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先生墓表(清)罗有高
先生讳元昌,氏曰邓,字慕濂,不知其先何族之别也。祖父居赣州府城[2],为赣人云。先生弱冠[3],负志气,思以文章自名,为制艺有师法[4],诸老先生咸逊避,以为能。年十七,得宋五子书读之[5],涕泗被面下曰[6]:“嗟夫!吾乃今日知为人之道也。出入禽门[7],忍不自返,何哉?”自是澄心默坐以观理;饬言动[8]、严视听以劘习[9];博考图籍,约之程朱之遗书,以崇其知[10];端本于闺门[11],敦行孝弟睦姻任恤之行以求仁[12]。确然沛然[13],不沮于俗,不疑于心,淡泊和平,以此自终。
赣在万山中,文明所被者微矣[14]。宋周濂溪先生过化赣南[15],未闻从游之士有赣人焉。明阳明王先生讲学章门[16],而雩始有何黄袁管四先生出[17]。至养愚李先生[18],乃粹然一以朱子为宗。其后易堂九子[19],以气节文章声海内,而中叔彭先生声华至落寞[20],守学明礼,与程山谢先生相应答[21]。近百年来,高风寥邈矣[22]。而先主独奋发于陈编蠹简之中,成之以勇迈不回之气,佐之以坚苦廉毅之操,内外完朴,挺为伟人。
初,雩都宋昌图以通家子谒先生[23],先生器之[24],馆之于家。昕夕论学[25],为日程疏记[26],言动相交摘[27]。一日,昌图读朱子《大学》或问首章[28],先生适过窗外,驻听之,不觉泪下而拜,感动不能起。谓昌图曰:“子勉之,毋蹈吾所悔,永为朱子罪人,偷息天地也。”盖先生为学诚切,日见其不足,且又以为身欲至之,亦愿人之同至之也;身既未至之,而尤愿人之先至之,而已得步其后也。故其友教人世挚[29],无智愚贤否老耄[30],苟近之,牗之即惟恐不力[31]。有田在城南,先生尝以秋熟视获,挟朱子《小学》书[32],坐城隅[33],见贫人子累累拾秉穗甚众[34]。先生招之曰:“来,汝毋然,吾教汝读书,吾自量谷与汝归。”群儿欢,争昵就先生[35]。 先生始则使识字,即使讽章句[36],以俚语晓譬之[37]。卒获,群儿号,以为先生且归也。夫先生与人之量则宏矣[38],而未尝杂以意气[39];孳孳为善[40],而未尝有干慕名誉之思[41];自甘朴学[42],而耻垂空文以眩世,盖庶几乎知至至之者乎[43]?
先生以乾隆三十年闰四月四日卒[44],昌图以有高夙尝被先生之教,以墓道之文属[45]。有高闻命恐惧,不知所以为辞。屏气定息,思先生为学大旨,粗有明于心者,谨诠次之[46],以表于阡。后之君子,将必有兴感于斯文者[47]。
注释:
[1]墓表:立在墓前,刻载死者生平,表扬其功德的石碑。墓表文字为文体之一。又称阡表,神道碑。[2]赣州:府名。治所在今江西赣县。[3]弱冠:古代男子二十岁左右行冠礼。故称二十岁为弱冠。弱,少年。此处据下文当指十七岁以前。[4]制艺:明清科举考试的文章规定格式,又称制义,即八股文。师法:师承效法。[5]宋五子:指宋代五名理学家。即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6]涕:眼泪。泗:鼻涕。[7]禽门:禽兽之门。此指非理学礼义范围。《荀子劝学》:“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8]饬(chì):整顿、谨慎。[9]劘(mó):切磋,磨。[10]崇:增长,充实。[11]端本:端正本心、本性。闺门:此指家门。[12]孝弟:《周礼•地官》载教民的六项行为标准,即孝、弟、睦、姻、任、恤。孝,孝顺父母。弟,即“悌”,友爱兄长。睦,九族和睦。姻,婚姻相亲。任,忠信。恤,怜悯。[13]确然:坚定貌。沛然:充盛貌。[14]被:受、加,及。[15]周濂溪:即周敦颐,字茂叔,人称濂溪先生,道州营道(今湖南道县)人。宋代著名哲学家。化:教化。赣南:江西南部。此处“赣”指江西。[16]王阳明:王守仁(1472—1528),字伯安,浙江余姚人。尝筑室故乡阳明洞中,世称阳明先生。明代哲学家、教育家。章门:江西赣县的古城门,此代指赣州。王守仁明正德年间巡抚赣南,在赣州讲学。[17]雩(yú):雩都,县名,属江西。今改称于都,在赣县东。何黄袁管:王守仁在赣州的四名弟子,都是雩都人。何廷仁、黄宏纳、管登。袁,生平不详。[18]李养愚:李涞,字源甫,号养愚,雩都人。明末理学家。[19]易堂九子:清初以魏禧三兄弟为首的九个文学家。皆江西人。因魏氏在家乡宁都县翠微峰筑居室称“易堂”,九人聚居讲学,时称“易堂九子”,有《易堂九子文钞》。[20]彭中叔:彭正,字逊士,号中叔,江西宁都县人,“易堂九子”之一。[21]谢程山:谢文洊,字秋水,号程山,江西南丰县人,清代著名理学家。[22]廖邈:稀少、渺远。[23]宋昌图:字道原,号畏轩,雩都人。邓元昌门生。通家:世交,前辈有交情。[24]器:器重,赏识。[25]昕(xīn)拂晓。[26]疏记:分条、逐项地记录。[27]交摘:互相争辩。摘,指摘。[28]大学:儒家经典《四书》之一,朱熹有《四书集注》。或问:指《大学》首章中的字句。[29]友:帮助。[30]否(pǐ):恶。耄(mao):年老。[31]牗:通“诱”,诱导,教育。[32]小学:朱熹与人合编的儿童教育课本,辑录符合封建道德的言行,共六卷。[33]城隅:城旁偏旷处。[34]累累:多貌,联贯貌。秉:稻把。禾稻一把称“秉”。[35]昵就:亲近。[36]即:接着。讽:背诵,诵读。[37]俚语:通俗的语言。晓譬:晓喻,使之明白。[38]量:器量,度量。[39]意气:主观、偏激而产生的任性情绪。[40]孳孳:同“孜孜”,努力不懈貌。《孟子尽心》上:“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41]干:求。[42]朴学:质朴之学。此指理学。[43]庶几:差不多,近似。乎:表感叹。后一个“乎”表疑问。知至:《大学》:“物格而后知至”,意谓将事物的原理推究到极处,而后才能彻底了解事物。[44]乾隆三十年:公元1765年。[45]墓道之文:即墓表。墓道又称神道、阡。[46]诠次:选择和编次。[47]兴感:发出感想。兴,起。
罗有高(1733—1779),字台山,江西瑞金人。乾隆举人。年轻时慕豪侠行为,习技击拳术,治兵家言。后与宋昌图交,从其师邓元昌潜心研究程朱理学。三十多岁结交彭绍升、汪缙后,又长斋礼佛,遍读佛经。诗文皆刚劲峻健。有《尊闻居士集》。
邓元昌一生以倡明程朱理学为己任,尤在“躬行”上下功夫,学生很多,影响赣州一带的士学风气。作者就是受其教诲由尚武而转向儒学的。这篇为师长写的墓表,可作为明清哲学史料来读。文采质朴,其人形象迂拙可掬。
丁晨晖六十寿诗序(清)吴德旋
余旧与丁君晨晖俱学龙城书院中[1],晨晖论文慎许可,独称余为善。余时犹示及冠[2],而晨晖年已四十余。然晨晖折辈行[3],与余交甚相得也。晨晖久困于举场,其胸中不平之气无所发,则时时混迹于酒徒,然识者皆爱其才而怜其志。犹忆乾隆己酉之秋,余与晨晖相遇于金陵,晨晖方为有司所摈,邀余人酒肆,痛饮大醉。诵其所为文,大哭,已而大笑。四座尽惊,晨晖傲睨自若[4]。余年少气盛,谓功业可戾契致[5],而惜晨晖之已衰。自是之后,余讲业齐鲁[6],北至燕南[7],度浙江无所就[8],困而归,志意颓然矣。然十年之间,见士大夫得科名者,其所能,非必有加于晨晖。而晨晖竟以诸生老也[9],岂非命也夫!
