气):稍事休息。断桥:在西湖东北侧。[3]韶昼:美好的春日。初永:正长。此时在早晨。[4]薄云不峰:天上只飘拂着淡淡的白云,没有形成峥嵘的山状。[5]塔表烟际:远处的寺塔表露在烟霞的顶端。[6]四山:西湖三面环山。围暝:雨后山峰呈现出的青居翠之色。[7]“六桥”二句:湖内西侧苏堤上长满杨柳,形成一道浓荫,湖光柳色相互掩映。六桥,苏堤堤身上的六座桥梁。[8]屧(xiè泻):木屐(jī基),木底有齿的鞋。这里用作动词,踱上。[9]凉绿画人:游人在绿柳凉荫下,如处画中。[10]残红过屐:被风吹落的花瓣飘过脚下。[11]平湖秋月亭:西湖北侧胜景。品茗:吃茶。[12]槛生雾淞:栏杆上挂满了水珠。雾淞,木上所凝结的雾露。[13]促步:快走。圣因寺:在西湖东侧。[14]潮气贯白:湖中潮气上连白云。[15]岩霏划青:岩洞中的云气划断了青冥之色。[16]浦絮急裹:水口的柳絮被冲击得打转。[17]菰(ɡū姑):蔬菜名,生在水边。蒲:菖蒲,水边所生的多年草木植物。[18]梵钟接暮:寺院的钟声回荡在暮色当中。[19]晴峰不如雨湖:是说西湖雨景胜过晴景。[20]林溆(xù叙):指湖边停泊船只的小港。溆,水边。[21]鹜(wù务):野鸭。[22]瓜艇:小船。[23]雨霁(jì纪):雨止青晴。

李慈铭(183O—1894),字㤅伯,号莼客,浙江会稽(今绍兴)人,清末文学家,著作以《越缦堂日记》较著名。

  本篇选自李慈铭《萝庵游赏小志》。

  游仙都峰记(清)袁枚

  或告余曰:“子从雁宕归[1],则永嘉之仙岩[2]、缙云之仙都峰,均可游焉。”余谨识之。误记仙岩为归途之便,舟行十里,方询土人。曰:“南北殊路矣。”心为缺然[3]。及至缙云,以仙都谋之邑宰[4],有难色,以溪涨辞。余遂绝意于游。

  行三十里,止黄碧塘。日已昳,望前村瓦屋鳞列,从隶曰:“此虞氏园也,盍往小憩?”如其言,园主迎入茗饮,未暇深语,仍还旅店。将弛衣眠,闻门外人声嘈嘈,则虞氏昆季,曰:“别后见名纸,先生即袁太史乎?”曰:“然。”乃手烛上下照,唶且骇曰[5]:“我辈幼读先生文,以为国初人,年当百数十岁。今神采若斯,是古人复生矣。愿须臾留,明日陪游仙都。”余未及答,而少者卷帐,长者捧席,家僮肩行李,已至其家,折塈张饮[6]。

  次日,厨具馔,里具车,导入响岩。石洞隆然,叩之应声。有小赤壁,有鼎湖,草树卉歙[7],高不可上。仙榜岩雉堞横排[8],可书数百姓名。旸谷为溪水所啮,非梯莫登,仅遥瞩,于大方石上有宋嘉定磨崖[9],及王十朋诗[10],约略可识。未一日,而仙都之游毕,仍宿虞氏家。

  嘻!是游也,非虞氏主之,则仙都不可游;非从隶有请,则不诣虞氏;非日尚晏温[11],或有雨,则从隶虽请亦不往;非具生纸以名通[12],则虞氏亦不知我为何人。我之当游仙都,仙都之当为我游,天也,非人也。然仙岩咫尺可游,而于意外得之。仙都心已决舍,万不能游,而于意外得之。一游也,无大关系,而世事之舛如是[13],其它何可类推哉!亟记之,以志遭逢之奇,以表虞氏好贤之德。主人名沅,字启蜀,为唐水兴公之后人[14]。

  注释:

  [1]雁宕:即雁荡山,在浙江温州市北。[2]永嘉:古郡名,即今温州地区。仙岩:在瑞安县北,以瀑布、深潭出名。仙岩在温州南,袁枚返程往北走,故下文有“南北殊途”的话。[3]缺然:不足。[4]邑宰:知县。[5]唶:感叹。[6]折塈张:打断休息,备酒宴款待。[7]卉歙:《汉书》司马相如《上林赋》“浏莅卉歙”,王先谦补注云:“犹呼吸也。”[8]雉堞:城墙。此指仙榜岩如城墙般展开。[9]嘉定:宋宁宗年号(1208-1224)。摩崖:在山崖石壁上所刻的文字。[10]王十朋:字龟龄,乐清人。宋绍兴二十七年(1157)状元,官至龙图阁学士。著有《梅溪集》。[11]晏温:天气晴朗暧和。[12]生纸:质地粗糙的纸。[13]舛午:相违背、抵触。[14]永兴公:唐代著名书法家虞世南,馀姚人,封永兴公,卒谥文懿。

  乾隆四十七年(1782)春,袁枚以67岁高龄,南游天台、雁荡等名胜,回程时游缙云仙都峰,作了这篇记文。

  

  游小盘谷记(清)梅曾亮

  江宁府城,其西北包卢龙山(1)而止。余尝求小盘谷,至其地,土人或曰无有。唯大竹蔽天,多歧路,曲折广狭如一,探之不可穷。闻犬声,乃急赴之,卒不见人。

  熟五斗米顷,行抵寺,曰归云堂。土田宽舒,居民以桂为业。寺傍有草径甚微,南出之,乃坠大谷。四山皆大桂树,随山陂陀。其状若仰大盂,空响内贮,謦欬(2)不得他逸;寂寥无声,而耳听常满。渊水积焉,尽山麓而止。

  由寺北行,至卢龙山,其中阬谷洼隆,若井灶龈腭之状。或曰:“遗老所避兵者(3),三十六茅庵,七十二团瓢(4),皆当其地。”

  日且暮,乃登山循城而归。瞑色下积,月光布其上。俯视万影摩荡,若鱼龙起伏波浪中。诸人皆曰:“此万竹蔽天处也。所谓小盘谷,殆近之矣。”

  同游者,侯振廷舅氏、管君异之、马君湘帆、欧生岳庵、弟念勤,凡六人。

  注释:

  (1)卢龙山:即狮子山,在南京西北约二十里处。明太祖朱元璋曾败陈友谅于此。(2)謦(qǐng请)欬:咳嗽。轻曰謦,重曰欬。(3)遗老所避兵者:清兵南下时,明朝遗民逃往深山避兵之处。(4)三十六茅庵,七十二团瓢:茅庵,草屋;团瓢,圆形草屋。三十六、七十二,形容其多。

梅曾亮(1786—1856),清代散文家。字伯言。江苏上元(今南京)人 。道光二年(1822)进士。梅曾亮少喜骈文,与同邑管同交好,转攻古文。姚鼐主讲钟山书院,二人俱出其门 。管同早卒,曾亮居京师二十余年,承姚鼐余势,文名颇盛,治古文者多从之问义法,有继主文坛之势。梅曾亮生当封建制度解体之际,主张“文章之事莫大乎因时”,他有些比较客观的“因时”之作,反映一定的社会问题,但表示束手无策。梅曾亮曾批评骈体文矫揉造作,但他对于散文的见解,基本上未脱桐城派窠臼。虽然他还认为“性情异,文章亦异”,但也只是桐城派内部的大同小异。因此,他的散文在艺术上往往选声练色,姿韵安雅,笔力微弱,与其盛名不能相符。梅曾亮作文之余,常以悲欢为诗。著有《柏枧山房集》三十一卷。

  游雁荡记(清)方苞

  癸亥仲秋[1],望前一日入雁山[2],越二日而反。古迹多榛芜关不可登探,而山容壁色,则前此目见者所未有也。鲍甥孔巡曰[3]:“盍记之[4]?”余曰:“兹山不可记也。永、柳诸山,乃荒陬中一邱一壑[5],子厚谪居,幽寻以送日月[6],故曲尽其形容。若兹山,则浙东西山海所蟠结,幽奇险峭,殊形诡状者,实大且多,欲雕绘而求其肖似,则山容壁色乃号为名山者之所同,无以别其为兹山之岩壑也。”

  而余之独得于兹山者,则有二焉。前此所见,如皖桐之浮山、金陵之摄山[7]、临安之飞来峰[8],其崖洞非不秀美也,而愚僧多凿为仙佛之貌相,俗士自镌名字及其诗辞,如疮痏蹷然而入人目[9]。而兹山独完其太古之容色以至于今,盖壁立千仞,不可攀援,又所处僻远,富贵有力者无因而至,即至亦不能久留,构架鸠工以自标揭[10],所以终不辱于愚僧俗士之剥凿也。又,凡山川之明媚者,能使游者欣然而乐,

