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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真因果传

清佚名著

第一回 贫困偶施恻隐 入梦寐明指前程

行善当从实处行,莫沽虚誉图声名。

  虚名虚誉成何用,反惹穷人说不平。

  昔炎宋之末,陕西咸阳县有个大魏村,村内有百余家人户,大半姓王,也算得一大族。这王族内有个居孀的妇人,年四十余,膝下有一男一女,也曾男婚女嫁,因这孀妇心性慈善,见了别人的小男细女,当成自己亲生的一样,不停儿长女短的框哄他们,那些小娃子啼哭时便要喊妈,她就随口答应,因此人人都称她为王妈妈。

  这王妈妈家颇丰厚,平生也爱做善事,最喜佛道两门,常好斋僧布道,拜佛看经,人人都说她行善,就有许多僧道登门抄化,又有若干贫穷来村乞讨,或多或少她也随时周济。那年残冬之际,天际大雪,王妈妈站立门首,见两个乞丐从雪地是来求其周济。王妈妈责以:“不去佣工度日而来沿门乞讨,非好吃而懒做必游手以贪闲。那有许多闲茶空饭侍奉你们。”话未说完,有僧道数人前来募化,王妈妈给与钱米,僧道去后,二丐问曰:“善婆婆,喜施僧道不济贫寒,其故何也?”王妈妈曰:“非我喜施僧道,僧能念经,道能修行,我虽然布施他们一点钱米,僧可与我消灾,道可与我延寿,若周济你们,有何益哉?不过在我门上喊得热闹。”二丐曰:“施恩不望报,望报非施恩,你今略给一盏米,略施几文钱,遂欲消灾延寿,岂不谬乎!”说毕而去。

  布道斋僧结善缘,只施僧道不怜苦。

  贫穷孤苦亦堪怜,天却善功第一先。

  且说二丐见王妈妈不肯周济,只得往前行。不数多来到一个朱漆门楼,大喊了一声爷爷,求周济。不久里面出来一人,这人生得面赤须长,神清气爽,有容人之量,豪侠之风,年纪不过四十上下。其人姓王名吉,字知名,号德盛。幼年曾读诗书,功名不就,遂弃文习武,得中武魁,身为孝廉。这日天降大雪,十分寒冷,同妻子周氏、儿子秋郎在堂前围炉烤火,忽听得门外喊叫爷爷求周济,王武举闻此言甚蹊跷,出外来瞧得二乞丐站立门口,王武举问他们到底是求爷爷周济或是爷爷求周济?丐者答曰:“话不可详,详必深疑。”王武举见他言之有理,遂不复问。

  其时风大雪紧,雪随风舞,满天梨花、纷纷坠地,山绝鸟迹,路断人踪。王武举见二丐衣只一层,怎挡此严寒?忽起恻隐之心,对二丐者曰:“那些闲话不提,这般大雪,如何走得?我这门楼侧边有间空房,房内堆有乱草,可以坐卧,二位何不请到里头避一避雪?”二丐者答以最好。王武举即将空房打开,二丐者入内栖止。王武举转回厅堂,使家童玉娃拿了些饭食出来与二丐吃。

  几人使义能疏财,肯把贫穷请进来。

  只有当年王武举,生平慷慨广培栽。

  二丐者在王武举家内住了两日,天始睛朗,意欲告辞要走。只见王武举走进来,后面随着玉娃捧来酒食。武举对二乞丐曰:“愚下连日有事,少来奉陪,今日闲暇,欲与二位同饮一杯叙叙寒温可乎?”二位乞丐连声称妙。王武举即叫玉娃摆下杯筷,二乞丐更不逊让也不言谢,竟自吃起来,顷刻连尽两壶。王武举又叫玉娃添酒土来,二丐豪饮之际,王武举曰:“二位难友姓甚名谁?平生会做些甚么生意?”丐者答曰:“咱二人并不会做啥,他叫金重,我叫无心昌。”王武举日:“我意欲与二位凑点资本,做个小生意度活口时,岂不强于乞讨,未知二位意下如何?”武举话毕,金重摆摆手儿口中说道:“不妙不妙,我生平散淡惯了,不能做此绊手绊脚之事。”王武举见金重如此说,如他不肯作生意。又问无心昌曰:“金兄既不能做此小生意以过日时,未识吴兄肯作此否?”无心昌曰:“我之散淡更有甚焉! 尝闻家鸡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任高飞,若向蝇头求微利,此身焉能得逍遥。”

  王武举叹曰:“闻二位之言,足见高风,然而如今世道重的是衣冠,喜的是银钱,若二位这样清淡,谁能识之?”无心昌曰:“我等是不求人知者,欲求人知,亦不落于乞讨也。”王武举听他言语超群也不再言,即命玉娃收拾杯盘,同入内去。

  到了次日,二丐告辞起身,王武举送出村外,犹恋恋不舍,又往前送了几步,猛见一座桥梁挡路,王武举暗想村之前后原无桥梁,回头望大魏村,却在隐微之中,不甚明白。正在疑惑之际,无心昌曰叫回:“孝廉公快来。”王武举掉头看时,见二人坐在桥头。金重拍手歌曰:“钱财聚复散,衣冠终久坏,怎如我二人,值身于世外。不欠国家粮,不少儿女债,不说好和歹,不言兴和败,不与世俗交,免得惹人怪。一件破袖袄,年年身上载,烂了又重补,洗净太阳晒,白日遮身体,晚来当铺盖,不怕贼来偷,也无小人爱。常存凌云志,一心游上界,若人知我意,必要低头拜,我有无穷理,使他千年在,惜乎人不识,以恩反为害。”

  王孝廉趋步上桥,无心昌曰:“孝廉远送,当酬一酒。”说罢,即于袖中取出一小锡瓶,上覆酒杯,取而斟之,满贮佳酿,递与孝廉。王武举接过手来,一饮而尽,连饮三杯,醉倒桥上,昏昏欲睡,忽见无心昌走来,一手拉起,说是:“休睡休睡,可同我们去观一观景致。”王孝廉醉态蒙陇,随着无心昌行不数步,见一座高山峻极,挡在路前,王孝廉惊曰:“如此高山,怎得上去?”金童曰:“跟我来,自可上升。”王孝廉果然跟着他走去,毫不费力。顷刻走上山顶,见顶上甚是平坦,有一个大池,满贮清水,水内开放七朵金色莲花,花大如盘,鲜丽非常,王孝康心甚爱慕,连声赞曰:“好莲花!好莲花!怎能摘朵与我?”

  孝廉话未说完,只见无心昌跳入池中,将七朵金色莲花,一齐摘来,交与王孝廉曰:“一并与你,要好好护持这七朵莲花。有七位主者,邱、刘、谭、马、郝、王、孙是也,此七人与汝有师徒之分,他日相遇善为开化,才不负我付汝莲花之意也。”孝廉将莲花接过来抱在怀中,即欲归家,临行又问无心昌几时再会?无心昌曰:“会期原不远,只有两个三,仍从离处遇,桥边了万缘。”王孝廉听罢,移步下山,忽被路旁葛藤一绊,一跤跌下山去,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莫说上来原不易,须知下去更为难。

  

第二回 万缘桥吕祖亲传道 大魏村孝廉假中风

  了悟犹如夜得灯,无窗暗室忽光明。

  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时度此身。

  话说王孝廉抱着七朵莲花,移步下山,忽被葛藤将脚一绊,跌了一蛟。猛然惊醒,万象皆空,却是一梦。睁眼看时,却在自己家中书房内卧着。见儿子秋郎站立在侧边,王孝廉咳了一声嗽,秋郎听见,喊道:“爹爹醒来了! 爹爹醒来了!”这一声喊叫,惊动了周娘子忙来探问说:“相公酒醒来吗?”王孝廉曰:“好奇怪!好奇怪!”周娘子曰:“事皆出于自迷,有何奇怪?”王孝廉曰:“卑人明明送客出去,为何还在家中?”周娘子答曰:“官人太放荡了,你昨日送二丐出去,半日不归,找人探望几遍,渺无踪影,是我放心不下,央二叔王茂同玉娃前去寻你,于二十余里之外,见你倒卧桥上,熏熏大醉,人事不省,雇车将你送回家来。睡了一日一夜,今才醒来,官人从今后当自尊重,酒要少饮,事要正为,来历不明之人休要交游,你今受了朝廷顶戴,乃乡人之所敬仰,若倒卧荒郊成何体统?岂不自失威仪,而取笑于乡人也。”

  王孝廉起而谢曰:“娘子药石之言,卑人敢不铭心刻骨,我想昨日那两个难友,定的是二位神仙。”周娘子说:“明明是两个乞丐,怎么说是二位神仙?”王孝廉曰:“听其言词,观其动静,所以知其必仙也。”周娘子问道:“他讲了些甚么言语?做了些甚么事情?那一点像个神仙?”王孝廉遂将帮凑他资本他如何推却,次日送他行不数步,就有二十余里远,如何作歌,如何赠酒,与其上山摘莲,临行之言,从头一一对周娘子说了一遍。又曰:“我才饮他三杯便醉了一日一夜,种种怪异,若非神仙,焉有此奇事?”周娘子言曰:“尝听人讲,世间有等歹人,有缩地之法,略一举步便在十里之外,一日可行千里。又以迷药入酒中,带在身旁,见一孤商独贾,即取酒观之,饮酒一沾唇,便昏迷不醒,他却盗人银钱,剥人衣衫,到你醒来之时,无处寻觅。若不慎之于前,终必悔之于后也。”

  周娘子话毕,王孝廉自思,娘子终是女流,若与他分辨,定然说不清白,不如顺他意见了局此事,便随口答曰:“娘子之言是也,卑人谨当识之。”娘子退后。王孝廉常独自一人坐在书房,思想金童无心昌之言,翻来覆去,默会其理。如此多日,忽然醒悟金重二字,合拢来是个钟字,吴心昌作无心昌,昌字无心,是个吕字。明明是钟吕二仙前来度我,我今无缘,当面错过,越想越像,不觉失声叹曰:“惜哉! 惜哉! ”猛又想起临别之言;会期原不远,只有两个三,仍从离处遇,桥边了万缘。不远者,必主于近也。两个三,必三月三也。离处遇,欲知来处,必于去处寻之。了万缘者,言万法皆归之意。想到此,不觉心生欢喜。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瞬息之间,残冬已尽,新春又来。

  一年气象一年新,万卉争研又一春。

  少小儿童皆长大,看看又是白头人。

  且说王孝廉过了新年,一转眼就是三月,到了初三日,私自离了家,还由旧路而至桥前,等候多时,不见到来,默想形像,心甚诚切,站立桥头,东张西望,忽闻背后有人呼曰:“孝廉公来何早也。”王孝廉回头一看,正是去年那两位难友,忙上前拉着袖袄说:“二位大仙一去,可不想煞弟子。”无心昌同金童到桥头坐下,王孝廉双膝跪在面前说:“弟子王吉,肉眼凡胎,不识上仙下降,多有亵渎,望乞赦宥。今日重睹仙颜,真乃三生有幸,愿求指示迷途,使登觉路,弟子感恩不浅。”说罢,只是叩头。只见二人呵呵大笑,口内金光流露,灿人眼目,俯仰之间,二人改变形容,左边一人头挽双髻,身披敞衣,面加重枣,目似朗星,一部长须垂于胸前,几片鹅毛扇在手中。右边一人头戴九梁巾,身穿黄道袍,面如满月,眼光射人,剑俾一口,果是钟离老祖与吕祖纯阳。王孝廉跪拜,低头不敢仰视。

  吕祖曰:“上古人心朴实,风俗良淳,授道者先授以法术卫身,而后传以玄功成真。今时世道浇漓,人心不古,若先授以法术,必反误其身,故先传以玄功,不假法术而身自安,不用变化而道自成,道成万法皆通,不求法术而法术自得也。是谓全真之教。”即说全真妙理曰:

  “所谓全真者,纯真不假之意也。人谁无真心?一转便非了。人谁无真意?一杂便亡了。人话无真情?一偏便差了。初心为真,变幻即为假心;始意为真,计较即为假意。至情为真,乖戾即为假惰。所谓初心者,即固有之心也;所谓始意者,即朕兆之意也。所谓至情者,即本性之情也。心中有真意真情,情中方见真心真意,由真心发而为真意,由真意发而为真情。是情即自然景象,无时非天机之呈露,然则人可不真哉。入不真心,即无真意,无真意即无真情。尝见修道之士,动则私念迭起,念之私即心不真处,静则欲念相循,念在欲即心不真处。私欲不绝,发或全无真意,或半真半假,即半真半假之际,正天人相乘之时,是意也,情所不能掩也。验真道先验真情,验真情即可知心真与未真,知意真与未真,故修真之道,必以意始,意诚心亦诚,即心所发之情亦诚矣,诚斯真也。诚若不真,见之于言,则言不由衷,非真言也。见之于行,则行不率性,非真行也。修之者,修去心外之心,意外之意,情外之情,当于举念发言时,提起天良,放下人心,不许疑二其心,混杂其意,方为真心真意真情,一毫不假,是真道。真道遍行,故谓之全真也。”

  吕祖将全真之理说与王孝廉毕,又授以炼己筑基,安炉立鼎,采药还丹火候,抽添一切工夫,王孝廉再拜受教。吕祖又曰:“汝成道之后,速往山东,以度七真。七真者,乃囊昔所言七朵金莲之主者也。”吕祖叮咛已毕,即与钟老祖将身一纵,遍地金光,倏忽不见。王孝廉望空拜谢,拜毕,犹瞻仰空中,默想仙容,只见王茂同玉娃是来说:“我们奉娘子之命。前来找寻家爷,因疑在此,今果得遇,遂请归家免悬望。”孝廉乃缓缓而行,一路默记吕祖所传之道。归得家来,不入内室,竟到书室坐下。周娘子听说丈夫归家,即来看问,见孝廉不言不语,若有所思的样儿,娘子看罢即劝丈夫曰:“官人屡次轻身出外,常使妾身担忧,只恐有玷品行,取笑于乡人,官人屡不听劝,如何是好?”王孝廉正默想玄功,连周娘子进来,他都不晓得,那里听她说甚话来,只是最后,猛听见周娘子说:“如何是好?”他也摸不着头脑,随口答曰:“怎么如何是好,如何是不好?”娘子见他言语,说不上理路,遂不再言,各自退去。

  王孝廉心中自忖,这般扰人,焉能做得成功,悟得了道?若不设个法儿,断绝尘缘,终身不能解脱。低头想了一回,想出一条路来,除非假装中风不语,不能绝这些牵缠。想罢,即做成那痴呆的样儿,见有人来,故作呻吟之状,又不归内室去,就在书屋凉床上卧下,周娘子睹此情形,忧心不暇,一日几遍来问,只见他日内唧唧哝哝,说话不明,呻呻唤唤,摆头不已。

  周娘子无可奈何,即使玉娃去请几位与他平日知交的人来,陪他闲谈,看是甚么缘故?这几位朋友,都是王孝廉素所敬爱,一请便来,当下进得书屋:齐声问曰:“孝廉公可好吗?”王孝廉将头摇了几摇,把手摆了几摆,口里哩理喇喇,说不出话来,只是叹气。几位朋友见他说不出话,一味呻吟,如是有病却不知害的啥病?有个年长的人说:“我观孝廉公像是中风不语的毛病,不知是与不是?我们村东头有个张海清先生,是位明医,可找人去请他来诊一诊脉,便知端的。”周娘子在门外听得此言,即命玉娃去请先生。不一时将先生请到,众友人一齐站起身来让先生入内坐下,将孝廉形状情由对他说明。张海清即来与王孝廉看脉。两手诊毕,并无病脉,只得依着众人口风说:“果然是个中风不语的病症,只要多吃几付药,包管痊愈。”说罢,即提笔写了几味药料,不知医得好医不好?且听下回分解。

  只缘武学原无病,非是先生医不明。

  

第三回 受天诏山东度世 入地道终南藏身

  世态炎凉无比伦,争名夺利满红尘。

  众生好度人难度,愿度众生不度人。

  话说王孝廉原是无病之人,只不过装成有病,欲杜绝缠扰,好悟玄功。这张海清先生如何知道他这个深心,故左诊右诊,诊不出他是啥病,只得随着众人口气说:“当真是个中风不语的毛病。”即索纸笔,开了一张药单,无非是川芎三钱、防风半两。开毕,即向众人谈了几句闲话,喝了一杯香茶,随即收了谢礼,各自去了。先生走后,众朋友亦与王武举作则说:“孝廉公保重些,我们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王武举把头点了一点,众友各自走了。

  周娘子见客走后,即叫儿子秋郎同玉娃到西村里药铺将药办回,用罐子熬好倾在碗内,使秋郎双手捧到书屋内来。才叫一声阿爹用药,只见父亲圆睁双目,狠狠的顿了一脚,吓得秋郎连忙把碗放下,跑出外去,二次使他再不肯来。秋郎去后,王孝廉暗将药倾在僻静处,从此以后,只有玉娃进进出出,端荼递水,至于使女仆妇,不敢到他门前,他若看见,便捶胸顿脚,故此都不敢来,就是周娘子念在夫妻之情,进来看他,他也不愿。自他假中风之后,内外事务,都是娘子一人料理,地无空闲常来问他。凡亲戚朋友来看望他两次,见他如此模样,也不再来。因此人人讲说:“好一个王武举,可惜得了坏病。”只这一句话,把他撇在冷落地方,清清静静,独自一人在书屋内悟道修真,修行打坐,如此一十二年,大丹成就。

  妻为用来子为伴,渴饮茶汤饥餐饮,

  看来与人是一样,谁晓他在把道办?

  一十二年功圆满,阳神顶上来出现,

  世上多少修行人,谁能舍得这样干。

  且说王武举在家修成大道,能出阳神,分身变化,自己取了一个道号,名田“重阳”。这王重阳那夜书屋打坐,正在一念不生,万籁俱寂之时,猛听得虚空中呼曰:“王重阳速上云端接诏。”其声彻耳,重阳忙纵上虚空,见太白星站立云端,口称玉诏下,王重阳跪听宣读,昭曰:

  念尔重阳苦志修行,一十二载,毫无过失,令则道果圆满,特封尔为开化真人,速往山东度世,早使七真上升,功成之后,另加封赠,尔其欲哉。金星读诏已毕,重阳再拜谢恩,然后与太白星君见礼,星君曰:“真人速往山东度世,勿畏劳苦,有负帝心,他日播桃会上相见,再来叙谈。”星君说罢,自回天宫,重阳仍归书屋打坐。

  那日早晨,玉娃送水来净面,推门不开,急忙报与王母知道,周娘子同着两个使女来到书房门外,恁般喊叫,门总不开,以为孝廉必死,遂将门拗脱,走进书屋,并不见人,周娘子又惊又慌,急命人四下找寻,全无踪影,周娘子大哭,惊动村里的人齐来探问,玉娃即将原由对村人说之,众人皆曰:“这就奇怪,门又闩着,人不见了,难道升屋越壁不成?”于是进内一望,并未拌一砖一瓦,又分几路找寻,并无下落。内中有个通讲究的人说:“你们不用去寻,我看王孝廉那个样儿定然成了神仙。”众村人齐问曰:“怎见得他成了神仙?”那人曰:“他在这书房内坐了十二年,未曾移动一步,托名中风,实为绝尘,我尝见他红光满面,眼内神光射人,不是神仙,焉能如此! ”众人闻言半信半疑,齐声言道:“这说他定成了仙,驾云上天去了。”周娘子闻言,方减悲哀,众人各自散去。

  又表王重阳那日在书屋借土遁离了大魏村,望山东而来,走了数千里地,并无甚么七真,只过着两个人,你说那两个人?一个为“名”之人,一个为“利”之人。除这两等人外,再无别样人物,王重阳见无可度之人,仍回陕西。行到终南之下,见一土山绵亘百里,清幽可爱,不如用个克土之法,遁入土之深处,潜伏埋藏,再待世上有了修行人,那时出来度他,也不为迟,于是捻诀念咒,遁入土内。约半个时辰,已到极深之处,有个穴道尽可容身,遂入穴内。以垫其形,服气调息,以存其命。

  许大乾坤止二人,一名一利转流轮。

  七真未识从何度,土内蛰身待后因。

  且说王重阳土内垫身,不知天日,似乎将近半年,猛听得哗喇喇一声如天崩地裂之势,将土穴震开一条缝透进亮来,上面金光闪烁,如是师尊驾到,王重阳大吃一惊,慌忙纵上地裂,果见钟吕二仙,共生土台,王重阳俯伏在地,不敢仰视,吕祖笑口:“别人修道上天堂,你今修道入地府,看来你的功程与别人迥异,上违天心,下悖师意,有如是之仙乎?”重阳稽首谢罪曰:“非弟子敢违天意而悖师训,实今山东原无可度之人,故暂为潜藏,以待世上出了修行之人,再去度他不迟。”吕祖曰:“修行之人何处无之?只是你不肯用心访察,故不可得也。譬如你当初何曾有心学道,非同祖师屡次前来点化,你终身不过一孝廉而已,安得成此大罗金仙?汝今苟图安然,不肯精进,遂谓天下无人,岂不谬哉!汝能以吾度汝之法,转度于人,则天下无不可度之人。昔吾三醉岳阳人不识,轻身飞过洞庭湖,以为世无可度者,及北返辽阳,见金国丞相有可度之风,于是亲自指点,丞相即解印归山,修成大道,自号海蟾。刘海蟾效吾南游,他又度张紫阳,张紫阳又度石杏林,石杏林又度薛道光,薛道光又度陈致虚,陈致虚又度白紫清,白紫清又度刘永年、彭鹤林,此七人俱皆证果,是为南七真也。当时吾以为无人可度,谁知他又度了许多人。天下之大,四海之阔,妙理无穷,至人不少,岂有无人可度之理!今有北七真邱、刘、谭、马、郝、王、孙,屡次叮咛,汝不去度,岂汝之力不及海蟾,非不及也,缘汝畏难之心故不及矣。”

  吕祖说罢,重阳顿开茅塞,惶恐谢罪,汗流夹脊,钟离老祖叫他起来,站立旁边,告曰:“非是汝师尊再三叮咛,只因蟠桃会期在迩,要诏天下修行了道真仙,共赴此会,这蟠桃于昆仑山,一千年开花,一千年结子,一千年成熟,总共三千年方得完全。其桃大如巴斗,红如烈火,吃一颗能活千岁。西王母不忍独享,欲与天下仙佛神圣共之,故设一会,名曰“群仙大会”,每一会要来些新修成的神仙,会上方有光彩,若只是旧时那些仙真,遂谓天下无修行学道之人,王母便有不乐之意,上古时每一会得新进真仙一千余人,中古时得新进真仙数百余人,值兹下世,量无多人,故嘱付汝早度七真,共赴蟠桃,与会上壮一壮威,添一添光彩。目下蟠桃将熟,汝若迁延日时,错此机缘,又要待三千年方可赴会,可不惜哉!”

  这一番话,说得透透彻彻,重阳真人复跪而言曰:“弟子今闻祖师之言,如梦初醒,今愿重到山东度化,望祖师指示前程。”钟离老祖曰:“地密人稠,汝必在人稠密地之中,混迹同尘,现身说法,自有人来寻你,你可从中开导,大功可成。此去遇海则留,遇马而兴,遇邱而止。”钟离老祖说毕,即同吕祖乘云而去。王重阳复向山东而来,一日,游一个县分,名曰宁海,乃山东登州府所管,重阳真人忆祖师之言,遇海则留,莫非应在此处?就在此地停留,手提一个铁罐,假以乞讨为名,如吕祖昔日度他之样,以度于人,不知度得来否,且看下回分解。

  混迹同尘待时至,时来道果自然成。

  

第四回 谈真空孙氏诲夫主 求大道马钰访明师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

  田也空,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朝走西,暮走东,人生犹如采花蜂。

  采得百花成蜜后,到头辛苦一场空。

  话说王重阳来到山东登州府宁海县,假以乞化为名,实欲探访修行之人。这且不提,又说宁海西北有个马家庄,在内有个马员外,名钰,是个单名。父母弃世得早,又无弟无兄,独自一人娶妻孙氏,小名渊贞。这孙渊贞容貌端庄,心性幽静,且能识字观书,追古穷今,不爱捉针弄线,挑花绣朵,虽是女流身分,却有男子气慨,大凡马员外有不决断的事情,必来咨问,另在孙渊贞一言半语,顿绝疑惑。所以,他两口儿相敬如宾,情同师友,只是膝下并无一男半女,眼看已到中年。

  迅速光阴不可留,年年只见水东流。

  不信试把青菱照,昔日朱颜今白头。

  这几句诗讲的是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趁少年。这马员外夫妻看看年近四十膝下无儿,马员外那日对孙渊贞说道:“你我二人离四十岁不远,膝下乏嗣无后,这万贯家财,也不知落于何人之手?”孙渊贞曰:“三皇治世久,五帝建大功,尧舜相揖逊,禹疏九河通,成汤聘伊尹,文王访太公,五霸展谋略,七雄使心胸,赢奏吞六国,楚汉两争雄,吴魏事汉鼎,刘备请卧龙,东晋与西晋,事业杳无踪,南魏与北魏,江山属朦胧,唐宋到于今,许多富贵翁,试问人何在?总是一场空。自古及今数万余年,帝王将相几千余人,到头尽空,转眼皆虚,你我夫妻,把前后的事一齐付之于空,只当天下莫得我们,这一家父母未生我二人。”马钰闻言笑曰:“别人虽空,犹有苗裔,我们这一空,连根都空断了。”孙渊贞曰:“空到无根,是为太空。”

  空到极时为太空,无今无古似洪蒙。

  若人识得太空理,真到灵山睹大雄。

  孙渊贞又曰:“若说有子无子,有子也空,无子也空,文王当年有百子之说,于今有几个姓姬的人?谁是他万代子孙?有几人与他挂扫坟台?又相传张公艺有九男二去,郭子仪七子八婿,宝燕山五桂联芳,刘元普双尊竞秀,此数人皆斯衍庆,子嗣繁盛者也,如今又有几个儿孙在那里?依然凄风冷雨,荒台古墓,愁云满天,蓬莴遍地,岂不是有无都归于空也。孤坟壁垒,难道尽是乏嗣之人?佳城郁郁,未必定有儿孙之辈。我想人生在世数十年光景,只在须臾之间,好比石火电光随起随灭,又如梦幻泡影非实非真。大厦千间不过夜眠七尺,良田万顷无非日食三餐,空有许多美味珍肴,枉自无数绫罗绸缎,转眼之间无常来到:瞬息之内万事皆休,丢下许多荣华,不能享受,枉有无数金钱,难买生死,枉自变人一场。”

  经营世故日忙忙,古往今来皆不在。

  错认迷途是本乡,无非借镜混时光。

  孙渊贞又对马员外曰:“我们于空无所空之处,寻一个实而又实的事情,做一番不生不灭的工夫,学一个长生不死之法。”马员外曰:“娘子妄言了,自古有生必有死,那有长生不死之理,从来有始必有终,那有人作不息之事?”孙渊贞曰:“妾尝看道书,有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使真性常存,灵光不灭,即是长生之道。若学得此道,比那有儿女的人,更强百倍!”马员外曰:“话虽这样讲,精又如何能使之化气?气又如何能使之化神?神又如何使之还虚?志得真性常存?焉能灵光不灭?”孙渊贞说:“你要参拜师傅,才能得此妙理。”马钰曰:“我便拜你为师,你可传我功夫。”渊贞曰:“妾乃女流之辈,不过略识得几个字,看过几本书,焉能解悟妙理?若要真心学道,离不得参访明师。”马员外曰:“参师访友,是我生平所好,但修道之人要有根基,若无根基,成不了仙,作不了佛,所以我自量根基浅薄,再不言修道二字也。”

  孙渊贞曰:“夫君之言差矣,但在世上变人,俱是有根基,若无根基,焉得变人?不过深浅之不同为。根基浅者六根不全,或眼失于明,耳失于聪,手缺脚跛,痴聋厝哑,鳏寡孤独,贫穷下贱,此根基之浅者也。至于根基深者,或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或尊居宰辅而管万民,或身为官宦,声名显耀,或家道丰裕,乐享田园,六根完好,耳目聪明,心性慈良,意气和平,此根基之深者也。世间所重者富贵,这富贵之人又比那寻常之人,根基分外深厚,若再做些济人利物的事儿,越把根基培大了,成仙成佛成圣贤,俱可以成也。所以说根基要随时增补,不可以为一定是前生带来的。若果是前生带来,又何愁来生带不去?譬如为山,越累越大,越累越高,休说我们无根基,若无根基,焉能享受这偌大家园,以及呼奴使婢,一呼百诺,如此看来,也算大有根基之人也。”马员外本是好道之人,不过一时迷昧,今闻孙娘子剖晰分明,义理清楚,恍然大悟。