今岁之春,晨晖为六十自寿诗一章,知晨晖者,属而和之[10],凡得如干首,联为大卷[11],将以授之梓人[12]。晨晖俾余题其首[13],而予为之述往事以归之。
注释:
[1]书院:封建时代研习学术的学校。[2]未及冠:不到二十岁。旧时二十岁举行冠礼。[3]折辈行(háng):委曲长者的身分与晚辈平列。辈行:辈分。[4]傲睨(nì):傲视。[5]功业:指科举功名。可戾契致:可以轻易得到。戾(lì):转动物件;契:通“挈”,取。[6]齐鲁:古齐鲁地,指今山东一带。[7]燕南:古燕国南部,指今河北中南部。[8]度:通“渡”。浙江:即钱塘江。[9]诸生:秀才。[10]属而和之:跟着唱和。和(hè):依照别人诗词的内容与音韵作诗词。[11]大卷:也叫长卷。把诗写在一张长纸上,可捲起收藏。[12]梓人:木工。这里指刻木版的工人。[13]俾(bǐ):使,让。
吴德旋(1767—1840),字仲伦,江苏宜兴人,贡生(选入国子监读书的秀才),曾三次入京参加考试不中,以教书糊口。后改学古文,以姚鼐为师,著有《初月楼集》。别有《初月楼古文绪论》(由吕璜记述),宣传桐城派的文章作法。
东西(清)梁章钜
伊墨卿太守语余曰[1]:“向闻朱石君师言[2]世俗通行之语,但举‘东西’,而不言‘南北’者[3]。‘东’谓我儒之教,即孔子之东家某[4];‘西’即彼教,谓西方之圣人[5]。举此二端,足以函盖一切矣[6]。”惜当时未闻所据何书。
余尝私质之纪文达师[7]。师笑曰:石君笃信彼教,故其论如此。然余尝阐明思陵偶问词臣[8]曰:“今市肆交易,但云买东西,而不及南北,何也?”辅臣周延儒对曰[9]:“南方火,北方水[10]。昏夜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此不待次易,故但言东西耳[11]。”思陵善之[12]。余谓周乃小人,捷给取辨[13],一时亦未见碻凿[14]。《齐书豫章王嶷传》[15]:“上谓嶷曰[16]:百年亦何可重,止得东西一百,于事亦得。[17]”似当时已谓物为东西。物产四方而约举东西,正犹史记四时而约言“春秋”耳[18]。
注释:
[1]伊墨卿:伊秉绶,字组似,号墨卿,乾隆进士,曾任惠州、扬州知府。太守:州的长官,清代称知府。语(yù玉):告诉。[2]朱石君:人名。[3]“世俗”三句:俗语中,泛称某一物件,只举出“东”、“西”两字作代表,没有叫做“南北”的。[4]“东谓”二句:“东”字指代的是儒教(按:宋元以后,孔孟之道被尊奉的情况有几分类似宗教,故有此称),也就是指孔圣人。东家某,即孔丘。“东家”意为东邻,语出《孔子家语》:“孔子西家愚夫,不知孔子为人,乃曰彼东家丘。”本文为避讳借用“东家某”代孔子之名。[5]“西即”二句:“西”字指基督教,也就是西方的圣人耶酥。[6]“举此”二句:用孔子和耶稣(一在东,一在西)就包容一切了,所以“东西”一词代表一切事物。[7]纪文达:纪昀。[8]明思陵:明思宗朱由检(崇祯帝)。陵,代指庙号。词臣:指文学侍从之臣,管朝延制诰诏令的撰述,如学士、翰林之类。[9]辅臣:明代的大学士参与大政,实际执行宰相职务,称作辅臣。周延儒:崇祯初官拜大学士。为人机敏,而无实才。与清兵对垒时,不敢交战,却谎报军功,后被削职赐死。[10]“南方”二句:古人把五方(东西南北中)与五行(木火金水土)相配,南与火相应,北和水相应。[11]“昏夜”四句:夜晚敲人家的门,如果是寻求饮水或灯火,没有不白白赠送的,根本用不着买卖;要买的是水、火(南北)之外的其它物品,所以只说买“东西”。[12]善之:夸他解得妙。[13]捷给(jǐ己):言词敏捷,善于应对。取辨:取得善辨之名。[14]碻(què却)凿(zuò作):确凿,真实有据。[15]齐书:《南齐书》。豫章王嶷(nì暱):即萧嶷,字宣俨,齐高帝萧道成第二子,封豫章王。[16]上:皇上,指齐武帝萧赜(zó责)[17]“百年”三句:人生百年是难以得到的,但得到一百件财物是可以的,办一百件事也是可能的。[18]“物产”二句:各种物品产于东南西北四方,而约略地用“东”、“西”代表四方,进而成了一切物品的代称;这正如同史书逐年记事,一年之中又依春、夏、秋、冬四时的顺序排列史实,而约略地用“春”、“秋”二字代表一年。
洞庭山看梅花记·(清)归庄
吴中梅花,玄墓、光复二山为最胜[1];入春则游人杂沓,舆马相望。洞庭梅花不减二山,而僻远在太湖之中,游屐罕至[2],故余年来多舍玄墓、光复,而至洞庭。
庚子正月八日,自昆山发棹,明日渡湖,舍于山之阳路苏生家。时梅花尚未放,余亦有笔墨之役,至元夕后始及游事[3]。
十七日,侯月鹭、翁于止各携酒至郑薇令之园。园中梅百余株,一望如雪,芳气在襟袖。临池数株,绿萼玉叠,红白梅相间,古干繁花,交映清波。其一株横偃池中。余酒酣,卧其上,顾水中花影人影,狂叫浮白。口占二绝句,大醉而归寓。
其明日,乃为长圻之游,盖长圻梅花,一山之胜也。乘篮舆,一从者携襆被屐过平岭,取道周湾,一路看梅至杨湾,宿于周东藩家。
明日,东藩移樽并絜山中酒伴同至长圻。先至梅花深处名李湾,又止湖滨名寿址者,怪石屴崱,与西山之石公相值[4]。太湖之波,激荡其涯,远近诸峰,环拱湖外。既登高丘,则山坞湖村二十余里,琼林银海,皆在目中。还,过能仁寺,寺中梅数百株,树尤古,多答藓斑剥。晴日微风,飞花满怀。遂置酒其下,天曛酒阑,诸君各散去,余遂宿寺之翠岩房。
自是日,令老僧为导,策杖寻花,高下深僻,无所不到。某胜处,有所谓西方景览胜石、西湾骑龙庙者。每日任意所之,或一至,或再三,或携酒,或携菜及笔砚弈具,呼弈客登山椒对局.仍以其间。闲行觅句,望见者以为仙人。足倦则归能仁寺。山中友人,知余在寺,多携酒至,待于花下。往往对客吟诗挥翰,无日不醉。余意须俟花残而去。
二十四日,路氏复以肩舆来迎,遂至山之阳。
明日,策杖至法海寺。归途闻曹坞梅花可观,雨甚,不能往,遥望而已。
又明日,往翁港看梅,复遇雨,手执盖而行。
二月朔,天初霁。薇令语余:“家园梅花尚未残,可往尽余兴。”欣然诺之。薇令尚在书馆,余已先步至其园,登高阜而望,如雪者未改也。徘徊池上,则白梅素质尚妍,玉叠红梅,朱颜未凋,绿萼光彩方盛,虢国淡扫,飞燕新妆[5],石家美人,玉声珊珊,未坠楼下,佳丽满前,顾而乐之。就偃树而卧,方口占诗句未成,而薇令自外至。薇令读书学道,吾之畏友,顾取余狂兴高怀,出酒共酌。时夕阳在树,花容光洁,落英缤纷,锦茵可坐。酒半,酌一卮环池行,遍酹梅根,且酹且祝。已复大醉,每种折一枝以归。
探梅之兴,以郑园始,以郑园终。以梅花昔称五岭、罗浮[6],皆远在千里之外,无缘得至;区区洞庭,近在咫尺,聊以自娱。在长圻遇九年前梅花主人,已不复相识,盖颜貌之衰可知矣。而世事如故,吾之行藏如故,能无慨然?昨为薇令述之。薇令曰:“人生逆旅,又当乱世,九年之后,尚得无恙,复来寻花,已为幸矣。”其言尤可悲也。已复自念,惟当乱世,故得偷闲山中耳,半月之际,勿谓易得也。退而为之记。
注释:
[1]玄墓、光复二山:在苏州城西南六十里。玄墓山相传因东晋郁泰玄葬此而得名。[2]游屐(jì记):指游人。[3]元夕,农历正月十五日,旧称上元,上元之夜称元夕,即元宵。[4]石公,山名,位于洞庭西山南。[5]飞燕:姓赵,汉成帝皇后,善歌舞,因体轻而号飞燕。[6]五岭:越城、都庞、萌渚、骑田、大庾五岭的总称。在湖南、江西、广东、广西等省区边境。大庾岭多梅,又称梅岭。罗浮:山名,在广东省增城、博罗、河源等县间。风景秀丽,盛产梅花,为广东名山。
归庄(1613—1673),字玄恭,号恒轩,明亡后改名祚明,又自称归藏、归妹、归乎来等。昆山(今属江苏)人,与顾炎武友善,有“归奇顾怪”之称。归庄善书画,诗文在当时名气甚大,所作有《悬弓集》等,均已久佚。今人辑有《归庄集》。
斗牛之戏(清)黎庶昌
斗牛之戏,惟日斯巴尼亚的之[1],为国俗之一大端。距马得利二里许[2],山冈略平处,有房杰然特出,斗牛场也。圆墉四周,而空其中央,径八九十丈,外为走廊,内列坐,可容一万数千人。坐分三等,上一层为有房仓之坐,正中一厢较大,该国君主之坐。第二层为中等坐位,正对君主坐为军队作乐所。此两层皆设几凳,上有房檐罩之。第三层为下等坐位,露空,凳皆石条,累下十二级。三层各有铁栏为护,下层铁栏外有走巷一条,再外以木板植立为大圆围,高可及肩,中铺细沙,为斗牛处。其房系马得利地所建,而租与公司,岁取其息。日国分四十七府,每府各有其一,多者二三,较法国赛马之风尤甚。每年自西历三月公司开办,至秋末冬初下雨为止,礼拜是其斗牛之日,举国若狂。(城外另有一斗牛场,系礼拜一。)
中四月初一日,予买票往观。坐定,兵士奏乐一通,公司二人骑马前行,斗牛之士二十余人,衣五色衣,各随其后,绕行围内一周而出。始开门,纵牛入。骑马者二人,手持木杆,上安铁锥,先入以待。所蹋脚镫,系铁鞋如斗形,牛不能伤。又有数人,各持黄里红布一幅,长约六尺,宽约四尺,诱张于前。牛望见红布,即追而触之。一彼一此,或先或后,使其眩惑,诱至马前。牛辄怒而触马,角入马腹,肚肠立出。若迫近人身,则以铁锥锥之。再诱再触,凡三四触,而人马俱倒于地;马无不死者,而人大率无恙。
俟斗伤两马后,即易以人,诱法如前。牛有时不触;或逐急,其人即弃红布于地,而跃出围外。有持双箭者,箭皆以五彩布剪绥裹束[3],捷出牛之左右,插入背脊隆起处。箭有倒钩,即悬挂于脊上,血出淋漓。如是者三,插入六箭。再易一人,用剑刺之。其人右手持剑,左手持红布一幅,且诱且刺,剑从脊背刺入心腹,牛即倒地。大众拍手欢呼,亦有掷帽于围内以贺。刺者如怯而不前,或多刺不中脊缝,剑堕于地,众皆喧嚷呵斥。刺中后,兵士作乐为节。有马六匹入,分为两驾,一拖死牛,一拖死马,如丧车然。既出,再易他牛入。其斗法大略如此。善斗者,每次可得一千备细达[4]。
是日凡斗七牛,第一牛斗伤两马,一马死于围内,一马骑出死;用剑者六刺始中脊缝。第二牛斗伤两马,一马死于围内,一马骑出死;牛怒逐人,跃出围外二次;用剑者三刺始中,血从牛口喷出。第三牛斗死两马如前;用剑者一刺即中。第四牛斗死两马,一马腹裂,肚肠全堕于地,立死;一马肠拖丈余,倒地,骑者用带束之,鞭起再斗,然后死;又别伤一马;牛跃出围外者一次;用剑者七刺始中,牛倒地后尚欲起立,另一人刺其头始毙。予观至此,已倦,即归。
