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王于一(清)归庄
别后不一月,有一礼附万年少[1]告讣之使,计已彻览[2]。
此子[3]既丧,淮浦遂无人矣[4]。又地处嚣尘,无高山茂林,可容屐齿[5],终日闭门闷坐而已。视仁兄居广陵[6]佳丽地,日与骚人韵士临风赋诗,登高长啸,声与竹西[7]歌吹相杂,岂非天上人耶!敞邑顾宁人[8]兄,德甫先生之孙也。兄间者[9]为我言,方杖苴[10]时,德甫先生不远二千里遣使致生刍[11],有古君子之风。今宁人亦素车白马,走九百里,哭万年少。家风古谊[12],不堕益敦[13]。然此兄非止独行之士也,贯穿古今,指画天地[14],深心卓识[15],弟所师事。
弟为言[16]仁兄谆谆问其家世,兹南还便道奉访。兄试略其寝貌[17],听其高言,知弟之非妄许也。
——归庄集
注释:
[1]万年少:万寿祺,字年少。淮阴(今属江苏)人。明亡不仕,常著僧服。善诗。顺治十年(1653)游昆山,聘请归庄教其子,后与归庄同返淮阴,至五月卒。[2]彻览:犹言读毕。[3]此子:指万寿祺。[4]淮浦:即淮阴。无人:没有人才。[5]屐齿:指登山。《宋书·谢灵运传》:“灵运常著木屐,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则去后齿。”[6]广陵:扬州古称。[7]竹西:本指扬州市北的竹西亭(又名歌吹亭),此处代指扬州。[8]顾宁人:顾炎武字宁人,与归庄同乡。[9]间者:近时。[10]杖苴(jū居):即苴杖,粗糙的竹杖,古时守父丧所用。[11]生刍:新割的草。《后汉书·徐稚传》:“及林宗(郭泰)有母忧,稚往吊之,置生刍一束于庐前而去。”后遂以生刍指吊丧的礼物。[12]家风:家族的传统风尚。古谊:不同时俗的友谊。[13]不堕而敦:没有废弃而更加深厚。[14]指画天地:意为剖析万物。[15]深心卓识:学问精到,识见卓绝。[16]为言:为之言。归庄曾对顾炎武介绍王于一。[17]略其寝貌:不以他的相貌丑陋为意。顾炎武相貌丑陋,且眇一目,故云。
归庄(1613—1673),一名祚明,字尔扎,又字玄恭,号恒轩,清初昆山(今属江苏)人。他是归有光的曾孙,又是明末复社成员。曾与顾炎武—同参加抗清斗争,失败后一度改僧装亡命。善书面,能诗文。著作经后入辑成《归庄集》。
王于一,名猷定,字宇一,号轸石,江西南昌人。善画。
与吴汉槎书(清)顾有孝
与兄言别,已累岁矣。关河辽阔,通问维艰。遐念昔游,曷胜怅惘。然患难之来,当以心制境[1],不当以境役心,处处体认[2],则顺境反不若逆境之受益矣!夫子不云乎:“陈蔡之间,甘之幸也[3]!”《孟子》“发畎亩”一章[4],实发明此语。弟读史书至勾践之栖会稽[5]、重耳之过曹卫[6],辄掀髯而笑:两君老谋壮事,皆从此而发。因知庸庸者多厚福,非天私其人,正不屑以患难鞭策之也!假两君遭遇升平,沈溺势利,虽与鲁哀、卫灵同其碌碌[7],亦未可知。今之勋业烂然,声名盖代若此,拜会稽、曹卫之助匪细矣[8]!汉槎足下,勉之勉之!
荀卿氏有言:“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9]。”愿汉槎详味其言,则目下漂流绝塞,家室流离,亦作会稽曹卫观可耳。由此而竖起脊梁,潜心理道,以上承天意,则今日之忌兄祸兄者,非兄之益友耶?汉槎勉之!远大在前,努力自爱。万里贻书,不作一世俗相慰语,不敢以世俗之人待吾汉槎故也。他日者,策蹇归来[10],非复吴下阿蒙[11];弟为汉槎庆,即为世道庆矣。毋辜吾望也!
注释:
[1]以心制境:谓以人的精神来克服环境的恶劣。[2]体顺:体察认识。[3]“夫子不云乎”三句:孔子周游列国时,曾被困于陈蔡之间,绝粮七日。对这件事,《孔子家语困誓》中说:“孔子曰:‘夫陈蔡之间,丘之幸也!二三子从丘者,皆幸也!吾闻之,君不困不成王,烈士不困行不彰。’”[4]孟子发畎亩一章:指《孟子告子下》的“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一章。其中提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等语。畎亩:指田亩。[5]勾践之栖会稽:春秋时吴王夫差大败越王勾践,勾践败退会稽,纳降于吴,后经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战胜了吴国。[6]重耳之过曹卫:晋公子重耳被谗出奔,过卫,卫文公不礼,乞食于野人;过曹,曹共公偷看他肋骨。后回国后发奋图强,终于成为五霸之一的晋文公。[7]鲁哀:鲁哀公,春秋时鲁定公子,名蒋。卫灵:卫灵公,春秋时卫献公孙,名元。他们两人在位时都碌碌无为。[8]拜:拜受。[9]“怨人者”二句:语见《荀子法行》:“怨人者穷,怨天者无识。”识,同“志”。[10]策蹇:骑着驴子。[11]非复吴下阿蒙:语见《三国志吴书吕蒙传》裴注引《江表传》。阿蒙指吕蒙,他在孙权劝导下发奋读书,后鲁肃见到他,“拊蒙背曰:‘吾谓大弟但有武略耳,至于今者,学识英博,非复吴下阿蒙。’”
顾有孝(1619—1689),字茂伦,自号雪滩钓叟,吴江(今属江苏)人。明诸生,明亡,焚弃儒衣冠。康熙十七年(1678),举博学鸿词科,不就。家贫好客,所交多高尚士,有“穷孟尝”之称。临殁,命诸子以头陀礼葬殓,因更号雪滩头陀。卒年七十有一。有孝诗歌隽永,但不苟作。著有《雪滩钓叟集》,还编有《唐诗英华》等。
本文选自《历代书信选》。吴汉槎,名兆蹇,字汉槎,江苏吴江人。清初诗人。顺治十四年(1657)举人,因科场案被流放宁古塔(今黑龙江宁安)。这封信就是在流放后写给他的。
与项秋子(清)吴锡麒
得手书,知天上石麟[1]已和彩云一片飞坠君家矣。想接武[2]而起者,尚未有艾[3];肯堂肯构[4],不患无人,特患弄麞[5]书笑破阿翁口耳。尊作谨依韵奉和。他日返里,愿乃郎头角峥嵘,尚须偿我汤饼[6]债也。
堂上二老人,想益康健;含饴[7]弄孙,乐何如之!邮便奉贺,望恕草草。
——有正味斋集
注释:
[1]天上石麟:《南史徐陵传》:“(陵)华数岁,家人携以候沙门释宝志。志摩其顶曰:‘此天上石麒麟也。’”后世遂以此赞誉别人的儿子。[2]接武:继承。武,脚印。[3]艾:停止,完结。[4]肯堂肯构:《尚书•大诰》:“若考作宫,既底法,厥子乃弗肯堂,矧肯构。”意谓父亲己规划好建筑房屋的蓝图,而儿子却不愿筑堂基,更何况谈建筑房屋呢!后遂以“肯堂肯构”比喻父创子继能成就功业者。[5]弄麞:麞同“獐”,“弄璋”之讹。《旧唐书李林甫传》:太常少卿姜度生子,“林甫手书庆之曰:‘闻有弄麞之庆。’客视之掩口。”但后世以讹传讹,常将“弄璋”写成“弄獐”。[6]汤饼:旧俗,生儿三日后宴客,谓之汤饼会。[7]含饴:含笑。
与熊素波(清)金人瑞
弟自幼闻海上采珊瑚[1]者,其先必深信此海当有珊瑚,则预沉铁网其下。凡若干年,以俟珊瑚新枝渐长过网,而后乃会集众尽力,举网过海,而珊瑚遂毕举也。
唐律诗一二[2],正犹是矣。凡遇一题,不论大小,其犹海也;先熟睹之,如何当有起句,其犹信海之有珊瑚处也;因而以博大精深之思为网,直入题中,尽意踌躇[3],其犹沉海若干年也;既得其理,然后奋笔书之,其犹集众尽力举网出海也;书之而掷于四筵之人[4]读之,无不卓然以惊,其犹珊瑚之出海粲然[5]也。
注释:
[1]珊瑚:热带、亚热带浅海中一种石灰质岩礁,由造礁珊瑚所分泌的石灰性物质和遗骸长期聚积而成。可作装饰品。[2]唐律诗一二:指唐代七律的一二句,即首联。[3]尽意踌躇:充分考虑。[4]四筵之人:四座之人。[5]粲然:灿烂。
与杨伯衡论方刘二集书(清)吴汝纶
伯衡足下。辱示与王篠池书,文气疏畅,知足下留心于古人之文者深也。前座上论文,盛推海峰而左袒“望溪才弱”之说[1],某窃心疑焉,而未敢有所枝梧[2],归挑灯重展方、刘二集,伏而读之,窃意足下之盛推海峰者,才耳。第海峰信以才鸣矣,望溪亦何尝无才也?夫文章以气为主,才由气见者也,而要必由其学之浅深,以视其才之厚簿。学邃者[3],其气之深静,使人厌饫之久[4],如与中正有德者处,故其文常醇以厚,而学掩才。学之未至,则其气亦稍自矜纵[5],骤而见之,即如珍羞好色[6],罗列目前,故其文常闳以肆[7],而才掩学[8]。苦昌黎所云先醇后肆者[9],盖谓既醇之后,即纵所欲言,皆不失其为醇耳,非谓先能醇厚,而后始求闳肆也。今必以闳肆为宗,而谓醇厚之文为才之不赡,抑亦过矣。
夫才,由气见者也。今之所谓才,非古之所谓才也,好驰骋之为才[10];今之所谓气,非古之所谓气也,能纵横之为气[11]。以其能纵横好驰骋者,求之古人所为醇厚之文,无当也。即求之古人所为闳肆者,亦无当也。然而资力所进,于闳肆之文,尚可一二几其仿佛[12],至醇厚,则非极深邃之功,必不可到。然则望溪与海峰,断可识已。