  即站起身来谢曰:“多承娘子指示,使我顿开茅塞,但不知这师傅又到何处去访?”孙渊贞曰:“这却不难,我尝见一位老人手扶竹杖,提个铁罐,神气清爽,眼光射人,红光满面,在我们这里团转乞化,很有几年,容颜转少,不见衰老,我看此人定然有道,待他来时,接在家中,供奉于他,慢慢叩求妙理。”马员外曰:“我们偌大家园,应该做些敬老怜贫的事,管他有道无道,且将他接在家中,供奉他一辈子,他也吃不了好些,穿不了许多,我明日便去访问如何?”孙渊贞曰:“早修一日道,早解脱一日,事不可迟。”

  丢下马员外夫妻之言,又说王重阳自到宁海县一待几年,此时将玄功做到精微之地,活泼之处,能知过去未来之事,鬼神不测之机,神通具足,智慧圆明,便晓得度七真,要从马员外夫妻起头,正合著钟离老祖遇马而兴之言,故去去来来,总在这团转乞化,离马家庄不远,如此数年,也曾见过马员外几回,知他大有德性,也曾见过孙渊贞两次,如他大有智慧,欲将他二人开示一番,又道医不叩门,道不轻传,非待他低头来求,志心叩问,不可言也。因他在这团转乞化多年,个个俱认得他,都以为是远方来的孤老贫穷无靠之人,在此求吃,谁晓得是神仙?那识他是真人?偏偏出了这一个孙渊贞天下奇女,盖世异人,又生了这一双认得好人的眼睛,就认得那贫穷无靠的孤老,是位真仙,对丈夫说了,要接他到家中供养求道,遂便七真陆续而进。论七真修行之功,要推孙渊贞为第一。

  生成智慧原非常,不是渊贞眼力好。

  识得神仙到北方,七真宗派怎流芳。

  话说马员外听了妻子孙渊贞之言,即出外对看守庄门的人说:“若见那提铁罐的老人到此,急速报与我知。”这看门的人,连声答应。那一日马员外正在厅上坐着,忽见守门之人前来报道,那提铁罐的老人来了。马员外闻言:即出庄来迎接。这也是王重阳老先生的道运来了,正应着钟离老祖所说,自有人来寻你之言。但不知为员外来接先生,又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神仙也要等时来,时运不来道不行。

  

第五回 马员外勤奉养师礼 王重阳经营互道财

  又说马员外听说提罐的老人来了,即忙出外接着,拜请老人到家内。那老人随着他来到厅上,竟自坐在椅儿上,大模大样,气昂昂的问曰:“你叫我进来有何语言?”马员外曰:“我见你老人家偌大年纪,终日乞讨,甚是费力,不如就在我家内住下,我情愿供养于你,不知你老人家意下如何?”话未说完,那老人勃然变色说道:“我是乞讨惯了的,不吃你那无名之食。”马员外见老人变脸变色,不敢再言,抽身进内,对孙渊贞说:“那提铁确的老人被我请在家内,我说要供养他,他言不吃我无名之食,眼见是不肯留之意,因此来问你,看你怎样安顿?”孙渊贞闻言笑曰:“岂不闻君子谋道不谋食,小人谋食不谋道。”你见面便以供养许他,是以饮食诱之也,君子岂可以饮食诱之乎!是你出言有失,话不投机,待我出去,只要三言两语,管叫老人安然住下。”

  非是先生不肯留,只因言语未相投。

  渊贞此去通权变,管叫老人自点头。

  且说孙渊贞来到厅前,见了老人拜了一拜,通了个万福,只见那老人笑曰:“我乃乞讨之人,有何福可称?”孙渊贞曰:“你老人家无挂无碍,逍遥自在,岂不是福耶?不忧不愁,清静无为,岂不是福耶?这尘世上许多富贵之家,名利之人,终日劳心,多忧多虑,妻恩子爱,无休无息,虽曰有福,其实未能受享,徒有虚名而已,怎似你老人家享的真福!”那老人闻言,哈哈大笑曰:“你既知逍遥自在是福,清静无为是福,怎不学逍遥自在?怎不学清静无为?”孙渊贞曰:“非不学也,不得其法也。欲逍遥而不得逍遥,欲清静而不得清静。”老人曰:“只要你肯学,我不妨教你。”孙渊贞曰:“既你老人家肯发心教我,我们后花园内有座邀月轩,甚是清静,请你老人家到里面住下,我们好来学习。”老人点头应允。

  说话投机古今通,先生今日遇知音。

  知音说与知音听,彼此原来一样心。

  且说老人闻渊贞之言,心中甚喜,点头应允。马员外即叫家人马兴将后花园邀月轩打整洁净,安设床帐被褥,桌椅板凳,一应俱齐,即请老人入内安身。又拨一个家童,名叫珍娃,倒荼递水,早晚送饭。又说马员外对孙渊贞曰:“我们同那老人讲了半日话,未知他姓名,我去问来。”孙娘子说:“大恩不谢,大德不名,止可以礼相遇,何必定知其名?只呼为老先生,便是通称。”马员外不信,定要去问,孙渊贞拦挡不住,只得由他去问。马员外来到后花园邀月轩,见老人在榻上打坐,马员外走拢跟前,说道:“敢问你老人家高姓尊名?家住何方?为甚到此?”一连问了几遍,老人圆睁双目,高声答曰:“我叫王重阳,家住在陕西,千里不辞劳,为汝到这里。”

  马员外闻亡言吃了一惊,说道:“老先生原来为我才到这里。”王重阳拍手大笑曰:“咱正是为你才到这里。”马员外又问老先生为我到这里。到底为何?王重阳曰:“到这里为你那万贯家财。”马员外听了这句话,又好笑,又好气,老着嘴脸,抵他一句说:“你为我这万贯家财,难道说你想要吗?”王重阳答曰:“我不要,我便不来。”这两句回言,气得马员外面如土色,急自出去。

  先生说话令人惊,平白要人财与产。

  世上未闻这事情,其中道理实难明。

  且说马员外出了邀月轩,远走边想,自言自语,这老儿好没来头,动不动便想别人的家财,亏他说出口来,连小孩都不如,还有甚么道德?回到上房坐下,默默不语。孙渊贞见他脸色不对,必定又受了那老人的话,遂笑而言曰:“我叫你莫去问,你却不信,定要去问,总是你问得不合理,被老先生言语冲突了,须要放大量些,不要学那小家子见识。”马员外闻渊贞之言,颜色稍和,遂对渊贞曰:“我想那老儿是有德行的人,谁知是一个贪财鬼。”孙渊贞问道:“怎见得他是贪财之人?”马员外便把王重阳要家财之言说了一遍。孙渊贞听毕说道:“王老先生要你家财必有缘故,你怎不问个明白,常言道:“千年田地八百主。这财产是天地至公之物,不过假手于人,会用的受享几十年,或几辈人,不会用的,如雨打残花,风卷残云,随到手随就化散了,又到别人手里,所以说财为天下公物,轮流更转,周流不息,贫的又富,而富的又贫,那有百世的主人翁,千年的看财奴。”

  万贯家财何足夸,谁能保守永无差。

  财为天下至公物,岂可千年守着他。

  且说孙渊贞劝丈夫马钰曰:“王老先生要我们这家财必有原因,只要他说得合理,无妨相送于他,况我们无儿无女,这家财终久要落在别人手里。”话未说完,马员外笑口:“娘子说得好容易,我先辈祖人从陕西搬到山东,受尽千辛万苦,挣下这一分家产,我虽不才,不敢把祖宗的苦功血汗白送与人。况且我们夫妻才半世年纪,若将家财舍与别人,我们这下半世又如何度日,又吃啥穿啥,岂不误了大事?”孙渊贞曰:“枉自你是个男儿汉,却这般没见识,我们把家财送与他,是求他长生之道,既有了道,便修成了神仙,要这家财何用?”又曰:“一子成仙,九祖超升。怎么对不过先祖?看来这一个道字,比你万贯家财值价多。”

  金银财宝等恒河,财宝虽多终用尽。

  不及道功值价多,道功万古不消磨。

  且说马员外听了孙渊贞之言,说道:“娘子之言,非为不美,倘若修不成仙,岂不画虎不成,反类其犬?”孙渊贞曰:“人要有恒心,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何况学神仙乎?有志者事竟成,无志者终不就,只在有恒无恒,有志无志,常言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心不专。只要专心专意做去,自然如求如愿得来,历代仙佛那一个不是凡人修成,难道生下地来。便是神仙么?”马员外闻言点头称善。

  到了次日,到邀月轩来见王重阳说道:“老先生昨日说要我这分家财,但不知老先生要这些钱财以作何用?”重阳先生正色而言曰:“我意欲广招天下修行悟道之士,在此修行办道,将你这些钱财拿来,与他们养一养性,护一护道,使他们外无所累,内有所养,来时安安乐乐.,共时欢欢喜喜。”重阳先生将这真情对马员外说了,马员外闻听此言,心中方才悦服,但不知把家财舍与不舍,且听下回分解。

  能做舍己从人事,方算超凡大圣人。

  

第六回 孙渊贞劝夫舍家财 马文魁受贿通权变

  话说重阳先生将“借财护道招集修行人”之言对马钰说明,马员外悦服,向先生言曰:“你老人家如此说来,是个大有道德之人,我与拙荆孙氏,都愿拜你老人家为师,不知先生意下如何?”重阳曰:“只要你夫妻真心修道,我则无可无不可。但必须先舍家财,而后传汝至道,可使一心一意,免得常牵常挂。”马员外曰:“你老人家要用银钱只管去用,我并不吝啬,又何必舍?”王重阳曰:“不舍终是你的,我不得自由自便。”马员外曰:“田地在外,银钱在内,我去将契约账据呈上来:交与老人家,便是舍也。”重阳先生曰:“契约姑存汝处,只须请凭族长。立一纸舍约,便可为据。”马员外变喜为忧。

  辞了先生,转回上房,将重阳之言对孙渊贞说知。又曰:“依我看来,此事不妥。”渊贞曰:“怎见得不妥。”马员外曰:“难道娘子不知我们这族内人之心么?”渊贞曰:“人各有心,焉能尽如。”马员外曰:“我们这族内之人,见我们夫妻乏嗣无后,一个个都想分绝业,只等我两口儿一死,这家财田地俱归他们了,焉肯叫我把家财舍与别人,我故曰不妥。”孙渊贞曰:“这也不难,你明日请几位得力的族长来商量商量,他们若依从便罢,若不应允,你可如此如此,他们定然乐从,包你此事成就也。”马员外听了笑道:“娘子果有才情,这事多半能成。”即唤马兴去请族长,准于明日午前取齐。马兴去请族长,自不必提。

  到了次日,族长来至,又跟了一些同班的弟兄,与其下辈的子侄,都默想有席桌来吃喝,当下这些人到厅内,分班辈坐下,有一位伦辈最高的,名叫马隆,是个贡生,当时马隆问马钰曰:“你今请我们来,有何话说?”马钰说:“孙儿近年以来常患啾唧,三天莫得两天好,一人难理百人事,更兼你那孙儿媳妇,屡害老昏,难以管事,今有陕西过来一位王老先生,是个忠厚人,是我留在家中,我意欲将家园付与他料理,我同妻子吃碗闲饭,他说好便好,要我请凭族长与他出一张舍约,因此我才请各位尊长来商量,说出一张舍约与他罢。”马员外话才住口,恼了一位堂兄,名叫马铭,这马铭站起身来,指着马钰说道:“你痴了吗?憨了吗?胡言乱语,祖宗基业,只可保守,那有舍与别人之理,你受了谁人笼哄,入了恁般圈套,说出这不沾因的话来。”马员外自知其理不合,见他作恼。不敢再言。

  有个堂叔马文魁,是位儒学生员,又有个堂兄马钊,是位国子监太学生,这两位缙绅,是马族中两个出色的人才,凡有大小事务,全凭他二人安顿,或可或不可,只在一言开消。这马文魁是有权变之人,当时见马铭抢白马钰,随口按着说:“是不要埋怨他,你们这员外是个老实人,埋怨他无益,可去叫那王老先生出来,待我问他一问,看他是何原故?”说毕,即叫马兴去唤来。马兴去不多时,即将老先生请到厅前,他也不与别人见礼,别人也把他全不放在眼里,马铭一见大笑曰:“我想是那一个王老先生,却原来是那讨吃的孤老。”马文魁对重阳先生曰:“你这老汉在我们地方上乞讨数年,未闻你有何能为,不知我家员外看上你那一宗,把你接在家,有穿有吃,足之够矣,就该安分守己过活时日,以终余年,为何蒙哄我侄子,叫他有家财舍与你,你五六十岁的人,未必全不懂事,天下那有这道理说出唇来,岂不怕人耻笑?”

  马文魁说毕,重阳先生答曰:“我生平莫得能为,不过是穷怕了,故叫他把这家财让与我,等我过几年快活日子,管他们耻笑不耻笑。”话未毕,有马富田马贵跳过来,向着重阳先生面上啐了几啐说:“你这不要脸的老儿,歪嘴丫头想戴凤冠,黄鼠狼想吃天鹅肉,枉自你活了几十岁,说这不害羞的话,令人可恼。”马富对马贵说:“我们休得嚷闹,只把他逐出庄去,便是好主意。”说罢,要来挪扯,只见马钊前来挡住说:“不必赶他,念他是个孤老,我们员外既留他,尽他去罢,只不许员外舍业就是了。”马富马贵方不动手。马员外向马贡生耳边不知说了些甚么言语,只见马隆对众人说:“是你们这些娃儿不消闹嚷,各人回去罢,我自有个定要,我不叫他舍,他焉敢舍!”这个老贡生是马族中一个总老辈子,谁敢不从,于是各自归家。

  马员外暗将马隆马文魁马钊三人留下,请到书房坐下,款以酒食,老贡生坐在上头,马秀才下首相陪,马监生在左,马员外在右,方才坐下,即有家人小子传杯递碗,把盏提壶,美味佳肴,自不必说。酒过三巡,马员外站起身来说道:“三祖二叔大哥俱在此,我马钰有桩心事要与三祖和二叔商量商量。”马秀才曰:“你有啥话只管说来,我们大家揣摩。”马员外说:“我岂当真把家资舍与王重阳么?不过暂叫他与我看守几年,我得清闲清闲。”马钊曰:“叫他看守倒不要紧,又何必立甚么舍约。”马员外曰:“大哥不知,这无非一时权变,欲使他真心实意与我看守,我也得放心,他也可不怠。”马文魁曰:“你这道理,我却不明白,你可慢慢说与我听。”马员外曰:“二叔听小侄说来。只因小侄多病,你那侄媳亦屡患头昏,难以料理事务,人欲寻一个忠厚老实的人替我经营。幸得天从人愿,来了这位王老先生,是个极忠厚老实之人,我有心把家园付与他料理,因此对他说,你好好的把这家务经营,要当成自己的家园一样,不可三心二意。那老先生不会听话,他即问我曰:“你叫我将这家财当成我自己的一样,难道你把这家财舍与我不成?”我儿他说这痴话,我便随他这痴话答曰:“舍与你就舍与你有啥来头?”明明是一句戏言,他却信以为实,要我请凭族长与他立一纸舍约,我想他是一个孤人,又无三亲六眷、亲戚朋友,便舍与他,他也搬不到何处去,况且上了年岁,又能再活几年,就与他立张纸约,且图他一个喜欢,等他好替我专心专意经理,我却享享清闲,养养疾病。他死之后,家财仍归于我,有何损伤,望二叔与我作主,成全此事。”

  马秀才曰:“族内人众我也作不了主,可问你三祖爷,看是如何。”马文魁话未说毕,老贡生马隆摇首曰:“我一辈不管二辈,我也作不了主,看马钊如何说话。”马监生曰:“有族长在前,我焉敢自尊。”马员外晓得空口说空话不行即进内去。取了一种宝贝出来,在他们眼睛上一幌,便把他们迷住了,由不得他不作主,你道这个甚么宝贝?

  自森森又硬又坚,有了他百事可做。

  明幌幌有圆有方,莫得他万般无缘。

  且说马员外将这宝贝与他三人各献了些,他们得了这宝贝,眼睛都笑合了缝,不得不转口过来。马贡生即对马秀才曰:“马钰适才讲得明白,不过借舍约栓那老儿的心,使他好专心照理家务,也是无碍之事。”马秀才曰:“虽然权变一时,必须大家凑力。”马监生日:“只要三祖爷与二叔父肯作主,那些人自有我去安服他们。”马文魁曰:“再不然,我与你三祖爷两个作主,但不知你怎么样安服众人。”马钊向他耳边说了几句,马文魁喜曰:“妙妙!如此说法,何愁他们不服。”当时起身对马钰说:“你只管放心,包你能成,但不知这舍约怎样立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贿族长马钰立舍约 谈玄功重阳传全真

  流水迅速莫磋距,万丈悬岩撒手去。

  名利牵缠似网罗,一丝不挂自无魔。

  话说马员外用了孙渊贞之言,将族内三个当事人贿赂通了。马文魁遂使马钊对族中人言曰:“马钮说舍家财之事,才是一计。”众族人问曰:“是一啥计?”马钊答以留虎守山之计。众族人又问周此计是个甚么心事?马钊曰:“马钰要想乐清闲,故留那老只做个看财奴。”众族人又问怎见得留他做看财奴?马钊曰:“马钰见那老儿是个忠厚人,要留他料理家园,又恐他不肯用心,故假说把家财舍与他,他便认以为真,要索舍约,马钰想不与他立纸舍约,又恐他不肯用心看守,故此邀约我们做个见证,就与他写张文约,栓着他的心,使他实心实意看守,岂不是留虎守山么?”众族人曰舍与他就是他的了,他焉得不看守。马钊曰:“他分毫都拿不去怎么说是他的?”众族人曰怎见得他分毫拿不去?马钊曰:“他是远方来的一个孤老,莫得亲人,又偌大年纪,吃不了好多,穿不了好多,眼睛一闭,空手来时空手去,原业仍归旧主人。那老儿自白替人看守一场,岂不是看财奴?”众族人闻言俱笑。马钊又以利诱之曰:“那老儿死后,家财仍归马钰,马钰乏嗣无后,何愁不落在我们子侄手内。如今顺水流舟,做一个假人情,圆他一个心愿,我看那老先生也是有情有义的人,我们把此事作成,日后有少长短缺,也好与他借贷,所以说当面留一线过后好相见。”众族人闻马钊之言俱皆乐从。

  言语原来不在多,若非受贿了私事。

  片言都可息风波,总有好言也错讹。

  话说马钊见众族人应允了,约于明日取齐。到了次日,众族人来到马员外家中,见老贡生马隆陪着王重阳先生坐在厅上,说说笑笑,指手画脚,谈天论地,亲热不了。马文魁吩咐马员外多办席桌,安排酒肴,见族人俱来齐,即开言说道:“族中长幼尊卑人等俱已在此,今有马钰愿将家财舍与王重阳老先生,不知你们依从不依从?”这些人都是马钊说对了的,那一个不依允。当下齐声应曰:“我们俱已愿从,并无异言。”马文魁即叫马钰写了舍约,拿来念与众人听,马文魁揭着,使马钊念曰:

  立出拾约人马钰,今将祖父所遗家园田产房屋银钱货物,家人小厮仆妇使女家具器田使物等件,一井拾与王重阳老先生名下管业,任其自由自便。马姓族内人等,并无异言,马钰自舍之后,亦不得退悔,恐口无凭,立约为据。族长马隆、马文魁、马文贤、马文德、马文玉。在证人马钊、马铭、马鉴、马镇。立拾约人马钰是实。

  马钊将舍约念毕,仍交与马钰。马钰双手呈与重阳先生,先生接了,即吩咐开席,大块吃肉。大杯喝酒。尽他们吃个醉饱方才散去。诗人读至此处,有时单道马钰当年舍业勇决。故此成道亦快。诗曰:

  家财舍尽慕修行,此日早将妄念了。

  一物不留欲怎生,他年故得道先成。

  且说马员外见族人散去,才入内房。马员外曰:“若非娘子教我如此如此焉能将此事做得成。”孙渊贞笑曰:“凡事顺理做去,无不成也。”马员外说:“成是成了,我们求道之事,又怎样去求?”孙渊贞曰:“求道之事须缓缓进步。待先生养息几日,我们同去拜师。”马员外连声称妙。

  不提马员外与孙渊贞商量求道之事,又说王重阳先生,一心召集天下修行之人,在此修真养性,犹恐四邻捏造谣言,滋生事端,免不得先要施些惠泽,使人人怀惠,个个沾恩,才为我用。于是广行方便,多施仁德,或钱或米不时周济贫穷与鳏寡孤独之人。马家族内有少长缺短之事,必帮凑一二。男不能婚着,必使之婚。女不能嫁者,必使之嫁。凡有疾病丧葬无不周全。有借贷不远者,也不寻人讨索。正应马钊说他有仁有义之言。故此内外肃静,上下相安,任随先生召集多人,在此讲道谈玄,再无闲言闲语,有头有脑,全始全终。皆施惠于人之力也。凡为人上者,或富贵之家勿以吝啬居心,而不施惠于人矣。后人读书至此,有诗叹曰:

  坚吝居心事不成,若非王祖能施惠。

  闲言闲语随时生,焉得连年享太平。

  且说王重阳先生既施惠于外,又经营于内,乃创建十余座茅庵于后花园之侧,以备修行人养静之所。诸事已妥,先生即移在当中一座茅庵悟功。一日马钰同渊贞夫妻二人来到茅庵,双双跪下,向先生求道,重阳先生曰:“道者觉路也,使人归于觉路而出迷途也。然必由浅入深,以小致大,依次序做去,方可有功。但凡学道者先要炼性,盖性本先天之物,必须将他炼得圆陀陀,光灼灼,方为妙用。夫性与情连,性情发动,如龙虎之猖狂。若不炼之,使其降伏,焉能去其猖狂而归于虚无也。炼性之道,要混混沌沌,不识不知,无人无我,炼之方得入法,降龙伏虎之道既行,又必锁心猿而栓意马。所谓心猿意马者,心如猿猴之狡,意如烈马之驰,故必栓之锁之,使猿无所施其狡,马无所逞其驰,使归于静定。静定之功,能夺天地造化,阴阳妙理,能静则万虑俱消,能定则一念不萌,顺而行之为凡,逆而行之为仙,要使心内无一毫杂念,莫一点障碍,空空洞洞,不着一物,杳杳冥冥,莫得一样,所谓一丝不挂,一尘不染,此乃道之大略。更有深奥不可名状,只可心领意会。待汝进步之后,吾必与汝点。马钰更取道号丹阳,孙渊贞更取道号不二,是永无二心之意。”

  道号取毕,马丹阳、孙不二同齐拜谢了师傅转归内房。孙不二对马丹阳曰:“未拜师学道之前是夫妻,如今同拜师傅,习学妙道,是为道友,我称你为师兄,你呼我作道友。再者学道之人要绝恩爱,必要分房另居,不得你私自到我这里来,我也不私到你那里去,有事商量,可命使女往来两下相请,同到前厅议叙。”马丹阳曰:“凭在于你,我无不可,你能真心,我也能实意,便一年半载不到你房里来,也是无妨。”丹阳说毕,即叫马兴来抱了毯毡被褥,在前面厢房铺设床帐,辞了孙不二来到厢房安身。后人有诗言他夫妻分房勇决,故成道亦易。

  大道原来不恋情,且看马祖当年事。

  恋情焉得道功能,夫妻分房意最诚。

  且说孙不二自与马丹阳分房之后,不觉半月,一日唤使女来请马丹阳同去茅庵问道。马丹阳即离了厢房来会孙不二。两人同到茅庵参见先生问曰:“师傅昨言性是先天之物。敢问先天何所似?”重阳先生曰:“先天者浑沌一气也,无色无声,不识不知,有何所做,有言似者,便非先天也。似之一字,便失妙谛,不可以做言之,但言先天有所似,即着于相也。着于相,便失先天之礼。人言先天在这里,这里已属于不是。人言先天在那里,那里也非先天义。说来说去无一物,即将一字来拟议,休说一字是先天,一字原来也不是。你今欲知先天理,笔下与你判详细。”重阳先生说罢,提笔在手,要判先天妙谛,不知怎样判法,且看下回分解。

  性本先天最灵物,能炼真性即先天。

  

第八回 谈先天贞一妙理 除魔根不二法门

  心外求仙路就差,水中月影镜中花。

  先天妙理君知否,只在一心便可夸。

  话说重阳先生对丹阳、孙不二曰:“性本先天一物,圆陀陀、光灼灼,虽有其名而无其形,不识不知,难画难描,有何所似。吾今为汝等勉强图个形像,汝当自诚。”先生说罢即取笔在手,向红漆凳儿上先画了一个圈圈O ,后又画一个圈圈,于圈圈之内点了一个⊙。画毕,即白马丹阳孙不二曰:“汝二人可识此义理么?”马丹阳与孙不二齐声答曰:“弟子等心性愚昧不能识此义理,望师傅指示。”

  重阳先生曰:“头一个圈儿,是浑浑沌沌,天地未分,日月未判之象,名曰“无极”。无而生有,故于圈内生出一点,是名“太极”。这一点生天生地生万物,这先天由太极而生,这一点即为一气,故曰先天一气。这性从先天而发,发于未有其身之前,着于己没其身之后。这一点灵性,是不生不灭之根,故曰灵根。这灵根无人不有,只是凡人自昧耳,自昧者自迷耳。自迷本性,遂使妄念齐生,邪侈随念而入,永失先天,不闻大道也。苦海无边,何所是岸。嗟乎!悟道者无几人,行者少实参,先天随处皆可验,莫以人心问先天,若以人心问于先天先天原不可得,恃道心问于先天,先天即在目前,人心者即一心暗昧贪求之心也,道心者即天良发现之心也。天良既发现,先天不求而自得也。又要却病,却病者非却风寒暑热之病,要却贪嗔顶痴爱之病,此病一却,百病不生,可以延年益寿,可以成佛作仙,为圣为贤,今将这一部工夫传于汝等,当勉而行之。除病之道,要除病根,寻着其根,病不难除也。其病多半从贪嗔痴爱得来,又由酒色财气所致。是故修行之人,必先除酒色财气,去其外感,后绝贪嗔痴爱,去其内伤,病根自拔,病体自愈,然后大道可修,长生可得。

  今指酒字而言,有人知酒之为害于道也,誓必除之。及见酒犹津津以戒自持,或因人劝,或见人行令,而遂有欲饮之意,本不曾饮,而此意一起,即如欲也,此乃酒之病根也。除者须于起意之时除之,方能拔净其根。

  有人知色之为害于道者,誓必除之。及见色犹念念以戒自持,或娇姿献媚,窈窕呈情,而心意颇动,遂有羡慕之情,本不曾通,而此情一起,即如通也,此乃色之病根也。除者须于起情之时除之,方可尽去其根。可见酒色之病根,皆藏于心意之间,欲去病根之道,先正其心,使诚其意。而病根自断也。其病根之不断者,由心意之未正也。心意未正,偶发一念,虽不曾饮,而此意已欲饮也;虽不曾通,而此情已欲通也。先时原无此想,因感外而动内,犹水中之月,岸石激水,水动则月亦与俱动,虽无其实,而形影已摇也,真道不可得也。

  欲求断根之法,儒有非礼勿视,非礼勿动,见如不见,闻如未闻;释有忘人忘我忘众生之语;道有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之说,此皆可以锄酒色之病根也。

  至于财字难言矣,有因道缘未就,而暂作计较者,有因身家甚穷,而姑求生活者,其势不得不然。尚有略迹原心之例,其余若讲门面者,有讲声势赫奕,衣服饮食者,有讲田园庐舍者,以及奇技巧淫者,常在石场利数中打滚,屡于算盘斗秤内苛求,既欲求名求利,又欲成仙成佛,这个样儿也来学道,岂不可笑曰至于气字,人人未平,刚气谁人有?正气谁人养?不过使一切净气躁气血气俗气,或于貌上流露,或于言中争胜,或于事中争强,或于忿中逞雄,认气不认理,要有浩然之气哉!如此等人,也来学道,岂不可笑!此等病根,欲求断绝之法,儒曰: “不义之富贵于我如浮云。”又曰:“持其志勿暴其气。”释曰:“不受福德,得成于忍。”道曰:“悉破吝贪,慈心下气。”此皆可以除财气之病根也。

