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鼠说(清)姚莹
岭东以南多鼠,大而黠。夜则翻囊倾箧,旦游院庭,若无人者。逐之,循墙而走,睢盱顾人作怒状[1],反坐,则逡巡至足下[2],而舕其唾[3]。舍中人患之[4],乃蓄猫。猫之大,仅三倍鼠。其始来也。声咻然以厉,号鸣不休,鼠稍戢。舍中人大喜,益爱猫,非鱼鲜不饲,夜则卧之榻而抚弄之。日益肥,倍鼠之身六七矣,毛色光泽,任游于别舍,惟食时则归。由是,室之中竟日无猫声;食之后,竟日无猫迹。鼠复大至,厨无留粮,室无完器焉。然鼠初犹伺猫之出也而后至。一旦猝遇,鼠愕然以窜,而猫若未之见者;方就食,食已仍去,或登榻卧。鼠见其无为也,猫卧于榻,鼠行于地。未几而猫之食,鼠亦食之。主人乃更为猫谨其盖藏,一不谨,则猫摇尾长鸣以向主人,而鼠患转为猫患矣。
舍中人以谇猫之弱也[5],余曰:岂猫之咎哉!彼其材本驽下,无捕攫之能,徒具形声耳。其初之号鸣,乃以求食,志固不在鼠也。苟暂羁而少饲之[6],勿以美具[7],及微饥而纵之,得鼠,然后益其食,不得则减之,或可冀其一击。然勇却犹未可知也。今无一攫之功,徒以声形而甘食丰饵以宠之,卧榻抚弄以骄之,任其游出以惰之,三者备而猫之志得,其质亡矣。独不见夫养鹰者乎[8]?饥则鞲之[9],微饱则纵之;得大鱼者饲以鳅,得小鱼者饲以虾,无则饥之。然后鱼可得也。今以人食食猫而复玩之,其得鼠也不亦难哉!
且舍中人之蓄猫,又不若粤人蓄鼠矣。先是,有蓄洋鼠者,仅二寸许,而白洁可玩,能跳环。今其种日蕃,城邑富人无蓄之者。笼以朱龛,络以铜网,中作台,如演剧状;有房有场,架二环如秋千也者。每龛雌雄各一,卧以白绵,饲以香米,以指击龛,则鼠自房中左右出台,各就其环而跳走焉,观者以为乐。二鼠之费或数金,是犹有技能也。或曰:粤中向无鼠患,自洋鼠之戏盛,鼠乃炽。然则是亦妖精之类欤!
注释:
[1]睢盱(suī xū):张目仰望。[2]反坐:原为法律用语,对诬告的人治罪。此处指回过头来不满。逡巡:迟疑不决。[3]舕(tàn):伸舌。[4]舍中人:即舍人,富贵子弟。[5]谇(suì):责骂。[6]暂羁:暂时拴起来。[7]具:食物。[8]鹰:此处指用以捕鱼的鱼鹰。[9]鞲(gōu):套,套住。
采西学议(清)冯桂芬
《传》称[1]:“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邱》[2]。”孔安国曰[3]:“九洲之志[4],谓之《九邱》。”《诗》列十五国之风[5]。康成《谱序》云[6]:“欲知源流清浊之所处,则循其上下而省之[7];欲知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8],则旁行以观之[9]。”孔子作《春秋》,有取于百二十国宝书[10]。伊古儒者[11],未有不博古而兼通今,综上下纵横以为学者也。
顾今之天下,非三代之天下比矣[12]。《周髀算经》有四极四和[13],与半年为昼,半年为夜等说,后人不得其解。《周礼职方》疏[14],神农以上有大九洲,后世德薄,止治神州。神州者,东南一州也。驺衍谈天[15],中国名曰赤县神州,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当时疑为荒唐之言。顾氏炎武[16],不知西海。夫西洋,即西海,彼时已习于人口,《职方外纪》等书已入中国[17],顾氏或未见,或见而不信,皆未可知。今则地球九万里,莫非舟车所通,人力所到。《周髀》、《礼》疏、驺衍所称,一一实其地[18]。据西人舆图所列[19],不下百国。此百国中,经译之书,惟明末意大里亚及今英吉利两国书[20],凡数十种,其述耶稣教者,率猬鄙无足道[21]。此外如算学、重学、视学、光学、化学等,皆得格物至理[22]。舆地书备列百国山川厄塞风土物产,多中人所不及[23]。昔郑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24],子产能举晋国实沈台骀之故[25]。列国犹有其人[26],可以中华大一统之邦而无之乎?亦学士之羞也。
今之习于夷者曰通事[27]。其人率皆市井佻达游闲[28],不齿乡里,无所得衣食者,始为之。其质鲁,其识浅,其心术又鄙,声色货利之外,不知其他。且其能不过略通夷语,间识夷字,仅知货目数名,与俚浅文理而已。安望其留心学问乎?惟彼亦不足于若辈。特设义学,招贫苦童稚,兼习中外文字。不知村童沽竖,[29],颖悟者绝少,(余尝于吾乡村塾义塾中物色异敏之士,数十年无所得。)而又渐染于夷场习气,故所得仍与若辈等。
今欲采西学,宜于广东、上海设一翻译公所,选近郡十五岁以下颖悟文童[30],倍其廪饩[31],住院肄业[32],聘西人课以诸国语言文字[33],又聘内地名师课以经史等学,兼习算学。(一切西学皆从算学出,西人十岁外无人不学算,今欲采西学,自不可不学算,或师西人,或师内地人之知算者俱可。)闻英华书院、墨海书院藏书甚多[34],又俄夷道光二十七年所进书千余种[35],存方略馆[36],宜发院择其有理者译之[37]。则是而历算之术,而格致之理[38],而制器尚象之法[39],兼综条贯,轮船火器之外,正非一端。如历法,从古无数十年不变之理。今时宪以乾隆甲子为元[40],承用已逾百年,渐多差忒[41]。甲辰修改[42],墨守西人旧法,进退其数,不足依据,必求所以正之。闻西人见用地动新术[43],与天行密合,是可资以授时[44]。又如河工[45],前造百龙搜沙之器,以无效而辍,闻西人海港刷沙,其法甚捷,(法用匹马大火轮置船旁[46],可上可下,于潮退时下其轮,使附于沙而转之,沙四飞随潮而去,凡通潮之地皆宜水。黄河水性湍急,更无处不宜,自下流迤逦而上,积日累月,锲而不舍,虽欲复由地中行之旧不难。此不特黄河可用,北河亦可用,即南运河徒阳等处亦可用[47]。且东南水利久不治,数日之霖,积月不退,宜于通潮各海口如法浚之[48],使下流迅驶,则上流虽不浚,而自有一落千丈强之势,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是可资以行水。又如农具织具,百工所需,多用机轮,用力少而成功多,是可资以治生。其他凡有益于国计民生者皆是,奇技淫巧不与焉[49]。三年之后,诸文童于诸国书,应口成诵者,许补本学[50]。诸生如有神明变化,能实见之行事者,由通商大臣请赏给举人,如前议。中国多秀民,必有出于夷而转胜于夷者,诚今日论学一要务矣。
夫学问者,经济所从出也[51]。太史公论治曰[52]:“法后王(本《荀子》),为其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53]。”愚以为在今日又宜曰鉴诸国。诸国同时并域,独能自致富强,岂非相类而易行之尤大彰明较著者。如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54],辅以诸国富强之术,不更善之善者哉?
且也通市二十年来,彼酋之习我语言文字者甚多。其尤者,能读我经史,于我朝章吏治舆地民情类能言之。而我都护以下之于彼国[55],则懵然无所知。相形之下,能无愧乎?于是乎不得不寄耳目蠢愚谬妄之通事,词气轻重缓急,转辗传述,失其本指,几何不以小嫌酿大衅!夫驭夷为今天下第一要政,乃以枢纽付之若辈,无怪彼己之不知,情伪之不识[56],议和议战,汔不得其要领[57]。此国家之隐忧也。此议行,则习其语言文字者必多,多则必有正人君子通达治体者出其中。然后得其要领而驭之。(《地理全志》作于癸丑年[58],书中于日本国记其欺侮亚墨利加触石渔船[59],时思报复;于安南国,极恶其讥防之严[60],榷税之重;于缅甸国亦有胥吏横征之怨[61]。未几日本、安南皆有兵端,可见彼国书不可不观,若能知其未译之书,所得必倍多。)绥靖边陲,道又在是[62]。
如谓六合之内[63],论而不议,封故见而限咫闻[64],恐古博物君子必不尔也。
注释:
[1]传:《左传》。[2]左史:官名。倚相:春秋时期楚国的左史。《三坟》、《五典》、《八索》、《九邱》:相传中国最早的书籍。[3]孔安国:西汉曲阜人,孔子的后裔。相传作有《尚书序》。[4]九州:古代中国分为九州,后以九州代指中国。[5]《诗》:《诗经》。[6]康成:即郑玄,字康成,东汉人。谱序:即《诗谱序》。《诗谱》是郑玄解说《诗》的著作。[7]省:察看。[8]风化:风俗教化。[9]旁行:四出而行。[10]宝书:旧称官修的史书。传说孔子作《春秋》,命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11]伊:语助词。[12]三代:夏、商、周。[13]《周髀(bì)算经》:我国最早的天文算学著作。[14]《周礼》:书名。原名《周官》,西汉末列为经而属于礼,故名《周礼》。《职方》:是《周礼》中一篇。疏:注解。[15]驺(zōu)衍:战国时代齐国人,阴阳五行家。[16]顾氏炎武:顾炎弄(1613—1682),明末清初思想家、学者。[17]《职方外纪》:地理书名,意大利人艾儒略撰。[18]实其地:查实有其地。[19]舆图:地图。[20]意大里亚:意大利。英吉利:英国。[21]率:大抵。猬鄙:杂滥鄙陋。[22]重学、视学:物理学的分支。格物:推究事物的原理。至理:最正确的道理。[23]中人:中国人。[24]郑公孙挥:郑国大夫公孙挥。[25]子产:郑国大夫。家沈:参宿之神。台骀:汾水之神。子产出使晋国,曾对晋平公讲实沈、台骀的故事。[26]列国:春秋时代各诸侯国。[27]通事:指翻译人员。[28]佻达:轻薄。[29]沽:粗劣。[30]文童:童生的别称。[31]廪饩(xì):官府供给的粮食。[32]肄业:修习学业。[33]课:教授、考核。[34]书院:清代在地方设立的藏书、读书、讲学的处所。英华书院:英人所建,在香港。墨海书院:1843年英人麦都思到上海传教,建立墨海书院,出版宗教、科技等书籍。[35]俄夷:指俄国。[36]方略馆:清代所设编纂各次军事始末的机构。[37]宜发院:应该发到翻译公所。[38]格致:“格物致和”的省称。清代末年统称声、光、化、电等自然科学为“格致”。[39]制器尚象:出《易系辞》:“以制器者尚其象”。尚:尊崇。象:事物的外在现象。[40]时宪:民用历书。甲子为元:以;甲子年(1744)为元年。[41]差忒(tè):差错、变更。[42]甲辰:甲辰年,指1784年(乾隆四十九年)。[43]地动新术:指波兰天文学家哥白尼提出的地动说。[44]授时:颁行历书。[45]河工:治河工程。[46]匹马:一匹马力。[47]徒阳:丹徒阳、丹阳县。均属江苏省。[48]浚:疏浚。[49]不与:不为。[50]许补本学:准许给予学生员一样的功名。[51]经济:经邦济世的才能。[52]太史公:指司马迁。论治:沦治国。[53]议卑:议论浅近。[54]伦常:封建伦理道德。名教:封建社会的等级名分和礼教。[55]都护:此处指大使。[56]情伪:真假。[57]汔(qì):接近,庶几。[58]《地理全志》:慕维廉编著,作于1853年(癸丑年)。[59]亚墨利加:即美国。[60]安南:即越南。[61]胥吏:小吏。[62]绥靖:安抚平定。道:方法。[63]六合:指天地四方。泛指天下。[64]封故见:限于旧的见解。
冯桂芬(1809—1874),字林一,号景亭,江苏吴县人。道光二十年(1840)进士,官至右中允。曾参与组织攻打太平军活动。早年受教于林则徐,又接受西方资产阶级学术的影响,主张“采西学”、“制洋器”,“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对洋务派和资产阶级维新派都有影响。他为文主张“称心而言”,不信桐城义法之说。他的政论文,以收入《校邠庐抗议》的40篇为代表,集中阐发改革的见解,影响较大。另著有《显志堂集》等。
本文写于1860年(咸丰十年),收《校邠庐抗议》一书。文中先引经据典,提出学者要“博古而兼通今”的命题,接下论述“今之天下”已不下百国,而西方的多种科学技术,“多中人所不及”,因此要采西学,鉴诸国。作者明确提出了“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的主张,以及设立翻译公馆,培养通晓西方语言和科学技术的人才的措施。此文反映了作者较为开阔的政治视野和较为广博的文化知识,以及富国强民的宏大志向。
蔡邕论(清)顾景星
王允既诛董卓[1],蔡邕动色悲叹,允勃然叱之曰[2]:“董卓国之人贼,几倾汉室。邕为王臣,所宜同忿,而怀其私义,以忘大节。天诛有罪,反相痛伤,岂不共为逆哉!”收付廷尉[3],人皆冤邕而罪允。以今观之,王允斯言,未为过也。
始邕直言为阉待所中[4],囚徙朔方[5],赭衣抱拲[6],全室流离,可谓难矣。及宥还畏祸[7],亡命吴会[8],十有二年,无意功名,而且以弹琴著书终老牗下矣[9]。使邕如梅福[10],长流江湖,岂不高哉?