大抵望溪之文,贯串乎六经子史百家传记之书,而得力于经者尤深,故气韵一出于经。海峰之文,亦贯串乎六经子史百家传记之书,而得力于史者尤深,故气韵一出于史。方之古作者[13],于先秦,则望溪近左氏内外传[14],而海峰近《战国策》;于西汉,则望溪近董江都[15],而海峰近贾长沙[16],于八家,则望溪近欧、曾,而海峰近东坡。就二子而上下之,则望溪西汉之遗,而海峰宋入之流亚也[17]。
夫文章之道,绚烂之后,归于老确[18]。望溪老确矣,海峰犹绚烂也。意望溪初必能为海峰之闳肆,其后学愈精,才愈老,而气愈厚,遂成为望溪之文。海峰亦欲为望溪之醇厚,然其学不如望溪之粹,其才其气不如望溪之能敛,故遂成为海峰之文。某所得于望溪、海峰之文者如此[19]。以足下留心于古人之文也,故叙而陈之。倘有所商论,更辱教焉,幸甚。某再拜。
注释:
[1]左袒:袒护。“望溪才弱”之说:此说出自乾隆时作家袁枚。袁氏认为:“本朝古文之有方望溪,犹诗之有阮亭,俱为一代正宗,而才力自薄。”(《随园诗话》卷二)袁氏又有“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阮亭诗”之句(《仿元遗山论诗》之一)。阮亭即清初诗人王士祯(字子真,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2]枝梧:亦作“支吾”,反对。[3]邃(suì岁):精探。[4]厌饫:饱足,这里意为充分体味。[5]矜纵:强劲放纵。[6]珍羞:亦作“珍馐”,美昧食品。好(hǎo)色:悦目的色彩。[7]闳(hóng宏):宏大。肆:放纵自由。[8]以上讲才与气与学的关系。学问精深者,其气深沉平和,由于才由气见,故虽有才亦不外露。文章于是醇厚成熟。这叫做“学掩才”。学问不够者,则其气比较强劲放纵。故其才随之而易显,文章于是宏大恣肆。这叫做“才掩学”。作者虽不菲薄后者,而实际上更加推崇前者因为前者真正做到了才、学、气的统一。[9]“昌黎”句:韩愈《答李翊书》谈自己为文,“共皆醇也,然后肆焉。”[10]驰骋:行文大肆起落开阖。作者认为这是一种浮才,并不是真正的才,故谓“非古之所谓才也。”[11]纵横:文气奔放恣纵。作者认为这种徒有其表的气势,不是经过长期修养而成的“浩然之气”,故谓“非古之所谓气也。”[12]“以其能纵横”八句:今天能纵横驰骋者所作之文,不但不能与古人醇厚之文相比并,而且也不能与古人宏肆之文相比并。但这样的作者凭籍于努力进取,对古人的宏肆之文,还勉强可以学到一点大概。[13]方:比拟。[14]左氏内外传:旧称《左传》为《春秋内传》,《国语》为《春秋外传》(韦昭《国语解叙》)。相传《左传》为左丘明所著,又传《国语》亦为左丘明所著,故称此二书为“左氏内外传”。[15]董江都:西汉董仲舒曾任江都相,故世称董江都。[16]贾长沙:西汉贾谊曾任长沙王太傅,故世称贾长沙。[17]流亚:同一类人物。[18]老确:老练坚实。[19]“某所得”句:作者的结论是方苞文与刘大櫆文的区别在于醇厚与宏肆。方本来也可以作刘那样的宏肆之文的,后来由于学问趋于精深,学精,才老,气厚,汇而为醇厚之文。因此不能说方“才薄”。刘本来也希望达到方那样的醇厚境地,但由于学问不如方那样精深,因而才气不能收敛,仅能以才气胜,未能达到学、才、气的完满融合,不能为醇厚之文。因此不能因刘才气外露就说他比方更长于才。显然,作者虽无意菲薄刘大櫆,但更加推祟方苞,因为方能达到学、才、气的完满融合而进于醇厚的为文的最高境界,由此山可见作者的评文标准。
与叶讱庵书(清)顾炎武
去冬韩元少书来[2],言曾欲与执事荐及鄙人[3],已而中止;顷闻史局中复有物色及之者[4],无论昏耄之资不能黾勉从事[5],而执事同里人也,一生怀抱,敢不直陈之左右[6]。
先妣未嫁过门[7],养姑抱嗣[8],为吴中第一奇节[9],蒙朝廷旌表[10]。国亡绝粒[11],以女子而蹈首阳之烈[12]。临终遗命,有无仕异代之言,载于志状。故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矣。
《记》[13]曰:将贻父母令名[14],必果;将贻父母羞辱,必不果。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15]。一死而先妣之大节愈彰于天下,使不类之子得附以成名,此亦人生难得之遭逢也。
谨此奉闻。
注释:
[1]叶讱庵:名方蔼,字子吉,号讱(rèn)庵,与顾炎武同乡,顺治进士,官至刑部右侍郎。[2]韩元少:名菼,字元少,长洲(今江苏省苏州市)人,官至礼部尚书。[3]执事:原指侍从左右供使令的人。书信中用以称对方,谓不敢直陈,故向执事者陈述,表示尊敬。鄙人:自称。[4]顷:近来。史局:清朝设立的编撰明史的史馆。物色:指形貌,引申为按一定标准去访求。[5]昏耄(mào):糊涂,衰老。资:资质。黾(mǐn)勉:勤勉,努力。[6]左右:犹言“执事”。[7]先妣:已故母亲。顾炎武的生父顾同应,有堂弟顾同吉,同吉十八岁时早卒,死前曾聘王氏。王氏未婚而来到顾家,顾炎武便过继给她做了儿子。王氏因此受到明朝表彰。明亡,绝食而死。[8]姑:媳妇对丈夫母亲的称呼。嗣:后代。[9]吴中:苏州府。昆山县明代属苏州府。[10]蒙:受。旌表:封建时代对有节烈行为的人,用立牌坊、赐匾额的方式进行表彰。[11]绝粒:绝食。[12]蹈:遵循。首阳之烈:传说商朝的伯夷、叔齐两兄弟耻为周朝之臣,在首阳山隐居,采薇而食以至饿死。[13]《记》:即《礼记》,儒家经典之一。[14]贻(yí):留下,带给。令:美。果:此指成功,成事。[15]殉:有所求而牺牲。
顾炎武潜图恢复,义不仕清,在得知清政府想网罗他任史局官员后,立即写了这封拒仕信。信中一切托辞、原因皆不涉及,唯举母亲绝食之举和临终遗言,表示了继承母志,凛然不屈的民族气节。
与友人辞祝书(清)顾炎武
昨见子德云[1]:明府将以贱辰光临赐祝[2]。窃维生日之礼[3],古人所无。《小弁》之逐子[4],始说我辰[5];《哀郢》之故臣[6],乃言初度[7]。故唐文皇以劬劳之训[8],垂泣以对群臣,而近时孙退谷[9]、张篑山著论欲废此礼[10]。
彼居常处顺者犹且辞之[11],况鄙人生丁不造[12],情事异人,流离四方,偷存视息[13]!若前世王华、王肃、陆襄、虞荔、王慧龙之论[14],便当终身布衣疏食[15],不听音乐,不参喜事;即不能然,而又以此日接朋友之觞[16],炫世俗之目,岂不于我心有戚戚乎[17]?知我者当闵其不幸而吊慰之[18],不当施之以非礼之礼,使之拂其心而夭其性也[19]。用是直摅衷曲[20],布诸执事[21],惟祈鉴之[22]。
注释:
[1]子德:李因笃,字天生,一字子德,陕西省富平县人。清初学者,顾炎武友。曾因荐出仕清朝,不久辞归。[2]明府:县令,此指题中的“友人”。贱辰:自己的生日。贱谦词。[3]维:同“惟”,思。[4]《小弁》:《诗经》篇名。逐子:被放逐的儿子,指周太子宜臼。周幽王得美女褒姒后,流放太子宜臼。[5]我辰:《小弁》据说是宜臼自伤被废的诗,有句云:“天之生我,我辰安在。”[6]《哀郢》:屈原的作品,哀悼楚国郢都的沦亡。故臣:指楚国旧臣屈原。[7]初度:谓刚刚出世。指生日。屈原《离骚》曰:“皇览揆余以初度兮。”[8]唐文皇:唐太宗李世民。劬(qú)劳:劳苦。《诗经•蓼莪》:“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后因以“劬劳”专指父母养育儿女的劳苦。唐太宗曾经在生日那天,对臣下说,世俗皆以生日为乐,我却想到父母养育我的劳苦,那我怎么欢乐得起来?[9]孙退谷:名承泽,字耳北,号北海、退谷,今山东省益都县人。明崇祯进士,入清官至吏部侍郎。[10]张篑山:名贞生,字干臣,一字篑山。清顺治进士,官翰林学士。[11]居常:居于安宁之时。处顺:处境顺利。[12]丁:当,逢。不造:不逢时,不幸。[13]偷:苟且。视息:目仅能看到,鼻仅能呼吸,犹言“生存”。[14]王华、王肃、陆襄、虞荔、王慧龙:均为南北朝时人,父母死而终哀伤,以孝闻于当时。[15]疏食:粗食。[16]觞(shāng):酒杯,亦指酒,引申为举杯祝福。[17]戚戚:忧惧貌。[18]吊:怜悯。[19]拂:违反。夭:摧伤。[20]用是:因此。摅(shū):抒发,舒展。衷曲:内心之意。[21]执事:见《与叶讱庵书》注[3]。[22]惟:希望。鉴:明察。
与友人论门人书〔清〕顾炎武
伏承来教,勤勤恳恳,闵其年之衰暮,而悼其学之无传,其为意甚盛。然欲使之效曩者二三先生,招门徒,立名誉,以光显于世,则私心有所不愿也。若乃西汉之传经,弟子常千余人,而位富者至公卿,下者亦为博士,以名其学,可不谓荣欤,而班史乃断之曰:“盖禄利之路然也。”故以夫子之门人,且学干禄。子曰:“三年学,不至于穀,不易得也。”而况于今日乎?
