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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书

潜書 唐甄(1630-1704)

上篇上

辨儒 尊孟 宗孟 法王 虚受 知行 性才 性功 自明 充原 居心 除疾 病获 悦入 恒悦 七十 无助 思愤 敬修 讲学 劝学

上篇下

取善 有为 良功 格定 去名 五经 非文 知言 鲜君 抑尊 得师 太子 备孝 明悌 内伦 夫妇 居室 诲子 善施 交实 食难 守贱 独乐 养重 居山 贞隐 大命 破祟 博观

下篇上

尚治 富民 明鉴 考功 为政 存言 权实 格君 任相 善功 远谏 卿牧 善任 省官 制禄 达政 更币 匪更 用贤 六善 恤孤 善游 主进 柅政

下篇下

惰贫 教蚕 省刑 名称 除党 贱奴 丑奴 去奴 耻奴 女御 吴弊 全学 五形 审知 两权 受任 利才 仁师 室语 止杀 厚本 有归 潜存

诗文 传序

上篇上

辨儒

  佛者大瓠(沈麟生)過唐子之門而入問焉,唐子喜,炊麥食之,而與之言終日。大瓠曰:子天下之明辨之士也,然而未學道也。唐子曰:學道何如?曰:儒者世之宗也,身者人之表也,心者事之本也。君子欲易世,必立其宗。欲正人,必端其表。欲善人,必務其本。諷誦三詩,定卦索象,秉禮道書,合春秋之邪正,皆所以閑身也,皆所以養心也。審人倫之則,探性命之微,根於誠信之地,而往來仁義之塗。堯舜雖遠,趨焉如躡其跡也,立焉如合其影也。若斯之人,生為生民之師,死配先師之饗。法言矩行,流於無窮,豈非有道君子哉。此古之人所以日夜孳孳,至於老死不倦也。唐子曰:子之言信美矣。雖然,聖賢之言因時而變,所以救其失也。不模古而行,所以致其真也。昔者先師既沒,羣言乖裂,自宋以來,聖言大興,乃從事端於昔,樹功則無聞焉。不此之辨,則子之美言猶為虛言也夫。大瓠曰:自宋及明,聖言大興,百家盡滅,不誤於異聞。大賢先生,高世可法,功為不少矣。而子獨以為無功者,是何說也?曰:吾聞魯哀公之時,齊人大興師伐魯,季孫立於朝,屬諸大夫謀帥焉。諸大夫皆曰:冉求可使也。於是季孫舉以為將,與齊人戰。冉求不能將,魯師大敗,喪其戎車三百乘,甲士五千人。季孫欲誅冉求,冉求懼而奔楚。已而田常欲伐魯,子貢請出救魯。仲尼止之曰:吾道奚為此也。子貢不聽,往説吳晉之君,困齊以存魯。吴晉之君弗信也,而反私於田常。田常大怒,以子貢來誅,師薄於門。魯之君臣繫頸請降,獻三邑以解伐,而後田常乃釋之。當是之時也,魯幾亡。大瓠驚曰:吾於書傳未聞此也,子於何而聞之也?唐子曰:更有於此。昔者宋國日蹙,竄於吳越,其後諸儒繼起,以正心誠意之學匡其君,變其俗,金人畏之,不敢南侵。於是往征之,不戮一士,不傷一卒,不廢一矢,不刺一矛,宋人卷甲而趨,金人倒戈而走,遂北取幽州,西定西夏,東西拓地數千里,加其先帝之境土十二三焉。子聞之乎?於是大瓠乃大笑曰:甚矣子之為戲也!唐子曰:非戲也,請爲子正言之可也。求賜之學多疾,宜若無功者。諸儒之學,如錫百火,可爲百世師,宜若有功者。然而得失相反,功業相遠也。吾嘗宦於長子矣,聞上黨之參,天下之良藥也。命醫獻之。其形槁然而長,其色堊然而白,曰是物之生,其變也久矣,食之雖亦有補,而不能起羸弱之疾。異哉,一山谷一根葉一雨露,昔為良藥,今非美草。古之儒,昔之上黨之參也。後之儒,今之上黨之參也。

  大瓠曰:吾聞儒者不計功。曰:非也,儒之為貴者,能定亂除暴安百姓也。若儒者不言功,則舜不必服有苗,湯不必定夏,文武不必定商,禹不必平水土,棄不必豐穀,益不必辟原隰,臯陶不必理兵刑,龍不必懷賔客遠人,呂望不必奇謀,仲尼不必興周,子輿不必王齊,荀况不必言兵。是諸聖賢者,但取自完,何以異於匹夭匹婦乎?子曰心者事之本也,請爲貴本之譬:彼樹木者,厚壅其根,旦暮灌之,旬候糞之,其不憚勤勞者,為其華之可悅也,為其實之可食也。使樹矣不華,華矣不實,奚貴無用之根,不如掘其根而煬之。惟心亦然,事不成,功不立,又奚貴無用之心?不如委其心而放之。木之有根,無長不實。人之有心,無運不成。若今之為學,將使剛者韋弱,通者圜拘,忠信者膠固,篤厚者痺滯,簡直者絲棼,天實生才,學則敗之矣。

  大瓠儒者也,好學多聞,善為楚騷之辭。其父不得其死,逋於佛以免難者也。他日唐子往見焉,欲有所言,使權之也,乃大瓠則病且死矣。

  正心誠意,學之本也。古之人正心誠意則為聖人,後之人正心誠意則為拘儒。治心之道,曰毋利而思義,毋詐而主誠。義則一義,誠則一誠。誠一也,然有分焉,毋以義與利辨,以義與義辨。毋以誠與詐辨,以誠與誠辨。雞卵素,雉卵文,此易辨也。雞卵與雞卵則無辨。其方伏之時,視之無象,揣之無形,豈有雌雄之分哉。然雌雄則已異矣,伏雄者為聖人,伏雌者為鄙儒。有宋襄之義,有文王之義。有尾生之信,有季路之信。奚必戰於泓而後爲襄公,戰於崇而後為文王哉。其終日默坐,終日事事,終日讀書,思之所注,心之所存,宋襄文王之分已種於中矣。未有伏雄成雌,伏雌成雄者也。

  心之動也,有愛惡是非之用,有忠信仁義之道。有用之信必不愚,有用之仁必不懦,有用之義必不固,别若黑白,人未之知,已自知之。陽者伏於窮亥(十月),萌於微子(十一月),是震雷澍雨之根也。信者不欺僕妾,不欺童稚,是馴暴服蠻之根也。仁者不忍庖廚,不傷蟄宿,是澤覆四海之根也。義者不食利,不蔽愛,不徇惡,是誅暴亂定天下之根也。君子既得其根,又善其養也。善養則根生,不善養則根腐。丹溪者昔之良醫也,治不得前溲者,助其隂,餌以黃檗知母,烏知其用桂三分也。心靈物也,不用則常存,小用之則小成,大用之則大成,變用之則至神,不可使如止水,水止則不清。不可使如凝膠,膠凝則不并。昔者蜀之蔣里有善人焉,善善而惡惡,誠信而不欺人,鄉人皆服之。有富者不取劵而與之千金,賈於陜洛,以其處鄕里者處人,人皆不悦,三年盡亡其貲而反。斯人也,豈不誠善哉,爲善而亡人之千金,何則?水止而膠凝,無桂以道之也。此所謂不出鄉里之善也。昔者陽明子方少,有後母而數行不善也,陽明子憂之。女巫來,陽明子使告其母曰:今者有神與我言,母毋為不善,為善降之福,為不善降之禍。於是遽改其行,一朝而爲賢母焉。是謂以狙待親,君子病之,乃他日用是道也,以奇用兵,而成禽寧定浰之功。治心之用,於斯可見矣。

尊孟

  固哉程頤,孟子曰:我聖人也。而頣也以為非聖人也(孟子中间有些英气,颜子便浑厚不同)。古人多實,今人多妄,是故古人自知,今人不自知。子路之才千乘,冉求之才七十,其自許者仲尼亦許之。昔者公孫丑問於孟子曰:夫子其聖矣乎?孟子曰:夫聖,孔子不居,是何言也。不自謂不聖而謝之,以孔子所不居也,蓋亦不敢自居焉云爾。丑未之達也,曰:然則夫子安於顏淵矣乎?曰:姑舍是。夫道之進也舍其過迹,階之升也舍其過級。舍之者,過之也。過乎顏淵,是何人也?

  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烏知其見麟則伏也。麟善獸也,可以手挽其角而指數其牙,人之視之,謂是虎之肉也,而不知其能伏焉者。麟虎未相遇也,聖人麟也,奸雄虎也。世無聖人,或有聖人而不用,是以奸雄無所於伏而霸天下。昔者孟子之世,天下強國七,秦孝公發憤於西陲,布恩惠,振孤寡,招戰士,明賞功,西斬戎王,南破强楚,虎視六國,狙以濟之。六國之人,君臣危懼,異謀並進,西向以待秦。燕昭王篤於用賢,韓昭侯明於治國,趙武靈王以騎射雄北邊。蘇代陳軫之屬,奇計莫測。白起趙奢樂毅之屬,神於用兵,所向無敵。當是之時,人皆習兵而熟戰,以甲冑爲衽席,以行陣為博奕,智謀之士率而用之,張軍百萬,轉戰千里,伏尸滿野,血流漂鹵。七雄並角,其勢不能相下。論者審當時之勢,以為雖太公復生,不易定也。乃孟子則曰:以齊王猶反手也。王之者,必使秦孝燕昭趙武靈之屬,籍其土地人民之數,稽首為臣,誅賞惟命。白起趙奢蘇代陳軫之屬,杜口而不能謀,投戈而不敢校,化狙為良,柔雄為雌,而後天下可定,齊可王也。嗚呼,豈不神哉!非聖人而能若是乎?

  天下莫強於仁,有行仁而無功者,未充乎仁之量也。水,能載舟者也。其不能載舟者,水淺也。仁能服人者也,其不能服人者,仁小也。仁之大者,無強不順,無詐不附。謂仁勝天下,鄙人皆笑之。夫愚者見形,智者見心,禮揖不格刃,儒服不禦矢,形也。刃不我剌,反為我操,矢不我傷,反為我發,心也。

  戰國致形,聖人致心,何以見其然也?天下有心至而身不能至者四輩:孺子在幼,婦人在內,黎民在土,三軍之士在將。此四者恃以為國者也,然心至而身不能至者也。賢才者,四者之舟車也,去之則四者皆去而國亡,歸之則四者皆歸而國興。是故聖人之得人心,自賢才始。請於一室之中設為兩國之形,相彼之國:君疑臣猜,征煩法峻,老幼飢寒,夫妻離散。相此之國:君明臣忠,上下和易,老幼飽煖,養生送死無憾。彼白起趙奢蘇代陳軫之屬,其從彼國乎,其從此國乎?彼數子者,亦欲得君就功,置田宅以遺子孫耳。豈樂處不測之朝,取難保之富貴哉?其來歸恐後無疑矣。賢才既歸,彼秦孝燕昭趙武靈之屬,斷臂折翼,不能自立,叛則為禽,歸則爲侯,豈待計哉!反手之言,誠然也。

  孟子之道,在養氣而不動心。今夫足之所履,衡不及二寸,縱不及七寸。二寸七寸之外,皆餘地也。彼度山之梁,廣若二三尺,豈不能措足哉?然下臨千仞不測之淵,使怯者過之,則驚眩而欲墜,非足弱也,心不持足也。冶人致風之器,南方以櫝,北方以橐,挈其橐而鼓之,則風勁火烈,鎔五金鑄百器,橐之利用大矣。若有容錐之隙,則抑之中虛,鼓之無風,而器不成。非橐之不足用也,氣不充橐也。心不持足則不能歷險,氣不充橐則不能成器。任天下之重亦然,氣大則心定,心定則才足,固歴險成功之道也。

宗孟

  性具天地萬物,人莫不知焉,人莫不言焉。然必眞見天地萬物在我性中,必眞能以性合於天地萬物,如元首手趾,皆如我所欲至,夫如是,乃謂之能盡性也。繫辭中庸,廣大精微,入而求之,雖有其方,難得其樞。性本在我,終日言性,而卒不識性之所在,於是求性者罔知所措矣。孟子則告之曰:性非他,仁義禮智是也。於是求性者乃有所據焉。

  仁能濟天下。以堯舜為準,義能制天下。以湯文為準,禮能範天下。以周公為準,智能周天下。以五聖人為準,必若五聖人而後四德乃全,守隅而不能徧,具體而不能充。雖有前言往行,遵而行之,皆爲襲取,終非我有,而卒不能全其德。於是為仁義禮智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則告之曰:仁義禮智非他,人心是也。天下豈有無心之人哉。四德我所自有,非由外鑠。於是為仁義禮智者乃知所從焉。

  心之為物,顯而至隱,微而至大,聖人之於四德也,神化無窮。衆人之於四德也,致遠則泥,寂寂焉主靜不動,屹屹焉屏慾如賊。外專而內紛,外純而內雜,眞偽莫辨,而卒不知心之所在。於是求心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則告之曰:人生所同有者,良知也。孩提知愛親,稍長知敬長,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人皆有是心也。推此四端以求四德,毋違毋作,因其自然,具備無缺。於是求心者乃知所從焉。

  良知在我者也,非若外物,求之不可得也。而不能致者,非不用力也,雜以嗜好,拘於禮義,雖為我所故有,如觀景模形,明見其爲良,而卒不得有其良。於是致良知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則告之曰:造道之方無他,貴其自得之也。父之所得,不可以為子之得。師之所得,不可以為徒之得。疾病在己,飢渴在已,為治為療,宜飲宜食,我自知之,未可專恃講習也。於是求致良知者乃知所從焉。

  心體性德旣已自修,天地萬物何以並治?必措之政事而後達。昔者堯舜治天下,風之則動,教之則率,不賞而勸,不刑而革。後世風之而多頑,教之而多犯,賞之罰之而不以為懲勸,於是為政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則告之曰:堯舜之治無他,耕耨是也,桑蠶是也,雞豚狗彘是也。百姓旣足,不思犯亂,而後風教可施,賞罰可行。於是求治者乃知所從焉。

  學由自得,則得為眞得。良知可致,本心乃見,仁義禮智俱為實功。直探性體,總攝無外,更無疑誤。措之於天下,人我無隔,如處一室,各遂其惡欲矣。夫隂陽順逆,人氣所感,百姓旣安,沴戻消釋,則地無山崩水溢之變,天無恆暘恆雨之災,萬物繁育,咸得其生。皆心之所貫,非異事也。堯舜以來,傳道皆以傳心,人莫不知焉,人莫不言焉,而道卒不得明者,何也?以其雖知心,而學之不一,求之不專,如天象全見而未執其樞也。陸子靜讀孟子而自得,立其大而小不能奪。陽明子專致良知,而定亂處讒,無所不達。二子者皆能執其樞者也。學問之道,必得所從入之門。若不得從入之門,誤由外入,不由內出,聖人之道廣矣大矣,失其本心,徒覩其形象,如泛大海不見涯涘,其如已之性何哉!其如人之性何哉!其如萬物何哉!其如天地何哉!

法王

  陽明子有聖人之學,有聖人之才,自孟子而後無能及之者。仲尼之教,大端在忠恕,卽心爲忠,卽人可恕,易知易能者也,無智無愚皆可舉踵而從之。然易實不易,蓋世降日下,古之風也淳,今之風也薄,古之習也淺,今之習也深。是故古人之心如鏡蒙塵,今人之心如珠投海。本心旣亡,客心篡入而為之主,嗜慾內膠,人己外隔,以是心求忠恕,猶登山網魚、入水羅雀也。求忠恕非卽心乎?然而有間。忠恕為用,心為質,無質何用。古人心在,故求忠而忠求恕而恕,今人心亡,故求忠而非忠,求恕而非恕。諸儒之言皆各有得,然使聞其言者,以既亡之心,求合其言,始而誤焉,以影為形;轉而旣焉,以假為眞。如以石為玉,雕琢之工雖巧雖勤,終爲惡器,非質故也。

  陽明子以死力格外物,久而不得,乃不求於外,反求於心,一朝有省,會衆聖人之學,宗孟子之言,而執良知以為樞。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非教之愛親而然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者,非督之敬兄而然也。天下之孩提皆同也,充愛親之心而仁無不周,充敬兄之心而義無不宜,則前後之聖人不外是矣。是良知者,乃江漢之源,非積潦之水,豈有竭焉而不逹於海者哉!天之生人,有形卽有心,有耳必聽,有目必視,有鼻必聞,有口必嘗,有手必持,有足必行。聽者心聽之,视者心視之,聞者心聞之,嘗者心嘗之,持者心持之,行者心行之,形全而無缺,則知心全而無缺。堯舜無缺,我亦無缺,是故雖夫婦之愚,是非自見,必不以是爲非、以非爲是;善惡自見,必不以善為惡、以惡爲善。心知其是乃背是而甘於非,心知其善乃背善而從於惡,是豈心之本然哉?利慾蔽之也。浞羿篡國,義心自在;盜跖殺人,仁心自在。酉卯晝晦,日光自在。自良知之說出,使天下之蒙昧其心者於是求之,如旅夜行,目無所見,不辨東西,雞再號,顧望一方微有爽色,而知日之出於是也。爽色者,日之見端也;良知者,心之見端也。執此致之,直而無曲,顯而無隱,如行九軌之途,更無他岐。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人皆可以為堯舜者,人皆可以明心也。仲尼以忠恕立教,如闢茅成路;陽明子以良知輔教,如引迷就路。若仲尼復起,必不易陽明子之言矣。此眞聖人之學也。

  才成於學,三代以後多過人之才,皆其生質,不由學問,更事多而識見敏,亦可以定亂,亦可以安邦。其中亦有好學者,但能法言矩行,得聖人之皮毛,心體未徹。如秉燭不能遠照,如汲井不能廣潤,故其所為,或壹於剛,或壹於柔,或長於此而短於彼,或及於五而遺於十。雖或小康,終非善治。此周公之後所以無相也。

  陽明子專致良知,一以貫之,明如日月,涉險履危,四通八闢而無礙也。其見於行事者,使人各當其才,慮事各得其宜,處患難而能全其用,遇小人而不失其正,委蛇自遂,卒保其功。跡其所為,大類周公。明之有天下也亦可慨矣:為君者非悍則昏,為臣者非迂則黨,傾險之智接踵於朝,奄人之專滔天無忌,惜陽明子之不為相也。若得為相,人主信任之專,如成王之待周公,必能啓君之昏,化君之悍,散黨馴邪,不張皇而潜消。此诚聖人之才也!