董卓擅权,辟署祭酒[11],补御史,迁尚书,不三日而周历三合[12]。伊何为者[13]?卓盖惜邕致天下豪杰,不加望外之荣,无以市德[14]。故举之髡钳之余[15],爵之卿贰之上[16]。且邕有何功?遂封侯食五百户[17]、禄五十万?夫无故之利,圣人恶之。邕初议卓不可受尚父之称[18],而自出显位,何也?
今夫捕鸟者,择其黠者以为囮[19],毇米为饲[20],滤流而饮,凡所以慰囮,靡弗至也。笯而出于野[21],置之丛薄之间[22],悲呼众鸟,至日暮,翾然投于罗者众矣[23]。夫囮,未始乐为是也,而鸣致众鸟,谓非囮罪不可也,邕,卓之囮也,邕未始乐为是也,而厚禄高位,将以风天下为邕之类者[24],而邕甘心受之,谓非邕罪不可。
桓帝召邕鼓琴[25],行次偃师,称疾而返。卓每宴集,邕辄赞事鼓琴[26]。后遂为表荐卓,时卓已为太尉,封郿侯、进相国,废少帝[27]、放太后[28],倾逼人主。邕谓宜益隆委任[29]。厚其爵赏,岂欲卓加九锡[30]、封安汉而已哉[31]!然则邕死,不亦宜乎!
注释:
[1]王允:字子师,东汉太原祁人。献帝时为司徒,与中郎将吕布密谋,诛杀董卓。董卓:见《李姬传》注。[2]勃然:因发怒或激动而改变脸色。[3]收:逮捕,拘押。廷尉:官名。掌刑狱,为九卿之一。[4]阉侍:宦官。汉灵帝时蔡邕为议郎,因上书议论朝政阙失获罪,流放朔方。[5]朔方:郡名。治所在今内蒙古杭锦旗北。[6]赭(zhě):古代囚犯所穿的赤禢色衣服。拲(gǒng):两手共械。[7]宥:宽宥,赦罪。[8]亡命:改名换姓,逃亡在外。吴会:吴郡、会稽郡,即今江苏吴县、浙江绍兴一带。[9]且:聊且。牗(yǒu):窗。[10]梅福:字子真,汉九江人。王莽篡权时,他弃妻子而去,后有人在会稽见到他,变姓名为吴市门卒。时人目为高士。[11]辟(bì):征召。署:充任官职。祭酒:官名。[12]三台:汉代对尚书(中台)、御史(宪台)、谒者(外台)的合称,亦称三公。[13]伊:此。[14]市德:收买人心,博取好名声。[15]髡(kūn)钳:古代刑罚名。髡,剃去头发。钳,用铁圈束颈。代指囚犯。[16]卿贰:卿,九卿,汉置。贰,副职。[17]食五百户:享受五百户人家的租入,即食邑,古代受封爵者的领地。[18]尚父:周文王称吕望为尚父,意为可尊尚的父辈。董卓的门客也欲尊董卓为尚父,董向蔡邕征求意见,蔡邕认为不妥。[19]黠(xiá):聪慧,狡猾,囮(é):鸟媒,捕鸟人用来诱捕同类鸟的活鸟。[20]毇(huǐ):细米。[21]笯(nú):鸟笼。[22]丛薄:草木丛生的地方。[23]翾(xuān):轻扬貌,[24]风(fèng):感化,此处犹言“招引”。[25]蔡邕善鼓琴,汉桓帝敕陈留太守督促蔡邕进京入宫,蔡不愿去,走到偃师(河南属县),称病而归。[26]赞事:协助做事。[27]少帝:刘辩,灵帝子,被董卓所废,立陈留王刘协为献帝。[28]太后:灵帝何皇后,被董卓迁放于永安宫,后用毒药杀害。[29]隆:加重。[30]九锡:古代帝王赐给有大功或有权势的诸侯大臣的九种物品。[31]安汉公:汉平帝时王莽的封号。王莽曾受九锡。
顾景星(1621—1687),字赤方,号黄公,湖北蕲州(蕲春县)人。明诸生。清康熙时荐举博学鸿词,以病辞。有《白茆堂集》、《南渡集》等书。
蔡邕是东汉文学家,攀附奸臣董卓是他一生中一大污垢。文章议论他投靠国贼,任其帮凶,其为叛逆,不论其学识才华如何,罪行不可饶恕。文章夹叙夹议,很有逻辑力量。
臣事论(清)梅曾亮
天下之患,非事势之盘根错节之为患也,非法令不素具之为患也,非财不足之为患也。居官者不不事事之心[1],而以其位为寄[2],汲汲然去之[3],是为大患。
今夫四民之中[4],士之贵于农工商贾也[5],较然明矣。使农工商贾,皆汲汲有为士之心,则方其为农也,田莱必不能辟[6];其为工也,艺事必不能精;其为商贾也,有无必不能迁[7]。然天下之民,有自乐其农工商贾之业,而以士为畏途者。彼士也,有考试场屋之苦[8],有文字声病之学[9];违其程度[10],则又有褫夺扑责之刑以随其后[11]。凡士之所深忧以为大辱者,民皆脱然而无患[12]。彼民者,度其身而苦其事[13],有万不可以尝试者。故甘心绝意,乐其业而不迁。
今之为仕者则不然,无愚知贤不肖也[14],而皆有为公卿大夫之心。夫吏之迁除[15],或以年计,或以十数年计,非可朝拜官而久迁擢也。然其身縻于此,而其心去此职而上者,不可以层累计。人有仕宦十年而不迁调者,则乡里笑之,而亲友为之减色。忘分苟得,相师成风。夫爵禄者,廉耻之药石也[16],善用之则起,不善用之则废;廉耻者,聪明之堤防也,固其防则盈,而溃其防则竭。聪明竭矣,虽勉强为作,施令布政[17],与吾民相酬对者,特具文焉而已[18]。故曰有不事事之心,而以其位为寄,汲汲然去之,是之谓大患。虽然,是患也,不成于贱而成于贵;不成于贵贱之悬殊,而成于治贵贱之不公。大臣者,将帅也;属吏者,士卒也。大军之沮败[19],非为将者之独奔,而法之加,必自将者始。今夫大吏,其日造请问起居者[20],属吏也;供刍薪米炭者[21],属吏也;加声色颐指者[22],属吏也;听参核迁调者,又属吏也。有罪,则曰:是属吏所承办也,承审也,大臣者不知。同有罪,则曰:是大臣也,不可与小臣同科[23]。科其罪矣,而或降级,或罚俸,不旋踵而复其故[24]。其罪同,而位卑者,则一蹶不可复振。用法如此,故贱者之不能心服也。心不服而隐忍以为之,此其身有不能安,而其职有不能进者矣。则宜其以位为寄,而汲汲然去之也。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善为治者,所慎重而专任之者[25],大臣而已。使小臣之事,统责之大臣;而大臣之罪,不可分之于小吏。其大小之罪均,法之加必自贵者始。盖任重而责之者厚[26],厚不为刻也;任轻而责之者薄,薄不为私也。夫如是,贵者难其事[27],而不敢有以位为乐之心;贱者量其力,而无皇皇于冒进之意[28]。乐其职,故其心安,安其心,故其事成。传不云乎[29]:“厚味实腊毒,高位实疾颠。”[30]古之人自一命以上[31],其忧患递相增也,以至于卿相,惟庶人则无忧。
悲夫!自三代而下[32],士之畏富贵而不居者,何少也!使士也无考核场屋之苦,文字声病之学,禠夺扑责之刑,而又无农工商贾之瘁[33],以获高位之名,则天下有一不为士者,其心必不服,人主尚安得四民而用之哉[34]?或曰:如此则非所以贵贤贱不肖之心,且无以磨厉人于功名之途者也。曰:今之贵贱,非如古之世。其贵贱也,以为不贤乎,则固有时而为公卿大夫矣;以为贤乎,则公卿大夫,皆自小臣始矣。且夫人弃贱就贵之心,如水之就下,如丸之走阪[35],虽贲、育之勇[36],不能抑之。圣人不得已而分利害之数与贵贱参之[37],而听人能不能者之自处之。政之失也,则专其利于所贵[38],而专其害于所贱。夫避贱而趋贵,罪之可也,然使卑贱之忧患甚于富贵,人孰不避忧而趋乐?是人臣之利,非国家之利也[39]。然有公忠体国之大臣,则亦不利乎此矣。
注释:
[1]不事事:不做事。前一“事”字为动词。[2]寄:暂居之所。[3]汲汲然去之:指急切地盼望脱离现职得到升迁。[4]四民:见姚莹《噶兰台异记》注。[5]商贾(gǔ):商人。[6]田莱:荒地。[7]有无:指有没有钱可赚。[8]考试场屋:指科举考试。“场屋”即考场。[9]文字声病之学:指文字声律之学。声病:即“四声八病”,“四声”指平、上、去、入;“八病”指语言运用中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八种作诗应避免的声律毛病。[10]程度:指诗文考试的程式法规。[11]禠(chǐ)夺:剥夺衣冠,除去功名。旧时官吏、生员等犯罪,必须禠夺其官服,除去功名之后方能加刑。[12]脱然:轻快的样子。[13]度(duó)其身:估量自己。[14]知:同“智”。[15]迁除:升迁授职。除:得官位。[16]药石:治病的药物和砭石。[17]施令布政:施行和颁布政令。[18]特具文:只是徒具空文。具:有。[19]沮败:失败。沮:败坏。[20]造请:拜访请示。[21]刍薪:柴草。刍:喂牲畜的草。[22]颐指:用下巴的动作示意指挥别人,形容傲慢。[23]同科:同罪。科:法令条文。[24]旋踵:转动脚跟向后转,用以形容时间短促。踵:脚跟。[25]专任:专心任职。[26]责:责罚。[27]难(nuó):通“[上难下心]”,慎重。[28]皇皇:同“遑遑”,匆忙,急切。[28]传:泛指书籍。[29]“厚味”二句:语出《国语周语下》。厚味:指酒味浓。腊毒:中毒快。腊(xī):速、快。疾颠:很快垮台。颠:颠覆。[30]一命:周朝官吏等级有一命至九命之别,一命最低。[31]三代:夏、商、周三个朝代。[32]瘁(cuì):劳累。[33]人主:皇帝。[34]阪(bǎn):山坡。[35]贲、育:指战国时代的勇士孟贲和夏育,秦国人。后泛称勇士为贲、育。[36]数:分量,程度。[37]专其利于所贵:专门使所富贵的人得到利益。[38]“人臣之利”二句:指“专利其所贵”只是有利于大臣,而不利于国家。
陈猴传(清)林纾
林先生曰,闽人不畜僮而养佣[1],怒以色则受,杖则叛,盖难御也[2]。同年高啸桐独言其戚王太守贻燕者[3],畜僮陈猴,累杖见血,而猴终弗去。太守需次浙中[4],赭寇入浙[5],城火数作,门阖。太守家僮十数尽遁,猴裹布寻丈[6],趣太守登城[7],猴径下,以布受太守,俾缒其家人[8]。未尽,哗言贼至,幼子自城上颠[9],猴捷进,承之以手;少女继队[10],猴张右手再承之,队女适当其怀,若有神鬼阴缀之者[11]。既免,夫人伤足,呻于路周。猴径负其子女行,数百步团置之,还负夫人。蹀躞往复[12],日行不能二十里。经十日,猴道病。太守度城贼且出略旁县[13],家人必下免,乃逡巡入前村[14]。村人若善太守者,盖其中一人盗也。逮治杭州狱,时太守适权杭州[15],出之。至是乃具舟脱太守于难。
居闽二年,太守卒,猴大恸数绝。尚书沈文肃公来吊[16],异之,拊猴将以自随[17]。猴不可,请护丧归仙游[18],盖大寮与猴均仙游人也[19]。公迺以书抵其县官[20],叙猴谊[21]。官饩猴月以十缗[22],猴役于县官,仍以所得悉奉其主人。县官益谊之,无役不随,猴自尔亦稍稍置田筑室,且娶妇生子矣。每至太守家,辄隅立屏息[23],若常奴焉。乡之士流习猴者,辄与抗礼[24],曰:“是有古谊,能事主人之孤,安可蔑耶?”