今之为禄利者,其无藉于经术也审矣。穷年所习不过应试之文,而问以本经,犹茫然不知为何语,盖举唐以来帖括之浅而又废之。其无意于学也,传之非一世矣,矧纳赀之例行,而目不识字者可为郡邑博士!惟贫而不能徙业者,百人之中尚有一二。读书而又皆躁竞之徒,欲速成以名于世,语之以五经则不愿学,语之以白沙、阳明之语录,则欣然矣,以其袭而取之易也。其中小有才华者,颇好为诗,而今日之诗,亦可以不学而作。吾行天下见诗与语录之刻,堆几积案,殆于瓦釜雷鸣,而叩之以二南、雅颂之义,不能说也。于此时而将行吾之道,其谁从之?“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若徇众人之好而自贬其学,以来天下之人,而广其名誉,则是枉道以从人,而我亦将有所不暇。惟是斯道之在天下,必有时而兴,而君子之教人有私淑艾者,虽去之百世而犹若同堂也。所著《日知录》三十余卷,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惟多写数本以贻之同好,庶不为恶其害己者之所去,而有王者起,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毕区区之愿矣。
夫道之污隆,各以其时,若为己而不求名,则无不可以自勉。鄙哉硁硁所以异于今之先生者如此。高明何以教之!
——据《四部丛刊》本《亭林诗文集》
与友人论学书(清)顾炎武
比往来南北,颇承友朋推一日之长,问道于盲。窃叹夫百余年以来之为学者[1],往往言心言性[2],而茫乎不得其解也。
命与仁,夫子之所罕言也[3];性与天道,子贡之所未得闻也[4]。性命之理,著之《易传》[5],未尝数以语人。其答问士也,则曰:“行己有耻[6]”;其为学,则曰:“好古敏求[7]”;其与门弟子言,举尧舜相传所谓危微精一之说一切不道[8],而但曰:“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9]。”呜呼!圣人之所以为学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故曰:“下学而上达[10]。”颜子之几乎圣也[11],犹曰:“博我以文[12]。”其告哀公也,明善之功,先之以博学[13]。自曾子而下[14],笃实无若子夏[15],而其言仁也,则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16]。”今之君子则不然,聚宾客门人之学者数十百人,“譬诸草木,区以别矣[17]”,而一皆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18],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是必其道之高于夫子,而其门弟子之贤于子贡,祧东鲁而直接二帝之心传者也[19]。我弗敢知也。
孟子一书,言心言性,亦谆谆矣,乃至万章、公孙丑、陈代、陈臻。周霄、彭更之所问,与孟子之所答者[20],常在乎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间。以伊尹之元圣[21],尧舜其君其民之盛德大功,而其本乃在乎千驷一介之不视不取[22]。伯夷、伊尹之不同于孔子也,而其同者,则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23]”。是故性也,命也,天也,夫子之所罕言,而今之君子之所恒言也;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辨,孔子、孟子之所恒言,而今之君子所罕言也。谓忠与清之未至于仁[24],而不知不忠与清而可以言仁者,未之有也;谓不忮不求之不足以尽道[25],而不知终身于忮且求而可以言道者,未之有也。我弗敢知也。
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不耻恶衣恶食[26],而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27],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28]。”
呜呼!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虽然,非愚之所敢言也,且以区区之见,私诸同志,而求起予[29]。
注释:
[1]百余年以来:指明代理学家王守仁以来。[2]言心言性:这是指宋、明理学家所讨论的哲学范畴。[3]“命与仁”二句:《论语·子罕》:“子罕言利与命与仁。”[4]“性与天道”二句:《论语·公治长》:“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子贡,孔子弟子端木赐。[5]“性命之理”二句:《易传》:《周易》中解释经的部分,包括《彖》、《象》、《系辞》、《文言》、《序卦》、《说卦》、《杂卦》。《易传》中有讲性命的话,如《说卦传》说:“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又如《乾卦》说:“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孔颖达疏:“性者,天生之质,若刚柔尺速之别;命者,人所禀受,若贵贱夭寿之属是也。”[6]行己有耻:《论语·子路》:“子贡问曰:‘如何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7]好古敏求:《论语·述而》:“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敏,勤勉。[8]危微精一:伪《古文尚书·大禹谟》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其中”的简称,宋儒把它当作十六字心传,看成尧、舜、禹心心相传的个人修养和治理国家的原则。这十六字的大意是说,人心是危险的,道心是微妙的,只能正心诚意,不偏不倚,执守中正之道。[9]“允执其中”三句:《论语·尧曰》:“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朱熹注:“允,信也;中者,无过不及之名。四海之人困穷,则君禄亦永绝矣。”[10]下学而上达:语见《论语·宪问》:“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意指下学人事,便是上达天理。[11]颜子:即颜渊,名回,字子渊,孔子得意弟子。[12]博我以文:语见《论语·子罕》:“颜渊喟然叹曰:‘……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13]“其告哀公”三句:其,指孔子。哀公,鲁哀公姬蒋。明善,辨明善恶。《礼记·中庸》:“哀公问政。子曰:‘……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又谈到明善时说:“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把博学放在首位。[14]曾子:孔子弟子曾参,以孝称。[15]子夏:孔子弟子卜商,工文学。[16]“博学而志笃”二句:语见《论语·子张》:“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笃志:坚定自己的志向。切问:恳切地发问。近思:考虑当前切实的问题。[17]“譬诸草木”二句:语见《论语·子张》。子夏说:“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传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18]“舍多学”二句:《论语·卫灵公》:“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识:同“志”,记。[19]祧(tiāo):超越。东鲁:借指孔子。二帝:指尧舜。心传:指道统的传授。[20]“乃至万章”二句:万章,孟子弟子。《孟子·万章》中记其与孔子问答颇多。公孙丑,孟子弟子,《公孙丑》篇中曾记孟子回答他有关孔子的处世态度。陈代,孟子弟子,《滕文公》篇记他曾欲孟子往见诸侯,孟子以孔子非礼招己则不往回答他。陈臻,孟子弟子,《公孙丑》篇记其曾问孟子何以接受宋、薛两国餽金而不受齐王餽金,孟子答以君子不可以货取。周霄,魏国人,《滕文公》篇记其曾问孟子仕进的方法,孟子答以“由有道”。彭更,孟子弟子,《滕文公》篇曾记其问“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秦乎”?孟子答以: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21]伊尹:名挚,商汤时大臣,辅佐汤攻灭破夏桀。元圣:大圣。[22]“尧舜其君”二句:语本《孟子·万章上》:“孟子曰:‘……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其非义也,其非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聘之……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驷:古代一车套四马,称为一乘。介:同“芥”。[23]“伯夷。伊尹”五句:语见《孟子·公孙丑上》。其说不同:“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其说同:“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24]“谓忠与清”句:语本《论语·公治长》:“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清,谓洁身自好。[25]“谓不忮”句:语见《论语·子罕》:“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不忮不求”二句是《诗经·邶风·雄雉》中的诗句。忮(zhì),嫉妒。求:贪求。[26]恶衣恶食:《论语·里仁》:“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27]“而耻”句:《孟子·万章上》:“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28]“万物”二句:《孟子·尽心上》:“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反身,反躬自问。[29]起予:《论语·八佾》:“子曰:‘起予者商也。’”起予,是说启发我的。
本文选自《顾亭林诗文集·亭林文集》卷三。
与友人书(清)陆继辂
伻来[1],言所治地僻而土瘠,城中居民不及百家。大府以足下曾任繁剧[2],才大不可以简县屈[3],若以治狱,留省中待迁其可[4]。足下遂瞻顾不行[5]。
仆闻之,未以为信。何者7地僻则官无奔走迎候之劳,可专志为治;士瘠则民无骄奢淫荡之习,而教令易行,此正宜足下所乐。乃自春徂夏[6],犹未上事[7],是非徒有所瞻顾,而实自薄之不屑往也[8]。果尔,则足下之才,方今郡守、监司不逮什百何可数计[9]?而足下乃浮湛县令[10],将并薄之不为耶?