  以上四端,欲斩断病根,必正其心念,儒在乎醒,释在乎觉,道在乎悟,能醒能觉能悟,则天下事看得透彻也。重阳先生说除病之理已毕。马丹阳、孙不二又问打坐之工如何用法。重阳先生曰:“静坐忘情,止念心死神活,厚铺坐褥,宽解衣带,于子时向东微微盘膝打坐,握固端身,叩齿咽津,舌抵上颚,耳以反听,微开其目,以垂眼帘,以神光返照于脐下,故曰玄关。静坐之工,须止妄念,有一毫妄念,则神不纯阳,而功难成也,又要忘情,情不忘则心绪不宁,道亦难成也。厚铺坐褥者,使可耐坐而身不倦也。宽衣松带者,使气得以行住也。子时者乃阳气发生之时也。而向东者取生气也。盘膝而坐者,收养神气也。握固者,即拳手以两拇指掐第三指,为忘形也。端身直脊者,使两间通达而气不拥塞也。唇齿相叩,使重楼无耗气之患。口乃气窍,口开则气散,故宜闭之耳。返听者,耳通精窍,遂于音声,故返听而不闻。微开目者,使不生于黑暗也。目为神窍,目伤于色,神从色散,全开则神露,全闭则神暗,故半垂帘也。目光自玄宫返照于脐下,犹天之日月光明而生万物也。寡言语以聚气,使气不漏于口,绝音声以养精,使精不漏于耳,空色相以凝神,使神不漏于目,故谓之无漏真人也。”

  重阳先生讲道已毕。又曰:“此乃打坐之工,入听之门矣,不可视为虚妄,汝等当勤而行之,自有应效,休得懈怠,自误前程。”先生说罢,又格外指拨一番。马丹阳、孙不二默会其意,辞了先生,各归原处,依法行持,渐有应效,以为道止于斯:再不到庵叩求精微,只按照这一点工夫,尽做过了月余,马丹阳正在厢房内打坐,只见重阳先生走进来,马丹阳起身接入,先生坐下语丹阳曰:“大道无穷,取之不竭,用之不尽,要使贯通万化,不可执其一端,要诚心向道,真心改过,方可有益于身心也。道不向不成,一时一刻不离本体,一言一动必由寸衷,惺惺不昧,念念皆仁,此真向道也,过不改不除,如病在私,则以公心去其私;病在欲,则以理心去其欲,病在偏,则以中心去其偏;病在傲,则以和心去其傲。凡病在此处,即于此处治病,求助如此,随起随觉,随觉随扫,随扫随灭,自然心中和如春风,朗如星月,阔如天地,静如山岳,渐渐气满神溢,默运乎一元,充周乎四体,不知不觉之间,而大道成也。”

  不提王重阳先生与马丹阳谈道,又说孙不二独自一人正在房内打坐用工,忽见王重阳先生掀开门帘,走进房来,孙不二猛着一惊,慌忙站起身,正要开言问他,只见先生笑而言曰:“道理情微,道法无边,一体贯通,万派朝宗,要活活泼泼做来,自自然然行去,方为有功。如你这次冷冷清清,孙孤单单,坐在这里,总是无益。岂不知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似你这样死坐,使阴阳不能相通,怎能怀胎,怎能产婴儿,我与你讲,若要这个不离那个,你若要那个依然不离这个。”

  王重阳先生几个这个那个,把一个孙娘子说得满脸通红,羞愧难当,气得浑身打颤,急忙掀开门帘,跑出外面,到堂前坐下,即唤使女秋香快去请员外来,秋香见主母如此作怒,不敢迟慢,忙到前厢来请马员外,丹阳正陪着重阳先生讲说妙道,忽见秋香慌慌张张走进来,对马员外曰:“不知主母因何发怒,坐在堂前,叫奴婢来请家爷,有话要说。”马丹阳即辞先生曰:“师傅宽坐一时,弟子去便来。”重阳先生将头点了一点说,你去你去,不知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不知这个那个理,故起这样那样心。

  

第九回 王重阳分身化度 孙不二忿怒首师

  吾度众生授真传,无无有有口难宣。

  明知大道非遥远,入不专心便失缘。

  说话马丹阳闻秋香之言,说孙娘子在堂前怒而不息,要请员外去有话言,马丹阳即与先生说:“是我孙道友不知因何烦恼,要弟子前去叙话,老师傅你宽坐一时,弟子去了,顷刻就回来奉陪。”王重阳先生笑曰:“你去你去。”马丹阳离了前厢,来到堂中,见孙不二满脸通红,怒不可当,马丹阳陪作笑容,问孙不二曰:“孙道友因何发恼,莫非家人小子冒犯于你,当主人须要放大量些,不必与他们计较。”孙不二曰:“师兄有所不知,我们把王重阳当个有道之人,谁知那老儿大不正经,适才到我睡房内,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实是恼人,这道不学了罢。”马丹阳问曰:“师傅几时到你房中来?”孙不二曰:“适才。”马丹阳曰:“这便谎言也,先生从早到我屋里讲道,寸步未移,我也未曾离左右,师傅现在我屋里,秋香来请我之时,也曾看见,你若不信,问秋香便知。”

  孙不二未及开言,秋香说道:“我去请家爷之时,王老先生正在讲天论地,说得津津有味,家爷同我走后,不知还在那里不在?”孙不二听罢,低头不语,马丹阳恐先生在厢房久候,也不与孙不二再言,急自转回厢房去了。且说孙不二闷着一肚子气,只望请马丹阳出来,把先生数说一番,出一出气,谁知反落没趣,闷闷不乐,也回去了内房。又月余,马丹阳亲至茅庵与先生问道,重阳先生曰:“尔且坐下,吾当语汝。”乃浩然叹曰:“嗟乎!世之修道者,或在事上修,或在貌上修,或在日上修,皆失之远矣,于道原无分毫。叉百从耳目上修,肚腹上修,恭敬上修,一切有为之法皆非道也,有失真道之体,不可谓之道也。其形流露,不可尽言,有近于旁门者,有假托修炼者,有浮华重而镇静少者,有心志切而力量弱者,皆各有病,病在这个太轻,病在那个太重,都未由中自然做去,故乐在此而忧在彼,进一寸而退一丈,未有大道之妙趣,而实不知也。总之人心不灭,道心不彻。人心不灭者,未看淡俗情,衣服恐其不华丽,饮食恐其不鲜美,声名恐其不彰扬,才华恐其不显露,银钱货物恐其不多,田园屋宇恐其不广,一切不能看淡而有求福之心,时而有欲安之意,时而有贫苦之叹,时而有奢侈之思,满腔私欲,此即所谓人心也。不减者,不能看淡世俗使之去也,凡人皆其真性,是有造之道器,可成之根基,却因不能看淡世俗,而使道心不彻也。所谓道心者淡有也,淡无心,淡美也,淡丑也,淡得也,淡失也,淡毁也,淡誉也,淡生也,淡死也,能看淡一切,便是道心,此心用来修道而道可成,用来降魔而废自消也,修道者,可不去其人心,而存其道心耶?但愿人人皆发道心而成正果也。”

  不表重阳先生与马丹阳论道,又言孙不二自那日在堂前被马丹阳几句话,说得他默默无言,回在房内心中不服,若说在做梦,又未曾睡,梦从何来?况且明明白白见他进来,言语历历在耳,为何又说他在厢屋,并未移动。令人揣摩不出是何缘故。正在猜疑之际,又见王重阳先生揭起帘子,笑嘻嘻闯进来说:“大道不分男和女,离了阴阳不成。”孙不二让他入内坐下,自己却退在门根前站下,开言问曰:“先生不在茅庵打坐,来在闺阁何事?”重阳先生曰:“因你背了造化炉,静坐孤修气转枯,女子无夫为怨女,男子无妻是旷夫,我今明明对你讲,不阴一阳不可无,阴阳配合是正理,黄婆劝饮手提壶,西家女,东家郎,彼此和好两相当,只因黄婆婆为媒证,配合夫妇入洞房,二八相当归交感,结成胎孕在身傍,十月工夫温养足,产个婴儿比人强,你今依我这样做,立到天宫朝玉皇。”孙不二听了这话,也不回言:竟出门外,将两扇房门挪来倒打了,一心要践前言对质来寻马丹阳,见厢房门关着,问家仆马兴,马兴说员外往茅庵去了,孙不二闻此言,即向茅庵是来。

  且说马丹阳正在茅庵陪着王重阳先生讲道,先生正说到人心要淡,道心要真之处,忽哈哈大笑,对丹阳曰:“你快去!有人寻你来了。”马丹阳闻先生之言,恐是有客来到,即辞了先生,出得茅庵,往前厅走,正与孙不二劈头一碰,孙不二一手将他衣服拉着说:“你去看。”马丹阳问曰:“去看甚么?”孙不二曰:“你且莫问,去一看自然明白。”马丹阳只得随她一直来到内房门首,孙不二将扣扯开,叫马丹阳进去看来,马丹阳不知是何缘故,只得走入内去,四下一望,床帐铺设如旧,箱筒仍如原样,除掉椅之外,并无别物,遂问孙不二曰:“你叫我进来看啥?”孙不二曰:“看你师傅。”马丹阳曰:“师傅在茅庵与我讲道,那里又有甚么师傅?”孙不二不信,亲自进来,掀帐揭被,床底床后后,到处寻遍,杳无踪影,口中不住说是奇怪奇怪!马丹阳曰:“有何奇怪之有?这是你道念不纯,着了魔也。”孙不二曰:“师兄说到那里去了。我生平无杂念,一心好静。岂有着魔之理?师傅两次到我房内来,形容宛然在目,声音然在耳,言语历历可记。岂是着魔?”马丹阳曰:“先生说了些甚么言语,你可告诉我。”孙不二遂将重阳先生两次入房内说的那些言语,对马丹阳说了一遍。马丹阳哈哈大笑,说:“孙道友,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回却迷了。”孙不二曰:“怎么是我迷了?”

  马丹阳曰:“学道之人,要虚心下气,不耻下问,方是得一步进一步,一步高似一步。积丝累寸,积寸累尺,积尺累丈。川千成千,以千成万,道之妙处不以数计,故曰道妙无穷。你今略得了一点玄功,以为道止于此,每月死守着你这间房子,灰心枯坐,不明阴阳之理,不识造化之机,也不去师傅跟前领教,碍以男女之别,遂起人我之见,先生见你死守此法,总不能了道,想亲身来指示你,也是妨于嫌疑,故此阳神出现,分身化度,先生屡对我讲一阴一阳之谓道,离了阴阳道不成,这阴阳是阳火阴符之阴阳也,非谓男婚女嫁、治世之阴阳也。这个是言如此妙理,惜你不悟。那个是言这般玄机,叹汝不识。独阳不长者: 阳属火,火多必躁,不能成丹。孤阴不生者: 阴生水,水多必溢,不能成丹。此孤阴独阳者,譬水火不能济也。总而言之,修道之人,要水火相济,阴阳贯通,方可还丹。说你背了造化炉者,明说你不明真阴真阳之理也: 旷夫怨女,亦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之义也!故明与你讲学道之人,不可无此阴阳,此阴阳者乃还丹之妙用。黄婆者真意也!以真意会通阴阳,如提壶劝饮良美矣。

  真意属土,土包黄,故喻之为婆。西家女金也,金旺于西,故曰西家。东家郎木也,木旺于东,故曰东家。两相当二八一斤之数也。金非木之子不克,木非金之子不生,于阴阳造化,五行生克之理也。修道者必以意会通,如媒之说合两家,使金木相逢,两无间隔,如夫妻之好:洞房者丹庭也,使金木归于丹庭。金者魄也,木者魂也,聚此魂魄于一处,恋恋不舍,依依相偎,魂不离魄,魄不离魂,似夫妻一般,两下相当,汞也是八两,铅也是八两。交感是结丹之处:是言魂魄相依,精气若有所感,凝结其中,如怀胎也。十月者,十是数足。温养者,火候也。此言精气凝结,以火候炼成丹,足乃圆满之谓,工程圆满,婴儿降生。婴儿是真气所化之神也!此神从泥丸宫出来,上朝金阙而为真人,岂不是神仙么?”丹阳说毕不二大悟。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调配阴阳通真意,菩提明净心掌迹。

  若要净土探玄奇,道在师傅修在己。

  

第十回 讲三乘演说全真道 损面容甘作丑陋人

  既得真传道可修,三乘妙法任君求。

  渊贞当日毁容面,换得金身万古秋。

  话说孙不二听了马丹阳之言,是当头一棒,打破迷网,恍然大悟,如梦中惊醒,叹曰:“若非师兄之言,险些误了大事。我平日比师兄颖悟些,怎么学起道来就不如你?”马丹阳曰:“非是你不及我,只因你不去领教,故不如我也。所以说聪明反被聪明误,许多聪明误自身,天下事只有学而知之,生而知之者能几人也!”孙不二谢曰:“谨遵师训,从今后当虚心领教。”马丹阳大悦,自回厢屋去了。过了数日,要到母舅家去祝寿,将礼物办齐,与先生说明,又邀孙不二同行,孙不二推病不去,马丹阳只得命家童携上礼物,自己跨上黑驴,望母舅家去了。

  不表丹阳出外,又说孙不二在房内,因马丹阳说她不肯领教,故此不明道妙。她记在心中,今见马丹阳不在家中,众奴仆俱在前面玩耍,她乃独自一人来到茅庵,见先生盘膝打坐,他便跪在面前告曰:“弟子孙不二心性愚昧,不明至理,以致两番失误,昨蒙师兄开示,方知前言是道,自悔不及,望师原宥,重为指点。”说罢,一连磕了几个头。王重阳先生曰:“你且站立,吾当与汝言,夫道有三乘,量力而行。今吾讲与汝听,看你能学那一乘?”孙不二即起来,站在旁边,躬身听教。

  重阳先生曰:“学道之人,要置生死于度外,破得一个死字,可为不死之人。上乘者,虚无之道也,一丝不挂,一尘不染,如皓月当空万里无云,只一点灵根,能夺天地之造化,可参阴阳之正理,以法炼之,可使有归于无,以无而又生有也,能与天地同老,日月同修,此上品天仙之道也。中乘者,秉虔诚而斋戒,奉圣真以礼拜,诵天尊之圣号,讽太上之秘文,一念纯真,万虑俱清,上格穹苍,万灵洞鉴,灵光不灭,一点真性,直达虚无,位列仙班,此中乘之道也。夫下乘者,积功累行。广行方便,济人利物,多作些好事,常检点过失,真住自可不昧,灵明原能显著,或隐或现,与仙无异,此下乘之道也。汝自量力愿学那一乘,吾当授汝真诀。”孙不二曰:“弟子要学上乘天仙之道。”

  重阳先生笑曰:“汝心却大,恐志不坚。”孙不二曰:“心却不大,而志甚坚。此身可灭,而志不可夺也。”重阳先生曰: “凡修道者,要得山川灵气,故地利不可不择焉。今东郡洛阳灵气正盛,应出一位真仙,若到那个去处,修炼十二年,可望成道,汝能去乎?”孙不二曰:“弟子愿去。”重阳先生将她看了一眼,摆了一摆头说:“去不得!去不得!”孙不二曰:“弟子舍生忘死怎么去不得?”重阳先生曰:“死要死得有益,若死得无益,岂不白送了性命?洛阳离此有千里之遥,一路之上,风流浪子不少,轻薄儿郎甚多,若见你这容貌如花似玉岂不动心?小则狂言戏谑,大则必致凌辱,你乃贞烈之性,岂肯受彼秽污,必拚一死以全名节,本欲求长生,而反丧生也,我故云去不得。”

  孙不二闻言沉吟半晌也不辞先生,出了茅庵来到厨下,将煮饭的人尽皆支开,亲自将火烧燃,把一罐清油倾入锅内,待油煎滚,然后取一碗冷水在手,把脸儿朝着锅里,双目紧闭,便起心肠,把冷水倾入锅里,那滚油见了冷水暴来,溅得一脸都是油点,油点着处皆烫成泡。孙不二忍着痛苦来见先生曰:“弟子这个样儿可以去得么?”重阳先生一见拍掌笑曰:“妙哉妙哉! 世间也有这等大志向人,也不枉我到山东走一场。”先生说罢,即将阴阳妙理,造化玄机,炼阴成阳,超凡入圣之工,尽传与孙不二。传道毕,曰:“大道隐于不知不识。这不知不识工夫,又要待几分疯颠方掩得过于人,使人不知我有工夫,不识我有修行,等到大功成就之日方可现身说法。汝待面上油泡痊愈远往洛阳,也不必来辞我,等你功圆果满之时,蟠桃会上再相见也。”

  先生说毕,瞑目不语。孙不二向着先生拜了几拜,出了茅庵,只见仆妇婢女从外进来,劈头碰见,骇得他们大吃一惊,若不是原样衣服,险些认不出来。当时齐来相间,是何缘故,孙不二说:“我欲与重阳老先生造几个油饼,恐你们不洁净,故将尔等支开,我亲自动手,误将冷水倾在液油内,一时躲避不及,故此满脸都烫成泡,这是我一时灾星,不甚要紧,你们不必惊慌。自各去料理正事,勿叫我为念。”说毕,竟归内房将门掩闭,默思先生所传的工夫,逐一做去。口诀妙言,从新演来。

  过了两日,丹阳归来将进门,众仆妇便将孙不二被滚油烫坏面目对他说知。马丹阳不胜叹息,先到茅庵见过了先生,然后到上房来会孙不二。只见她满脸是泡,泡已溃烂,黄水交流,把一个如花似玉的面孔弄成一副鬼脸。马丹阳一见,未免嗅叹,遂叫了一声:“孙道友,你为何不小心,被油烫成这个样儿,若了你也。”话未说完,孙不二圆睁双眼,将马丹阳望了一望,大笑不止,走上前一手将马丹阳拉着说:“你是西王母的童儿么?他叫你来请我去赴蟠桃大会,我今日便同你上天宫去。快走快走!”说罢,就爬上桌子,手扯窗格,要往上升之状,忽一交跌将下来,睡在地下,呻吟不止。马丹阳忙将她扶起,她却又哭又笑,马丹阳见她这般光景,心中觉得有些凄惨,复至茅庵来见先生曰:“我孙道友想神仙想疯颠了,如何是好?”重阳先生曰:“不疯不颠,谁做神仙?”马丹阳要再问时,先生已瞑目入静,并不理会。马丹阳见先生不理,只得出了茅庵,转回厅前,闷闷不乐。

  又说孙不二一些疯话,把丹阳支开了,落得清清静静,正好用工,做到性体圆明,妙不可言,心地朗然,才识办道有许多好处,甚是喜欢,即取菱花镜儿一照,自己也着了一惊!照见满脸疤痕,红黑不一,又兼月余,未曾梳妆,乱发蓬蓬,就像一个披毛鬼,分明是鸠盘荼、活夜叉。那里像什么员外娘子?孙不二照罢形容,心中大喜,自谓洛阳可以去也!于是胡乱将衣衫扯破,用些锅煤向脸上抹了一把,跑出堂前,大笑三声,早惊动了那些使女丫鬟家人小子,一齐到来,将她围住。孙不二见他们靠过来,便往外走。众使女来拉,孙不二即用口乱咬。有一个贴心的丫鬟,死死拉着孙不二衣服不放,被孙不二掉转头来,照她手上一口,咬出血来。那丫鬟将手一松,早被她走脱了。众仆妇使女,见她势头凶猛,不敢来拉。慌忙报与员外得知。又说马丹阳正在厢房内打坐,忽听外面喧哗,忙下座来,往外观看,只见众仆人来报道:“孙娘子疯颠大发,跑出外去了。”马丹阳闻言,犹恐有失,急命仆人快快去赶,自己随后也来追赶。

  且说孙不二一直走出庄来,那看庄门的人也拦挡不住,她庄前庄后的人,一时认不出是孙娘子,所以被她走脱。孙不二知后面必有人来追赶,见那边村外堆有乱草,她便闯入草内,果见马丹阳同着家人小子仆妇使女赶来,往前去不多时,忽又转来,仍由原路去了。孙不二在草内看得明白,见他们走远了,方才出来,望东南而行。白日乞讨乡村,夜晚宿在古庙,总是荒凉僻静无人之处,大树悬岩,能遮雨之地。若有人来问她,她便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胡言乱语又哭又笑。别人见她这个样儿,知她是个疯颠之人,也就不问她了。所以一路之上平平安安,见正人君子,也问一问路,不上两月,竟到洛阳。不知果能成仙了道否?且看下回分解。

  一叶扁舟游大海,万丈波涛不着惊。

  

第十一回 降冰雹天公护法 施妙算真人指迷

  陷溺沉沦己有年,爱河滚滚浪滔天。

  修行自可登高岸,何用中流另觅船。

  话说孙不二自离了马家庄,一路之上假装着疯颠,行了数月,来到洛阳城外,有个破瓦窑,她便在窑内栖身,常住县城乞食,装成十分疯魔,惹得那些小儿跟到一路,疯婆子长,疯婆子短,所以把她喊出了名。这城乡内外都晓得她是疯颠女人,再无人来扰她,因此得安心悟道,合著重阳先生大道隐于疯颠之言也。

  又说洛阳县有两个出名的痞子。一个叫张三,一个叫李四,往往奸淫欺诈,无所不为。屡见孙不二在街上乞食,虽然面貌丑陋,却也明眸皓齿,若非脸上有许多疤痕,却也人材不弱。这两个痞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那夜月白风清,满天星斗,二人从乡间痞骗良民回来,吃得醉醉薰薰,路隔破瓦窑不远,张三对李四说:“我们且去与那疯婆子作一作乐! ”李四说:“去不得: 去不得: 我尝听人言,若与疯颠的女人做了事,一辈子倒霉头,永不得长运气。”张三说:“咱们是天神不收,地神不要的人,管他甚么长运气不长运气。”遂不听李四之言,竟往破瓦窑是来,李四也只得跟他一路往前面走去。行不数步,猛见头上一朵黑云,将近窑边,猛然一声霹雳,如山崩地裂一般,从一人头上震来,吓得张三李四浑身打战。

  那朵黑云,条尔散漫,天地昏暗,伸手不见掌,狂风骤起,吹得二人彻骨生寒,一阵猛雨落将下来,在二人头上如擂鼓一般,打得二人头昏脑痛。李四用手要顾脑壳,那雨打在手背上,如铁弹子一样,方知不是雨,原来落的是冰雹,人呼为雪弹子,俗名冷子,这冷子打得二人走头无路,没处躲藏。李四不住说道:“活报应: 我原说不要来,你强着走来,且看如何!”张三听见李四埋怨,心中作恼,忽一脚踩在雪弹子,那雪弹子光溜溜的,如何踩得稳,一溜就是一蛟,慌忙爬起来,又踩虚一脚,又是一扑扒,就像有人推他一般,一连绊了几绊,绊得头破眼肿,肉烂血流,只是喊天。不一会云开月现,依然星光满天。李四虽挨了些冷子,却不会绊蛟,倒无大损,只有张三被这几跤绊得头昏眼花,只是吐舌摇头说:“了不得!了不得!这疯婆子犯不得!”李四说:“你才晓得犯不得,看你下回再来不来!”二人连说边走,各自回家。李四把这段情事,对那些流氓痞子说知,一人传十,千人传百,因此那些不学好的人与乞丐等再不敢到破瓦窑来。孙不二在洛阳一十二年,修行悟道:永无歹人相犯,皆赖李四之功也!后人看书到此。有诗叹曰:

  真人在此悟玄功,岂叫狂徒来逞雄。

  冰雹降时遭毒打,方知护法有天公。

  王重阳先生在马员外家不觉年余,外面有几个村老闲谈,说马员外不会享福,白白将一分家财舍与别人,把一个员外娘子气疯了,不知走往何处去了。内有一个五十余岁的人,名叫段安仁,说道:“我昨日到他庄里去会马员外,门外无人看守,我一进门,并不见一个妇女,尽是些男子。我问员外在那里,他们对我说在后面茅庵内听重阳先生讲道。我便往后走,见修盖许多茅蓬,马员外同王重阳在当中一所茅蓬打坐。马员外看见我,即出来陪我到前厅叙话。我问他娘子的下落,马员外说她有她的道,我有我的妙。我又问怎不见丫鬟使女?员外说:男使之婚,女使之嫁,各立家室,永无欠挂。我又问修这些茅蓬做啥?员外说,召集修行人悟道,养真性。我又问重阳先生怎不见出来?员外说他最爱清静,不与俗人交。”我问毕与员外把事交代了出来。过着马兴,我又问马兴:“你们这庄子,先时多热闹,如今为何这般冷淡,好像寺院一般。”马兴说:“你不知道,我家来的这位重阳先生是个活神仙,他不喜欢热闹,爱的是清静。自孙娘子走后,他将庄里丫鬟使女仆妇等尽付遣去,只留下我们几个老好在此看守故这般冷淡。”我又问马兴怎见得重阳先生是位活神仙?马兴答我曰:“凡家中的事与从前的事,莫得人对他讲他都晓得,这不为奇?还有未来之事以及某日晴,某目雨,他无不知,岂不是活神仙么?”