虚受

  陽明子有聖人之學,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德,不可以不察也。謂其無聖人之德者何也?以其小仲尼而自擅爲習兵也。舜不及堯,禹不及舜,湯武不及禹,堯舜禹湯武不及孔子,見於書也詳矣,見於孔孟子思之言也明矣。而陽明子則反之曰:堯舜為黄金萬兩,孔子為黃金九千兩。吾不知其何以衡之而決其輕重如此也。若有人焉,獨具神識,觀於泰山,而謂泰山之土輕重於华山者幾斤兩;觀於华山,而謂华山之土輕重於泰山者幾斤兩,人其信之乎?陽明子之衡堯孔,若似於此。

  兵者國之大事,周公曰:其克詰爾戎兵,方行天下,至于海表,罔有不服。聖人未有不知兵者也。仲尼之所愼者戰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曰:我戰則克。其謀討陳恒也,能以魯之弱小勝齊之强大,是故冉有曰:我之用兵學於仲尼。且聖無不能,不習無不利也。而陽明子則曰:對刀殺人之事,非身習不能。孔子謂軍旅未學,亦非謙言。是何言也?禽一區區小賊,遂以傲仲尼,謂得金九千两,是仲尼有未足矣!謂未習於兵,是仲尼有不能矣。以仲尼有未足,必有足之者;以仲尼有不能,必有能之者。其傲亦已甚矣。故曰無聖人之德也。

  學問之道貴能下人。能下人,孰不樂告之以善。池沼下,故一隅之水歸之;江漢下,故一方之水歸之;海下,故天下之水歸之。自始學以至成聖,皆不外此。昔者郭善甫(庆)與其徒良善自楚之越,學於陽明子,途中爭論不已,以其所爭者質之陽明子。陽明子不答所爭,而指所饘語之曰:盂下乃能盛饘,几下乃能載盂,樓下乃能載几,地下乃能載樓。惟下乃大。此為至善之言矣。何彼言之異於此言也!傲者人之恒疾,豈惟衆人,聖賢亦懼不免。是故禹之戒舜曰:無若丹朱傲。舜之為聖盡善矣,禹之為聖無間矣,以無间之聖人進言於盡善之聖人,豈好直言之名而為是必不然之防哉?蓋必有所深見焉。衆人之傲,在可見之貌;聖賢之傲,在不見之微。意念之間,自足而見其足,過人而見其過人,是卽傲矣。足而不以為不足,過人而不以為不及人,是卽傲矣。是故仲尼答鄙夫之問,而自以為空空無知;不為酒困,尤庸人之善事,而自以為未能。其心如是,是以受攝廣大,造極無上,而與天地準也。仲尼且然,何况吾屬!吾屬當何如?其為志也,必至於堯孔而不少讓;其為心也,視愚夫愚婦之一言一行有我之所不及者,有而若無,進而若退,而後可以為學也。師友之言,必期以大者。然人心多傲,得寸為尺,得尺為丈。欲進於大,未見其大,先成其傲。有以聖人之言敗德者矣,且有以聖人之言叛道者矣。權衡不精,其害甚大。陽明子,吾之所願學也,乃兢兢於斯者,恐不善擇於其言,徒以長傲,以是自察焉爾。

知行

  息關蔡子(方炳),其父忠襄公(懋德),嘗夢見陽明子,而問道焉。息關因畫爲圖,而以已侍側,請唐子有以發而題之。乃題之曰:凡求道者,患在道之無從。旣知所從矣,患在身之不至。詩曰:遡洄從之,道阻且長;遡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遡而上之而道阻焉,不知所在也;遡而下之而宛在矣,知所在而未能卽也。夫不憚身勞而上下往反,其求道可謂勤矣,而卒之望若見焉而不能身至其人之側者,是何也?未得所從之道也。斯人也,雖生於魯哀之時,遊於東魯之邦,踵於孔氏之門,猶之乎身不離於戎狄也。蒹葭之言,吾所恥也。書曰:凡人未見聖,若不克見;旣見聖,亦不克由聖。旣見聖,則在聖人之側,異於水中之隔矣。於斯時也,聞聖人之言,見聖人之行,如渠之導水,帆之遇風,無往不利,而若之何其不克由哉?其不克由者何也?未得所由之道也。斯人也,雖入於孔氏之門,從於顏季之列,日覩聖人之貌,猶之未見也;日聞聖人之言,猶之無聞也。君陳之篇,吾所憾也。蓋彼知在水之中央,而不知在身之中央;彼知由於聖之聖,而不知由於心之聖。不自得而求於外,是以在焉而弗在也,由焉而莫由也。

  陽明子曰:良知是吾師也。是非自明,依而不違,自合於道。以言乎其人,則陽明子為忠襄息關之師;以言乎良知,則忠襄卽陽明子、息關卽陽明子、凡行道所見之人皆陽明子。不在言貌,各自得師,夫何宛在興嗟、欲由弗克哉!不知良知者,不知自有寶者也。知良知而不致者,懷其寶而不善用者也。

  甄雖不敏,亦願學陽明子,而不敢謝不及者,蓋服乎知行合一之教也。知行為二,雖知猶無知,雖致猶不致。知行合一者,致知之實功也,雖弱者亦可能焉,雖愚者亦可及焉。何也?善如甘食暖衣,惡如郣食縷衣。知其甘者,知也;知其甘而食之,卽行矣。知其暖者知也,知其暖而衣之,卽行矣。若知其甘而忍餓不食,以待明日乃食;知其暖而忍寒不衣,以待明日乃衣,天下豈有是哉!郣食縷衣反是。以此譬知行,則合一者自然之勢也,分而為二者自隔之見也。我瞻此圖,反求於心,不假於外。知之所在,卽行之所在,不移時,無需事,以從息關之後,或庶幾乎!

性才

  世知性德,不知性才。上與天周,下與地際,中與人物無數,天下莫有大於此者。服勢位所不能服,率政令所不能率,獲智謀所不能獲,天下莫有強於此者。形不为隔,类不为异,险不为阻,天下莫有利于此者。道惟一性,岂有二名,人人言性,不见性功,故即性之无不能者别謂為才。别謂為才,似有岐見;正以窮天下之理,盡天下之事,莫尚之才,惟此一性,别謂為才,似有外見;正以窮天下之理,盡天下之事,皆在一性之内,更别無才。

  古之能盡性者,我盡仁必能育天下,我盡义必能裁天下,我盡礼必能匡天下,我尽智必能照天下。四德無功,必其才不充;才不充,必其性未盡。自子輿以後,無能充性之才者,性乃晦以至於今。有非性之才,有無才之性。非性之才,能小治不能大治;無才之性,為小賢不為大賢。聖人道衰,管國申商之倫作,亦能匡世治民,然暴白藏墨,使民形牿情散,齊鄭秦韓終為亂國。性之為道,聖不加多,衆不加少,得亦非得,失亦非失,卽非聖之為,皆由以發。然失其中正,壹於外假,雖出於性,已非本性,不可為治。譬如穀之精氣,淫為蕛稗,春為粉粢,味與穀同,雖出於穀,已非正穀。亦可以療飢,不可以恒食。恒則致疾。又如星之戾氣,散為彗孛,亦為明體,亦為懸象,雖出於星,已非正星,不可以恒明,恒則為水旱兵革之災。管國爲蕛稗,申商為彗孛,非性之才,所成如是。自是以後千有餘歲,世不知性。卽有言者,亦偏而不純。程子朱子作,實能窮性之原,本善以求復,辨私以致一,其於仲尼子輿之言,若合符契。此其所得,我則從之;此則我從,人不我得,其若人何!蓋彼能見性,未能盡性,外內一性,外隔於內,何云能盡?

  人有性,性有才,如火有明,明有光。著火於燭,置之堂中,四隅上下無在不徹,皆明所及,非别有所假而為光。亦有無光之明,如燭滅而著在條香,滿堂賔客無不見其明者。然而明不及衆,衆皆昏亂不能行作,不知几席所在,不知東西所向,不知門戶所由,人亦何賴於此明?若卽此明取而燎之,何患無光。惟止於香杪,炷而不燎,是以雖明而不及於衆。無才之性所成如是。性之為才,故無不周,何以聖人乃能周世,後儒僅能周身?蓋善脩則周,不善脩則不周。

  性統天地,備萬物,不能相天地,不能育萬物,於彼有闕,卽已有闕,欲反無闕,必脩其無闕。雞卵無雄者,蜀人謂之寡彈,有媪易十卵,鬻者紿以五配五寡,既伏旣出,乃知其寡。卵之為物,無陽亦成,鋭前而豐後,白外而黃中,雖有至精者,不能察其孰為配孰為寡。旣伏之後,有陽者出為雛,無陽者敗為液。卵見渾成,其中闕陽而媪不知;學見渾成,其中闕陽而儒不知。儒者豈不知隂陽,乃其思力惟恐不精,惟恐不一,理沉事滯,固守不生,於是求復亦成剝,求泰亦成否。十月之間,陽雖存而不用,不能疏土脉、鼓萬物,謂之無陽。人心亦然,心之陽若何?道貴明,明由於靜;道貴通,通由於明;道貴變,變由於通;道貴廣,廣由於變。發生不窮,是為心之陽。古之聖人,萬物為一,功同天地,所施無不合者,皆在於是。道力雖廣,不於廣徵。雖卽次有推,實具於由靜得明。靜中自足,至明則顯。明非其明,守靜乃塞;靜得其靜,大明乃生。以軸觀靜,以受軸之虛觀明;以行觀通,以御觀變,以至觀廣,軸虛相受,徑不二寸,圓轉無滯。九州之遠,道里交錯不計其數,造車之始,已攝於徑寸之內。性之為才,視此勿疑。

  言性必言才者,性居於虛,不見條理,而條理皆由以出。譬諸天道生物無數,卽一微草,取其一葉審視之,膚理筋絡亦復無數。物有條理,乃見天道。堯舜雖聖,豈能端居恭默,無所張施,使天下之匹夫匹婦一衣一食皆得各遂?必命禹治水、稷教農、契明倫、臯陶理刑、后夔典樂,庶職無曠,庶政無闕,乃可以成功。堯舜之盡性如是,後世之為政者,心不明則事不逹,事不逹則所見多乖,所行多泥,徒抱空性,終於自廢。何以性爲!誠能反求諸性,盡其本體,其才自見。

  性渾無物,中具大同。仁所由出,苟善脩之,物無不同。仁與私反,若能去欲至盡,如匹帛無纖塵之色,是可謂之無欲,不得謂之無私。人知人私而不知天私,天非已獨專以自善,是為天私,雖天非仁。仁之為道,內存未見,外行乃見。心知未見,物受乃見。流動滿盈,無間於宇内,是卽其本體,非僅其發用。氣機不至,萌蘖立見其絕,條榦立見其槁。旣絶旣槁,仁將安在?是故虚受不可言仁,必道能廣濟,而後仁全於心,逹於天下。

  性渾無物,中具大順。義所由出,苟善脩之,無行不順。義與固反,無有定方。凡德易識,惟義為難識。內主易識,外行難識。主以專直,行以變化,心如權,世如衡,權無定所,乃得其平。確守不移,謂之石義;揚號以服人,謂之聲義。二者雖正,不可以馴暴安民。人我一情,本無衆異,一情衆異,猶一繩互綰而為百結,從中解之則不可解,引而直之各自為解,復為一繩,豈有不順!於此識義,夫然後義達於天下。

  性渾無物,中具大讓。禮所由出,苟善脩之,人無不讓。禮與爭反,古之禮經,後世多不能行。不行不足以病禮。禮之失,非儀文度數之失,乃爭之失。上世以禮息爭,後世以禮遂爭。君子而不爭,則君子不名;道德而不爭,則道德不顯;何况勲勞,何况富貴,何况奸慝!天下大亂,此為之根。救於其發,其何能救!知禮者不在行讓先、揖讓右,而在心讓賢。尚賢之世,必無眞賢。示賢於人,恥於賈貨;歸賢於已,辱於攘貨。世以賢為賢,我以不爭為賢。讓德之外,更以何者為賢?抑抑雍雍,不習而成風,君子不黨,小人不戎,雖不議禮,而禮自行於天下。

  性渾無物,中具大明,智所由出。苟善脩之,物無不通。智之本體,同於日月,自襁褓以長,知識日深,掩蔽日厚。蔽明者非他,卽我之明;蔽聰者非他,卽我之聰。我所以不及舜者,我唯一明,舜有四明;我唯一聰,舜有四聰。是以我測一物而不足,舜照天下而有餘。人之耳目,不大相遠,十里之間,不辨牛馬;五里之間,不聞鼓鐘。誠能法舜以為智,四海之祝詛,附耳以聲;未至之禍福,承睫以形。所患智之不足者,患在正不勝詭。夫詭明不如小明,小明不如偏明,偏明不如大明。大明所在,雖身所不歷,事所不習,而智常周於天下。

  三德之脩,皆從智入。三德之功,皆從智出。善與不善,雖間於微渺,亦不難辨。但知其不善而去之,知其善而守之,謂為竟事。以此用智,未得智力。脩德者雖能致精,得於沉潜,其中易膠。智之眞體,流盪充盈,受之方則成方,受之圓則成圓,仁得之而貫通,義得之而變化,禮得之而和同,聖以此而能化,賢以此而能大。其誤者,見智自為一德,不以和諸德,其德旣成,僅能充身華色,不見發用。以智和德,其德乃神。是故三德之脩,皆從智入。人固我同,及積小至大,積近至遠,則有不同。

  世有守一官治一邑而稱善者,而善治天下者則未之聞。蓋大小不同勢,遠近不同情,豈能縮天地為三里之城,豈能縮萬物為三百户之民?德雖至純,不及遠大,皆智不能道之故。無智以道之,雖法堯舜之仁,不可以廣愛;雖行湯武之義,不可以服暴;雖學周公之禮,不可以率世。有智以道之,雖不折枝之仁,其仁不可勝用;雖不殺梟之義,其義不可勝用;雖不先長之禮,其禮不可勝用。是故三德之功皆從智出,此為大機大要。陽氣發生,軸虚相受,二喻蓋取諸此。

性功

  儒有三倫:大德無格,大化無界,是為上倫。上倫如日;無遇不徵,無方不利,是為次倫。次倫如月;己獨昭昭,人皆昏昏,其倫為下。下倫如星。亦有非倫,非倫如螢,螢不可亂星,不必為辨。日之上升,天地山河無有隱象,堂房奥窔(东南隅曰窔)無有隱區,青黃錯雜無有隱色。上倫如斯;月之上升,九州道塗可見,諸方車馬可行,衆農耒耜可施,鳥獸棲伏可興。次倫如斯;星體非不明,明不外光,光非不照,照不遠及。不能代日,不能助月,物無所賴,不如樹燭可居,不如懸燈可導。下倫如斯。以象取喻,日月星有異體。以心取喻,日月星惟一明。自照則為星,及物則為日月。為日月之明者,能照一室,卽能照一城。能照一城,卽能照一國。能照一國,卽能照東西南北億萬里。照一室卽一室之耳目心身遂,照一城卽一城之耳目心身遂,照一國卽一國之耳目心身遂,照東西南北億萬里卽其耳目心身無不遂。

  為星之明者,智盡經緯,學窮度數,何讓日月;品絕塵垢,體立峻潔,何讓日月。孰不尊其賢仰其德!雖賢雖德,無尺寸之光以臨下土,以惠營作飛走之類?天有三明,人心亦有三明。人心三明可以為星可以為月可以為日,胡乃為星而不為月不為日?堯舜仲尼為日,禹文伊周顏淵子輿為月,後儒為星。辯者恒謂“聖賢無位,不可校功。仲尼子輿何功?”不智莫甚於此!仲尼為夜之日,子與爲晝之月,謂二聖人無功,猶夜處而論日謂日無光,晝處而論月謂月無光。謂後儒得位亦有功,猶晝處而論星謂星亦可照萬方。

  今之制度,朝賔之服必束絲帶,絲帶之長五尺,綴以錦包,綴以偑刀,綴以左右叠巾,繞後結前而垂其穟,斯為有用之帶。若有愚者割五尺為二尺五寸者二,持以鬻於市,圍之不周,結之不得,綴之不稱,市人必笑而不取。然則雖為美带,割之遂不成帶。脩身治天下為一帶,取脩身,割治天下,不成治天下,亦不成脩身。致中和育萬物為一帶,取致中和,割育萬物,不成育萬物,亦不成致中和。克己天下歸仁為一帶,取克己,割天下歸仁,不成天下歸仁,亦不成克己。孝悌忠信制梃撻秦楚為一帶,取孝悌忠信,割制梃撻秦楚,不成制梃撻秦楚,亦不成孝悌忠信。若續所割二尺五寸之帶還為五尺之帶,可圍可結可綴,兩端之穟蕤然,而中有續脊,終不成帶。大道旣裂,身自為身,世自為世,此不貫於彼,彼不根於此,强合為一,雖或小康,終不成治。若是者何?身世一氣,如生成之絲;身世一治,如織成之帶;不分彼此,豈可斷續!又譬織帶者引五尺之絲於機上,但成二尺五寸,其二尺五寸不加緯織,仍為散絲,但結尾端,亦豈成帶?以織所起喻本,以織所止喻末,工專於本,不能使未織之半自然成帶;學專於本,不能使未及之羣生自然成治。若是者何?一形一性,萬形萬性,如一器一水,萬器萬水,器雖有萬,水則爲一。於已必盡,於彼必通。是故道無二治,又非一治。以性通性,豈有二治;通所難通,豈為一治!父子相殘,兄弟相讐,夫婦相反,性何以通?天災傷稼,人禍傷財,凍餒離散不相保守,性何以通?盜賊忽至,破城滅國,屠市燬聚,不得其生不得其死,性何以通?但明已性,無救於世,可為學人,不可為大人;可為一職官,不可為天下官。

  天地初闢,有道無德,有治無政,清靜淵默,各養其身。黃帝谷神之書,老聃稱述,傳為道宗(意谷神不死句,为老子述黄帝之书)。運及堯舜,生人日衆,情慾日開,不能與鳥獸雜處。黄帝所治,不復可治,政教乃起,學問乃備,使五穀為食五行為用五教為序五兵為衞,心原身矩,以漑生匡俗。至於釋民,則又大别:斷絶塵緣,深抉本眞,知生死流轉之故,立不生不滅之本。老養生、釋明死、儒治世,三者各異,不可相通。合之者誣,校是非者愚。釋出天地外,老出人外,衆不能出天地外,不能出人外,一治一亂,非老釋所能理,是以乾坤筦鑰,專歸於儒。故仲尼子輿言道德必及事業,皇皇救民,輈轉亂國,日不寧息;身既不用,著言爲後世禾絲種(明纪:洪武譬五经曰,菽粟布帛,家不可无)。釋惟明死,故求眞心寶性,以天地山河為泡影;老惟養生,故求歸根復命,以萬物百姓為芻狗;儒惟治世,故仁育、義安、禮順、智周,天地山河萬物百姓,卽所成性,離之無以盡性。譬如一家,門庭房廩童僕婢妾諸器畢具,乃爲主人;若棄其廣宅,棲身於野,乃非主人。舍治世而求盡性,何以異是?今於其內致精,於其外若遺若忘,天地山河,忘類泡影,萬物百姓,遺等芻狗,名為治世,實非治世,卽非盡性。儒嘗空釋而私老,究其所為,吾見其空未見其實,吾見其私未見其公。

  學能盡性,四通六格,備在一身。如酌水於井取火於石,井無盡水石無盡火,夫井僅容甕,石大如棗,何以無盡若是?以天地之水通於容甕之井,以天地之火藏於如棗之石,水火本自無盡,非井石能不盡。世能用我,如日酌日取,無求不足;世不用我,如不酌不取,而井之無盡水者自若,石之無盡火者自若。夫井之通水廣,故其濟亦廣;石之藏火廣,故其用亦廣。今之言性者,知其精不知其廣,知其廣不能致其廣,守耳目,錮智慮,外勲利,怵變異,守已以没,不如成一才、專一藝,猶有益於治。破其隘識,乃見性功。

自明

  道無小大,今皆不傅。醫有書,讀其書者不能生人;卜筮有書,讀其書者不能知吉凶;聖人有書,讀其書者不能治天下。道在書,而非自得也?是故上世無書而道出,中世書少而道明,下世書多而道亡。心如果,書如土,枝葉出於果非出於土,不自得壹於書,是舍其種而求枝葉於土也。惟師亦然,因師而得者,不過繩墨其身,權度其心,爲君子人而止。其可得者在師,其不可得者在我,是故以仲尼為之父,而伯魚不過爲中材之子;子輿之後也百有餘歲,不及身為之徒,乃得其學焉而為聖人。學天地之道,雖知天地,道在天地,於我乎何有?學聖人之道,雖知聖人,道在聖人,於我乎何有?學君臣父子之道,雖知其道,道在君臣父子,於我乎何?有過都市者,見寶而喜,去之不可忘,就之不可取,寶非己有,猶壤芥也。夫豈非寶不可以爲寶?以斯譬道,道非已有,夫豈非道不可以為道?