越五日,闻第六牛所伤之马,骑者亦因马鞍筑胸而死[5]。是日在坐万余人,该国君主亦与焉。此事,西洋各邦无为讥其残忍;然成为国俗,终不能革。并属地古巴,亦有此风。观其房式,正与罗马斗兽处废址如一。闻罗马古时,以罪人与各种猛兽徒博,此只用牛,则习俗由来已久矣。数月前,在上议政院绅名生达纳者,新闻纸馆总办也,发论于议院,请设一斗牛学堂,以备选人练习,其视重如此。旋为他绅议驳,格不行[6]。
注释:
[1]日斯马尼亚:即西班牙。[2]马得利:即马德里。[3]绥:原指用旄牛尾饰于竿首,此指用五彩布剪成的细布条。[4]备细达:比塞塔。西班牙货币名的译音。[5]筑:触、击。[6]格:被阻遏。
黎庶昌(1837—1898),字莼斋。贵州遵义人。少时从郑珍学习。同治元年(1862),以廪贡生至京,上书论时事,受到重视,被派往安庆由曾国藩以知县试用。与张裕钊、吴汝纶、薛福成称“曾门四弟子”。光绪二年(1876),随郭嵩焘出使欧洲,任驻英、法、德、西班牙四国参赞,写成《西洋杂志》一书,向国人介绍欧洲各国的国政民俗、社会生活、交通途径、风土人情、光绪七年,任出使日本大臣,搜罗古籍,辑刻《古逸丛书》二十六种共二百卷。
他为文宗法桐城派,曾编《续古文辞类纂》,阐发桐城义法。但晚年所作纪游之文,叙事平实,内容丰富,颇具史料价值。著作主要有《拙尊园丛稿》。又有《西洋杂志》八卷,收入《走向世界丛书》,岳麓书社1985年出版。
本文选自《西洋杂志》,是作者于光绪六年(1880)任驻西班牙使馆参赞时,观看当地斗牛之戏而作的。文中简单介绍了斗牛场地的规模、设施,集中描述了斗牛之戏的过程。其中描写人斗牛、牛伤马、马死牛伤的场面,可以说逼真详实、触目惊心。而作者的用意不是观赏,恰恰是不忍目睹其残忍场面。这从作者只观看了一半,就“已倦,即归”,便可看出了。残忍的斗牛之戏,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算得上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了,值得记录在《西洋杂志》中。
斗亭记(清)郑珍
地,旧圃也。余居竹溪之十二年,始化蔬为花木,其前割田三之一为方池,源于檐,而冬夏常不涸。因种夫容其中[2],缘以绿节[3],遂为外屏。其中多鲋鱼,可玩可饵。手植柳四五株,荫之上,列杂树,四时皆有花,而亭适当枣下。大人嗜钓[4],非深冬,常在溪。太孺人善病而好劳[5],不可拂。每日暄夕佳,携妻若妹若小儿女[6],奉孺人坐亭上。或据树后诵书、咏诗,思昔贤随遇守分之遗风;或偕儿女粘飞虫、呼蝼蚁,观其君臣劳逸部勒[7];或学鹊楂楂鸣[8]、役挼花、惊潜鱼,为种种儿戏。孺人虽笑骂之,而纺砖絮櫼未尝一辍手[9]。夏荷秋兰梅萱冬春,盖三年于此矣。
咸曰:“亭无名,何因以斗谥之[10]。”或问故。为之歌曰:“斗兮斗兮不余乎,期亭之存兮系余怀。亭不存兮余之悲,而余惟亭之存兮?斗兮斗兮。”歌终,咸不能复问名亭之故,竟无知者。
注释:
[1]斗亭:作者有《双枣树》诗说:“几年亭破草荒芜,旧为阿孃拜斗处。”应是斗亭命名的由来。拜斗,为道家礼拜北斗星的仪式。[2]夫容:即芙蓉。[3]绿节:菰的别称。[4]大人:作者父亲。[5]太孺人:尊称母亲。善病:多病。[6]若:同。[7]部勒:部署、约束。[8]楂:即“喳”。[9]纺砖:镇定纺车的砖头。絮櫼(jiān):似为纺车上的小部件。[10]谥:称。
郑珍(1806—1864),字子尹,晚号柴翁,贵州遵义人。近代经学家、古文家、诗人。早年研究经学、小学,道光十七年(1837)中举人,官荔波县训导。后屡次入京应进士试不中。晚年绝意于仕途,归故里,从事著述。他主要以诗歌著称当时,并为后来“同光体”作者所宗尚;也擅长古文,黎庶昌选其《梅峐记》等七篇入《续古文辞类纂》,可见其在后期桐城派古文家心目中占有一定地位。他的著作收入1940年赵恺编《巢经巢全集》。
本文选自《巢经巢文集》卷三。郑珍对母亲至孝,写有多篇文章怀念母亲。此文追忆他与母亲在斗亭共同度过的三年时光,描写生活琐事,充满天伦乐趣。结尾的歌则表达了作者外出时对多病的母亲的挂念之情。
窦祠记(清)刘大櫆
桐城县治之西北有窦祠[1],邑之人所建,以祀蜀人窦成者也。明之亡,流贼将破桐城[2],成有救城功,故邑人戴其德[3],而建祠以祀之也。
当是时,贼攻城甚急,城坚不可卒下[4]。贼时去时来,巡抚安庆等处部将廖应登[5],率蜀兵三千人为防御。时贼不在,应登将兵往庐州[6],经舒城[7],方解鞍憩息,而贼骑突至,遂劫应登去。贼顾谓应登曰:“今欲诱降桐城,汝卒中谁可遣者?”应登曰:“宜莫如窦成。”贼问成:“若能往否?”成许之,无难色。贼遂以二卒持兵夹成[8],拥至城下,使登高阜[9],呼城守而告之。成谛视[10],见所与相识者,乃大呼曰:“我廖将军麾下窦成也[11],贼胁我诱若令降,若必无降!若谨守若城,且急使人请援。贼今穿洞,洞皆石骨不可穿[12],计穷且去矣!”夹成之二卒,猝出不意[13],相顾惊愕,遂以刀劈其头,脑出而死。自是守兵始无降贼意,益昼夜谨护城,而密使人之安庆请援,援至而城赖以全。
当明之季世,流贼横行,江之北鲜完邑焉[14],而桐以蕞尔[15],独坚守得全,虽天命,岂非人力哉!成本武夫悍卒,然能知大义,不为贼屈,捐一身之死,以卒全一邑数万之生灵[16],有功德于民,则庙而食之宜矣[17]。彼其受专城之寄[18],百里之命[19],君父之恩至深且渥也[20],贼未至而开门迎揖者,独何心欤?夫以一卒之微,而使一邑之缙绅大夫[21],莫不稽首跪拜其前,岂非以义邪?又况士君子之杀身以成仁者哉[22]!吾观有明之治,常贵士而贱民[23]。诵读草茅之中[24],一日列名荐书,已安富而尊荣矣,系官于朝,则其尊至于不可指;而百姓独辛苦流亡,无所控诉。然卒亡明之天下者,百姓也。后之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注释:
[1]县治:县级官衙所在地。[2]流贼:此指明末农民起义军。[3]戴:尊敬、感激。[4]卒(cù):同“猝”,匆促,马上。[5]安庆:府名。治所在今安徽安庆市。部将:部下的将领。此指一般将领。[6]庐州:府名。治所在今安徽合肥市。[7]舒城:县名。属安徽。[8]兵:武器。[9]阜:土山、土堆。[10]谛(dì):注意,仔细。[11]麾下:部下。麾,旗。[12]石骨:中心是石头。[13]猝(cù):突然。[14]鲜:少。[15]蕞(zuì)尔:小貌。[16]卒:最终、终于。生灵:犹“生民”,即百姓。[17]食:指献上祭品。[18]专城:古时称州牧太守等地方长官,意思是一城之主。亦指州牧管辖范围。寄:寄托。[19]百里:指一个诸侯国。《论语泰伯》:“可以寄百里之命。”命:使命。[20]渥:浓郁。此处意思为深厚。[21]缙绅:官员。说见《阳曲傅先生事略》注。[22]这句意谓士君子杀身成仁的行为比窦成的行为还要崇高。[23]士:封建社会统治阶层中知识分子的通称。学以居位曰士。[24]草茅:在野,没入仕。
读《信陵君传》(清)李桢
李子曰:平原君所失士[2],非独毛遂其人而已[3],其于毛公、薛公[4],又失甚焉。吾观二人说信陵君归救魏[5],独引绳以大谊[6],盖非当时说士所有也,可不谓贤乎?夫贤者必不肯托豪贵,与食客门下为伍,而平原君顾以其博徒卖浆而贱之,甚矣,其不能相士也!然古今若信陵君何人哉?余每读信陵君传,未尝不三复流涕也[7]。
注释:
[1]信陵君:即魏无忌,战国时魏安厘王之弟,封号信陵君。有食客三千,曾窃得兵符,夺取兵权,救赵胜秦。《史记》有传。[2]平原君:即赵胜,战国时赵惠文王之弟,号平原君。任赵相,有食客数千人。[3]毛遂:平原君的食客。秦军围困赵都邯郸时,平原君出使楚国求援,毛遂自荐为随行人员。平原君认为他平时在门客中并不出众,不信任他,结果在楚国谈判久议不决时,正是毛遂按剑胁迫楚王订下盟约。平原君因此感慨道:“自以为不失天下士,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4]毛公、薛公:赵国的两位处士,毛公藏于赌徒中,薛公藏于卖浆(酒)家。信陵君特地上门与他们来往,平原君却认为这种举动荒唐,博徒卖浆者不值得交游。[5]信陵君因窃夺兵权救了赵国,不便回魏,就在赵国留居了十年。秦伐魏,信陵君不敢回国救援,毛、薛二公劝谏他:“你名闻诸侯,只是因为魏国还存在,魏国被秦所灭,你还有什么面目立于天下呢?”于是信陵君急赶回国,大破秦军。[6]引绳:引导,纠正。此处含有说服的意思。谊,同“义”。[7]三复:再三反复。
李桢,字佐周,湖南善化(今长沙)人。有《畹兰斋集》。
读管子(之二)(清)马其昶
管子曰[2]:“不法法,则事无常;法不法,则令不行,令而不行,则令不法也[3];法而不行,则修者不审也[4];审而不行,则赏罚轻也[5];重而不行,则赏罚不信也[6];信而不行,则不以身先之也[7]。故曰:禁胜于身,则令行于民矣。”[8]乌乎!千古论法者,尽此言矣。
人主之所操以驰骤天下者,法也。法出而行于人之谓令。是法也,上施之,下遵服之。而其始也,孰立之?管子又有言曰[9]: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10]。虽有汤武之德,复合于市人之言[11]。”是以明君顺人心,安性情,而发于众心之所聚。众心之所聚,非法也,而法之所由立也[12]。孟子言“王道在同民好恶”[13],岂异于是乎?然而管子知有齐而已矣,其所谓众心,齐民之心耳。尝试观于大圜之宇,无西无东,无外无中,灏乎其无穷,区区于其间,而独私—齐,孟子之卑之也则宜[14]。向使管子以齐王[15],齐利,天下亦利。而独以利齐,则其不利者必在诸侯之国。是故管子之术,不可充者也[16]。夫以—齐利齐,与以天下利齐,二者势孰便?则必曰:天下利之便。天下利之,则凡所为阴谋机诈皆可无设。不要其终之效[17],第见其阴谋机诈之不设[18],逐曰“王道迂也”[19],岂理也哉?