  段安仁将马家庄的话说完,众村老之内有一个姓潘的老汉曰:“依你这样讲,他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我们这干旱许久,未曾下过雨,何不同去问他几时有雨?”众村老齐曰好,即同潘老来至马家庄。先见马员外说明来意,马丹阳即引众老同到茅庵问重阳先生几时有雨。先生曰:“你们村东头土地庙,墙壁上注得有雨期,你们去一看便知。”众村老听了这话即出庄来。回往本村,向东头是来,到了土地庙跟前,果见粉壁上写得有几行字。潘老即念与众人听曰:“人王面前一对瓜,一颗珍珠照王家,二十三天下大雨,和尚口内吐泥巴。”后面几行小字写着四字破,潘老看罢,笑曰:“这是那些学生娃子在此写的一首字谜,有甚么雨期?”众村老曰:“是个啥字谜,你猜得着否?”潘老曰:“我惯懂字谜。怎么猜不着?”众村老曰:“你既猜得着,快猜来我们一听。”潘老曰:“人王下加雨点是个金字,王字旁加一点是个玉宇,二十三天下大雨,斗拢来是满字。和尚去其和字而留尚字,泥巴土也。尚字加在土上岂不是个堂字,明明是金玉满堂四字,那有雨期?”段安仁走上前用手指着二十二一天下大雨之句曰:“这明明是雨期,你们偏说没有,虽然是几句哑谜,却有机缘在内,今日十九,隔二十二一只有四天,看二十三有雨无雨,便知他灵也不灵。”众村老齐曰言之有理,于是各自回家去。

  到了二十三日,黑云满天,大雨如注,从早至午两方止。众村人始信重阳先生之神也。又有北村一人失牛,遍寻不着来问先生。重阳先生曰牛在南村大树之上,鸦雀窝内。那失牛的人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说:“偌大的牛,那一点点鸦雀窝如何装得下?”重阳先生曰:“你去自可得牛,不必多言。”那人只得出了茅庵,来在南村,果见大树甚高,上有雀巢,乡里人原会爬树,即爬上树去采取雀巢,原是一个空窝,用手扯了一下那枯枝坠来,打在脸上,略一低头,看见村里破屋之内栓着一条牛,仔细一搅,正是所失之牛。这牛趴在破屋里,外面堆柴草,四围遮掩,若非从高望下,再也看不见。其人忙下树来,心中明白,这村里原有一位梁上君子,惯做此事,若非先生指示,他到晚间便把牛牵到远方卖与别人再寻不出。其人到破屋里各自去把牛牵回。

  此话不提,那日西村里又有几个人有问事,内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说他哥哥出门数月,不知几时回家,因此来问老先生,重阳先生曰:“回去问你妈的手。”那娃子闻言笑个不停。稍后回得家来,见他妈手自拿着一封书信说:“你哥哥在莱州做生意,带得有书信回来,带信人将才走了,你可拆书念与我听。”那娃子拆书念曰:“不肖男书奉慈母,自父去世,蒙母教育成人,今体父志,出外贸易,颇还顺遂,目下帐未收齐,不得速归以慰母心,待秋凉之时,九月半间归家,侍奉甘旨。”那娃子未曾看完,拍手大笑说:“好灵验!好灵验!”他妈正要问他,只见门前来了五六个人,不知为何?且看下文分解。

  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

  

第十二回 指坐功申明妙理 学真道喜逢明师

  恩爱牵缠解不开,一朝身去不相偕。

  于今撒手无沾滞,直上瑶池自玉阶。

  话说西村那娃子,正要将重阳先生问手之言对他妈妈讲说,忽见门外来了五六个人,问马家庄那条路去。娃子说:“你们问马家庄,敢莫去会活神仙么?”那些人答曰正是。娃子听说他们几个要会活神仙便高兴的不得了,对他们说不远,我引你们去。说罢,即往前走。众人随着他离了西村,不一时来到马家庄。合该有缘,正过着马员外坐在厅前,见他们进来即起身迎入厅内坐下,便问众位到敝庄何事。他们几人说是来求道的。马丹阳闻言,即引他们到茅庵参见先生。内有一人姓谭名处端,号长真子。昔年身染沉痾,王重阳初到山东之时,曾授与却病之工。将病却好,一心悟道,遍访先生,杳无下落。今听人言,马家庄出了一位活神仙名叫王重阳,才知先生在此。又约了一个好道的人,姓郝名大通号太古,是本府文登县人。其余几人,也是学好之人,不必表他名姓。

  当下谭长真又谢先生昔年却病之恩,始言今日来学道之意。重阳先生曰法门大大开,去的去,来的来,去者不留,来者不拒。即命马丹阳送他们到茅庵第二号去驻扎。过了几日,又来了两个修行人,一人姓刘名处玄,号长生子。一人姓王名处一,号玉阳子,俱系山东人氏。马丹阳接见,问明来意,也是来求道的,即引他二人到茅庵参拜先生。重阳先生命马丹阳送在茅庵第三号栖止。于是东来一个西来一个,不上月余,来了数十人。重阳先生叫马丹阳与他们议定执事各管一宗,俱有规条,不得擅越,诸事停妥,重阳先生与他们讲论坐工,众弟子分两班序立,躬身听讲。

  重阳先生曰:“人身以气为本,以心为根,以性为幕。天地相去八万四千里,人心肾相去八寸四分。肾是内肾,脐下三寸三分是也!正串着一脉以通息也。浮沉息总百脉,一呼则百脉皆开,一吸则百脉皆闭。天地造化流行,亦不外乎呼吸二字。人呼吸在心肾之间,则血气自顺,元气自固,七情不肆,百病不治而自消也。打坐之法,每子午卯酉时,于静室内厚铺坐褥,于褥上盘膝而生,微目视脐,以棉花塞耳,心绝念虑,以意随呼吸,一往一来,上下随呼吸之间,勿迟勿速,任其自然,坐一灶香久,觉得口鼻之气不粗,渐渐柔细,又一炷香久,觉得口鼻之气,似有若无,然后缓缓伸脚张目,去耳塞,下座行数步,又侧身偃卧,片时起来,嗓粥汤半碗,不可作荣,切勿恼怒,以损工夫而伤真气也。”

  打坐工夫不在多,全凭妖气与除魔。

  且将障碍一齐去,勿使心头有网罗。

  障碍不消烦恼聚,网罗不解怎娑婆。

  分明至理相传授,切勿因循自坎痾。

  重阳先生讲论生工后,下座养息,众弟子亦各归寮,丢下不叙,又表这山东登州府栖霞县豆村,有一人姓邱名处机,字启发,弟兄三人,长兄启明,次兄嫂兴,父母早丧,这邱启发多蒙兄嫂看顾,得以成人。读过几年书,也能诗词歌赋,但无心于功名,一味好静,常独坐终日,不与人言谈,似乎其中有所得意处,而入莫如其所以然。兄嫂屡劝他读书求功名,他使答以读书原为穷理,岂希图功名。又欲与之议婚,他又坚辞不肯,曰男子未立岂可以婚姻牵绊。兄嫂听他言语不凡,也不敢苦劝,由他自便。邱启发尝语人曰人生在世,苦不寻个出头路径,终日争名夺利,贪妻恋子,无常一到,万事皆空。人以为世事皆真,于我视之如浮云朝露,梦幻泡影。

  一旦闻听人言,宁海县马家庄有一位王重阳先生,广有道德,是个大修行人,栖霞县也有几人在那里学道。邱启发生平爱的是道,闻听此言,也要去学道。未得与兄嫂说明,又怕兄嫂不许他去,只得暗地收拾一点盘费,带了几件随身换洗的衣服,悄悄离了家庭,望宁海县而来。

  不一日到了马家庄。那日正遇马丹阳当值,问明来意,簿上注了姓名,谭、刘、王、郝等齐来探问,俱皆欢喜说道,如此青年,便能诚心学道,诚罕闻也。说罢,即引他到茅庵拜见重阳先生。马丹阳遂将他来学道之意对先生说知。重阳先生把他瞧了一瞧,摆一摆头说:“此人心思太多,过于伶俐,学不了道,早些急自回去罢: 休得自误。”邱启发跪而言曰:”小子一心学道,并无二意,远望先生收录。﹂马丹阳也替他哀求,先生只是不允,说:“非是我不收他,此人苦根甚重,怕他后来受不过磨难,必生退悔之心,不如不收他为妙。”邱启发再欲哀告,重阳先生竟出茅庵观花去了。马丹阳等无奈何,只得将邱启发引到前厅住下,使他打扫厅堂,暗里也与他传了些打坐工夫。一日,启发对马丹阳曰:“老先生既不肯收录于我,我今何不就拜你为师?”马丹阳曰:“不可不可!求人须求大人,拜师要拜明师,我不过略晓得一点初工。至于大道,我亦未闻,你且安心住下,我与你慢慢周旋。”邱启发闻言甚喜,早晚二时殷勤一切,若有支使,声叫声应。住了几日,把众人都混熟了,个个都喜欢他,一日跟随众师兄到茅庵,只见重阳先生坐在当中,众弟子两旁站立,恭听讲说。

  重阳先生曰:“吾自到此来,婆心度世,苦口化人,意欲使人人同归觉路,在在共出迷津,夫余亦人也,生能好道,少而痴蠢,长而怪异,壮而通神,世之奇吾者,皆以吾为异也!夫吾岂肯异哉!不过蠢耳庸耳愚耳而已! 吾何异?不贵不妒,不想不妄,蠢也!不知计虑,不明巧拙,愚也!不言怪异,不落尘俗,庸也!世人说我蠢、笑我愚、责我庸、吾转痛世人之至蠢至愚至庸,而不知振拔,吾即以至蠢至愚至庸之道,以醒悟世人。汝等不能知,即不知道。故修道者,必自炼心始,然炼于未发,尤贵炼于既发。如游心放心诸杂念心,皆既发之心也。而做使之寂然不动,殆必守其心、定其心、收其心。失守心是守其未动时,定心是定其必动时,收心是收其已动时。收之不易,先要随起随收,收之愈疾,守之愈坚,守之愈坚,定之愈永,此乃我道门修心之妙!要使此心空无一物。盖心者即先天一气之真阳结成,故心属火,非纯阳无阴也。阳中自有真阴,故小形上有三数覆下,下有偃月载上,可见阳非阴不长,阴非阳不生,真阴从真阳,故以心名,所以动一毫妄念,心内就短少一分真气。一事入心,便添一种魔障,故心一起,即不以小名,是名曰﹁念﹂,念字之形,人有二心也。人有二心,不能专一,故百事无成,至于道更远也。”

  重阳先生曰:“心为一身之主,有一无二,若起二心,是谓之念也!此今一萌,便生出许多虚妄之事,而心也不能作主,致使此身陷于沉溺,叹乎! 难以拔度也! ”正讲之间,只见邱启发在人丛中听得高兴,连声称妙!先生将他瞪了一眼,遂不再讲。众门人出来尽埋怨他不该声张,以致先生停讲。邱启发装不听见,恁他们胡怨恨一阵,暗思先生炼心之言,即炼道之诀也!炼道者苦不先将心炼好,纵有妙道亦炼不成。于是每日检点其心,看有差失无差失,有过错无过错,一旦见众师兄不在前厅,必是在后面听先生讲道,他也跑去听讲,不知听些甚么?且听下文分解。

  天下原来无难事,只怕世上有心人。

  

第十三回 散坛场学人归家去 换道装师徒往南来

  磋叹凡夫不悟空,迷花恋酒逞英雄。

  春宵漏永欢娱促,岁月长时死限攻。

  弄巧常如猫捕鼠,光阴却似箭离弓。

  不知使得精神尽,愿把此身葬土中。

  话说邱启发见师兄道友不在前厅,必然在后面听先生讲道。他却往茅庵是来,果见先生在座上说法,众门人序立两边,他也不进内去,就在门外洗耳静听。只听先生讲曰:“修行念头,细中有细,有一念之私,即有一毫渣滓在心,有一念之欲,心中即有一大魔障。盖私欲一起,即失先天。必去私欲,方可存先天。先天者一气也,私欲起则火动,火动则气散,气一散何有先天,又何以审火候?私重则气敝,又何以复灵机?欲甚则气枯,又何以得奥妙?其机如此,私念当除不当除?欲念当除不当除?妄念当除不当除?有私念者听吾言必戒!有欲念者必戒!有妄念者必戒!总要将心养得寂然不动,然后念头可灭,念灭则私尽,私尽则欲净,欲净则阳纯,阳纯而阴消也,真仙大佛,无不从中得来,皆于念头处下手,不可视为具谈。”

  重阳先生正请到精微之处,邱启发听忘了形,无意之间说了一声好。重阳先生向众子弟说:“门内说法,门外人听,试问何人,谁是知音?”先生说罢,马丹阳朝外一看,见是邱启发,即叫他进来,先生一见,怒向马丹阳曰:“我曾吩咐你打发他回去,为何仍在此处?”话未说完,只见刘长生、郝太古、王玉阳、谭长真,一齐上前告曰:“邱启发既来拜师求道,望先生悯念,将他收在门下,早晚领教受诲。”重阳先生曰:“非是我不收留他,怕他心不真切,偶一受磨难,便生返悔之心,那时道也修不成,反招罪过,不如不收他为妙。”刘长生等又苦苦哀求,邱启发跪在地下不起来。重阳先生曰:“尔等既再三荐引,难道我全不准情,你们这般看照他,我即将他收下,与他取个道号名叫长春。”邱启发即起来三跪九叩,拜过了先生,又与众人作礼。先生下座,各归原处。又过了月余,先生吩咐马丹阳邀齐众道友到内厅,这回说法,必须于庵外设坛。马丹阳领了先生之言,即去办妥。不一会大众齐集,衣冠楚楚,礼貌堂堂,同到庵前,请先生上座说法。重阳先生出了茅庵,上得座来,正容端坐良久言曰:

  “我教以静为主,这静字上可以参赞化育,下可以包罗万象,我将这静字为汝等宣说,不但修行悟道可用,即齐家治国亦不可少也!“静”之一字,妙理无穷,但言静者多,而知静者少,故欲静而不能静矣,是未寻着静之根源,静之根源先要看空世界,静之门,富从不静处下斩绝工夫,静之终富于常静时用。防备妙法,念头一起,随即消灭,灭而复生,不使之生,生而即灭,使其永灭,静之极,不静自静,何尝言静,何尝言不静。止于至善者,莫过于静,静之于斯,泰山崩前而不惊也。非故不惊也,崩前而若未崩前也!美女当前而不动,非故当前不动,而若未富前也。至于动作行为,待人接物,其镇静之功,自然有不知其所以然者,父母见之顽者慈也,兄弟见之戾者和也,妻子见之悍者顺也,朋友见之伪者诚也,俗者见之粗者细也,士人见之肆者敛也。以此忠君,忠是性分;以此一爱民,是真实之爱,非姑息之忧,有何不行之道,不伸之志哉!斯其非奇也,而奇不可言,不特静中静,而动中亦静,动静俱静,道可有成。佛言明心见性,非静不能明与见也;儒言穷理尽性,非静不能穷与尽也;道言修真养性,非静不能修与养也。静者三教之命脉,不特此也。试看一日非夜之静,无以为昼之动之本:四时非冬之静,无以为春之动之本,是道本于静,自然之理也。道本自然,舍静从何入门?

  重阳先生说这静字,是三教不离的工夫。士农工商、王侯将相,都要由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父母能静,而子自孝;君王能静,而臣自忠;弟兄能静而和睦,朋友能静而信实,夫妇能静则顺从。把这静字说与众门人听,明知这数十人之内,只有邱、刘、王、谭、马、郝六人才肯专心悟道,其余那些人俱是始勤终怠,有起头无结尾,算不得正经修行之人,后来难免争名夺利之行。故将这镇静之工说与他们一听,使他们得这工夫,消一消乖戾,习一习涵养。虽不是超凡入圣,方可以修身齐家,不失为好人也,不枉到此投拜一场。

  且说邱长春闻听先生把这静字,说得自自然然。透透彻彻,有许多好处,不禁心头发软起来,手舞足蹈,却被先生看着,怒指长春而言曰:“你这人闻道不进,如理不悟,徒以聪明显露,伶俐施逞,不能隐忍潜藏,只知使巧弄乖,非道器也!我几次说法,被汝越规犯矩,我今当远避汝于东南,免得你常来扰我。”遂对马丹阳曰:“我明日要往江南访道,只要刘长生、谭长真、赦太古、王玉阳四人同去,汝可照理家园。其余诸人任他们或行或止,听其自便。我此去多则一年,少则半载,才得归也。”

  先生这话吩咐出来,或惹动了众门人思家之心,有的要回去看望父母,有的要回去顾盼儿女,连夜收拾包袱行李,只等天开亮眼,都来与马丹阳告辞,更托转覆先生。马丹阳少不得送他们出庄去,大家拱手一别。马丹阳转回茅庵,重阳先生吩咐马丹阳,取出五件袖衣,五个蒲团,道帽棕笠芒鞋草履岩飘便铲一切等物。重阳先生与刘、郝、王、谭俱换了道装,道家打扮,趁着天色未曾大明,悄地出了马家庄。马丹阳送出度外,回身转来,只见邱长春作揖告辞。马丹阳问他何往?邱长春曰:“我要去跟随师父。”马丹阳曰:“师傅见不得你,因此才走,你今赶去,必要受气。”邱长春曰:“师傅岂当真见不得我,不过愿我学好,我若不去,岂不辜负师傅一片好心?”说罢就走。马丹阳叫曰:“快回来,我有话与你说。但不知说些甚么?且看下卷分解。

  诸人私家各自去,长春恋师赶将来。

  

第十四回 试凡心屡施叱责 顺师意常秉皈依

  去恶犹如解乱丝,灵心自有解开时。

  若教错用些儿力,万劫千生莫了期。

  话说马丹阳叫邱长春回来言曰:“先生众师兄皆改换道里,方可远游,你这个样儿仍是俗家打扮,如何去得?我有袖衣道帽,你可穿戴起来,便可去也!”邱长春闻言大喜,即时穿上袖衣,戴了道帽,又将马丹阳的蒲团便铲岩孤一齐拿上来追赶先生。走了一会,遥见谭、郝等随着先生缓步而行,长春见乡间有人吃早饭,他暗想:我们走得早,未曾用饭,不如我去化些斋饭,供食师傅。从未化过缘,又不知怎样化法,管他,老着脸站在人家门口,将飘岩含在手中,却怪黄犬一吠,就有人出来一望,转身进去,满满的装了一碗粟米饭来,倾在他岩瓢内,长春欢天喜地,又化了两家,飘已装满,双手捧着来赶上先生。

  且说重阳先生走了多时,到一大树下缓息,问刘、郝等可曾带得有盘费吗?刘长生答曰:“因先生走得太急,我等一时忙追,未曾向马师兄讨得盘缠。”先生曰:“既未曾带盘费,各自化饭吃去罢,我在此等候。”四人闻言,各拿岩孤化斋去了。重阳先生独坐树下,忽见邱长春捧一飘饭来供养先生。重阳先生怒曰:“谁教你来扰我,我受不起你这供养!”长春再三启请,先生全然不理。稍后,刘、郝等各化得有些斋饭来请先生用,先生将刘长生所化之斋吃了一些便不用了。他们俱已食托,同齐起身,行了十余里,天色将晚,见路旁有座冷庙,即进庙去。打扫洁净,铺下蒲团,打坐一夜。

  次日师徒大人又往前行。邱长春在后边沿路化斋,遇着一家善人叫他吃饭,长春曰:“我有师傅在前面,他老人家未屹,我焉敢一受用?“那家善人说:”这也无妨,你且去吃,我与你另收拾些洁净斋饭,拿你岩飘装端去供养他也不为迟。长春见他说得有理,便上席去。饱餐一顿,然后下来与善人道谢,果见岩孤满盛斋饭,双手捧着,往前赶来,见先生相隔不远,只叫师傅慢走,弟子送饭来了。重阳先生装不听见,只顾前行,长春放大步是来赶上先生,将饭食捧上,先生将饭食看了一眼说:“此乃一家之食,我无功可受,岂不问一瓢千家饭,孤身万里游乎!”长春闻先生之言,默默无语,转眼之间先生往前去了。心想把饭还那善人,一去一来就耽搁路程,想吃了肚腹又饱,无奈何拖着岩孤,随后而来,端得两手酸麻,周身流汗,方兄众师兄同先生坐在前面石上用斋,幸喜他们所化饮食甚少,他即将这一瓢饭与他们奉上。一人吃上一点才把这饭吃完。是夜又宿古庙,长春心中暗想,我师傅是陕西人,不喜爱饭食爱吃馍面,我明日去化几个馍来供养于他。

  是夜主意打定,到了次日,果然化得几个白面馍来敬先生。重阳先生怒曰:“我原说不吃你的,你苦苦扰我,却是为何?”说罢,将岩孤夺过往地下一摔,险些把岩孤摔破,那几个蒸馍滚在坎下,邱长春忙将岩瓢拾起,把蒸馍入瓢内,看先生时已走远了,他即随后赶去。看官你道重阳先生为何这般凌辱长春?因他是幼年学道,不比刘、郝、王、谭是化了气质的人,若不深加琢磨,焉能使其成器?正所谓磨他种性,谁知长春根基深厚,屡受叱责,并无一点怨恨之心。

  王重阳先生师徒几人,走了两月有余,是时天道寒冷,他们在乡间化得有几捆柴草,是夜雨雪十分严寒,他们取了一些柴草来烧火烤。重阳先生一见心中作恼,是来将那几捆柴草一齐抛入火内,霎时烧着烈焰腾腾,火星乱飞。重阳先生拿着便铲,将柴草按了几下,火焰顿灭,浓烟乱冒,熏得他们走头无路,庙子又窄小,风往内吹,邱、刘等被熏不过,只得出山门外避一避烟,一个个揉眉擦眼,都说好烟人!好烟人!先生见他们出去,即将山门闭了,蒲团移于门下抵门而坐。他们在外站了一会,到不烟了,却又寒冷起来,转过身推门,那里推得动,又不敢喊叫,都在廊檐下坐着,忽一阵雪风吹来,冷得他们几个战战抖抖。刘长生说:“先生传得有火工,我们大家何不做一做,以消严寒。”

  长春与众道友做起工夫来,闭息聚气,搬运起来,不一会,不但不冷,反觉热起来。一会儿天色明亮,见山门已开,大家入内,只见先生坐在蒲团上,怒而不息,向他们言曰:“汝等畏热惧冶,贪生怕死,弃真求假,贪烤假火,而不肯运真火,苟图安然。而不深用工夫,这般懒散,如何修得成道?若不重重杖责,毕竟始勤终怠。罢即命王玉阳把戒尺拿来,每人责打二十,以戒将来。”刘、郝等闻言面如土色,不敢回言。邱长春跪在先生面前说道:“是弟子一人之错,与众师兄无干,我情愿受责,望师傅赦却他们。”生曰:“是你愿替他们受责,每人二十,总数算来,该打一百。刘、郝等齐来求饶,先生叹曰:“等互相告免,吾焉有不释之理,但下次不可如此,恐自误前程也。”罢,即将戒尺丢在地下,又对刘长生曰:“一时性起,执意南游,至此兴尽,仍欲北还,即刻起程,勿容拟议。”

  说罢,便往外走。邱、刘等慌忙收卷蒲团,拿着便铲,与那看香火的老汉告辞已毕,随后来赶先生,仍由旧路转回山东,不久到了宁海县,来在马家庄。邱长春先去报与马丹阳得知,丹阳慌忙出来迎接先生入内,仍后面茅庵住下,一向无事,不必纳言。过了月余,那些门人闻听先生归来,一个个又来学道,依然热闹起来,先生想出个妙法要遣散他们。不知如何遣法?且看下回分解。

  不将假意遣开去,焉得真心悟道来。

  

第十五回 示羽化先生归隐 送灵榇门人服劳

  风旛动处原非真,本性圆明是法身。

  解得拈花微笑意,后来无处着纤尘。

  话说重阳先生见那些学道之人,依然聚集,察其中并无真心向道之人,不过徒沾虚名,指道为由,欲人知他在修行悟道,其实并无一点道念,苦不便他散去,人必以假乱真,使法门不得清静矣: 想出一个妙法来,点了一点头,忽然大叫几声不好不好: 惊得那些人齐来相间,先生曰:“我不该出门,在路上受暑湿之气,使我心头结郁,身上起泡。”解衣与众人看,果然心头肿起,浑身是泡,慌得马丹阳与邱、刘等忙士求医寻乐,一连请了几个名医,用过妙药数剂,总不放验。又过两日,泡皆溃烂,脓水交流,臭气难闻,那些学道修行之人背地私议说:“重阳先生定然无道,自身难保焉能度人?病都却不了,怎得成神仙?我们各自回去罢!免得耽误大事。”于是阴是一个,阳走一个,不上两日,走得干干净净,只丢下邱、刘、谭、马、郝、王、六人,日夜服伺。

  先生见众人走完,遂叫他们、六人近前吩咐曰:“我明日午时必死,但我自到此来,把马钰一项银钱,被我用济贫苦又帮凑别人埋葬嫁娶,以及遣嫁使女丫鬟,圆成家人小子一切聘礼,化费银钱若干。又供养这些来学道的人一两年,故此将银钱尽行用完。如今库藏一空,我死之后,若办丧事,必要当田卖地,但依我吩咐,不许化资银钱,我若死时,也不须悲哀啼哭,休得祭奠开吊,只要几块薄板,装着臭皮囊,使邱、刘、王、谭、郝五人,轮流抬回陕西终南之下,绳索断处,是吾葬身之所,不得有误,若背我言,我必不安。”邱、刘等闻先生之言,啼嘘欲泣!重阳先生曰:“勿作此儿女之态!”先生虽如此吩咐,邱、刘诸人不免含愁生悲。

  到了次日午时先生衣冠整齐,端坐蒲团之上,唤邱、刘、谭、马、郝、王六人近前讲曰:“性命双修之法,要内外俱有,缺外功则德性不全,缺内功则本源不清,夫外功者平生居心,须使无亏,一言必谨,言有功也。一行必慎,行有功也,一事不苟,一介必严,莫非功之所积,功之所推。夫内功者何?惺惺勿致于昏昧,防意如防城之险,空空不着一物,守心更比守身之严。时而天人介于几希,天人即交战之会也。吾将内功重而言之,盖内功不可以色见,不可以看求,不可以侥幸,不可以苟安;扫去一毫之色相,即有一毫之阳主;扫去无端之色相,即有无端之阳生。将色相扫毒,不留生了芥蒂,则纯阳之体也。有等修道者,非不信心坚固,而弊在速成,工夫未到,便思证果。又百习吾道者,非不加意盘旋,而弊在安闲,日日淹淹欲睡,时时闷闷不乐,精神不振,艰于行持,不肯用工,岂不知一长一技,用尽无限心机,方得随心应手,半丝半缕,费尽了许多气力,方称心而足意,若学精仙者不下苦工乎!”

  重阳先生说毕,又取一书,名曰“韬光集”,乃先生亲手所著,内有晦迹之道,隐逸之妙,付与马丹阳曰:“汝等、六人,当于其中探讨至理,知之非难,行之为难,必勉力行之,无负我心。汝孙道友,道果将熟,不必挂念,只有邱长春功行尚少,汝当指示一二。刘长生色相未能尽空,另有一番波涛。郝太古东游西返,所见之处,即了道之地。谭长真遇顾而通玄。王玉阳逢姚以入妙。邱长春石番溪边苦根尽,龙飞门上大丹成。”重阳先生说罢,一笑而逝。

  邱、刘等谨遵先生遗训,不敢声张,依法入殓,用绳索将棺捆定,寻了一根扛子,两个横担,到了次日早晨,邱、王、谭、郝四人,抬起灵柩便行。刘长生背着行李,随后是来。马丹阳送了二十余里,临别之时,在身傍取出一包散碎银,约有四五十两,交与刘长生曰:“家中银钱,被先生做好事用尽,一时备办不出,上有这点散碎银,以作盘费,路上简省一二也得够。葬师之后,急速转来,咱们师兄道友,同在一处修行。”刘长生将银接过,逐与丹阳分离,行不数里,见有许多人拿着寸香片纸拦路祭奠,刘长生近前一看,都是先生门下学过道的那些假修行。刘长生遂一称谢,谁知重阳先生在生之时,生平见不得假修行人,今日仙逝,真灵不昧,见了他们犹然犯恶,从棺木内放出一股臭气,臭得人人掩鼻,个个发呕,站立不住,胡乱磕了几个头,一齐走了,那臭气也息。

  邱长春与郝太古等抬着党柩,仍往西行,走不上十余里有人拦路送饭,邱、刘等以为与先生往年有交识之人,今闻先生归天,特送顿把饭来,尽个人情,不足为怪,忙放下灵柩,便来吃饭,吃罢,道了一个谢字,抬上又走。行不多时,见路旁有座古庙,便抬不动了,即将灵柩落坪,在庙歇宿,次日天明,又抬到了早饭时候,又有人拦路送饭,午饭时候,也是一般,天晚即有冷庙栖止,如此走了月余,到了陕西边界,邱长春暗想这事,可不奇怪!天地间那有这般凑巧的事,近处以为是先生相识之人,尽一尽情,未可料得,如今走了许多远,还有人拦路送饭,其事真乃奇异,心中正在默想,时当晌午,忽有人送饭来,请他们吃饭,刘、郝、王、谭与人道谢毕,即取碗筷用饭,邱长春把送饭之人,扯在一边问曰:“你怎知我们到此,送这饭来与我们吃,又是何缘故?”那送饭之人说:“从早有一位穿黄衣的老道长,在我们村襄来慕化说,他有五个徒弟,从山东送灵柩过此,要扰主客一餐,我那主人最是好善,听了此言,故使我送饭至此。”

  长春听罢记在心头,到次日早饭时节,推说肚皮疼痛,要往前村讨碗滚汤喝。求刘长生帮抬一肩,长生应允,便将行李交与他,接过扛子抬着,邱长春背起行李,放开大步往前走有数里,果见一位穿黄道袍的老人,像是先生模样,往前村里去,邱长春赶紧几步,跑到跟前,一手扯着道袍,跪将下去,口叫:“师傅慢走,徒弟在此侍候。”重阳先生掉转身来,怒容满面,责长春曰:“你这造业徒,不知天地盈虚,消息晦迹之道,一昧施逞乖巧,漏泄仙机,以此推来,日后又要多用三年炼魔之功,是自取其咎也。”言毕化清风而去,长春正在悔悟,又见灵枢来了,忙去接过扛子抬工,仍将行李交与长生,自此以后永无人送饭,若不是马丹阳所送银两做盘费,难免受饿。又走了半月,始到终南,然绳索齐断,灵柩坠地,长春用目一观,见前面村外站立一位老翁,即走去施了一礼,未及开言,那老翁反问曰:“你们可是从山东抬灵柩回来吗?”邱长春答曰:“正是: 老伯何以得知?”老翁曰:“我昨夜梦见王孝廉说他已死,徒弟五人抬灵柩,从山东到此,要求我舍一穴之地,埋葬其身,我想昔日与他同在省城科举,咱二人甚是知交,遂随口应允,我又问他几时埋葬,他言今日午时,我醒来方知是梦,半信半疑,出来看望几遍,才见你们抬着灵柩,正落在愚老地上。”长春亦将先生绳索断处,即是葬身之言,对老人说了一遍。老翁甚喜,即入内去唤了几个庄汉出来,各带揪锄擢箕等物,来在灵柩跟前,将棺移过,即于其处打井安葬,顷刻累成大坟。邱、刘等叩谢了老人,又与众庄汉道劳,那老人又请他们师兄弟友到村内,款待了一顿斋饭,然后邱、刘等与老翁告辞,又问明大魏村路径,大家打一个拱手而去,不知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访道东行真道成,送师西归大事毕。

  

第十六回 大魏村三老谈往事 晋安桥一言指迷途

  万转身如不动舟,风翻浪涌便难收。

  临流执定嵩和舵,一路轻帆到岸头。

  话说邱长春同众师兄到了咸阳大魏村,见屋宇破坏,村落荒凉,有三位老人坐在一个庙宇门口,长春上前深施一礼。便问王孝廉的居宅,内有一位须发皎然的老人便说:“你问王孝廉的居址,敢莫有啥瓜葛?”邱长春曰:“他是我们的师傅,在山东传道,羽化升仙,我们几人送他灵柩归来,昨在南山之下讨地安葬,今者欲回山东,故到此问一问他家人口。可以平安否?”