  天生物,道在物而不在天,天生人,道在人而不在天。取諸一物,道在此物而不在彼物。取諸一人,道在我而不在他人。身有目,目有明;身有耳,耳有聰。道在明而不在目,道在聰而不在耳。道在明明而不在明,道在聰聰而不在聰。不知我之言者,以為止而不及於通也,獨而不及於該也;知我之言者,以為止所以為通也,獨所以為該也。園師伐樹以接樹,非木相貫,生相貫也;鉅人肢痿,非體不相貫,生不相貫也。道散然後見形,道歸不復見形,天地為首趾,自心為胡越,身世之故,判於斯矣。多聞多識,譬諸藥食;內實內明,譬諸氣血。氣血資於藥食,藥食非卽氣血,人知藥食之非卽氣血,而不知聞識之非卽聰明。心不可以空明,不可有所倚以為明。所見之事所遇之物所讀之書所傳之學,皆心資也,然而倚於四者,則心假四者以為明,而本明不見。本明不見,則學與不學同失,學之是者與學之非者同失,學之正者與學之偏者同失。心之不能自見,有如其背也;心之不能自知,有如其藏也。然兩鏡傳形,則背可見;三指按脉,則癥結可知。是背與藏猶可見知,而心不可見知。致思之深,結而成明;求見之篤,結而成象。其於天性自以為逹其微,其於庶事庶物若顯然有以貫之者,若是者,乃其心之所假,非正心也。楚有患眚者,一日謂其妻曰:吾目幸矣,吾見鄰屋之上大樹焉。其妻曰:鄰屋之上無樹也。禱於湘山,又謂其僕曰:吾目幸矣,吾見大衢焉。紛如其間者,非車馬徒旅乎?其僕曰:所望皆江山也,安有大衢。夫無樹而有樹,無衢而有衢,豈目之明哉,目之病也。不達而以為達,不貫而以為貫,豈心之明哉,心之病也。不死其病而生其病,尚何言心?心有眞明,人皆以意為明;心有眞體,人皆以影為體。以此為學立業,是期意以成應,而責影以持行也。眞體眞明,大徵小徵,內見於寸而外寸應之,內見於尺而外尺應之。心無長短,易應者,內得其一而外效不過於一,內得其十而外效不闕於十。心無多寡,易效者,旣事旣試,內外相衡,如錙銖之不爽,夫是之謂得心。

  古之人,學之九年而知事,學之二十年而知人,學之三十年而知天。知事則可以治粟可以行軍,知人則可以從政可以安社稷,知天則德洽於中土,化行於四彝。迨其後也,非性命不言,非聖功不法,辨異端過於古,正行過於古,叅稽勤備過於古,言說辨博過於古。問之安社稷之計,則蒙蒙然不能舉其契;問之平天下之道,則泛掇前言以當之。古之人推學於治,如造舟行川,造車行陸,無往不利。後之人推學於治,如造舟行陸,造車行川,無所用之。君子為天下母,君子之學為天下乳,不能育人,則生化無輔,帝治以絕,大道以熄,其害甚於異端之橫行。蓋異端惑世,如身之有病耳。學道無用,如身之氣盡而斃焉。不能究極之,勿言學也。

充原

  唐子嘗出遊而歸,問其妻曰:自我之往也,朋友親戚亦有來問者乎?曰:無有也。則稱鄰人之善。問鄰人之善者誰也?則皆鄰人之婦也。又嘗出遊而歸,其妻出果蔬以飲酒,唐子曰:家且無食,是果蔬者其以何易而來?曰:是鄰人之婦所遺也,恐子之歸而無以飲酒也,故留以待子。又嘗出遊而歸,入門見女安而憐愛之,執其手,理其髮,拊其頦,而笑問其妻曰:自我之往也,是兒何以為嬉?妻曰:昔之夕,鄰女要之往,為設餅食,又遺之橘十二枚以歸。於是唐子乃歎曰:婦人之智不如男子,豈男子固薄而婦人固厚哉?男子溺於世而離於天者也,婦人不入於世而近於天者也。

  昔者唐子遊於吴之南,館於甯生之館。年俱弱,相親如弟兄也。夜不相舍而臥,飢相與燀竃為羹。登舟送唐子,旣垂涕去矣,復循涯而追及於湖濱,相望不見而後反。又十年而遇之,禮貌有加,情則疏焉。又十年而假宿於故館,有客右坐,唐子左坐,勸食必於右,勸酌必於右,笑語必於右,晨興則為辭而避去。於是唐子追念之而歎曰:孺子之智不如丈夫。斯人也,豈為孺子則厚,而為丈夫則薄哉!孺子未入於世而近於天者也,丈夫溺於世而遠於天者也。

  嘗聞諸越之耆老曰:郭鴻臚居喪,自始死至於禫(守孝二十七月至禫),絞衾(覆尸之衾),虞祔,哭踊(顿足)居(倚庐寝苫枕块)食(啜粥),皆中於制。陽明子謂之知禮。他日有嬰兒喪其母者,入室求其母不得,號而不乳食者三日,恃粉糜以生。陽明子見之,謂門弟子曰:向也鴻臚之居喪,不如是嬰兒之善居喪也。

  陽明子行年五十,當其始生之日,門人往賀曰:唯夫子不虛此年。詩云,我日斯邁,而月斯征。夙興夜寐,無泰爾所生(小宛)。夫子之謂也!夫子,天授之哲人也,非弟子所能及也。一人言斯,衆人皆歎。陽明子曰:吁,二三子未知我也。衆人順年,聖人逆年。知與年加,見與年加,聞與年加。知浚沉心,見博覆心,聞蓄亡心。三者根心,還以戕心。順年而下,如順瀧而下;逆年而反,如逆瀧而反。吾行年五十哉,吾欲反乎襁褓之初而未能也。

  祭之先,肄樂舞於郊壇,唐子往觀焉。或曰:古樂不得聞。今聞此聲,廣大和平,感我性情,是必虞夏商周之遺聲也。美哉聖人之制器作樂也!唐子曰:聖人烏能制作!天地生物,八器别焉。八器既别,八音具焉。音者,器所固有也。於是聖人取泗濱之石以為磬,斷嶰谷之竹以為管,伐嶧陽之桐以為琴瑟,文嗟歎之言以為歌詠,協之以六律,播之以五音,宣其固有也。后夔雖聰,工倕雖巧,豈能有所加損哉,皆天地之本聲也!道喪世降,情失慾流,奸聲繁興。猶是鐘磬,猶是管籥,猶是琴瑟,賤工狡童蕩節致柔、佻姣靡曼以為讙樂,是淫濫之志所造也,非天地之本聲也!是故古之聖人,治以樂成,不外乎聲奏。至於邦國以和,萬物以蕃,天地以安,無他,以本聲逹其本性也。及乎亂世,樂亦成亂,至於君臣無禮,父子無節,男女無别,兵革緣起,邦國崩喪,無他,以奸聲長其奸氣也。蓋聖人脩身育物,因其故有,不益於外,故有者恒生,外益者必害,物固然也。

  唐子曰:舜治天下,有苗不服。有苗,天下之昏民也,伐之不懼,教之不知,舜能格之,斯無不格矣。易曰信及豚魚,豚魚物之至戾者也(指鲲鱼),浮木觸之,翻若吹脬。信能及之,信斯神矣。不及而格之謂神,非類而同之謂神,非聖人能而我不能,通與間異也。天旣生物,萬億其類;不得其類,則人與物二。天既生人,萬億其形;不得其形,則人與人二。母旣生子,彼此其身;不得其身,則子與母二。奚啻是哉!耳旣有聞,百千其聲;不得其聲,則耳與心二。目旣有見,百千其色;不得其色,則目與心二。心旣有知,百千其慮;不得其慮,則心與我二。苟得其道,則舜與苗民為一身,舜與豚魚為一氣。不得其道,則苗民豚魚卽心而是,其如心何哉!其如心何哉!水在杯中與在海中,豈有二水?然兩杯相並,隔在分秒,不得為一水;四海相去不知其幾萬里,游魚可達也,豈謂為異水!山川草木牝牡,形質大判矣;生天生地,以生羣物,無二生也;陽氣時至,蟄蘇而化,有條達而苞長,無二生也。方各見方,物各見物,故不相通。聖人盡性如海,復性於原,是以類亦通,非類亦通也。

居心

  聖人與我同類者也,人之為人,不少缺於聖人,乃人之視聖人也,如天之不可階而升,何哉?或曰:天地之氣有叔季,故其生人也有厚薄。我觀在昔,或百年而聖人生焉,或五百年而聖人生焉,或數聖人同朝而立,或數聖人比肩而遊。自周以後,遂無聖人。是氣之薄而不生圣人,非人之不能为圣人也。唐子曰:谓古今之氣有厚薄,其必古之人皆如長翟[狄],今之人皆為侏儒;古之馬其身倍象,今之馬其身不加於犬。而不若是也。以是論人,不薄於形而薄於所以為形,必不然矣。

  唐子曰:古之為學者始造於常,常則必至於大。大則必至於精,精則必至於變。變則必至於神。如時之除而不見其除也,如時之進而不見其進也。若農夫然,播穫百穀,候之而弗失焉。今之為學者不然,其書百千於古,其聞百千於古,其論之詳備百千於古。聖人之言,得彼而益見其神,其言合於神矣,其人不出於常,不出於未造之常,則亦不免於爲衆人之身而已矣。今之人猶古之人也,今之學猶古之學也,好學者內省外察,唯恐分秒之不合於聖人,而卒至於相去之遠如是,何哉?曷亦反求諸其心矣!人孰不欲有安宅哉?過朋友之家,語言飲食既畢,則去之矣。假居於人之室,近則日月,久則歲時,則去之矣。之燕趙者,次於旅舍,信宿則去之矣。非已之宅,過而不留焉;是已之宅,終身不離焉。於宅則知我,於心則不知我。以觀宅者觀心,則知心矣;以居宅者居心,則得心矣。

  然則當何以居心哉?嵩嶽之山,立乎天地之始,並乎天地之終,處於六合之中以為之位,連乎四極之下以為之根,斯亦不移之至矣,心之不移也似之。大海之水,風乎南北,蕩乎東西,無所表之以識其處,無所維之以得其止,斯亦無定之至矣,心之無定也似之。聖人之心如嶽,衆人之心如海。善居心者,能使海變爲山,則堯孔可幾也。

  或曰:心既定矣,敢問求道之何從?曰:子欲將心求道乎?曰:然。曰:子之將心以求道也,豈不以道為至神之一物,望之而不見,將竭心思,窮歲月,如結網求魚,操弓彈鳥乎?曰:其或然乎!唐子指燈而言曰:吾與子處於暗室之中,目無所見,著火於燈,明照四壁,無所不見,豈非以火乎?然則火自明也,明卽火也,非火在是而别有所假以為明也。心譬則火也,道譬則明也,何見為二物哉。

除疾

  唐子曰:我有疾曰逸,其寂也液液然,其動也洩洩然,其流也不知其所之焉。若使我繫心如繫羊,夫亦奚難;有不縱而縱,繫之而莫繫者。不除此疾,終無至道之日。

  我又有疾曰躁,人之產於其土者,其性多如其土。吾產於湍峻之鄉,故吾性亦湍峻。閉戶之時,不能移景而坐,必將變焉;不能終食以須,必將先焉;不能終朝以寂,必將動焉。不除此疾,終無至道之日。

  少康失家,滅浞乃復。不然,戍郊者浞衆也,守門者浞衆也,衞宮者浞衆也,少康至郊,誰為啓郊?少康至門,誰為啓門?少康至宮,誰為啓宮?雖其故家,終不能入。必戰郊、斬門、清宫而後入。我之欲除二疾也如是。

  孺子有好戲者,侍於先生,教之以成人之禮。孺子悦,端坐不動,無異於成人。及先生出,與其曹嬉,跳越奔走,好戲如初。我年五十六矣,求止不恒,猶彼孺子,豈非恥哉!請自今毋若孺子!

  鄕人有好鬭者,有事飲於社,就席而能下,舉爵而能恭,無異於善人。他日與狎少年處,一言不合,起鬪如初。我學聖人之道者也,求靜不恒,猶彼鄕人,豈非恥哉!請自今無若鄕人。

病獲

  唐子為學十年,視陶猗之富如鼠壤,視趙孟之貴如鶩毛,而逸心不收,躁心不除,見譽亦喜,見色亦悅。行年六十二矣,飲酒過多,晨興嘔沬,懼其馴爲迵風也(史记仓公传)。於是止飲。因疾而思生,因生而思身,因身而思養,因養而思遇,因遇而思營,因營而思死。曰:生,旦也;死,晦也。羊相抵於屠門,而不知其將屠也;雞乘尾於竃下,而不知其將烹也。人皆求勝於人,求遂其欲,何以異於是!朱氏之館有養生之書,取而觀之,其言有之曰:神御氣、氣駐形、心生則神亡、心死則神居。解之曰:心無生死,生死云者,舜之所謂人心也。殉心喪神,終其身為戚戚之小人而短命以死,為心乎,為神乎?引箸而思之,舍箸而變焉,食進於前,方惡忽甘,視之如易器。僕使於前,方怒忽悦,視之如易僕。出門不罔,入室不憂,有遠慮而不思,見好色而目不留。十年學之而未能,一食忽焉而得之,樂莫甚焉。引而直之,勿使復曲;扶而正之,勿使復偏;一食得之,必且一食失之也。虛中以與人,直已以遇詐。知我不為喜,不知我不為愠,譽我不謂厚,慢我不謂薄。虚吾宫,潔吾室,明吾牗,謹吾戶,處乎其中,無所願於宅之外,如斯以俟之耳。

悦入

  甄晚而志於道,而知卽心是道,不求於外而臺於心,而患多憂多恚為心之害。有教我以主靜者,始未嘗不靜,久則復動矣。有教我以主敬者,始未嘗不敬,久則復縱矣。從事於聖人之言,博求於諸儒之論,爲之未嘗不力,而憂恚之疾終不可治。因思心之本體,虚而無物者也。時有窮逹,心無窮逹;地有苦樂,心無苦樂;人有順逆,心無順逆。三有者,世之妄有也;三無者,心之本無也。奈何以其所妄有加於其所本無哉!心本無憂恚,而勞其心以治憂恚;外疾未除,內主先傷,非計之得者也。旣知其然,而求心之方將何從入?嘗聞良醫治人之疾,不於見疾治之也,必察其疾之所由來,從而治之,則藥必效而疾易除。

  吾今而知疾之所由來矣。吾之於人也,非所好而見之,則不宜於其人;吾之於食也,非所欲而進焉,則不宜於其味。凡所遇者,大抵少所宜者也,故嘗詈僕妾而怒養子,而亦求備於妻。一朝有省焉,卽此一人,卽此一事,或宜於朝而不宜於夕,或不宜於朝而宜於夕,其所不宜者,必當吾之不悅時也。其所宜者,必當吾之悅時也。然則宜在悦不在物也,悦在心不在宜也。故知不悦為戕心之刃,悦為入道之門,無異方也。於是舍昔所為,從悅以入。悦者非適情之謂,非狥欲之謂,心之本體,虛如太空,明如皦日,以太空還之太空,無有障之者;以皦日還之皦日,無有蔽之者。順乎自然,無強制之勞,有安獲之益,吾之所謂悦者,蓋如是也。

  自從悦入,不戚戚而恒蕩蕩,未嘗治憂也,而昔之所憂不知何以漸解。未嘗治恚也,而昔之所恚不知何以潜失。二疾雖未盡絶,固已十去七八矣,不啻於是。十年以前,嘗專力以治躁逸,如繫狙包汞,愈謹愈失。自從悅入,久不治躁逸矣,今則漸安,不至如狙之無定;今則漸止,不至如汞之易流。二疾雖未盡絶,固已十去五六矣。此吾悅入之功也。

  人倫難協,民物難齊,皆心之所貫也。心本可貫,或不能達,唯悦可以達之。不悦則嘗懷煩懣,多見不平,多見非理,色不和,言不順,處君臣之間必不相愛,處父子之間必不相親,處夫婦之問必不相宜,處兄弟之間必不相好,行於邦國之間必多怨尤。如是則內拂於性,外隔於人,其違道也遠矣。悦則中無矯戾,所見無不平,所見無非理,色和而言順,處君臣之間必能相愛,處父子之間必能相親,處夫婦之間必能相宜,處兄弟之間必能相好,行於邦國之間必無怨尤,如是則內不拂於性,外不隔於人,其違道也不遠矣。不悦則君亢於上,臣怨於下,百僚相競,朋黨以興,措之於政事,喜怒必不平。喜怒不平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百姓不安,以此求天下之治也難矣。悦則君臣相親,上下相交,百僚和同,無相争競,措之於政事,喜怒必平。喜怒平則刑罰中,刑罰中則百姓安,以此求天下之治也易矣。

  日月照臨,萬物皆喜;隂霾晝晦,萬物皆憂。和風所被,萬物皆喜;雷霆所震,萬物皆懼。生於心,見於色,發於聲,施於政,其理一也。是故唯悦可以通天地之氣,類萬物之情,此吾之所未試,而信其為悦之所可致也。仲尼之教亦多術矣,不聞以悅教人,而予由此入者何?予蜀人也,生質如其山川,峻急不能容,而恒多憂恚。細察病根,皆不悅害之,故由此入也。悦為我門,非衆之門。人固有生而無愠怒者,豈非質之近於道乎?而不可以入道者何?蓋人之生也,為質不齊,而為疾亦異。或之剛之柔,不以相濟;或好名好利,用心不壹。是在因其疾而治之,不可同於我也。

恒悦

  唐子語戈仲子曰:子勿憂貧,貧者天也,子如憂之,貧未可去,而憂之害子心者甚於貧矣。戈仲子曰:吾亦求樂耳。唐子曰:子將何以求樂?曰:吾一日之間有可樂之人則與之,有可樂之時則弗失,有可樂之地則往焉。唐子曰:若然,則子之心是百憂之府也。若憂子之人至,憂子之時至,而亦無可樂之地,子其若之何?且三可樂者假於外,三可憂者根於中,子避憂如避讎,防憂如防賊,而不知讎與賊已先據於心,其將焉逃?仲子未學而不善問,遂無以發之也。

  心之本體,無憂無樂者也,不受物加,不懼外鑠。金工冶金,鼓烈火,施椎鑿,雖百其器、千其形,而金質不變。心之為體,有似於此。而難見心者何?人之有身,生於嗜欲,養於嗜欲,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生而然矣。雖見為故有而實難復於故有,雖順乎自然而實難合於自然,用力旣久,漸有得於初,心不於樂見而於憂見,蓋害心者卽養心之方,蒙心者卽明心之藥。是故仲子去憂求樂,吾則去樂就憂。憂樂不移其心,則無往而不自得。心之本體,雖難復全,由此可以漸見。傅說假食於胥靡,呂尚賣飯於孟津,管仲敝幽於南陽,百里奚飯牛於秦市,時憂也。舜遊於鹿豕之羣,太伯處於蛙黽之鄕(指吴地),顏淵居於陋巷,原憲棲於漏宇,地憂也。瞽象殺舜,管蔡害周公,桓魋厄仲尼,臧倉沮子輿,人憂也。此十二君子者,身當時憂,無異於居上卿而封大國也;身處地憂,無異於臨南面而宅夏屋也;身遇人憂,無異於九族敦睦羣賢從遊也。是故處樂不見君子,處憂乃見君子,堯之於舜,亦必試之於烈風雷雨,乃知其不迷,况學者乎!

  吾既漸有得矣,亦必有所試矣。昔者吾行於燕市,見有鬻皮榼者,漆繪精良,可受斗酒,繫以革條,挈之甚輕,可攜以遠遊。買之以歸,注酒一夜,則韧窳(指皮软而坏)而酒溢於外。他日更市良者,乃適於用。未試之皮榼,不知其良不良;未試之心,焉知其恒不恒。吾自從悦入,未敢自信悅之恒然,蓋試之於可憂之地而後知其能恒也。

  昔者盡鬻其田,使原(其仆)賈經,少有利焉。原不肖,盡亡其資。又便爲牙,以主經客,客竊客金以為質,以責原負。失金者移其妻子子弟數人寢食於堂,日夜號哭而欲自經,竊金者與其屬數十人,舍僕而問主,牓於衢巷,告我盜金,遂速於訟。當是之時,孤而無助,家人離心,雖非死亡之禍,實無異於秦楚之兵交攻我也。當是時,有以償之則已,器物鬻盡無以償之,於是客無至者,產失而行廢,食盡而禍起,無以弭禍,遑恤其後,豈與顏淵之瓢飲、曾子之踵決等乎哉!士之困窮,未有至此其極者也。妻曰:過五日無食矣。旣處困窮,又遭多難,多難卽解,饑寒漸至。朋友不可告,親戚不可告,何以爲生乎?子近日之學專主於悦,吾恐悦無解於憂,而憂且以傷子之悦也。唐子曰:無食豈能不憂,多難豈能不憂,憂之自憂,有憂之所不及者。譬諸客之譟焉,譟於外者不溷吾堂,譟於堂者不溷吾室。心如室,非譟之所及也。又譬諸堂前之井焉,炎暑如焚,無所逃避,寒泉在下,澄然不知。心如井,非暑之所及也。內外不相及,我之所憂,亦何傷於我之所悦哉!