虽然管子不及于王,使其霸齐之法,齐能世守之,虽至今存也。而管子身殁而遂毁者,无其人,法不独行;行其法,或不便于其身也[20]。是谓以人持法[21]。吾能立法,而不能必人之法吾法。下不法法,则上威之。上不法法,下不能威之,而贤人君子犹能争之。争之不得,则援天以临之[22];天之说不胜,则其术穷。术穷则所谓法徒以便上之人之絷其下[23],上益横,下益困,人不得遂其生,故争裂其法,而天下遂大乱。知其乱之必至于是也,予立一法而上下同范于其中,下不能持上,法能持之,不如是,法不许其为上。上有所劫而法[24],愚者惮其劫,智者知其劫,而法而逆可以永存,为吾之至便,又何惮之有。是谓以法持人。上下变相持[25],而法峙焉不穷,无复之不值其机[26]。乌乎!此非古之时之所畿也[27]。
注释:
[1]管子:即管仲,名夷吾,春秋时期政治家,被齐桓公任命为卿,在齐进行政治、经济、军事改革,使齐国迅速强大起来,齐桓公成为春秋第一个霸主。相传管仲著有《管子》一书,但今存《管子》实际上是后人伪托的。[2]以下引文见《管子法法》。[3]以上几句意为:不制定法,则人们行事无一定之规;有法而不遵守,则号令得不到执行;号令得不到执行,是因为它不具备法的效力。[4]“法而不行”二句:有法而不能实行,是因为制定法令的人没有把法弄清楚。[5]“审而不行”二句:弄清楚了还不实行,是因为赏罚都偏轻,起不到其应起的鼓励和惩戒的作用。[6]“重而不行”二句:有了重赏重罚的法令,但不实行,是因为赏罚的规定都失去了信用,等于没有。[7]“信而不行”二句:赏罚的规定既已有了信用,但仍不能推行,是因为执法者不以身作则,法只施于人而不施于己。[8]“焚胜于身”二句:执法者自身也受法的约束,则法令就可以在百姓中实行了。[9]以下引文见《管子君臣上》。[10]“夫民”二句:百姓的意见,单独个别地去听,各是其是,各非其非,听了也还是暗昧不明,但把这些意见综合起来,互相参照,就可以使人明白事理。[11]市人:市井百姓。[12]“众心”二句:公众的意愿并不是法,但却是制定法的基础。[13]王道:以仁义治天下称为“王道”。按《孟子》说过“与百姓同乐,则王矣”,“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孟子梁惠王下》)都有“同民好恶”的意思。“同民好恶”是古代儒家的一个重要主张,如《大学》里也说过:“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14]“孟子之卑之”句,《孟子公孙丑上》引曾西的话说:“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意为管仲得到齐桓公那样专一的信任,管理国家时间那么长,而功绩却那样的微小。[15]以齐王:使齐国称王。[16]充:大。这句言管子治术的局限性。[17]要(yāo幺),计。[18]第:仅仅[19]迂:不切实际。[20]“行其法”二句:法实行起来,不利于执法得自身。这里讲的是管仲死后其法不能再行的原因。[21]以人持法:执法者根据自身的利害而左右法。“以人持法”与下文“以法持人”相对。[22]天:天的权威。临:临驾其上,引申意为威胁。[23]絷(zhì至):束缚。[24]劫:威逼。这句意为统治者受法的威逼而不得不守法。[25]上下交相持:上下俱以法相挟制。[26]值:逢,机:时会。这句意为法不再会遭到不能实行的情况了。[27]畿(jì记):通“冀”,希望,企求。这句意为“以法持人”这种情况不是古人所能企求的。
读书法(清)梁章钜
读书要有记性,记性难强[1]。要练记性,须用“精熟一部书”之法。不拘大书小书,能将这部烂熟,字字解得道理透明,诸家记[2]俱能辨其是非高下。此一部便是根,可以触悟[3]他书。如领兵十万,一样看待,便不得一兵之力;如交朋友,全无亲疏厚溥,便不得一友之助。领兵必有几百亲丁死士[4];交友必有一二意气肝胆[5],便此外皆可得用。何也?我所亲者又有所亲,因类相感,无不通彻。
只是这部书,却要实是纯粹无疵、有体有用[6]之书,方可。倘熟一部没要紧的书,便没用。如领兵,亲待[7]一伙没用的兵,交友,却亲待一伙没用的友,如何联属[8]得他人。若亲待一班作奸犯科[9]及无赖之徒,则更不可问矣。
注释:
[1]强(qiǎnɡ抢):勉强。[2]诸家记:即可家箋注。[3]触:触类旁通。悟:领悟。[4]亲丁:关系比较亲密的兵士。死士:敢于死难的壮士。[5]意气肝胆:意气相投,肝胆相照。[6]体:本体,根本。用:“体”外的表现方法。这里“有体有用”,是指文章内容健康充实,表现方法完美高超。[7]亲待:待之亲密。[8]联属(zhǔ主):连结。[9]作奸犯科:干坏事违犯法律。
本篇选自梁章钜撰《退庵随笔》。
读孙子(清)姚鼐
左氏序阖闾事[1],无孙武[2];太史公为列传[3],言武以十三篇见于阖闾。余观之,吴容有孙武者[4],而十三篇非所著,战国言兵者为之,托于武焉尔。春秋大国,用兵不过数百乘[5],未有兴师十万者也,况在阖闾乎!田齐三晋既立为侯[6],臣乃称君曰主,主在春秋时大夫称也[7]。是书所言皆战国事耳。其用兵法,乃秦人以虏使民法也[8],不仁人之言也。然自是世言用兵者,以为莫武若矣。
注释:
[1]左氏:此指《左传》,史书,儒家经典之一。相传春秋时左丘明所撰。阖闾:一作“阖庐”,春秋末年吴国君主。[2]孙武:春秋时兵家,字长卿,齐国人。《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载他以《兵法》十三篇见吴王阖闾,阖闾说:“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即用孙武为将,率吴军攻破楚国。[3]太史公:司马迁。[4]容:容或,或许。[5]乘(shèng):古时四马驾一辆兵车为一乘,配有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6]田齐:即战国时的齐国,因君主姓田,故称田齐。春秋时,齐国为姜姓。田姓夺得齐国政权后,周安王始封齐国君田和为诸侯。三晋:春秋末年晋国的卿,即韩、赵、魏。三家瓜分晋国,成为战国时的韩、赵、魏三国。史称“三晋”。[7]大夫:春秋战国时,国君之下有卿、大夫、士三级。[8]虏使民:像役使奴隶一样役使百姓。虏,奴隶。《战国策赵策》:“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以俘获敌人的首级论战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
姚鼐(nài)(1732—1815),字姬传,一字梦谷,室名惜抱轩,世称惜抱先生,安徽桐城人。乾隆进士,官至刑部郎中,充四库全书编修官。中年弃官,先后在江宁、扬州、徽州、安庆主持书院凡四十年,梅曾亮、管同、方东树、刘开、姚莹等人都是他的著名弟子。继方苞、刘大櫆之后,他是桐城派的领袖人物。治学以经为主,兼及子史、诗文。提出“义理、考证、文章缺一不可”的主张,散文“醇正严谨”,简洁明快。
读王弼《老子注》(清)黎庶昌
王弼注《老子》甚精妙[1],得虚无之旨,河上公不可以同日语[2]。及观弼所为《易》注,高下悬绝,与《老子》不类,判若两人言也。世称弼注《易》,其旨多假诸《老子》,予谓不然。有《老子》而后知弼得《易》之浅也。
《老子》者,玄同以为体[3],因循以为用[4],无成势,无常形,不可与圣人吉凶悔吝忧患之旨合[5]。而弼颇能言之,弼深于《老子》而已,于《易》强为解事者也[6]。强为之,则得失之迹自在,读其书时若有会,反而求诸性命之理无有[7],甚矣,学深浅不可假也。朱子曰:“王弼《周易》,巧而不明。”其知弼强者与?
注释:
[1]王弼:字辅嗣,三国魏玄学家,好谈儒、道,开清谈风气,著有《老子注》、《周易注》等。[2]河上公:相传西汉时道家,姓名不详。在河滨结草为庵,因以为号。精研老子学说。有老子《道德经》注,但可能是后人伪托。[3]玄同:《老子》曰:“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又曰:“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意思是玄妙虚无,与天地万物混同为一。[4]因循:顺应,任其自然。[5]悔吝:悔恨。《易系辞上》:“悔吝者,忧虞之象也。”《易》言凶吉悔吝。《易系辞下》:“作《易》者,其有忧患乎?”[6]强(qiǎng):勉强。[7]诸:“之于”的合音。这里当指宋代程朱理学的性命说:“心即性也,在天为命,在人为性,论其所主为心。”
黎庶昌(1837—1897),字莼斋,贵州遵义人。廪贡生,为曾国藩僚属,“曾门四弟子”之一。历任驻英、法、德、日四国参赞,官至川东兵备道。论文尊桐城派,有《拙尊园丛稿》。
杜苍略先生墓志铭(清)方苞
先生姓杜氏,讳岕[1],字苍略,号望山。湖广黄冈人[2]。明季为诸生。与兄浚避乱居金陵[3],即世所称茶村先生也。
二先生行身略同而趣各异[4]。茶村先生峻廉隅[5],孤特自遂[6],遇名贵人,必以气折之[7];于众人.未尝接语言,用此丛忌嫉[8]。然名在天下,诗每出,远近争传诵之。先生则退然一同于众人[9],所著诗歌古文,虽弟子弗示也[10]。方壮丧妻,遂不复娶。所居室漏且穿[11],木榻,敝惟,数十年未尝易,室中终岁不扫除。有子,教授里巷间。窭艰[12],每日中不得食[13],男女啼号。客至,无水浆,意色间无几微不自适者[14]。间过戚友[15],坐有盛衣冠者[16],即默默去之。行于途,尝避人,不中道与人语[17],虽儿童、厮舆[18],惟恐有伤也。
初,余大父与先生善[19],先君子嗣从游[20],苞与兄百川亦获侍焉[21]。
先生中岁道仆[22],遂跛,而好游,非雨雪,常独行,徘徊墟莽间。先君子暨苞兄弟,暇则追随,寻花莳[23],玩景光,藉草而坐[24],相视而嘻,冲然若有以自得[25],而忘身世之有系牵也。