  老人闻言,叹了一口气说:“你师傅是我宗兄,我排行第三,人呼我为王三老,自我宗兄离家之后,周氏嫂子忧虑成疾,因病身亡,他儿子秋郎,跟着岳父去了,一年半载回来一遭,他家现时无人。”长春又问:“这村子如何这般败坏?”王三老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自我宗兄走后,村内莫当事的人,他们都是各顾各,有事来了,无人出头料理,自随别人搅磕,故此越搅越烂,越好越穷,竟将这村子败坏,后来听说孝廉成了仙,都说他把风脉拔去,轻轻将这罪过移在他身上。”长春又问:“怎知他成了仙?”王三老指着庙宇道:“这是南北几村与他修的庙,你们进去一看便知。”长春同众师兄进得庙来,果见上面塑的师傅神像,俨然如生,齐上前礼拜,见匾额上写著『挺乎人豪”四字,左右对联题曰:“显道术于咸阳,噀酒灭火,垂恩光于故里,施符驱瘟。”

  邱、刘等看毕,不知其故,便问三老怎样驱瘟灭火?三老曰:“那年我们这一方瘟疫流行,传染甚重,人人惊恐,忽有一位黄衣道长,朱书灵符,遍地乡村,并不取分文,得此灵符贴于门上,瘟疫顿消;又闻人言咸阳市下起火,烧着民房,扑之不灭,见一位道长,也走身穿黄袍,从酒店内出来,手中擎着半杯酒,喝了一口,向火喷去,其火自灭,市人感他救火之功,都来问他名号,他言三横一直走姓,三士张口为名,说罢,飘然而去,转眼不见。过后有人识破这两句话语,三横一直王也!三士有口吉也!说他定是王吉。这话传到我们村里,方知他成了神仙。我们有个族嫂,人呼为玉妈妈者,临终之时,也说“孝廉叔子,身穿黄衣,来接我去。”

  故此南北几村,感他护庇之恩,倡修这座庙宇,以酬其德,左壁厢悬有木牌,以祀其事,一看便知。刘、邱等同到牌下仰面读其文曰:“盖闻有勤劳于国者祀之,有功德于民者祀之。我村王公讳吉,异人也。幼年读书,壮岁习武,自举孝廉后,托病中风不语。人莫窥其动静,养病一十二年,未出门前眺望,自一旦失去,不知何往?四处探访,渺无踪迹,嗣后起瘟疫,公施符救免,保全性命颇多,乡人均沾惠泽,又于咸阳市上噀吃酒灭火,谜语留名,度寡嫂而升天,祐乡人以多福,公既不忘乡里,而乡井之人,岂负公哉!况有驱瘟灭火功德,于民祀之,未为不可。故邀集乡人公议,倡修殿宇装神像,岁时祭祀以酬其劳,是以云尔。”

  邱、刘等看毕,叹曰:“先生神机莫测,变化无穷,非我等所知也!”又见王三老向着一个小厮耳边,不知说了些甚么语言,小厮点头而去,不一会同一庄汉提着一个蓝子走来,内装面食之类,请他道友几人受享。刘邱等才说了一个谢字,三老曰:“劳你几位送宗兄灵柩还乡,又来探望他家,无好款待,不过便饭,当不得一谢。”邱、刘等见他这样讲说,即来吃饭,是夜歇在庙中。便有许多人来相间,次日天色将明,有七、八处送饭食来,他们道友几人,那里吃得许多,不过每家用上一点,领一领情。刘长生与众道友商议,将马丹阳所送的盘费银,还剩有十余两,拿来交与三老,以作培补先生庙宇之用,众道友称善!遂将银交与三老,说明其意,王三老将银收托,邱、刘等即告辞起身。离了大魏村,走有十余里,到一大树下,大家坐着缓息,谭长真曰:“我们送师西归,大事已妥,若再到山东,也不过把马师兄饭吃些,钱用些罢了。常言道“世无不散的筵席。”又曰:“道不恋情,恋情非道。”久在一路,岂不闻三个成群,五个结党,反惹物议,大有不便,不如各走一方,得以自由。”王、郝等曰:“师兄之言是也。”于是刘长生往东南而去,王玉阳西南而去,谭长真往南走,赦太古向东行,邱长春见他们把几条路走完,他也无走处,就在这陕西地方,募化度日,若志修行。

  这且不表,单说郝太古游到晋地,见一座石桥有八、九洞,桥下根脚俱是生成的磐石,每到秋冬河竭水枯,常有那逃难饥民在桥下歇宿。郝太古见桥下甚是洁净,正是水枯之时,他便在桥下打坐,起先无人知觉,倒也清静,后来渐渐有人知晓,遂惹下牵缠。感动了近处居民,见他终日打坐,知是修行之人,故此常与他送些馍馍饼饼,他怎么吃得许多,剩下的就堆在面前,被那些鸦雀老鸦,你琢一片,我琢一块,飞在半空或掉下来落在水内,或坠于路上,那些小娃子看见,便捡来吃,寻踪捕影,来在桥下,到太古面前玩耍,见他坐着不动,犹如泥塑木雕一般,那些小儿耍熟了,就把他当菩萨要盖庙。便捡了些石头瓦块,在两边砌起做墙。又折些树枝在上面为梁,址了些草盖着。每日在家中吃了饭,便邀约一路到桥底下来,向着郝太古磕头作揖,嘻笑喧哗闹个不休。郝太古是有涵养的人,并不在意,恁他们翻腾吵闹打跳,总不理睬,这也算得闹中取静,不为无益。

  一日前村办观音莲台会,那些小娃子看会去了甚是清静。郝太古见一人在桥下磨砖,磨一会又拿起向脸上照一照,照一照又磨,磨一磨又照,如此数十次,把一块砖磨消化了,又取二块来磨。郝太古见他磨了半日,以为把砖磨个甚么器皿,今见他将砖磨成泥浆毫无所用,又欲磨二块,恐他自用工夫,有心指拨于他,遂问那么砖人曰:“你磨这砖意欲做个器皿乎?”其人答曰:“然也。”郝太古便对他说:“你要做器皿,先须立个成心,或铲高而削平,或取力而就圆,依乎规矩,才成巧妙。你今不取法则,胡乱磨怎得成功?我且问你到底么个啥器皿?”其人答曰:“我想将砖磨光亮做个镜儿,早晚照一照面容。”郝太古闻言笑曰:“砖乃瓦尼,非铜非铁,焉能磨得光亮,岂不白费工夫?”那人大笑:“依你这样讲,说我这砖既磨不成镜,你那坐又焉能成仙?你如此枯坐,无异我之磨砖也。”郝太古闻言猛吃一惊,慌忙站起身来,急趋上前,意欲请教,那人飘然而去,不得与言谈。郝太古知是异人到此,指点枯坐无异,收拾行李,离了晋安桥,望幽燕而去,有请叹曰:

  磨砖枉自用工夫,两下俱为费力事。

  静坐孤修气转枯,一言提醒破迷途。

  不表郝太古北游,又说长真南行。一日来在随州之地,天色将晚,并无古庙凉亭,又无招商客旅,见路旁有一座大庄院,房屋甚多:意欲前去借宿,随便化点斋吃。将走到庄前,只见门内出来一人,便似掌柜的样子,此人姓顾名足成,号裕丰,昔年也是好道之人,因被那些不学好的道友装神仙骗哄他的钱财,上了好几回当,所以见不得道士,正是前头打沙子,吓怕后头人。且说顾裕丰见谭长真往庄上来,使高声喊叫道:“道长不用来我这里,僧道无缘。”谭长真将他看了一眼,意欲开示于他,不知他受不受开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戏喜红定计脱身 难浑然当真盘道

  心境原来要朗明,莫因一事误平生。

  昔年普被假人骗,今遇真人认不清。

  话说谭长真见顾裕丰有几分善气,意欲开化他,谁知顾裕丰不等他开口就先说:“道长不必多言,你们那些话我是听厌烦了,即使你说了,我也不信,我是被你们哄怕了,那有甚修行人,依我看来,尽是苟图衣食之辈。”说罢,竟入内去,再不出来。谭长真听了这些话,把道门说得全无道气,有心丕振宗风,抬头一望,天色已晚,他就在庄门口打坐,到了天黑时候,那些庄汉催逼他走开,提了一桶冷水,依门口泼湿,将门开了。

  谭长真见他们如此作恶,便不到他门前去,即于路旁打坐。是夜天又下雪,堆积尺余,天明之时,那些庄汉出来一望,见谭长真坐在露天坝里,周围白雪堆积,奇怪的是竟然身边毫无片雪,即报与裕丰得知。顾裕丰闻言,亲自出来观看,走进他身边觉得热气近人,知是有道之士,即请他入内待以客礼,说道:“非我不信道,只因道门无好人,便您老人家这样苦志修行,谁不尊敬?我今愿供养你,就在我家中住下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都喜欢。我明日选一个良辰,要拜你老人家为师,不知您老人家可应允否?”谭长真本要开化他,今见他略起信心,犹未大于敬信,如何不允,于是点头应允。顾裕丰大喜,即命家仆在后面打扫一间房子,即请谭长真入内,打坐恭玄,每日斋荼斋饭,供养不缺。又使丫发喜红常与谭长真端汤递水,真乃道真德贵,妙理无穷。

  光阴迅速,经过大半年,不见顾裕丰来求道问埋,揣他心意是好道并不是学道,欲使人受他供养,替他造福,替他修行,他却享受现成福德。谭长真识破这个机关,便不愿在他家受供养,屡次告辞欲行,顾裕丰苦苦相留,那里肯放他走,反吩咐家中人等小心看守。故此谭长真连走几回,都被他们留下来。谭长真因为走不了,便想出一条妙计,必须如此方能走也。不一会喜红送茶来,谭长真故意将她手腕捏一把说:“你这手儿好白净呵,令人爱煞!”喜红脸上泛红,勉强答曰:“自得如漆一般,师傅休得取笑。”说毕,便往外走。竟到上房说与顾家娘子得知。这娘子即对丈夫曰:“谭师傅调戏我们的丫发,也非正经修行人,可使之去。”顾裕丰闻言不信说:“这是喜红不耐烦服侍他,故造成这些浮言。”娘子见丈夫如此说,反将喜红骂了几句,喜红不敢再言。

  过了两日,顾裕丰见喜红与谭长真送荼去,他却跟在后面,窥其动静,果见谭长真挪住喜红的手,笑容可掏,说道:“你这手儿如玉之白,似绵之软,真爱煞人也!”裕丰在外一闻此言,心中大怒,便要赶他出去,又想他曾屡次欲走,是我再三相留,今又逐他,显我不仁,不如写几句话儿贴在壁上,等他看见,他要知趣,定自然去,我只吩咐手下的人不必拦挡他,便是好主意。不表顾裕丰暗裹铺摆,又说谭长真次日坐到早饭后,不见喜红送茶送水,如是计已灵用,即走出来一望,见门上贴着一张纸帖儿,上写着四句话曰:

  西风昼夜飞雪花,冷坐蒲团形影斜。

  休羡今朝手似玉,迥思曩昔身如蛙。

  谭长真看罢,笑了一笑,走进房内,见桌子上有笔墨,取笔在手,复出外来,向他纸帖上也写了四句话,写毕,入内收拾单行,一直跑出堂前,连叫了两声谢,无人答应,迳出庄门向南而去。游了两年,始往北还,此是后话不表。又说顾家那些奴仆,因主人曾吩咐谭长真出来不须挡他,尽他自去。因此见谭长真出来,都各回避,待他走后,才报与主人得知。顾裕丰闻言,来在后面。见他原纸帖上添了四句话在尾后,你道那四句?

  休言雪月与风花,心正岂愁形影斜。

  不说喜红手若玉,此身定作井中蛙。

  却说顾裕丰见了这四句话,方知谭长真调戏喜红是脱身之计也,磋叹不已。此话不讲,又表王玉阳自大魏村与众道友分离之后,游到房州地方。这房州北路有位官人姓姚名崇高,曾做过新安游府,因看淡世情,告职还乡,乐享田园。生平最是好道,见了出家人就如遇亲人一般,管他有修行无修行,都要谈叙一番。他附近有个“遇仙观”。观内住持也是道家,凡去来僧道,常在观里留宿。他曾预先嘱吩观主,凡有修行学好之人,必通知于我,观主应允过了。

  一天,来了一位不僧不道的修行人,自称有道之士,常在人前卖弄神通广大,说他有九十六岁,曾遇着张三丰数次,又会过吕洞宾几回,达摩是他师傅,济颠是他良朋,也会坐工一两天不倒单。那日来在遇仙观,说了些度人无量的话,观主听了入耳,问他姓名,他言号叫浑然子。观主即引他去见姚老爷,一见面,他就说和尚是色中饿鬼,道士是气中魔王,也成不了仙作不了佛,要像他这个样儿,能把万事看破,一尘不染才算当真修行,向他习道者要活几百岁。姚嵩高闻听此言,心中大悦,便拜他为师,留在家中供养。那老儿说话全无避讳,句句鄙薄僧道。其时遇仙观的道人在侧,听见他谈论僧道,心中不服,暗想:这老儿好不懂事,我好意推荐他来受供养,他全不顾人颜面,当着我就谤毁僧道,不知但揭房上瓦,且看檐下人。他只图姚老爷尊敬他,却把我们来轻贱,必要另寻一个会打坐的人来,把这老儿鄙薄一番方遂我心。想罢,即辞了姚老爷,回到观内。

  过了几日,恰好王玉阳来投宿,观主见他气宇潇洒,必是有道之人,又见他终日打坐,精神爽快,要驳倒那老儿,非此人不可。欲与他说明,恐他不去,心生一计,即对玉阳说:“姚老爷家内来了一位大修行人,能生十余日不倒庄,我欲同道友一路去访他一访,不知道友意下如何?”王玉阳闻言甚喜,逐与观主同至姚府。门公即进内通传,姚崇高亲自出来迎接,同到客厅待茶。未及言谈,忽见一个白头老人走将进来,王玉阳将他一看,这老人生得粗眉细眼,鼻仰顾高,唇齿掀露,面方耳长,略施几根胡须,头披几根白毛,便个老婆子形。走进来,在上面椅子上坐下。观主即与王玉阳讲这位老先生便是我对你说的那位大修行人。王玉阳闻言,即上前与他见礼。那老儿昂然不动,把王玉阳全不放在眼里说:“你这道友,或是栽花,或是插柳?”王玉阳茫然不解,未及回答,那老儿又问:“你可有了妻室么?”王玉阳只觉他问些俗话,便随口答曰:“妻室倒有,如今抛别在家内。”浑然子呵呵大笑曰:“枉自你出家一场,连这几句话都不知,我与你讲,栽花是少年出家,插柳是中年出家,问你有妻室。是言可得了真阴消息吗?你答我以世俗之语,是不知道也。若再问你怀胎之事,你更不懂。”

  这浑然子当面羞辱人,王玉阳倒不介意,怎经得观主脸上早已失色。王玉阳见观主脸儿羞得通红,不得不辩论几句,大家顾一顾体面。乃笑而问曰:“适才老先生言说真阴,这真阴果系何物?又说怀胎,但不知胎从何处而结?所怀者又是何物?”浑然子一时答应不出,哑然笑口:“玄机不可泄漏,岂可与汝轻言?”观主见那老儿强言,如他不晓,便对王玉阳曰:“道友只管请来,量他不知,不要问他。”但不知王玉阳讲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屡次夸大口,一问答不来。

  

第十八回 王玉阳以真服假 谭长真说古证今

  闻说西方种异莲,花开十文藕如船。

  灵台自有祇园树,本地风光即佛天。

  话说王玉阳几句切要的话,将浑然子驳倒,回答不上,观主在一旁拍手大笑,催王玉阳只管说出来,不必作难他,量他也不能知。浑然子见观主说他不知,便要作怒,王玉阳即为之解曰: “老先生非不知也,不肯言也!小道敢将此理说来,大家参详,看是也不是;夫真阴真阳者,阴阳二气也。真阳之气藏于肝,真阴之气聚于肺。肝者木也,聚魂之所。肺者金也,藏魄之地。金为兑女,木为震男,木旺于东,金产于西。故喻以东家郎西家女。而欲使金木相逢,魂不离魄,魄不离魂,如夫恋妻,如妻依夫,此即阴阳会合之理。浑然老先生问我可有家室之话也,然必要借黄婆勾引,方得相见。黄婆者真意也,言是必借真意会意,可使金木两无间隔,方能如夫妻之好。意属土而多情,其色黄而好动,故喻之为婆。东西往来,会通两家,如媒妁一般。怀胎者是言真气凝结于丹田之内,如有孕之状。真气具足,发现于神,故曰神为气之子,气乃神之母,故有婴儿降生之言,到此地步,大丹成也: 可与天地同老,日月同休。”

  姚老爷闻此言,称赞不尽。浑然子恐怕王玉阳把他饭碗夺去,乃大言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要敢与我做坐功,要三两日不沾茶水,才算有功夫。”王玉阳笑曰:“多的日子小道便不能坐。若说两三天,愚下愿奉陪。”说罢,两个便赛起功夫来。就在客厅铺下毡褥,并肩而坐。浑然本能坐三两日,不沾茶水,只因要与玉阳比赛,已着了一点忿恨在心,遂致坐不安宁,生出许多烦恼一时要想喝茶喝水,一时又出恭解泄,一日下单几次。坐到第二日,便坐不住了,竟下坐寻饮食吃,打起瞌睡来了,睡得鼻鼾连天。王玉阳硬坐到第三日,才下单来,反觉神清气爽。姚老爷再三夸奖说:“师傅坐工,老先生不能及也。”王玉阳曰:“非老先生不及我,因他年纪高大,人老气衰。若我到他那般岁数,只怕坐半日也不能耐。”浑然子闻说,心头悦服,重来与他谈叙,不敢自高自大,渐渐虚心下气起来。

  王玉阳在姚府住了几日,也教了他几段玄工,两下甚是相得。一日王玉阳推说到遇仙观取单行,一去数日,不见回来。姚崇高打发家仆去问,观主说他当日便走了。姚老爷闻听此言,跌脚长叹,自谓无缘,浑然子亦有不舍之意。去了王玉阳之事,又表刘长生与众道友离别之后,南游一遭,复往东鲁,在泰山精修工三年,得成正果,飞升上界,赴宴瑶池,参拜王母。见王母身后有数十辈仙女簇拥容颜殊妙,世间罕有,难描难画,可爱可羡,未免一念之动,将众仙女偷看了一眼。王母问曰:“汝瞧她们,意欲何为?”刘长生闻王母之言,自知失礼,惶恐谢罪,俯伏奏曰:“臣偶见霓棠飘舞,彩袖展扬,无意之间,将仙女瞧了一眼,的其实并无别意,望慈颜赦罪。

  王母责曰:“人我犹存,色相未空,纵使金丹成就,不能超凡入圣,可再下凡间,苦修苦炼。”即命仙官送下。南天仙官奉了王母之命,领着刘长生来至南天门,刘长生正要乘云气而下,早被仙官推了一掌,跌下南天门去,忽然惊醒,才如是梦幻。回思瑶池之事,真乃一念之差,况重阳先生也曾说过:我于丹道俱优,只是色相未空。今梦入瑶池王母责备之言,正与先生相同,但不知这段工夫如何做法?必须下得山去,访一位高人指示,于是下得山来,行不数日,遇见谭长真,各将往事诉说一遍。刘长生曰:“你不受顾家供养,念头不为不正,我在瑶池错瞧仙女,念头不为不差,今欲炼空色相,未识从何下手?”谭长真曰:“昔者许旌阳少年之时,专好射猎。一日猎于山中,箭射小鹿,小鹿带箭奔逃,旌阳率家人遍山寻觅,得二鹿于山凹。小鹿卧地,大鹿与之舔伤,见人来,大鹿也不走避,俱被所获。回家释缚,二鹿已毙,剖腹视之,母鹿肠已寸断,其小鹿虽受伤,而肠却完好。可见痛子之心,比受箭之苦分外痛切。旌阳睹此情形,心中恻然,遂将弓箭拆毁,入山修炼,得成正果。意欲化度十力,乃登台说法,收得有弟子数百余人。”

  一日旌阳对众弟子说:“汝等数百人不为不多,弃家学道不为不虔。但修行之人,要看空色相,汝等能见色不贪乎?”众弟子齐应曰:“若论财气与酒,或者未能尽去,至于色字我们原看得淡,并不贪他。”许旌阳曰:“汝等说得这样干净,只恐未必。”众弟子答曰:“我等岂敢妄言骗哄师傅。”许旌阳曰:“我有一法,可试虚实。你们每人各准备木炭一段,要二尺余长或三四尺更好,放在床上伴你睡一夜,到明日早晨起来,交与我看,自有的确工夫传与汝等。”众弟子听了此言,不知其故,各去准备木炭置于床上。

  是夜,弟子一觉瞌睡醒来,身旁有人同睡,以手摸之,温软如绵,光滑似玉,再探下体,却是女身。欲火忽炽,按奈不住,即与之绸缪。真阳既泄,犹依依不舍,相抱而眠,及至天明,外面喊叫:“快来交炭,师傅等候多时了。”众门人从梦中惊醒,人人怀中抱着一段木炭,正在惊疑,外面又在喊叫:“只得穿上衣服前来交炭。”旌阳吩咐众弟子站立两班,挨一挨二来交。众弟子闻言,不敢违怮,站立两边,即有一人上前交炭。许旌阳间曰:“你有多大年纪?”其人曰:“弟子今年七十六岁。”许旌阳说:“你偌大年纪为何把这色字看不破?”其人答曰:“怎见得弟子看不破?”许旌阳曰:“既然你把这色字看得破,你那炭上糊的是啥?”其人将炭一看,半腰之间,有些淡淡的白点,形迹秽污,始知是昨夜所泄真阳,自觉无颜,低头丧气,不敢做声。众人才知昨夜所淫之女,即木炭所变也。冉看炭时,形迹更多,都怕出丑,各个呆立,不来交炭,连催几次,毫不动弹。只有一人笑而上前,将炭呈上,毫无迹印。许旌阳问曰:“色者人之所好,汝缘何不好?”那人答曰:“弟子从色中炼出来的工夫。”许旌阳问他怎样炼法?他说:“凡有所好,必有所惧,始则恐不得到忧,既到了手,朝欢喜乐,不肯休歇,人则神衰气弱,又怀性命之忧,是以惧也,惧甚必避,故对境而忘情,绝欲以保身。我幼年之时浪荡不戒,终日眠花卧柳,竟年不归,把那烟花院当做自己屋里,见过了许多美貌娇姿,说不尽无数风花雪月,弄伤了神,惧而欲避,避不可得故逃在此而学道,欲保全性命,不复贪恋美色,此无他巧,不过见多识广,经历过来。”许旌阳听罢点头。即将众弟子遣回,单留他一人传以道妙,后来也成了正果。以此论来,凡事总要经见过,见得多,方才看得淡、去得下。

  谭长真把这一辈古人讲完,刘长生曰:“我原无意于内事,不过悦其外貌,他日当往烟花院去,览尽油头粉面,做过见多识广,使眼睛空阔空阔。”谭长真约他到晋地,看道祖降生处。二人走了多日,路上会着王玉阳同往前行,王玉阳便将姚府浑然子盘道之事对他二人讲说一遍。刘长生笑曰:“倒便宜了这老儿,把我们的道妙被他得了去。”王玉阳曰:“若不是我会坐工,那老儿犹不肯服。”谭长真曰:“这样看起来,坐工是我们学道之人的打门棰,凡在吾门者不可不学也。”三人边走边说,忽听后面有人喊叫说“你们走得好快。不知此人是谁?须看下回分解。

  娇姿原是粉嵌楼,暮乐朝欢总不休。

  一旦无常万事了,夜台难逞旧风流。

  

第十九回 论玄机四言契妙道 开石洞一人独勤劳

  陷溺沉沦己有年,爱河滚滚浪滔天。

  修行自可登高岸,何用中流更觅船。

  话说刘长生和王玉阳、谭长真三人,正行之际,忽听后面有人喊叫,三人掉头观看,却是郝太古。当下彼此相见,各叙离情,四人同行,到了苦县地方,寻到太上降生处。见有九井环着一座八角亭,亭边有株李树,相传太上生于李树下,四人步入亭内,亭中间有座石碑纪着降生之事,上言盘庚时改商为殷,殷之五年,此地有居民,善晓数理,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清静涵养之功,终身隐避,不求闻达,居民有女,年十九未择婿,此女淑性幽静,不喜言笑。一日偶到李树下,见枝头一李,鲜红可爱,摘而吞之,遂成身孕,因女无夫而孕,偶有浮言,居民推察数理,如有大圣人降世,故善为扶持,士得无恙。圣胎在腹,选择年月降生。

  选得好年又无好月,选得好月又无好日,选得好日又无好时,选来选去,选了八十一年。其时圣母已满百岁自怀圣胎,不饥不寒,无病无灾,是年二月十五日到李树下散闷,太上裂母左蹦而降,生而白头,下地便能行走,上前七步,退后三步,大叫三声“天上地下惟吾独尊”叫毕,半空中仙乐嘹喨,香风飘渺,玉女散花,九龙吐水,沐浴其身,所沐处遂成九井。太上神智无伦,圣德如天,指李为姓,因生而白头,时人呼之为老子,此降生之由也。其他神异载于经史,历有考证,非无据也。

  刘郝诸人看毕,赞曰:太上道风遗范,千秋永垂,万古称扬,不尽回思,你我悟道多年,玄工奥妙未知谁劣谁优?对此仙境,无妨吐露玄机。

  郝太古曰:慧剑高悬星斗寒,群魔束手难生端,蒲团坐断三更月,九转还丹龙虎蟠。

  王玉阳曰:仙亭览古叙温寒,考证玄工最的端,捉得金乌并玉兔,自然虎踞兴龙蟠。

  谭长真曰:道法无边神鬼寒,超凡入圣岂无端,一拳打破痴迷网,偃月炉中龙虎蟠。

  刘长生曰:提起今人心胆寒,霓棠飘处始生端,聪明反做痴迷汉,说甚仙山龙虎蟠。

  四人说毕,王玉阳复又问曰:“我等三人所言,皆契道妙!言胜不言败,然何刘师兄不言胜而言败,短人之兴,恐非道妙也!”谭长真曰:“心胆寒非道也!痴迷汉非妙也!然而能使胆寒,不可谓之无道。能识痴迷,不可谓之无妙。是不言道妙,而道妙在其中也!不以胜败论之,有何兴之可短?”

  郝太古曰:“刘师兄之所言,非止于此,必有别故。”谭长真笑曰:“不错不错!刘师兄瑶池赴宴,偷看仙女,王母作怒,复降人世,是我二人中途相遇,他对我言,我答他以木炭试道,旌阳主意,他闻我言,一心要去。”

  谭长真请到这里,便住了口。王玉阳问曰:“他一心要做甚么?”谭长真曰:“他要去红粉队里悟道,丝竹场中参玄,重用工夫以空色相。”王玉阳曰:“视之不见,听之不闻,自无色相。”郝太古曰:“不如人我两忘,色相自空。”刘长生曰:“二位之言,上士至人方能行之,我今欲以多见为妙用,广识做工夫。”王玉阳与郝太古皆曰:“炼色魔者,古今不少,未闻如此之炼也。”谭长真曰:“有志者可以使巧,无志者可以守拙,各有妙用,不必深言。”说毕,天色已晚,四人即在亭内打坐过夜,到了次日,分路而去。单言郝太古行至华阴道上,猛抬头见一座高山,其形如掌,高耸云霄,前次送师西归,灵柩压着肩头,顾不得张望,故未曾见此山,今则散淡逍遥,一路之上少不得观山望水,一眼瞧见,心甚仰慕,叉忆师言所见之处,即了道之地,乃登临其上,见万山俯仰,低于其下,昔寇莱公有诗曰: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举头红日近,迥首自云低。

  原来这一座山,乃西岳太华仙山,山上有宫观十余处,皆有道人焚献香火,甚是繁杂。郝太古乃觅一僻静处,自己原会石工,遂去制造锤钻,运用神功,在石壁上凿成一洞,堪能容膝,正欲入洞静养,忽然来了一位道友,身背蒲团,手挐便钟,要求郝太古把此洞让与他打坐,郝太古未及回言,他竟自走进洞去,将蒲团铺下打坐起来,管他肯与不肯,把洞先自占了。郝太古是个心慈面软之人,说不得将这洞子就让与他去,又往上走,见路傍有一大石高数丈,即将此石开凿,又费尽了手足,才打成一洞,比先前那个洞子略宽大些,心中甚是欢喜,谁知又来了一位道友,说无处打坐,你老人家何不将这洞子慈悲于我,郝太古是个修行人,便满他心愿,将洞子又让与他去。一连十余夫,费尽千辛万苦,打了七十二洞,就来了七十二人,把这七十二洞都求他让了。

  郝太古仍然无处修养,寻到后出,见一个去处,可以凿洞,却在万丈石壁之中,燕飞不到之处,若在那里打成一洞,任他飞得起的道友,也走不到那里来,然而无路可通,必坠绳而下,升绳而上。郝太古看罢,下得出去,便将经年所积募化的资财,买了一根长绳,半路上天收了一个老实徒弟,师徒一路上得山来,将长绳栓在一株大树上,郝太古带了钻锥,手拿长绳,足磴石壁,缓缓而下,直达其所,其间原有一隙之地,可以坐立,每日只管打洞。那老实徒弟,与他造饭,郝太古每日只吃一餐,要晚间才回来,这老实徒弟,煮得不耐烦,心中想道:我只说学道清闲,谁知要我煮饭,是这样辛苦我,来学道何益?即起了不良之心,暗将柴刀带在身边,知太古吃了饭,必要去打洞,他却随后跟来,见太古挪住长绳,正在下坠,老实忠厚的徒弟,取出刀来,一刀将绳斩断。那长绳往前一缩,坠下万丈悬岩,不知郝太古生死存亡。今人有好事者,在郝祖洞石壁上写了四句话。你道那四句?