七十

  唐子行年七十,處於張氏之館。當始生之日,以其餘酒,晝而獨飲,自慶也。七十者,生之日日遠,死之日日近,是弟子之所慶也,非所以自慶也。然則何為自慶?人之老少不同於鳥獸,鳥獸不知脩,人則知脩。我髮雖變我心不變,我齒雖墮我心不墮,豈惟不變不墮,將反其心於髮長齒生之時,人謂老過學時,我謂老正學時。今者七十,乃我用力之時也。

  少不能學道,少之所學者誦讀,非道也。若可學,必其智慧早成。智慧早成者萬不得一。壯不能學道。壯之所學者聞見,非道也。若可學,必其道力早全。道力早全者萬不得一。蓋人生於氣血,氣血成身,身有四官,而心在其中。身欲美於服,目欲美於色,耳欲美於聲,口欲美於味,鼻欲美於香。其為根為質具於有妊之初者,皆是物也。及其生也,先知味,次知色,又次知服,又次知聲,又次知香。氣血勃長,五欲與之俱長。氣血大壯,五欲與之俱壯。二十以上,爲士者貢舉爭先,規卿希牧而得貴。其為衆者,營田置廛,居貨行賈而得富;其貧賤者,亦竭精敝神以求富貴。若是者奚為也?將以求遂其五欲也。非貂狐之溫不以為裘,非錦段之華不以為茵,凡所以奉身者無不為也。吳越佳冶之女列於房帷,姑蘇奇巧之優供其宴樂,凡所以奉目者無不為也。玉田之嘉穀,德易(德阳?)之美酒,閩廣之海珍,凡所以奉口者無不爲也。艶姬歌曲,巧伶奏聲,靡靡曼曼,移聽迷心,凡所以奉耳者無不為也。蘭桂芬於園囿,沉涎馥於堂室,凡所以奉鼻者無不為也。此自二十至於四十五十之候也。

  心之智識,皆為五欲之機巧;五欲之機巧,還以助心之智識。五欲逐心而篡其位,心旣失位,欲為之主,則見以為生我者欲也,長我者欲也。人皆以欲為心,若更無所以為心者。其本心雖未嘗亡,而陷溺之久,如素入染,不可認取;如珠投海,不可尋求。於斯之時,舍欲求道,勢必不能。謂少壯之時不能學道者,以是故也。血氣方壯,五欲與之俱壯;血氣旣衰,五欲與之俱衰。久於富貴則心厭足,勞於富貴則思休息,且以來日不長,心歸於寂。不傷位失,以身先位亡也;不憂財匱,以身先財散也。貧賤之士,亦視之若浮雲而非我有,此六十七十之候也。

  向以從身之欲而遠於道,今則貂狐之温同於布褐之衣,身蔽撤矣;向以從目之欲而遠於道,今則蛾眉之女同於齲攣之妾,目蔽撤矣;向以從口之欲而遠於道,今則王侯之羞同於閭里之食,口蔽撤矣;向以從耳之欲而遠於道,今則絲竹不如無聲,耳蔽撤矣;向以從鼻之欲而遠於道,今則馨香不如無臭,鼻蔽撤矣。於斯之時,不啻視富貴如浮雲,而且視死生如旦暮。向有聞不可用,今則聞皆可用;向有見不可用,今則見皆可用;向有思不可用,今則思皆可用;向有力不可用,今則力皆可用。五蔽既撤,一心漸露。如素墜於泥中,湔之而易復;如珠遺於室中,求之而易穫。是故老而學成,如吴農穫穀,必在立冬之後,雖欲先之而不能也。學雖易成,年不我假,敏以求之,不可少待。不然得百里者九十而日暮,悔何及矣!

無助

  吾遊天下,其不至者,廣以南耳,未嘗見一賢人焉。以天下之大,家誦詩書之言,人慕文學之名,豈無賢哉?而未見一賢者,蓋以甄之不敏,非見賢之人。故天下雖多賢,不可得而見也。吾處吴中三十年矣,未嘗見一賢人焉。吳地勝天下,典籍之所聚也,顯名之所出也,四方士大夫之所遊也,多聞多見,士多英敏,豈無賢哉?而未見一賢者,蓋以甄之不敏,非見賢之人。是以吴中雖有賢,不可得而見也。

  文者君子之所貴也,今之文,非古之文也,其言雖美而非實義,吾不欲取而觀之矣。經者道與治之所在也,今人窮經,好爲創見而無實用,是為誣經,吾不欲取而觀之矣。性卽性耳,有何可言?今之學者好言性,辨論多端,何與於性!卽其言善,亦爲論性,非求見性。吾不願聞之也。今世亦有正直之人,言不妄,行不苟,但能淑身而不能明心,下學而不能上逹,吾豈不見而敬之,然非學之竟事也。今之士,吾未見有出乎四之上者,亦何益於我哉!

  所貴乎師友者,師道迷而友振惰也,有此二益,則進學易而成功蚤。無此二益,其遂已乎?其亦難易蚤晚之異耳。孟子生於戰國之世,未得為仲尼之徒,未得與顏曾為友,天下之言學者非楊朱則墨翟,其謀國者非儀秦則孫吳,孟子無所取益,而巍然為聖人,獨立於天地之間,彼聖人之雋也,非中下之人所及也!然而卽心是道、卽心得師,破迷起惰,不假外求,誠能精思竭力,必為聖人。不過爲之難而成之晚,雖無師友可也。故曰: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

  昔者有明之世,山東有公子,家富而好逸,不習於勞。閭里之近,非馬不往。一日之京師,擇良馬選健僕以從,執鞚(笼头)而升,執鞚而下,執鞚而過險。馬良僕健,日行二百里而後舍,浩浩乎其足樂哉。前塗遇宼,失其馬又失其僕,號天四顧無救之者,已而無可如何,則強起而行,脛腫蹠趼(腿肿足茧),自河間十五日而後達京師。夫僕馬者,致遠之資也,一旦中道而失之,足不如人,力不如人,欲進不能進欲退不能退,左顧而莫為之左,右顧而莫為之右,於斯時也,豈遂委於溝壑哉?反求諸已而已矣!我無馬,我自有足。我無僕,我自有力。足雖弱,不至不能行;力雖弱,不至不能舉。人如翔而至,我如刖而至;人先庚而至,我後癸而至。苟不憚勞、不恥後,雖無僕馬之助,終亦必至焉。為學無朋,亦若是矣。甄也請從山東公子之後也。

思憤

  洪範六極(一曰凶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予有五焉:皮絮三襲,違罏則栗,比戶露寢,當風則嚔,疾也;越在異鄕,孑處無族,十世之澤,將於我絕(言其无子),憂也;雖有陋室,不展四體,雖有下田,不足二征,貧也;身五咫半,要二拱弱,禮人起慢,致辭聽藐,惡也;遇重如尫,處彊如女,秉德不弘,為義無勇,弱也。客有聞是言者,見唐子而弔之。唐子曰:客之恤我厚矣。雖然,客當弔我一極而賀我四極。客曰:四極何極?云何當賀?曰:體彊者必先敝,氣盛者必先委,恃其彊盛而無所可虞,或淫於色,或困於酒,或壅於味,外以沉鑠其體,而內以蠱喪其志,是彊盛者所以自戕也。保生後死者,恒由於疾;屏慾近道者,亦由於疾,是疾當賀也。昔者大伯竄於荆蠻,背親違宗而又無子,憂莫大焉,乃仲尼稱為至德,比於文王,惟憂所以見德也。且夫古之人,沮抑志奮,困阨學成,或內寧而啓亂,或多難以興邦,是憂當賀也。虛中者,道所居也;空外者,心所安也。美好盈於外,愛樂縻於中,則心佚而道亡。無欲者上矣,寡欲者中,多欲者下。吾患不能劫欲,而乃有以遂欲。有以遂之,中可移於下;無以遂之,下可移於上。是貧當賀也。偉於貌者人敬之,美於度者人愛之,辨於言者人服之,是三者未必為德器也,適足以蔑人而自足。反是,則所向多拂,增勵其修,必不以短於形者短於德矣。是惡當賀也。人之視此四者,以為天降疾惡,甚於刖劓之刑;天降憂貧,甚於流竄之罰。其於愚人,則流於傭隸,入於竊乞;其於才人,則流於徼幸,入於奸亂;其於文人,則發為騷怨之辭,肆為狂悖之行。志道之士則不然,烈火可以鍜金,粗石可以攻玉,阨於處世者,利於入道者也!今使一福一極者同居而共學,則極者之脩必半福者而十之矣。是四極者,殆天所以資賢豪也,而可不賀乎?

  客曰:然則子以為當弔者,弱也。弱,亦四者之類也,而獨以為當弔者,何也?曰:疾病愼之,憂患安之,飢寒不足以為憂,不重於人不足以為恥。人之大患,莫過於弱矣。弱者雖好善若渴,見義必爲,進而不續,續而不終。以之為國必衰其國,以之為家必索其家,以之為學必廢其學。卽有智慧異敏,而卒與衆人同沒者,惟弱之故也。幸生爲士,身爲聖人之徒,志任天下之重,入道知路,爲學知方。乃因仍其心思,需次其歲月,悠游晏安,卒以無成。生為食粟之人,死為游魂之鬼,如之何不弔!挈缾之力不能舉鼎,不勝其重也;馬不千里,徒不百里,不勝其遠也;荷擔而行,弛擔而息,有時而闲也,此亦弱之無可如何者也。是誠然乎?是殆不然。求道不與器界同,用力不與手足同,求道在我,用力在心,弱則斯弱矣,強則斯強矣,詩云“縣蠻黃鳥,止于丘隅。豈敢憚行,畏不能趨”,周道坦坦,夫何所畏;吾志必往,誰能沮之!已不能趨而倚於人,雖有載而驅之者,亦將半塗而廢矣。又曰“沔彼流水,朝宗于海”,必朝焉,必宗焉,緣陵趨壑,晝夜不息,必達於海。雖有從而堙之者,其沛然之勢,卒莫能禦也。吾誠不安於弱,又當困陒,有以憤發,雖弱可強。今雖老矣,願為朝宗之沔流,必不爲丘隅之黃鳥。客其不終弔我乎!

敬修

  徐中允(秉义)謂唐子曰:聖人之學以敬為本,先生言靜而不言敬,非所以善修也。吾謂靜不足以盡之,當益之以敬。曰:然。靜以言乎心之體也,敬以言乎體之持也。心如玉,靜則玉之質,敬則執之愼也。道著而變,變形而多,靜其本也。為資不同,為修各異,敬其總也。居於河濱者始汲而歸,濁不可飲也;注而勿擾,則石泉矣。定其器而蓋之者,敬之謂也;撼其器而擾之者,不敬之謂也。聖衆同心,靜與不靜之分也。聖衆同靜,敬與不敬之分也。聖衆同敬,恒與不恒之分也。我有在而敬,不能無在不敬;我有時而敬,不能無時不敬。夫心之覺也無間,氣之息也無間,能敬者,與覺俱在,與息俱存。與覺俱在,故心無散時;與息俱存,故氣無暴時。心無散時,氣無暴時,是為能敬。謹愼,敬也,而敬不盡於謹愼;溫恭,敬也,而敬不盡於溫恭;無肆無慢,敬也,而敬不盡於無肆無慢。詩曰“上帝臨汝,無貳爾心”,祭祀之敬也;詩曰“顒顒卭卭,如圭如璋”,威儀之敬也;書曰“匹夫匹婦,一能勝予”,臨民之敬也。三者詎非心與!吾聞之:養卉木者,枝葉披隕,其根必傷,詎非君子之所愼守與!然非其本也。書曰“欲敗度,縱敗禮”,欲與縱,出於心而自賊者也。敬者,止欲於未萌,消欲於旣生,防縱於未形,反縱於旣行,所以保其心而納於禮度者也。

  自堯舜以來,天下之言學者,皆知以敬爲本,人知敬之為本,而不知其能治心,亦或害心;不知其有功於天下,亦或無功於天下,是何也?人孰不知敬與不敬之異,而莫辨敬與敬之有異也。心用[有]尚智,善敬者益智,不善敬者則御而之乎固;心用尚勇,善敬者益勇,不善敬者則御而之乎弱。詩曰:無已太康,職思其居。是拘儒之敬也固矣。詩曰:我躬不閲,遑恤我後。是淺儒之敬也弱矣。若是者,反害其心而無功。當堯之時,九山不闢,九川不順,五穀不樹,五倫不敘,於是堯禪舜,舜禪禹,不傳子而傳賢,以安天下之民。夏商之季,獨夫燒焫民命,百官瞀亂,於是湯伐桀,文王伐崇,武王伐紂,伊摯放太甲,呂望出奇謀,以安天下之民。若是者,自天地開闢以來未有之大變也,未有之奇功也。虞夏商周之君臣,惟能以敬慎行智勇,故處此大變,成此奇功。詩曰: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非徒愼也,將以求涉濟也!吾聞之:習心太約者不可以致遠,習身太謹者不可以犯難。有言行如曾子而涉濟不如孟賁者,其去聖人之敬也遠矣。

  敬之爲道,豈期於寡過而稱爲君子云爾乎?將以盡其心也,將以全其性也,將以大其功也。天地與道際,心與天地際,有輕心者不能及,敬所以重之也;有慢心者不能及,敬所以篤之也。容儀之莊,視聽之謹,非外也,所以防其外而一於內也。是故其氣清,其知明,不持而固,不勉而行,盡人達天,皆由於敬,施於天下,不勞而定。曲士然乎哉!內省而拘,外愼而泥,求其心而適以錮其心,其於天下何有?亦自成其為無訾之小儒而已矣。

講學

  學貴得師,亦貴得友。師也者,猶行路之有導也;友也者,猶陟險之有助也。得師得友,可以為學矣。所貴乎師友者,貴其善講也,雖有岐路,導之使不迷也;雖有險道,助之使勿失也。師友善講,則學有成矣。夫講者,非辨文析義之謂也,所以淑其身明其心也,若日取五經之文而敷之,日取諸儒之言而討之,日取孔孟之書而述之,使聽之者如鐘豉之蕩於胷,如琴瑟之悦於耳,羣焉推之以為當世之大宗師,君子則鄙之。其鄙之何也?以為無益於人之身,無益於人之心也。無益於人之身無益於人之心,則亦講五經之文焉云爾,則亦講諸儒之言焉云爾,則亦講孔孟之書焉云爾,是何異於謝莊之塾師乎?謝莊(似其吴地之謝家莊)之塾師,教章句,解文字而已。夫教章句解文字,童蒙猶有賴焉,兹之講者,無益於學者,殆不如彼之有益於童蒙也。

  是故孔子教人,因其各得而言,不聞復取五代聖人之言講之也。孟子教人,以其自得而言,不聞復取孔子之言講之也。善講者如掘井得水,因其自有而取之,非異水也。如擊石得火,因其自有而發之,非異火也。向也不知道之所在,以為遠不可求;卽知道之所在,以為求之而不易致。今則求之於已,乃我之自有焉,則善講者之功也。升五尺之座,坐虎豹之皮,環而聽之者百千人,在堂下者望而不見,負壁者、及階者見而不聞,在尋丈之間者聞而不知,在左石前後者知而不得,是之謂觀講,衆觀而已,何益之有?是故教者貴親,親則易知;承教者亦貴親,親則易化。煦嫗覆育,如難之伏卵,而後教可施焉。一室之中不過數人,朝而見夕而見,侍坐於先生侍食於先生,非若大衆之不相接也,可以教矣。而又患教之同也,又患教之易也,一日言智,共此求智之方;一日言勇,共此求勇之方;一日言仁,共此求仁之方,是同也。不以剛治柔,卽以柔治柔;不以柔治剛,卽以剛治剛,是易也。雖有扁鵲,不能以一藥已衆疾,是不可同也;不能以彼藥已此疾,是不可易也。寒者以桂,熱者以檗,而後可以為師,而後可以施教焉。

  求師於斯世,如鳳如麟,不可得而見矣。師不可得而見,友亦不可得而見矣。雖然,不善得師者在師,善得師者在已;不善得友者在友,善得友者在已。苟善取焉,不必賢於我者,皆可為師友;若有志於學者,或一二人焉,或二三人焉,會於一所,贏糧以從,兩相糾,三相參也。吾求盡事親之道,而未盡事親之道也;吾求盡兄弟之道,而未盡兄弟之道也;吾求盡夫婦之道,而未盡夫婦之道也;吾求盡朋友之道,而未盡朋友之道也;吾求盡與斯人待僕婢之道,而未能盡其道也;抑或未能盡五者之道,而以爲皆已盡焉。五有所長,五有所短,五有所明,五有所蔽,吾察於所好,而或非所當好也;吾察於所惡,而或非所當惡也;吾察於所喜,而或非所當喜也;吾察於所慍,而或非所當慍也;抑或四者之乎偏,而以爲皆已正焉。四有所長,四有所短,四有所明,四有所蔽。此長短明蔽,人各有其一二,而皆可以相資,蓋已不自知,暗如滅燭;人之視已,明如觀火。不自知短,人見我短,卽短可益,不必其人之長也;不自知蔽,人見我蔽,卽蔽可撤,不必其人之明也。兩相糾焉,三相參焉,二三人中,互相為謫,循環不匱,何患學之無成!