注释:
[1]僮:童仆的通称。此指从小豢养的家奴。佣:雇佣的人。[2]御:治理,管治。[3]太守:此指知府。[4]需次:官吏授职后,并不能马上接任,要按照资历依次等待补缺。有时官多缺少,需次要六七年。[5]赭寇:又称“红毛”,英国侵略者。因其须发褐红,故称。[6]寻丈:近一丈。寻,八尺。[7]趣(cù):催促。[8]缒(zhuì):系在绳子上放下去。[9]颠:坠落。[10]队:同“坠”。[11]阴缀(chuò):暗中指使,牵制。缀,牵制。[123]蹀躞(dié xiè):小步往来貌。[13]略:侵略。[14]逡(qūn)巡:却退,迟疑不决的样子。[15]权:暂代官权。[16]沈文肃:沈葆桢,字幼丹,清末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官至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谥文肃。[17]拊:同“抚”。[18]仙游:县名,属福建。[19]钧:通“均”。[20]迺:即“乃”。[21]谊:通“义”。[22]饩(xì):赠送。缗(mín):成串的钱。一千文为一缗。[23]隅(yǔ):角落。[24]抗礼:以彼此平等的礼节相待。
文中描写了一个家奴,机智忠勇,在患难时救了主人一家,主人去世以后,仍一如既往,忠实不渝。为低贱的奴仆作传,固然难得,但这个家奴遭主人棒打却以德报怨,又有些愚昧了,主人到底对他怎样,文中没有说。
陈驭虚墓志铭(清)方苞
君讳典[1],字驭虚,京师人。性豪宕[2],喜声色狗马[3],为富贵容,而不乐仕宦。少好方[4],无所不通,而独以治疫为名。疫者闻君来视,即自庆不死。京师每岁大疫,自春之暮至于秋不已。康熙辛未[5],余游京师,仆某遘疫,君命市冰以大罂贮之[6],使纵饮,须臾尽;及夕,和药下之[7],汗雨注,遂愈。余问之,君曰:“是非医者所知也。此地人畜骈阗[8],食腥膻,家无溷匽[9],污渫弥沟衢[10],而城河久堙[11],无广川大壑以流其恶。方春时,地气愤盈上达[12],淫雨泛溢[13],炎阳蒸之,中人膈臆[14],困惾忿蓄[15],而为厉疫[16]。冰气厉而下渗[17],非此不足以杀其恶[18],故古者藏冰,用于宾、食、丧、祭[19],而老疾亦受之,民无厉疾。吾师其遗意也。”
余尝造君,见诸势家敦迫之使麇至[20]。使者稽首阶下[21],君伏几呻吟,固却之。退而嘻曰:“若生有害于人[22],死有益于人,吾何视为[23]?”君与贵人交,必狎侮[24],出嫚语相告謷[25],诸公意不堪,然独良其方,无可如何。余得交于君,因大理高公[26]。公亲疾,召君,不时至[27];独余召之,夕闻未尝至以朝也[28]。
君家日饶益,每出,从骑十余,饮酒歌舞,旬月费千金。或劝君谋仕[29],君曰:“吾日活数十百人,若以官废医,是吾日系数十百人也。”诸势家积怨日久,谋曰:“陈君乐纵逸,当以官为维娄[30],可时呼而至也[31]。”因使太医院檄取为医士[32]。君遂称疾笃,饮酒近女,数月竞死。
君之杜门不出也,余将东归,走别君[33]。君曰:“吾逾岁当死,不复见公矣。公知吾谨事公意乎[34]?吾非医者,惟公能传之,幸为我德[35]”乙亥[36],余复至京师,君柩果肂[37],遗命必得余文以葬。余应之,而未暇以为。又逾年,客淮南,始为文以归其狐[38]。
君生于顺治某年共月某日,卒于康熙某年某月某日,妻某氏,子某。铭曰:
义从古[39],迹戾世[40],隐于方[41],尚其志[42]。一愤以死避权势,胡君之心与人异[43]?
注释:
[1]讳:名。古时对于尊长不直呼其名叫做“避讳”,故亦称名为讳。[2]豪宕:豪迈放纵,无所拘束。[3]声色:歌舞女色。[4]方:方术,指医、卜等术。[5]辛未:康熙三十年(169I)。[6]市:买。罂(yīng婴):小口大腹的盛酒陶器。[7]和(huò祸):拌和。[8]骈阗:亦作“骈田”、“骈填”,众多而相连接。[9]溷(hùn混)匽:厕所。[10]污渫:脏水。衢(qú渠):四通八达的道路,这里指街道。[11]堙(yīn因):堵塞。[12]愤盈:充满,聚集。[13]淫雨:久雨。泛溢:涨满。[14]中(zhòng众):伤害。膈臆:泛指内脏。[15]困惾(zōng宗),阻塞不通。忿蓄:积聚不散。[16]厉疫:即疠气,亦称疫疠,中医学名词,一种瘟疫。[17]厉:猛烈。[18]杀,减少,削弱。[19]宾:宾礼。古代五礼(吉、凶、军、宾、嘉)之一,为诸侯朝见天子时的礼节。[20]势家:权势之家。使:使者,奉命办事的人。麜(qún群):成群。[21]稽首:叩头行礼。[22]若:他们。指那些请他看病的有权有势的人。[23]视:诊视,看病。[24]狎(xiá匣)侮:戏侮,不尊重。[25]嫚(màn慢):倨傲,轻侮。訾謷:非议。[26]大理高公:高裔字素侯,宛平人,翰林出身,官至大理寺卿。方苞进学为秀才时,高素侯正充任学使视学江南,对方苞极为器重,方苞也始终师事之。[27]不时至:不能及时到达。[28]“夕闻”句,没有晚上听说等到天明才去的。[29]谋仕:想法作官从政。[30]维娄(lǚ吕):系马曰“维”,系牛曰“娄”。“以官为维娄”,意即以官位束缚,使不得自由。[31]时:随时。[32]檄:征召文书。医士:明清时代的太医院,长官为院使,下设御医、吏目、医士等,专为宫廷及官吏看病。[33]走别君:去与他告别。[34]“公知”句:你知道我恭谨待你的本意吗?谨:恭谨,不轻慢,有敬重之意。[35]德:恩惠。言外之意即希望为我作传以传名。[36]乙亥:康熙三十四年(1695)。[37]柩:已盛尸体的棺木。肂(sì四):暂时掩埋。古人因为某种原因(如选择基地等)在正式安葬之前先行假葬,暂时掩埋。[38]孤:死者之遗孤,指儿子。[39]义从古:思想品格追随古代的清高之士。[40]迹:行迹,行为。[41]隐于方:借方术(指行医)以隐居,不求仕宦。[42]尚其志:高尚其志,指陈驭虚守志不移。[43]胡:何。
方苞主张,为人立传,“所载之事,必与其人之规模相称。”(《与孙以宁书》)此文为医生立传,集中写其行医及反抗权贵的高行。于其医术,只写一例以见一般,而不琐琐罗列,于医术之外,又只以抗诊与拒仕两事表现其品德,用事极简,笔墨极省,而人物风貌已跃然纸上。
陈仲鸾同年之父母七十寿序(清)曾国藩
天之生贤人也,大抵以刚直葆其本真[2],其回枉柔靡者[3],常滑其自然之性[4],而无以全其纯固之天,即幸而苟延,精理已销,恒干仅存[5],君子谓之免焉而已[6]。国藩尝采辑国朝诸儒言行本末,若孙夏峰[7]、顾亭林[8]、黄梨洲[9]、王而农[10]、 梅勿庵之徒[11],皆硕德贞隐,年登耄耋[12],而皆秉刚直之性,寸衷之所执,万夫非之而不可动,三光晦、五岳震而不可夺。故常全其至健之质,跻之大寿而神不衰。不似世俗孱懦竖子[13],依违濡忍[14],偷为一切[15],不可久长者也。
同年生陈君仲鸾与余交十余年,每相与议论平生,慷慨不挠。或品第当世人伦[16],意所不可,睥睨讥切[17],无所复忌。同人或谓仲鸾居吏阔别曹司,身处卑冗[18],更事未深[19],宜其嚣嚣不绌[20];若移置要地,稍稍练习文法,亦且破觚而为圆矣[21]。既而仲鸾果以考第入直率机,而戆直发愤[22],芒角森然,曾不减其曩者之旧[23]。吾乃私怪生民刚直之性,其禀之有厚有薄,未可以一概度量也。
间辄与仲鸾语家世之计,及太公、太母之行。仲鸾为余言封翁荫酿召先生[24],生而伉爽[25],屡经艰险,履之如夷[26]。遇人有心所不许,虽豪贵人必唾弃之。即心之所许,虽孤婺卑贱,必引而翼之[27],愈穷厄,愈礼敬与均[28]。自亲族州闾,皆服其诚信,远近纷难,就之决遣,凡所论断,久而辄应。封母高太恭人,祗顺惇笃[29],尊尚节义,盖皆有刚直之风。然后知仲鸾之激烈不阿,虽受性独厚。亦其禀之庭闱者[30],岁渐月染[31],涵濡之久而不自知也[32]。人固视乎所习,朝有媕婀之老[33],则群下相习于诡随[34];家有骨鲠之长[35],则子弟相习于矩矱[36]。倡而为风,效而成俗,匪一身之为利害也。
今年八月,为先生暨太宜人七十生日,年家之子[38],同官之良,咸称觞仲鸾之邸第,作为诗篇,以祝难老[39].属国藩为之序,余乃略述平昔与仲鸾言论大指,以著先生之节概,因推国初诸儒以刚直而享大年者,为先生致善祷之谊[40],亦使世之君子,闻之而有所警焉。
注释:
[1]同年:同科考中的人。[2]荷:保持。[3]回枉:柔曲不直。[4]滑(gǔ):乱。[5]恒干:指人的躯体。[6]免:免祸。《论语雍也》载孔子语:“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意思是,人能生存于世是由于正直,不正直的人能生存于世是由于他侥幸避免了祸害。[7]孙夏峰:孙奇逢,字启泰,世称夏峰先生,明清之际学者。隐居不仕,自明至清,前后十一次拒绝征聘。与黄守羲、李颙并称三大儒。享年九十一。[8]李亭林:即顾炎武,学者称其亭林先生。见《复斋记》作者介绍。[9]黄梨洲:黄宗羲。见《过云木冰记》作者介绍。[10]王而农:王夫之,字而农,明清之际学者,人称船山先生。明亡,在家乡湖南衡阳举兵起义阻挡清兵南下。后隐居近四十年,潜心著述。享年七十三。[11]梅勿庵:梅文鼎,字定九,号勿庵,清代天文学家、数学家。安徽宣城人。享年八十八。[12]耄耋(mào dié):七十曰耄,八十曰耋。年寿高的意思。[13]孱(chán):懦弱,低劣。[14]依违:犹豫不决,模棱两可。濡忍:柔忍,含忍。[15]偷:苟且。[16]人伦:指各类人。伦,类。[17]睥睨(pì lì):斜视,表示傲慢或厌恶。[18]卑冗:地位低微,不重要。冗,多余的。[19]更事:经历世事。[20]嚣嚣(áo):自得傲慢貌。绌(chù):屈。[21]觚(gū):棱角。[22]戆(gàng):愚而刚直。[23]曾:乃,竟。[24]封翁:此指陈仲鸾的父亲。子孙显贵,父、祖因而受封典,称封翁或封君。[25]伉爽:亢直豪爽。伉,通“亢”,刚强。[26]夷:平坦。[27]翼:保护。[28]与钧:同等,均等。钧,通“均”。[29]祗(zhī):恭敬。[30]庭闱:父母住的地方,借以称父母。[31]渐(jiān)染:沾湿,浸润,引申为逐渐受影响。[32]涵濡:涵润沾染,引申为滋润,教化。[33]媕婀(ān ē)曲意顺从。[34]诡随:诡诈善变,见风使舵。[35]骨鲠(gěng):亦作“骨梗”,喻耿直。刚劲。[36]矩矱(huò):规矩,法度。矱,尺度。[37]暨:和。[38]年家:同榜登科者互称“年家”,晚辈称“年家子”。[39]难老:不易老,长寿的意思。语出《诗经鲁颂泮水》。[40]善祷:美好的祝祷。谊:情意。