辛未、壬申间[26],苞兄弟客游燕、齐[27],先生悄然不怡[28],每语先君子曰:“吾思二子,亦为君惜之。”
先生生于明万历丁已四月初九日[29],卒于康熙癸酉七月十九日[30],年七十有七,后茶村先生凡七年。而得年同[31]。所著《望山集》藏于家。其子掞以某年月日卜葬某乡某原[32],来征辞。铭曰:
蔽其光[33],中不息也[34];虚而委蛇[35],与时适也[36];古之人与[37]?此其的也[38]。
注释:
[1]讳岕(jiè):名岕。古礼,对君主、尊长的名要避开,不得直称,以示尊敬。后来便把名称为讳。[2]湖广:地区名。元时把湖南、湖北、广东、广西地区设为湖广行中书省。明时分为湖广、广东、广西三布政使司。湖广便专指湖南、湖北地区。黄冈:今湖北黄冈县。[3]濬:杜濬(亦作浚),字于皇,号茶村。明诸生。入清,隐居金陵不出。诗文豪健,有《复雅堂集》。[4]二先生:指杜岕、杜濬。行身:指身事。[5]峻:极,非常。廉隅:性情,行为方正不苟。[6]孤特:指性格独特,与众不同。自遂:自行其是,不接受劝告阻。[7]气:指正气,折:折服。[8]用此:因此。丛:众多。忌嫉:忌恨。[9]退然:谦让柔和的样子。《礼记檀弓》下:“文字其中退然,如不胜衣。”一同:完全相同。[10]弗示:不给看。[11]漏:屋顶漏雨。《庄子让王》:“原宪居鲁,环堵之室……上漏下湿。”穿:指墙壁有孔。穿,孔洞。[12]窭(jù)艰:贫困。《诗邶北门》:“终窭且贫,莫知我艰。”[13]每:经常。日中;太阳到中天,即中午。[14]几微:丝毫。[15]闻:有时。过:拜方。[16]盛衣冠:衣帽华丽。[17]中道:路途中。[18]厮舆:泛指乡村中作粗杂活的劳动者。[19]大父:祖父。指方帜,字汉树,号马溪。[20]先君子:指已死的父亲方仲舒,字逸巢。嗣从游:继续追随游处。[21]百川:方舟,字百川,诸生,以时文名天下。年三十七卒。[22]中岁:中年。道仆:在路上跌了跤。[23]花莳:花草。[24]藉草而坐:坐在草上。[25]冲然:心地空明、毫无挂碍的样子。[26]辛未、壬申:清乾隆十六年(1751)、十七年(1752)。[27]燕、齐:指今河北、山东一带。[28]悄然:忧愁的样子。怡:快乐。[29]明万历丁巳:明朝万历四十五年(1617),万历,明神宗朱翊钩年号。[30]康熙癸酉: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31]得年:享有的年岁。[32]子掞:《古文辞类纂》作“子琰”。[33]蔽:遮掩。光:光芒。[34]中:内心。[350虚:心中冲淡无欲念。委蛇(yí移):随顺的样子。后指敷衍应付。虚而委蛇,语《庄子应帝王》:“吾与之虚面委蛇。”[36]与时适:和世俗相适应。[37]与:同“欤”,语气词。[38]的:典范。
墓志铭这种文章的内容和作用,盖于葬时述其人世系、名字、爵里、行治、寿年、卒葬年月,与子孙之大略,勒不加盖,埋于圹前三尺之地,以为异时陵谷变迁之防,而谓之志铭。”(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所谓志铭,是说文中有志有铭,但是有时亦有有志而无铭的变体。这种文体的写法,要求比较谨严、有分寸。明吴讷《文章辨体序说》说:“其书法,则为书其学行大节,小善寸长,则皆弗录。……大抵碑铭所以论列德善功烈,虽铭之义称美弗称恶,以尽其孝子慈孙之心,然无其美而称者,谓之诬,有其美而弗称者谓之蔽。诬与蔽,君子之所弗由也欤。”
本墓志铭写作时间,《方望溪先生年谱》附录《文目编年》系于方苞年四十至五十之间。文章是墓志铭的正格。有文有铭。
鹅笼夫人传(清)周容
鹅笼夫人者[1],毗陵某氏女也[2]。幼时,父知女必贵,慎卜婿[3],得鹅笼文,即婿之。母曰:“家云何?”曰:“吾恃其文为家也[4]。”家果贫,数年犹不能展一礼[5]。
妹许某,家故豪[6],遽行聘[7]。僮仆高帽束绦者将百人[8],筐篚亘里许[9]。媒簪花曳彩,嘿部署[10],次第充庭戺[11],锦绣、縠[12]、珠钏[13],金碧光照屋梁。门外雕鞍骏骑,起骄嘶声。宗戚压肩视,或且曰:“迺姊家何似矣[14]?”媪婢共围其妹,欢笑吃吃。夫人静坐治针䊂黹[15],无少异容。
一日,母出妹所聘币[16],裁为妹服,忽愠曰:“尔姊勿复望此也!身属布矣!”夫人闻之,即屏去丝帛[17],内外惟布。再数年,鹅笼益落魄[18]。夫人妹已结鸳鸯枕,大鼓吹,簇凤舆出阁去[19]。夫人静坐治针黹,无少异容。
壬子秋[20],鹅笼岁二十四,举于乡。夫人母谓已出意外,即鹅笼亦急告娶,夫人谓母曰:“总迟矣。’于是鹅笼愧而赴京。中两榜[21],俱第一人,名哄天下。南京兆闻状元贫[22],移公帑金代行聘[23],官吏奔走执事[24],宗戚媪婢间,视妹时加甚。夫人仍静坐治针黹,无少异容。
已而鹅笼奉特恩赐归,以命服娶[25]。抚、按使者已下及郡守[26],俱集驿庭候,鹅笼亲迎。自毗陵抵鹅笼家,绛纱并两岸数十里,县令角带出郊[27],伏道左。女子显荣,闻见夫有也。
十年为相,夫人常以礼规放佚[28],故鹅笼当时犹用寡过闻[29]。壬申,夫人卒于京邸[30],朝廷赐祭者七,遣官护丧归,敕有司营葬[31]。绋引日[32],公卿勋贯,尊幄鳞次[33],东郊如云。水陆南经二十余里,几筵相接。卒时语鹅笼曰:“地高坠重,公可休矣!妾不自如何故,以今日死为幸。”阅岁,鹅笼予告回里[34]。久之,复夤缘再相[35],纵淫恣乱政,赐死。
赞曰[36]:予至燕,闻鹅笼小帽青衫死古庙中,刑部锦衣诸官钥门,覆命去。尸挂三日,旨下始殓,牛车载柳棺出郭[37],无一视者。未死时,京师盛传“十子谣”,十子者,如叶子[38]、附子类[39]。叶子戏初起,鹅笼笃好之,偕客斗,恒通曙。直宿内阁[40],辄携女子男妆入。予友徐心水时为侍御,尝语予曰:“鹅笼善啖附子,对客不去口,故面如红玉。”其贿也,厌银矣,以金;金厌矣,以珠,俗称金球俱亲之以子,故与在十子,余子予偶忘焉。鹅笼再相如此,知夫人卒时所言,固已窥其微也。呜呼!夫夫之得罪于国也[41],固先得罪于妇矣。
注释:
[1]鹅笼:据《续齐谐记》载,宜兴人许彦遇一书生脚痛,要求坐进许彦的鹅笼里,许彦让书生入笼,负之不觉重。周延儒,字玉绳,江苏宜兴人,崇祯时先后两次任首辅,后削职安置正阳门外古庙,赐自尽。这里鹅笼喻宜兴书生,借指周延儒。[2]毗陵:古县名,即江苏武进县。[3]卜:选择。[4]恃:依靠。[5]展:施行。一礼:古代婚姻成立的手续和仪式,有纳采、问名直至亲迎等六礼。[6]豪:奢侈。[7]行聘:送彩礼订婚。[8]绦(tāo):用丝编织的带子。[9]篚(fěi):盛物的竹器。亘(gèn):横贯,连绵。[10]嘿:同“默”,闭口不说话。[11]次第:转眼,顷刻。戺(shì):堂前阶旁所砌的斜石。[12]縠(hú):縠纱。[13]珠钏:珠宝首饰。钏,手镯。[14]迺:同“乃”,你。[15]针黹(zhǐ):做针线,刺绣。[16]币:礼物,财物。[17]屏(bǐng):除去。[18]落魄:失意,穷困。[19]凤舆:花轿。[20]壬子:万历四十年(1612)。[21]中两榜:会试、殿试皆考中。明万历四十一年,周延儒会试、殿试均为第一名。[22]南京兆:南京的京兆尹。[23]帑(tǎng):官府财库。[24]执事:担任工作,从事劳役。[25]命服:古代官员按其等级所穿着的衣服。[26]按:巡按。明代派监察御史分视各省区,考核吏治,称巡按。[27]角带:装束打扮。角,结发为饰。带,束衣带。[28]规:规劝,约束。放佚:放纵享乐。[29]用:以,因此。[30]邸:府第。[31]敕:命令。[32]绋引:牵引灵车的绳索。此指灵柩启程。[33]奠幄:举行祭奠的帷帐。鳞次:排列极多。[34]予告:准予休假。告,官吏请假回家称告归。[35]夤缘:凭借关系,进行钻营。[36]赞:评语。[37]牛车:谓不用马车。柳棺:柳木棺材,木材差。郭:在城的外围加筑一道城墙。[38]叶子:一种纸牌,可作为赌具。[39]附子:中药名。具有回阳袪寒等功效。[40]直宿:值夜班。内阁:官署名。入阁者多为尚书、侍郎,实际掌握宰相权力。[41]夫夫:第一个“夫”,发语词。第二个“夫”,丈夫。
这篇传记据说是影射明崇祯时宰相周延儒的,文中所述多与周延儒的事实相符。不论是否有所讽刺,这是上篇故事性强、情节生动的传奇文字,鹅笼夫妇的行为形成鲜明对照,揭示了骄奢必败的道理。
饿乡记(清)管同
饿乡,天下之穷处也。其去中国不知几何里。其土荡然[1],自稻、梁、麦、菽、牛、羊、鸡、彘、鱼、鳖、瓜、果[2],一切生人文物,无—有焉。凡欲至者,必先屏去食饮,如导引辟谷者然[3]。始极苦,不可耐;强前行,多者不十日已可至;至则豁然开朗,如别有天地。省经营,绝思虑,不待奔走干谒[4],而子女之呼号,妻妾之交谪[5],人世讥骂笑侮、轻薄揶揄之态[6],无至吾前者,徜然自适而已[7]。
然世以其始至之难也,平居每万方图维[8],以蕲勿至[9];不幸而几至,辄自悔为人动[10]。故非违世乖俗[11]、廉耻礼义之士,不得至是乡。非强忍坚定守死善道之君子[12],虽至是乡,辄不幸中道而反。昔周之初,武王伐纣,伯夷、叔齐耻食其粟[13],由首阳山以去,至饿乡。饿乡之有人,自是始。其后春秋时,晋有灵辄,行三日,几至之矣,终为贼臣赵盾所阻[14],反感盾恩,为所用。而齐有饿民,却黔敖嗟来之食,翩然至是乡,虽曾子叹其微,而论者以为贤辄远矣[15]。孔子之徒,颜、曾为大贤[16],原宪为次[17],王子者皆几至是乡,而犹未达。及至战国,于陵仲子立意矫俗[18],希为是乡人,行三日,卒废然而反,孟子讥之。自战国秦汉后,教化不行,风俗颓败,搢绅先生之属,以是乡为畏途,相戒不入。而凶年饥谨,祸乱迭作,自王公贵人,下逮田野士庶,遭变故而误入是乡者,往往而是。梁武皇帝[19],天子也;赵武灵王[20]、汉赵幽王[21],藩国王也;条侯周亚夫[22],将且相也;邓通[23],中大夫尚主者也[24]。此其人皆尊崇富厚,志得意满,无意于是乡,而其终卒入焉,岂非天哉!岂非天哉!然岂与夷、齐以下,立志自入者同乎哉!