勸學

  出入必由户,無踰垣穴牆而由之者;寢興必居室,無登巢入窟而居之者;飲食必以火,無決腥茹草而飽之者。人未有舍其必為而不為者也,未有必不可為而為之者也。必為而不為,非人道矣。以此三者譬道,則道也者,不可一人離也,不可一事離也,不可須臾離也。聖衆同之,貴賤同之,無他塗也。聖人不作,世衰道喪,旁蘖别出,乃訾議儒者,至於宋則儒大興而實大裂。文學為一塗,事功為一塗,有能誦法孔孟之言者别為一塗,號之曰道學。人之生於道,如在天覆之下,地載之上,孰能外之?而讀書聰明之士别為一塗,或爲文學,或爲事功,其愚亦已甚矣!雖然,自道不明,儒者習為迂濶無用於世,是以有薄而不為,從而訾議之者,未可舍己而罪人也。韓非曰:齊宣王問於匡倩曰:儒者博乎?曰:否。博貴梟,勝必殺梟,是殺所貴也,故不博。儒者弋乎?曰:否。弋者從下害上,故不弋。儒者鼓瑟乎?曰:否。瑟以小絃為大聲,大絃為小聲,大小易序,故不鼓。非蓋諧言以詆儒也,夫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不善學者不見大體,泥於外迹,皆不博弋不鼓瑟之徒也。以是見薄於世,誠未可以罪人也。君子之於道也,敬以脩已,廣以誘民,文學事功皆備其中,豈可誣也!是故凡為士者,必志於道。何以志於道?凡所見之人,無貴賤,無小大,皆以學明倫也;凡所遇之事,無順逆鄙俗,皆以學盡義也;養僕妾,謀衣食,量米麥,權蔬肉,皆以學求仁也。草木必有根,舍是而爲文學,必流於浮靡;構築必有基,舍是而為事功,必至於傾敗而殃民。若斯之人,不求身心,不知人道,猶出不由户,入不居室,飲食不知味,孟子所以譬之於禽獸也。是故上之為士,惟此一塗,更無他塗。

  王崑繩(源)為人敏達,善為文章。唐子樂與之遊,一日告之曰:子曷學道?道非異也,智者視為高遠而不可求,愚者視為迂濶而不肯為,烏知道者,其中無苦難之事,有便安之利,不入其中則已,一入其中,卽嘗其味,天下之物,无有如其甘美者。何以见其然也?处世多憂患,遇人多不良,卽才智足以御之,以苟免於今之世,其身亦大勞矣,其心亦甚苦矣。學道則不然,無入而不自得,正己而不求於人,雖有憂患不改其樂,雖遇不良無傷於已,終其身處於安宅之中,行於坦道之上,雖美色鄭聲,不足以喻其娛樂矣。天下之便利有如斯者乎?王子改容曰:子之言誠是也。

  翰林顏學山(光斅)試士浙江,唐子為之客,顏公語坐人曰:人之生,皆不自足者也。庶人有庶人之憂,士有士之憂,公卿有公卿之憂,天子有天子之憂,此謂天之勞我以生也。唐子曰:有一事可以無憂,人不知求之耳,學聖人之道是也。不求足於世,孰有與之以不足者?本無不足於已,孰有處於不足者?坦坦然蕩蕩然遊於天地之間,如在唐虞之世,其有憂乎?其無憂乎?顏公改容曰:子之言誠是也。

上篇下

取善

  孔孟之教人也嚴,其與人也寬,唯聖人乃能無闕。若與之不寬,則天下無人,無可與之共學,無可與之居位矣。其人而廉者與,吾取其廉而略其才;其人而達者與,吾取其達而略其節;其人而博者與,吾取其可問而略其自用。夫如是,則天下之人可為吾之師友者多矣。若必求備焉,冉有之賢也,而爲季氏聚斂;季路之賢也,而死不合義(言为出公而死);子貢之賢也,而好貨;子夏之賢也,而哭子成瞽;曾子傳仲尼之道者也,乃其初不察於夫子之言,幾誤喪死之大故(见檀弓)。此五賢者,孔門之雋也,親承聖人之教,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亦甚勤矣。然學之未至,自得之未深,猶多闕焉若是,况其下焉者乎。若必求備焉,以其短而棄其長,則五賢皆所不取,彼廉達博聞之士,亦若鳥獸之不可同羣矣。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所謂三人行者,乃偶遇而與之偕行,非素共學之人也;所謂善不善者,乃偶見之行事,非可與論學之人也。而夫子教人之取益也則若是矣。

  其在於今,道喪學廢,德孤無鄰,不得大賢以爲我師,不得小賢以為我友,雖蒭蕘之屬,賈販之流,皆可以三人有師之法求之也。若其中有志於學者,悦仲尼之道以求淑其身心,雖為人多疵,其在於今為不易覯,吾不與之而孰與哉?子夏曰:大德不踰閑,小德出入可也。此言與人之道也,非處之道也。君子之自處,當如書之所云矣,書云:與人不求備,檢身如不及。蓋與人當寬,自處當嚴也。夫玉,天下之寶也,古人得美玉,使良工琢之,必去玷以成器。若玷不去,終非寶器,人不以為重矣。修身之道,亦必去玷。玷非履邪違道之謂也,凡一動一趨之不合於度,卽為玷矣。聖人制禮,朝聘喪祭,燕饗飲食,以時以節,無敢違失;登降有數,揖讓有數,酬酢有數,進退有數,豈故為是繁曲以勞人之四體哉,疎於外者懈於內,略於文者亡其實,是修身之要道、制心之切務也。是故孔子教人,罕言心性,謹之以言行,約之以篤實,而心性之功在其中矣。

  其在於今,亦有學道之人,志移於風,性成於習,好名而求聞,好動而惡靜,閒居無日,皆出門嬉遊之時也;羣居笑語,竟夕忘反,博奕飲酒,而務悦於人。誤以為朋友之交當然也,而實同於市人之行矣。世雖昏濁,人心自明,眞偽自見,賢不肖自别,其出於衆人之口者不可罔也。是以君子為學,不敢自罔,而卽不敢罔人,兢兢焉一言一行,時自謹省,恐人之議其後也。非有弔賀之事也,而數見於鄕閭之會,則人議其流;非問學請益也,而數見於朋友之家,則人議其瀆;名不登於仕籍也,而數造於貴人之庭,則人議其諂;非有干旌之賢大夫也,而時稱大官之相知,則人議其汙。是故君子之論,不敢違也;鄕人之刺,亦可畏也。古人有言曰:禮義之不愆,何恤於人言。謂夫讒慝之口,非謂衆論之同也。且果禮義之不愆乎?是故庶人之謗,鄕校之議,皆所以考德也。武王聖人也,受一獒之貢,而召公則戒之曰:不矜細行,終累大德。爲山九仞,功虧一簣。士志於學,而乃役役焉往來於名利之中,德盡喪矣,豈一獒之累乎哉!道盡崩矣,豈一簣之虧乎哉!

有為

  顧景范(祖禹)語唐子曰:子非程子朱子,且得罪於聖人之門。唐子曰:是何言也,二子古之賢人也,吾何以非之?乃其學精內而遺外,其精者,顏淵不能有加。其遺者,蓋視仲冉而闕如也。吾非非二子,吾助二子者也。顧子曰:內盡卽外治。唐子曰:然則子何為作方輿(读史方輿纪要)書也?但正子之心,修子之身,險阻戰備之形,可以坐而得之,何必討論數十年而後知居庸鴈門之利、崤函洞庭之用哉?童子進粥,唐子以粥為喻曰:謂粥非米也不可,謂米卽粥也亦不可。耕之穫之舂之簸之,米成矣,未可以養人也,必炊而為粥,而後可以養人。身猶米也,脩猶耕穫舂簸也,治人猶炊也。如內盡卽外治,卽米可生食矣,何必炊?

  唐子觀霍韜(字渭先,南海人)之書,其言有之曰:程朱所稱周禮,皆未試之言也。程朱講學而未及爲政,故其言學可師也,其言政皆可疑也。唐子曰:善矣霍子之言,先得我心之所欲言也。古之聖人,言卽其行,行卽其言,學卽其政,政卽其學。孟子欲制梃撻秦楚,我知其果可撻秦楚也;欲反手王齊,我知其果可王齊也。南濠之賈善言貨,湖濱之農善言稼,使聽之者如坐肆居田,而又奚疑焉。

  徐中允著書,著有明之死忠者(其蓍明末忠贞记实)。唐子曰:公得死忠者幾何人?曰:千有餘人。唐子慨然而歎曰:吾聞之軍中有死士一人,敵人為之退舍。今國有死士千餘人,而無救於亡,甚矣才之難也!中允未有以發也。

  唐子夜寢而思之曰:吾與人奕,無所博者常勝,有所博者常敗,利蔽其才也。是故無固利之情者,其才半;無固位之情者,其才七;無固生之情者,其才十。其不然者,則所習之非也。為仁不能勝暴,非仁也;為義不能用衆,非義也;為智不能決詭,非智也。

  昔者大瓠嘗稱高景逸(攀龙)之賢,曰:是不畏死。唐子曰:子謂高君之賢,是也。以其不畏死也而賢之,則非也。君子之道,先愛其身,不立亂朝,不事暗君。屈身以從小人,固可醜也;殺身以狥小人,亦自輕也。是故義有所不立,勇有所不為,忠有所不致。詩曰:我有旨蓄,亦以禦冬。言有待也,君子愛身之謂也。

  唐子曰:生貴莫如人,人貴莫如心,心貴莫如聖,聖貴莫如功。物非牝牡不相求,非乳育之時不相愛,人則無不通也。耳目不能易其用,上下不能易其體,心則無不行也。釋氏之治其心者盡矣,而不入於世;老氏與於治而不辨於理,是故有天地有萬物,不可無聖人。性不盡非聖,功不見非性,天下無無本之枝,壹於外者失之矣;天下無無枝之本,壹於內者失之矣。

  唐子曰:車取其載物,舟取其涉川,賢取其救民。不可載者不如無車,不可涉者不如無舟,不能救民者不如無賢。昔者唐子之母善飲酒,有饋唐子甕酒者,發而嘗之,酸不可飲。母欲以與鄰之貧而好酒者,婦曰:勿與也,是可以為醋。乃燎粟一升入之,七日而成醋,調之終歲不盡。可以人之賢也而不酒之酸若哉!

良功

  脩非內也,功非外也,自內外分,管仲蕭何之流為賔,程子朱子之屬為主。賔擯才入,主處不出,賔不見閫室之奥,主不習車馬之利。自內外分,仲尼之道裂矣,民不可以為生矣。身之於世,猶龍蛇之有首尾也,猶草樹之有本枝也。存其首而斷其尾,培其根而去其枝,豈有龍蛇草樹哉?昔者莊烈帝嘗曰:我豈不知劉宗周之為忠臣哉,必欲我為堯舜。當此之時,我何以爲堯舜?誠哉斯言,天下之主在君,君之主在心,然而無邊不成省,無省不成京,無京不成君,無君不成心。以斯觀之,知專執身心,乃大失矣。仲尼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理非獨明也,天地萬物無不通,是理也;性非獨得也,天地萬物大同焉,是性也。隔於天、隔於地、隔於萬物,是不能窮理也。天不安於上,地不安於下,萬物不安於中,是不能盡性也。順天之行,因地之紀,遂情達變,物無詬厲,是能窮理也。有苗作亂,舜服之;桀紂虐民,湯武定之。書曰:海隅蒼生之地,無不率俾。詩曰:綏萬邦,屢豐年。是能盡性也。當是之時,天得以施,地得以承,萬物各遂其生,是至於命也。君子用則觀其功,不用則觀其言。仲尼試於魯矣,子輿雖未試,其策齊梁者,如衣必煖、如食必飽、未成之衣不疑其不煖、未炊之粟不疑其不飽,豈可以子輿之不行爲無功之儒解也。

  德必一,脩必純,後儒得半誤以為一也,守固誤以為純也。請明一與半之形:昔者唐子之妻當童時,與其姊同寢,姊嘗使之驅蚊,妻不悅。一夕獨驅已首之處而掩帳焉。其姆笑而問其故,曰:我豈暇為他人,自爲而已。儒者為已之學,有似於此。吾之於斯人也,猶兄弟也;其同處於天地之間也,猶同寢於一帳之內也。彼我同樂,彼我同戚,此天地生人之道,君子盡性之實功也,是乃所謂一也。儒者不言事功,以為外務,海內之兄弟,死於飢饉死於兵革死於虐政死於外暴死於內殘,禍及君父破滅國家,當是之時,束身錮心,自謂聖賢,世既多難,已安能獨賢!是何異於半掩寢帳之見也!是乃所謂半也,彼自以爲爲已之學,吾以彼為失已之學。蓋一失,卽半失矣,焉得裂一而得半也!

  後儒豈不曰“天地吾心,萬物吾體”?皆空理,無實事也。後儒豈不曰“湯武可法,桀紂必伐”,皆空言,非實行也。不能勝暴,卽不能除暴;不能圖亂,卽不能定亂;不能定亂,卽不能安天地萬物。後之儒者,學極精備矣,終身講道,吾不聞其一言逹於此,又奚問其用不用乎!萬物之生,畢生皆利,没而後已,莫能窮之者。若或窮之,非生道矣。此觀乎其形也。心,形之主也,豈形無窮時,心反有窮時?心有窮時,非心理矣,心具天地、統萬物,人皆知之;而弗能者,有格之而不逹者也。格之者何?暴屈之詐罔之機愚之邪傾之耳。心之本體,不角力而能勝天下之暴,不鬭智而能破天下之詐,無術而能御天下之機,不察察於邪而能息天下之邪。其不然者,心體不充,自窮於內,非有能窮之者。

  上古聖人與龍蛇虎豹爭而勝之,堯舜與洪水爭而勝之,湯武與桀紂爭而勝之,蓋龍蛇虎豹洪水雖毒,不若心之神也;桀紂雖暴,不若心之強也。身處末世,心無古今,若龍蛇虎豹與我雜處,洪水桀紂與我為難,君子深恥之。非恥不若堯舜也,恥失已心也。自學無眞得,反錮其心,措之於世,阻塞不利。乃謂古者大略奇功,天有别降之才。天之生才,豈無大小?然大則成大,小亦成小,無不可造者,若是者何?人皆有心,心皆具仁義禮智。仁義禮智,猶匠之有斧刀繩尺也。天下之材不齊,其成器也,萬變萬巧而不一,豈有斧刀之所不能施者哉,豈有繩尺之所不可合者哉!天下之人不齊,其爲變也亦萬有不一,豈有仁之所不能養、義之所不能服、禮之所不能裁、智之所不能逹者哉!大者如是,小雖不及,亦必有成。器之不成,非斧刀繩尺之不利也,操之不習也;功之不成,非仁義禮智之無用也,學之不至也。

  衆人有庸見矣,謂功不必出於心性,皆溺於漢以下之見也。漢以下雖多奇功,然治卽梯亂,功卽媒禍,君子無取焉。卽有良治,必其生質之善,忠厚之行,不學而近於道者也,究不外於心性也。天下豈有功不出於心性者哉!功不出於心性,是無天地而有萬物也,豈有心性無功者哉!心性無功,是有天地而不生萬物也。

  旣指四德,更觀四官:目之為明,極天下之形色大小邪正黑白,不必習睹,自無不辨。耳鼻舌亦然。皆不外假而自足極聲色馨味之變,豈有窮四官以莫辨者哉?是聰明者卽耳目,而有耳目者卽母胞,而有不能治天下者,必其無聰明;無聰明者,必其非耳目;非耳目,是鬼胎也,腹大虚消,或產非人形,俗謂之鬼胎。世之篤學者,其能不為鬼胎乎!

  仁義故大,聰明故神,亦去其害之者而已矣。自純害仁也,自方害義也,自聽害聰也,自視害明也,亦得其養之者而已矣。合天下以為純,則仁全;合天下以為方,則義大;以天下為聰,則聽廣;以天下為明,則視遠。舉天下者,非逐天下也;周天下,所以完心體也;完心體,所以周天下也。完心若是,於治功也何有!

格定

  生民以來,治之世少,亂之世多;君子之生,得志者少,不得志者多;畢生之內,樂恒少,憂恒多。治少亂多者世也,無不治者身也。得少失多者志也,無不得者心也。樂少憂多者處也,無不樂者學也。君子亦致其在已者而已矣。得乎已,則所生皆安矣,所處皆豫矣。風之中人,易性移心,以偏為正,以疾為德。賢者甚之,豈不正風,反以成風。世尚剛節,我仍平;世尚殺身,我仍生;世尚朋從,我仍特;世尚道學,我仍直;世尚論議,我仍默。君子之守則然也。

  蟲鳥多化,象馬不化,強大之不同於微弱也。形之強大者且不化,况心之強大乎?大木隨流,弱荇不隨流,以有根也。草之根於土者且不流,况行之根於心乎。臨難必懼,臨喪必哀,親疾必憂,君危必共,國亂必赴,皆傷其心者也。不爲之傷者殘薄人也,然衆人不及傷而心亡,君子厚於傷而心存。其厚於傷者,卽其厚於養者也。衆人之心如木,潤之則茂,燬之則灰;君子之心如金,雖遇冶則流,遇淬則堅,其質固不變也。遇猶生也,遇之不齊,猶生之不齊也。生安而遇不安,惑之甚也。生於皂則為皂人,生於丐則為丐人,生於蠻則為蠻人,莫之恥也。奈何一朝賤焉則恥之乎?一朝貧焉則恥之乎?皂人可以為聖人,丐人可以為聖人,蠻人可以為聖人,皆可以得志於所生,豈一朝貧賤而遂自薄乎?是故君子於遇,如身在旅,風雨凁餓,不必於適。輕富貴,安貧賤,勿易言也。果能若此,為聖之基也。人皆曰“我輕富貴,我安貧賤”,皆自欺也,卽非自欺,不必其不動也。蔬食之士,不慕鼎肉,不能聞馨而不動於嗜;徒步之士,不慕高車,不能見乘而不感於勞。故夫不慕富貴者則有之矣,見富貴而不動者,吾未之見也。威不懼,侮不怒,尤未易言也。當義不辟死,當辱不與校,固有之矣。遇威侮而不變於色、不動於心者,吾未之見也。布與段同煖,菜與肉同飽,煖必段,為人也;飽必肉,從嗜也。多營以華人目、甘我口,是奴隸負販也。以此思之,亦制心之方也。

  憂患道心生,安樂道心亡;貧陒道心生,富豫道心亡。治國家亦然,其生非得也,其亡非失也。君子之志於道也,道由心致,不由外致,是以易處而不移。亦有悔悟奮發、由逆生者,生於逆則成於順,豈反亡於順?成於順,行其志之時也。長短相爭,是非相訟,市人也。並為君子,亦爭長短訟是非,雖義與利不同,其為爭一也。道未必以此顯晦,國未必以此安危,一言相異,變色而起,其徒助之,相煽不已,以為為道,其實為名。以為為國,其實為身。何自辨之不明也!

  求勝求名,士之痼疾也。稱其過人,榮於加袞;譏其不如,辱於褫袞。自立安在,而輕重於人也若此?登千仞之山,其处自高;建萬石之鐘,其聲自遠。誠能以道自勝,惟恐其不求勝也;誠能以德成名,惟恐其不求名也。

  心有十疾:尊則亢,卑則委,富則驕,貧則隘,樂則散,憂則結,平則懦,怒則潰,惡則狠,愛則溺。此十疾者,勿易言之。除之能盡,可以平天下,有一不除,不可以行於妻孥。盡除之,聖人不能有加;漸除之,幼學亦可以勉而行也。君失其道,聽命於臣;心失其道,受役於物。彼不自覺其為役,方自以為得主;不知其以物狥心,遂誘於物也。禦宼易,禦物難;破陣易,破誘難。宼,斃我者也;物,遂我者也。中之者甘之,若將以之為生,不得不可以為生;若將以之為人,不得不可以為人。物毒於宼,惟大勇者能禦之;誘險於陣,惟大智者能破之。有外禦,有內制,禦之嚴則欲不內動,制之力則物不外引。化由勉入,不得不然也。

  貪財淫色,小人之欲也,非吾之所患也。吾之所患者,欲挾理而處,挾義而行。豈惟人不能辨,亦且不能自辨。是學也者,藏欲之藪也。君子之欲,雖與小人之欲不同,以此治心,同歸於滅心;以此治世,同歸於亂世。道為治本,欲為亂根。世之攘攘藉藉者,皆由欲起。有欲不除,除之不盡,而欲治天下,欺天下乎!璽一也,其文之見於朱者,千萬如一也,惟心亦然。見於事者,外同於內,不異毫末。以道心而不成治,是璽本籀篆而朱爲鳥跡也;以非道之心而幸治,是璽本鳥跡而朱為籀篆也。

  天地之大也,曆年之遠也,人生其中,飛塵隙景耳。其不讓於天地曆年者,以心體全,性功大也。妄者乃外誘於物,內狥於欲,溺於世,從於體,汨於貧富,顚亂於憂樂,此其生没與草蟲何異?博奕有勝負,飲酒有慶罰,當其時,亦喜亦慍也。博已飲散,喜慍安在?彼妄者之所營,亦猶是也,斯言也,衆人皆知之,賢者亦有所不免焉。徒知不如不知,貴能為之。

去名

  名者,無脩為之勞,有賢良之品;無不與之人,有勝眞之美;無難合之君卿,有驟得之富貴;與終身勤修老而不遇者,其勞逸得失何如哉!詩云: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不耕得穀,不獵得獸,好名者之捷得如是,此後生之所奔走,正直之人或不免改行者也。若好名者但自竊其名,自敗其德,其亦無害於世,乃使舉世慕之,無非竊名之人,無非敗德之人,其害大矣。蓋名者,虚而無實,美而可慕,能鑿心而滅其德,猶鑽核而絶其種。心之種絶,則德絕。德絶則道絕,道絕則治絕。人人為學,而世無眞學;人人言治,而天下愈亂。名之爲害如是,從來論者皆未及之,何也?古之人雖惡無僞,不知自掩,是以善惡著於外,辨若黑白。幽厲自成其為幽厲,共驩自成其為共驩,未聞幽厲自號爲堯舜,共驩自號為臯夔。雖有幽厲共驩,無害於人心者,善惡不混故也。至於春秋,齊桓晉文假名而霸天下,善惡不分矣。桓文內懷無君之心,而外示尊王之義;內為鳥獸之行,而外假禮節之文;多并小國而施繼絶之恩,盡竊貢賦而脩會盟之禮,民眩於僞,而服其信義,稱其有禮;天子忘其偪,而嘉賴其功;數世之後,諸侯猶感德不忘焉。當時之大夫,身為亂賊,事出悖逆,而口道禮義之言,行為忠信之行,人皆稱其賢焉。當其時,多無君無父之人,而其事君事父之禮,美哉其可觀也;其忠君愛父之言,美哉其盈耳也。自昔至今,十七代之间,同一名敝,而外暴之風,於今為甚。世尚道學,則以道學為名:矯其行義,樸其衣冠,足以步目,鼻以承睫,周旋中規,折旋中矩,熟誦諸儒之言,略涉百家之語。名既成,則升坐以講,環聽者數百人,録以為書,獻於公卿,布於海內,自以為孟氏復生、朱子再見。弟子數千人,各傳師説,天下皆望其出以興太平,或徵至京師,卽以素所講論者敷奏於上,列為侍從。未有所禆益,卽固辭還山,天下益高其出處焉。此道學之名也!世尚氣節,則以氣節為名:自清而濁人,自矜而屈人,以觸權臣為高,以激君怒為忠,行政非有大過,必力爭之;任人非有大失,必力去之。相援相攻,其徒蜂起而為之助,不勝則竄於遠方、杖於闕下、磔於都市,天下之士聞之益高其義,莫不鼓行而往,願為之繼也。此氣節之名也!世尚文章,則以文章爲名:宏覽博物,賦詩作文,書紙如飛,文辭靡麗,其人又體貌閑雅,言笑便敏,好遊善交,譽滿京師。斯人也,公卿欲得以為上賔,天子欲得以為近臣。文士無用,其重於天下,不下道學氣節二名也。夫文非小物也,漢人之作,文之末也,而况後之瑣瑣方幅者乎?若夫今日設科之文,吾更不知其為何物也,而亦藉藉於其間。凡此皆文章之名也。此三名者,害心之大者也。

  君子為政於天下,治亦多道,莫大於去名矣。去名之道維何?破其術,塞其徑,絶其根。此三者去名之道也。何謂破其術?吾旣已言之矣,吾不好道學,言孔貌孟、宗朱擯陸者,吾不與也,吾之所與者忠信也;吾不好氣節,立朋黨、習攻擊、樂流竄、甘挺刃者,吾不與也,吾之所與者正直也;吾不好文章,窮搜泛覽,規韓模歐者,吾不與也。吾之所與者聖言也。斯不已破其術乎!何謂塞其徑?吾旣已言之矣,君臣賢明,不受毁譽,無無實之毁譽,雖或有之,不能上達也,斯不已塞其徑乎!何謂絕其根?吾旣已言之矣,君日省於上,卿大夫日省於下,不敢暇逸,以求寡過,天下化之,各務其實,無私好惡,斯不已絕其根乎!