为朋友的父母作寿词,不熟悉其人,又没有殊功异德,很难写。此文则专从朋友的刚直品质下笔,最后归结到父母的家教上,虽是应酬文字,却也写出了特色。
城隍庙(清)王韬
城隍庙内园以及萃秀、点春诸胜处[1],每于朔望拔关[2],纵人游览。正月初旬以来,重门洞启[3],嬉春士女[4],鞭丝帽影,钏韵衣香[5],报往跋来[6],几于踵趾相错,肩背交摩。上元之夕[7],罗绮成群,管絃如沸,火树银花[8],异常璀璨[9]。园中茗寮重敞[10],游人毕集。斯如月明如昼[11],蹀蹼街前[12],惟见往还者如织,尘随马去,影逐人来,未足喻也。远近亭台,灯火多于繁星,爆竹之声,累累如贯珠不绝,借以争奇角胜,若其稍作断续声者,辄以为负[13]。宵阑兴发电厂,正不知漏箭之频催也[14]。春原富贵,国几长春[15],夜亦风流,天真不夜,北门管钥,亦为竟夕不键[16],殆所谓“金吾不禁”欤[17]!斯亦风月之余情[18],承平之乐事[19]。
注释:
[1]“城隍”句:城隍庙和萃秀、点春等园林名胜,位于今上海市南区。[2]朔望:阴历每月初一和十五两天。拔门:开门。[3]重门洞启:重重门户完全打开。[4]嬉春士女:游春的男男女女。[5]“鞭丝”二句:指骑马或乘车的男人和穿着讲究的妇女。[6]报往跋来:来来往往。报,通“赴”。[7]上元:阴历正月十五为上元节(元宵节)。[8]火树银花:形容灯火纷盛。[9]璀(cuǐ崔上)璨(càn灿):光辉灿烂。[10]茗寮:茶室。寮,小屋。重敞:纷纷开张。[11]斯时:此时。[12]蹀(dié迭)躞(xiè谢):漫步。[13]“若其”二句:是说商户比赛施放鞭炮,声响稍有停顿,就算输了。[14]“宵阑”二句:夜深时分,人们情兴仍浓,不觉时间过得快。漏箭,古代计时器漏壶上的指针,此指时间。[15]“春原”二句:春意来自富贵,而举国几乎春意常在。按:这些话和下文都是歌颂升平之语。[16]不键:不上锁。[17]“殆所谓”句:这大概就是所谓不禁夜行吧!金吾,执金吾,汉代禁卫军的高级军官,掌京城防备。元宵节这天开放夜禁,故有“金吾不禁”之说。[18]风月:即清风明月,指美好的景色,有闲适之意。[19]承平:累世相继的太平时代。
王韬,字紫诠,又字仲弢,上海人。博闻多学,洒脱不拘,太平天国起义期间,因“过激言论”触犯当政,被迫隐居,自号天南遁叟。曾赴欧美考察。著名《淞隐漫录》、《淞滨琐话》、《遁窟谰言》等。
本篇选自王韬《瀛(yínɡ盈)壖(ruán软阳)杂志》。作者在咸丰、同治间客居上海,偶有见闻,即随笔记录,涉及地理、习俗、古迹、时事等多方面内容。瀛壖义为大海之边地,即指上海。此书刊刻于同治十年(1871),署名“天南遁叟”。
上海城隍庙是享有盛名的园林名胜之一。作者在本文中,描写了它正月初一、十五时的节日盛况:摩肩接踵的游人们的各式打扮,五光十色的辉煌灯火,热闹非凡的乐声等等——这些,汇成了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也可以说,作者所描绘的,是一幅另有风姿的风俗画。
程易田诗序(清)刘大櫆
余性颛愚[1],知志乎古,而不知宜于时;常思以泽及斯民为任,凡世所谓巧取而捷得者,余皆不知其径术。以故与缙绅之士相背而趋,终无遇合。退而强学,栖迟山陇之间[2],虽非有苦,而亦未尝有乐也。年已晚暮,始为博士于黟[3]。博士之官卑贫无势,最为人所贱简[4]。而黟、歙邻近,歙尤多英贤,敦行谊[5],重交游,一时之名隽,多依余以相为劘切[6]。或抗论今时之务[7],注念生人之欣戚,慨然太息,相对而歌。盖余生平之乐,无以加于此矣。
程子易田,尤所称著材宿彦[8],亦旦夕相从。其所为诗歌,掳词朴直而寄兴深至[9],尝谓其有陶潜之风[10]。易田固信余,余亦甚重易田也。虽然,余老矣,今年年七十有三,将归休于枞阳江上[11]。而易四年逾四十,犹困于诸生[12];家又贫,故里不足以自活,亦将餬其口于汝阴[13]。念欲长与诸君子游处,不可得矣。
居稽也[14],弦诵也[15],欣欣而忘其倦也。欢聚未几,离散随之,余于此其犹能独乐焉否耶?夫以生平未尝有乐之人,徒以与诸君子游处而乐,今复以聚之不常而不乐生焉。回忆独居时,虽无所乐,而亦非有不乐也。则是今日之不乐,由前日之乐而来也。夫造物之于人[16],安能使其长乐哉?因取易田之诗,所谓“濠上吟”者[17],反复咀吟[18],益叹其文章之古,与其人之心貌相称。属其板刻之,以与四方之知言者共读焉,而余为序之如此。
注释:
[1]颛(zhuān专)愚:愚蒙。[2]栖迟:游息。[3]博士:学官名,即县教谕,掌管文庙(孔庙)祭祀、教育生员等。黟:安徽省黟县。[4]贱简:鄙视怠慢。[5]敦行谊:重视操行、道义。敦:厚,重视;谊:同“义”,道义。[6]劘(mó磨)切:切磋琢磨。劘:磨。[7]抗论:直言不阿。[8]著材宿彦:突出的人材和素以品德著称的贤土。彦:贤士。[9]掳(shú书)词:遣词,运用语言。[10]陶潜:陶渊明,浔阳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人,东晋著名文学家。平生志趣高迈,不慕荣刊,其诗隽永谈雅,其文质朴、醇厚。[11]枞阳:作者故乡,在长江北岸,原属桐城县。[12]诸生:秀才。[13]汝阴:古县名,治所在今安徽省阜阳县。[14]居稽:《礼记儒行》:“儒有今人与居,古人与稽。”意为儒者有今人与之相处,有古人与之相合。[15]弦诵:弦歌诵读。古人诵诗常以琴瑟伴奏。[16]造物:指天。古代人们以为万物都是天造的,所以称天为“造物”。[17]濠上吟:别有会心,自得其乐的吟诵。《庄子秋水》:“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之不知鱼之乐?’”后人常据此以“濠上吟”形容目得其乐的境地。濠上:濠水之滨。[18]咀吟:体味吟诵。咀:咀嚼,体味。
此文主要写不遇之叹,得友之乐。文首述“泽及斯民”之志,并叹此志之不宜于时,故“与缙绅之士相背而趋”,不但抒发了有志不获骋的牢骚,对时弊也有所讥刺。
崇明老人记(清)陆陇其
崇明具有吴姓老人者,年已九十九岁,其妇亦九十七岁矣。老人生四子,壮年家贫,鬻子以自给[2],四子尽为富家奴。及四子长,咸能自立,各自赎身娶妇[3],遂同居而共养父母焉。
卜居于县治之西[4],列肆共五间[5]:伯开花布店[6],仲开布庄[7],叔开腌腊[8],季开南北杂货[9]。四铺并列,其中一间,为出入之所。四子奉养父母,曲尽孝道[10]。始拟膳每月一轮[11],周而复始,其媳曰:“翁姑老矣[12],若一月一轮,则必历三月后,方得侍奉颜色[13],太疏[14]。”拟每日一家,周而复始。媳又曰:“翁老矣[15],若一日一轮,则历三日后,方得侍奉颜色,亦疏。”乃以一餐为率[16],如蚤餐伯[17],则午餐仲,晚餐叔,则明日蚤餐季,周而复始。若逢五及十,则四子共设于中堂,父母南向坐[18],东则四子及诸孙辈,西则四媳及诸孙媳辈。分昭穆坐定[19],以次称觞献寿[20]。率以为常[21]。
老人饮食之所,后置一橱,橱中每家各置钱一串,每串五十文[22]。老人每食毕,反手于橱中随意取钱一串,即往市中嬉,买果饼啖之[23]。橱中钱缺,则其子潜补之,不令老人知也。老人间往知交游[24],或博奕[25],或摴蒱[26]。四子知其所往,随遣人密持钱二三百文,安置所游家,并嘱其家佯输钱于老人[27]。老人胜,辄踊跃持钱归[28],老人亦不知也。亦率以为常,盖数十年无异云。
老人夫妇至今犹无恙[29]。其长子年七十七岁,余子皆颁白[30]。孙与曾孙约共二十余人[31]。崇明总兵刘兆以联表其门[32],曰:“百龄夫妇齐眉[33],五世孙儿绕膝[34]。”洵不诬也[35]。因援笔记之,以告世之为人子者。
注释:
[1]崇明:县名,今属上海市,在上海市北部、长江口崇明岛上。[2]鬻(yù):卖。[3]赎身:以钱物换回人身的自由。[4]卜居:选择住处。县治:县官办公所在地。[5]肆:店铺。[6]伯:长子。花布:棉花和布匹。[7]仲:次子。布庄:犹言“布行”。旧称大商号为庄。[8]叔:排行第三。腌腊:用盐浸泡食物称腌,用盐浸渍肉类,再晒干后称腊。[9]季:排行第四。[10]曲尽:委婉地、想方设法地尽到、做到。[11]拟:打算,计划。一轮:轮流一次,[12]翁姑:妻子称丈夫的父亲为“翁”,称丈夫的母亲为“姑”。[13]方:才。颜色:原指脸色、面容。侍奉颜色,犹如说当面侍奉、承欢。[14]疏:稀,远。此指时间隔得太久。[15]翁:此处独言翁而不言姑,是因为翁的年纪比姑大,在世的时间更不多了,更需照顾。[16]率(iǜ):标准。[17]蚤:同“早”。[18]同向:面向南而坐,旧时尊长的坐位。[19]昭穆:古代的宗庙次序,始祖庙居中,以下父子(祖、父)按次序递为昭穆,左为昭,右为穆。此处指辈分的次序。[20]称觞:举杯。献寿:祝寿。[21]率(shuài):遵循。常:永久的,保持不变的。[22]文:旧时铜钱一面铸文字,故称钱一枚为一文。[23]果饼:点心。啖(dàn):吃。[24]间(jiàn):有时。[25]博弈:博,局戏,用六箸十二棋。弈,围棋。[26]摴蒱:见《吴顺恪六奇别传》注。[27]佯:假装。[28]踊跃:热烈积极地、兴奋地。[29]无恙:没的疾病、灾祸等可忧的事。恙,忧。[30]颁(bān)白:同“斑白”。头发花白。[31]曾孙:孙子的儿子。[32]总兵:清代武官名,位次提督。联:对联。表其门:贴在他家门上,以示表彰。[33]齐眉:比喻夫妻相敬相爱。《后汉书梁鸿传》载,梁鸿每天做工回来,妻子为他端上饭菜,不敢仰视,只是把托盘举起,比齐眉毛。[34]五世:五代。绕膝:围绕在身边。[35]洵:确实,真。诬:以无为有,假。