向在京师,见牧令谒吏部出者[11],欣戚之意,判然见于颜色[12]。叩其故,则曰:某地官富,某地贫,讼言而不讳[13]。吏习如此,可为深叹。岂足下胸中亦有此等计较,未能悉化耶?抑别有他故?望即裁答[14],毋令久蓄此疑。
注释:
[1]伻(bēng):使者。此指捎信的人。[2]大府:上级官府。此指巡抚、藩司等知县的上级。繁剧:事务繁重。[3]简县:事务简单而少的县,指偏僻小县。[4]待迁:等待迁调。其:语气助词,表拟议,不肯定。[5]瞻顾:瞻前顾后,此指犹豫不前,考虑太多。[6]徂(cú):往,到。[7]上事:犹言“到任”。向上级报到。[8]薄:轻视。[9]郡守:指知府。监司:监察州县的地方长官的简称。清代称布政使、按察使和各道道员。[10]浮湛:随波上下,喻失意。湛,通“沉”。[11]牧令:泛指官员。牧,汉代州长官称牧。令,县令。[12]判然:分明,清楚。[13]讼言:公开地说。[14]裁答:裁笺作出回答,即回信。
陆继辂(1772-1834),字祁孙,一字修平,江苏阳湖(今常州市)人。嘉庆举人,曾官江西贵溪知县。工诗。有《崇百药斋诗文集》。
与余存吾太史书(清)纪昀
昀再拜启,存吾太史阁下:承示《戴东原事略》[1],具见表章古学之深心,所举著书大旨,亦具得作者本意。惟中有一条,略须商榷。
东原与昀交二十馀年,主昀家前后几十年,凡所撰录,不以昀为弇陋,颇相质证,无不犁然[2]有当于心者。独《声韵考》[3]一编,东原计昀必异论,竟不谋而付刻。刻成昀乃见之,遂为平生之遗憾。
盖东原研究古义,务求精核,于诸家无所偏主。其坚持成见者,则在不使外国之学胜中国,不使后人之学胜古人。故于等昀之学[4],以孙炎反切为鼻祖[5],而排斥神珙反纽为元和以后之说[6]。夫神珙为元和中人,固无疑义,然《隋书经籍志》明载梵书以十四字贯一切音[7],汉明帝时与佛经同入中国,实在孙炎以前百馀年。且《志》为唐人所撰,远有端绪,非宋以后臆揣者比,安得以等韵之学归诸神珙,反谓为孙炎之末派旁支哉!东原博极群书,此条不应不见;昀尝举此条诘东原,东原亦不应不记。而刻是书时仍讳而不言,务伸己说,遂类西河毛氏之所为[8],是亦通人之一蔽也。
若始置此书不言,而括其与江慎修[9]论古音者为一条,则东原平生著作遂粹然无瑕,似亦爱人以德之一端。昀于东原交不薄,尝自恨当时不能与力争,失朋友规过之义。故今日特布腹心于左右,祈刊改此条,勿彰其短,以尽平生相与之情。刍荛之言,是否可采,惟高明详裁之。
注释:
[1]戴东原:戴震,字东原,安徽休宁人,清代著名思想家、学者。少年时问学于江永(慎修)。深通天文、历算、史地、音韵、训诂、考据等,对经学、语言学有卓越贡献,一生著述甚多。[2]犁然:坚确貌。《庄子山木》:“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3]《声韵考》:戴震著,共四卷。[4]等昀之学:中国古代研究汉语发音原理、发音方法和音韵结构的学科。[5]孙炎:三国魏人,字叔然,郑玄弟子。撰《尔雅音义》八卷,《隋书经籍志》著录。颜之推《颜氏家训音辞》谓“孙叔言(然)创《尔雅音义》,是汉末人独知反语(即反切)”。而清人郝懿行云:反语非起于孙炎,郑玄、服虔、应劭年辈皆大于孙炎,并解作反语,具见《仪礼》、《汉书注》,可考而知。反语古来有之,盖自孙炎始畅其说,而后世因谓孙炎作之。[6]神珙:唐时僧人,著有《四声五音九弄反纽图》(见钱大昕《潜研堂文集答问十二》)。元和:唐宪宗年号(806—820)。[7]十四字贯一切音:通行于东汉至六朝间的一种梵、汉字音对照方法,来源于佛经(梵书)。按即十四个元音字母。[8]西河毛氏:即毛奇龄,字大可,号初晴,人称西河先生,浙江萧山人。著有《古今通韵》等。[9]江慎修:即江永,字慎修,江西婺源人。经学家,音韵学家。著有《古韵标准》、《音学辨微》、《四声切韵表》等。
与余生书(清)戴名世
余生足下[1]。前日浮屠犁支自言永历中宦者[2],为足下道滇黔间事。余闻之,载笔往问焉。余至而犁支已去,因教足下为我书其语来,去年冬乃得读之,稍稍识其大略。而吾乡方学士有《滇黔纪闻》一编[3],余六七年前尝见之。及是而余购得是书,取犁支所言考之,以证其同异。盖两人之言各有详有略,而亦不无大相悬殊者,传闻之间,必有讹焉[4]。然而学土考据颇为确核[5],而犁支又得于耳目之所睹记,二者将何取信哉?
昔者宋之亡也,区区海岛一隅[6],仅如弹丸黑子,不逾时而又已灭亡,而史犹得以备书其事。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闽越,永历之帝西粤、帝滇黔,地方数千里,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义[7],岂遽不如昭烈之在蜀[8],帝昺之在崖州[9]?而其事惭以灭没。近日方宽文字之禁,而天下所以避忌讳者万端,其或菰芦泽之间[10],有廑廑志其梗概[11],所谓存什一于千百,而其书未出,又无好事者为之掇拾流传[12],不久而已荡为清风[13],化为冷灰。至于老将退卒[14]、故家旧臣、遗民父老,相继澌尽[15],而文献无征,凋残零落,使一时成败得失与夫孤忠效死[16]、乱贼误国、流离播迁之情状[17],无以示于后世,岂不可叹也哉!
终明之末三百年无史[18],金匮石室之藏[19],恐终沦散放失[20],而世所流布诸书,缺略不祥,毁誉失实。嗟乎!世无子长、孟坚[21],不可聊且命笔[22]。鄙人无状[23],窃有志焉,而书籍无从广购,又困于饥寒,衣食日不暇给,惧此事终已废弃。是则有明全盛之书且不得见其成[24],而又何况于夜郎、筇笮、昆明、洱海奔走流亡区区之轶事乎[25]?前日翰林院购遗书于各州郡[26],书稍稍集[27],但自神宗晚节事涉边疆者[28],民间汰去不以上;而史官所指名以购者,其外颇更有潜德幽光[29],稗官碑志纪载出于史馆之所不及知者,皆不得以上,则亦无以成一代之全史。甚矣其难也!余员昔之志于明史,有深痛焉、辄好问当世事。而身所与士大夫接甚少,士大夫亦无有以此为念者,又足迹未尝至四方,以故见闻颇寡,然而此志未尝不时时存也。足下知犁支所在,能召之来与余面论其事,则不胜幸甚。
注释:
[1]余生:余湛,字石民,安徽舒城人,戴名世的学生。《南山集》案起,余湛牵连下狱,不久病死狱中。[2]浮图:亦作浮屠,皆佛教创始音“佛陀”的异译名,古人常以此称和尚,有时亦称佛塔为浮屠。“浮图犁支”即名叫犁支的和尚。永历:南明唐王隆武政权覆亡后,桂王朱由榔于顺治三年在广东肇庆即位,改元永历,后迁往广西桂林、南宁、贵州安隆(今安龙)、云南昆明等地。永历政权先后坚持十三年之久,最后永历帝于康熙元年(1662)被吴三桂杀害。宦者:宦官。[3]方学士:方孝标,桐城人,以科举得官至学士。后因科场案受株连,发配云南。吴三挂叛清,方投吴得官,吴三挫败后,因先期投降,得免死,著《滇黔纪闻》,多记明末清初特别是永历时期史事。《南山集》案发,方已死,仍被掘墓挫尸。[4]讹(é俄):错误。[5]确核:翔实正确。[6]海岛:即崖山,在广东省新会县南海口。1277年宋亡,次年陆秀夫等拥立帝昺(bǐng丙)在崖山坚持抗元。1279年,元军陷崖山,陆秀夫负帝昺投海死。[7]揆(kuí葵):揆度,衡量。《春秋》之义:戴名世理解的《春秋》之义,是在于“复仇”。据此,他认为南明的恢复事业是完全正义的,历史应该加以记载。[8]遽(jù巨):副词,有“遂”、“还”等意,多用于疑问句中。昭烈:指刘备。三国时刘备据巴蜀、汉中等地,建立蜀国,死后谥为昭烈皇帝。[9]崖州:崖州在海南岛,此处当为崖山。以上数句意谓:刘备意在恢复汉室,帝昺意在恢复宋室,历史都有详备记载,而南明政权意在恢复明室,坚持抗清十七八年,难道还不如刘备、帝昺,不能在历史上有所记载吗?[10]菰芦山泽:犹言草莽山泽,泛指民间。菰(gū孤):一种水生植物,即茭白。[11]廑(jīn仅):与“仅”通。[12]掇始:搜集。[13]荡:毁坏。[14]退卒:退伍兵卒。[15]澌(sī私):尽。[16]孤忠:坚持忠直的节操,不求别人的理解。[17]播迁:流亡。[18]终明之末:自明初到明末。明朝建于l368年,灭于l644年,近三百年。《明史》刊行于乾隆四年,戴名世时还没有明史。[19]金匮石室,指藏书之室。汉代以金柜石室收藏国家史料、文献档案等,后来即用以泛指国家收藏图书档案的地方。[20]沦:丧失。放:丢弃。[21]子长:《史记》作者司马迁,字子长。孟坚:《汉书》作者班固,字孟坚。该句意谓世上没有司马迁、班固那样的大史学家。[22]聊且:姑且,勉强。[23]鄙人:戴名世自称。无状:没有成就。[24]有明全盛之书:指关于明亡之前的文书。“有明”即明代,“有”字无意。[25]夜郞:古国名,包括贵州西部北部、云南南部、四川南部地区。筇笮(qióng zuó穷昨):即旧邛州(今四川邛崃、大邑、蒲江等地区)和笮州(今四川茂汶羌族自治县)地区。按以上俱为永历政权坚持过抗清斗争的地区。[26]翰林院:旧官署名。明清翰林院主管秘书、编修等事。[27]稍稍:逐渐。[28]神宗:明神宗朱翊钧,年号万历。万历四十四年(1616)清太祖努尔哈赤即帝位于关外,国号金,明清之间的战争此后愈演愈烈。[29]潜德幽光:指山林隐逸之士等所记述的明代史事。韩愈认为作史应该“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答孟尚书书》)潜德,不为人所知的美德;幽光:世人所不能见的光辉。
此文大约写于康熙二十一年至二十四年戴名世授徒舒城期间。“《南山集》案”发,戴氏被杀害,此文最有关系。“《南山集》案”中的九卿奏议,称戴氏所谓“悖乱之语”乃是袭取于桐械方孝标的《滇黔记闻》,按《南山集》提到方氏《滇黔记闻》的,只有《与余生书》一文。此文乃是为搜求南明史料而写,文中明显地表现了痛悼明亡的感情,历数弘光、隆武、永历年号,亦有干清廷厉禁,表示了不承认新朝的绝决态度。对了解戴名世的民族思想,平生志向,此文是一重要文献。
与展成(清)汤传楹
日来秋色绝佳,闲门兀坐[1],令我神爽都尽。思与君家买一叶[2],薄游虎溪[3]。看露苇催黄[4],烟蒲注绿[5]。坐生公石上[6],游目四旷,秋树如沐,翠微之色染襟裙。仰听寒蝉咽鸣,老莺残弄。一部清商乐[7],不减江州司马听琵琶时[8]。或可廓清愁怀,泠汰郁绪,差胜阛阓中苍蝇声耳[9]。
胸中块垒,急须以西山爽气消之[10]。吾与君登百尺楼[11],把酒问青天[12];酒后耳热,白眼视诸卿[13],求田问舍,碌碌黄尘,如蜣螂转丸,不觉抚掌大噱。此真旧日元龙豪举,安能效小儿曹牛衣对泣哉[14]?