  君子小心小心,下去九里三分。

  人从华阴墬下,南州去把尸寻。

  且说那老实徒弟,将长绳一刀砍断把师傅坠下万丈悬岩去,以为一定摔成肉泥,便将他铺盖行李,尽行收拾背起就走,往前山下去,走有十余里,到一大石边,见山下是来一人,好像师傅,仔细一观,可不是他,大吃一惊,汗流夹背,劈头一碰,说不得要喊声“师傅往何处去来?”郝太古微微笑曰:“只因这钻子钝了,我往商州吴铁匠家裹鑴钻子去,你今背着单行意欲何往?”那老实徒弟答曰:“我见师傅久不归来,特到此接您。”郝太古呵呵大笑曰:“真是好个孝顺徒弟,师傅才一个时辰未归,你便如此费心,背起单行来接我。这山上还有十一二里路,太阳只有三丈多高,怎么走得到。若不是你把铺盖背来,今夜难免受冻。”郝太古说罢,往前走了。丢下这徒弟在大石之下,左思右想,我这个师傅真不知是何来头,这般高的悬岩,把他摔不死,是他劳苦未尽,又要费打洞之力,不得逍遥。又想他如此行为,莫非成了神仙,不然,如何把他摔不死,又回来这样快当?况见了我,只是发笑,并不嗔恨,也算是个大量之人。我今错过这个师傅,普天之下再寻不出第二个像这样慈悲之人,看来多半是我的不是,不如仍上山去服侍于他,看后来有个出头之路否。于是随后跟来,见了师傅说:“长绳已断,如何能去打洞?”郝太古曰:“这也无妨,待我跳将下去。”说罢,将身一纵,跳下万丈悬岩而去。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身体轻快如飞云,何惧悬岩万丈高。

  

第二十回 炼色相烟花混迹 说妙语道念纯真

见美如无不动心,工夫到此自然深。

  有人学得真空法,虎啸龙吟迈古今。

  话说郝太古是得了道的人,如何摔得倒他。徒弟斩断长绳之时,他己脱了凡体,今者不过来显一显道,使后世人知神仙原可学也。他那徒弟见师傅跳下石壁,心中骇然。候了几日,不见上来,各自去了。

  话说刘长生一心要炼色魔,闻听人言苏杭二州出美女,即往苏杭而来。捡了几块顽石,点成黄金白银,退去道装,买了几件绸缎衣服,穿戴起来,大摇大摆,走入烟花院去,鸨儿接着,未免问叙。刘长生对她讲说:“我号叫长生子,燕山人氏,采买珠宝至此,出外久旷,要寻一位最好的姐儿,散一散心。”

  那鸨儿听说是珠宝客,知是财神菩萨来了,推下笑脸,加倍奉承,即引他到一个顶绝色的姐儿房中。这姐儿名叫似玉,也算得烟花出名的妓女,弹唱歌舞件件都能,能写能画,又会吟几句诗,婀娜可爱。这似玉见得长生子,气宇潇酒,言语温和,又且大大方方,并无一点坚容之心,这般好客,如何不接,遂放出十分温柔,百般娇姿,舞乖献媚。长生子依着重阳先生那两句话:泰山崩前而不惊,非故不惊也,崩前而若未崩前也;美女当前而不动,非故不动也,当前而若未当前也。”长生子依着师傅这两句话,把心头弄得空空的,一无所有:魔障无由可人,枉费了那姐儿千般情态,万种风情,不能动他的心。这心乃一身之主,心不动而身自静,其他意念都听心铺摆,心不动,他也不敢动,只有眼睛和耳朵是两个好事的人。见了好色,听了好音,要来报与心知道。长生子把这心恭维得好,叫他不要信耳朵眼睛的话,免得误了大事。这心果然依他之言,便装成个不识不知的样儿,好比那小孩儿一般,只知戏耍,不懂情事。就睡在一床,同一个枕头,无非是一张臭皮囊,陪着一个粉骼髅,也没甚么大趣,不过是红红绿绿,难免于眼,叮叮当当,难免于耳。长生子又把眼睛耳朵恭维一番,教他一个方法,见如不见,听如不听。他两个当真依了他的方法,一个装瞎,一个装聋,虽与那姐儿同起同落,毕竟还不识他是何等样人,有那些贵重。

  话说刘长生因把心主、眼睛、耳朵这三位老人家恭维得好,这三位老人家保着他在烟花院内,修成了一位真仙。此时,更不拘形迹,常在那些妓女房内玩耍,那些妓女见他肯花银钱,见长生子与玉姐并肩而生,随手将那鲜花与长生子插了一朵在头上,又要脱他那男衣来换女衣,将他胸前扣解开,忽听外面有人咳嗽一声,闯进一位胡僧来,面黑须短,眼大眉粗,额拱鼻高,形容古怪,吓得几个妓女,都躲在长生子背后,连声也不敢做。你道这胡僧是谁?原来是西土达摩祖师游南海转来,路过杭州,见有紫雾腾空,起自院内,应真仙降世,然何流落烟花,意欲前来点化,度他一番。进得院来,正值众妓女与长生子戴花脱衣,闹在一团。院内鸨儿埋着头在收拾箱柜,其余的妓女都在各人房内打盹,听见后面嬉笑之声,一直闯将进来。长生子一眼瞧见,知是异人,急忙起敬,请他坐下,见桌上有把铜壶,壶中水冷,冲不起茶,一时烧之不及,忙将铜壶拿来,放在肚皮上运动火工,霎时壶内轰轰响起来了,壶嘴热气冲出,知水已滚,另取了一撮顶细毛尖茶叶,放在茶碗内,冲上滚水,双手捧来,奉敬达摩。这几个妓女见这希奇,只管呆呆望着,齐称古怪。

  长生子笑曰:“这乃五行中一点真火,何怪之有?我还能在肚皮上打饼子烙锅盔。”众妓女闻言不信,有的去取面,有的去弄水。顷刻做成一个碗口大的饼儿,拿来叫长生子烙熟。长生子接在手中,放在肚皮上,左转三转,右转三转,饼已带熟色,翻过来又转了几转,饼已熟成,交与众妓女,被那些妓女你扯一块,我撕一下将这饼子吃了。达摩是看空了世界的人,把万事都不放在心头,生平不与人计较,有十分的涵养广大的慈悲,若是包罗浅淡的人,岂不也要显一显道术?他全然不动,反装出几分憨来说:“你这个法儿倒好玩,我回头来要与你学一学。”说罢,拱手而别。临行说了四句话曰:“既识东来路,西归勿教差,休将真性昧,久恋不归家。”刘长生闻听,也回答了四句曰:“空空无一物,怎得念头差,此身谁作主,何处是吾家。”达摩听了这四句话,知他是有修行之人,也不再言飘然而去。

  又说玉阳南来,因在苦县长生与他讲道,要到苏杭炼魔,一别年余也恐长生子人在烟花迷失真性,故此前来探访,意欲劝他早归山林。是日来到杭州,走了几处院房寻不着他,到此经过,见两个油头粉面站立门前,他使走至跟前,意欲问个下落。那两个妓女见他过来便笑嘻的问道:“你这道长莫非来会那位肚皮上烙锅盔的客吗?”王玉阳听这言语蹊跷,疑是长生在内,便随口答曰正是来会他的。有一个妓女曰:“你既要来会他,可随我来。”说罢,遂往内走。王玉阳随后跟了进来,你道那两个妓女,如何知道他的来意,因昨见那胡僧身穿大领,手拏便铲,今见玉阳也是穿大领拿便铲,猜他是来会那客人,必又要耍一个把戏,落得一看,故引他进来,将至门房,忽听鸨娘喊叫,他两个撇了玉阳,竟自出去。

  王玉阳见房门半掩,用手推开,果见长生子陪着一个绝色的妓女坐在床边打瞌睡,玉阳一见忍不住笑,桌子上有个火煤筒,拿过手来,轻轻将火敲燃,向着长生子脸上一吹,煤火乱飞,扑在那姐儿面上,烧着细皮嫩肉,猛然惊醒,用袖乱拂,口中嚷道:“是谁在此弄火烧人?”长生子笑曰:“魔头与我戏耍。”王玉阳亦笑曰:“我与魔头戏耍也。”长生子随口答曰:“你说我魔我便魔,一魔可以免磋跎,你今弄火烧人面,彼此较来魔孰多。”王玉阳正要与他相叙,刘长生曰:“快去快去,有人在楚地等你,自可同登道岸。王玉阳间:“师兄几时走?”长生子说:“走时我自走,不必定日期。”玉阳听他说话有因,略一拱手,出了烟花院,向楚地而来,在途路过着谭长真,都说奔走无益,不如静养有功。二人共入云梦,修炼数年,得成正果。谭长真著有“云水集”,王玉阳著有“云光集”。谭长真四月初一飞升,王玉阳四月二十四日飞升。

  又说长生子在烟花院炼空了色相,离了苏杭,仍回东鲁,入山静养,于嘉泰三年,癸亥岁二月初八上升。著有“真修集”。再言郝太古在太华山修养多年,于丑丑岁十一月三十日上升,著有“太古集”。七真之内了局四位,只有邱长春、马丹阳、孙不二三人事之未了。就从孙不二讲来,她在洛阳苦修一十二载,大道成就,变化无穷,便知马丹阳在家看守,终难了道,意欲回家指点于他,又想我在洛阳多年,人人都喊我做疯婆,苦不显一显道,怎能化度人心。即出窑外,折了两桠树枝,吹了两口真气,喊声变,那两极树枝即变成一男一女,你拉我扯,往洛阳城内去了。百姓们看见疯婆子挽着一个无名男子,在街上跑上跑下,抱肩楼腰,骂又骂不走,打又打不退,如何不气?况这洛阳是通都大邑礼义之邦,岂容她胡闹,大家商量,要收拾他二人,不知收得她收不得她,且看下回分解。

  自古街道宜静雅,岂容男女乱胡为。

  

第二十一回 孙不二洛阳显道术 马丹阳关西会友人

  休教六贼日相攻,色色形形总是空。

  悟得本来无一物,灵台只在此心中。

  话说孙不二将树枝化为一男一女,容貌类已,每日在街上搂项抱肩,打也打不退,骂也骂不走,街坊无奈,伙同上了一禀:‘合城铺户人等,其禀诗正风化,以肃街坊事,情因数年前,远方来一疯颠妇人,栖身城外破窑中,我等念其疾苦,不忍驱逐,常给与饮食,活其性命。今疯妇同一男子,每日搂肩抱项,嬉笑玩耍,屡次驱逐不去,实属不成事体,洛阳乃通都大邑,南北冲要,何堪当此丑秽,贻笑外方,伏望廉明作主,歼此妖男妖妇。’

  那洛阳县的县主见了这张禀帖,沉思半晌,提笔判曰:‘所谓疯颠者,迷失本性也。以为不晓人事,故凡事免咎,今据此禀,是本性未迷,而故作疯颠也。男女同游原干礼法,搂肩抱项大伤风化,白昼尚敢如此,夜来不言可知。街坊非作乐之所,破窑岂宣淫之地,既驱逐不去,必歼灭形踪,俟其归巢穴,勿惜一车之薪,举火而焚之,使绝其种类也。’

  判毕,衙役传出,街坊得了这个判语,便各执柴薪一束,向破瓦窑而来。正走之间见那疯男颠妇,携着手儿进窑去。众街坊人等呐喊一声,将柴薪往窑中抛去,顷刻之间,把这瓦窑堆成柴山,点起火来,烈焰腾腾,火星乱飞,忽一股浓烟从窑孔内冒出,化为五色祥云,云中端坐三位仙人,当中坐着那人正是在街上胡闹的疯婆子、颠女人。那疯婆子、颠女人在云端上,对众街坊人等说:‘我是一个修行人,家住山东,姓孙名不二,借疯颠隐身在此修炼一十二载。今者大功成就,意欲借火飞升,故将树枝化为一男一女,牵引诸公到此,今承列位相送,当保合地安宁,将此一男一女送与诸君,以作实据。’说罢,即将左右二人。推落云端,滚将下来。众人慌忙用手接着,才如是两桠树枝,俱各大笑。再看那疯婆时已入云汉,身渐渺小,转眼之间,只见一点黑影如鹄子一样直往上冲,渐小如钱如豆而没。众人望空礼拜,果然一连几年风调雨顺,物阜民丰,众人感她盛德,修了一座三仙祠,凡有祈祷,无不感应。

  又说孙不二回到山东宁海县,进得庄来,早被马兴一眼瞧见,忙来迎接,孙不二一直走入厅内住下。马兴即去报与员外得知,马丹阳即出来相见说:‘孙道友辛苦。’孙不二曰:‘师兄何言辛苦,这苦字乃是我们修行人的考证,受不了苦,焉能修行。’正言之间,众童仆俱来参见,不二用好言安慰。是夜同马丹阳并肩打坐。马丹阳一夜之间,也要下来数次,孙不二坐到并未移动。马丹阳曰:‘我看孙道友的坐工比我强。’孙不二曰:‘不惟坐工比你强些,更有玄妙比你强十分。’马丹阳曰:‘你休小看我,我能点石为银。’孙不二曰:‘你能点石为银,我能点石成金,但金银了不得生死,成不了神仙。原无用处。昔纯阳吕祖跟着钟离老祖学道,老祖以锦帛裹一物,重有数十斤,使纯阳负之。背负三年,两膀磨穿,毫无怨言,一旦老祖命纯阳启裹视之,乃石也,纯阳亦不叹恨。老祖曰:‘虽是顽石可点成金也,不枉你背了三年。’说罢,用手一指,那块顽石变成黄金。向纯阳曰:‘我将此点石成金之法传你如何?’纯阳问老祖曰:‘化石为金可保永无更变否?’钟离老祖曰:‘所点之金与真金不同,其金始终如一,所点之金五百年后,仍变为石。’纯阳吕祖便向老祖辞曰:‘如是则弟子不愿学也。此术兴利于五百年前,遗害于五百年后,岂不误了五百年后之人,故不愿学也。] 钟离老祖叹曰:‘子之道念我不及也,证果当在我之上。’以此论之,这点石成金的妙术,只会遗害后世,于道有何益哉?’这一些话说得马丹阳默默无言。又一日孙不二烧了一锅滚水,用桶提入房中,倾在浴盒内请马丹阳沐浴。时当八月,天道尚热,只见那水气腾腾的不可下指,马丹阳用手探了一下,险些烫成泡,连声说道:‘难浴!难浴!’孙不二笑口:‘你修了多年行,连这点工夫都没有?待我浴来。’说罢,解衣就浴,扬汤拂水,毫不言热。

  浴毕披衣起坐,马丹阳曰:‘你我同师学道,一般用工,为何你的道术此我强些。’孙不二曰:‘传虽一样,炼却不同。我在洛阳苦修一十二年,才得这些玄妙,你在家中乐享安闲,守着这几间房子,寸步未移,不肯苦修,怕离巢穴,焉能得此妙用?’马丹阳:‘师傅羽化升仙之后,无人看守庄廊,故未远出。今得道友还家,可以付托,我也要出外访一访道。’是夜换了道装,待天色微明,趁着众人在睡。悄地出了庄门,无人知觉。孙不二见丹阳出外,此去必要成道,留此许多钱财何用。拿来修桥补路,周济贫寒,又过继马铭之子,接起马钰宗枝,诸事停妥,遁入泰山玉女峰,修养数年,于二月十九飞升。

  又说马丹阳离却宁海县,不知往那里去才好,猛然想起师傅坟墓在陕西,何不往陕西一游,主意打定,即往西来。一日,到了长安,远望前村出来一位道友,好像邱长春一样,心中想道:管他是不是,等我冒叫一声。于是大叫一声邱道友。那人听见,如飞一般跑到面前,果然是邱长春。当下彼此相会,见礼已毕,同坐路旁。马丹阳问他这几年走过那些地方,工夫炼得如何?邱长春答以师傅坟台在此,不忍远离,炼性之工未敢抛荒。马丹阳笑曰:‘师傅是得了大道的,焉能得死?所谓死者,不过欲绝后人妄想成仙之意也,岂真死乎!炼性者内功也,德行者外功也,先生尝言内外兼修,方可谓之玄妙,汝今自谓未敢抛荒,岂不谬乎!’邱长春闻言,恍然大悟,忙向丹阳谢曰:‘师兄之言,终身暗昧今得一言开悟,实邱某之幸也。’又将送灵枢之时,得见师傅之面,对马丹阳叙说一遍。丹阳曰:‘师傅常说你不能韬光晦迹,一味逞乖弄巧,成道当在六人之后,汝今不可不戒。若能躬自思省,藏其智巧,敦其朴实,我当将师傅传我之道,尽传于你。’长春听罢,喜之不尽,遂引他同到大魏村,拜谒先生庙宇。又到终南山下,参过坟台,然后作伴共游荆襄。

  邱长春深自改悔,潜形敛迹,不复逞乖弄巧,马丹阳果将道妙玄机与他指拨,邱长春勤参妙谛,不敢懈怠。马丹阳见楚地风光繁华,不及陕西朴实,仍同长春由襄河而达叙谷。一日天降大雪,二人困于冷庙之中,共一个蒲团打坐,你道二人为何共一个蒲团?只因邱长春到马家庄学道之时,并无道家器具,后同重阳先生下江南,马丹阳将自己所制衲衣、蒲团、便钟一并周全他。后送先生灵枢之时,将这蒲团裹着衲衣,捎在棺上,带过陕西,这几年把衲衣穿得巴上加巴,蒲团倒还未破。马丹阳在家中打坐,自有毡褥,故不曾重制蒲团。临行又走得慌迫,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数两散碎银子,遇见邱长春时几两散银都用完了,一向全凭长春募缘度日,一人化来做两人盘费,那里还有余钱去办蒲团,故此二人共这一个蒲团,背靠背打坐。修行之人原不求安逸,只要能将就便可以了结。且说马丹阳和邱长春在叙谷冷庙内打坐,是夜下了一场大雪,平地雪深三尺,这叙谷又在万山之中,离入户又远,无从觅食,二人饿了三日三夜,邱长春忽起了一个念头, 但不知甚么念头?且看下回分解. 

  饥寒逼迫难言苦,怎不教人妄念生。

  

第二十二回 分蒲团大道不恋情 问相法当面把人量

  作善如登百尺竿,下时容易上时难。

  只须勤力行功果,莫使身中胆气寒。

  话说马丹阳同邱长春在斜谷冷庙打坐,被雪阻隔,不能出外化斋。邱长春不识马丹阳是有了道的人,只怜他是富家出身,如何受得如此冷冻,这般饥寒,焉得一碗粥汤与他解解饥渴,意欲去寻一个人户化一碗齐来供养他。

  走出庙来一望,只见云横秦岭,雪满千山,莫说看不见人户,连路影儿都被雪压了,不知从何下脚,若勉强走去,难免滚入雪窖,不惟粥不可得,而性命亦不可保也。看罢,仍进庙来坐下,因怜马丹阳饥饿,动了这想吃粥汤的念头,扰乱了神气,心绪不宁,坐不安稳,一夜之间被这念头打搅屡难止息,早惊动本境土只,慌忙到山凹里张老儿家中去托梦。张老儿正睡到神魂颠倒之际,忽见一个白发老翁走进屋来说道:‘我庙里有两位修行人,被雪阻碍,饿了三日三夜,你快起来煮些饭食送去与他们解一解饥渴。’说毕不见,张老儿猛然惊觉,便将老婆子喊醒说明此事。老婆子生平最是信神,听得此言,忙起来将火烧燃,又唤儿子媳妇一同起来,大家煮饭,便将他老子之梦与他们说知。这儿子媳妇也是欢喜,不久将饭煮好,天色已明,老儿也起来了,即命儿子将饭送往冷庙里去,请他二人用饭。马丹阳以为是邻近的人见他们挨饿,起侧隐之心送这饭来,以解饥渴,也是有之,遂同长春将饭吃了。道了一声谢,仍自打坐。张老的儿子见他二人吃毕便将碗筷收拾各自去了。

  马丹阳坐到午后,才起身出外,看看天色,见那边来了一人,恐惹牵缠,忙进庙来,正欲坐下,只见邱长春站起身来说道:‘看来修行之人,也有感应,我昨夜恐师兄难忍饥饿,偶起一念,怎得办点粥汤来与师兄解一解饥渴,这念头一起,今早即有人送饭来,岂不是有感应吗?马丹阳勃然变色怒曰:‘君子谋道不谋食,你不思进道之功,一昧贪于饮食,岂不闻过去心不可存,现在心不可有,未来心不可起。你今三心未了,一念不纯,焉能悟道?我今不再与你同行。就此分单罢。’长春闻言自悔,错起念头,好言相挽,二人正言之间,庙外来了一人,此人因家内柴烧完了,是来砍庙前这几根树枝的。马丹阳见他手里拿得有菜刀,即借来一用,那人不知何用,即将刀递与他。马丹阳将刀接过,把蒲团拿来砍作两断,将刀交还那人,对长春说道:‘一个蒲团分作两段,你一半边,我一半边,各自办功,勿得始勤终怠,自误前程。’说毕出外而去。

  邱长春那里肯舍,随后赶来,却被砍树之人看见,说:‘这般时候,师傅往何处去?’邱长春见问,忙答曰:‘要去追赶我师兄。’其人四下一望,并无人影,说:‘你师兄往何处去了,我却看不见。’邱长春指中间说道:‘他往这路上去了。’那人曰:‘这路几十里无人烟,天色已晚,又在何处投宿,不如听我相劝,暂过一夜,明日再去寻他不迟。’长春曰:‘如此你可帮我喊叫几声,或者他听见肯回来也未可知。’那人即在树上大叫:‘道长快回来,去不得!去不得!’一连喊了十余声,并无响应,下得树来,收拾柴枝回家去了。原来马丹阳此时道果已成,故与长春分别,使他自修自炼,好用工夫,若在一路,反耽误他的前程。

  是日出得庙来,即借土通,一直到河南嵩山静养。于嘉泰甲子岁十二月二十七日飞升。著有‘修真语录’传世。七真之内了局六人,只有邱长春尚未修成。自马丹阳与他分单之后,深加勉励,立下几种誓愿,制成一首除妄诗曰:

  妄念萌时不可当,饥思饭食渴思汤;

  今将妄念一齐了,改换曩时旧肚汤,

  要得人财筋骨断,妄贪人食口生疮;

  般般妄想总消尽,身内空空无所藏。

  诗成喜之不尽,行了月余,不免有所遗忘,乃于木匠铺要了一块板,做成一个小小牌儿,借来笔墨写了八句话在牌儿上,以便触目惊心。你道那八句话:

  妄念欲除除不清,今于牌上写分明,

  妄言妄语齐除尽,妄想妄贪俱扫平,

  妄接银钱手爪断,妄贪饭食口生疮,

  时时检点身边事,莫教七情六欲生。

  邱长春将牌儿写好,带在身旁,每日总要看一两遍,正是妄止一分,工深一步。将这除妄工夫,渐渐炼得纯熟,东游西荡。一日来在河东地方,见路旁有座庄院,甚是整齐,庄门大开,时当晌午,便去化斋。见一个小厮从内出来,邱长春与他说:‘我是远来,特到善庄化一饭。’小厮闻言,即入内去,去不多时,千捧一盘饮食出来,放在庄前石墩上,便请长春用饭。长春正要来吃,忽见一位老人有五十余岁的样儿,须发半白,从内出来,将长春瞧了一眼,用手在盘内取了两个蒸馒给与长春,其余仍叫小厮拿进去。邱长春一见心中不乐,对老者言曰:‘这小哥捧饮食出来与贫道结缘。为何又叫他拿进去?莫非老先生舍不得或者贫道不堪享受,请老先生明示勿讳。’

  那老者笑曰:‘一饭之缘愚下焉结不起,因道长无福消受也。’邱长春大惊曰:‘我连一顿饭都消受不得,其中必有缘故,望老先生明以教我。’老人曰:‘愚下自幼精通麻衣相法,在江湖游走多年,断人穷通寿夭,荣枯得失,毫不差错,江湖上与我取个绰号,叫做赛麻衣,适才我观道长之相,是吃不得饱饭的,若饱吃一顿,便要饿几顿,不如少给一点,使你顿顿有吃,这是愚老一番好意,非舍不得也。’长春闻言点了一点头说:‘老先生正言着我的败处,不差分毫,再请老先生将我重相一遍,看我修行成道否?’赛麻衣果然又将他相了一相曰:‘不能不能,莫怪愚下直言,观你相上鼻端两条纹路,双分入口,名为螣蛇锁口,应主饿死,其余别处部位虽美,然终不能免此厄也。此厄既不能免,焉能成道?’邱长春曰:‘可有改乎?’赛麻衣曰:‘相定终身,有何更改?除非一死方休,那管你富贵贫贱,不论在俗出家,该饿死终该饿死,逃躲不脱,无法可解。

  我说两辈古人与你听:列国时有个赵武灵王,是该饿死之相,他是一国之君,如何能饿死?因他两个儿子争位,勃起干戈,也恐他有变爱之心,先将宫门封锁,以兵把守,两下砍杀起来,一连数月不解,宫中绝粮,官人俱皆饿死,赵武灵王饿了七日茶水未沾,看见宫前树上有个雀巢,意欲取嫩雀啖之,有长梯在侧,移置树间,勉强精神,上得树去,谁知嫩雀已出了窝,只有一个雀蛋拿在手中,正欲食之,忽被大雀飞来,闪了一翅,赵武灵王手一松,将蛋落下地来打烂,只因相该饿死,一个雀蛋都吃不成,竟至饿死。又有汉成帝时,有一位长官名叫邓通,遇相士说他该主饿死,他一日见了汉成帝奏曰:‘臣邓通,居官清廉,家无余积,相士说我应该饿死,臣想我家如此淡泊,恐后来当真饿死。] 汉成帝曰:‘朕能富贵人,也能生死人,相士之言,何足为凭?朕赐尔云南铜山铸钱,使用一年,可得十余万铜钱,十年之中家资百万,焉能饿死?’邓通自谓可以免饿,谁知成帝不久晏驾,太子登位,众文武刻奏他狐媚老王,希图肥己,敢将国家铜山私自铸钱使用,其罪非小,这后生皇帝,见了本章,心中作恼,使刑部官将他家私没收,如念先帝旧臣,不忍诛戮,打入天牢,又被多官复奏一本,断了水火,饿了七八天,临死要口水吃,狱卒偶起侧隐,取水来到,被狱官看见,大喝一声,狱卒心头一慌,因而失足,将身闪了一下,把一碗冷水倾泼在地,活活饿死,水都喝不到一口。

  此两辈古人富贵之极,终归饿死,岂非相法有准乎! 所以伯夷叔齐二人知命,情愿死于首阳山下,梁武皇帝与后秦王符坚不知命,一饿死台城,一饿死五将山。知命不知命,该饿死终要饿死,岂能逃乎!’赛麻衣这几辈古人,把邱长春比掉了魂,将这热念化作了冷灰,一团悟道之心,顿成瓦解水消,即辞了赛麻衣,也不往前进,仍归西秦,一心要学伯夷叔齐两位贤人,知命顺天。一旦来到奏地,一道溪谷,两边都是高山,中间一条深溪,溪两岸乱石纵横,是个山僻小路,少人来往,他即拣了一块大石,偃卧其上,饿了七日七夜,水都不吃一口,安心饿死,只因他是修行之人,神气饱满,轻易饿不死,若是平常之人,早已呜呼。饿到第九日,不知何处落了骤雨,平白涨了一河大水,看看淹到身边,他是求死之人,要做安命听天,以验相法,不肯寻别路而死,故有此迟延。若不安命,另起一念,跳入水内,岂不省却许多困苦?古人之心执一不二,不以生死移其心念,故称良淳也。