陆陇其(1630—1692),字稼书,卒谥清献,浙江平湖人。康熙九年(1670)进士。历官嘉定、灵寿知县,很有政绩,将授御史时,因上疏得罪上司而引退回乡。其学以居敬穷理为主,推崇程朱理学,是当时较有名望的学者。有《四书大全》、《三鱼堂文集》等。
本篇题为“崇明老人记”,然而,文章旨在褒扬老人的四个儿子。四个儿子都出身奴仆,一番奋斗自立后,也不是大富大贵,对父母却尽责尽孝,使父母老有所养、老有所乐。
出关与毕侍郎笺(清)洪亮吉
自渡风陵[2],易车而骑,朝发蒲坂[3],夕宿盐池[4],阴云蔽亏,时雨凌厉[5]。自河以东,与关内稍异[6]。土逼若衖,涂危入栈[7]。原林黯惨,疑披谷口之雾[8];衢歌哀怨,恍聆山阴之笛[9]。
日在西隅,始展黄君仲则殡于运城西寺[10],见其遗棺七尺,枕书满箧[11],抚其吟案,则阿妳之遗笺尚存[12];披其繐帷,则城东之小史既去[13]。盖相如病肺,经月而难痊[14];昌谷呕心,临终而始悔者也[15]。犹复丹锅狼藉[16],几案纷披[17],手不能书,画之以指。此则杜鹃欲化,犹振哀音[18],鸷鸟将亡,冀留劲羽[19],遗弃一世之务,留连身后之名者也。
伏念明公主则为营薄宦[20],死则为恤衰亲,复发德音[21],欲梓遗集[22]。一士之成,玉成终始[23],闻之者动容,受之者沦髓[24]。冀其游岱之魂[25],感恩而西顾;返洛之旐[26],衔酸而东指[27]。又况龚生竟夭,尚有故人[28];元伯虽亡,不无死友[29]。他日传公风义[30],勉其遗孤,风兹来祀[31],亦盛事也。
今谨上其诗及乐府共四大册。此君平生与亮吉雅故[32],惟持论不同,尝戏谓亮吉曰:“予不幸早死,集经君订定,必乖余之旨趣矣[33]。”省其遗言,为之堕泪。今不敢辄加朱墨[34],皆封送阁下,暨与述庵廉使[35]、东友侍读[36],共删定之。即其所就,已有可传,方乎古人,无愧作者。惟稿草皆其手写,别无副本,梓后尚望付其遗孤,以为手泽耳[37]。亮吉十九日已抵潼关,马上率启,不宣[38]。
注释:
[1]毕侍郎:毕沅,字纕蘅,一字秋帆,自号灵岩山人,江苏镇洋(今太仓)人。乾隆时进士,官至湖广总督。著有《经渊堂诗文集》等。[2]风陵:地名,又称风陵渡,在今山西永济南河北岸。[3]蒲坂:古地名,相传是舜的都城。故址在今山西永济城东南。[4]盐池:今山西永济北部的一个咸水湖。[5]蔽亏:指日光被阴云掩蔽。凌厉:猛烈貌。[6]自河以东:黄河以东,指山西。关内:潼关以内,指陕西。[7]土逼若衖(xiàng 巷):道路两旁黄土逼近像街巷一样。衖,同“巷”。涂危入栈:路途高危如同栈道。涂,同“途”。[8]原林:原野森林。黯惨:暗淡。披:遮被。谷口:古地名,在今陕西醴泉东北,传说为黄帝升仙处。[9]衢(qú渠)歌:里巷歌谣。衢,大路。聆:听。山阴之笛:向秀与嵇康友善,嵇康被杀后,向秀经过嵇康山阴旧居,闻“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廖亮,追思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于是作《思旧赋》。后世用为怀念旧友的典故。[10]展:省视。黄仲则:黄景仁,字汉镛,又字仲则,生于乾十四年(1794),江苏武进(常州)人少孤贫,聪颖好学,颇有诗名,一生困苦,乾隆四十八年(1783)死去,年仅三十四岁。著有《两当集》。殡所,停放灵柩之处。[11]箧(qiè 切)小箱子。[12]阿妳:母亲。《广韵》:“楚人呼母曰妳”。[13]披:打开。繐(suì岁) 帷:灵账。繐,细疏布。小史:小吏,指黄仲则。去:逝去。[14]想如病肺:据《史记》载,司马相如“常有消渴疾。”消渴疾,如粮尿病,古人误以为肺病。[15]昌谷:唐朝诗人李贺家在福昌(今河南宜阳)之昌谷,因以指李贺。临终而始悔:传说李贺作诗刻苦,其母说,“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李贺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版书召长吉(李贺之字)。长吉下榻叩头,言阿妳老且病,贺不愿去。”(见《新唐书•李贺传》、《李长吉小传》)[16]丹铅:丹砂与铅粉,古人较点书籍用之。狼藉:散乱。[17]几案纷披:书案上物品杂乱。[18]杜鹃欲化:据《寰宇记》:蜀王杜宇,号望帝,死后化为杜鹃。这两句是说黄仲则临死时还在整理自己的诗稿。[19]鸷鸟:猛禽。冀:希望。这两句是说黄仲则临死时希望把自己的优秀诗篇传留后世。[20]明公:古明对尊贵者的敬称,此指毕沅。为营薄宦:帮助黄仲则捐纳小官。洪亮吉《黄君行状》云:“亮吉游西安,君继至。今陕西巡抚毕公沅奇君才,厚资之。遂以乾隆四十一年上东巡召试二等,在武英殿书签,例得主簿,入资为县丞。”毕沅曾出资帮助黄仲则捐官。[21]德音:有德者的语官。[22]欲梓遗集:准备刻板印行黄仲则的遗集。[23]玉成:成全。[24]论髓:即沦肌浃髓,比喻感受之深。《朱子全书论语》:“今须且将此一段反复思量,涣然冰释,怡然顺理,使自会沦仙浃髓。”[25]游岱之魂:古人迷信,说人死后灵魂归于泰山。郭茂倩《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云:“《泰山吟》,言人死精魂归于泰山。”[26]旐(zhào 照):画龙蛇的旗,此指出丧时的灵旌。[27]衔酸:含着悲痛。东指:黄仲则故乡在江苏常州,灵柩经洛阳向东远去。[28]“龚生”二句:《汉书龚胜传》载,龚胜死,年七十九,“有老父来吊,哭甚哀。既而曰:‘嗟乎!熏以香自烧,膏以明自销;龚生竟夭天年,非吾徒也。”遂趋而出,莫知其谁。夭,亡。[29]“元伯”二句:《后汉书范式传》:范式,字世卿,与张劭(字元伯)友善。张劭临死叹曰:“恨不见吾死友。”寻卒。范式忽梦见元伯呼曰:“巨卿!吾以某日死,当以尔时葬,永归黄泉,子未我忘,岂能相及!”式驰往赴之。未及到,丧已发。而柩不肯进。移时,见有素车白马,哭号而来。元伯母曰:“是必范巨卿也。”式因执绋而引,柩于是乃前。[30]风义:高风厚谊。[31]风兹来祀:即劝勉后人。风“同讽”,劝。[32]雅故:老友。[33]乖:背离。[34]朱墨:指评选:古人读书时常用朱墨评点,因称评选为朱墨。[35]暨(jì 即):及。述庵:王昶,字德甫,号述庵。江苏青浦(今属上海市)人。乾隆进士,官至刑部左侍郎。著有《春融堂诗文集》、《金石粹编》等。廉使:即按察使,王昶时为陕西按察使。[36]东友:严长明,字东友,江宁人,乾隆时以诸生献赋行在,召试赐举人,累官内阁侍读。著有《归求草堂诗文集》。[37]手泽:先人所遗器物或物迹。《礼记玉藻》:“父没而不能读父之书,手泽存焉耳。”疏:“谓其书有父平生所持手之润泽存在焉,故不忍读也。”[38]率启:草率地禀告。不宣:不尽,即书不尽意的意思,旧书信的结尾词, 有时用“不备”、“不具”。清王士祯《香祖笔记》:“宋人书问,尊与卑曰不具,以卑上尊曰不备,朋友交驰曰不宣。”
黄仲则是乾隆时颇负盛气的诗人。乾隆四十五年(1780)秋天,翁方纲、吴锡麟等著名文人在北京组织“都门诗社”,举行诗会,以《秋思》为题作诗。这些名士面对这个被古今诗人写过千百遍的诗题,一时很难写出新意。有人交了卷,但大家一看都摇头了。于是有人掷笔叹道:“看我来我们是江郎才尽了!”这时三十一岁的黄仲则却写好了《都门秋思》七律三首,其一曰:“四年书剑滞燕京,更值秋来百感并。堂上何人延郭隗?市中无处访荆卿。云浮万里伤心色,风送千秋双徵声。我自欲歌歌不得好寻騶卒话生平。”诗冠群英,举座叹服。但是这样一位横溢的诗人在偌大的北京城,竟穷得无立锥之地,被迫返回故乡常州。后来陕西巡抚毕沅读了他的《都门秋思》,非常赞赏,特意派人送来五百两银子,并请他到陕西去。到了陕西,由于黄仲则不是科举出身,不能担任真正的官职,不久又去了北京。在北京穷困潦倒,生活不下去,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离开北京,取道山西,再去陕西投奔毕沅。谁知行至运城,忽染重疾,旅途失医,一病不起,终年三十四岁。洪亮吉是黄仲则好友,当时在毕沅幕中,听到噩耗,疾驰出关,赶到运城,为黄仲则料理丧事。归途致书毕沅,报告其事。
除奸(清)管同
君子与小人不可以并处。君子与小人并处,非君子去小人,则小人必害君子。然自吾观之,自古及今,小人害君子,如善射者然[1],发十而中者八九;君子欲去小人,发矢者十,幸而中者一二而已。甚矣!小人之难除,而君子之易见伤也。
虽然,此何故也?君子持正,不能如小人之善悦其君;孤立无朋,不能如其多羽翼;临事则听命,无金帛货财赂要人而求辅助;直于言而刚于色,不能诡伪欺诈,宛转以求必胜。是数者,皆不及小人,而小人兼之。此胜负之所以不战而分已[2]。而吾以为犹不止此。天下之事,有道焉[3],有机焉[4]。非道也,无以得事之正;非机也,无以济事之成。自古君子于小人,平时则疾怒之状见于颜色,若不可与朝夕处。一旦欲攻击,则谋之他人,考其事实,迟濡隐忍[5],不能遽发。至于起而攻之,又必倡言于朝,细数其罪,若结讼而上[6],以待听断者。然吁吾谋未成[7],而彼也预防而为之地者[8],亦已久矣。若夫小人则不然。彼平日自知不为君子喜,朝夕思虑经营,待君子之攻吾而为之备。一旦决发,则骤如雷霆,疾如风雨,巧乎若逢、羿弯弓射跛挛之童稚[9]。呜呼!窦武屠于曹节[10],王涯戮于仇士良[11],元祐诸贤,窜于惇、京[12],天启诸贤,戮于崔、魏[13]。吾读史至此,未尝不废书而流涕也。彼君子者何其失机,而小人者何其机之捷也!天下之人,死于病者,十仅三四,而死于医者,十常七八。痈疽,大病也,而未尝遽死也,无扁鹊之技而决而溃之[14],则其人乃立死。世之小人,其始,意止于患得失,彼既知不为君子所容,则日夜谋为自保之计,而倒行逆施,无所不至。窦武、王涯之难,身虽死,国犹延,若夫何进之诛宦官[15],则身死君奔,而国祚几亡于是日矣。