  而兹山岩深壁削,仰而观俯而视者,严恭静正之心,不觉其自动,盖至此则万感绝,百虑冥[11],而吾之本心乃与天地之精神一相接焉[12]。察于此二者,则修士守身涉世之学[13],圣贤成己成物之道[14],俱可得而见矣。

  注释:

  [1]癸亥:乾隆八年(1743)。[2]望:阴历每月十五日为“望日”。雁山:雁荡山简称雁山。[3]鲍甥孔巡:鲍孔巡,方苞外甥,方苞一妹嫁鲍氏,孔巡即其子。[4]盍:何不。[5]荒陬(zōu邹),荒凉偏远之地。陬:角落,引伸为偏远的地方。[6]“幽寻”句:深入探寻山水(寄情山水)以打发日子。[7]摄山:即栖霞山,在南京市北,为东南名胜之一,山中多产草药,可以摄生(保养身体),故又名摄山。[8]临安:即杭州。飞来峰:一名灵鹫峰,在西湖西北岸灵隐寺前。相传东晋时印度和尚慧理见此山,叹曰:“此是中天竺国灵鹫山之小岭,不知何年飞来?”故称“飞来峰”,为西湖胜景之一。[9]痏(wěi伟):疮。蹷(jué掘)然:惊心。[10]鸠工:集聚工匠。鸠:聚集。标揭:标榜扬名。[11]冥:脆隐灭。[12]一:完全。[13]修土:品德完美之士。守身:坚守自身之操行品德。涉世:经历世事。[14]成己成物:成就自己,也成就外物。

  

  游虞山记(清)张裕钊

  十八日[2],与黎莼斋游狼山[3],坐萃景楼望虞山,乐之。二十一日,买舟渡江,明晨及常熟。时赵易州惠甫适解官归,居于常熟,遂偕往游焉。

  虞山尻尾东入熟城[4],出城迤西[5],绵二十里,四面皆广野,山亘其中。其最胜为拂水岩,巨石高数十尺,层积骈叠,若累芝菌,若重巨盘为台,色苍碧丹赭斑驳,晃耀溢目。有二石中分,曰剑门,騞擘屹立[6],诡异殆不可状[7]。踞岩俯视,平畴广衍数万顷[8]。澄湖奔溪[9],纵横荡潏其间[10],绣画天施。南望毗陵、震泽[11],连山青以相属,厥高鑱云[12],雨气日光参错出诸峰上。水阴上薄[13],荡摩阖开,变灭无瞬息定。其外苍烟渺霭围缭,光色纯天,决眦穷睇[14],神与极驰。岩之麓为拂水山庄旧址,钱牧斋之所尝居也[15]。嗟夫!以兹丘之胜,钱氏惘不能藏于此终焉[16],余与易州乃乐而不能去云。岩阿为维摩寺[17],经乱,泰半毁矣[18]。

  出寺西行少折,逾岭而北,云海豁工,杳若天外,而狼山忽焉在前,今指谓易州:“一昔游其上也。”又西下,为三峰寺,所在室宇,每每可憩息。临望多古树,有罗汉松一株,剥脱拳秃[19],类数百年物。寺僧俱酒果笋而饷余两人已,日昃矣[20]。循山北过安福寺,唐人常建诗所谓破山寺者也[21]。幽邃称建诗语。寺多木樨花[22],自寺以往,芳馥载涂。

  返自常熟北门,至言子、仲雍墓[23],其上为辛峰亭。日已夕,山径危仄不可上,期以翼日往[24]。风雨,复不果。二十四日遂放舟趣吴门[25]。行数十里,虞山犹蜿蜒在蓬户[26],望之了然,令人欲反棹复至焉。

  注释:

  [1]十八日:光绪二年(1876)八月十八日。[2]狼山:在江苏南通市南。[3]虞山:一名乌目山,在江苏常熟县城西北。相传西周虞仲葬此,故名。[4]尻(kāo考阴平):尾部。[5]迤:往。[6]騞(huō货):以刀劈物声;擘(bò跛去声):剖分。“騞擘屹立”,意为如同被刀騞然劈开似的直立。[7]状:描述。[8]畴:农田。衍:延展。[9]澄湖:当指阳澄湖,阳澄在常熟城南。[10]荡潏(yù玉):水流波涌。[11]毗陵:古郡名,指镇江、常州、无锡地区。震泽:即太湖。[12]厥高鑱云:山高之高,刺入云端。厥:其。(chán蝉):刺。[13]水阴:水的南面。上薄:指自虞山南望湖水,水面向南伸展,上近天际。[14]眦(zì):眼眶。睇(dì):看。决眦穷睇:意为穷尽目力,张目远望。[15]钱牧斋: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常熟人,明清之际著名文学家,明万历进士。南明弘光时为礼部尚书,清兵南下,率先迎敌,官至礼部侍郎。因丧失民族气节,为士人所不齿。[16]惘:迷惘失去方向。[17]阿:边。[18]泰半:大半。[19]剥脱拳秃:树皮脱落,树干光秃而曲结回绕。[20]昃(zè):日西斜。[21]常建:盛唐诗人,写诗多以山水寺观为题材。著有《常建集》,其五律《破山寺后禅院》为传世名篇。诗云:“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声。”[22]木樨花:桂花。“樨”也作“犀”。[23]言子:孔子弟子言偃,字子游。仲雍:吴太伯弟,后立为王,其后人建立吴国。言偃与仲雍墓均在虞山。《史记吴太伯世家》:“《吴地纪曰:仲雍冢在吴乡常熟县西南虞山上,与言偃冢并列。”[24]翼日:明日。[25]吴门:苏州别称。[26]蓬户:船蓬上的窗户。

  

  游虞山记(清)沈德潜

  虞山去吴城才百里,屡欲游,未果。辛丑秋,将之江阴,舟行山下,望剑门入云际,未及登。丙午春,复如江阴,泊舟山麓,入吾谷,榜人诡云:“距剑门二十里。”仍未及登。

  壬子正月八日,偕张子少弋、叶生中理往游,宿陶氏。明晨,天欲雨,客无意往,余已治筇屐,不能阻。自城北沿缘六七里,入破山寺,唐常建咏诗处,今潭名空心,取诗中意也。遂从破龙涧而上,山脉怒坼,赭石纵横,神物爪角痕,时隐时露。相传龙与神斗,龙不胜,破其山而去。说近荒惑,然有迹象,似可信。行四五里,层折而度,越峦岭,跻蹬道,遂陟椒极。有土坯磈礧,疑古时冢,然无碑碣志谁某。升望海墩,东向凝睇。是时云光黯甚,迷漫一色,莫辨瀛海。顷之,雨至,山有古寺可驻足,得少休憩。雨歇,取径而南,益露奇境:龈腭摩天,崭绝中断,两崖相嵌,如关斯劈,如刃斯立,是为剑门。以剑州、大剑、小剑拟之,肖其形也。侧足延,不忍舍去。遇山僧,更问名胜处。僧指南为太公石室;南而西为招真宫,为读书台;西北为拂水岩,水下奔如虹,颓风逆施,倒跃而上,上拂数十丈,又西有三杳石、石城、石门,山后有石洞通海,时潜海物,人莫能名。余识其言,欲问道往游,而云之飞浮浮,风之来冽冽,时雨飘洒,沾衣湿裘,而余与客难暂留矣。少霁,自山之面下,困惫而归。自是春阴连旬,不能更游。

  噫嘻!虞山近在百里,两经其下,为践游屐。今之其地矣,又稍识面目,而幽邃窈窕,俱未探历。心甚怏怏。然天下之境,涉而即得,得而辄尽者,始焉欣欣,继焉索索,欲求余味,而了不可得,而得之甚艰,且得半而止者,转使人有无穷之思也。呜呼!岂独寻山也哉!