白云在袖,期以诘期[15]。
注释:
[1]兀坐:独自端坐。[2]一叶:指一叶扁舟,即小船。[3]薄:发语词,无义。虎溪:在苏州市西虎丘山下。[4]露苇:用《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句意。[5]烟蒲:远望如烟的一片蒲柳。注绿:注入绿水中,即指倒影。[6]生公石:指虎丘中央的一块平坦巨石,可坐千人,传说为晋代高僧竺道生在此说法,故称“生公石”。[7]清商乐:古代乐曲,起源于民间,北魏时收集中原旧曲和江南民歌,总称为清商乐。[8]江州司马听琵琶:指白居易听弹琵琶,事见白居易《琵琶行》。[9]差胜:超过,胜过。阛阓(huán huì):市肆,街市。[10]西山爽气:《世说新语简傲》载:王子猷(徽之)为桓冲参军,桓冲要他料理事务,他却说:“西山朝来致有爽气”。[11]百尺楼:《三国志魏书吕布传》载:许汜与刘备并在刘表坐,共论天下之人。许汜谈及他见陈登,登久而不语,自睡大床,使客睡下床,刘备批评许汜说:“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陈登字)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邪?”下文“求田问舍”、“元龙豪举”亦出此典。[12]把酒问青天:用苏轼《水调歌头》成句。[13]白眼:《世说新语简傲》注引《晋百官名》:“(阮)籍能为青白眼,见凡俗之士,以白眼对之。”[14]牛衣对泣:《汉书王章传》载:王章为诸生,“学长安,独与妻居。章疾病,无被,卧牛衣中,与妻决涕泣。”牛衣,指蓑衣之类。因编草被覆牛体,故称牛衣。[15]诘朝:明朝,明天。
汤传楹(生卒年不详),字子翰,更字卿谋,吴县(今属江苏)人。生活于明末清初。诸生。工于词曲,但不幸早夭,著有《湘中草》及笔记《闲余笔话》等。
本文选自《湘中草》卷六。展成是清初戏曲家尤侗(1618—1704)的字。长州(今江苏吴县)人。顺治拔贡。康熙时举博学鸿词科,授翰林院检讨,参与《明史》的修撰。
与赵韫退大参书(清)王弘撰
昨承执事枉驾[2],以贵乡诸先生之命,属为贺相国冯公寿文[3],且云本之相国意,又述相国尝称弘撰文为不戾于古法[4]。此虽弘撰所惶悚不敢当[5],而知己之谊,则有中心藏之而不忘者。即当欣跃操觚[6],竭其所蓄,直写相国硕德伟抱、辅世长民之大略,以求得相国之欢。然而审之于己,度之于世[7],皆有所不可。故敢敬陈其愚,唯执事详察焉。
弘撰以衰病之人,谬叨荐举[8],尝具词控诸本省抚军[9],转咨吏部[10],不允;嗣又奉旨严催[11],不得已,强勉匍匐以来京师[12];复具词令小儿抱呈吏部,又不允。借居昊天寺僧舍,僵卧一榻[13]。两月以来,未尝出寺门一步。即大人先生有忘贵惠顾者,皆不能答拜,特令小儿持一刺[14],诣门称谢而已。须白齿危,两目昏花,不能作楷书,意欲临期尚复陈情[15],冀幸于万一[16],蒙天子之矜怜[17],而放还田里。
夫贺相国之寿,非细故也[18]。诸先生或在翰苑,或在台省[19],或在部司,皆闻望素著,人人属耳目焉[20]。公为屏障以为相国寿[21],则其文必传视都下,非可以私藏巾笥者也[22]。弘撰进而不能应天子之诏,乃退而作贺相国之寿文,无论学疏才短、不能揄扬相国之德[23],即朝廷宽厚之恩,亦未必以此为罪。而揆之于法[24],既有所不合,揣之于心,亦有所不安。甚至使不知者,以弘撰于相国素不识面,今一旦为此文,疑为夤缘相国之门[25],希图录用,欺世盗名,将必有指摘之及。不但文不足为相国重,而且重为相国累[26],此弘撰之所以逡巡而不敢承也[27]。即执事代为弘撰筹之,亦岂有不如是者哉!
不然,操天下文章之柄[28],为天子教育人才,天下之士,望之如泰山北斗,伏谒门下者[29],咸思得邀相国之一盼为荣[30]。其间负名位而擅词华者,固繁有徒,而相国独属意于贱子[31],身非木石,岂不有心识此义者,而顾推委而不为,有此人情也乎?所谓韩愈亦人耳[32],所行如此,欲以何求耶?是用直布腹心[33],唯执事裁之谅之。并乞上告相国:倘邀惠于相国,得归老华山,为击壤之民[34],以遂其畎亩作息之愿[35],午夜一灯,晓窗万字,其不能忘相国之德,将以传之纪载而形之歌咏者,必有在矣。燕山易水[36],共闻斯语。唯执事图之。
注释:
[1]赵韫退:赵进美,字韫退,山东益都人。大参:对参议官的尊称。[2]枉驾:敬辞,屈尊相访。驾,车马。[3]属:通“嘱”,请托。冯相国:冯溥,字孔博,山东益都人。顺治进士,官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清大学士俗称“相国”。[4]戾:背,违。[5]惶悚(sǒng):慌乱恐惧。[6]操觚(gū):作文。操,持。觚,古代书写用的木简。[7]度(duó):揣度,估计。[8]谬:错误。叨(tāo):谦词,辱承,承受。[9]控:告诉。抚军:明清俗称巡抚为抚军。[10]咨:咨询,征求意见。[11]嗣:接着。[12]匍匐(pú fú):竭立。[13]僵卧:躺着不动,伏处不出。[14]刺:名片。[15]陈情:诉说自己的情况或衷情。[16]幸:侥幸。[17]矜怜:怜悯。[18]细故:小事。[19]台省: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和御史台的合称。此指政权机构的中心。[20]属(zhǔ):专注。[21]屏障:屏风之类。此指在上面作文或画图以赠人的寿屏。[22]巾笥(sì):用巾包好藏在箱箧中。笥,箱箧。[23]揄扬:宣扬。[24]揆(kuí):衡量,揣度。法:常规,准则。[25]夤缘:攀附上升。[26]累:连累。[27]逡(qūn)巡:欲进不进,迟疑不决的样子。[28]柄:权力。[29]伏谒:拜见尊者,伏地而通姓名。[30]邀:希求。[31]贱子:自称。[32]韩愈亦人:意思是韩愈也有正常人的感情,不会做出违背事理的行为。唐代韩愈的《释言》说:“前之谤我于宰相者,翰林不知也,后之谤我于翰林者,宰相不知也。今二公合处而会言,若及愈,必曰韩愈亦人耳,彼敖(傲)宰相,又敖翰林,其将何求?”[33]是用:因此。用,因。[34]击壤:古代的一种投掷游戏。相传帝尧之世,天下大和,百姓无事,有八十岁老人击壤于道。又有老人击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35]畎(quǎn)亩:田间。畎,田间小沟。[36]燕(yān)山:在河北平原北侧。易水:在河北西部。这里是就北京附近的燕山易水发誓。
王弘撰,字无异,一字文修,号山史,陕西华阴人。康熙年间举博学鸿词,以病辞。有《砥斋文集》。
与稚存论诗书(清)袁枚
文学韩[2],诗学杜[3],犹之游山者必登岱[4],观水者必观海也。然使游山观水之人,终身抱一岱一海以自足,而不复知有匡庐、武夷之奇[5],潇湘、镜湖之妙[6],则亦不过泰山上一樵夫。沿海中一舵工而已矣。古之学社者,无虚数千百家[7],其传者皆其不似杜者也[8]。唐之昌黎、义山、牧之、微之[9],宋之半山、山谷、后村、放翁[10],谁非学杜者[11]?今观其诗,皆不类杜。稚存学杜,其类杜处,乃远出唐宋诸公之上,此仆之所深忧也。昔人笑王朗好学华子鱼,惟其即之过近,是以离之愈远。董文敏跋张即之贴,称其佳处不在能与古人合,而在能与古人离。
诗文之道,何独不然[12]?足下前年学社,今年又复学韩。鄙意以洪子之心思学力[13],何不为洪子之诗,而必为韩子、杜子之诗哉?无论仪神袭貌[14],终嫌似是而非。就令是韩是杜矣。使韩、杜生于今日,亦必别有一番境界,而断不肯为从前韩、杜之诗。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15],落笔时亦不甚愉快。肖子显曰:[16]“若无新变,不能代雄[17]。”庄子曰:“迹,履之所出,而迹非履也[18]。”此数语,愿足下诵之而有所进焉。
注释:
[1]稚存:洪亮吉,字稚存。乾隆进士,工诗、骈文。著有《洪北江全集》。[2]韩:指韩愈,唐代著名散文家、诗人。[3]杜:指杜甫,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4]岱:泰山的别称。也叫岱宗、岱岳。[5]匡庐:庐山又称匡庐,传说古有匡俗结庐此山,故名匡庐。武夷:武夷山,在江西、福建交界处。[6]潇湘:湖南境内之湘水在零陵西会合潇水,称潇湘,为三湘之一。镜湖:即鉴湖,在今浙江绍兴。[7]无虑:不用仔细计虑就可以知道。[8]“其传者”句:那些能留传后世的都是不同于杜甫诗的。[9]昌黎:韩愈。义山:李商隐。牧之:杜枚。微之:元稹。[10]半山:王安石。山谷:黄庭坚。后村:刘克庄。放翁:陆游。[11]夜班非学杜者:夜班不是学杜的呢?[12]“诗文之道”二句:为诗为文的道理,何尝不是这样?[13]鄙意:谦词,称自己的意见、看法。洪子:指洪亮吉。[14]仪神袭貌:模拟形貌,袭取精神。[15]“得人之得”句:得到前人已经创造的东西,而不能得到自己创造的东西。[16]肖子显:南朝人,字景阳,由齐入梁,累迁吏部尚书,加侍中。工文词,著有《后汉书》、《南齐书》、《贵俭集》等。[17]“若无新变”二句:肖子显在《南齐书文学传论》中评述历代作家,强调创新,认为文章“称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文章若因袭前人,没有新的创造,就不能称雄于新的时代。[18]“迹,履之所出”三句:《庄子天运篇》:“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方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庄子反对蹈袭先王陈迹,认为迹是先人的脚印,不能代替自己的脚印。
芋老人传(清)周容
芋老人者,慈水祝渡(1)人也。子佣出(2),独与妪居渡口。一日,有书生避雨檐下,衣湿袖单,影(3)乃益瘦。老人延入坐,知从郡城就童子试(4)归。老人略知书,与语久,命妪煮芋以进;尽一器,再进。生为之饱,笑曰:“他日不忘老人芋也。”雨止,别去。
十馀年,书生用甲第为相国(5),偶命厨者进芋,辍箸叹曰:“何向者祝渡老人之芋之香而甘也!”使人访其夫妇,载以来。丞、尉(6)闻之,谓老人与相国有旧(7),邀见,讲钧礼(8)。子不佣矣。
至京,相国慰劳曰:“不忘老人芋,今乃烦尔妪一煮芋也。”已而妪煮芋进,相国亦辍箸曰:“何向者之香而甘也!”老人前曰:“犹是(9)芋也,而向者之香且甘者,非调和(10)之有异,时、位之移人(11)也。相公昔自郡城走数十里,困于雨,不择食矣;今者堂有炼珍(12),朝分尚食(13),张筵列鼎(14),尚何芋是甘乎?老人犹喜相公之止于芋(15)也。老人老矣,所闻实多:村南有夫妇守贫者(16),织纺井臼(17),佐读勤苦;幸获名成,遂宠妾媵,弃其妇,致郁郁死。是芋视乃妇(18)也。城东有甲,乙同学者,一砚、一灯、一窗、一榻,晨起不辨衣履;乙先得举(19),登仕路,闻甲落魄,笑不顾,交以绝。是芋视乃友也。更闻谁氏子(20),读书时,愿他日得志,廉干如古人某,忠孝如古人某;及为吏,以污贿不饬(21)罢,是芋视乃学也。是犹可言也。老人邻有西塾(22),闻其师为弟子说前代事,有将、相、有卿、尹(23),有剌史、守、令(24),或绾黄纡紫(25),或揽辔褰帷(26),一旦事变中起(27),衅孽外乘(28),辄屈膝叩首迎款(29),唯恐或後,竟以宗庙、社稷、身名、君宠(30),无不同於芋蔫。然则世之以今日而忘其昔日者,岂独一箸间哉!”