且夫遇小人者,不攻则已,苟欲攻之,则势当必胜。胜之如何?曰:深警捷速[16],如小人之所以害君子者,而其术得已。夫深警捷速,在小人害君子,则为奸为邪;而君子用以去小人,则为忠为正。吾请证之。
昔宋丁谓陷寇準,排李迪[17],天下哗然不安,莫能去也。及真宗崩,谓为山陵使,王曾乃入白太后,谓谓包藏祸心,故擅移皇堂于绝地。太后大怒,而谓几立诛。明御使攻严世蕃也[18],疏入沈炼、杨继盛事[19]。徐阶曰[20]:“若如是,严公子骑款段出部门矣[21]。”手削其藁,独用通海寇及南昌地有王气,购为篙茔等事[22]。疏一上,而世蕃弃市[23]。夫谓固奸邪,曾所言岂事实哉?然而必如是者,不出此,则谓不可去,其用意正与徐阶同,所谓机也。而儒者或曰,事不当求必成,曾所为不足法。呜呼!去小人者,为身耶?为家耶?为一己之名节耶?为君父之忧、国家之患耶?今夫擒虎豹者,毒弓矢、设阱械以求必获[24],而人不以为非者,除害故也。进猎者而告之曰:是非仁术[25],汝其袒裼搏之[26],猎者死而虎豹之害日深矣。
注释:
[1]然:表示比拟,犹言“一般”,“一样”。[2]已:语尾助词,表肯定语气,相当于“也”。[3]道:道义。[4]机:心机,机断,计谋。[5]迟濡(rú如)隐忍:迟缓忍耐。儒:延迟,等待。隐忍:勉力忍耐,不露真情。[6]结讼而上,打官司具状上诉。[7]吁(xū虚):忧虑。[8]地:地步。为之地:留下余地,留下退路。[9]逢、羿:逢蒙、后羿,皆古代传说中善于射箭的人。跛挛(1uàn栾):瘸腿。挛:蜷曲不能伸直。[10]窦武屠于曹节:窦武,东汉人,字游平,其女为桓帝皇后,桓帝死,迎立灵帝,任大将军,封闻喜侯,掌朝政。他与太学生联结,并起用反对宦官的李膺等人。后与陈蕃等谋诛宦官,事泄,被中常侍曹节等伪托君命杀死。[11]王涯戮于仇士良:王涯,字广津,唐代人,累官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李训、郑注等谋诛宦官,事泄,为宦官仇士良杀害,史称“甘露之变”。仇士良:字巨美,历任内外五坊使、左神策军中尉等职,横暴贪残,校制唐文宗等,揽权二十余年。[12]“元祐诸贤”二句:“元祐”是北宋哲宗年号(1086—1094)。元祐期间,哲宗年幼,高太后掌权,任命司马光等为重臣,打击以王安石为首的变法派。后来哲宗亲政,以章惇为首的变法派再度执政,贬司马光等已死者之官,并把吕大防等流放岭南。窜:放逐。惇、京:章惇、蔡京;蔡京曾冒充变法派进行投机。[13]“天启诸贤”二句:“天启”是明熹宗年号(1621—1627),天启诸贤指东林党人杨涟等。崔、魏:屠杀东林党人的阉党魁首崔呈秀、魏忠贤。[14]扁鹊:战国时著名医学家。姓秦,名越人,渤海郡鄚(今河北省任丘县)人。决而溃:切开痈疽使浓液流出。[15]何进:东汉南阳宛县(今河南省南阳市)人,妹为灵帝皇后,任大将军,灵帝死,立少帝,后与袁绍谋诛宦官,事泄,为宦官所杀。袁绍乘机进兵“排官”,汉帝逃走,汉室自此败乱。[16]深警捷速:密谋戒备,敏捷快速。[17]丁谓:字谓之,北宋苏州长洲(今江苏省吴县)人,真宗时为右谏议大夫,权三司使,与王钦若迎合真宗,大造道观,天禧三年任参知政事,次年排挤陷害寇准,使去位,丁谓升宰相,勾结宦官雷允恭,独揽朝政。其后,雷允恭负责营造“皇堂”(皇帝陵),因擅自迁移地方,被诛,丁谓曾为雷辩护,被罢相。寇準:字平仲,北宋华州下邽(今陕西省渭南县)人,任宰相,力主抗辽,后被丁谓排挤,贬逐雷州(今广东省海康县),死于南方。李迪:宋真宗时中书待郎兼尚书左丞,因反对丁谓并为寇準辩护而被贬。[18]严世蕃:明朝太子太师严蒿之子,官至工部左待郎。蒿年老,朝事归世蕃掌管。他卖官鬻爵,为非作歹,为御史邹应龙等上疏弹劾处死。[19]沈炼、杨继盛:均为揭露严氏父子被害的大臣。[20]徐阶:明松江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县)人,历官礼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等。他与严氏父子争权,让邹应龙等上疏劾严氏,终于取胜,代严篙为首辅。[21]款段:原意为迟缓,因小马行走迟缓,胡亦称小马为“款段”。[22]嵩茔(yíng营),严嵩的墓地。[23]弃市:古代在闹市执行死刑,并将尸体暴露街头,叫“弃市”。[24]阱:陷阱。[25]仁术:实行仁政的措施、办法。语出《孟子》。[26]袒褐:脱衣露体。
管同(1780—1831),字异之,江苏上元(今南京市)人,道光五年举人。姚鼐著名弟子之一,为姚鼐之后桐城派重要作家。管同幼年丧父,家贫,不慕名利,终生未仕。所作散文刚健清新,简洁明快,故姚鼐谓为“得古人雄直气”(邓廷祯《因寄轩文初集》序)。著有《因寄轩文集》、《孟子年谱》等。《清史稿》有传。
此文论除奸之术,是对历史上忠奸斗争的经验教训的总结。作者认为,君子除小人难,在于君子忠厚,不善策略手段,小人害君子易,在于小人“诡伪欺诈”,不择手段。因此,君子欲除小人,也不能一味老实,也要有“深警捷速”的手段,其目的在于除奸去害,“为忠为正”,它绝不同于小人的搞阴谋诡计。作者从历史斗争的经验得出的这一认识,很有道理。在政治斗争中,处于正义的一方,也还是应该实行“兵不厌诈”的原则,而不能学宋襄公那种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黜骄(清)林纾
盛生骄,骄生暗,暗生决[2],骄暗之人而护之以决、授之柄者,必无幸矣。安石明古而不明势,未成而败;商鞅明势而不明祸[3],既成亦败。安石学䆳[4],商鞅术胜,然肥秦而秦甘其诛,富宋而宋幸其去[5],骄其学术,显违于人情也。以王、商而违人情,犹莫全其身,矧非王、商而欲愚聋天下悉就我暗,得乎?
明有之行决,事后或有所冀;暗者之行决,莫冀矣。富贵者无勋业可也,求勋业以固吾富贵,喜事之小人至矣[6]。匿欲者言义必工,浅谋者论事易动,以其术贡之骄暗,犹试火于枯菅[7],沃盥于湿壤也[8]。国无政而令骄暗者得行其志,吾属虏矣!
注释:
[1]黜(chù):贬斥,驳斥。[2]决:武断。[3]商鞅:战国时政治家,卫国人,又称卫鞅。辅佐秦孝公,两次变法,奠定了秦国富强的基础。封于商,号商君。孝公死后,被贵族诬害,车裂而死。[4]䆳(suì):深远,引申为精深。[5]幸:庆幸。去:离去。此指王安石被罢免宰相职。[6]喜事:如事,好搬弄是非。[7]菅(jiān):一种茅草。[8]沃盥(guàn):浇水洗手。
林纾(1852—1924),原名群玉,字琴南,号畏庐、冷红生,福建闽县(今福州)人。光绪举人。任教于京师大学堂,参加过改良主义运动。清亡后以遗民自居,反对新文化运动,是守旧派代表之一。能诗画,散文清通流丽,是桐城派末期代表作家。虽不能外语,却依靠他人口述,用文言翻译欧美等国小说一百七十余种,其中不少名作,对中外文化交流作出了贡献。
此文论证骄妄自大的危害性,指出其根源及后果,旨在警告当权者骄纵加昏聩势必亡国。应该说文章立意是好的,论述也精炼,只是把王、商变法的失败作为论据,显然不够恰当。
传是楼记(清)汪琬
昆山徐健庵(1)先生筑楼于所居之后,凡七楹。间命工斲木为橱,贮书若干万卷,区为经史子集四种。经则传注义疏之书附焉;史则日录、家乘、山经、野史之书附焉;子则附以卜筮、医药之书;集则附以乐府、诗余之书。凡为橱者七十有二,部居类汇,各以其次,素标缃帙(2),启钥灿然。于是先生召诸子登斯楼而诏之曰:“吾何以传女曹(3)哉?吾徐先世故以清白起家,吾耳目濡染旧矣。盖尝慨夫为人之父祖者,每欲传其土田货财,而子孙未必能世富也;欲传其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宝也;欲传其园池台榭、舞歌舆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其娱乐也。吾方以此为鉴,然则吾何以传女曹哉?”因指书而欣然笑曰:“所传者惟是矣!”遂名其楼为“传是”,而问记于琬。琬衰病不及为,则先生屡书督之,最后复于先生曰:
甚矣,书之多厄也。由汉氏以来,人主往往重官赏以购之,其下名公贵卿,又往往厚金帛以易之,或亲操翰墨,及分命笔吏以缮录之,然且裒聚未几而辄至于散佚,以是知藏书之难也。琬顾谓藏之之难不若守之之难,守之之难不若读之之难,尤不若躬体而心得之之难。是故藏而勿守,犹勿藏也;守而弗读,犹勿守也。夫既已读之矣,而或口与躬违,心与迹忤,采其华而忘其实,是则呻占记诵之学所为哗众而窃名者也,与弗读奚以异哉!
古之善读书者,始乎博,终乎约。博之而非夸多斗靡也,约之而非保残安陋也。善读书者,根柢于性命而究极于事功(4)。沿流以溯源,无不探也;明体以适用,无不达也。尊所闻,行所知,非善读书者而能如是乎?
健庵先生既出其所得于书者,上为天子之所器重,次为中朝士大夫之所矜式,藉是以润色大业,对扬休命(5)有馀矣。而又推之以训敕其子姓,俾后先跻巍科,取[月无]仕(6),翕然有名于当世。琬然后喟焉太息,以为读书之益弘矣哉!循是道也,虽传诸子孙世世,何不可之有? 若琬则无以与于此矣。居平质驽才下,患于有书而不能读;延及暮年,则又跧伏(7)穷山僻壤之中,耳目固陋,旧学消亡,盖本不足以记斯楼。不得已勉承先生之命,姑为一言复之。先生亦恕其老悖否耶?