故曰:“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25]又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26],惟汉龚胜[27]、唐司空图[28]、宋谢枋得之伦[29],立志忠义,先后至是乡。夷、齐辈得之,盖相视而笑,称莫逆交云。呜呼!饿乡何乡也?何其难至也若是?予穷于世久矣,将往游焉,考始末而为之记。
注释:
[1]荡然:荡然无存,一无所有。[2]菽:豆类。彘:猪。[3]导引:一作道引。古代有“道气令和、道体令柔”之说,原为古代强身除病的一种方法。《庄子刻意》成玄英疏云,“导引神气,以养形魄。延年之道,驻形之术。”辟谷:亦称“断谷”或“绝谷”,即不吃五谷的意思。据说也是一种修养的方法。辟谷时必须兼做导引等工夫。《史记留侯世家》:“留侯性多病,即导引不食谷。”裴骃集解,“服辟谷之药而静居行气。”后为道教承袭,当作“修仙”方法之一。道教认为人体中省叫做“三尸”(或称“三彭”、“三虫”)的邪怪,靠五谷而生,危害人体,经辟谷修炼可除“三尸”,长生不老。[4]干谒:有所要求而趋奉请见。[5]交谪:互相责骂。谪(zhé哲):谴责、责备。[6]揶揄:戏弄,侮弄。[7]徜然:安然自得的样子。[8]平居:平时。图维:谋划。[9]蕲:求。[10]为人动:被别人诱惑煽动。[11]乖俗:违背世俗。[12]守死善道:坚守善道,至死不逾。语出《论语泰伯》。[13]伯夷、叔齐:商末孤竹君的长子和次子,武王灭商,兄弟二人逃往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事见《史记伯夷列传》。[14]灵辄:春秋晋人,赵盾在翳桑见灵辄饿,给以食,食其半。盾问其故,告以遗其母,盾因与之箪食与肉。后晋灵公伏兵谋杀赵盾,灵辄时为灵公甲士,倒戟护赵盾,使得免。赵盾:即赵宣子,曾在晋国执政。[15]“而齐有饿民”五句《礼记檀弓下》:“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饿者而食之。有饿者,蒙袂辑屦,贸贸然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曾子闻之曰:微与,其嗟也可去,其谢世可食。”微:非,表示不同意。[16]颜、曾:颜渊、曾参,孔子的得意弟子,受到儒家的推重。[17]原宪,字子思,孔子弟子。[18]于陵仲子:即陈仲子,战国齐国(一说楚国)人,居于陵(地名),因不求人而断粮,三日不食,便不能坚持,爬到李子树上去吃被虫子咬了大半的李子。孟子讥讽他住不到伯夷筑的房子,吃不到伯夷生产的粮食,一定会去住盗跖筑的房,吃盗跖种的粮。(事见《孟子滕文公下》。)[19]梁武皇帝:即萧衍。南朝梁的建立者,后东魏降将侯景反,攻破都城,饥病而死。[20]赵武灵王:战国时赵国君。后在内乱中被围困于沙丘宫,饿死。[21]赵幽王:即刘友,汉高祖刘邦第六子,立为淮阴王,后改赵王,以诸吕女为后,而爱他姬,诸吕女谗于吕后,吕后怒,召友至,幽禁之,绝食而死。谥幽。[22]周亚夫:西汉名将,沛人,周勃子。初封条侯,文帝时,匈奴入寇,周为将军,屯细柳(今陕西咸阳西南),军令严整,景帝时,任太尉,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拜为丞相。后因其子私买御物下狱,绝食死。[23]邓通:西汉南安人。汉文商时,为黄头郎,后得宠信,封为大夫。前后赏赐无数,并赐以蜀严道铜山,许其铸钱,邓氏钱遍于天下。景帝时有人告发邓通盗,遂没收其家财入官,邓通留食人家,穷因而死。[24]尚主:娶天子之女为妻。又称“尚公主”。[25]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语出《中庸》。朱熹注云:“此言素其位而行也。”意思是说君子应该行其所当行,不要求其所不当求。[26]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语出《论语述而》。意为满足了心意,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27]龚胜:汉彭城人。渤海郡太守,光禄大夫。王莽篡位后,辞官归里,王莽遣使征之,胜绝饮食,积十四日而死。[28]司空图:唐虞乡人,累官礼部郎中,年全忠篡位后,召为礼部尚书,不赴,绝食而死。[29]谢枋得:陆弋阳人,德祐初以江东提刑知信州,元兵东下,入山中,宋亡后居闽中,有人荐官不出,后为福建参政魏天祐强行送注都城,不食而死。
儿子怡祖字说(清)张謇
前儿之生十有三年,余膺乡举于顺天[1]。故事[2],行卷书子姓[3],余未有子,先府君命书了而怡祖名,以为得孙之祥。越十年,甲午成进士[4],而府君弃养。又四年,戊戌而儿生,乃实府君所命之名,痛府君之不及见是孙也。于儿离襁褓后,时时举府君之言行节概语之,庶几思所以怡夫祖[5]。
民国改朔[6],新历之二月,犹旧历之正月也。儿于是年十六矣,将往学于青岛。人事之交际将始,循今之宜,不可以无字,乃字之曰“孝若”。
夫孝之谊,至微而至广,《曲礼》所谓不登高[7],不临深,不苟訾、不苟笑,不服暗[9],不登危,为凡为卿大夫士庶人之孝言之也。而致其用在顺。《记》曰:“孝者,蓄也。顺不道不逆于伦,是之谓蓄[10]。”若之谊训顺[11]。顺必有序,顺于学之序测学进,顺于事之序则事治;顺于人之序则人洽;顺于礼之序则身安,顺之效也。能顺者能爱身,必能知登高临深之为亲忧;能顺着能谨身,必能知苟訾近谗,苟笑近谄之为亲玷[12];能顺者能修身,必能知冥冥堕行[13]、行险侥幸之为亲羞[14]。无不顺则备矣[15],《记》所谓福者备也[16],而非世所谓福也。人亦孰不愿福其子者[17]?勖之以孝而若[18],所以福余子也。儿知受此福乎哉?
青岛之学,德意志所设东方之大学校也。闻其校正肃,而其地阻海而负山,游其校之学子,凡数百人。有高焉,有深焉,有独处之时焉,有众处之时焉,有其校所许这事与所不许之事焉,有为合于孝而若之事焉,有不焉,儿将受此福,儿其思余字儿之意矣。儿其勉乎?
注释:
[1]膺:受,当。顺天:府名。治所在今北京市大兴。宛平。[2]故事:成例,旧日的典章制度。[3]行卷:明代书坊刻举人中式之作,以供人揣摩仿效,称“行卷”。子姓:子孙,也指儿子。[4]甲午:光绪二十年(1894)。[5]夫:语助词。[6]改朔:更改岁首之月,古时朝代易姓则改朔。朔,农历每个月的初一日。[7]訾(zǐ):诋毁。[9]服暗:暗中作事。服,从事。《曲礼》:“孝子不服暗,不登危,惧辱亲也。”[10]这希话出息《礼记祭统》。蓄:含蓄,有涵养。[11]若:顺从。训:训诂,解释。[12]玷(diàn):玉上的斑点,比喻污辱,损害名声。[13]冥冥:昏昧,糊涂。堕行:堕落的品行。[14]《礼记中庸》:“小人行险以侥幸。”侥幸:企图凭偶然机会获得成功或免除不幸。[15]备:完美。[16]《礼记蔡统》:“是故孝子之祭也,必受其福,非世所谓福也。福者,备也;备者,百顺之名也,无所不顺者之谓备。”世人称富贵寿考等为福。[17]福:此指保佑,使其幸福。[18]勖(xù):勉励。
张謇(1853—1926),字季直,号啬庵,江苏南通人。光绪某科状元。近代立宪派人物、实业家。早年入淮军将领吴长庆幕。1895年在家乡开始创办大生纱厂,后又在江南各地开办轮船、垦牧、铁路、铁冶等公司和银行,还兴办一些文化教育事业。大生纱厂负债遭清算后,病亡。有《张季子九录》、《张謇涵稿》等。
十六岁的儿子要离家远行求学,做父亲的写了这篇赠言。他从儿子的名字说开去,诠释名字的含义,实际是对初入社会的儿子进行为人处世的道德教育,说理畅透,语重心长,洋溢一片舐犊之情。
二贞妇传(清)方苞
康熙乙亥[2],余客涿州[3],馆于滕氏[4]。贝僮某[5],独自异于群奴,怪之。主人曰:“其母方氏,歙人也[6],美姿容。自入吾家,即涕泣请于主妇曰:‘某良家子[7],不幸夫无藉[8]。凡役之贱且劳者[9],不敢避也。但使与男子杂居同役,则不能一日以生。’会孺子疾[10],使存与视[11],兼旬睫不交[12]。所养孺子共六人,忠勤如始至。自其夫自鬻[13],即誓不与同寝处。而夫死,疏食终其身[14]。家人重其义[15],故于其子亦礼貌焉。”
戊戌秋[16],天津朱乾御言:里中节妇任氏,年十七,归符钟奇[17],逾岁而钟奇死。姑杨氏[18],故孀也[19],阅六月又死[20]。时任氏仅遗腹一女子[21],而钟奇弟妹四人皆孩提[22],任氏保抱携持;为之母,为之师,又以其间修业而息之[23]。凡二十年,自授室有家[24],而节妇死。族姻皆曰[25]:“亡者而有知也[26],杨氏可无怼于其死[27],钟奇可无憾于其亲矣。”
夫嫠之苦身以勤家[28],多为其子也,自有任氏,而承夫之义始备焉[29]。妇人委身于夫,而方氏非生绝其夫[30],不能守其身以庇其子。是皆遭事之变而曲得其时义[31],虽圣贤处此,其道亦无以加焉者也[32]。凡士之安常履顺,而自检其身、与所以施于家者[33],其事未若二妇人之艰难也,而乃苟于自恕[34],非所谓失其本心着欤[35]?
注释:
[1]贞妇:夫死不嫁的妇女。贞:此指妇女的“贞操”,不失身或不改嫁。[2]康熙乙亥:康熙三十四年(1695)。[3]涿州:州名,治所在今河北省涿县。[4]馆:此指在私塾教书。方苞此年二十八岁,在涿县滕家教书。[5]僮:未成年的童仆的通称。[6]歙(shè):县名。在今安徽省东南部。[7]良家子:清白人家的子弟。[8]无藉:犹言“无赖”,没有才能品行,不可依靠。藉,凭借,依靠。[9]役:事,工作。[10]孺子:孩子,幼童。[11]存视:抚慰,看护。存,抚。[12]兼旬:二十天,兼,两倍。旬,十天。[13]自鬻(yù):出卖自己,即自己不检点约束品行。[14]疏食:粗食,指生活贫苦。[15]义:此指贞操。[16]戊戌:康熙五十七年(1718)。[17]归:嫁给。[18]姑:丈夫的母亲。[19]故孀:已经死了丈夫,寡居。孀,寡妇。[20]阅:过。[21]遗腹:怀孕后丈夫便死了,所生孩子称遗腹。[22]孩提:幼小。孩,幼儿的笑。提,提携。意谓幼小的孩子只会笑,还需要抱着牵着。[23]间(jiàn):空闲。修业:钻研学业。息:滋息,成长。[24]授室:为儿子娶妻。有家:使女儿出嫁、有丈夫。朱熹《孟子集注》:“男以女为室,女以男为家。”[25]族姻:宗族亲戚。[26]而:如果,假使。[27]怼(duì)怨恨。[28]嫠(lì):寡妇。勤家:努力为家操劳。[29]承夫:顺从、奉承丈夫。义:意义。这句意思是:妻子顺从丈夫不仅是为他生儿子,即使没有儿子,丈夫死了,也要为丈夫的亲人辛苦操劳。[30]生绝:活着时永远分离、不往来。[31]曲得其时:委曲、委婉地适合时尚。时,此特指当时所崇尚的妇教。[32]道:此指道德行为。加:超过。焉:于此。[33]士:男子。安常履顺:居于常态。经历平顺,指生活安定,无灾难。[34]乃:却。苟:苟且。自恕:自我原谅、宽恕。[35]本心:《孟子告子》上:“此之谓失其本心。”朱熹《集注》:“本心,谓羞恶之心。”此指心的天赋性能,即所谓天良,本然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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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箴(并序)(清)林纾
余少刻苦自励,恪守仲氏贫而无谄之训[1],至于困馁不能自振,而言益肆,气益张,乃不知为贫贱之骄人也[2]。中年渐解敛抑,顾蓄其余爓[3],触枯辄爇[4]。老至仍不自制,良友高子益而谦[5],至于把吾腕痛哭力谏,私计天下之爱惜其朋友者,仁至谊尽无知吾子益者矣,更弗克勉[6],将不名为人。因作二箴,用以自创[7]。
气箴
人惟尔愚,故挑尔怒。猵衷弗载[8],声色呈露。是非俱倒,与尔何与?疥尔行能[9],痤尔撰述[10]。谬悠之口[11],尔执为据。以一詈万[12],侯祝侯诅[13]。日即俚下[14],嗟尔老暮。让路徐行,胡窒疋步[15]?藉砭吾疵[16],或起沉痼[17]。流水清冷,闲云高素,尔倘知足,奚谤毁之骛[18]?