老人语未毕,相国遽惊谢曰:“老人知道者!”厚资而遣之。於是芋老人之名大著。
赞曰:老人能于倾盖不意(31),作缘(32)相国,奇已!不知相国何似,能不愧老人之言否。然就其不忘一芋,固已贤夫并老人而芋视之者。特怪老人虽知书,又何长于言至是,岂果知道者欤?或传闻之过实耶?嗟夫!天下有缙绅士大夫所不能言,而野老鄙夫能言之者,往往而然。
注释:
(1)慈水:要浙江慈溪县。祝渡:即祝家渡,渡口在慈溪县西南约三十华里。用实有地名,意在增强真实性。(2)佣出:外出做雇工。(3)影:身影,指体形。(4)童子试:明清科举录取秀才的考试。(5)用甲第为相国:由考取一甲进士而官至宰相。(6)丞、尉:县官的副职和助理官员。(7)旧:旧谊、旧交之省略。(8)讲钧礼:行平等之礼,意即免除了尊贵上下之礼。钧,通“均”。(9)是:此,这等。(10)调和:此处是烹调的意思。(11)移人:改变人的性情。(12)炼珍:烹制精美的食品。宋陶榖《清异录》:“段文昌精食事,第中庖所,榜之曰炼珍堂。”(13)朝分尚食:于朝廷中分得皇帝赏赐的食品。尚食,指皇帝的食品。(14)列鼎:古时王侯公卿列鼎而食。鼎是青铜铸成的炊器。《汉书·主父偃传》颜师古注引张晏曰:“五鼎食,牛、羊、豕、鱼、麋也。诸侯五,卿大夫三。”后表示馔食丰美。(15)止于芋:是说只是食芋时味觉有了改变。(16)有夫妇守贫者:意即有一对贫苦的夫妇。这样构句,强调“守贫”二字,含褒意,以反衬下文。(17)织纺井臼:谓自已操办衣食,勤苦度日。井臼,指汲水、舂米。(18)芋视乃妇:意为像对芋一样地看待其妇。芋,此处用作状语,指文中相国食芋昔甘今厌的态度。(19)得举:科举及第。(20)谁氏子:指不知名的人,犹某家子。(21)不饬:不守规矩,行为不轨。(22)西塾:学塾。古时礼仪,主位在东,宾位在西。所以称塾师为西宾,称学塾为西塾。(23)尹:这里指京尹,京城地方长官。(24)剌史、守、令:指府、州、县三级地方长官。(25)绾(wǎn碗)黄纡紫:形容官员们身系官印。绾,系。黄,指代金印。纡,结扎。紫,指代系印的紫色丝带。(26)揽辔褰帷:形容官员们做出要匡世济民的架式。揽辔,语本《后汉书·范滂传》:“滂揽辔登车,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 褰帷,语本《后汉书·贾琮传》:“琮为冀州刺史。旧典,传车骖驾,垂赤帷裳,迎于州界。及琮之部,升车言曰:‘刺史当远视广听,纠察美恶,何以反垂帷裳以自掩塞乎!’乃命御者蹇(通‘褰’)之。”这里用此四字,经下文之反拨,形成反讽。(27)事变中起:宫廷中发生政治变故。(28)衅孽外乘:外来的祸患乘机发生。(29)迎款:迎降归顺。(30)君宠:犹俗说皇恩。(31)倾盖不意:意为意外地发生了交往。倾盖,原意是途中相遇,停车交谈。(32)作缘:结缘。
周容(1619-1679),明末清初文学家。字茂三,一字鄮山,鄞县(今浙江鄞县)人。明末秀才,有较为高尚的民族气节。明朝灭亡以后,曾出家为僧。清政府为网罗人才、笼络汉族知识分子,开设博学鸿词科,不少人劝他去应试,誓死不肯答应。有广泛的艺术修养,精通书法、绘画,著有《春洒堂诗集》、《春洒堂文集》等。作品中常流露出怀念故国的深情。所作寓言散文《芋老人传》文笔流畅,语重心长,生动的故事中包含着深刻的道理,言近旨远,发人深思。
狱中杂记(清)方苞
康熙五十一年三月,余在刑部狱,见死而由窦出者日三四人。有洪洞令杜君者,作而言曰:“此疫作也。今天时顺正,死者尚稀,往岁多至日十数人。”余叩所以。杜君曰:“是疾易传染,遘者虽戚属,不敢同卧起。而狱中为老监者四,监五室。禁卒居中央,牖其前以通明,屋极(1)有窗以达气。旁四室则无之,而系囚常二百馀。每薄暮下管键,矢溺皆闭其中,与饮食之气相薄。又隆冬,贫者席地而卧,春气动,鲜不疫矣。狱中成法,质明启钥。方夜中,生人与死者并踵顶而卧,无可旋避,此所以染者众也。又可怪者,大盗积贼,杀人重囚,气杰旺,染此者十不一二,或随有瘳;其骈死,皆轻系及牵连佐证法所不及者。”
余曰:“京师有京兆狱(2),有五城御史司坊(3),何故刑部系囚之多至此?”杜君曰:“迩年狱讼,情稍重,京兆、五城即不敢专决;又九门提督(4)所访缉纠诘,皆归刑部;而十四司正副郎(5)好事者,及书吏、狱官、禁卒,皆利系者之多,少有连,必多方钩致。苟之狱,不问罪之有无,必械手足,置老监,俾困苦不可忍。然后导以取保,出居于外,量其家之所有以为剂,而官与吏剖分焉。中家以上,皆竭资取保。其次,求脱械居监外板屋,费亦数十金。惟极贫无依,则械系不稍宽,为标准以警其馀。或同系,情罪重者反出在外,而轻者、无罪者罹其毒。积忧愤,寝食违节,及病,又无医药,故往往至死。”余伏见圣上好生之德,同于往圣,每质狱辞,必于死中求其生。而无辜者乃至此。倘仁人君子为上昌言,除死刑及发塞外重犯,其轻系及牵连未结正者,别置一所以羁之,手足毋械,所全活可数计哉?或曰:“狱旧有室五,名曰现监,讼而未结正者居之。倘举旧典,可小补也。”杜君曰:“上推恩,凡职官居板屋,今贫者转系老监,而大盗有居板屋者,此中可细诘哉!不若别置一所,为拔本塞源之道也。”余同系朱翁、余生及在狱同官僧某(6),遘疫死,皆不应重罚。又某氏以不孝讼其子,左右邻械系入老监,号呼达旦。余感焉,以杜君言泛讯之,众言同,于是乎书。
凡死刑狱上,行刑者先俟于门外,使其党入索财物,名曰“斯罗(7)”。富者就其戚属,贫则面语之。其极刑(8),曰:“顺我,即先刺心;否则四肢解尽,心犹不死。”其绞缢,曰:“顺我,始缢即气绝;否则三缢加别械,然后得死。”惟大辟无可要,然犹质其首。用此,富其赂数十百金,贫亦罄衣装;绝无有者,则治之如所言。主缚者亦然,不如所欲,缚时即先折筋骨。每岁大决,勾者十四三,留者十六七,皆缚至西市待命(9)。其伤于缚者,即幸留,病数月乃瘳,或竟成痼疾。
余尝就老胥(10)而问焉:“彼于刑者、缚者,非相仇也,期有得耳;果无有,终亦稍宽之,非仁术乎?”曰:“是立法以警其馀,且惩后也;不如此,则人有幸心。”主梏扑者亦然。余同逮以木讯者三人:一人予三十金,骨微伤,病间月;一人倍之,伤肤,兼旬愈;一人六倍,即夕行步如平常。或叩之曰:“罪人有无不均,既各有得,何必更以多寡为差?”曰:“无差,谁为多与者?”孟子曰:“术不可不慎(11)。”信夫!