注释:
(1) 徐健庵:名乾学,字原一,号健庵,昆山(今属江苏)人,顾炎武甥。康熙九年进士,官至刑部尚书。曾充《明史》总裁官,兼总纂《大清一统志》、《清会典》。藏书甚多,有《传是楼书目》。(2) 素标缃帙:白色的标签,浅黄的函套。(3) 女曹:汝等。女,即“汝”。(4) 性命:中国古代哲学概念。《易乾》:“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意为大自然的运行变化(迎来冬天),万物各自静定精神,保全太和元气,以利于守持正固(等待来年生长)。-用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译文。“性命”,尚秉和《周易尚氏学》释为“精神”。事功:事业和功绩。(5) 对扬休命:对扬,对答和颂扬。休命,美善的命令。《尚书说命下》:“敢对扬天子之休命。”(6) [月无](wǔ)仕:高官厚禄。《诗小雅节南山》:“琐琐姻亚,则无[月无]仕。”毛传:“[月无],厚也。”(7)跧(quán全)伏:蜷伏,此指隐居。
汪琬(1624--1691) 清初散文家。字苕文,号钝庵,长洲(今江苏吴县)人。 顺治进士,曾任刑部郎中、户部主事等职。康熙时举博学鸿词科,授编修。曾结庐太湖尧峰山,人称尧峰先生。论文要求明于辞义,合乎经旨。所著有《钝翁类稿》、《尧峰文钞》等。
词选序(清)张惠言
叙曰: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1)之音以制新律(2),因系(3)其词,故曰“词”。《传》(4)曰:“意内而言外(5)谓之词。”其缘情造端(6),兴于微言(7),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8)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9)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10)以喻其致(11)。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12),骚人之歌(13)则近之矣。然以其文小(14),其声哀,放者(15)为之,或跌荡靡丽(16),杂以昌狂俳优(17),然要其至者(18),莫不恻隐盱愉(19),感物而发,触类条鬯(20),各有所归(21),非苟为雕琢曼辞(22)而已。
自唐之词人,李白为首(23),其后韦应物(24)、王建(25)、韩翃(26)、白居易(27)、刘禹锡(28)、皇甫松(29)、司空图(30)、韩偓(31),并有述造(32)。而温庭筠(33)最高,其言深美闳约(34)。五代之际,孟氏(35)、李氏(36),君臣为谑(37),竞作新调,词之杂流,由此起矣。至其工(38)者,往往绝伦(39),亦如齐、梁五言(40),依托魏、晋,近古然也。
宋之词家,号为极盛。然张先(41)、苏轼(42)、秦观(43)、周邦彦(44)、辛弃疾(45)、姜夔(46)、王沂孙(47)、张炎(48),渊渊乎文有其质焉(49)。其荡而不反(50),傲而不理(51),枝而不物(52),柳永(53)、黄庭坚(54)、刘过(55)、吴文英之伦(56),亦各引一端(57),以取重于当世。而前数子(58)者,又不免有一时放浪通脱之言出于其间。后进弥以驰逐(59),不务原其指意(60),破析乖刺(61),坏乱而不可纪(62)。故自宋之亡而正声绝(63),元之末而规矩隳(64)。以至于今四百余年,作者十数,谅其所是(65),互有繁变(66),皆可谓安蔽乖方(67),迷不知门户者也。
今第(68)录此篇,都为(69)二卷。义有幽隐(70),并为指发(71)。几以塞其下流(72),导其渊源(73),无使风雅之士惩于(74)鄙俗之音,不敢与诗赋之流同类而风诵之也。
嘉庆二年(75)八月,武进张惠言。
注释:
(1)《乐府》—汉武帝时设立“乐府”(音乐机构),任务是制定庙堂乐章,采访民间歌曲。后来歌曲这一部分被称为《乐府诗》。(2)以制新律—创制新的音律。(3)系—联缀。(4)《传》—指汉朝放慎著的《说文解字》。训释经义叫传,这里借作训释字义的经典著述。(5)意内而言外—《说文解字》给“词”字下的定义。清朝文字学家优玉裁解释这句说:“意主于内而言发于外。”(6)缘情造端—邻居情感而进行创作。缘,随循。造端,发始,这里指词的创作。(7)兴于微言—用精微的语言起兴(歌咏)。兴,情感借物而发称“兴”。(8)极命—极端称道,意思就是歌咏的重点所在。风谣—民间歌谣。里巷—民间。(9)幽约怨悱(匪fěi)—指情感上的隐忧郁结。悱,不易表达的样子。(10)代徊要眇(妖秒yāo—miǎo)—婉约精妙。眇,通“妙”。(11)以喻其致—用来形容描摹它的意态。喻,比喻,开导。致。风致,情致。(12)比、兴—都是《诗经》的创作手法。比,以甲喻乙。变风—《诗经国风》里从《邶风》至《豳风》一百三十五篇称为“变风”。这一部分诗讽喻性较强。因对“正风”言,故称“变风”。(13)骚人之歌—诗人的歌唱。骚人,即诗人。屈原作《离骚》,后因称诗人为骚人。(14)小—小道。汉朝扬雄认为诗赋小道,壮夫不为。表示比起经传来,这是微不足道的东西。(15)放者—放逸的人。放,放纵而不检东。(16)跌(替tì)荡靡丽—放浪浮华。(17)昌狂俳(排pái)优—狂放游戏的语言。昌,同“猖”。俳优,宫廷里演戏作乐的人,这里借作象这类人所说的谑言戏语。(18)要—大抵。至者—美好的作品。至,至善至美。(19)恻(测cè)隐盱(虚xū)愉—以感动的态度对待悲欢哀乐之情。恻隐,对不幸表示同情。盱,忧愁。愉,欢乐。(20)触类条鬯(畅chàng)—遇到各种现象都能畅达地表达出来。鬯,同“畅”。(21)归—附,依归。(22)苟为—勉强作出。曼辞—形式华美的辞语。(23)李白为首—李白,字太白。据传他曾作《菩萨蛮》、《忆秦娥》二词,被称为“百代词曲之祖”。(24)韦应物—著有《调笑令》等小词。(25)王建—字仲初,著有《三台令》等小词。(26)韩翃(宏hóng)—字君平,著有《章台柳》词。(27)白居易—字乐天,著有《忆江南》等词。(28)刘禹锡—字梦得,著有《杨柳枝》等词。(29)皇甫松—字子奇。淞,应作淞,一作嵩。(30)司空图—字表圣,著有《杨柳枝》等词。(31)韩偓(握wò)—字致尧,著有《生查子》等词。(32)井有述造—都有创作。(33)温庭筠(云yún)—一字飞卿,词作见于《花间集》,以上自李白至温庭筠都是唐朝作家。(34)闳(宏hóng)约—蕴蓄宏富,文辞精约。(35)孟氏—五代后蜀皇帝孟昶,善于作词。著有《木兰花》等词。(36)李氏—五代南唐皇帝李璟(井jǐng)、李煜(玉yù,李后主)父子,都不得是杰出的词人。(37)谑—戏谑。这里指他们君臣以词戏嘲或唱和的故事,表示当时词风之盛。(38)工—出色行当。(39)绝伦—超出同时代的作家。伦,类。(40)五言—五言诗。(41)张先—字子野,词集名《安陆词》。(42)苏轼—字子瞻,词集名《东坡乐府》。(43)秦观—字少游,词集名《淮海居士长短句》。(44)周邦彦—字美成,词集名《清真集》。(45)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词集名《稼轩长短句》。(46)姜夔—字尧章,词集名《白石道人歌曲》。(47)王沂孙—字圣与,词集名《花外集》。(48)张炎—字叔夏,词集名《山中白云词》。(49)渊渊乎文有其质焉—很深地能以形式配合内容。文,形式。质,内容。(50)荡而不反—放荡而没有约束。荡,同“荡”。反,同“返”。(51)傲而不理—傲兀而不整齐。(52)枝而不物—散漫而不严密。物,指事。这里借用《诗经》“有物有则”一语,兼指法则。(53)柳永—字耆卿,词集名《乐章集》。(54)黄庭坚—字鲁直,词集名《山谷词》。(55)刘过—字改之,词集名《龙洲词》。(56)吴文英—字君特,词集名《梦窗词》。之伦—这些人。以上自张先至吴文英都是宋朝词人。(57)各引一端—各人发挥一个方面。(58)前数子—指前面提到的张先、苏轼等词人。(59)弥以驰逐—更加追求这些偏向。(60)不务原其指意—不用心探寻了解他们本来的意图。务,力求达到。原,察究。指,同“旨”。(61)破析乖剌—割裂违背,指歪曲前人的意图。(62)纪—整理。(63)正声绝—真正的作品绝迹了。(64)规矩隳(灰hūi)—作品的规矩被破坏了。(65)谅其所是—推想他们认为正确的。(66)繁变—增加和变化。(67)安蔽乖方—安于所蔽和违背正道。(68)第—按照次序。(69)都为—共计。(70)幽隐—不明显的地方。(71)指发—指点发明。(72)几以塞其下流—大概可以阻挡邪风。下流,指词风的不正,与“上流”对称。(73)导其渊源—意思就是说:指出词的源流所在,使它走上正道。(74)惩于—有鉴于(含有警戒的意思)。(75)嘉庆二年—公元1797年。嘉庆,清仁宗的年号。
张惠言(1761—1802),字皋文,江苏武进人。清嘉庆嘉庆四年(1799)进士,任实录馆篡修,后官编修。著作有《周易虞氏义》、《茗柯诗文集》等。他在文学观点上很看重作家的品德修养,他说:“文章末也,为人非表里纯白(言行纯洁一致),岂足为第一流哉!”
张惠言在散文和诗词方面,都有较大的建树。他是阳湖派古文和常州词溜须拍马的创始人,对于清代中叶以后文学的发展,有相当广泛的影响。
[说明] 清代初期的词,主要走的是南宋姜夔、张炎的路了。讲究选字练句,合律典雅;风格上要求清秀、婉约。由于浙江秀水人朱彞尊大力提倡这一派的词,并选《词综》一书贯彻他的主张,在当时词坛占据统治地位,便名为“浙派”。这一派词发展到清代中、后期,内容趋向空虚狭窄,毫无生气,出现很大流弊。张惠言看到这点,力图挽回颓风,于是另选唐、宋两代词四十四家,一百十六首,名为《词选》,去取较为严格。
《词选序》就是说明他对词的看法的一篇重要文字。在这篇序里,张惠言首先肯定词在文学上的地位,不是“小道”。他引《说文》“意内而言外”一语来说明词的含义原是要求有深厚的寄托,它的内容应当是“道贤人君子幽约怨剧不能自言之情”,它的艺术应当是“低徊要眇以喻其致”,因此词也就能够“与诗赋之流而同类而讽诵了”。他的这些主张就是针对浙派倡导“清空”“醇雅”的一偏之见而发的,这对当时和后来的词风都有一定的影响。
《词选》对于词人的选择很苛刻,有些著名词人如吴文英也不能入选。序中表达了选者对唐、宋词人的评价:推崇温庭筠对词的贡献;把豪放派的苏赋、辛弃疾与婉约派的周邦彦、姜夔等并列,称赞他们“渊渊乎有其质焉”;批评柳永、吴文英等人“荡而不反,傲而不理,枝而不物”的缺点。这在当时都是比较深刻的独到见解。
常州词派
常州词派是继阳羡派,浙西派以后起而代之的词派,创立于嘉庆,大倡于道光,影响所及,直到现代。创始人是张惠言、张琦兄弟。以后,周济继承并发展了张惠言的词论,完成了常州派词学理论从框架到系统的演进过程,为常州词派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常州词派的中坚人物有:恽敬、钱季重、丁履恒、陆继辂、左辅、李兆洛、黄景仁以及后继者董士锡、周济、谭献、陈廷焯、况周颐等。
常州词派,以其词学理论著称于世。其词论代代相传,并且后来居上,后出转精。形成了特色鲜明的词学理论体系。
常州派词论,开山祖是张惠言。他在《词选序》中系统地阐述了他的词学主张。这是一篇纲领性的词学论文。清江顺治《词学集成》卷一评论说,张惠言词论“高出流辈,发前人所未发”;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评论说“张氏(惠言)《词选》,可称精当,识见之超,有过竹垞十倍者,古今选本,以此为最。”