  雖然,盗跖之里,不皆惡人;曾閔之鄕,不皆善人。人類之不齊,道雖行,不能盡化也。是以舜撻頑讒,伊尹墨三風(巫、淫、乱),所以齊之也。若有人焉,自以為聖賢,身居深山而聲聞徧四海、動朝廷,公卿雖賢,庶民雖良,不能不眩於其高世之名。此其為害,百於讒人,什於三風,其巧言令色孔壬之魁乎!巧言令色孔壬,是堯之所畏也。君雖聖,不及堯;臣雖賢,不及禹臯,况其下者,豈可容之以惑人而壞治哉!其放流之,不與同中國,害治者乃去矣。旣身先之,又明教之,又去其非類,以變好名之風,其庶幾乎!

五經

  五經者,心之迹,道之散見,非直心也。仲尼之時,文籍或多,而其要者惟此五書,乃繫易以道隂陽,序書以明治法,删詩以著美惡,脩春秋以辨邪正,定禮以制言行。於是學者力行之暇,有所誦習,此博文之事,造道之階也。至於直指其心,因人善誘,則在論語一書,而繼之者又有大學中庸孟子。此四書者,皆明言心體,直探道原,脩治之方,猶坦然大路。學者幸生仲尼之後,入其門者,隨其力之大小,取之各足,尚何藉於五經乎?取而譬之:五經如禾稼,四書如酒食。酒食在前,卽可醉飽;乃復遠求之五經,是舍酒食而問之禾稼也,豈不迂且勞哉?雖然,五經何可已也,於易觀隂陽,於書觀治法,於詩觀美惡,於春秋觀邪正,於禮觀言行。博而求之,會而通之,皆明心之助,第不可務外忘內,舍本求末耳。若務外忘内舍本求末,三五成羣,各夸通經,徒炫文辭,騁其議論,雖極精確,毫無益於身心。則講五經者,猶釋氏之所謂戲論、莊周之所謂糟粕也,與博弈何異?是故陽明子曰:心如田,經則田之籍也。心已亡矣,而日窮經,猶祖父之遺田已鬻於他人,而抱空籍以為我有此田,可乎?此學經之準也。

  近世之於五經,羣疑多端,衆説蜂起,不可以不定所從。子思之後,世有哲人,孔安國仲尼之十一世孫也,仲尼旣沒,諸儒則講習於塚上,至漢不絕。安國尤長於書,乃其家學而又得聞於諸儒之言,其所作書傳,必得其眞。學書者舍安國其奚從!詩之序,必仲尼之徒為之,以序言繹詩意,論世論人,言隱而義顯,大毛公及事荀卿,其去仲尼之世未遠也,其創為傳也,尊序如尊經;小毛公又繼成之,鄭氏遵暢厥旨,詩之義大明。學詩者舍毛鄭其奚從!至於左丘明身為魯史,其所記述,本末周詳,典禮彰明,仲尼取之以脩春秋,丘明卽史為傳,以明仲尼之褒貶,更無可疑。杜氏又推五體(五例),觸類而長之,以發傳所未發,春秋之義大明。學春秋者,舍左氏其奚從!

  自宋及明,世之學者,好爭訟而罵人,為創見以立異,以其意斷百世以上之事,繁引曲證以成其自是。凡周漢以來授受之有本者,皆草刈而糞除之。暴秦燒之於前,世儒斬之於後,其亦甚悍矣哉!今人於五經,窮搜推隱,自號為窮經,此尤不可。何也?當漢之初,學者行則帶經,止則誦習,終其身治一經,而猶或未逮。若是其難者,何也?蓋其時經籍滅而復出,編簡殘缺,文辭古奧,訓義難明,是以若是其難也。今也不然,訓義旣明,坐享其成,披而覽之足矣。雖欲窮之,將何所窮!

  甄也老而知學,寡聞而善忘。於詩患毛鄭之言大同而小異,説詩無兩是之義,擇其善者而從之,以便稱引,故於詩有言(自著《毛诗传笺合义》);於春秋患左氏之言太簡,取觸類而長之義,以通其所未及,故亦有言(《春秋述传》),使養子寫以為冊,忘則檢之,其於詩春秋之旨,如聽家人之言、閭巷之語,更不勞我心思,妄起疑義;書未及爲也。甄老矣,禮[書]繁而未能讀,且徐俟之;至於易,固在道隂陽、窮性命、知進退,然必占事知來,乃可以用易。不能知來,非占矣,易為空理矣。他日若有所受則為之,不然,其亦已矣。

  吁嗟乎,人之於道猶門也,而不出入於門;人之於道猶飲食也,乃飲食而不知味,其異於禽獸者幾希矣!故夫心之不明,性之不見,是吾憂也!五經之未通,非吾憂也!

非文

  古有文,典禮、威儀、辭命皆是也,不專以名筆之所書。筆之所書謂之言。若書傳之言謂之文者,數之曰“文成幾何”,蓋指六書而言。六書有義,故謂之文,非緣飾其辭而謂之文也。說如其事,辭如其説,善説者有倫有敘,博徵曲喻,聽盈耳焉;善辭者有倫有敘,博徵曲喻,書之於策,五采絢焉。是言也,不謂之文也。古之善言者,根於心,矢於口,徵於事,博於典,書於策簡,采色焜燿。以此言道,道在襟帶;以此述功,功在耳目,故可尚也。漢乃謂之文,失之半焉。唐以下盡失之。迨乎近世之言文者,妄謂有體,妄謂有法,妄謂有繩墨規矩。二十三代之編籍,閼塞其心;序論傳志之空言,矯誣其理。是以秦以上之言如臠肉,唐以下之文如菜羹;秦以上之言雖少也,重於鉤金;唐以下之文雖多乎,輕於車羽。是何也?務炫於文,束於俗,格而不遂其言也。

  文必有質,今世求文之弊,盡失其質矣。昔京師有琢冰為人物之形者,被以衣裳,綴以丹碧,神色如生,形制如眞。京師天寒,置之堂背,逾日不變。變則脩飾之。往觀者日數百人,皆歎其巧,驚其神。一日語衆曰:孰能與我三斗粟?吾授之以吾技。人無應者。乃問之曰:吾之技亦巧矣,吾欲鬻技得三斗粟,而人無應者,其故何也?有笑之者曰:子之技誠巧矣,子何不範金琢玉為夏殷周漢之器,可以寶而不瓌。今乃琢冰為玩物,其形雖肖,不日而化矣。吾甚惜子之技巧而非眞,心勞而無用,可以娱目前而不可以傳久遠也。文而無質,亦猶是也!

  物有象,象有滋,取則爲書,有蝌蚪篆籀之文。迨於末世,變為俗書,媚容佻姿,盡亡其制矣;圖畫者,鑄於鐘鼎以垂法,繪於衣裳以明尊,施於屏壁以示戒。迨於末世,為川巖為草木為羽毛為士女,以取悅於人,盡失其意矣;古之言變為今之文,亦猶是也。彼二者雖失也,無與於治亂。若夫文,流為曲工,流爲末技,以取悅諧俗,使人心輕氣佻,竊譽失眞。道喪於此,其亦百十之十一也!

知言

  唐子至常州見方子,方子不喜名士,見唐子則大喜,館之書室,談四日夜不倦。方子曰:人皆疑先生之言兵。唐子曰:世之稱良將者,人乎,神乎?曰:人也。所云大敵者,人乎,鬼乎?曰:人也。唐子曰:若良將克敵,為神之斬鬼,則吾不敢言。若皆人也,何疑於吾言?彼市里少年、婦人、小子行詐以欺人,皆兵法也。

  方子曰:先生之文奇矣,吾欲為文,若何而可?曰:古人豈有所謂文哉,達其言耳。後人喜其言,誤以為文,世人善爲文不善為言,如芻馬木鳶,故不奇。我不善爲文,善爲言,如馳馬飛鳶,故人見以為奇。

  方子曰:昔者先生之治長子也,如之何?曰:為治未終。曰:雖然,願聞其意。唐子曰:四境如我牆垣,土田如我園圃,道路橋梁如我户庭,廬舍如我屋宇,蓄積如我倉廩,男女如我婦子,如斯而已。

  葢唐子三發言,而方子三稱善焉。方子餽金與褥,執一扇,請曰:吾二月將入京師,乞先生送我以言而書諸扇,朝夕誦之。唐子樂其知言也,乃言曰:人難知也,觀其貌則敏,聽其言則辨,詢之事則多習,使之治民而民或不便;觀其貌則魯,聽其言則訥,詢之事則十難而不得一,使之治民而民或安之。人之難知如是。昔吴中有名醫,华輿美裘,顏如渥丹,舌如轉軸,疾病之家非其藥不飲也,有病愈者則曰果醫之良,有死者則曰良醫不能生死人。是醫也,不任殺人之罪,而獲顯名厚利者,疾病之家任耳目之過也。吴中多知名士,子未嘗問焉。謂朱熊占良士也,而習於禮。今獨因我書問之,可謂不任耳目矣。吾更言此者,欲子以取熊占者取天下士也。唐子反,書其言於扇,以致方子。

鮮君

  治天下者惟君,亂天下者惟君。治亂非他人所能為也,君也。小人亂天下,用小人者誰也?女子寺人亂天下,寵女子寺人者誰也?奸雄盗賊亂天下,致奸雄盜賊之亂者誰也?反是於有道,則天下治,反是於有道者誰也?師尹皇父無罪,勃貂驪姬無罪,后羿寒浞無罪,何云無罪?毒藥殺人,不能殺不飲者。伊尹周公無功,何云無功?良藥生人,不能生不飲者。一賢人進則望治,一小人進則憂亂,皆淺識近見,不知其本者也。海內百億萬之生民,握於一人之手,撫之則安居,置之則死亡,天乎君哉,地乎君哉!

  上觀古昔,堯舜禹啓,治世惟久。夏殷西周西漢,治多於亂。治世多者,雖有昏主,賴前王以安也。其餘一代之中,治世十一二,亂世十八九,前帝澤薄,無以保其後故也。君之無道也多矣,民之不樂其生也久矣,其如彼為君者何哉!

  天之生賢也實難,博徵都邑,世族貴家,其子孫鮮有賢者,何況帝室富貴,生習驕恣,豈能成賢?是故一代之中,十數世有二三賢君,不為不多矣。其餘非暴卽闇,非闇卽辟,非辟卽懦,此亦生人之常,不足爲異。惟是懦君蓄亂,辟君生亂,闇君召亂,暴君激亂,君罔救矣,其如斯民何哉!嗚呼,君之多辟,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天無所為者也,非天之所為也,人也。人之無所不為也,不可以有為也,此古今所同歎,則亦莫可如何也已矣。

  匡君治國之才,何世蔑有?世無知者,其才安施?雖使臯夔稷契生於其時,窮而在下,亦不過為田市之匹夫;逹而在位,亦不過爲將承之庸吏。世無君矣,豈有臣乎!然則三代以下,君子之所學不皆廢乎?是不然,君有明昏,世有治亂,學無廢興。善事父母,宜爾室家,學逹於人倫;寒暑推遷,景新可悦,學逹於四時;薄天而翔,騰山而游,學逹於鳥獸;山麓蔚如,海隅蒼生,學達於草木。吾於堯舜之道,未有亳釐之虧也,奚必得君行道,乃為不廢所學乎!惟是賢君不易得,亂世無所逃,坐視百姓之疾苦而不能救,君子傷之矣!

抑尊

  聖人定尊卑之分,將使順而率之,非使亢而遠之。為上易驕,為下易諛,君日益尊,臣日益卑,是以人君之賤視其臣民,如犬馬蟲螘之不類於我,賢人退,治道遠矣。

  太山之高,非金玉丹青也,皆土也;江海之大,非甘露醴泉也,皆水也;天子之尊,非天帝大神也,皆人也。是以堯舜之為君,茅茨不剪,飯以土簋,飲以土杯,雖貴為天子,制御海內,其甘菲食、暖粗衣,就好辟惡,無異於野處也,無不與民同情也。善治必逹情,達情必近人。陳五色於室中,滅燭而觀之則不見;奏五音於堂下,掩耳而聽之則不聞。人君高居而不近人,旣已瞽於官、聋於民矣。雖進之以堯舜之道,其如耳目之不辨何哉!

  人君之於父母,異宫而處,朝見有時,則曰天子之孝與庶人異。人君之於子孫,異宫而處,朝見有時,則曰天子之慈與庶人異。人君之於妻,異宫而處,進御有時,則曰天子之匹與庶人異。骨肉之間,驕亢襲成,是以養隆而孝衰,教疏而恩薄。讒人間之,廢嗣廢后,易於反掌。不和於家,亂之本也。親雖至暱,亦有難諫;友雖至私,亦有難語;師雖善誘,亦有難教,而況君乎?人君之尊,如在天上,與帝同體。公卿大臣罕得進見,變色失容,不敢仰視,跪拜應對,不得比於嚴家之僕隸。於斯之時,雖有善鳴者,不得聞於九天;雖有善燭者,不得照於九淵。臣日益疎,智日益蔽,伊尹傅說不能誨,龍逢比干不能諫,而國亡矣。

  蜀人之事神也必馮巫,謂巫為端公,禳則為福,詛則為殃,人不知神所視聽,惟端公之畏,而不惜貨財以奉之。若然者,神不接於人,人不接於神,故端公得容其奸。人君之尊,其猶土神乎?權臣嬖侍,其猶端公乎?無聞無見,大權下移,誅及伯夷,賞及盜跖,海內怨叛,宼及寢門,宴然不知。豈人之能蔽其耳目哉?勢尊自蔽也。

  直言者,國之良藥也。直言之臣,國之良醫也。除膚瘍、不除癥結者,其人必死;稱君聖、謫百官過者,其國必亡。所貴乎直臣者,其上攻君之過,其次攻宫闈之過,其下焉者攻帝族攻后族攻寵貴,是瘍醫也。君何賴乎有此直臣,臣何貴乎有此直名!是故國有直臣,百官有司莫不畏之。畏之,自天子始。昔者明顯帝(神宗)食,庖人進鱉,顯帝食而甘之,舍箸而問曰:吾聞劉光縉禁鳝鱉之屬,安所得此鱉也?左右對曰:取之遠郊。顯帝曰:自今勿復進此,恐犯御史禁也。以萬乘之尊,下畏御史,可以為帝王師矣。

  位在十人之上者,必處十人之下;位在百人之上者,必處百人之下;位在天下之上者,必處天下之下。古之賢君,不必大臣,匹夫匹婦皆不敢陵;不必師傅,郎官博士皆可受教;不必聖賢,閭里父兄皆可訪治。尊賢之朝,雖有佞人,化為直臣;雖有奸人,化為良臣;何賢才之不盡,何治道之不聞!是故殿陛九仞非尊也,四譯來朝非榮也,海唯能下,故川澤之水歸之;人君唯能下,故天下之善歸之。是乃所以為尊也。

得師

  太甲違師保之訓,多行不義,商之天下且危矣。處於桐宮,深自怨悔,敬承伊尹之訓,克終厥德。此皇天之所以佑商也。武王崩,成王幼,不知周公之功,以流言疑公,周之天下且危矣。天降烈風疾雷,成王懼,啓金縢之書,乃知周公之忠,迎公而服其訓,卒爲賢君。此皇天之所以佑周也。二君一昏一孺,何速變若是哉!先有得於學也。太甲之嗣位也,伊尹陳三風十愆之戒(巫风:舞、歌;淫风:货、色、游、畋;乱风:侮圣言、逆忠真、违耆德、比顽童),謂有一必亡,德無大必興,不德無小必墜。太甲知之矣,然狎於習而忽之,及其去宫室之安而處於陵墓之野,聲色之好絶,左右便習不從,困苦憂思,自悔其過,以為師保旣放我,羣臣不悅,百姓不服,天下必且叛我,乃自咎往背師保之訓以至於此也。是太甲之改德,由學致也。成王嗣位於冲年,周公無日不以君臣父子長幼之道訓於王,其戒懲之言,具於詩書,成王聞之熟矣,以其幼也而忽之。及殷人叛,庶孽流言,周公辟於東都,天降疾威,成王是時稍長矣,良弼不在,天怒人叛,如履淵冰,乃追思周公訓戒之言,我不能用,以至此危難罔救也。是成王之改德,亦由學也。二君幼知學,又困於憂患,乃克自反以明心,故知君德必成於學,而學必得師保。

  然必先知學,乃可以得師保。何也?湯有伊尹以遺太甲,文武有周公以遺成王,故有之也不待求也。若夫歷三四世,先帝之動舊無存,其可以寄社稷者,必歷試於百職焉,必博求於天下之賢人焉。繼世之君,身處尊富,狃於近習,不能周知天下之務,又無大患,卽有大患亦不能憂困憤發、撤其心蔽。其心不明,豈能識大賢於衆人之中?且未世學者不純,中無眞得,好為大言,自信以為皋夔,人主瞀亂不察,遽委社稷而命之,其不至於覆亡者鮮矣。其在殷,高宗求賢之誠通於上帝,夢得聖人,及得傅說,與之語,果聖人焉,遂以爲相,繼美阿衡。以說之賤,莫為之舉,未及於試,一言之間遂知其為聖人,豈高宗之智獨絶於人哉?葢高宗幼居田野,學於甘盤,恭敬靜默,求道不貳,是以神通於心,智辨於言也。是故治天下必先用賢,用賢必先得師,得師必先辨賢,辨賢必先克私,克私必先濬心,濬心必先好學。此自堯舜以來相傳之道,得之則治,失之則亂。治亂之效立見,不可不痛自省也。

  天子之學與士同,曰不同者,郛言也。天子齋居靜存,與陋室同;誦詩讀書,與土牖同;身有貴賤,心無貴賤。亦有不同者,居位如天帝,失位不如農夫,是故天子學同於士,懼而篤學,當百十於士。伊尹未得,先師咎單;傳說未得,先師甘盤;周公未得,先師史佚。卽無此三賢,列士獻詩,瞽獻典,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皆可師也。丹臒不施,苑囿不廣,珠玉不御,貂錦不服,無有溺其心者,既多受益,又無溺心,譬鏡久昏不能辨形,石以磨之、汞以發之,無形不受、無形不辨。心旣明,則是非無易主,善惡無匿情,大賢大奸竝進於前,不察而别。以是求師,而後師可得,豈有榮公專利、皇父厲民之患乎!