  且说上流头水打来一枚鲜桃,其大加拳,随着水势在长春面前浪来浪去,一股香气闻人鼻孔。长春本无意吃它,心想武灵王临死不能吃一个雀蛋,邓通临死不能喝一碗冷水,我今也是临死之际不知可以吃此鲜桃否?未知长春吃得到吃不到?且看下回分解。

  命不该死终有救,天赐鲜桃口边来。

  

第二十三回 化强梁改邪归正 谈至理因死得生

  富贵由来水上沤,何须骑鹤上扬州。

  莲池有个收心法,静里暗吟七笔勾。

  话说邱长春见水打来一枚鲜桃,以为命该饿死,恐这群桃不能得食,今且试之,看是如何?想罢,伸手将鲜桃拿来啖之,香美非常,吃毕精神大振,饥渴顿解,溪水亦消,一轮红日高照,晒得浑身汗流,睡不安稳,翻起身来自思命不该死于水边,必要绝于高山。正是一念着魔,终身执迷,所以修道之人,总要把生死二字看待至,不可一定贪生不可一定求死,生也由他,死也由他,不可执于有,不可溺于无,如此则魔不能人身,心自得宁静也。

  又说邱长春来到秦岭,见一座小庙在山梁上,是个荒僻去处,人迹罕到之所,即进庙去。将蒲团铺下,偃卧上面,又饿了八九天,水都未喝,一日,看看命在须臾,忽听外面有人谈话,长春略睁饿眼视之,见有十余人坐在庙前,又见一人走进庙来,将他看了一眼,问他从何而来,长春心不耐烦,那肯答应他缘起,眼睛只有一线之气。这人见他要死不活的样儿,也不再问,各自出外来,和那些人去寻柴找木,用三块石头架着锣锅,在背篓内取出一大块肉来,丢在锅内煮熟,便来献神。

  献毕,将肉切碎煮炒入味,倾在一个瓦盆内,又盛了一锅水来下面,背篓内又提出一瓶酒,斟在碗内,你哥我弟,大吃大喝起来。你道这一伙是甚么人?原来是秦岭山上拦路打抢的强盗。其中出色的几位好汉,一叫赵璧,一吋李雄,一叫张建,一叫王能,一叫朱九,因做了一桩好买卖,一来献神,二来分赃,办得有酒食之类,在此聚饮,当下团团围坐,吃喝起来,酒至半酣,王能对赵璧曰:‘赵大哥,咱们弟兄做了一辈子坏事,今我们也做做好事好吗?’赵璧曰:‘有什么好事可做?对哥子说来。无不周全。’王能曰:‘庙里头困倒那位老师傅,并不是害病,我看他那样儿是受了饿,我们何不煮些面汤与他吃,救他一命。’赵大哥曰好。使兄弟们快去办来。那些人听见大哥吩咐,七手八脚的,不多一会,将面汤煮好,共入庙来,叫长春吃,长春不肯吃,被他们扶起来抱住脑壳,一连灌了两碗,霎时肚里饱暖,还阳转来,口中埋怨道:‘看看我的大事己妥,又遇你们这些人,弄这无名之食与我吃了,使我又要多受一番磨难,真乃求生既不可得,而求死亦费许多工夫。’长春正言之际,恼了朱九的性情,腰中拔出钢刀,怒冲冲用刀指着长春骂曰:‘你这野道,好不晓事,咱们弟兄将你救活,你反说我们是无名之食,你今既要求死,咱能与你一个快兴。’说罢举刀欲砍,邱长春全不害怕,把肚腹拍了一拍说:‘你要杀不须杀别处,可将我肚皮割破,待我理出肠子来,还你无名之食,死也心甘。’说毕,朱九忍不住笑说道:‘你这老师傅真没来头,那有吃了的东西还得了原,我不杀你,且问你为何求死?可说我们大家一齐听。’邱长春遂将麻衣相士说他该饿死,有无更改。故此愿学伯夷叔齐两位大贤,做个知命顺天。长春说毕,赵大哥笑口:‘老师傅不须如此,既怕饿死,咱们弟兄每人帮凑你两把银子,可得十余两之谱,你去寻一个庙子住下,招一个徒弟,大家勤苦些,多积些粮米,焉得受饿?’赵璧话未说完,张建、李雄各在身边取出几件散碎银来,约有三、四两之数,其余俱要取银,邱长春摇头摆手说不要,生平不妄取人财,有一个牌儿为证。

  说罢,即于身边取出牌,拿来与众人看,见上面有妄接人财筋骨断,妄吃人食口生疮之句。王能在旁笑曰:‘咱们弟兄心甘情愿帮凑你几两银子,又非你同我们索取,何以为妄?邱长春曰:‘凡无功而得人财者,是谓无因。无因者无故也,无故而取人钱财,吃人饮食,岂不为妄乎?’朱九曰:‘依得王法打死人,依得佛法活不成,咱们帮你几两银子,你都不敢要,怕带过带错,像我们专以打抢营生,又不知罪恶有多大?’邱长春曰:‘列位与我不同,我是前生毫未施济于人,故今生受不得人家供奉,列位是前生放得有债赈,那些人骗了你们的钱财故而今生相见拦路讨取,加倍相还,若是不少欠你们的,你们便遇他不着,纵然过着,也轻轻放他去了。’

  邱长春这些话,说得他们一十三人,毛发栗然,李雄闻言说道:‘了不得?了不得,依这道长说来,难道人人都少欠我们的?我们未必就不少欠别人的?倘若少欠别人的,再一世别人也要拦路索讨,只恐我们还不清白。’赵璧曰:‘咱们身边俱有点银两,可以做个小生意,度活时日,趁此机会,改邪归正,你们意下如何?’朱九曰:‘大哥之言有理,我们就此收心罢。’说罢,将刀抛入乱草之中。赵璧又对长春曰:‘老师傅好好修行,咱们弟兄,少不得后来都要拜你为师,习学妙道也。’说罢,一齐走了,又说邱长春着了这一心要饿死的魔,虽遇赵璧等将他救活,毕竟魔根犹在,仍要求死,下得出去,化了一个多月的缘,凑得有两二百钱,买了一条铁炼,一把铁锁,带在身旁,寻了一个去处,其得庙宇,又不通路径,周围都是树林,这树林在深山之内,人所不到之处‘古木参天,荆棘遍地,他把炼子栓在大树上,挽个套儿,然后拉来栓在颈上,用锁锁了,将钥匙望空抛去,不知失落何处,倒卧树下,自谓这回再无生理也。谁知他这一做,早惊动上界太白星君,变了一个采药的人,走到跟前问曰:‘老师傅身犯何罪?是谁人将你锁在树上?’连问几遍,邱长春方才开言说:‘你去干你的事,不要管我。’采药人口:‘天下的事,要天下的人办理,怎说不要管你?我也是个懂道理人,把你心思对我讲来,我与你详解或者可以分忧解愁,也未可料也。’长春见他言语在理,即将赛麻衣相他该饿死之言从头诉说一遍,又将自己求死屡次遇救之事,也告诉一番,因此来到此处,自销在树上,示以永无生理,免得人救,并无甚么忧愁,何用分解。

  采药人哈哈大笑曰:‘愚哉愚哉! 执迷之甚心!我怕你有甚么忧天愁地之事,却原一念入魔,自误终身,吾令与汝言之,使汝魔当自消。相定终身,只定的寻常之人,若大善之人相也定不准,大恶之人相也定不准,相分内外,有心相,有面相,外相不及内相,命好不如心好,人善之人相随心变,心好相亦好,该死者反得长寿,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大恶之人相亦随心改变,心歹相亦歹,该善终者反恶死,转福为祸,喜变成忧,故相之秘诀,有言福寿绵长,必是忠厚传家;岁命短促,定然轻薄为人,该贫贱而转富贵者,因他心存济世;该富贵而反贫贱者,由其意在利己,该饿死而反吃用不尽者,因他爱惜米粮;该吃用有余而反受饥饿者,因他抛撒五谷;虫斯衍庆,其人必有好生之德,乏嗣无后,居心定无仁慈之风,此心相之大略也!面相何能为哉!况你们修道之人,能斡旋造化,扭转乾坤,把一个凡体都要修成神仙,未必神仙是相上注定的么?总是由心理做工夫悟出来的,只要你能修成神仙地位,那一个神仙饿得死?若你这样所为,生不免为饿浮,死不免为饿鬼,生既无用,死又何益哉!这一席话说得邱长春如梦初醒,似暗忽明,才知一向欲死之见,如妇人女子一般,非大丈夫之所为心,足堪惹人耻笑,即欲脱锁,若无钥匙,未识究能脱得否?且看下回分解

  千般通理千般妙,一处不到一处迷。

  

第二十四回 苦根尽相随心变 阴魔起幻由人生

  元宵灯后更无灯,万古常明只此心。

  朗照终天总不灭,光明皓皓到于今。

  话说邱长春闻听采药人之言,犹如睡梦中被人一棒打醒,才知往事如孩子见识一般,非大人之所为也,急欲脱锁,却不知钥匙在何处,心甚作急,采药人口:‘钥匙是我拾得。’即于袖内取出,将锁打开,邱长春曰:‘我是已死之人,蒙足下片言开导,绝处逢生,死而复活,莫大之恩也。’采药人曰:‘我又未曾与你银钱,给你饮食,不过几句言语劝解于你,信也由你,不信也由你,你若能信便可以不死,你若不信总不能生也,生死二字由你自造,于我何涉?有何恩之可言?’说罢,飘然而去,霎时不见。

  邱长春从此以后,把这求死的念头,如一天云雾散得干干净净,依然青天白日,晴空万里,毫无障碍,若不是太白星君一篇正理,拔去他的魔根,纵有百万天兵,一千个韦驮,把降魔杵打断,也打不退他这魔障,拔不了这魔根。所以大凡修行人魔障一来,便要寻着他的根脚,看是从何而起,即于起处轻轻拈去,毫不费力。若魔在这里着根,你往那里寻苗,一辈子也寻不出来,就把天下的好话对他说尽,说不着他的心病,他也不能服你。

  邱长春自采药人指破迷途之后,重立玄功,再下苦行,一日来在一个地方,见山川毓秀,有一道溪河横于路旁。正值夏日,溪河水涨,其河平坦,造不成桥,架不了船,只好涉水而过,近处乡人熟知水性,过来过去,原不在意,远方过客,未免临流叹息,不敢轻于渡水。邱长春便起了一个念头,要做些苦功,行一行方便,有不能涉水者便把他背过河去,也有大方的人给他几文钱,买饮食吃,略可度日。又有些人分文不取,也背他过去。水消乏的时节,便去化斋,早化七家,晚化八家,化得齐来,或遇有饥寒之人便给与他吃,自己却饿一顿。若遇雨隔雪阻,竟日不吃,前前后后数年之间,饿得有百余回。故如今有云:大饿七十二回,小饿无数之言。

  邱长春在此做苦功,夜宿冷庙,见匾额上有蟋溪众姓弟子敬献之句,方知此河为嗜溪也。忽忆重阳先生石番溪边之言,苦根富尽于此也,乃大发恒心,参悟道妙,闲暇之余打坐用工。如此六年屡遭困苦,曷可胜言,但到水穷山尽之时,忽又感动好善之人来,与他结个善缘,使他也可略免饥寒。

  苍天不负修行人,只恐修行心不真。

  若是真心苦悟道,何愁衣食不终身。

  邱长春行了六年苦功,应该圆满之时,忽然溪水大涨,来了三人,军装打扮,各带铜刀,手提人头,自言斩获大盗,上省报销,不识水性,要他背过河去。长春本是来下苦工,焉有不背之理,于是挨一挨二背过河去,背到第三位军爷,那人胆小不过,战战兢兢,说道:‘我生平畏水,汝要小心。’长春说无妨不必害怕,便来背他。背到河中间水紧之处,忽一浪打来,邱长春立脚未稳,被浪一推,身子闪了一闪,那军爷在背上叫了一声不好,急用手抓着他衣服,一转手便将人头坠落水中,那军爷只叫怎了!怎了!长春用目一望,见那颗人头随波逐浪而去。长春也自作忙,将他背拢了岸,要去寻那颗人头,及至回头一望,波浪滚滚,洪水滔滔,那里去寻这颗首级?何处去捞那颗人头?再看那军爷时,捶胸顿足,喊天叫地,慌得长春心忙意乱,一时也无主见。即对军爷说:‘你拿刀来,把我这颗首级割下,以偿你那个人头何如?’军爷曰:‘人头是我失手坠落,与你无干。’长春曰:‘我是孤身一人,死有余辜,你乃数口之家赖此生活,兄我一人活你全家,未为不可?’军爷说:‘你倒也是番好心,只是我不忍杀你,常言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你若要周全我的大事,只可自裁。’

  说罢,将刀递与长春,邱长春接刀在手,正要自刎,忽声半空中有人叫回:‘邱长春还我芴来!’长春往上一看,只见三位军爷,站在五色祥云之内说:‘吾等三人乃天地水三官也,因见你道心坚固,苦行圆满,特来化度于汝,汝果然舍己从人,积功累行,今将汝凡身化作道身,幻体更为仙体,六年悟道已就,七载成真将兴,汝可精进勿误。’长春忽然心头朗悟,灵机显著,再看手中拿着一片朝芴,并不是甚么钢刀。又见三官之中,一人空手,如是他的朝芴,少不得上去交还,试将身子往上一纵,已入云端,将芴呈上,三官大帝高驾彩云,冉冉而去,邱长春正欲纵下云头,忽又想起麻衣将士,断我该饿死,我今道果已成,量不能再受饿,何不借此云头,往河东一走,再试他一试,看他眼力如何?主意已定,即将云头拨转,顷刻千里到了赛麻衣庄前,坠下云端,走进庄来,见一个二十余岁的人,就是那年拿饭出来的小厮,即对他说:‘我是来求老先生相面的。’那人说:‘家尊久未出外,既要相面,可随我到厅上。’说罢,即引长春入内。那赛麻衣正坐在厅上,见长生进来,忙起身接入待以宾客之礼,坐下喝茶。长春见赛麻衣须发皆白,老迈龙钟便曰:‘数年不见,先生倏而鬓发番然。’赛麻衣曰:‘老朽不知在何处会过道长,一时忘怀。’邱长春曰:‘先生不记螣蛇锁口,该饿死之人吗?’赛麻衣闻言,即将他相了一相,拍手大笑曰:‘妙哉妙哉!道长不知在何处做下大功德事,竟将昔年之相改变了。’邱长春曰:‘先生尝言相定终身,永无更改之理,今日然何又说改变之语?’麻衣相士曰:‘老朽只知相面,不知相心,今道长相随心变,非老朽所知也。昔者双纹入口,是名螣蛇锁口,应主饿死,如今这两条纹路,双分出来,绕于承浆之位,这承浆上又生了一个小小红痣,配成格局,名曰二龙献珠,贵不可言,应一受帝王供养,福德不可量也。岂愚老所能知哉!’长春闻言也服他相法通神,即告辞起身。

  回番溪庙内打坐,只因动了一点计较之心,要去取笑赛麻衣,惹出一番魔障来。正在打坐之时,恍惚之间若亡若存,好像身在万山之中,忽起一阵狂风,现出一只黄斑猛虎,张牙舞爪,向他扑来,他却把这死字看得淡,全不在意。又到杳杳冥冥之际,见一个道童是来说:‘我师傅马丹阳到了,师叔还不起来相见。’果见丹阳从下是来,长春想;道不恋情,来也由他,去也由他,忽又见许多人来说:‘难为你背我们过河,今当收获之时,与你凑得有一石多麦,尽够一年吃用,另外又帮你两串钱,缝件衣服穿。’说罢,将麦背到他跟前,堆积许高,人将两串铜钱拿来身边,要他亲手来接,他更不在意。昏迷之间,又见一美貌女子年可十七八,自言被后母毒打,私自逃奔,欲到母舅家去,奈何身孤难走,老师傅何不送我一往,感恩非浅。说罢,娇娇滴滴,欲哭欲诉,长春总不理会,与他一个无人无我,不识不知,转眼之间,二嫂带着几个小孩是来告诉曰:‘你二哥已死,大伯将家园独吞,使你这侄男侄女,衣不终身食不终日,我是女流之辈如何能抚养他们?你可看在上哥面上,念其骨肉之情,如何安顿我们母子。’说罢,那几个小孩子便来拉拉扯扯,哭哭啼啼,三叔长三叔短,不住喊叫,要吃要喝,胡乱挖抓。长春静极之中,智慧偶生,若无一物,猛听得半空中响亮一声,南天门大大打开,见二童子控一白鹤到面前说:‘奉玉散请真人跨鹤飞升。’且听下回分解。

  莫教三凡生幻境,阳防六贼乱心田。

  

第二十五回 真阳足群阴退散 恶贯盈合家沉沦

  北邙山下列坟莹,荒草迷离怪鸟鸣。

  长卧泉台人不醒,桃残李谢过清明。

  话说邱长春在番溪庙内打坐用工,正在虚寂之时,忽见二童子控一白鹤至其前曰‘奉上帝敕命,请真人跨鹤上升。’邱长春默想三官大帝之言,七载成真当兴,焉有今朝飞升之理,莫非这是我心中阴魔相攻,生此种种虚幻,败我真道,只这一点醒悟,二童子也不见了,也没甚么白鹤,独自一人坐在半边蒲团上,窗外星月交辉,万籁无声,这真是平白生出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来,若不是念头抱得稳,险些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自悔不该逞一时之兴,去试赛麻衣,故意下许多阴魔。若不炼去阴气,焉能纯阳?又想了一想,必用这个混魔之法,方能群阴削尽,使他无隙可乘乃为上策。

  于是离了番溪,来在一个土山,见坡下有一圆石重可百斤,也是个僻静之处,乃结草为底,打坐其中,若到阴魔发现之时,他便速来,将那圆石往上搬运,移至半坡,复使坠下,又来静坐,景象一生,便运石混之,如此三年,阴魔尽退,遍体纯阳,诸般景象人眼皆空,灵明日着,天机自应,知有一桩故事,但天机不可泄漏,须去点化一番,若能使他醒悟,可免此沉沦,不失上天好生之德,下开救济之门,当时离却土山要去办这件事情。

  且说刊陇之地,有个富户姓王名云,家中富豪,人都称他为王大户,也算得一个财东。依山傍水而居,自得山环水抱之胜,门外一道溪河,这王云虽有偌大家私,却居心刻薄,惯使大秤斗小耳,较出重人,一味欺贫凌弱,占田夺地,他家那些奴仆,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占骗乡愚,奸淫妇人,无所不为,使着主人势耀,造下弥天罪过,犹然不知。他家门外有一大石长丈余,高数尺,头大尾小,像狮子一般,故此呼为石狮子。在外边做活路的人甚多,每到吃饭时,看守庄门的人,趴在石狮子背上,用梆一敲,四下都听见,即回来吃饭,这是常规。相去不远,有个山坡,坡上修了一观音庙,是王云先祖所建也,施得有地土,招得有住持,王云当事之时,把住持逐去,将土取回,只是未曾拆毁庙宇,打坏神像,也算他还有一点善心。虽留下这庙宇,却成了一个冷庙。邱长春从宝鸡地方到此,就在这庙里栖身,每日听见梆响,便去化斋,化了十几次,并无一人理睬于他,莫说化斋,连水也化不到一口。只有一个丫头,名叫春花,见他来了几回,皆空手而来,空手而去,心中不忍,暗地藏了几个糖,出来与长春丢入袖内说:‘老师傅快去,此非善地也。’又过了两日,邱长春来化斋,正遇王云立在门口,长春原本是来点化于他,今见他站在门前,便说了四句话来打动他。话曰:

  贪名为利不回头,纵有金银带不去。

  一日无常万事休,空遗两眼泪长流。

  长春将说毕,只见王云勃然作怒曰:‘你这野道休得在此胡言乱语,我生平是不信佛法之人,你各自早去免受凌辱。’长春曰:‘贫道特来贵府化斋,随会长施济施济。’王云见门外有个拾马粪的簧子内装有马粪,旁边有把拾粪的铲子,他拿过手来向簧内铲了一铲马粪,走到长春面前说道:‘你求我施济,我便将此物施济于你如何?’长春正要试他心念,见他这样子恐是作戏,故将岩飘往前一支,他当真把一铲马粪倾入岩瓢。邱长春曰:‘此马粪与我有何用处?’王云曰:’这粪都是我雇下人工拾来的,今日与你,也算我施济也。’

  长春闻言,口称善哉善哉。那王云与众仆俱各大笑。合家大小闻此言,尽皆发笑,只有春花心中不然。一日见那些奴朴俱上坡做活去了,暗藏几个蒸馏在袖内,走出外来,恰好正遇长春站立门外,即欲将馏给与他,长春曰:‘我非来馏化也,有一句要紧的话对你说,你可牢牢紧记。若见门前石狮子眼睛红时,便可到山上观音庙去躲过一时三刻方保无忧。’说罢,飘然而去,霉时不见。

  春花把此言记在心内,每日出来看石狮子两遍。如此数月,却被一个放牛娃子看出情形,问曰:‘春花姐,你每日出来瞧这石狮子,所为何故?’春花对他说道:‘那日化斋的老师傅他对我说,等这石狮子眼睛红了之时,叫我急到观音庙去躲避一时可免大难。’放牛娃子听得此言甚是异奇,欲与她戏耍,暗地寻得一块红土,下午牵牛归来,爬上石狮子去,用红土在石狮子面上抹了两个圆圆,就像一对眼睛,抹毕即下来,闪在一边,看她如何?

  是时天色将晚,春花在内忽然心惊目跳,行坐不安,心中暗想,莫非石狮子眼睛红了。急忙出外观看,也不顾主人吵骂,由得外来,果见石狮两眼通红,大吃一惊,竟奔观音庙去。放牛娃子见她跑上庙去,也随后跟来,将到庙内,正欲问她,猛然一个乍雷,震得出摇地动,俄而狂风四起,黑云满天,霎时间大雨倾盆,如孤泼桶倒一般,直落到半夜,雨才住点。春花和放牛娃两个伏在神桌下,耳听响声阵阵,如千人擂鼓一般,似万马争奔之势。到得天明,才敢出来观看,正是不看之时犹小可,看了之时吓掉魂,却原王云这所庄廊,昨夜不知甚么时候,蛟龙在此过路,见他这房子修得十分体面,就往水晶宫去了,只有石狮不肯去,却倒卧在河当中。

  却说春花见王云合家被水打去,未免心酸流泪,不一会惊动远近大小男男女女,齐来观看,个个俱言老天有眼,报应不爽。又见春花啼哭,便问曰:‘你的主人全家覆没,你怎么逃脱性命?’春花遂将道长指示之言对他们诉说一遍,众乡人纷纷议论,都说王云恶贯满盈,天降水灾,那道长想必是位神仙,前来指点于他,他不肯回心,故此被水打去。你虽然是个丫发,却有点善根,故将你救出,又带孥放牛娃子不死,看来人生天地之间,总要做些好事,大难来时,方有救星。又问春花今如何。春花曰:‘这庙原是老主人当年造的,周围这些地土,已舍在庙内,如今我就在这庙里带发修行,也不想那花花世界,红尘美景。’众人说:’如此甚好,我们与你凑些盘费,暂且度日,待秋收之后,不少吃用。’众人说毕,各去凑了些钱粮交与春花,又寻了一个老婆子与她作伴。春花谢过诸人,从此一心一意苦志修行,过了数年,邱真人在龙门洞静养,知他真心向道,便来度她,她即拜真人为师。后来也成正果。

  又说邱长春自指示春花之后,遂入陇州山中,见一石壁,壁上有洞,乃秦末汉初之间,娄景先生定日月之处,下有溪河,这悬岩石壁临溪水,其水弯曲转折,远处望来,这石壁如跨在溪上,其洞如门,时人重的是科甲,见此山洞像门一样,就取名龙门,盖取鲤鱼跳龙门之意也。长春到此,始悟门上龙飞之语,应在兹矣,便于洞门养性修真。不到两年陇州干旱,陇州太守率领郡民祈祷,雨泽不降,看看苗稼焦枯,万民忧苦,邱长春乃赴州郡,自言能祷三日甘霖,普救万民,州官大喜,拜请登坛。邱长春乃严整衣冠,俯伏坛庭,一念投忱,诚通上帝,果见滂沱大降,下了三日三夜,田禾丰足,万民遂安。明年北直一带大遭天干,久旱不两,天子率领百官求雨不降,元顺帝传旨,张挂榜文,招求有道之士,祈祷雨泽,有能求得下雨者,高官重爵以酬其劳。皇榜悬挂,各省知闻,陇州太守保举一人能求雨泽,不知此人是谁?且看下文。

  昔年困饥仅,如今动帝王。

  

第二十六回 祈雨泽回天转日 施妙术换凤偷龙

  一片至诚可格天,却将凶岁转丰年。

  休言元主爱民切,还是真人道妙玄。

  话说元顺帝张挂皇榜,指求道行清高之人祈祷雨泽。陇州太守奏折进京,上言:‘陇州龙门高士邱长春道德清高,昨岁陇郡干旱,赖此人之力,祈得甘霖,普救万民,今皇上欲求雨泽,以舒民困,非此人不可,臣以救民为切,故奏此闻。’元顺帝览罢奏折,龙心大喜,即命哈哩脱脱大夫来聘长春。不日到了龙门,呈上玉帛,即宣元主之意,长春欣然应召,即与大夫同到北京,次日朝见元主,元顺帝尊以师礼,赐坐九卿之上,委以求雨之事。

  长春奏曰:‘皇上忧民心切,臣敢不放微力,但必须高设两增,皇上亲自拈香礼拜,臣然后祷告上帝,限三日有雨。’元主大悦,即命有司董理其事,又使太监送长春到集贤馆安身。次日早朝有司奏称雨坛已设,端侯法师登坛:元主即宣长春同到坛所,天子恭自焚香,礼拜已毕,卿驾回宫,长春俯伏雨坛,奏言恳切,到了第三日午未时分,红日当空,如火轮一般,晒得遍地起尘,人皆汗流,长春以杨枝醮净水,向红日洒去,不多时,日边生出一段黑气,倏变为云,将红日遮掩,一霎时天昏地暗,大雨如注,连下了几日,转枯为荣,变朽回春,人民腾欢,群生咸赖,元顺帝龙心大喜,封长春为宏道真人,留居京师,待以上宾之礼。一日元土宣真人入内,游玩至御苑,这苑内有长青之草,不谢之花,奇石怪树,不可名元主与真人同生石上,谈道论玄,有五色祥云覆于空中,如华盖一般状。

  讲到精微之处:元主叹曰:‘朕若非承绪大统,愿从赤松子游,待朕有了后嗣,当拜真人为师,入山修炼。’邱真人曰:‘主人免虑,皇后已怀龙胎,不久当生储君。’元主暗想,真人果是神仙,便知后宫有孕,即随口应曰:‘皇后果然身怀六甲,但不知是男是女?’邱真人曰:‘臣已算定是男,万无一失。’元主曰:‘果如师言,朕之幸也。’真人退出,元顺帝回宫对皇后说:‘邱真人算定御妻身怀龙胎,不知准也不准。’皇后奏曰:‘他焉能算得如此准确,何不宣国师上殿,与真人同算,两下言语相符,才为定准。’元主大喜,次日宣白云寺白云禅师上殿,与邱真人同算皇后身孕到底是男是女。

  白云禅师屈指一算,奏曰:‘依臣所算,娘娘身怀凤胎,定生公主。’元主又问邱真人,真人奏曰:‘臣昨日与主上讲得明白,皇后身怀龙胎,必产储君,何劳再问。’白云禅师笑曰:‘汝既在悟玄,必知数理,再算一算。’邱真人曰:‘算不算总是龙胎,必生男也。’禅师怒曰:‘我数理所算无遗,汝何得妄言,扰乱圣德!’邱真人曰:‘数理不如天理,阴德有回天之力,善行有傲数之功,今圣上躬自祈雨,普救万民,昆虫草木,均沾其惠,此阴德之大者也,或者感动上天,转女成男,化凤为龙,亦未可知也。’白云禅师曰:‘吾以汝为有道之人,却原也只寻常,怀胎在前,祈雨在后,岂有生成胎孕复有变更之理。’邱真人曰:‘我已料定,何必强辩!’白云禅师曰:‘你敢与我打赌?’邱真人曰:‘打赌便打赌,有何不敢?’白云禅师曰:‘若是龙胎,我将白云寺输与你。’邱真人曰:‘若是凤胎。愿将首级输与你。’禅师笑曰:‘莫生后悔。’真人曰:‘一言为准,何悔之有。’禅师曰:‘口说无凭,要立字样为据。’