  游珍珠泉记(清)王昶

  济南府治,为济水所经。济性洑而流[1],抵巇则辄喷涌以上[2]。人斩木剡其首[3],杙诸土[4],才三四寸许,拔而起之,随得泉。泉莹然至清,盖地皆沙也,以故不为泥所汩[5]。然未有若珍珠泉之奇。泉在巡抚署廨前[6],甃为池[7],方亩许,周以石栏。依栏瞩之,泉从沙际出,忽聚,忽散,忽断,忽续,忽急,忽缓,日映之,大者为珠,小者为玑[8],皆自底以达于面,瑟瑟然[9],累累然[10]。《亢仓子》云[11]:“蜕地之谓水[12],蜕水之谓气,蜕气之谓虚[13]。”观于兹泉也,信。是日雨新霁[14],偕门人吴琦、杨怀栋游焉,移晷乃去[15]。济南泉得名者凡十有四,兹泉盖称最云。

  注释:

  [1]洑(fú):水伏流地下。[2]巇(xī):缝隙。[3]剡(yǎn)其首:把木头的一端削尖。剡,削。[4]杙(yì):木桩。这里谓用木桩插入。[5]汩(gǔ):扰乱。这里指弄混浊。[6]署廨(xiè):官署。[7]甃(zhòu):用砖砌。[8]玑(jī):小珠。[9]瑟瑟然:形容水泡冒出水面的细碎声音。[10]累累然:接连不断的样子。[11]《亢仓子》:书名。一卷,旧题庚桑楚作。今本或谓唐代王士源编成,唐王朝崇信道教,曾把它列于学官。[12]蜕地之谓水:从地底下蜕变出来的就叫做水。这几句引文见《亢仓子全道篇》。[13]虚:空间。[14]新霁:天刚放晴。[15]移晷(guǐ):过了一段时间。晷,测日影以定时刻的仪器。

王昶(1725—1806),字德浦,号述庵,又号兰泉,江苏青浦(今属上海市)人。乾隆十九年(1754)进士,授内阁中书,充军机章京,三迁刑部郎中。坐罪夺职,从阿桂至云南军营效力。以功任吏部员外郎,累迁至刑部右侍郎。因年老致仕。王昶通经,工诗词,善古文辞,好金石之学,时称“通儒”。著有《春融堂集》及《金石萃编》、《湖海诗传》、《湖海文传》、《明词综》、《国朝词综》等。

  本文选自《春融堂集》卷四十九。

  又书货殖传后(清)方苞

  《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2],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3];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4]。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

  是篇两举天下地域之凡[5],而详略异焉。其前独举地物,是衣食之源,古帝王所因而利道之者也[6]。后乃备举山川境壤之支凑[7],以及人民、谣俗、性质、作业[8],则以汉兴,海内为一,而商贾无所不通,非此不足以征万货之情[9],审则宜类而施政教也[10]。两举庶民经业之凡,而中别之。前所称农田树畜,乃本富也[11];后所称贩鬻僦贷[12],则末富也。上能富国者,太公之教诲、管仲之整齐是也[13];下能富家者,朱公、子赣、白圭是也[14]。计然则杂用富家之术以施于国[15],故别言之,而不得侪于太公、管仲也[16]。然自白圭以上,皆各有方略,故以“能试所长”许之[17];猗顿以下[18],则商贾之事耳,故别言之,而不得侪于朱公、子赣、白圭也。是篇大义,与《平准》相表里[19],而前后措注[20],又各有所当如此。是之谓“言有序”,所以至赜而不可恶也[21]。

  夫纪事之文,成体者莫如左氏,又其后,则昌黎韩子,然其义法皆显然可寻,惟太史公《礼》、《乐》、《封禅》三书[22],及《贷殖》、《儒林传》,则于其言之乱杂而无章者寓焉[29],岂所谓“定哀之际多微辞”者邪[24]?

  注释:

  [1]货殖传:即《史记货殖列传》,记叙春秋末年至西汉初年的富商大贾范蠡、子贡等人的事迹以及当时各地的生产情况、经济特点。[2]“《春秋》”二句,意为孔子著《春秋》制定的作文“义法”,乃是司马迁首先指出来的。作者的这个见解,所据为《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该文指出,孔子著《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但实际上该文所谓“义法”,乃是“仪法”,是准则的意思,并无方苞所谓文义、文法之意。[3]“言有物”:《易家人》:“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意为君子说话,能言之有物;君子做事,能持之以恒。[4]“言有序”:《易艮》:“言有序,悔亡。”[5]凡:概况。[6]因而利道:即因势利导。“道”通“导”。[7]支凑:物资的出产合聚。[8]作业:生产。[9]徽:定明。[10]审:清楚。类:分别不同情况。[11]本:古代儒家认为农业是本,而商业则是末,这是一种重农轻商的经济观念。[12]僦(jiù就)贷:租赁,借贷。[13]太公:即周初政治家吕尚。吕尚姜姓,名望,一说字子牙,俗称姜太公。整齐:统一布署。[14]朱公:即陶朱公,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的别号。范蠡辅助越王勾践灭吴后,离开越国去齐国陶地,改名陶朱公,以经商成巨富。子赣:即子贡,孔子弟子,经商曹、鲁间,致巨富。白圭,战国时周人,以经商致富。[15]计然:春秋末期人,或以为即越国大夫文种,曾提出富国之策。《史记货殖列传》称“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16]侪:并列。[17]“能试所长”,《史记货殖列传》称赞白圭等人的话,原文为“能试有所长”。许:称赞,肯定。[18]猗(yī衣)顿:战国时大商人,经营食盐、珠宝致富,以能识宝玉著称。[19]《平准》,即《史记平准书》,记述汉初至武帝一百余年间财政经济发展情况,因着重说明货币制度的变化及控制商品流通和物价的均输平准,故名《平准书》。[20]措注:安排布局。[21]赜(zé责):幽奇,深奥。可恶:这里意为杂乱不通。[22]《礼》、《乐》、《封禅》三书:即《史记》之《礼书》、《乐书》、《封掸书》。[23]“则于其言”句:寓义法于杂乱无章之中,表面上看起来记事杂乱,头绪繁多,实际上详略繁简措置得当,经纬明晰,结构井然。[24]“岂所谓”二句:《公羊传定公元年》:“定、哀多微辞。”意思是说,孔子修《春秋》,记当代国君鲁定公、鲁哀公的事,多用微辞表示批评之意。这里引用此语意为司马迁写《封禅书》、《货殖列传》等,所记亦多当代之事,往往不便明说,不得不以微辞出之,故表面上显得有点“杂乱而无章”。

  

  余石民哀辞(清)方苞

  自余有知识,所见人士多矣,而有志于圣贤之学者,无有也。盖道之丧久矣,人纪所恃以结连者[2],唯功利;而性命所赖以安定者[3],惟嗜欲。一家之中,未有无乱人,无逆气者[4],—人之身,未有无悖行[5],无隐慝者[6]。吾不识周、孔复生[7],其尚有以转之否与[8]?

  康熙壬辰,余与余君石民並以戴名世《南山集》牵连被逮。君童稚受学于戴,戴集中有与君论史事书[9],君未之答也。不相见者二十余年矣,一日祸发,君破家,遘疾死狱中[10]。而事戴礼甚恭[11]。先卒之数日,犹日购宋儒之书[12],危坐寻览[13]。观君之颠危而不怼其师[14],是能重人纪而不以功利为离合也;观君之垂死而务学不怠,是能绝偷苟而不以嗜欲为安宅也[15]。始吾语君:“所以处患难之道,信得矣[16]。虽然,子有老母,毋以嗜学忘忧。”君默无言,而卒以膈噎[17],盖其内自苦者,人不得而识也。

  君提解[18],倾邑父老子弟出送郭门外,皆曰:“余君乃至此!”今君破家亡身而不得终事其母,吾恐无识者闻之,愈以守道为祸而安于邪恶也,于其丧之归也[19],书以鸣吾哀。

  君讳湛,字石民,生于顺治某年月日,卒于康熙壬辰四月十六日。其辞曰:

  履道坦兮危机伏[20],人祸延兮鬼伯促[21]。母遥思兮望子归,子瘐死兮母不知[22]。身虽泯兮痛无涯[23],天生夫人也而使至于斯[24]!

  注释:

  [1]余石民:即余湛,见前戴名世《与余生书》注。[2]人纪:人伦纪纲,封建社会约束人与人之间如君臣、父子、夫妇、朋友等关系的伦理道德观念。[3]性命:人性。我国古代唯心主义哲学家认为,人性是天命在人身上的体现,宋代以后的理学家特别提倡这种唯心的“性命”说。[4]逆气:忤逆之气。[5]悖(bèi贝)行,谬误的行为。[6]隐慝(tè特):不可告人的邪恶行为。[7]周:周公,姓姬名旦,用武王之弟,为西周初年大政治家,相传他制礼作乐,为儒家尊祟的圣人之一。孔:孔子。[8]转:扭转、纠正。[9]论史事书:指戴名世《与余生书。[10]遘疾死狱中:见前《狱中杂记》。[11]事戴:对待戴名世。事:侍奉,对待。[12]宋儒:指宋代理学家程颢、程颐、朱熹等。[13]危坐:端正地坐着。[14]怼(duì对):怨恨。[15]偷苟:苟且偷生。安宅:安全之所。《孟子公孙丑上》:“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16]信:确实。[17]膈噎:饮食不能下咽。[18]提解:押送启程。[19]丧(sǎng桑):灵柩。[20]“履道”句:行于平坦大道却潜伏着颠仆的危机。《易履》:“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履:行。坦:平坦宽广。[21]延:波及,牵连。鬼伯:众鬼的头目。《古乐府蒿里曲》:“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22]瘐(yǔ雨)死:犯人病死狱中。[23]泯(mǐn敏):灭。[24]夫(fú扶)人:此人,指余湛。

本篇见于《望溪先生集外文》,也是一篇作者当时不敢公诸于世的作品。

  愚园雅集图记(清)张裕钊

  光绪五年[2],岁在屠维[3],毕陬之月[4],集耆宿英彦之属十有八人[5],觞于江宁城南之愚园。园故明徐氏西园旧址,主人因而更营之,亭台池馆,花石竹木之胜,称于一时。行寻坐照[6],趣昭物博[7],觞咏极乐,竟日乃罢。是日白乐天生日也[8],故以其期集焉。