言箴
轻世藐人[19],言始无惮。阴克易仇[20],长德成粲[21]。髯鬓花皤[22],乃类风汉[23]。斥俗淫奢,女言先谩[24]。议人得失,亦可云讪[25]。恃尔能言,指数毛发,转转流播,受者次骨痛[26]。人之訾女[27],女曰污予,易地相处,视女何如?人匪圣哲,安得无短?反唇稽女[28],为海已晚。伤时非厚,侈长近满[29]。慎弗诋摭,力强餐饭。
注释:
[1]恪(kè):谨慎,恭敬。仲氏:当为仲尼,即孔子 。《论语学而》:“贫而列谄,富而无骄。”谄(chǎn):巴结奉承。[2]骄人:以骄傲的态度待人,盛气凌人。《史记魏世家》载。子击路遇田子方,田子言不为礼,子击便问道:“是富贵者骄人呢,还是贫贱者骄人呢?”田子方回答:“亦贫贱者骄人耳。”[3]爓(yàn):火苗。这里把自己的脾气喻为火焰。[4]爇(ruò,又读rè):点燃,焚烧。[5]高子益:字而谦,福建长乐县人,光绪时官外务部侍郎。[6]克:能。勉:努力。[7]创:惩,引以为戒。[8]猵衷:狭獈的心胸。猵,通“褊”,褊狭,狭窄。[9]疥:疥疮。比喻污辱,诟骂。[10]痤(cuó):皮肤病,即痤疮。此喻妄加指责。[11]谬悠:亦作“悠谬”,荒诞无稽。[12]詈(lì):骂,责骂。[13]侯:语助词,同“惟”。祝(zhòu):通“咒”,祈求鬼神加祸于敌对的人。《诗经大雅荡》:“侯作作祝。”[14]俚下:粗鄙低下。[15]窒:妨碍。疋:“正”的古字。[16]砭(biān):以针刺治病。引申为救治,批评。疵(cī):缺点,过失。[17]沉锢(gù):积久难治的病。喻长期养成不易克服的习惯。[18]骛(wù):乱驰,喻纷扰。[19]藐(miǎo):轻视。[20]阴克:内心好胜。克,好胜争强。[21]长德:有德行的贤者。粲:露齿而笑。[22]皤(pó):白。[23]风:通“疯”。[24]谩:通“慢”,轻视。[25]讪(shàn):毁谤,讥笑。[26]次骨:入骨,形容程度极深。次,至,及。[27]訾(zǐ):毁谤非议。[28]反唇:翻动嘴唇,表示心里不服气。稽:计较,争论。[29]侈长:夸大自己的长处。侈,夸大。[30]摭(zhí):拾取,摘取。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清)郑燮
十月二十六日得家书,知新置田获秋稼五百斛,甚喜。而今而后,堪为农夫以没世矣!要须制碓制磨[1],制筛罗簸箕,制大小扫帚,制升斗斛。家中妇女,率诸婢妾,皆令习舂揄蹂簸之事[2],便是一种靠田园长子孙气象。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乎!嗟乎!吾其长为农夫以没世乎!
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3]。农夫上者种地百亩,其次七八十亩,其次五六十亩,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我辈读书人,入则孝,出则弟[4],守先待后,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5],所以又高于农夫一等。今则不然,一捧书本,便想中举、中进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产田。起手便走错了路头,后来越做越坏,总没有个好结果。其不能发达者,乡里作恶,小头锐面[6],更不可当。夫束修自好者[7],岂无其人;经济自期[8],抗怀千古者,亦所在多有。而好人为坏人所累,遂令我辈开不得口;一开口,人便笑曰:“汝辈书生,总是会说,他日居官,便不如此说了。”所以忍气吞声,只得捱人笑骂。工人制器利用,贾人搬有运无,皆有便民之处。而士独于民大不便,无怪乎居四民之末也!且求居四民之末,而亦不可得也。
愚兄平生最重农夫,新招佃地人,必须待之以礼。彼称我为主人,我称彼为客户,主客原是对待之义,我何贵而彼何贱乎?要体貌他[9],要怜悯他;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不能偿还,要宽让他。尝笑唐人《七夕》诗,咏牛郎织女,皆作会别可怜之语,殊失命名本旨。织女,衣之源也,牵牛,食之本也,在天星为最贵;天顾重之,而人反不重乎?其务本勤民,呈象昭昭可鉴矣[10]。吾邑妇人,不能织绸织布,然而主中馈[11],习针线,犹不失为勤谨。近日颇有听鼓儿词,以斗叶为戏者[12],风俗荡轶[13],亟宜戒之。
吾家业地虽有三百亩,总是典产[14],不可久恃。将来须买田二百亩,予兄弟二人,各得百亩足矣,亦古者一夫受田百亩之义也[15]。若再求多,便是占人产业,莫大罪过。天下无田无业者多矣,我独何人,贪求无厌,穷民将何所措足乎[16]!或曰:“世上连阡越陌,数百顷有余者,子将奈何?”应之曰: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则一德遵王,风俗偷则不同为恶[17],亦板桥之家法也。哥哥字。
注释:
[1]碓(duì):舂米器具。[2]舂揄(yóu):蹂簸:《诗经生民》:“或舂或揄,或蹂或簸。”舂,用杵臼捣去谷物的皮壳。揄,舀取;蹂,搓。[3]四民:指士、农、工、商。《汉书食货志上》:“士农工商,四民有业。”[4]入则孝,出则弟:《论语学而》:“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弟,同“悌”,敬重兄长。[5]“得志”二句:语见《孟子尽心上》:“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见,同“现”,显露。[6]小头锐面:谓尖头小面,形容善于经营。《春秋后语》:“平原君对赵王曰:‘渑池之会,臣察武安君之为人也,小头而锐,断敢行也。’”[7]束修:约束整饬。[8]经济:经世济民。[9]体貌:谓以礼待人。[10]呈象:指天所呈现的现象。[11]主中馈:指主持家中饮食之事。[12]斗叶:玩纸牌。明清时称纸牌为叶子。[13]荡轶:放荡纵逸。[14]典产:指支付典价而占有的土地。原主可以赎回。[15]一夫受田百亩:《孟子万章下》:“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16]措足:立足。[17]偷:浇薄。
本文选自《郑板桥集家书》,是郑燮在乾隆九年(1741)任山东范县(今属河南)知县时所写。信中对过去“士农工商”的提法,针对当时士风日坏的现象,提出贬士为四民之末,以农为首的主张。认为农夫是“天地间第一等人”,“苦其身,勤其力……以养天下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而士则“一捧书,便想中举、中进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产田”,其不能发达的,“乡里作恶,小头锐面,更不可当”,就不再是入孝出弟,泽加于民的士了。这不能不说是郑燮对士风日下的愤激语。但重农而又尊重农民的思想,确是可贵的。全文在款款道家常中充分表述了他的主张。文章语言亲切,感情深沉真挚,文风自然流畅,明白如话。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清)郑燮
作诗非难,命题(1)为难。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不可不慎也。少陵(2)诗高约千古,自不必言;即其命题,已早据百尺楼上矣。通体不能悉举(3),且就一二言之:《哀江头》、《哀王孙》,伤亡国也;《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前后出塞》诸篇,悲戌役(4)也;《兵车行》、《丽人行》,乱(5)之始也;《达行在所》三首,庆中兴(6)也;《北征》、《洗兵马》,喜复国(7)望太平也。只一开卷,阅其题次(8),一种忧国忧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庙丘墟(9)、关山劳戌(10)苦,宛然在目。其题如此,其诗有不痛心入骨者乎!至于往来赠答,杯酒淋淳(11)皆一时豪杰,有本有用之人,故其诗信当时(12),传后世,而必不可废。放翁(13)诗则又不然,诗最多,题最少,不过《山居》、《村居》、《春日》、《秋日》、《即事》、《遣兴》而已。岂放翁为诗与少陵有二道(14)哉?盖安史之变(15),天下土崩,郭子仪(16)、李光弼(17)、陈玄礼(18)、王思礼(19)之流,精忠勇略,冠绝一时,卒复唐之社稷(20)。在《八哀诗》(21)中,既图叙其人;而《洗兵马》一篇,又复总其全数而赞叹之(22),少陵非苟作(23)也。南宋时,君父幽内(24),栖身杭越(25),其辱与危亦至矣。讲理学者(26)者,推极于毫厘分寸(27),而卒无救时济变(28)之才;在朝诸大臣,皆流连(29)诗酒,沉溺(30)湖山,不顾国之大计。是尚得为有人乎!是尚可辱吾诗歌而劳吾赠答乎!直(31)以《山居》、《村居》、《夏日》、《秋日》,了却诗债而已。且国将亡,必多忌,躬行桀纣(32)、必日驾尧舜而轶汤武(33)。宋自绍兴以来,主和议,增岁币,送尊号,处卑朝,拥有民膏,戮大将,无恶不作,无陋不为(34)。百姓莫敢言顺(35)。放翁恶得形诸篇翰以自处戾乎(35)!故杜诗之有人,诚有人也;际诗之无人,诚无人也。杜之历陈时事,寓谏诤(36)也;际之绝口不言,免罗织(37)也。虽以放翁诗题与少陵并列,奚(38)不可也!近世诗家题目,非赏花即宴集,非喜晤即赠行,满纸人名,某轩某园,某亭某斋,某楼某岩,某村某墅,皆高进流俗不堪之子(39),今日才立别号,明日便上诗笺。其题如此,其可知;其诗如此,其人品又可知。吾弟欲从事于此,可以终岁不作,不可以一字苟吟。慎题目,所以端人品,厉风教(40)。若一时无好题目,则论往古,告来今,乐府旧题(41),尽有做不尽处,盍(42)为之。哥哥字。