  邱真人即于御前求了纸笔,便在龙书案前,写了字样,上写:‘立赌首级人邱长春,令与白云禅师赌胜,倘若后宫主母产生是凤,邱长春为输,愿割项上首级,并无异言。’白云禅师也在御前提笔写:‘立出赌白云寺人白云僧,令与邱长春赌胜,倘若后宫主母所生是龙,白云僧为输,颐将白云寺输与邱长春,水无异言。’写毕,两下画押,彼此交换,各念了一遍,然后呈上御案,元顺帝龙目览过,亲自收存,等待皇后分婉之时,便知分晓。是日朝散,各归其所。

  且说白云禅师回到白云寺,想起邱长春如此勇决,莫非皇后果然是龙胎,是我错算不成,放心不下,再推数理,并无差失,心中暗喜,自言自语,说是邱长春你也怪不得我了,这是你自惹其灾,自丢性命,枉自修道一番。又说邱真人回到集贤馆,算定皇后分娩之目,花了一道神符,在九天女女宫内借来一位神女,名曰玉贞仙女,变化无穷,神通广大,这仙女奉了九天圣母之命来听邱真人差遣。邱真人恭对仙女言曰:‘今夜丑时宁王府中,王妃当生孩儿,你可将葫芦化变女婴,换他男孩,抱在金銮殿上,待我换凤之后,你将凤去换回葫芦。’神女领命自去办理。是夜子时,皇后分娩,产生一女,果应了白云禅师凤胎之言,官人报与元主得知,元顺帝甚服禅师算法有准,又忧真人性命难留,必设法救之,才是为君之道。于是驾设早朝,众官已知皇后生下公主,当时齐来朝贺,白云禅师也来贺喜,奏曰:‘臣闻皇后产生储君,接起圣朝一脉,臣不胜之喜,但愿吾皇万岁,太子千秋。’元顺帝叹曰:‘朕命应乏嗣,不足为恨,但邱真人错算阴阳,其输宜也,朕念祈雨之功,欲为救免,愿捐皇饷十万,赔补白云寺,以赎真人首级。’元主说罢,白云禅师尚在沉吟,黄门官报奏邱真人来朝。元主即命宣入,邱真人朝拜已毕,也贺元主曰:‘皇后产生储龙,臣故来与主上贺喜。’元主曰:‘真人误矣,皇后所生是女。’邱真人曰:‘臣算万无一失,若果是女,请抱出与臣一观,臣死也甘心。’

  元主本欲救护,今见他这般抗直,心中未免不悦,遂叫宫娥入内,将女婴抱出,此时已到寅卯时分,神女将葫芦化成女婴,换了男孩,掩了神光,在金銮殿上等候了许久,只见宫娥拖出女婴到御前回覆,元顺帝使宫娥递与真人,自去认识。邱真人双手接过,用袍袖一掩,早被神女将龙换凤,把一个男孩换去女婴,到王府交待去了,众官都是肉眼凡胎,焉能得见,白云神师不过有点智慧却无神通,如何知晓。当下邱真人使了这偷龙换凤的手段,双手捧着男孩,遍请百官观看,到底是男是女,百官看罢,齐呼太子千秋,气得白云禅师面皮失色,走将过来,把孩子接在手中一看,明明是个男孩,那里是女婴,当时满面通红,只得也与元主称贺道:‘果是后朝储龙。’说罢,将男孩呈上,元主一见,大奇其事,随即改口曰:‘朕闻宫人传报,也未亲睹孩子,遂致认为女婴,此宫内之误也。’即命光禄寺摆宴三日,大赦天下,元主退殿,文武散班。邱真人问白云禅师曰:‘我师怎样吩咐?’白云禅师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明日交庙与你,你搬进来,我搬出去,万事俱了,有何吩咐?’说毕,各自归寺。

  邱真人自回馆内,神女即来缴还葫芦,上九天去了。白云禅师回到白云寺,心中不服,再推数理,总算不出,其乃‘棋高一着难取胜。技弱三分总是轮。’眼睁睁要腾地头未免差叹!身旁有个侍者对禅师曰:‘邱长春独自一人,焉能占偌大寺院,我们要一人顶一人,一个换一个,若顶不尽,换不完,我们还是住下,慢慢再作道理。’禅师闻言大喜,次日邱真人来到,白云禅师曰:‘僧多屋广,庙阔人稠,你来一道,我去一僧,一个换一个,一人顶一人,若换不尽,便走不完,僧也住得,道也住得。’邱真人曰:‘妙!原要如此才好,我到山前叫他们进来。’说罢,走出山门外,将袖内拂尘取出,把拂尘上棕丝拔了一些,向空抛去,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莫说我今人力少,须知身边玄妙多。

  

第二十七回 谕道众敦敦告诫 论修行层层说来

  花落花开又一年,人生几见月常圆。

  打开名利无栓锁,烈火腾腾好种莲。

  话说邱真人走出山门,在袖内取出拂尘。暗将拂尘上棕丝拔断一些,吹口真气,向空抛去,被风吹散,不知落于何所。霎时来了无数道众,跟随邱真人进来,将寺内僧人换尽,白云禅师即于邱真人所居集贤馆住下,这些僧众散在各庙栖身,你道邱真人为何定要这白云寺?因北京地方王气正盛,如是人都之地,欲借此盛地开一开坛,演一演教,二者白云禅师应在南边发迹,开阐三江一带地方,人在京都守着这白云寺,终难开阐,故此竟将这寺院占了,使他好向南去普度众生,故而天地真人各有其所,或利于此而不利于彼,或利于彼而不利于此,上士修真必取其相生相应者而居,其于相克相妨者则避之,此谓得其地利也。

  且说邱真人在白云寺招集道侣,不到一月,便来了几十位道友,应酬事务,各派有职司,一时间热闹起来。邱真人见道友们贤愚不等,少不得开示一番。

  邱真人对众友曰:‘所谓出家者出尘离俗也!必先有一番看破尘俗之意,隐居求道之心,方可谓之真心出家也!若一时妄冀成仙,或因气忿,或贪安闲而出家者,是借道为由,而实安顿其身也,故猛勇心另起,长远心难得,以道为可有可无,所以终失玄妙。又有幼失依恬,老来孤独出家者,不过惜吾门以栖身,有何看破之事?总而言之,既来者则安之,管他破看不破,来在三宝地,都是有缘人。进吾门者不穷,出吾门者不富,既入吾门,当体吾心,上者恭玄打坐,中者经礼诰,下者作苦做工,亦可以了出家人之事。人所不能者,我勉而能之,人所不忍者,我心忍之。能者能绝情欲,忍者能忍饥寒,如此则过于人也。要使心中空虚,勿容一毫障碍,勿起一点偏私,不惟无人,更且无我,以我所无,而魔从何有哉?要在此虚无之中求道,工夫自得,若于做作上坐工夫,反失真道,凡事量力而行,不过不及,识其大者成其大,识其小者成其小,傍绳墨而去,循规矩而来,虽不成能成仙佛,亦不失为好人也! 不枉出家一场。若只知挽髻是道,削发即僧,五蕴不至,四相未忘,外面俨然衣冠,内里几同禽兽,名利之心不淡,是非之心常存,奢华为念,只恐衣服饮食不及人,侥幸在意,常望所作所为皆如愿,如此之人,虽说出家,竟未出家,名呼为道,全不在道,以此看来,不及还俗归家,染苦为乐,何必久恋玄门,指道营生,造下无边罪过,今生既不能超拔,来世犹坠于苦海,是今生之福果未得,而来世之罪孽早种,当自思省!’

  邱真人正言之际,山门外来了十余人,俱是高长大汉,你道这些人是谁?乃是当年秦岭山上搭救真人的几位好汉,赵璧、王能、朱九等,同着一伙弟兄,到这白云寺来,原来他们昔日在秦岭山上救活邱真人,被真人说了几句罪福因果的话,把他们提醒,各自改邪归正,做了一个杂货生意,奔走幽燕之地,却也可以度活日时,一混十余年。

  赵璧、李雄、张建俱已老了,只有王能、朱九尚未留须,他们闻听人言白云寺有位邱大真人,是个有道之人,去岁祈祷甘霖,普救万民,后来又算皇帝娘娘定生太子,与白云禅师打赌,将一座白云寺赢在手里,他如今广招学道修行之人,在那里讲经说法。他们听见这话,大家欢喜。赵璧曰:‘当年我们在秦岭山上救活那位老师傅,他牌儿上有邱某奉行之句,莫非他如今得道了!我们何不同到白云寺去瞧一瞧。’张建曰:‘我们常行走访问有道之人,今者或可遂愿也未可知。’朱九曰:‘只要他有道有德,我等便拜他为师出家去罢。’赵璧曰:‘朱兄弟之言甚是爽快。’

  于是大家来到白云寺,正遇邱真人和众道友坐在大殿院里,论这出家学好的言语,见他们进来,邱真人即站起身来说道:‘众位好汉别来无恙?’赵璧等皆认不得邱真人了,当下见问,忙答曰:‘蒙神天护庇,得获安宁,你这老师傅便在那里遇过,一时忘怀,敢乞明示?’邱真人曰:‘不记秦岭山饿饭的道人吗?’赵璧曰:‘道长就是当年指点我们那位老师傅吗?’邱真人曰:‘不是我是谁?’赵璧等闻言一齐下拜曰:‘别后不觉十年有余,我等俱已衰朽,老师傅容颜转少,真有道之人也!昔日曾说过老师傅得道之后,我等要来投奔,望老师傅将我等收留,愿拜在门下为徒,不知老师傅意下如何?’

  邱真人曰:‘昔承救命之恩,至今未忘,若说我得道,我实无所得也,不过仗道以开化世人,嗟呼!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昔日不过是警戒自己之意,谁知众好汉一闻此言,洗心革面,勇于改过,不失为好人,十余年守志坚实,今者看破红尘,要来出家,也是一桩快事。但既来出家,俱是前生积有善行,才能起这个念头,虽发心为僧为道,必谨遵法言法训,当要慈心下气,恭敬一切,不可使性纵情,妄念千般,更宜舍己从人,最忌伤生害命,勿谓我不如人,遂起嫉妒之心,休言他不及我,便生轻慢之意,莫将好胜心凌辱于人,休起摃高念,骄傲乎己,我不如他,是我修积未到,他不及我,是他时运未来。道无大小,吏无尊卑,不论富贵贫贱,何分尊卑老幼,有道者为大,有德者为尊,好学者如金如玉,不好学者如草如茅。不卖金银财宝,只重仁义道德;天子出家不为贵,乞丐出家不为贱。我当年幼失依恬,蒙兄长提拔成人,知与红尘无分,一心访道修真,使遇吾师重阳真人,授以至道,又蒙师兄马丹阳深为指拨,自斜谷分单之后,深自勉励,大饿七千二次,几至殒命,小饿无数,苦难尽言,然而我心如铁石,宁死不退初心,越受磨难,其志愈坚,使在番溪行苦工六年,其中困苦,曷可胜言!常言苦尽甜来,一朝顿然醒悟,蒙天眷顾,屡祈雨泽,悉降甘霖,一时名动帝邦,身赴宣召,虽曰‘道果未成’,到此地步,亦非容易。尔等既要出家,当作斯念,不以富贵动其心,贫贱移其志,视我身为己死之人,今于死中得活,当大起一个念头,求个不死之法,方可谓之至人也。’

  邱真人话毕,赵璧等皆啼嘘流涕,痛念真人当年修道之苦。邱真人曰:‘不到苦之极处,舌根不尽,智慧难开,今愿尔等当于苦处求之,受一番苦,即退一番魔障,受十分苦而魔气全消也。’真人话毕,择日与他冠巾挽髻,俱各取有道号,自不必题。

  又说皇后自思:我生下明明是个女孩,抱出殿去,打了个转,却变成男孩,把白云禅师偌大一座寺院,输给邱长春,这都是为我一人生出这段祸来。恐白云禅师心中烦闷,遂命内侍宣禅师入宫,安慰一番,说为这小孩子,致使我师受累,白云禅师曰:‘数算定是凤,不知邱长春用何邪术,换作男孩,臣恐非社稷之福也。’皇后曰:‘当今以乏嗣为念,本后也不敢深言,圣上得了这个孩子,敬邱长春如神仙,每日在御苑内讲道谈玄,少回宫院。’白云禅师曰:‘昔唐明皇在位,满朝文武称张果为神仙,唐明皇以毒药入酒中,使张果饮之,张果连饮三盏,口中说道:‘酒无好酒,肴无好肴。’说罢,昏迷半刻,满口牙齿尽黑,醒来忙索御前铁如意,将黑齿尽行击落,闭口片时,满口后生白齿,唐明皇才信他是其仙下降。今娘娘何不学唐明皇故事,置鸩酒于案头,宣长春饮之,被若饮酒不死,即真仙也。’皇后听毕,甚喜,即命内侍去宣,不知长春来饮酒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略施些小计,神仙也难逃。

  

第二十八回 赐鸩酒皇后试道 戴金冠真人吟诗

  丹成九转尽纯阳,入圣超凡命寿长。

  不有一番曲折事,焉能万古把名扬。

  话说皇后听了白云禅师之言,命内侍到白云寺去宣邱真人,皇后乃预置毒酒以待。且说内官儿奉了娘娘之命,来召真人入宫,真人已知其意,临行吩咐赵、李诸人,连备二十四缸凉清之水,一字儿摆着,待我归来,自有妙用,不可失误,以坏吾事。叮咛已罢,即同内侍入宫参见凤驾,皇后曰:‘前者真人算定本后必生太子,果其言,本后无以酬劳,令则钦赐御酒三杯,略伸敬意。’说罢,命内侍捧酒至真人面前,邱真人也不推辞,连饮三杯,辞了皇后,转回白云寺,见二一十四缸清水,摆列廊下,真人即跳入缸内,冷水浸着,霎时水热,起来又跳入二缸内,二缸水热,又跳入三缸内,一连跳了二十三缸,到二十四缸,水未挑满,淹不及胸,毒气未尽,毒火上升,把天庭上的青丝发,冲落有三指宽,远处看来,就像如今半头道士一般。

  又说白云禅师打听邱真人未死,又进宫来奏闻皇后,皇后曰:‘饮鸠酒不死,定是神仙无疑也。’白云禅师曰:‘或者酒毒未甚,不致于死,也是有之,臣闻神仙能克五金八石,凡金银铜铁到他手中如泥土一般,要方便方,要圆就圆,道门有巾有冠,巾者覆发也,冠者束发也,今伪为不知,总而言之为巾冠,娘娘即以巾冠作金冠,赐他黄金一锭,使其戴于头上,他若戴得稳,便是其仙,若戴不稳,大家取笑一番,他必不自安,无颜见人,定退归山林。’皇后闻言甚喜,又合内侍再到白云寺宣邱真人入宫,真人即随内侍来到皇宫,皇后见他天庭无爱,即问曰:‘真人头上何无发也。’邱真人不慌不忙说出四句话来:

  昨承丹诏赴瑶阶,王母与臣赐宴来。

  连饮三杯长寿酒,遂将顶上天门开。

  邱真人说毕,皇后心怀惭愧,本不欲再试道妙,无奈已曾应允白云禅师之言,乃笑而言曰:‘真人果是其仙,神通非小,令人钦服,本后御制金冠,真人可戴在头上,配一配道相。’说罢,即命内官儿用玛瑙盘捧出一锭黄金,对真人曰:‘娘娘御赐金冠,请真人戴上,以好谢恩。’邱真人早已知觉,袖内带有钢针,双手将黄金接过,运用三昧真火,向黄金吹去,其金遂软如泥,用针把金插透,将黄金锭在发上,用针挑着几根发,插入金窍内,针尖土天挑几根发前后勒住,那锭金子,可不是稳稳当当戴在头上?皇后听了白云禅师之言,不过欲取笑邱真人,谁知与道门遗下个规模,今日道友们所戴之黄冠,即兴于此也。这话不提,又说邱真人将黄金戴在头上来,与皇后谢恩,口中吟诗一联:

  屡承丹诏颁恩深,臣敢将诗对主吟。

  君子心中无冷病,男儿头上有黄金。

  真人吟诗毕,皇后自觉不安,站起身来言曰:‘本后知过也!真人谅不介意!’邱真人曰:‘那有皇后之错,是臣久恋嚣尘,自惹魔障。’言未毕,白云禅师从屏风后跳将出来,一把拉着邱真人曰:‘邱长春也不是你自惹魔障,是老僧魔障于你。’邱真人曰‘禅师乃四大皆空之人,焉有魔障于我,看来实是我自取其咎也。’

  贪迷世故恋尘嚣,久恋尘嚣魔自招。

  烦恼实由我自取,别人怎使我动摇。

  当下邱真人说了这四句话,归咎于己。原本白云禅师不曾多事,是真人偷龙换凤,赢了他白云寺,故此他才生出这一点障碍,劝皇后置酒赐冠以图报复,若真人不占他白云寺,焉有这一场是非,故真人归咎于己,是天良不昧也。后人勿以此胜彼败为口实可也。白云禅师听得邱真人自归其咎。禅师亦悔用意差失。随口也说了四句曰:

  读过佛经万事空,为何一旦心朦胧。

  说龙道凤终无益,枉费心机错用工。

  皇后见禅师、真人皆各自任其咎、回光返照,心中大喜,正欲赞美几句,听见官人报道,圣驾来也。皇后即忙迎接圣驾入宫,邱真人与白云禅师齐来参见圣驾,元主甚喜,说道:‘朕见二师不睦,时常忧虑,今往西宫散闷,方才官人报说二师和好,朕龙心大喜,故此离了西宫,来陪二师闲聊。’皇后又将二师皆各归咎自己之句,对元顺帝奏了一遍,元主大悦,说是三教原无二理,僧道原属一家,也要说几句话贺一贺二位师傅:

  一僧一道在京华,僧道原来是一家。

  从此不须分彼此,共成正果为菩萨。

  邱真人和白云禅师听得此言,齐声谢恩。元顺帝对白云禅师曰:‘朕已发皇饷与国师新建寺院,待工程圆满,可将白云寺佛像移于新修寺院内,另取寺名,将白云寺改为白云观,重塑道祖神像,以别僧道,各有所宗,为千秋香火,作万世观瞻,素不负二师保孤之功也。’真人和禅师重新谢恩,元主命官人摆设素筵,君臣共乐。筵间又设了些道妙佛法,佛以空空设教,道以虚无为宗,空者无也,虚者亦无也,看来总是一理。不一会筵罢,二师辞了元主,各回原处。

  又说白云寺出来那些僧人,在各庙里驻扎,一日偶会在一处,大家商议曰:‘我们好好一座寺院,被邱长春占了,难道罢休不成?’内有一位好事的僧人,自言懂风鉴,说道:‘若依我主意下,在白云寺前面,修一座西风寺,管教白云寺大败。’众僧问致败之由,那多事的和尚曰:‘岂不闻风水怕人破,以我西风吹彼白云,何愁不败?何愁不散?’众僧闻言,拍手大笑曰妙,当下做了几本缘簿。又有一个广有文才的僧人,提笔写了一个序头,一齐来见白云禅师,求地出头,请几处官衔,随将西风吹白云之语,对禅师说知。白云禅师笑曰:‘是谁与你们打这主意?’众僧便指出那好事的和尚曰:‘便是这位上乘菩萨。’白云禅师便问他:‘你要起西风吹散白云,是何意也?’那和尚曰:‘晚辈欲与上人报仇。’白云禅师曰:‘我佛开教以来,只可与人结缘,未闻与人结冤,出家人四大皆空,一尘不染,有何仇之可报乎!昔佛陀被歌利王割截身体,节节支解,我佛并无怨恨,故此证位大雄,不生不灭,皆由能忍辱仁柔,方能具足神通,故吾门以至说法,空诸一切,无人无我,不声不臭,既无人我之见,有何怨之可报?有何风之可吹?况且邱真人与我原无怨恨,这白云寺是我输与他的,又非他来强夺,昨日天子曾御赐皇饷,男修寺院,汝今捏造这些言语,滋生事端,倘天子知道,降罪下来,老僧担当不起,你要修你去修罢。’说罢,各自养静去了。众僧听了白云禅师之言,陡然醒悟,将起西风吹白云的念头,霎时消化,把缘簿用火焚烧,依然散往各庙住下,只有这会破风水的和尚,心中不服,出来逢张对李,都说:‘我化得有几千银子,要在白云寺前修座西风寺,我这西风一起,将他白云定然吹散,管教他们那些道人,一个也住不成。’他以为说些大话,将白云观道友们吓一吓,殊不知道友们十个就有九个会说大话,听得这些言语,也散些流言出去,说是叫他只管修,等他修起,我们在前面筑起一道高墙,如扇子一样,等他风来,我一扇煽去,名为返风,自吹自散,忽一人大喊曰:‘你们能返风,我便去放火。’不知喊者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忍辱原能致中和,荣辱真假任东流。

  

第二十九回 受丹诏七真成正果 赴瑶池群仙庆蟠桃

  修成大道出迷途,才算人间大丈夫。

  日月同明永不朽,乾坤并老壮玄都。

  话说那些夸大话的道友,正请到他若把西风寺修起,我们便在观外修一堵照墙,自古道云怕风,风怕墙,这墙壁当把扇子,风来时与他一煽,那风便往回吹,名为返风,话说未完,那奏岭山上拦路打劫人的朱九在旁,大声吼曰:‘只要你们能返风,我便去放火,烧它一个干干净净。’王能见他如此冒势,忙来喝住说:‘他庙犹未修,你去烧啥?等他修起之时,再烧不迟!’众道友闻言,大家笑了一阵,谁知就有那好事的道人,把这些言语传将出去,也是逢张对李胡说一番,年代久了话柄还在,相传不实,以为真有此事,说和尚修一座西风寺,要吹散白云观,被道人用个破法,回风返火,把西风寺烧了,其实并无此事,不过那边出了一个多事的和尚,这边出了个讲大话的道人,你说过来,我说过去,惹动了那喜欢生事的人,编成话柄,有许多老修行在京地土生土长,都把这桩事模不清白,今依古书校正无讹,庶使后世门人不争强论弱,则于因果有光辉也。

  自古讹传不可当,说来说去越荒唐。

  今人认作真实事,屡把前贤论短长。

  又说邱真人自与白云禅师和好之后,静养之余,将修行工夫九九八十一转,喻为九九八十一难,以真性本情,心猿意马,为本身所用,以七情六欲、三尸六贼为外魔侵夺,着成一部大书,名曰西游记。书成之后,叫道童送至集贤馆,献与白云禅师,白云禅师是个大有智慧的人,一览便知,也将那洞中景象,静里妙用,六六三十六路外魔来攻本身,以智慧神通生克变化,着成一部大书,名曰‘封神演义’,也令沙弥到白云观奉与邱真人。从此两家和好,白云禅师此时神通俱足,飞锡到江南地方开阐去了。这一仙一佛着下西游、封神,永垂万古,妙用无穷。

  两部大书藏妙玄,幻由人作理当然。

  七情六欲从中乱,生出魔王万千千。

  又说邱真人在白云观开坛演教,讲说戒律,大开度世之门,重兴全真之道,设规立矩以警后人。又垂训文以遗后世,开丛林七十二座,接玄裔百千万载,三千功果,八百行满,应赵紫府之选,以成大罗之仙。三十三天,丹书下诏,十月十九,跨鹤飞升,是时也,霞光霞映,紫气腾真,对对金童而接引,双双玉女以导行,和风习习,半空中幢旛旗舞,清音朗朗,云端内仙乐铿锵,霎时离却北京之地,顷刻来到南天门,王、马、殷、赵见而拱手,张、葛、许、萨笑以相迎,朝至尊于金阙,观天颜于王宫,俯伏玉阶之下,陵霄殿前称臣,吾皇万岁无疆,大哉帝德好生。上皇一见甚喜,即命考校功程三官上殿,保举七真:‘功德堪称,考苦行于内功、外功邱长春为第一。通妙玄于无极太极,刘长生为二名。谭长真道心坚固名列三等。马丹阳清静无为第四堪称。郝太古一尘不染举为第五。王玉阳万虑俱寂应在六名。孙不二智慧圆满,首倡修行,其功最大,应该超群,然则逊让一步者,前以她为始,今以她为终,注名第七。全始全终,七真之果,紫府已标名姓,今臣敢以奏闻。奏罢,天颜喜悦,逐一敕封七真。邱长春封为天仙状元,紫府选仙,上品全真教主,神化明应主教真君。刘长生封为玄静蕴德真君。谭长真封为宗玄明德真君。马丹阳封为无为普化真君。郝太古封为通玄妙极真君。王玉阳封为广慈普度真君。孙不二封为玄虚顺化元君。

  上至封赠讫,刘、谭、马、郝、王、孙六人俱已谢恩,只有邱长春不肯谢恩。三官大帝喊曰:‘邱长春怎不谢恩?’邱真人俯伏玉阶,涕泪交流,惶恐奏曰:‘非臣不谢恩,只缘道本难学,仙不易成,后世修行学道之人,如臣受那百干万苦而不退初心者,万中难选一也,好最难学,非学好不能了道,臣有学好难本章上奏。‘悟道不易,学好最难,盖学好之事,非大力量之人不能学也。要能忍饥受饿,忍辱受耻,有时衣不终身,食不终日,日断两餐,夜难一宿,无日不惹人嫌厌,屡受凌辱,言之酸也,听之寒胆,臣经历千般苦处,故知学好之为难也,一好字而难学,敢望仙乎!臣恐天下后世修行悟之人,不能如臣受苦受难,有学道之名,而无学道之实也,使臣无从化度,有负吾皇荣封之恩,故臣不敢谢恩也!伏乞赦罪。’

  邱真人将这好难学奏闻上帝,群仙默然,只见西大厅内走出一位星君,你道这星君是其模样?

  生成赤发赤面赤须赤心随身,金盔金甲金砖金鞭,足踏三五火车,追风逐电,降妖捉怪,纠察无私,人称铁面雷公,护法有感,共尊先天灵祖。话说灵祖在旁。闻听邱长春奏称学好之人,有许多磨难,无人护持,当时起了侧隐之心,愿作护法之神,遂大声喊叫:‘邱长春,你只管谢恩,后世若有修行之人,学道之士,他有三分修持,我有七分感应,他有十分修持,吾便随时照临,自有人办斋造供,不便他忍饥受寒。’邱真人闻听星君之言,方才谢恩,又与星君作礼,把一个几千斤重的担子与星君搁在肩头上。一会儿,上皇退殿,群仙散班,七真同到紫府恭见启祖东华帝君、钟离祖师、洞宾祖师,又拜见师傅重阳真人,东华帝君使紫霞真人引七真到威仪馆,学习瑶池礼仪,不日,蟠桃会起,以好朝谒高真。

  到了会期,东华帝君引领新进真仙,南宗北派,五相七真,端望瑶池而来,遥见琼楼玉宇,金阙银宫,珊瑚为栏,赤玉作阶,金碧交辉,朱紫夺目,祥光映眼,异香馥郁,琼林玉树之中,鸾飞凤舞,金柱银墩之下,虎啸龙吟,玄鹤梅鹿,青狮白象,皆配成对。凤辇龙车,鸾舆鹤駗,世无其双,说不尽瑶池庄严,表不完昆仑美景。

  且说东华帝君引着新进群仙参拜王母,王母待以宾客之礼,少时间圣真如云而集,王母接见,启问已毕,依前会古规,各有次序,只有新进诸真,必待主人安排。西王母曰:‘新进众仙,对此上圣,而不能一参见,今可便宜行事,立在丹池,向上三拜,普同一体。’王母吩咐毕,东华帝君引导群仙跪于瑶阶,王礼九叩拜毕,王母逐一安位,乐奏钧天,歌舞霓棠,席上珍品,难以名言,皆非尘世所有。许多仙童传杯递酒,无数玉女把盏提壶,有数十童子,手提紫竹篮筐,凌空飞走,直登树梢,摘取蟋桃,从上而下,顷刻满筐满篮,仙吏仙官,互相转运,须臾盈庭,拣选最大者,上奏天尊大圣,其次者供养大罗金仙三界正神,再次者,赏给蓬岛教仙侍卫人员一切眷属,其桃非容易而食,要有修行的人,方可得也,后世门人有欲慕此桃者,也学七真用心苦志,修行得道成真,恭拜瑶池王母,必以蟠桃赐汝,吃一颗寿活千年,不老长生。会毕,千真万圣各回天宫。七真随东华帝君转归紫府,这紫府在方诸山上,这方诸也与昆仑相似,但不及昆仑之高大,其中也有四时长青之草,八节不谢之花,亦算天宫第一境界。不易到也。诗曰:

  七真因果永流传,受得人间无限苦。

  惟望吾人习妙玄,定做天上逍遥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