部中老胥,家藏伪章,文书下行直省(12),多潜易之,增减要语,奉行者莫辨也。其上闻及移关诸部(12),犹未敢然。功令(14):大盗未杀人,及他犯同谋多人者,止主谋一二人立决;馀经秋审,皆减等发配。狱辞上,中有立决者,行刑人先俟于门外。命下,遂缚以出,不羁晷刻。有某姓兄弟,以把持公仓,法应立决。狱具矣,胥某谓曰:“予我千金,吾生若。”叩其术,曰:“是无难,别具本章,狱辞无易,取案末独身无亲戚者二人易汝名,俟封奏时潜易之而已。”其同事者曰:“是可欺死者,而不能欺主谳者;倘复请之,吾辈无生理矣。”胥某笑曰:“复请之,吾辈无生理,而主谳者亦各罢去,彼不能以二人之命易其官,则吾辈终无死道也。”竟行之,案末二人立决。主者口呿舌挢,终不敢诘。余在狱,犹见某姓,狱中人群指曰:“是以某某易其首者。” 胥某一夕暴卒,众皆以为冥谪云。
凡杀人,狱词无谋、故者(15),经秋审入矜疑(16),即免死,吏因以巧法。有郭四者,凡四杀人,复以矜疑减等,随遇赦。将出,日与其徒置酒酣歌达曙。或叩以往事,一一详述之,意色扬扬,若自矜诩。噫!渫恶吏忍于鬻狱,无责也;而道之不明,良吏亦多以脱人于死为功,而不求其情。其枉民也,亦甚矣哉!
奸民久于狱,与胥卒表里,颇有奇羡。山阴李姓以杀人系狱,每岁致数百金。康熙四十八年,以赦出。居数月,漠然无所事,其乡人有杀人者,因代承之,盖以律非故杀,必久系,终无死法也。五十一年,复援赦减等谪戍,叹曰:“吾不得复入此矣!”故例,谪戍者移顺天府羁修候,时方冬停遣,李具状求在狱,候春发遣,至再三,不得所请,怅然而出。
注释:
(1)屋极:屋顶。(2)京兆狱:京兆府设立的地方监狱。(3)五城御史司坊:五城御史衙门的监狱。京城内分东、西、北、中五区,各有监狱。(4)九门提督:清代北京外城有九门,即:正阳、崇文、宣武、安定、德胜、东直、西直、朝阳、阜成。(5)十四司正副郎:清初刑部设十四司,司的正官司称郎中,副官称员外郎。(6)朱翁:名字不详。或以为即朱书,非是。余生:即余湛,字石民,童年受学于戴名世。两人皆因《南山集》案牵连下狱。同官:今陕西铜川市。僧某:姓僧的人,或指僧人某。(7)斯罗:同“撕攞”,北京方言,料理之意。(8)极刑:即凌迟。行刑时先割去肢体,然后断喉致死。(9)大决:即秋决。清时秋天对判死刑的犯人加以处决。每年八月,刑部会同九卿将死刑犯审核,姓名奏报皇帝,皇帝用朱笔加勾的立即执行,未勾的暂缓。西市:清时京师行刑的场所,要今北京宣武区菜市口。(10)胥:胥吏,衙门中掌管公文案卷的小吏。(11)术不可不慎:语出《孟子公孙丑上》,意谓选择谋生的手段不可不慎重。(12)直省:清代各省皆直属中央,故称。(13)上闻:上奏皇帝。移关:移文和关文,皆属平行机关之间的来往公文。(14)功令:政府法令。(15)谋:预谋杀人。故:故意杀人。(16)秋审:每年秋天,刑部会同有关京官审核死刑案件,称秋审。矜疑:其情可悯,其罪可疑。清朝规定,审判犯人分为情实、缓决、可矜、可疑四类。入矜、疑类案件可减罪。
方苞(1668-1749),清代散文家。字凤九,号灵皋,晚年又号望溪,桐城(今安徽桐城)人。康熙年间进士。1711年因文字狱牵连入狱,得人营救,两年后出狱。后官至礼部侍郎。他是桐城派古文的创始人,当时颇有影响。主张写文章应讲究“义法”,“义”指文章的内容,要符合封建的纲常伦理;“法”指文章的形式技巧,要结构条理,语言雅洁;从而做到“言之有物”,“言之有序”。提倡义理、考据、词章三者并重。所作文章多宣扬封建礼教,有的也很有思想意义。著名的《狱中杂记》,记述了在狱中耳闻目睹的种种丑恶事实,暴露了清代司法制度的腐朽和黑暗。有《方望溪先生全集》传世。
谕纪泽(咸丰六年十一月初五日)(清)曾国藩
字谕纪泽儿:
接尔安禀[1],字画略长进,近日看《汉书》。余生平好读《史记》《汉书》《庄子》《韩文》四书,尔能看《汉书》,是余所欣尉之一端也。
看《汉书》有两种难处:必先通于小不、训诂之书[2]、而后能识其假借奇字[3];必先习于古文辞章之学[4],而后能读其奇篇奥句。尔于小学、古文两者皆未曾入门,则《汉书》中不能识之字、不能解之句多矣。
欲通小学,须略看段氏《说文》、《经籍籑诂》二书[5]。王怀祖(名念孙、高邮州人)先生有《读书杂志》,中于《汉书》之训诂极为精博,为魏晋以来释《汉书》者所不能及。
欲明古文,须略看《文选》及姚姬传之《古文辞类纂》二书[6]。班孟坚最好文章,故于贾谊、董仲舒、司马相如、东方朔、司马迁、扬雄、刘向、匡衡、谷永诸传皆全录其著作;即不以文章名家者,如贾山、邹阳等四人传,严助、朱买臣等九人传,赵充国屯田之奏,韦玄成议礼之疏以及贡禹文章。陈汤之奏狱,皆以好文之故,悉载巨篇。如贾生之文,既著于本传,复载于《陈涉传》、《食货志》等篇;子云之文,既著于本传,复载于《匈奴传》、《王贡传》等篇,极之《充国赞》、《酒箴》,亦皆录入各传。
盖孟坚于典雅瑰玮之文,无一字不甄采[7]。尔将十二帝纪阅毕后,且先读列传。凡文之为昭明暨姚氏所选者[8],由细心读之;即不为二家所选,则另行标识之。若小学、古文二端略得途径,其于读《汉书》之道,思过半矣。
世家子弟最易犯一奢字、傲字。不必锦衣玉食而后谓之奢也,但使皮袍呢褂俯拾即是,舆马仆从习惯不常,此即日趋于奢矣。见乡人则嗤其朴陋,见雇工则颐指气使[9],此即日习于傲矣。《书》称:“世禄之家,鲜克由礼[10]。”《传》称:“骄奢淫佚,宠禄过也[11]。”京师子弟之坏,未有不由于骄奢二字者,尔与诸弟其戒之,至嘱至嘱。
咸丰六年十一月初五日[12]。
注释:
[1]禀:下对上言事。[2]小学、训诂之书:隋唐以后,小学类书籍分为训诂学、文字学、音韵学三类。小学:这里指文字学。训诂:解释古书字义。[3]假借:六书这一。许慎《说文叙》:“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奇字:王莽时六书之一。大抵根据战国通行于六国的文字加以改变而成。[4]辞章:诗文的帝称。[5]段氏《说文》:清文字训诂学家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经籍籑诂》:清阮元主编的训诂学书。[6]姚姬传:姚鼐,字姬传。[7]甄采:鉴别并采录。[8]昭明:代指萧统《昭明文选》。[9]颐指气使:指有权势者气焰之盛。[10]《书》:《尚书》的简称。鲜(xiǎn):少。克:能。[11]《传》:《左传》。骄奢淫佚:骄横奢侈,荒淫放肆。[12]咸丰六年:1856年。
本文选自《曾国藩全集家书一》,纪泽是曾国藩的长子,深得其宠爱,后来出使英、法、俄国,成为外交家。
谕纪泽(咸丰十年四月二十四日)(清)曾国藩
谕纪泽咸丰十年四月二十四日宿松
下笔造句,总要珠圆玉润。人谁不死,只求无所懊悔。
字渝纪泽:十六日接尔初二日禀并赋二篇,近日大有长进,慰甚。
无论古今何等文人,其下笔造句,总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无论古今何等书家,其落笔结体,亦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故吾前示尔书,专以一重字教尔之短,一国字望尔之成也。
世人论文家之语圆而藻丽者,莫如徐(陵)庾(信),而不知江(淹)鲍(照)则更圆,进之沈(约)任((日方))则亦圆,进之潘(岳)陆(机)则亦圆。又进而溯之东汉之班(固)张(衡)崔(驷)蔡(邕)则亦圆,又进而溯之西汉之贾(谊)晁(错)匡(衡)刘(向)则亦圆。至于司马迁、相如、子云三人,可谓力趋险奥,不求圆适矣,而细读之,亦未始不圆。至于昌黎,其志意直欲陵驾于长、卿、云三人,戛戛独造,力避圆熟矣,而久读之,实无一字不圆,无一句不圆。
尔干古人之文,若能从江、鲍、徐、度四人之圆,步步上溯,直窥卿、云、马、韩四人之圆,则无不可读之古文矣,即无不可通之经史矣,尔其勉之!余于古人之文用功甚深,惜未能一一达之腕下,每歉然不恰耳。
江浙贼势大乱,江西不久亦当震动,两湖亦难安枕。余寸心坦坦荡荡,毫无疑怖,尔禀告尔母,尽可放心。人谁不死,只求临终心无愧侮耳。
家中暂不必添起杂屋,总以安静不动为妙。
原才(清)曾国藩
风俗之厚薄奚自乎[2]?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3],有一二贤且智者,则众人君之而受命底焉[4];尤智者,所君尤众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挠万物者,莫疾乎风[5]。”风俗之于人心也,始乎微而终乎不可御者也。
先王之治天下,使贤者皆当路在势,其风民也皆以义[6],故道一而俗同。世教既衰,所谓一二人者不尽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势不能不腾为口说而播为声气[7],而众人者势不能不听命而蒸为习尚[8],于是乎徒党蔚起[9],而一时之人才出焉。有以仁义倡者,其徒党亦死仁义而不顾;有以功利倡者,其徒党亦死功利而不返。水流湿,火就燥[10],无感不雠[11],所从来久矣。
今之君子之在势者,辄曰天下无才,彼自尸于高明之地[12],不克以己之所向[13],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14],而翻谢曰[15]:“无才。”谓之不诬可乎?否也。
十室之邑,有好义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16],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村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之,然则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17],皆与有责焉者也。有国家者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慎择与共天位之人;士大夫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惴惴乎谨其心之所向,恐一不当,以坏风俗而贼人才。循是为之,数十年之后,万一有收其效者乎?非所逆睹已[18]。