  昔乐天当唐室之衰,遘值谗娼[9],远迹高举[10],晚归洛阳,于履道里得故散骑常侍杨冯宅[11],息躬其中[12],穷极池台水竹琴酒弦歌之乐,为《池上篇》以纪其事[13]。然此犹曰全身远害,闲居独游而已。其刺苏州,以九日宴集[14],醉题郡楼,乃益酣嬉淋漓,快然其自得,恣情而罔恤[15]。当是时,朝政昏瞀[16],牛李朋党交煽[17],河朔再乱,中外交讧[18],乐天岂一无所关其虑,而诚有乐乎此哉?盖君子之处于世,夷怪险艰不能以一致[19],或中有不自得,则—放意于林泉岩壑,宾朋宴集以自遣。若刘伯伦、陶渊明之耽嗜于酒[20];倪迂、顾阿瑛、冒辟疆之徒[21],当元明之季[22],园亭宾客之盛,甲于东南;而杜子美值天宝乱起[23],饮李氏园[24],其为诗乃曰:“上古葛天民[25],不遗黄屋忧[26],至今阮籍辈[27],熟醉为身谋。”可以知其趣已。其在成都,乃至与田父泥饮[28],狎荡颠倒而不厌,况其所遇为耆彦胜流者邪?其为乐岂复可意量邪?

  故当其流连景光,襄羊亭沼[29],俾倪竹石,掎裳连襼[30],狂饮大噱,放形遗物,横行阔视,忘得丧,外非誉,齐彭殇[31],混侯虏[32],宠辱不惊,理乱不闻,颓然与造物者游,而众莫知其所以,乃以全其真而得其志[33],此昔之君子胥先后而若出一途者[34],无虑皆以是也[35]。今诸贤之集,其与乐大暨昔之君子之所志,未知何如?然兹游之乐,不可以无述也。主人既属黄沛皆太守为之图,又介范月槎丈属裕钊为之记。裕钊辞不文,则益固以请,既卒不获辞,乃为记之如此。

  武昌张裕钊书。

  注释:

  [1]愚园:在旧江宁(今南京)城南新桥附近,原为明初功臣徐达家之西园,因徐达死后追封中山王,故此园又称中山西园,花木水石,盛极一时。清初废为荒园,光绪三年(1877)江宁人胡某重建,改名“愚园”,为当时文人墨客宴游吟咏之胜地。[2]光绪五年:1879年。[3]屠维:天干中“己”的别称,光绪五年为己卯,故云“岁在屠维”。[4]毕陬(zōu邹):阴历正月。《尔雅释天》:“正月为陬。”《疏》:“正月得甲,则曰毕陬。”[5]耆(qí其)宿:年高而有道德学问的人。[6]照:看,观览。[7]趣昭物博:因万物纷呈而兴味盎然。[8]白乐天:唐代诗人白居易字乐天。据白氏自撰《墓志》,白居易生于大历七年正月二十日。[9]遘值:遭逢。谗娼:谗言诬陷。[10]远迹高举:远走高飞。这里指白居易远离朝廷,出外为官。按唐穆宗长庆二年(822),白居易因朝中党争激烈,政治黑暗,辞去尚书司门员外郎之职,要求去杭州当刺史。[11]杨冯:亦作杨凭,弘农(古县名,治所在今河南省灵宝县北)人,字虚受,一字嗣仁,累官湖南、江西观察使。[12]躬:身体。[13]《池上篇》:白居易诗名,诗前有序,序及诗表现了白居易晚归洛阳后的家居生活和心情。其诗前半如下:“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飘然。识分之足,外无足焉。”[14]刺苏州:白居易于唐敬宗宝历元年(825)出任苏州刺史。刺:动词、出任刺吏。按白居易在苏州时曾作《九日宴集醉题郡楼兼呈周二判官》一诗,“九日”为阴历九月九日,即“重九”。[15]恤:忧虑。[16]昏瞀(mào冒):迷乱。[17]牛李朋党:唐穆宗至宣东年间(821—859),以牛僧儒、李宗闵为首和以李德裕为首的朋党斗争。先是牛党执政,李党遭贬黜;后李党执政,牛党也被排斥;最后牛党再起,李党复遭罢斥、这样反复争斗近四十年,朝政腐败混乱不堪。[18]讧(hòng哄去声):争吵。[19]夷怿(yì易):喜悦。[20]刘伯伦:刘伶字伯伦,西晋时人,“竹林七贤”之一,因政治失意,遂好酒放纵,为我国古代有名的酒徒。[21]倪迂:即倪赞,元代画家,初名珽,字元镇,号云林子等,无锡人,性好洁而迂僻,故人称倪迂。家豪富,喜与名士往还,元末社会动荡,因卖田庐,往来游于太湖、泖湖一带。亦善诗,著有《倪云林先生诗集》。顾阿瑛:顾瑛,一名阿瑛,又名德辉,字仲瑛,自称金粟道人,昆山(今属江苏)人,元代文学家。家豪富,尝筑玉山草堂。与杨维祯等人相酬和。著有《玉山璞稿》。冒辟疆:冒襄字辟疆,号巢民,如皋人,明末副贡,明亡文后隐居,屡次拒绝清朝官吏的荐举。能诗文,著有《巢民诗文集》。[22]季:末期。[23]天宝乱起:安史之乱起于唐玄宗天宝十四年(755)。[24]饮李氏园:天宝十五年正月初一日,杜甫往访朋友崔戢、李封,作《晦日寻崔戢域、李封》诗。李氏即李封。[25]葛天民:葛天氏为传说中的我国远古时期部落,“葛天民”即指该时期的人民,亦泛指远古时期的人民。[26]黄屋:古代帝王所乘车上以黄缯为里的车盖,因亦指帝王车。“黄屋忧”意为天下国家之忧。[27]阮籍:字嗣宗,魏晋之际文学家, 亦为“竹林七贤”之一,对当时政治不满,常以醉酒掩饰自己对现实的态度,以保全自己。[28]泥(nì逆):缠住不放。杜甫在成都草堂时,曾与邻近的农民一起饮酒,有《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诗。[29]襄羊:同“徜徉”,安闲自在地往来漫步。[30]掎(jǐ几):拉住。襼(yì易):衣袖。[31]彭:彭祖,传说中古代的一个活了七、八百岁的长寿人物。殇:未成年的死者。“齐彭殇”意为把长寿与短命看成一回事,并不在乎寿命的长短。[32]侯:古代贵族爵位的一种。虏:奴隶。“混侯虏”意为把贵族与奴隶混同起来,并不在乎贵贱之别。[33]真:本原之性。“全其真”意为保全自身本原的天性。[34]胥:皆,都。[35]无虑:大都,大约。

  

  与陈介眉庶常书(清)黄宗羲

  吾兄与国雯书见及[1],言都下诸公,欲以不肖姓名尘之荐牍[2]。叶讱庵先生且于经筵御前面奏[3],其后讱庵移文吏部,吾兄力止。始闻之而骇,已喟然而叹,且喜兄之知我也。

  某幼离党祸[4],废书者五年。二十一岁始学为科举,思欲以章句扬于当时,委弃方幅典诰之书而不视[5]。年近四十,蓦逢丧乱;负母流离[6],退栖陋室,与百姓杂处。又焉得有奇闻异见,下逮于农琐哉[7]?是空疏不学,未有甚于某者也!

  今朝廷命举博学宏儒,以备顾问。此为何等,谓之博学?吾意临平石鼓,青州墓刻[9],有一事之不知,即其罪矣?谓之宏儒,慎、墨得进其谈[10],惠、邓敢窜其察[11],即其罪矣!故非万人之英不能居此至美之名也。即以前代博学宏辞科而论:以真德秀处之[12],尚曰宏而不博:以留元刚处之,尚曰博而不宏[13]。王应麟欲举是科[14],乃于制度典故,考索殆遍;今之《玉海》[15],其稿本也。见成《玉海》,某尚未一过;况《玉海》所本,馆阁万卷[16],纂要钩玄[17],取诸胸怀乎!乃如之人,而欲当是选,是引里母田妇,而坐于平王之孙、卫侯之妻之列也[18]。胡能不骇?

  从来士之求知者多矣,往往觌面而无所遇合[19]。以昌黎之贤,光范门下,三上书而不报[20]。故投行卷展坐席者[21],非危苦之词不道,非夸大之论不陈。揖洗割肉[22]、破琴持帚[23]、穿屦而行雪中[24],百方以博巨公一日之知。然且有得有不得。某于讱庵未尝有一面之雅、尺素之通[25];前岁观海于海盐,遇彭骏孙[26],言讱庵使之问学。去岁正月读所赠董在中诗[27],其间称许过当。今又云云,其何以得此于讱庵哉?夫讱庵之留心人物如此,向若得道弸艺襮之士而与之[28],则可以为天下贺矣!无如某仅一愆餱之细民也[29],孤负讱庵,此某之所以叹也。

  某年近七十,不学而衰;稍涉人事,便如行雾露中。老母年登九十,子妇死丧略尽;家近山海,兵声不时撼动,尘起镝鸣,则扶持遁命。二十年以来,不敢妄渡钱塘,渡亦不敢一月留也,母子相依,以延漏刻[30]。若复使之待诏金马[31],魏野所谓断送老头皮也[32]。嗟乎?人之相知,贵相知心[33]。王阳在位,贡禹弹冠[34];戴逵逃吴,张玄止召[35]。古人或出或处,未尝不藉友朋之力。不然,则山嵇、魏谢[36],徒以富贵为市耳!非兄知我,何以有是乎!