  或謂君旣明矣,可以進退天下之賢不肖,雖無師亦可。如若所云,雖舜亦不能。舜以天下之明為明,以天下之聰為聰,故能進退天下之賢不肖。然何以明天下之明、聰天下之聰?非一人能徧察之也,舜之聰明所以能徧天下者,以得禹宅百揆也。禹宅百揆以總內衆職,內衆職總牧伯,牧伯總都邑之吏,遞相稽也。如衣有領,如網有綱,舜則恭己正南面,而天下在其耳目中矣。由太甲成王高宗大舜觀之,吾未見君不明而可以得師,不得師而可以治天下者也。尚文者實亡,尚貌者心亡,明莊烈非得師之君,賀逢聖(后投湖死)謝陞(后降清)非為師之臣,乃於朝畢之時,降萬乘之尊,起對之揖,是於殿廷之上為優偶之觀也。

太子

  自昔有言,教太子必擇賢師傅。其在於今,則爲罔上之言。公卿之家,千金之子,且輕師傅,何況太子?使師傅教太子,如使弱羊牽大車。然則太子孰教之?天子自教之。天子能教太子,卽師傅有益於太子;天子不能教太子,卽百伊尹百周公亦無益於太子。太子故尊,必處於卑;故藏,必周於外;故驕,必納於約。凡教太子勿南面臨師傅,進而講學,師西向坐,傅東向坐,太子北向坐。始講,則曰“願受教”,講已,則曰“謹受教”,勿命進退,進退惟命;勿命飲食,飲食惟命;勿命坐作,坐作惟命。公卿有疾,則使問之;有喪則使弔之,有慶則使賀之,出使則使送之,反命則使勞之,入則降階迎之,拜則趨左答之,進規則再拜而受之。凡教太子,春使視耕,夏使視耘,秋使視穫,冬使視藏,毋多從,毋盛衞,毋辟人,親其婦子,知其生養,入其廬舍,知其居處,嘗其飲食,知其滋味,攬其衣服,知其寒燠。農民者王后之本,土茅者殿陛之本,糟糠者肥甘之本,布枲者冕服之本。不知其本,必喪其末。凡教太子觀於桑,則知衣服所自出;觀於牧則知服乘所自出,觀於牢則知鼎爼所自出,觀於澤則知魚鱉所出,觀於圃則知果蔬所自出,觀於山則知材木所自出,觀於肆則知器用所自出。凡教太子,過市則見販鬻之勞,在塗則見負擔之勞,行道則見征役之勞,止舍則見羇旅之勞。凡教太子,有過必撻,臣待師傅,亢不受命,則撻之;不敬大臣,不禮羣臣,則撻之;今日聞言,明日不能行,則撻之;出而荒遊,不知農事,則撻之;出而荒遊,不知民窮,則撻之;出而荒遊,不知物土,則撻之;出而荒遊,不知人勞,則撻之。葢不習牛羊之性者,不可使牧牛羊;不知百姓之生者,不可使治百姓。凡教太子,勿異宫而處,勿異庖而食,勿異笥而衣,異則專主自恣,莫知所爲。艷女賊體,陰寺賊性,衆佞賊智,雖三朝三問,禮嚴文備,如優饰然,何有於教!天子視朝之餘,太子事師之餘,不離左右,慈以笑語,嚴以誨責,三賊不近,一習常安。

  凡教太子,先去女蠱。庶民一婦,晏寢不謹,且以致疾,且以殀命。乃别宫曲房,美女充之,如置膏澤於冶火之中,如置膠革於淫雨之中,豈有幸哉!自秦以來,人君恆不壽,五十六十為上壽,四十為中壽,三十為下壽。上壽十一,中下十九,皆女之由。是故處太子,少不近女,婚不多御,奉巾箒、澣衣裳,母擇容,母自置,母敢媟。凡教太子,必除閹蠱。啓闔灑掃振衣釋襪進簋執壺,布衣數人,供使而止。雖老成歷事三世者,使之謹調護、省疾病、視飲食、率羣惰,惟是之責,言宫中之事,則殺之;言朝廷之事則殺之,言百官之事則殺之,言詩書之文則殺之。凡教太子,有不教之教,天子身自為制,是謂不教之教。天子之宫廣於大都,妃妾不得不備,閹奴不得不多,宫大人衆,將以奚為?將以宮牆為城乎?將使妃妾守陴乎?將使閹奴禦宼乎?必大乃尊,必衆乃光,是堯舜茅茨,不主四方;桀紂宫臺,實為盛王。宮室有損無益,妃妾有損無益,閹奴有損無益。日損歲損世損,太子之生,不見宫室之侈,不見閹妾之盛,不見珍異之供,不見珠玉之器,其樸不雕,其志不淫,是以教易行而學易成。

備孝

  父母,一也,父之父母,母之父母,亦一也。男女一也,男之子,女之子,亦一也。人之為道也,本乎祖而非本乎外,本之重如天焉。若以言乎其所生,母不異于父,母所從出可知矣,是故重于祖而亦不得輕于外也。禮外論情,服外論義,若之何其可輕也。吾向也知其義而未言,以無文可徵也。及讀春秋書杞伯姬來朝其子(庄二七年),其斯義也夫。葢婦人歸寧,細事也,孺子無知,手挈之而來,尤細事也。于來可勿書,况其子乎?惟諸侯來,曰朝。朝,大禮也,以加諸孺子,重其義也。仲尼欲教天下之人,愛其母之所從出如祖父母,愛其女之所出如其孫,故特起朝子之文以見義也。

  人之于父母一也,女子在室于父母,出嫁于父母,豈有異乎?重服于舅姑夫,輕服于父母,非厚其所薄而薄其所厚也。昔為人子,今為人母,于是乃有父子焉,乃有君臣焉,固不得以其身為父母之身也,亦猶爲人後之義也。以言乎所生,男女一也;恩不以服薄,服不以恩薄也。此義吾未言之,以無文可徵也。及讀春秋書紀季姜歸于京師(桓九年),其斯義也夫。夫諸侯且不稱字矣,王后之尊,同于天子,乃稱字乎?稱字,所以申父母之尊也。父母之尊,不降于天子,豈降于舅姑。仲尼恐為人婦者習焉而忘其情,尊舅姑、降父母;近舅姑、速父母;親舅姑,疏父母。故特起王后稱字之文以見義也。

明悌

  人之大倫有五,今存四焉,其一亡矣。昔者孔子之語其徒也,孝悌惟亟,而言忠或寡焉。江漢源而海委,孝悌源而忠委,有先委而後源者耶,有源盛而委竭者耶?異哉,人之好名甚也!忠之為名大而顯,史記之,國褒之,昔者明之初亡也,人皆自以為伯夷,鄕學之士、負薪之賤夫,何與于祿食之貴厚,有殺身以殉國者。當是之時,天下之言忠者,十人而九,孝之名不若忠之顯大也。故當世之言孝者,千百人而一二。

  若夫悌,人莫為之,亦莫言之。悌道之絶也,葢已久于斯焉矣!吾觀賢士大夫,亦有忠如比干者也,養如曾參者也,交如叔牙者也,其處昆弟則何如?予之尺縠,則有矜色;乞其斗粟,則有泚顏;善已,則友資之;惡已,則讎視之;侵已,則盜禦之。姊妹旣嫁,蔑焉忘之,若不知為誰室之妾者然也。內不自知,責亦弗及,彼自矜為完行,吾見其不遠于禽獸也。今有居父母之喪,坐作不忘,旣免喪而哀不已也,斯不亦孝矣乎?其于兄弟亦且有然。昔者子路有姊之喪,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见檀弓上)。子曰:奚為弗除也?曰:吾鮮兄弟而弗忍除也。夫子亦嘗有姊之喪矣,與弟子立而拱尚右也,弟子不知其故,子曰:我尚右者,以我有姊之喪也。由斯觀之,可知悌矣。

  殺之而不怨,事君之道也;殺之而不怨,事父之道也。其于兄弟亦且有然。昔者象欲殺舜,舜則富貴之富。貴奚足云乎?象憂舜亦憂,象喜舜亦喜,是道也,舜事瞽瞍之道也。人所難能也。舜則施之於弟,且施之殺已之弟。孟子稱舜之孝曰:美色富貴不足解憂,惟順于父母可以解憂。我且以此稱舜之悌矣。曰:美色富貴不足解憂,惟順于兄弟可以解憂。由斯觀之,可知悌矣。

  人之愛莫私于其妻,詩曰: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盻兮。則愛其色;居同室、寢同棲,則愛其嫟;執蠶績、功鍼縷、治酒醴、調燔炙,則愛其助;及其老也,長子孫、訓婦女,則愛其成。此性情之常,賢聖之所同也。然愛之之道,則甚下于其兄弟。若子路有妻之喪,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曰:吾思吾妻,而弗忍除也。若堯之二女,日以殺舜為事,舜幸免于死(此为寓言),及立為天子,尊之為妃,寵之為夫人,妻憂我亦憂也,妻喜我亦喜也,則是子路者,溺情好內,君子之所薄也;則是舜者,狂疾人也,且不及傑紂之嬖妹喜妲已也。

  昔者高子常問于我矣,曰:君父之重,人皆知矣。若兄弟、若妻、若子,平居奉之,及難免之,其後先輕重若何也?曰:昔也吾嘗愼思之矣,差之為五等:一曰君父母,次二曰兄弟,次三曰妻,次四曰子兄弟之子,次五曰朋友。子其權之焉?

內倫

  詩曰:鴛鴦在梁,戢其左翼。鄭氏曰:鳥之雌雄不可别者,以翼知之。右掩左雄,左掩右雌,陰陽相下之義也。夫婦亦相下以成家也。孔氏曰:易之咸,為夫婦之道。其彖曰:止而説,男下女。以證夫婦相下之道,恒道也。泰之天下于地,其義亦然。夫天高地下,夫尊妻卑。若反高下、易尊卑,豈非大亂之道?而詩之爲義,易之為象,何以云然乎?葢地之下于天,妻之下于夫者,位也。天之下于地,夫之下於妻者,德也。

  古者君拜臣,臣拜,君答拜;師保之前,自稱小子,德位之不相掩也。天子之尊,冕而親迎,敬之也,亦德位之不相掩也。若天不下於地,是謂天亢。天亢,則風雨不時,五穀不熟。君不下於臣,是謂君亢。君亢,則臣不竭忠,民不愛上。夫不下於妻,是謂夫亢。夫亢,則門內不和,家道不成,施于國則國必亡,施于家則家必喪,可不愼與!

  今人多暴其妻,屈于外而威于內,忍于僕而逞于內,以妻為遷怒之地。不祥如是,何以為家?暱則易犯,瀆則易衅,弱則易暴,孤則易施,遂至大不祥焉。葢今學之不講,人倫不明;人倫不明,莫甚于夫妻矣。人若無妻,子孫何以出,家何以成,帑則孰寄,居則孰輔,出則孰守?不必賢智之妻,平庸之妻亦有之。是則如天之有地,如君之有臣,以言乎位,則不可褻;以言乎德,則顧可上而暴之乎?詩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轡如琴。高山出雲,雨徧天下,天賴以成其施,是以仰止焉,言不可以不敬也。四牡旣良,致遠不勞,如琴瑟之調焉,言不可以不和也。敬且和,夫婦之倫乃盡。請誦是詩,以為為夫者教焉。詩云:有洸有潰,旣詒我肄。德不能服人,威不能加人,入室而逞于妻,洸乎怒之充也,潰乎忿之不可收也,此何為者也?人之無良,至此其極。始為夫婦,終為仇讐,一倫滅矣。請誦是詩,以為為夫者戒焉。

夫婦

  唐子宿于汪氏之館,汪子(汪撰)數言其少子。唐子曰:子愛男乎,愛女乎?曰:愛男。唐子曰:均是子也,乃我之恤女也,則甚於男。汪子問故,曰:好內非美德,暴內為大惡。今之暴內者多,故尤恤女。汪子曰:然。吾之交友亦多矣,處室數十年,無變色疾聲者,惟見先生與城西劉子。其他則暴其妻不如待其僕者,亦數見之矣。唐子曰:君不善于臣,臣猶得免焉;父不善于子,子猶得免焉;主不善于僕,僕猶得免焉。至于妻,無所逃之矣。汪子曰:先生有賢妻,故能相和以處。婦人智窒而見不通,嘗不順于其家,非盡夫之過也。曰:不然。天之生物,厚者美之,薄者惡之,故不平也。君子於人,不因其故,嘉美而矜惡,所以平之也。人有二子,一賢一愚,當孰憐?必憐愚者。人有二妾,一美而慧,一醜而愚,當孰憐?必憐醜而愚者。而况于妻乎?且怒者,君子善世之大樞也。五倫百姓,非恕不行,行之自妻始。不恕于妻而能恕人,吾不信也。必其權利害,結交與,非情之實也。汪子曰:莫難于處有妾之妻。曰:昔吾先君有二妾,一余氏,一畢氏,衣襦簪飾之用,未嘗一問。我年十歲,先君戲以二竹篦使我間遺畢氏。畢氏不受,推之于我之懷中,曰:為我反之,我不闕此。我卽闕此,當請于夫人也。先君殁,嘗侍先母,夜飲言往事,而因及竹篦。先母大笑曰:孝哉子乎,不知有母,但知有父。汪子曰:有妾如此,亦良妾也。曰:非妾之良也,吾先君處之有道也。

居室

  王子[予?]揆喪妻。明年,將再娶妻,期三月而後就館。或曰:子旣娶,一月可卽來,柰何期之三月之後也?王子曰:吾恐夫婦之意未合也。與居三月,意旣合,乃可與之言。悅吾之言,誘之以善,其從必輕;戒之不善,其去必易,而後可以事姑,可以宜家。此吾所以三月乃來也。蔣生在側,王子謂之曰:子若娶,必疏于妻者也。子好交好遊,或月不歸,或歲不歸,或屢歲不歸。歸則出之日多,入之日少,入則朋來之時多,見妻之時少。度子之情,歡于友而慍于妻,逆意于外而作色于內,將必不免。人不我親而我親之,人不我愛而我愛之,人不我敬而我敬之,天下無此人情。以是責妻之不良也,難矣。唐子曰:善哉予揆之論夫婦也。人皆以為夫婦之愛常厚于四倫,其實不然。吾見以為夫婦之相好者,皆由于溺情;溺情,皆由于好色,非是則必相疏,甚者或至于乖離。葢夫婦之道,以和不以私,和則順于父母,私則妨于兄弟。和則不失其情,私則不保其終。好內者,君子之大戒;戒私也,非戒和也。雖然,上德者少,凶德者少,中德者恒多。中德者,道之善則善,道之不善則不善。唯凶德不移。妬者,男子之所不免也,妬而至于無後,則凶矣。傲者,男子之所不免也,傲而至于凌夫犯上,則凶矣。聖人之所不能化者有之矣。不得舉是以難王子之言也。

誨子

  昔楊介夫(廷和)謂其子用修曰:爾有一事不如我,爾知之乎?曰:大人為相,位冠羣臣之上,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曰:大人為相,三歸而為鄉人創大利三焉(其归乡修堰、移建坊费修城、置义田),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曰:天子南征,大人居守,政事取决如伊尹周公之攝,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敢問愼之所不如者何事?楊公笑曰:爾子不如我子也。

  唐子曰:鄙哉楊公之語其子也!多其子之為狀元(正德六年),而又有望於其孫?請為更之,謂其子曰:愼乎,爾知爾之不如我乎?君子之道,修身為上,文學次之,富貴為下。苟能修身,不愧於古之人,雖終身為布衣,其貴於宰相也遠矣。苟能修身,不愧於古之人,雖老於青衿,其榮於狀元也遠矣。我之教子,僅得其次。爾之教子,且不如我,我復何望哉!

善施

  禮曰:君子不盡人之歡,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此受交之道,非致交之道。君子于人,歡必不盡,忠必不竭。驕吝者,富貴之恒疾,下人于揖坐,近人以辭氣,不可以免其驕也;饋金于人,視其人之有聞而厚之,不可以免其吝也。直能與善,忠能致謀,博能益寡,須濟以財則反之。臨財可以辨賢。

  唐子有姊之喪,有鄕先生來弔,蚤未盥,攬衣而出,先生責之。人皆稱直焉。他日舉殯,衆助之而謝弗與也。唐子有族大夫富,居教之居,仕教之仕,鄕人稱愛焉。他日罷縣,乞其負,而歸之半也。施學而居財,世多其人矣;學必非學。詩云:不僭不賊,鮮不為則。取友之道也。詩云:心之憂矣,子之無服,交友之道也。

  大信必謹于小,急難相要,苟非忍者,不失其言也。是不足以為信。必釜鬲之約,三年不忘,不易其日,不易其物,有賈于交廣者,或語之以欲得椰實。比及三年而反,其人已死矣,乃陳椰實于位而告以復之。唐子聞之曰:推斯義也,可以寄社稷矣。亂國之人心散,非信不能結也;貧士之言輕,非信不重于人也。其不然者,不由于中,其外莫喻;積之不漸,其行不洽。

  唐子之妻問于唐子曰:子行忠信而人多不悅,其故何也?曰:稻麥穀之美者也,炊之不熟,人將棄而不食,豈可以咎人哉。吾反而求之釜甑中矣。

  唐子曰:善佞者必以信行佞,善詐者必以信行詐。世多悦之。不悅,非君子所病也。君子之處貧士惠非難,不慢為難;惠焉而將之以慢,不得不受,是受慢也。使其受之,惟禮所安,惠之善也。辭受者,禮之大節,士之知義者不敢廢也。以慢受惠,所以免死也。豐其酒脯以餐之,則感其德而心傷;恤其父母之老而赐之帛,則感其煖而心傷;哀其妻子之餓而餉之粟,則感其飽而心傷。感之者,感其救死也;傷之者,傷已之辱于受也。慢者,非禮文之疏,飲食之薄也。共揖不失,其覩若無;問答不失,其語若忘,是慢也。禮有儀,有實,見尊于已者而下之,見已敵者而衡之,見卑于己者而上之,禮之儀也。接賤士如見公卿,臨匹夫如對上帝,禮之實也。儀有尊卑,實無厚薄也。

  甚矣世之衰也。雖不義之財。君子亦取焉!仕者鬻獄以惠人,求者鬻獄而得之,以為無害于義,不知其為盜也。揚人之善,德之大者也,能揚一鄕之善者,必使聞于一鄉;能揚一方之善者,必使聞于一方;能揚天下之善者,必使聞于天下。知善不揚,是蔽其善。蔽善之人,天命不祐。揚人之善,不啻顯其善也;善既廣聞,與之者衆,必有周其窮乏,救其急難者。唐子之母弟(李长祥)之子隍,來自番禺數千里,求葬不獲,問于唐子曰:子何以得葬吾姑?唐子曰:吾友魏叔子葬之也。曰:吾聞叔子之死,先姑之葬四年,前資之乎?曰:非也。吾著書而人不知,叔子樂稱之,人多知之者,以是得助。是葬吾父母者,叔子也。

  用財之道,必先凍餓,葬次之,婚次之。今年不葬,可待來年。今年不婚,可待來年。不惜重施之,為其足稱于人也。朝不食,不能待夕;夕不食,不能待朝。綴絮無溫,蜎體不直,一日寒侵,強者病,弱者死。忽其急而緩是謀,昧于施矣。惠人之道,必先魯弱,强有力者次之,敏多謀者次之,忠獻之後次之。天薄其生,人憎其貌,吾不恤之,是助天人為虐也。自致有半,所藉有半,助之易矣。從而壹之,則不得其半,况反之乎?