注释:
(1)命题——确定主题。(2)少陵——杜甫(712—770),少陵是他的号。(3)通体——体部。悉举——举出。(4)戍(恕shù)役——服兵役。(5)乱——指安史之乱。(6)中兴——复兴。(7)复国——收复国土。(8)题次——题目的编排。(9)宗庙——这里指皇家的祠堂。丘墟——瓦砾堆。指安史之乱时唐朝国都长安沦陷,皇帝的宗庙被毁。(10)关山劳戌——在边关山野服役作战。(11)杯酒淋漓——指参加宴会。淋漓,痛钦的意思。(12)信当时——在当时就有真实意义。(13)放翁——陆游(1125—1210),放翁是他的号。(14)二道——两种主张。(15)安史之变——指唐玄宗天宝十四年(755)安禄山、史思明发动的叛乱。(16)郭子仪——唐大将,在平定安史之乱中建有大功。(17)李光弼——唐大将,在平定安史之乱中配合郭子仪作战有功。(18)陈玄礼——唐将领,安史之乱时,长安沦陷,是他率领禁卫军护送唐玄宗逃往四川。(19)王思礼——唐大将,在平定安史之乱中有功。(20)卒——终于。社稷(计jì)——帝王所祭的土神和谷神,后作为国家或政权的代称。(21)《八哀诗》——杜甫在唐代宗大历元年或二年(766—767)间所作的组诗,共八首,分别追悼李光弼、王思礼等文武将相,记叙他们的生平事迹。(22)杜甫在唐肃宗乾元二年(759)收复了长安、洛阳以后,写了一首《洗兵马》的诗,诗中歌颂了郭子仪、李光弼、王思礼、杜鸿渐、房琯、张镐等在讨伐安禄山、史思明的战争中建有功绩的人,并表达了加速平定叛乱、盼望天下太平的愿望。(23)非苟作——不是随便作。(24)君父幽囚——指公元1127年北宋最后的两个皇帝宋徽宗赵舍和宋钦宗赵桓被金兵掳去,囚禁在五国城(今黑龙江省依兰县),北宋至此灭亡。(25)栖身杭越——北宋亡后,宋朝的一些官员在南京(这里指河南省商丘县宋真宗时建置)拥立赵桓的弟弟赵构为皇帝,就是宋高宗。赵构不敢抗金,一直向南逃至越州。(26)理学——一种宋明儒家哲学思想,代表人物是北宋的程颐、程颢和南宋的朱熹。他们曾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口号,所以叫做“理学”。(27)推极于毫厘分寸——挽救时局的变乱。(28)流连——这里是沉湎、陶醉的意思。(29)沉溺——迷恋。(30)直——只有。(31)躬行——自身的行为。桀纣作为暴君的代表。(32)驾——用过。尧——我国原始社会后期的部落联盟领袖。舜——尧的臣子,后来接替尧担任部落联盟的领袖。习惯上把尧舜作为贤明君王的代表。轶(逸yì)——超越。汤——商汤,商朝的开国君主。武——周武王,周朝的开国君主。商汤和周武王历来也被作为贤明君王的代表。以上四句是说:况且一个即将灭亡的国家,忌讳一定特别多,国君身自的行为如同桀、纣,却偏要说自己的德行胜过尧、舜、汤、武。(33) 绍兴——南宋高宗的年号(1131—1162)。南宋奉行向金屈膝投降的政策。多次与金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和议”。1139年的“和议”,宋对金称臣,每年向金进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称为“岁贡”,后称“岁币”。1141年,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了抗金名将岳飞毛等。1164年,与金订“开禧和议”,杀掉主战溜须拍马首领韩侂(托tuō)胄,“岁币”每年增为银绢各三十万两、匹。历年大量“岁贡”、“岁币”的支出,都转嫁到江南广大劳动人民头上。(34)莫敢言喘——没有人敢说话喘气。喘,指发出声气。(35)放翁恶得形诸篇翰以自处戾乎——际游又怎么能够反映在诗歌里从而自找罪受呢!恶(乌wū),怎么?篇翰,纸笔,引申为诗文。戾(利lì),罪。(36)谏诤——直言规劝。(37)罗织——虚构罪名害人。(38)奚(兮xī)——为什么。(39)市井流俗不堪之子——非常庸俗低级的小市民。市井,指商贾集中处,即街坊。(40)端人品——端正品格和为。厉风教——提倡良好的风俗(41)风俗乐府旧题——汉代乐府官署所创作或采自民间的乐曲歌词,后人称为乐府体,并往往借汉乐府歌曲的题目做诗歌的标题。(42)盍(合hé)——“何不”的合声词。
郑燮(谢xiè)(1693—1765),字克柔,号板桥,江苏兴化人,以号出名。出身贫寒,自幼随父学习读书刻苦。四十多岁以前一直穷困潦倒,曾经教过村村塾,以卖字画为生。四十四岁中进士,五十至六十一岁先后任山东范县、潍县知县,适饥荒年头曾开仓捐俸赈济饥民;遇公事往往袒护贫民而惩罚富商大贾,因此深得民心。后因申请赈济灾民的事得罪了上司,愤而称病辞官,回到曾长期住过的扬州,从事书画创作,一直到死。
芙蕖(清)李渔
芙蕖与草木诸花似觉稍异,然有根无树,一岁一生,其性同也。谱云:“产于水者曰草芙蓉,产于陆者曰旱莲。”则谓非草木不得矣。予夏荷倚此为命者(1),非故效颦于茂叔(2)而袭成说于前人也。以芙蕖之可人,其事不一而足,请备述之。 群葩当令时,只在花开之数日,前此后此皆属过而不问之秋矣。芙蕖则不然,自荷钱出水之日,便为点缀绿波;及其茎叶既生,则又日高日上,日上日妍。有风既作飘摇之态,无风亦呈袅娜之姿,是我于花之未开,先享无穷逸致矣。迨至菡萏(3)成花,娇姿欲滴,后先相继,自夏徂秋,此则在花为分内之事,在人为应得之资者也。及花之既谢,亦可告无罪于主人矣;乃复蒂下生蓬,篷中结实,亭亭独立,犹似未开之花,与翠叶并擎,不至白露为霜而能事不已。此皆言其可目者也。
可鼻,则有荷叶之清香,荷花之异馥;避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逐之生。 至其可人之口者,则莲实与藕皆并列盘餐而互芬齿颊者也。
只有霜中败叶,零落难堪,似成弃物矣;乃摘而藏之,又备经年裹物之用。 是芙蕖也者,无一时一刻不适耳目之观,无一物一丝不备家常之用者也。有五谷之实而不有其名,兼百花之长而各去其短,种植之利有大于此者乎?
予四命之中,此命为最。无如酷好一生,竟不得半亩方塘为安身立命之地。仅凿斗大一池,植数茎以塞责,又时病其漏(4),望天乞水以救之,殆所谓不善养生而草菅其命者哉。
注释:
(1)倚此为命者:李渔《笠翁偶集·种植部》:“予有四命,各司一时:春以水仙、兰花为命,夏以莲为命,秋以秋海棠为命,冬以腊梅为命。无此四花,是无命也。”下文“予四命之中,此命为最”亦本此。(2)茂叔:宋周敦颐,字茂叔。(3)菡萏(hàn dàn憾旦):荷花的别称。(4)病其漏:以池水渗漏为苦。
李渔(1611--1680),字笠鸿,又字谪凡,别署随庵主人、觉道人、觉世稗官、笠道人、笠翁、伊园主人、新亭樵客、湖上笠翁等。原籍浙江兰溪,出生江苏雉皋(今如皋)。明诸生,入清后绝意仕途,专事传奇、小说、诗文创作,以刻书卖文、领家庭戏班演出谋生。著作主要有小说集《十二楼》、《无声戏》(一名《连城璧》),戏曲《笠翁十种曲》,诗文杂著《一家言》等。其戏曲理论主要见于《闲情偶寄》(收入《一家言》)中的《词曲部》和《演习部》,后人将其汇为《李笠翁曲话》单独刊行。它是我国古代内容完备而自成体系的曲论专著。
复庵记·(清)顾炎武
旧中涓范君养民(1),以崇祯十七年夏,自京师徒步入华山为黄冠。数年,始克结庐于西峰之左,名曰复庵。华下之贤士大夫多与之游,环山之人皆信而礼之。而范君固非方土者流也。幼而读书,好《楚辞》;诸子及经史多所涉猎。为东宫(2)伴读。方李自成之挟东宫二王以出也。范君知其必且西奔,于是弃其家走之关中,将尽厥职焉。乃东宫不知所之,而范君为黄冠矣。
太华之山,悬崖之颠,有松可荫,有地可蔬,有泉可汲,不税于官,不隶于宫观之籍。华下之人或助之材,以创是庵而居之。有屋三楹,东向以迎日出。
余尝一宿其庵。开户而望,大河之东,雷首之山(3)苍然突兀,伯夷叔齐之所采薇而饿者,若揖让乎其间,固范君之所慕而为之者也。自是而东,则汾之一曲,绵上之山出没于云烟之表,如将见之,介子推之从晋公子,既反国而隐焉,又范君之所有志而不遂者也。又自是而东,太行、碣石之间,宫阙山陵之所在,去之茫茫,而极望之不可见矣,相与泫然。作此记,留之山中。后之君子登斯山者,无忘范君之志也。
注释:
(1)旧:指明朝。中涓:内侍太监,主持宫中清洁扫除。(2)东宫:太子所居之宫,这里指太子。(3)雷首之山:雷首山,在山西永济县南。此山西起雷首山,东至吴坂,绵亘数百里。随地而异名,有中条山、历山、首阳山等称。
顾炎武(1613--1682),明清之际思想家、学者。初名绛,字宁人,曾自署蒋山傭。江苏昆山人。学者称亭林先生。明末,曾参加“复社”反宦官权贵斗争。清兵南下,嗣母王氏殉国,又参加昆山、嘉定一带人民抗清起义。失败后,十谒明陵,遍游华北。所至访问风俗,搜集史料,尤致力边防及西北地理研究。垦荒种地,纠合同道,不忘兴复。晚岁卜居华阴,卒于曲沃。学问博洽,于国家典制、郡邑掌故、天文仪象、河漕兵农以及经史百家、音韵训诂之学,均有研究。晚年治经侧重考证,开清代朴学风气,对后来考据学中吴派、皖派均有影响。哲学上赞成张载关于“太虚”、“气”、“万物”三者统一之说,承认“气”是宇宙的实体,“盈天下之间者气也”,“非器则道无所寓”。反对空谈“心、理、性、命”,提倡“经世致用”的实际学问。论文主张作品为“经术政理”服务。诗多伤时感事之作,表现对统治阶级的不满及对明室的眷怀之情。治音韵学,考订古音,离析《唐韵》,分古韵为十部,在阐明音学源流和分析古韵部目上,有承前启后之功。所著有《日知录》、《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音学五书》、《韵补正》、《亭林诗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