  讱庵先生处,意欲通书;然草野而通书朝贵,非分所宜。陈履常曰:“公他日成功谢事,幅巾东归,某当御款段,乘下泽,候公于上东门外[37]。”此其例也!

  注释:

  [1]国雯:范光阳,字国雯,号北山,鄞人。康熙进士,官延平知府。[2]尘:污染,玷污。[3]叶讱庵:叶方蔼,字子吉,号讱庵,昆山人。康熙时任编修,充经筵讲官,官至刑部右侍郎。经筵:即“经筵讲官”,为帝王讲解经史的职官。[4]离:同“罹”,遭受。党祸:黄宗羲的父亲黄尊素,是东林党的重要人物,天启时弹劾魏忠贤,被害死狱中。[5]方幅典诰:泛指重要文献。方幅,四方端正。古代书写典诰、诏命、表奏等都用方幅笺册。[6]负母流离:指黄宗羲在清兵入关后,多次奉母在浙东一带山区从事反清活动或躲避兵祸。[7]农琐:指农桑琐事。[8]临平石鼓:《晋书·张华传》说张华博物洽闻,世无与比。“吴郡临平岸崩,出一石鼓,槌之无声。帝以问华,华曰:‘可取蜀中铜材,刻为鱼形,扣之则鸣矣。’于是如其言。果声闻数里。”[9]青州墓刻:《南齐书·贾渊传》:“孝武世,青州人发古冢,铭云‘青州世子,东海女郎’。帝问学士鲍照、徐爰、苏宝生,并不能悉。渊对曰:‘此是司马越女,嫁苟晞儿。’检访果然。”[10]慎、墨:指法家慎到,墨家墨翟。[11]惠、邓:指名家惠施和邓析。[12]真德秀:字景元,南宋浦城人。庆元进士,继中博学宏词科,官至参知政事。[13]留元刚:字茂潜,南宋人,开禧间中博学宏词科,任秘阁校理,累迁至起居舍人。[14]王应麟:字伯原,南宋淳祐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兼给事中。[15]《玉海》:王应麟为应举博学宏词科试而编撰的类书,凡二百卷。[16]馆阁:宋时的昭文馆、史馆、集贤院称为三馆,合秘阁、龙图阁、天章阁等,统称“馆阁”,都是分藏典籍的地方。[17]纂要钩玄:编撮要点,探索奥旨。韩愈《进学解》:“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18]平王之孙:指“华如桃李”的周平王的孙女王姬,她嫁给齐侯之子。见《诗经·何彼秾矣》。[19]觌(dí)面:见面,当面。[20]“以昌黎”三句:昌黎,指韩愈。他中进士后,曾于贞元十一年(795)三次上书宰相求官,但都没有得到答复。今《昌黎集》中三书具存。光范门下,为《上宰相书》中语。[21]行卷:唐代应考士子,在考试前把自己的诗文写成卷轴,投献人朝廷显贵,以求得到他们的赏识,称为“行卷”。[22]揖洗:《史记·郦生列传》载:郦食其入谒沛公刘邦,“沛公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而见郦生。郦生入,则长揖不拜。”割肉:《汉书·东方朔传》载:帝赐从官肉,大官丞日晏不来,朔独拔剑割肉而归。帝责其不待诏而割肉,令其自责。朔曰:“‘受赐不待诏,何无礼也!拔剑割肉,壹何壮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归遗细君,又何仁也!’上笑曰:‘使先生自责,乃反自誉!’”[23]破琴:《独异志》载:陈子昂居京师,不为人知,于是以千缗买琴一把。人惊问之,陈说:“我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乐乃贱工之役,岂愚留心哉?”于是举琴而弃之,并把其文章分送众人。于是一日之内,声名大盛。持帚:《史记·齐悼惠王世家》载:魏勃少时,欲求见齐相曹参,家贫无以自通,乃早晚持帚于齐相舍人门外扫地。舍人知其事,为之引见,曹参亦用为舍人。[24]穿屦(jù)而行雪中:《史记·滑稽列传》载:“东郭先生久待诏公车,贫困饥寒,衣敝,履不完。行雪中,履有上无下,足尽践地。”[25]尺素:书信。[26]彭骏孙:彭孙遹,字骏孙,浙江海盐人。顺治进士,康熙时又中博学宏儒科,授编修。历官吏部右侍郎。工诗。[27]董在中:字约瑫,黄宗羲弟子。黄为其作有《董在中墓志铭》。董曾投行卷于叶方蔼,叶赠诗曰:“董子家东海,献赋来帝阍。视我颂一篇,浩浩三峡奔。……惊问所师谁,答言是黄君。”[28]道弸(péng)艺襮(bó):指道德充实、才能出众。弸,充满;襮,显露。[29]愆餱(qiān hóu):因粮食而获罪。《诗经·小雅·伐木》:“民之失德,干餱以愆。”餱,干粮。[30]漏刻:时刻。漏,古代的计时器。[31]待诏金马:汉代征召士子,有待诏金马门,以备皇帝顾问。[32]魏野:字仲先,陕州陕(今河南陕县)人。宋初诗人,终生不仕。断送老头皮:据赵令畤《侯鲭录》等说,此为杨朴事。宋真宗时,访天下隐者,杨朴奉召对,自言临行其妻送诗一首云:“更休落魄贪杯酒,亦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借此表示不愿入官。[33]“人之相知”之句:语见题李陵的《答苏武书》。[34]“王阳在位”二句:《汉书·王吉传》:“吉与贡禹为友,世称‘王阳在位,贡公弹冠’。言其取舍同也。”。王吉字子阳,故称“王阳”。弹冠,谓整理衣冠,准备入仕。[35]“戴逵逃吴”二句:《晋书·戴逵传》载:孝武帝时,累征戴逵,郡县敦逼,逵乃逃吴。谢玄上疏,请绝其召命,帝许之,逵乃返。则文中“张玄”当为“谢玄”之误。[36]山嵇:指晋代山涛与嵇康。他们原隐居于竹林,后山涛出仕,并举嵇康自代,康乃作《与山巨源绝交书》,康因得罪司马氏,被杀。魏谢:指元魏天祐和宋遗民谢枋得。谢坚持不仕元。而魏天祐举荐他,并强迫他到京师,谢遂不食而死。[37]“陈履常曰”六句:陈履常:名师道,北宋文学家。章惇在枢府,曾嘱秦观延至。师道不肯往,并答书曰:“……幸公之他日,成功谢事,幅巾东归,师道当御款段,乘下泽,候公于东门外,尚未晚也。”(事见《宋史·陈是以道传》)幅巾:以一幅绢束发,称为“幅巾”。御款段,乘下泽:《后汉书·马授传》:“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为郡掾史,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御款段,谓驾着缓缓而行的马。乘下泽,乘坐便于在沼泽地行走的短毂车。

黄宗羲(1610—1695),字太冲,号南雷,又号梨洲,浙江余姚人。父尊素,明御史,为东林党后起的重要人物。黄宗羲十四岁随父入京,尽知朝局清流浊流之分。父被阉党诬陷,惨死狱中。及明思宗朱由俭即位,他只身入京,为东林党父辈讼冤雪仇,与阉党对簿公堂,袖铁椎椎许显纯,拔崔应元须,归祭其父。后参加复社,开展了反对宦官权贵的斗争,几遭杀害。清兵南下,他又在浙东一带集义兵抗清,鲁王授以左副都御史。南明政权覆亡后,他埋名隐居,从事讲学与著述。清廷征召博学宏儒,又聘其预修《明史》,都坚辞。他把自己的一生分为三个阶段:“初锢之为党人,继指之为游侠,终厕之于儒林。”

  他是明末清初的著名思想家,敢于反对君主专制制度,提出工商皆本的思想,也是浙东学派的创始人。他学识渊博,研究领域遍及天文、算术、乐律、经史百家以及释道之书。一生写了大量的著作,总数约在一百二十多种,约二千余万字。但其著作“散亡者什九”。在文学上,他不满明七子摹拟剽窃之风,强调“性情”。其散文著作见于《南雷文案》、《南雷文定》、《南雷文约》、《南雷余集》等书中,后经陈乃乾分类重编为《黄梨洲文集》,由中华书局出版。另有《明夷待访录》、《黄梨洲诗集》等。他的学术思想史《宋元学案》、《明儒学案》,影响深远。他又编《明文海》一书,堪称巨著。