注释:
[1]原:推究、探讨。[2]厚薄:淳厚朴实与浮薄衰弱。[3]戢戢(jí):聚集、众多貌。[4]君之:以之为君,尊敬他。[5]挠:搅动,动摇。疾:急速、猛烈。这二句出自《易说卦传》。[6]风民:教育感化人民。[7]声气:声势,风气。[8]蒸:兴起,含渐成之意。[9]蔚:聚集。[10]二句出自《易乾卦》。[11]雠(chǒu):应答,响应。[12]尸:主持,居于。高明:地位尊贵。[13]克:能。[14]陶铸:培养造就。[15]翻:反。[16]移:改变,影响。[17]一命:命,官阶。周时官阶从一命到九命,一命为最低级别。后泛指官职低微。[18]逆睹:预见。
曾国藩(1811—1872),字涤生,湖南湘乡人。道光进士。1853年初,为对抗太平天国革命,以吏部侍郎身份在湖南办团练,后扩编为湘军,率兵出省与太平军作战十一年,是镇压太平军的魁首,被清廷视为“同治中兴”的功臣,并因此任两江总督、直隶总督等职。死谥文正。
他在宣扬封建文化方面颇为卖力。为文推崇姚鼐,早年在京师从师梅曾亮等桐城派人物,后以桐城派理论相号召,网络人才。有《曾文正公诗文集》。
原臣(清)黄宗羲
有人焉,视于无形,听于无声,以事其君,可谓之臣乎? 曰:否!杀其身以事其君,可谓之臣乎?曰:否。夫视于无形 ,听于无声,资于事父也;杀其身者,无私之极则也。而犹不 足以当之,则臣道如何而后可?日:缘夫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冶,而分冶之以群工。
故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吾以天下万民起见,非其道,即君以形声强我,未之敢从也,况于无形无声乎!非其道,即立身于其朝,未之敢许也,况于杀其身乎!不然,而以君之一身一姓起见,君有无形无声之嗜欲,吾从而视之听之,此宦官宫妾之心也;君为己死而为己亡,吾从而死之亡之,此其私昵者之事也。是乃臣不臣之辨也。
世之为臣者昧于此义,以谓臣为君而设者也。君分吾以天下而后治之,君授吾以人民而后牧之,视天下人民为人君橐中之私物。今以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足以危吾君也,不得不讲治之牧之之术。苟无系于社稷之存亡,则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虽有诚臣,亦以为纤芥之疾也。
夫古之为臣者,于此乎,于彼乎?盖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是故桀、纣之亡,乃所以为治也:秦政、蒙古之兴,乃所以为乱也;晋、宋、齐、梁之兴亡,无与于治乱者也。为臣者轻视斯民之水火,即能辅君而兴,从君而亡,其于臣道固末尝不背也。
夫治天下犹曳大木然,前者唱邪,后者唱许。君与臣,共曳木之人也;若手不执绋,足不履地,曳木者唯娱笑于曳木者之前,从曳木者以为良,而曳木之职荒矣。
嗟乎!后世骄君自恣,不以天下万民为事。其所求乎草野者,不过欲得奔走服役之人。乃使草野之应于上者,亦不出夫奔走服役,一时免于寒饿、遂感在上之知遇,不复计其礼之备与不备,跻之仆妾之间而以为当然。
万历初,神宗之待张居正,其礼稍优,此于古之师傅未能百一;当时论者骇然居正之受无人臣礼。夫居正之罪,正坐不能以师傅自待,听指使于仆妾,而责之反是,何也?是则耳目浸淫于流俗之所谓臣者以为鹄矣!又岂知臣之与君,名异而实同耶?
或曰:臣不与子并称乎?曰:非也。父子一气,子分父之身而为身。故孝子虽异身,而能日近其气,久之无不通矣;不孝之子,分身而后,日远日疏,久之而气不相似矣。君臣之名,从天下而有之者也。吾无天下之责,则吾在君为路人。出而仕于君也,不以天下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天下为事,则君之师友也。夫然,谓之臣,其名累变。夫父子固不可变者也。
原君(清)黄宗羲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1)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2),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3),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4),非导源于小儒乎!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鐍,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5),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6)!”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
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不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
注释:
(1)许由、务光:传说中的高士。唐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认为是对自己的侮辱,就隐居箕山中。商汤让天下于务光,务光负石投水而死。(2)“汉高”句:《史记˙高祖本纪》载汉高祖刘邦登帝位后,曾对其父说:“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其兄刘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3)伯夷、叔齐无稽之事:《史记˙伯夷列传》载他俩反对武王伐纣,天下归周之后,又耻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4)废孟子不立:《孟子˙尽心下》中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话,明太祖朱元璋见而下诏废除祭祀孟子。(5)“昔人”句:《南史˙王敬则传》载南朝宋顺帝刘准被逼出宫,曾发愿:“愿后身世世勿复生天王家!”(6)“而毅宗”三句:毅宗,明崇祯帝,南明初谥思宗,后改毅宗,李自成军攻入北京后,他叹息公主不该生在帝王家,以剑砍长平公主,断左臂,然后自缢。
原山狼(清)赵执信
原山有穴焉,处非极颠,与村墟密迩[1]。而经路险僻,旧盖人所居也。溪谷阴黝,草树蒙密。顷岁,一狼据之。狼状丑且秽,其声甚怪,出入百兽,且能为人。每日暮,阴晦,则负穴而嗥,为儿啼,为嫠妇泣[2],为冤鬼哭,为市进喧哗,为军阵鼓吹,林壑响应[3],村人震悚,久而憎恶之,然莫敢犯。山中鸟兽闻之,以为雄杰也,群往附焉。有黠狐者,善媚,请奉为山之王,群小咸和。狼大喜,声益凶厉,间出行山下[4],窃鸡豚食之。与人值[5],亦未敢搏噬。黠狐曰:“此去城市才数里,盍往游乎[6]?”狼意蹙缩[7],内自揣:吾以夜往,脱有不虞[8],返吾穴而据焉,若我何?至,则阑入吏舍[9]。吏者海壖人也[10],所习惟鱼鳖,见狼则大惊,为具酒脯,致礼敬。狼意得甚,恣饮啖。由是数过吏,浸不避昼日[11]。市人或遇之,骇而走,相恐以妖,竞闭其户。士人者从墙上视之曰:“狼也!”语吏不可近。吏既不能绝狼,因不听,狼益无所惮,泽其毛衣,侈然往来[12]。自村及城中,皆相戒,谨避之。
有道士,抱奇术,隐深山。闻而造士人曰[13]:“何子之柔也?是将食人。今不除,子与众且不给其齿牙矣!”曰:“固知之,众不一,无有弓矢网罟[14],且吏昵之。”道士曰:“吏亦何利?语有之:‘野兽入室,主人将去。’既入其室矣,无已,吾助子。”乃为檄文[15],告诸神。其夕,大雷电夷其穴[16]。狼适未归,归则无所据矣。狐兽尽散,狼窜于野,厌然不复能自奋[17]。暮声凄断,但如鬼而已。村人相与谋,彼已无能为,操梃棓[18],敛瓦石,将毙之。城市知而争出,道士笑之曰:“属者神殛之也[19],幸其未食人,贷其命[20]。汝曹顾欲死之,昔者奈何相戒而莫敢犯乎?汝曹之甚也。”众乃止,狼亦遁去。
评曰:狼无能为也,恐动群兽,弄吏以为威,由有所据以发其恶声也。丧其穴,败矣。地固不可以假狼哉!
注释:
[1]村墟:村落。迩:近。[2]嫠(lí)妇:寡妇。[3]壑:山谷。[4]间出:乘隙私出。[5]值:相遇。[6]盍(hé):何不。[7]蹙(cù)缩:紧缩,这里是畏缩的意思。[8]脱:倘若。不虞:没有意料到的事。[9]阑入:擅自进入。[10]海壖(ruán):海边。[11]浸:渐渐地。[12]侈然:放纵的样子。[13]造:造访。[14]罟(gǔ):网的通称。[15]檄文:古代用以征召、晓谕的文书。[16]夷:平。[17]厌然:畏缩的样子。[18]梃(tǐng):木棒。棓(bàng):杖,棍棒。[19]属者:近时。殛(jí):诛杀。[20]贷:宽恕。
赵执信(1662—1744),字仲符,号秋谷,晚号饴山老人,益都(今属山东)人。王士禛甥婿。自少即工吟咏,年十九,登康熙十八年(1679)进士,授编修。出典山西乡试,迁右赞善。康熙二十八年,在佟皇后丧葬期间,因观看洪昇《长生殿》演出,被革职。赵执信工诗,有些暴露现实黑暗、反映民间疾苦之作。其文多序跋、碑志,成就不及诗。著有《饴山堂诗文集》,又有诗论《谈龙录》等。
本文选自《饴山文集》卷十二。原山,一名饴山,在今山东莱芜县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