竹垞,是朱彝尊的号。他创立的浙西词派在康熙、雍正年间曾领袖词坛,直至乾隆、嘉庆时还颇有影响。浙西词派的宗旨是标举醇雅,推崇甫宋姜夔、张炎。朱彝尊在《词综发凡》中说:“世人之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及其变,姜尧章(夔)氏最为杰出。”他认为姜夔、张炎代表了南宋醇雅的词风。朱彝尊最讲究声律词藻,偏重形式技巧。他在《紫云同序》中说:“词则宜于宴嬉游乐,以歌咏太平,此学士大夫并存而不废也。”“歌咏太平”,即歌咏所谓“康乾盛世”。浙西派是伴随着“康乾盛世”而风靡词坛的,到了嘉庆、道光年间,国势由盛转衰,社会动荡不宁,忧患意识笼罩朝野。浙西派“歌咏太平”的醇雅词风衰颓,流弊日渐暴露。金应圭在《词选后序》中说:
“近世为词,厥有三蔽:……揣摩床第,污秽中篝,是谓淫词,其蔽一也。猛起奋未,分言析字,诙嘲则徘优之未流,叫啸则市侩之盛气,……是谓鄙词,其蔽二也。……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其蔽三也。”
金“序”历数当时同家之失,指出上述“三蔽”,足使词风颓废,词格日卑。这是浙西派后期词论家力纠其弊而无法改变的。因此,“塞其下流,导其渊源”的常州词派应运而生了。
常州派词论,推尊词体,上比风骚,以比兴寄托为作词与说词的方法,主张“意内言外”,以深美闳约为准的,既开途径,又标宗旨,奠定了常州词派的理论基础。全应圭于《词选后序》归纳为“尊词体,崇比兴,区正变”三个要点。清末张尔田在《疆村遗书序》中评论说:“张皋文氏起,原诗人忠爱悱侧,不淫不伤之旨,《国风》十五导其归,《离骚》二五表其洁,剪摘孔翠,澡渝性灵,崇比兴,区正变,而后倚声者人知尊体。”金应圭、张尔田均明确指出,张氏《词选》尊词体,崇比兴,区正变诸要点,是常州派词论的开派绪论,后世各时期的常州派词论家均把它奉为家法。
张惠言是在常州的学术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学者和作者,其经世意识和政治意识都比较强烈。他生活在"康乾盛世"以后的乾嘉年间。这时候的大清帝国,国势退落,衰象日显。张惠言期望克除社会积弊,达到“民富国强”,他对于文人埋首书卷、不问世事,或专意繁琐考据而迷失大义的积习不满,要求学问与世用相结合。他在《毕训咸咏史诗序》中说:“古之为学,非博其闻而已,必有所用之;古之为文,非华其言而已,必有所行之。”张惠言论词重“意”正是他上述处世态度的反映。其目的是为了增强词的思想内容发挥词的政治教化功能,以尊词意而尊词体。
号称词学中兴的清代,主要流派是浙西、阳羡(宜兴)、常州三派。浙西派标举姜(夔)、张(炎)醇雅清空,以朱彝尊、厉鄂为代表,康熙、雍正年间曾盛极一时;阳羡派崇尚苏(轼)、辛的豪放,以陈维崧为领袖,也曾风靡当世。然而,浙西派的末流,因一意讲求醇雅清丽而逐渐流于浮薄空疏;阳羡派的末流因一意讲求激昂豪放而逐渐流于叫嚣粗率。而且,浙西、阳羡两派始终没有建立起完善的理论体系。常州词派则于前两派逐渐衰敝之际乘时而起,而且以其有系统的词学理论著称于世,成为清代词作、词论一大宗支。嘉庆、道光以后,词人、词论几乎无不在常州派的影响之下。光绪年间,江阴缪荃荪编辑《国朝常州词录》三十一卷,收常州词人498家词3110首,还不包括非常州籍的常州派词人及其作品,可见常州派声势之盛。
常州派词论从张惠言、张琦兄弟编辑《词选》一书起,“尊词体,崇比兴,区正变”,既开途径,又标宗旨,奠定了常州词派的理论基础。董毅编《续词选》,周济编著《介存斋论词杂著》、《词辨》及《宋四家词选》、常州派词论得以修正、补充而发扬光大。以后,如:宋翔凤的《香草词自序》、丁绍仪的(听秋声馆词话》、蒋敦复的《芬陀利室词话》、江顺治的《词学集成》、谭献的《复堂词话》、谢章铤的《赌棋山庄词话》、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沈祥龙的《论词随笔》、张德瀛的《词微》以及况周颐的《惠风词话)等,无不受常州派词论的影响,他们也乐意自称“常州派”。晚清词坛大家王鹏运、朱祖谋等也都自认为常州派。所以龙榆生曾评论说:“常州派继浙派而兴,倡导于武进张皋文(惠言)、翰风(琦)兄弟,发扬于荆溪周止庵(济),而极其致于清季临桂王半塘(鹏运)、归安朱疆村(祖谋),流风余沫,今尚未全衰歇。”可见常州词派影响之深远。
此君轩记(清)王国维
竹之为物,草木中之有特操者与?群居而不倚,虞中而从节,可折而不可曲,凌寒暑而不渝其色[1]。至于烟晨雨夕,枝梢空而叶成滴,含风弄月,形态百变,自谓川淇澳千亩之园[2],以至小庭幽榭三竿两竿,皆使人观之,其胸廓然而高,渊然而深,泠然而清,挹之而无穷,玩之而不可亵也。其超世之致,与不可屈之节,与为近,是以君子取焉。
古之君子,其为道也盖不同,而其所以同者,则在超世之致,与不可屈之节而已。其观物也,见夫类是者而乐焉,其创物也,达夫如是者而后慊焉[3]。如屈子之于香草,渊明之于菊,王子猷之于竹[4],玩赏之不足而咏叹之,咏叹之不足而斯物遂若为斯人之所专有,是岂徒有托而然哉!其于此数者,必有以相契于意言之表也。善画竹者亦然。彼独有见于其原,而直以其胸中潇洒之致、劲直之气,一寄之于画。其所写者,即其所观;其所观者,即其所畜者也。物我无间,而道艺为一,与天冥合,而不知其所以然。故古之工画竹者,亦高致直节之士为多。如宋之文与可[5]、苏子瞻[6],元之吴仲圭是已[7]。观爱竹者之胸,可以知画竹者之胸;知画竹者之胸,则爱画竹者之胸亦可知而已。
日本川口国次郎君,冲澹有识度,善绘事,尤爱墨竹。尝集元吴仲圭、明夏仲昭[8]、文徵仲诸家画竹[9],为室以奉之,名之曰“此君轩”。其嗜之也至笃,而搜之也至专,非其志节意度符于古君子,亦安能有契于是哉!吾闻川口君之居,有备后之国,三原之城,山海环抱,松竹之所丛生。君优游其间,远眺林木,近观图画,必有有味于余之言者,既属余为轩记,因书以质之,惜不获从君于其间,而日与仲圭、徵仲诸贤游,且与此君游也。壬子九月[10]。
注释:
[1]渝:变更。[2]淇澳:见《诗经卫风 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淇奥亦作“淇澳”:淇水曲岸。[3]慊(qiè):满意。[4]王子猷:《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巅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后因以此君为竹的代称。此文中“此君轩”即用王子猷典故。[5]文与可:文同(1018—1079),字与可。宋代画家。善画墨竹。[6]苏子瞻:苏轼(1036—1101),字子瞻。善画竹石。[7]吴仲圭:吴镇(1285—1354),字仲圭。元代画家,善画山水花竹。[8]夏仲昭:夏㫤(1388—1470),字仲昭。明代画家,善画墨竹。[9]文徵仲:文徵明(1470—1559),字徵仲。明代画家。[10]壬子:1912年。
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一字伯隅,号观堂,又号永观。浙江海宁人。1898年去上海,在改良派报纸《时务报》任书记、校对,接受新学和西学的影响,并参加罗振玉主办的上海东文学社,从日本人学外文及理化等知识。1901年赴日本东京物理学校学习。第二年因病回国,致力于哲学研究和著述。1906年到北京,开始研究宋词元曲。此后在学部名词馆任职。1911年随罗振玉到日本京都,研究甲骨文、金文和汉简。1916年回上海编辑《学术丛编》杂志,1918年兼任仓圣明智大学教授。1923年应召为清故宫南书房行走,食五品俸,为溥仪赏识。1924年11月溥仪被遂出宫,王国维视为耻辱,“常欲自杀”。1925年任清华大学文学院教授。1927年6月2日上午自投颐和园昆明湖而死。
王国维在哲学、教育、文学、史学、文字学和考古学等方面都有卓越研究成果,著述颇多。合集有《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共43种,104卷,商务印书馆版。另有《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出版。
本文选自《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这是作者为日本人川口国次郎的此君轩而作的记文。文章先描述了竹子“与君子为近”的品性,说明古代君子爱竹的原因;再层层推论“观爱竹者之胸,可以知画竹者之胸;知画竹者之胸,则爱画竹者之胸亦可知而已”,从而落笔到此君轩的由来。全文推物及人,歌颂了古代君子的志节情趣。虽题为轩记,却写得委婉含蓄、寓义深刻。
崔景偁哀辞(清)张惠言
余始识景偁于京师,与为友。景偁以兄事余,即数岁,已而北面承贽[1],请为弟子。余愧谢,不获,且曰:“偁之从先生非发策决科之谓也[2],先生不为世俗之文,又不为世俗之人,偁则愿庶几焉[3]。”呜呼!世俗之为师、为弟子云者,其取之有由矣,其学之有由矣;非所援焉而取[4],非所炫焉而学[5],则以为狂且愚。昔韩退之作《师说》[6],毅然为人师,一世非笑之,惟李翱、张籍、皇甫湜数人以为然[7]。余之文质靡当[8],诵圣人之书,而未识其道,其于景偁未有以相过也,而穷困之效已明。自景偁游公卿间,不声日起,当世所谓速化之术固当闻之[9];乃退就执友之门[10],而请受业,欣然若有乐者。惜乎不遇韩退之,使与李翱、张籍之徒相颉颃也[11]。
景偁之学,拙于进而勇于取,虽小物条既其实[12]。与之论道理,未尝不悦,其改过果以速。呜呼!使假之年而就其学,岂可量哉!
景偁字格卿,蒲州永济人[13],以乾隆五十八年五月十二日卒于京师,年二十五。其为人长弟完好[14],生而父兄偁之[15],殁而所与游者思之。工八分楷书摹印[16],世多藏者。余独悲其有盛志,而卒不遂其学,以无闻于后,为可惜也。为群以哀之曰:
呜呼偁耶!群黯黮以为贤[17],谁使兴耶?既朝轫而夕颠[18],又谁憎耶?苟啬其命[19],而胡以厚其凭耶[20]?将匪获于天[21],而独自以心为雄耶?才者之小年[22], 延于不肖者之恒耶?泯泯于后世[23],而落落乎古人[24]。呜呼!奈何乎偁耶!
注释:
[1]北面:古代学生敬师之礼。面向北为卑下之位。承贽(zhì):言“奉贽”。拿着送给老师的礼物。贽,古时初次求见人时送的礼物。此专指送给老师的礼物。[2]发策决科:指应试取中 。策,策向,指考试,决科,取科名。[3]庶几:近似。[4]援:攀附,有利。[5]衒(xuàn):炫耀。[6]韩退之:唐文学家韩愈,字退之。《师说》是他的名篇,针对当时耻于求师的风气,提倡从师学习。[7]李翱:唐代文学家,和张籍、皇甫湜(shí)等人一起,都是韩愈的学生。李翱、皇甫湜在散文上有成就,张籍在诗歌上有成就。[8]文质:文,文彩。质,实质。靡:无。当(dàng):合宜。[9]速化:迅速转变,很快变化。此指投靠公卿名流,迅速取得功名。[10]执友:志同道合的朋友。[11]颉颃(xié háng):鸟儿上下飞翔的样子。引申为不相上下或相抗衡的意思。[12]既:完尽,尽力完全。[13]蒲州:府名,属山西。永济:县名,清为蒲州府治。[14]长弟:尊重长辈,敬爱兄长。弟:通“悌”(tì)。[15]偁:即“称”,称赞。[16]八分:隶书的别名。摹印:秦代书法之一,就小篆稍加变化,是用于玺印的文字。[17]黯黮(dàn):昏暗貌。[18]朝轫:即朝发轫,早晨启动车轮。轫,用来阻碍车轮转动的木头,要发动车轮须抽去轫,故称启程为“发轫”。[19]啬:吝啬,苛刻。此指上天吝啬,不使崔君长命。[20]凭:依靠,犹言“本钱”,指人的资质才智等。[21]匪:非,不。[22]小年:短暂的寿年。[23]泯泯:泯灭,埋没。[24]落落:孤独,不遇合。
这篇哀辞开门见山叙述师生渊源,崔景偁不为世俗之文,不为世俗之人,择师无所攀援,治学无所炫耀,这里既是赞赏崔君,也是隐然以韩愈自任。其后叙其才艺为人只是简略带过,表示了对崔君不获骋志而早逝的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