  本文选自《黄梨洲文集·书类》。题下原注有“戊午”字样,则当作于康熙十七年(1678),时黄宗羲六十九岁。陈介眉(1634—1687),名锡嘏,浙江鄞(今宁波)人。康熙十五年进士,选庶吉士。庶吉士又名“庶常”,其时陈四十五岁,于黄为晚辈,但相交甚深。陈卒后,黄为作《翰林院编修怡庭陈君墓志铭》。这封信是黄宗羲听到叶方蔼(讱庵)要推荐他参加博学宏词科,得陈介眉极力劝阻,困作书与陈表示感谢,并申述了自己不愿应征的理由。

  与程蕺园书(清)袁枚

  从熊公子处接手书,云有索仆古文者,命为驰寄。仆于此事,因孤生懒,觉古人不作,知音甚稀。其弊一误于南宋之理学,再误于前明之时文,再误于本朝之考据。三者之中,吾以考据为长,然以溷古文则大下可。何也?古文之道形而上(1),纯以神行,虽多读书,不得妄有摭拾,韩、柳所言功苦(2),尽之矣。考据之学形而下,专引载籍,非博不详,非杂不备,辞达而已,无所为文,更无所为古也。

  尝谓古文家似水,非翻空不能见长。果其有本矣,则源泉混混,放为波澜,自与江海争奇(3)。考据家似火,非附丽于物(4),不能有所表见。极其所至,燎于原矣(5),焚大槐矣(6),卒其所自得者皆诙烬也。以考据为古文,犹之以火为水,两物之不相中也久矣。《记》曰(7):“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六经、三传,古文之祖也,皆作者也。郑笺、孔疏(8),考据之祖也,皆述者也。苟无经传,则郑、孔亦何所考据耶?《论语》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9)。”著作家自抒所得,近乎为己;考据家代人辨析,近乎为人。此其先后优劣不待辩而明也。

  近见海内所推博雅大儒,作为文章,非序事噂沓(10),即用笔平衍,于剪裁、提挈、烹炼、顿挫诸法,大都懵然。是何故哉?盖其平素神气沾滞于丛杂琐碎中,翻撷多而思功少。譬如人足不良,终日循墙扶杖以行,一日失所依傍,便伥伥然卧地而蛇趋,亦势之不得不然者也。且胸多卷轴者,往往腹实而心不虚,藐视词章,以为下过尔尔,无能深深而细味之。刘贡父笑欧九不读书(11),其文具在,远逊庐陵(12),亦古今之通病也。

  前年读足下《汪宜人传》,纡徐层折。在《望溪集》中(13),为最佳文字。此种境界,似易实难,仆深喜足下晚年有进于此,仆之文非足下之献而谁献焉?尚有近作数篇,意欲增入,须明春乃来。衰年心事,类替人持钱之客,腊残岁暮,汲汲顾景,终日辜榷簿册为交代后人计甚殷(14)。岂不知假我数年,未必不再有进境,然难必主人之留客与否也。一笑。

  注释:

  (1)形而上:与下“形而下”均出《易系辞》:“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指精神,器指物质。(2)韩、柳:指唐著名古文家韩愈、柳宗元。功苦:劳苦。语出《诗小雅四牡》小序笺:“使臣以王事往来于其职,于其来也,陈其功苦,以歌乐之。”(3)“果其有本”四句:出《孟子离娄下》:“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4)附丽:依附。(5)燎于原:语出《书盘庚》:“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6)焚大槐:语出《庄子外物》:“水中有火,乃焚大槐。”(7)《记》:指《礼记》。下引语见《礼记乐记》。(8)郑笺、孔疏:郑指郑玄,孔指孔颖达。二人为《诗》、《礼》等做笺、疏。 (9)“古之学者”二句:见《论语宪问》。(10)噂沓:语言重复杂乱。语出《诗小雅十月之交》:“噂沓背憎,职竞由人。”(11)刘贡父:宋刘攽,字贡父,新喻人。庆历进士,官中书舍人。欧九:欧阳修。宋同时人嘲欧阳修不读书,除刘攽外,工安石亦有此语。见《苕溪渔隐丛话》。(12)庐陵:即欧阳修,庐陵人。(13)《望溪集》:方苞所著集名。方苞(1668-1749),字灵皋,号望溪。康熙进士,官至礼部侍郎。古文自唐、宋以上窥《史记》,尤严于义法,被称为桐城派初祖。(14)辜榷:本为独占之意。这儿当指集中、总括之意。

这封书信是写给程蕺园的。蕺园名晋芳,字鱼门,号蕺园,安徽歙县人,徙扬州。乾隆十七年(1752)进士,官编修。他是乾隆年间经学家,于《易》、《书》、《礼》皆有撰述,又向桐城名家刘大櫆学古文,卓然名家。

  与程若韩书(清)方苞

  来示欲于志有所增[1],此未达于文之义法也[2]。昔王介甫志钱公辅母[3],以公辅登甲科为不足道,况琐琐者乎?此文乃用欧公法,若参以退之、介甫法,尚可损三之一;假而周秦人为之,则存者十二三耳。此中出入离合,足下当能辨之。

  足下喜颂欧公文,试思所熟者,王武恭、杜祁公诸志乎?抑黄梦升、张子野诸志乎[4]?然则在文言文[5],虽功德之崇,不若情辞之动人心目也,而况职事族姻之纤悉乎?夫文未有繁而能工者,如煎金锡[6],粗矿去,然后黑浊之气竭而光润生。《史纪》、《汉书》长篇,乃事之体本大,非按节而分寸之不遗也[7]。前文曾更削减,所谓参用介甫法者,以通体近北宋人,不能更进于古,今并附览,幸以解其蔽。必欲增之,则置此而别求能者可也。

  注释:

  [1]欲于志有所增:对于墓志的内容,希望能有所增补。“志”当指程若韩请方苞写的一篇墓志。[2]达:明白。[3]“昔王介甫”句:王安石为钱公辅之母作墓志铭,未书钱得甲科(中进士)及官通判事,钱不满,要求增入。王安石不同意,认为登甲科及当官并不足以使父母荣耀,因为这种事情,“苟粗知为辞赋,虽市井小人,皆可以得之,何足道哉7”即使“贵为天子”,而“不能行道”,也不值得一提。王安石还对钱说:我的文章不能改,如你一定要有所增补,就把文章还给我,你另请高明。〔见王安石《答钱公辅书》)[4]“王武恭”二句:指欧阳修《武恭王公神道碑》、《杜祁公墓志铭》、《黄梦升墓志铭》、《张子野墓志铭》。方苞认为,前两篇所记,虽为国公首相,文章篇幅极长,历数其官爵事迹,但并不动人心目。倒是后两者俱为作者朋友,虽无高官显迹可记,写来却情辞并茂,颇为感人。[5]在文言文:就文论文。[6]煎:熔炼。[7]“《史记》”三句:意为《史记》、《汉书》里的文章多长篇,那是因为所写的事情本来就很大,而不是由于作者不懂得文章需要简洁,巨细不遗地桩桩件件都要写到。

  

  与邓卫玉书(清)郑日奎

  阅来谕,其论次仆文,似多假借[1],不敢当。至谓仆以京华清署[2],日与诸名公卿负海内文章重望者游,以故风气日上,似有所师承云云,仆捧读之余,不胜悚息[3]。以仆文为佳,固未也;谓有师承,则无之矣。夫长安人物所萃[4],巨公名流多在焉,则就地正有道,是其地;又仆前官翰林,文学臣也,近虽改部郎[5],部务亦甚简,与读书论文事不妨,是其时矣;又仆嗜诗文,尝乐得从胜己者游,非专己自是者比,是其人。以是三者,宜乎来谕云云乃尔也。抑知有大不然者乎?仆负性素拙且介,足下所知,雅不乐游尊显者门[6]。或当迁除[7],朝参后[8],故例必往谒,不获已,问道已经,得其状,赧甚,然不可免也。姑造焉,则必先贿阍者[9],为婉词求其通。阍者犹不遽达,直曰:“属方有公事,君且去。”约以他日。既不敢强,复不敢违约。如期往,或不值;值矣,则下马拱立门外,阍者将刺入[10],良久,始出报曰:“属方倦,少憩也。”或曰:“甫进餐。”或曰:“方与某客谈未竟,君姑俟。”乃引至别室中,几席略不备,苟然命坐[11]。良久,口且燥,腹且饥,或疲欲就卧。当此之时,面目不可以告妻子,每愤起欲弃去不顾,度于理又不可,勉俟之。良久,阍者趋前曰:“请见矣。”急从之入。相见时,尊显者礼殊简贵;坐定,慰劳外,寥寥数语,都不及文章事。然公卿大臣,立功报主,是其职也。固不当仍话措大生计[12];乃修己治人之方,经时济物之道,略不一进教之,岂我辈未可与信耶?抑尊卑相见之礼,自古而然耶?茶罢,三揖而别,如是而已。如是者一且甚,其可再乎?

  夫今之负海内文章望者,大半皆居尊显,据要路者也。一旦以闲署郎官骤通其门,而曰余以文章求教者也,谁则信者?且既无以厌阍者欲,初至必姑辞之;再则且箕踞以对[13];三往,鲜不笑且骂之矣。此虽主人之意必不然,然谒者之难,昔人已叹之[14],况我辈尚未得入其门,登其堂,奉其色笑,又安测主人意旨所在哉!仆性既拙且介,不工为佞,一旦作此举动,足未进,口未言,面已发赤;即使请益有获,所得几何,所丧已大,是以离群索居,不能坐进于此道,明矣。

  且夫文章信有师承,抑师又何尝之有乎?韩得于《左》[15],柳得于《国》[16],庐陵得于西汉[17],眉山父子得于《战国策》[18],固未尝亲炙其人[19],受其提命者也[20]。昔有问善画马者以何师,答曰:“厩马万匹,皆吾师也。”是真善得师者,今名公卿手笔,固所景慕,然得其诗若文[21],读而私淑之[22],足矣;无已,更进而求之古,亦当有得。即万无所得,亦可无所失也。若如昌黎所云: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而内以欺于心,则岂郑子所敢出哉?足下深知古者也,肯进而教之,以匡所不逮,亟请得执鞭以从。

  注释:

  [1]假借:宽容。[2]清署:清贵的官衙。这里指作者曾官的翰林院。[3]悚(sǒng)息:惶恐喘息。[4]长安:借指京城北京。[5]部郎:六部尚书属下的郎中、员外郎都可称部郎。[6]雅:素来。[7]迁除:官吏的升迁除授。[8]朝参:上朝参见皇帝。[9]阍(hūn)者:守门人。[10]刺:名刺,名帖。[11]苟然:草率的样子。[12]措大:贫寒失意的读书人。[13]箕踞:古代席地而坐,若坐时两脚伸直岔开似簸箕,则表示傲慢。[14]昔人已叹之:战国时苏秦到楚,三天才见到楚王,因说:“谒者难得见如鬼,王难得见如天帝。”事见《战国策楚策三》。[15]韩:指唐代文学家韩愈。《左》:指《左传》。[16]柳:指点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国》:指《国语》。[17]庐陵:指宋代文学家欧阳修,他是庐陵(今江西吉安)人。西汉:欧阳修的散文得力于西汉作家特别是司马迁《史记》的影响。[18]眉山父子:指宋代文学家苏洵及其子苏轼、苏辙,他们是眉山(今属四川)人。[19]亲炙:谓亲承教导。[20]提命:耳提面命,形容教诲亲切。《诗经大雅抑》:“匪面命之,言提其耳。”[21]若:和。[22]私淑:《孟子离娄》:“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后遂称未得身受其教而宗仰其人为私淑。

郑日奎(1631—1673),字次公,号静庵,贵溪(今属江西)人。顺治十六年(1659)进士。授庶吉士,历工部员外郎,升礼部主客司郎中。康熙十一年(1672),曾与王士禛同典四川乡试。喜为诗文,“多留心时事之言”(《四库全书总目集部存目》)。著有《静庵集》十二卷,《谈賸》(一名《醒世格言》)一卷。

  本文选自《国朝文录郑静庵先生文录》。邓卫玉,名瑗,字卫玉,广信(今江西上饶)人。作者友人。

  与杜小舫(清)俞樾

  别后由苏寓寄到手书[2],知台候胜常为慰[3]。仆于九月初携老妻至湖上小楼[4],倚槛坐对全湖,晴好雨奇[5],随时领略。至夜则月色波光,下下照耀,两三渔火,明灭其间,光景尤清绝。

  前日乘篮舆[6],至天竺、灵隐礼佛[7]。是日为为月尽日,香客稀少[8],游屐亦罕[9]。与内子坐冷泉亭上[10],仰观山色,俯听泉声,一乐也。亭中县平斋所书“泉自几时冷起”一联[11],内子孙谓问语甚隽[12],请作对语。仆因云:“‘泉自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相与大笑。随笔及之,博故人抚掌也[13]。

  注释:

  [1]杜小舫:杜文澜,字小舫,浙江秀水(今嘉兴)人。官两淮盐运使。著有《词律校勘记》、《古谣谚》等。[2]苏寓:即曲园,在苏州马医库。[3]台候:对人起居的尊称。胜常:好于往常。[4]湖上小楼:即俞楼,在杭州西湖。[5]晴好雨奇:宋人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之一:“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6]篮舆:竹轿。[7]天竺、灵隐:杭州的著名寺。礼佛:烧香拜佛。[8]香客:朝佛进香的人。[9]游屐(jī基)游人。屐,鞋。[10]内子:自称其妻。冷泉亭:在灵隐寺旁,飞来峰下。[11]平斋:吴云的号,当时名士,善书法。“泉自几时冷起”,下联为“峰从何处飞来”。[12]隽(jùn俊):语言甘美,耐人寻味。[13]抚掌:拍手大笑。

  俞樾(1821—1906),字荫甫,号曲园,浙江德清人,迁居二和(今杭州)。道光进士,官编修、河南学政。晚年在杭州诂经精舍讲学。是清代著名学者、文学家、治经、子、小学皆有成就。能诗词,重视小说、戏曲。著作很多,有《春在堂全书》。

  

  与黄公度太守(清)王韬

  鸿仪久隔[2],鲤讯遥通[3],伏读瑶华[4],心长语重。古之人初无一面之雅,面未见则思,既见则相契[5]。苔岑不能閟其性[6],金石无以渝其诚[7]。如阁下者,斯近之矣。何意暮年,得此至友,东瀛之游[8],为不虚矣。阁下品质醰粹[9],学问宏深,娇然如天半朱霞,云中白鹤,令人可望而不可即。及久与之交,亲与之接,乃觉温乎其容,蔼乎其言,而其情固一往而深也。

  范委韩自游夏岛归[10],盘桓此间[11],殆将匝月,聆其缅述岛中土风俗尚[12],不禁神往。此真世外桃源,想不数十年,趋者如鹜[13],厚者浇,醇者漓矣[14]。闻西印度群岛[15],棋布星罗,类多未属于欧洲诸国。其民人既无君长,亦无酋目[16],不识不知,自乐其天。捕鱼弋鸟,自食其力,虽近赤道,而亦有山水清嘉、气候温淑者。苟徙中国贫民于此,教之开垦,教之树艺,更教之以中国文字语言,训之以孝悌,示之以礼义,加意为之经营,不十年其效有可睹也。是虽黑子弹丸[17],亦海外之扶馀也[18],特惜中国无好事者耳。

  俄事尚无确音[19],但闻沿海各省纷纷备兵耳。窃谓平时宜先之以淬厉[20],临事宜应之以从容。否则草率苟且,不独无补于战务,反恐贻误夫大局。俄人近日调兵选将,遣舶备师[21],艨艟绎络乎海上[22],旌旗飞扬乎境中,几于如火如茶,不可逼视,此《兵志》所云:“先声以夺人也。”要以恫喝之故智耳[23],战未必成也。即出于战亦未能若是之速也。盖朝廷已重简使臣[24],前往议约[25],俄虽崛强,要必静俟其至。以所议之从违,决此时之和战[26]。安有使未出境,而敌已称兵[27],揆之万国公法[28],有是理乎?此欧洲列邦之所不许也。即使戎兵相见[29],当在明春。杞人之忧[30],正无已时。

  注释:

  [1]黄公度:黄遵宪,字公度,广东嘉应州(今梅县)人。近代杰出诗人。历任中国驻日、英、美诸国外交官,后官湖南长宝盐法道,署按察使,积极参加戊戌变法,后被革职。著有《人境庐诗草》、《日本国志》、《日本杂事诗》等。[2]鸿仪久隔:鸿雁久未传信了。《汉书苏武传》载:汉使诈称天子在上林苑射雁,足系帛书,说苏武在某泽中。后世遂有鸿雁传书之说。[3]鲤讯遥通:鲤鱼传信接通了遥远的双方。汉乐府诗《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鲤鱼传书之说源于此。[4]瑶华:比喻书信的珍贵。谢眺《答吕法曹诗》:“惠而能好我,问以瑶华音。”[5]契(qì 气):投合。[6]苔岑不能閟其性:即或是同心之友也比不上他们感情深。苔,苔藓类植物。岑,崖岸。闢,掩闭。郭璞《赠温峤》中有“异苔同岑”句,即不同的苔藓生长在同一崖岸,比喻朋友同心相处。[7]金石无以渝其诚:金石之坚也不能超过他们的忠诚。渝,同“逾”。[8]东瀛:原指东海。刘禹锡《汉寿城春望》:“不知何日东瀛变,上地还成要路津。”此指日本。[9]醰(tán 谈)粹:纯厚。醰,酒味醇厚。[10]夏岛:即夏威夷群岛。[11]盘桓:逗留。[12]聆:听。缅述:追述。[13]趋者如鹜(wù 物):像鸭子一样成群地争先恐后地跑去。比喻成群的人争着去。趋,奔赴。鹜,鸭。[14]厚者浇:原来厚道的变得薄幸了。醇者淳:原来醇厚的变得淡薄了。[15]西印度群岛:在大西洋与加勒比海之间的群岛。[16]酋目:酋长头目。[17]黑子弹丸:比喻地方狭小。庚信《哀江南赋》:“地犹黑子,城犹弹丸。”黑子,黑痣。[18]扶馀:古国名,在今辽宁昌图一带。[19]俄:指沙皇俄国。鸦片战争以后,沙俄积极参加对中国的侵略,先后侵吞中国新疆、黑龙江大片土地,强迫中国签订不平等条约。此处“俄事”,主要指1871年前后的“伊犁事件”。[20]淬厉:又作“淬砺”,制造刀剑必须淬火和磨砺,比喻人刻苦锻炼。此指军队的训练。[21]遗舶备师:派遣军舰,集结军队。[22]艨艟(méng chōng 萌冲 ):战舰。[23]恫喝:即“恫吓”,恐吓。[24]重简使臣:郑重地任命使臣。简,策,策命。[25]议约:商议订立条约。[26]“以所议”二句:根据议约的成败,决定今日的战和。[27]称兵:法兵。[28]揆:揆度。万国公法:国际公法。[29]戎兵:武力。[30]杞人忧天:杞人忧天。《列子天端》中说:杞国有个人担心天会塌下来,自己将无处安身,因此愁得觉也不睡,饭也不吃。后来以此比喻不必要或无根据的忧虑。

  这封信大约写于作者在香港的主编《循环日报》时。当时黄公度是中国驻日使馆官员,作者去日本时二人相识,以后书信往返,遂成密友。

  

  与嵇匡侯书(清)金人瑞

  同学弟金人瑞顿首:弟年五十有三矣[1]。自前冬一病百日,通身竟成颓唐[2]。因而自念:人生世间,乃如弱草,春露秋霜,宁有多日?脱遂[3]奄然终殁,将细草犹复稍留根荄[4],而人顾反无存遗耶?用是[5]不计荒鄙,意欲尽取狂臆所曾及者[6],辄将不复拣择,与天下之人,一作倾倒[7]。此岂有所觊觎于其间[8]?夫亦不甘便就湮没,因含泪而姑出于此也。

  弟自端午之日,收束残破数十余本,深入金墅[9]太湖之滨三小女草屋中。对影兀兀,力疾先理唐人七律六百余章,付诸剞劂[10],行就竣矣。忽童子持尊书至,兼读《蒹秋堂五言诗》[11],惊喜再拜。便欲挐舟[12]入城,一叙离阔。方沥米作炊,而小女忽患疾蹶[13],其势甚剧。遂尔更见迟留。因遣使迎医,先拜手上致左右。

  夫足下论诗以盛唐为宗,本之养气息力,归之于性情,旨哉是言[14]。但我辈一开口而疑谤百兴,或云“立异”,或云“欺人”。即如弟《解疏》[15]一书,实推原三百篇,两句为一联,四句为一截之体,伧父[16]动云“割裂”,真坐不读书耳。足下身体力行[17],将使盛唐统绪[18]自今日废堕者,仍自今日兴起。名山之业[19],敢与足下分任焉。

  注释:

  [1]“弟年”句:金圣叹被杀于1661年,时55岁。可知此信写于1659年。[2]颓唐:衰弱。[3]脱遂:假使就此。[4]将:尚且。根荄(gāi该):根须。荄,草根。[5]用是:因此。[6]狂臆所曾及者:主观妄想所涉及到的。金圣叹指用自己的标准选中的唐诗。[7]一作倾倒:一起为之心折、叹服。[8]“此岂”句,准道我评点这些书还有什么追求名利的企图吗?觊觎:此指不正当的企图。[9)金墅:地名,在太湖之滨。[10]剞劂:雕板,古代印刷工序之一。此处代指付印。[11]《蒹秋堂五言诗》:嵇永仁的诗集。[12]挐(ráo)舟:驾船。[13]疾蹶:病倒。[14]“夫足下”四句:你评诗以盛唐为源本,认为根本在于养成宏大的气魄和深厚的功力,并归结到诗人的艺术情趣,这话说得多么好啊![15]《解疏》一书:金圣叹编撰并注释的唐代律诗选集六百首。他认为近体诗和《诗经》中的作品一样,是以二句为一联,四句为一段的,并持此反对时人将律诗诗分为首、尾、中三部分。[16]伧父:驾人的话,犹言鄙夫,粗野的人。[17]身体力行:亲身体验,努力实践。这里指对方用金圣叹的“二句一联,四句一截”之说去读唐诗。[18]盛唐统绪:盛唐诗歌的传统。盛唐指唐代开元天宝年间,这期间诗歌创作极为繁荣,产生了李白、杜甫等一大批著名诗人,是我国历史上诗歌的黄金时代。[19]名山之业:《史记·太史公自序》:“藏之名山,副在京师。”后人因以“名山之业”指不朽之作。金圣叹在此指他的《解疏》一书。

  

  与家伯长文昌(清)金人瑞

  诗非异物,只是人人心头舌尖所万不获已,必欲说出之一句说话耳。儒者则又以生平烂熟之万卷,因而与之裁成文章,润之成文者也。夫诗之有章、有文也[2],此固儒者之所矜为独能也。若其原本,不过只是人人心头舌尖万不获已,必欲说出之一句说话,则固非儒者之所得矜为独能也。

  承示新作,便欲入许用晦之室矣[3]。

  注释:

  [1]家伯长文昌,指其族兄金昌(字长文)。[2]章:布局结构。文:文采词藻。[3]“欲入”句:意谓风格造诣接近许用晦。《论语·先进》:“由(子路)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后世常以升堂入室来品评学问造诣的程度。便,即。许用晦名浑,一字仲晦,中唐诗人。诗歌格调豪丽,有《丁卯集》。

金人瑞(1608—1661),本名采,字若采,入清后改名人端,圣叹是其号和批点文学古籍时所用的笔名。明长洲(今苏州市)人。为人倜傥不群,清初以抗粮哭庙案被杀害。金圣叹是我国杰出的文学评论家、散文家和诗人。他列《离骚》、《庄子》、《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为“六才子书”,经他批点的《水浒传》、《西厢记》远较原本为优,因此出版后风行海内,几至家有一编。

  金圣叹认为诗是“人人心头舌尖”的“一句话”,并非“儒者之所矜为独能”。反映了他的文学观的平民色彩,在当时可谓卓识。

  与来学圃书(清)方苞

  吾友举用方自代[2],朋友之交,君臣之义,并见于斯,可以风世砥俗[3]。但大臣为国求贤,尤贵得之山林草野、疏远卑冗中[4],以其登进之道甚难,而真贤往往伏匿于此也。若惟求之于平生久故[5]、声绩夙著之人,则其涂隘矣。万一圣主命以旁招俊义[6],列于庶位[7],将何以应哉!

  抑又闻当道守官,固贵于坚,而察言服善[8],尤贵于勇。前世正直君子,自谓无私,固执己见,或偏听小人先入之言,虽有灼见事理以正议相规者[9],反视为浮言,而听之藐藐[10],其后情见势屈[11],误国事,犯清议[12],而百口无以自明者多矣。必如季路之闻过则喜[13],谙葛亮之谆戒属吏勤攻己过[14],然后能用天下之耳目以为聪明,尽天下之材力以恢功业[15]。吾友此时正宜用力于此,且与二三同志者交相勖,时相警也。

  余不赘。

  注释:

  [1]来学圃:来保,字学圃,姓喜塔腊氏,满洲正白旗人,康熙时为御前侍卫,乾隆时官至文华殿大学士。[2]用方:顾琮字用方,姓伊尔根觉罗氏,满州镶黄旗人,乾隆时官至河东总督。[3]风(fèng凤):教育感化。砥俗:砥砺风俗,使正淳正。[4]卑冗:指卑贱闲散的人。[5]久故:故旧,老熟人。[6]俊义(yì义):贤能的人。[7]庶位:众官之位。[8]服善:从善,接受正确的意见以改正自己的过失。[9]灼见:洞察。以正议相规:以严正的议论加以规劝。[10]藐藐:疏远轻视的样子。[11]情见(xiàn现)势屈:语出《史记淮阴侯列传》。意为军情为敌所知,又处于劣势地位。按这里不是谈军事,而是泛指国事出了差错。[12]犯清议:遭到公正舆沦的抨击。[13]季路之闻过则喜:《孟子公孙丑上》:“子路,人告之有过则喜。”季路即子路,孔子弟子。[14]“诸葛亮”句:诸葛亮,三国时蜀国政治家、军事家。根《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诸葛亮军师北伐,败于街亭,他为了整顿军队,总结教训,以图再举,明示部下将士:“自今以后,诸有忠虑于国,但勤攻吾之阙,则事可定,贼可死,功可蹻足而待也。”[15]恢: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