  聽訟之道,必先負擔,巨室多財次之。奪之十束薪,立絶其食;負千金于萬金之家,曾不少損其啟處。有司常置小而論大,是重餘財之得失而輕夫婦之生死也。為政之道,必先田市,死刑次之,盜賊次之。殺人之罪,一縣之中歲或一二人;多盜之方,一府之中歲不數見,其為害也恒少。農不安田,賈不安市,其國必貧。無殘而民多死亡,無盜而室多空虛。農安于田,賈安于市,財用足,禮義興,不輕犯法,是去殘去盜之本也。

  千金之產,其生百五十,分而三之:一以為食,一以待不虞,一以周飢寒。倍之,則凶歲可備焉。千金之富,可惠戚友;五倍之富,可惠鄰里;十倍之富,可惠鄕黨;百倍之富,可惠國邑;天子之富,可惠天下。

交實

  若有友焉,見唐子有憂色,則問之曰:子何為不豫?曰:無食也。是友也退而歎曰:吾且無失之于行道之人,况良友乎!于是周之。已其富者與,發廪而輸之粟,發篋而饋之金,終其身無乏焉。已其貧者與,釋敝衣以遺之,分疏食以餉之,不須臾緩。姑以救其一時之急,且徐謀之以善其後焉。

  若有友焉,知唐子秋不嘗,則必問之曰:子何為不祭?曰:無以供尊俎也。是友也慨然而歎曰:祭大事也,死不能祭,猶生不能養也。不亦傷乎!其周之。于是使人遺之一肩豕,一膞羊,雙雞匹魚,旨酒嘉穀。富則如是。貧則魚蔬醴酒,皆可助之以成禮焉。告之曰:秋分逝矣,雖後,可追也。子以貧失,非以事失。今日不能,明日追之。明日不能,再日追之。其何傷!禮雖無文,是亦禮也。

  若有友焉,知唐子無妾,則問之曰:子無子,何為不買妾?曰:無財也。是友也入寢不安,撫子不樂,饗祀不忘,為之圖買妾。計己之廪篋而有損焉,計己之出納而有損焉,計己之昏姻燕幣而有損焉。日損之而不足,則以月。月損之而不足則以歲。今歲損之而不足則以來歲,必濟而後已。其或諸計之而終無濟也,則告于其仕之識者,告于其友之好義者,未得所請,則如棼冒勃蘇(申包胥)泣于秦王之庭,雀立而不轉。則忍者必動心焉,吝者必强助焉。不然,豈以朋友之交而不能為圖二十餘金,豈以二十餘金之微而坐視千百世之故家絕于一日哉!諒為友者不當如是矣。

  吾之為此言也,非觖望于我友也。立此三義,以明朋友之道固當然也。若我與友易位而處,以是待友,務竭其力以完我分,奚以自多乎哉!

  或曰:友也者,所以講學進德也,非以財交也。固也,然而凍餓偪矣,不可以言禮;考妣餒矣,不可以言孝;先澤斬矣,不可以言傳。于斯講學,何學可講?于斯進德,何德可進?必使不陷于死、不絶于先、有繼于後。此三者,正所以講學也,正所以進德也,是所賴于二三友也。

食難

  唐子有冶長涇(距长洲县城27里)之田三十畝,謝莊之田十畝,佃入四十一石,下田也。賦十五,加耗,加斛(为保足额足量所加征者)及諸費又一焉,爲二十三石。大熟則餘十八石,可為六口半年之用;半熟則盡稅無餘,歲凶則典物以納。嘗通七歲計之,賦一百五十四石,豐凶相半,佃之所獲不足于賦,典物以益之者六斛,而典息不與焉。于是有田而無食,且有害于食,將及于凍餒矣。乃謀諸婦曰:不可以為家矣,吾欲賤鬻此田,歸衷(其养子,姓沈)于其家,任原(其仆,姓唐?)所之。鬻田之金,子懷大半,以寄食于王氏之壻(闻远)。我懷小半,遊諸名山,寄食于僧舍。人之生也,豈能常保?夫妻家人,終歸于無。聚處之日無多,母戀此也!婦曰:不可。吾老矣,豈能復俛首于他人之宇下,察顏觀色,以求無拂于人?吾不能也。所欲多違,所惡多受,吾不堪也。且子亦老矣,衰而多病,獨身遠遊,無左右之者,飲食不時,寒暖不適,若有疾病,其誰將之!此尤不可為者!子其更為計焉!唐子數日思之,而無以為計也。吁嗟乎!明之賦于吳者,半其田之所穫。建文皇帝令畝稅一斗,至仁也。成祖篡立,則復其故。若今得畝税一斗,吾守四十畝之下田,歲熟則有三十七石之粟,可以足食;半熟則收半、謀半可以無饑;大凶則一歲之計猶可假貸典鬻,雖不免于饑,而猶不至于死。夫妻僕婢,豈有離散之憂哉。今若此,雖有善為謀者,亦無可如何矣!

  有言經可賈者,于是賤鬻其田,得六十餘金,使衷及原販于震澤,賣于吳市,有少利焉。已而經之得失不常,乃遷于城東,虚其堂,已居于内不出,使衷、原爲牙,主經客,有少利焉。

  客有誚之者曰:先生昔嘗舉于閬中之塲(时顺治14年,28岁),宦于丹朱之封(时康熙十年,42岁),亦不賤矣。秉心不貳,為行無遺,獨違乎末俗所尚,可謂高矣;學詩書,明春秋,而身合乎古人之義,人皆稱為君子,可謂賢矣。今春秋高矣,乃自汙于賈市,竊為先生不取也。唐子曰:天下豈有無故而可以死者哉!伯夷叔齊餓死于首陽之下,所以成義也。非其義也,生為重矣。今欲假布粟于親戚而不可得,假束藁于鄰里而不可得,或得擔粟于朋友而不可爲常。一旦無米無藁不能出戶,豈有欵門而救之者!吾雖不貴、不高、不賢,亦父母之身也,其不可以餓死也明矣。今者賈客滿堂,酒脯在厨,日得微利以活家人,妻奴相保,居于市廛,日食不匱,此救死之術也。子不我賀,而乃以誚我乎?客曰:天下惟匹夫匹婦,無能無所與之人,乃有死亡之患。其有薄伎者,雖困窮無傷也。以先生之文學,逹于政體,為奏為檄為諭,足以開人心而顯令譽,上之可為幕府之賔,下之亦不失為司郡之舘客,亦足以給家食。奈何而自卑若此?唐子曰:子雖明于計而不明于時。上古無養賢之名,中古乃有養老之禮。養老所以教孝也,非為飲食之也。蓋其時上富下足,賢者皆已在位,無待于養,此盛世之風也。降及下古,爭用甲兵,不尚禮義,士乃贫而無節,于是富貴大臣收而置之門下,肉食者幾千人,而皆得以贍其室家。又若關市疆場諸小吏,人皆可為之。降及末世,又有辟召署职之門,士之貧者猶有所藉焉。斯二者,降志屈身,士道亦既喪矣。然而士之無田,不至于飢餓困踣者,猶賴有此就食之所也。其在于今,斗食小官皆出于朝廷選授,雖有賢能不得為也。昔之辟召,猶盛事也。公卿賤士,士無及門者,不敢望其犬馬之食,卽求其鵝鹜之食而不可得也。昔之致客,猶盛事也。若其所好,則有之矣:善賈之徒、善優之徒、善使命之徒、善關通之徒。此諸徒者,多因之以得富貴矣。此其伎,士能之乎?卽能之,其可爲乎?子若有可得之途,吾不及纓冠而從之矣。客曰:吾嘗聞先生與人言學,內制心,外制行,先明義利之辨。此吾所心服者。民之為道,士為貴,農次之,惟賈為下。賈爲下者,為其為利也。是故君子不言貨幣,不問羸絀。一涉于此,謂之賈風,必深耻之。夫賈為下,牙為尤下,先生為之,無乃近于利乎?願先生舍此而更圖爲生之計。唐子曰:呂尚賣飯于孟津,唐甄為牙于吳市,其義一也。

守賤

  唐子謁貴者,達名,不稱晚。曰:吾不敢也。吾為貧而仕,爲知縣十月而革為民,吾猶是市里山谷之民也,不敢與大夫士論尊卑也。

  孟子曰: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唐子曰:天下有三尊,我獨有其二焉。或曰:何謂也?曰:爵之尊不逹于我也。或曰:志傲貴乎?曰:非然也,吾不敢也。吾為貧而仕,為知縣十月而革為民,吾猶是市里山谷之民也,不敢知爵之尊也。

  中庸曰:天下之達道五: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唐子曰:自古有五倫,我獨闕其一焉。或曰:何謂也?曰:君臣之倫不逹於我也。或曰:子居盛世,志巢父乎?曰:非然也,吾不敢也。吾為貧而仕,為知縣十月而革為民,吾猶是市里山谷之民也,不敢言君臣之義也。

獨樂

  居沃洲之山者曰石氏,居南洲之山者曰丁氏(在浙江新昌),此二氏者,東漢之民也。山深城遠,世耕于斯而無達者。昔者明之亡也,唐子從其父避于南洲,有田一頃,有圃五畝,有竹延山三里。父食雞豕,奴牧羊耕灌,春[舂]葛蕨,將以為石丁氏也。舅(李长祥,为明侍郎)戰石郭,乃去之而居於五湖之濱。唐子之父有疾,謂唐子曰:浙江之上,三泉之隩(指兰溪),我唐氏之所出也。其山可隱,我幸未卽死,將往居之。寢疾以没,不得徙焉。

  當是時,唐子之年二十有一矣。欲得志於天下,嘗讀漢書至嚴光傳,勃然大怒,椎几而起,投書於地,駡之曰:猾賊,我知汝折辱聖主,為王莽報仇者也。婦聞之大驚,以為與客爭鬭也,疾趨來視之,唐子告之故。婦笑曰:君自無所發憤,嚴光何罪焉。當是之時,氣蓋天下,上望伊呂,左顧蕭張,豈不壯哉!母老無食,乃出而遠遊,度熊耳之山,幾爲虎傷;困于會稽,危于大别(疑指汉阳之鲁山)之江;宦于長子,再辱于燕,陒于滑衞汝淝之間。如是者二十餘年,卒無所得食,形貌牿委,志氣銷亡,於是乃慨然而嘆,謂其妻曰:吾甚悔向者罵嚴光之過也。

  或與唐子論隠,曰:隱者辟世,猶麋鹿之辟人也。鄙夫患不得其君,猶犬豕之豢於人也。二者,性相反也。唐子曰:不然也。子未識隱者之情,是以云爾也。堯得而豢之,桀亦得而豢之者,犬豕也;見桀而逸,見堯而亦逸者,麋鹿也。君子遇堯不爲麋鹿,遇桀不為犬豕,適于時而已矣。曰:豪傑失志,與沮溺遊,顧瞻卿相之位,得毋動于心乎?唐子曰:不然也。子未識隱者之情,是以云爾也。君子之行藏,近譬諸身,其猶寢興之於晝夜乎:披衣而興,目用明,耳用聰,口用言,體用儀。非故為動也,當晝則然也。及其滅燭而寢,雖有錦繡丹青之文,不欲觀也;雖有簫鼓琴瑟之音,不欲聽也;雖有煎熬燔炙之味,不欲嘗也;雖有冠帶輿蓋之美,不欲御也。非故爲靜也,當夜則然也。順時而隱,猶當夜而寢也。當是之時,加以卿相,富以黃金,是猶夜起寢者,與之觀色而聽音、甘味而樂遊也,豈其所願哉!

  天地之始,生民之初,無治無亂之世,不可得而見也。人生行年二十,不知十七年之世;行年五十,不知四十七年之世,而况生民之初!是不然也。古亦此天地也,古亦此日月也,有擾天地而眯日月者,是以不可得而見也。及去而之深山之中,與草木並生,與鳥獸並遊,不見城郭,不見朝市,無錦耀褐,無車加徒。生民之初,亦若是焉耳。惟聖人能善汙世,其次處之,又次避之。避之者,避于此也。

  老聃曰:天下有大患,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唐子曰:何謂大患?腰領不能當挺刅,面目不能當僇辱,腹腸不能當癥結,易鑠之精不能當憂慮。是謂大患。何謂有身?人有此生,惟知此身;狥名以顯身,狥爵以尊身;狥財以肥身,是謂有身。何謂無身?人皆有生,我獨得其所以生;人皆有死,我獨得其所不死。不以生者喪其所以生,不以死者喪其所不死,是謂無身。愛者欲中其愛,憎者欲中其憎,是以身為的也,豈不殆哉!我不自愛,孰能愛我?我不自憎,孰能憎我?不能愛我者不能辱我,不能憎我者不能殺我。火能流金,不能焚空,夫是之謂無患也。

養重

  苟非仕而得祿,及公卿敬禮而周之,其下耕賈而得之,則財無可求之道。求之必為小人之為矣。我之以賈為生者,人以為辱其身,而不知所以不辱其身也。雖然,身為賈者,不得已也。溺而附木,孰如無溺。昔者荊州大水,饑者萬人。張居正為政,皆食而活之。是時荆州之士二百餘人,賴食以活者五十人,其不食之者,皆有田而有蓄者也;其食之者,皆無田而無蓄者也。于是得食者皆德之,而處于居正門下,大則貴,小則富。及居正没,皆禁不得進用焉。

  昔者蜀有二士,曰駱純,曰殷正,以文學稱。楊榮為相,使使奉書幣二,而屬之于布政使曰:駱殷二子,蜀之雋士也。吾懷其人久矣,君其為我致之來。于是駱子貧而無妻,教生徒于鄕里;殷子富有田園蓄牧山林之饒。駱子受書幣,越三日而啟行;殷子辭以疾,固不肯行。其友勸之行,殷子曰:吾非不知楊公之賢,可與爲交,且力能進用我也。然富貴之家不可客也,危疑之朝不可居也,車馬之上,不如我山居之安;公卿之祿,不如我歲入之多。舍己之安而任人之危,舍己之多而受人之少,不待智者而知其不可矣。遂終身隠而不出焉。

  夫荆士、駱子之不能守其節者,食不足也。殷子之能守其節者,食足也。節之立不立,由于食之足不足。食之于人,豈不重乎!其在古昔,諸侯能恭儉者,保國之君也;大夫能恭儉者,保家之主也。今之爲士者何獨不然?若數口之家,有五十畝之田,儉而守之,可以無饑矣;有百畝之田,儉而守之,可以自足矣;有二百畝之田,儉而有蓄焉,可以周親戚鄰里矣。顧有此田實難。無則固窮,有之則儉守勿失、以遺子孫,是立身垂後之要道,不可不察也!

居山

  唐子病不見賔,有欵門者,僕婦以一簡一牋[笺]入:簡署黄山道人方熊(乌程方熊,字飞厓,有带湖草堂集、南浔文献志,不知是否此人),牋[笺]乃人所為“賦歸黃山”詩也。詩道景物,而不言所居之志。唐子曰:斯人也與作詩者,皆不善居山。居山者,樂其有喬林幽谷乎,樂其有鳴鳥游魚乎,樂其茅宇場圃之安乎?古之贤者,避世而入于深山之中,雖樂其有此,而所樂不在焉。流俗同尚,與之言仁義道德,則或非之;以為是者,亦悅于名,不得其實,非若渴之遇飲,飢之遇食也。有實致之行者,則以爲迂而不悅,豈惟師友,且無可與之為隣者。於斯際也,若可不求食而無飢,去而避之深山之中,不亦宜乎!上聖卽性而善,賢者動于遇而善,未賢者擇所處而善。目不覩營營之形,耳不聞穰穰之聲,居不見巍巍之象,所以遠習也。市朝之間,豈不可以為學哉?不于動心者制心,亦便于自修也。若見山而後樂,見水而後乐,樂不在心而在外,則山與水雖遠于俗,亦溺心之物耳。

  堯峰(在吴县灵岩)之下,有比丘洪源,遺唐子以巨篁之根。與之處數日,見其身如丘山、神如淵水,無疾言,無矜色,無流視,無傾聽,心服其靜,而自憾未能也。去數旬而復見,則憔悴枯槁,面有憂色。問以胡為若此也,曰:吾徒多人,日食不給,是以若此。唐子口不言而心笑之曰:是靜于象而不靜于心者也。然則見山而適,有奪其山者而不適;見水而適,有奪其水者而不適。不寓于山水而壹于山水,則喬林幽谷猶之城郭市廛也,鳴鳥游魚猶之優伶歌舞也,茅宇場圃猶之峻宇雕墻也。

貞隱

  凡物之生必有其用:金木土石人之所資,布帛稻麥人之所養,奚必珍寶?敗屋之瓦廢墻之礫,人之取之則無遺焉。物且有然,而况天下之賢人乎!賢而不致于用,吾見其不瓦礫若也。父子之恩,君臣之義,豈徒大倫之不可廢哉?恩以成材、義以致用也。今夫弓之為物,可以禦暴可以定亂,物之可貴者也。然而良工為之,必得善射者引而發之。苟不操于善射者之手,則亦筋弛角撥絃絶已耳。雖有良材,天下之棄材也;雖有良工,天下之棄工也。身猶弓也,父猶良工也,君猶善射者也。故夫不得乎君而居于林、觀于川者,心雖樂之,非所願也,不得已也。

  古無許由。許由者,是莊周之荒言也夫。當是之時,謀尊滅仁,謀富滅義,爭城爭地,覆軍殺將,血流海內。馳說之士不騖于西則騖于東,不騖于東則騖于西;黃金在前,白璧在後,天下之士大夫相鬭而取之,如羣犬之攫骨也。莊周惡之,則為之言曰:堯讓天下于許由曰:夫子日月也,我爝火也,我不能治天下,請致天下于夫子。許由曰:我居于林而飲于河,我何以天下為哉。其設為斯人也,猶畏累虚(庚桑楚者居畏垒之山)、庚桑楚之倫也。若果有斯人,洪水冐陵,五穀不播,笑踞高山,視民如蛙鼈,雖百四凶之罪,不足以戮之。堯必誅之,著之戒命曰:後世有行堅而僻,無君臣之義,不同百姓之憂者,有如此許由矣。至德之世,莫如堯舜,若遇其時,願為夔龍之家奴,出則從輪,入則操箒,飽其食餘之食,煖其弊垢之衣,死則裂帷而葬之,榮莫大焉,尊莫甚焉!

  昔者伯夷、少連、虞仲、夷逸(尸子:夷逸者,夷诡诸之裔。或劝其仕,曰:“吾譬则牛也,宁服轭以耕于野,不忍被绣入庙而为牲),遭亂世能高其志,是以先師亟稱之。自夫世多濁行,人有矯情,不知賢哲時駕時息之道,而乃跡其所處,昧其所懷;跡其所樂,昧其所憂。于是以富貴為陋,貧賤為高;卿相為汚,野人為潔;亂不出,治亦不出;桀紂招之不來,堯舜招之亦不來。若此者,禽鹿之類也,論于賢哲之隱,如龍與蚓,其辨遠矣。

  天地之氣,不能有解而無閉;日月之行,不能有盈而無虧;九淵之龍,不能有升而無潛;蚓螘之族,不能有啟而無蟄;曆數之運,不能有清而無濁;聖人之道,不能有興而無廢。此際窮之厄,亦時極之常也。愚者反之,智者順之。反之者溺其身墮其名,順之者藏其身而母喪其寶焉。昔者呂望之未遇也,不逆意其得志于八十之年也。使其七十九歲而死,一東海之老布衣耳。當其七十九歲之前,年老困窮,無以資口食,居朝歌之市操刀屠牛,又之孟津,天下之衝,行旅往來者多,身自執炊賣飯以給食。此市販者之所羞,閭里少年之所笑也。呂望則安之,樂為賤行以沒世,豈常以其兵法奇計出干諸侯,而望身封東海、澤流子孫哉?故夫賢哲之隱,知命之至也,守身之道也,虎决而尸默者也,鷹揚而龜息者也。非以為名高也。

  為學之道,制欲為先。彼出而不能反、申而不能屈,必至溺其身、墮其名。博學智士,蹈此者多矣。此無他,欲敗之也。人之情孰無所欲?得其正而安之,不得其正則棄之,是為君子。得其正而溺之,不得其正而强遂之,是為鄙夫。人所欲者,食色衣處是也。藜藿之菜,不如羊豕之味;布褐之衣,不如貂狐之溫;窮巷之妾,不如姬姜之美;蘆壁之屋,不如楠棟之居。此數者,君子豈不欲有之哉?然非其時,則醜其美而甘其惡者,是何也?蓋以食其肉,是豢我也;束其帶,是械我也;衣其錦繡,是塗墨我也。

  唐子飲酒,其妻烹瓜以進。唐子甘之,食之而飽。以食其妻之兄,其妻之兄笑而不食。唐子曰:毋笑甘瓜也,則近于道矣。昔者先子浮河而東,見築防者,語同舟者曰:吾聞之,一指之穴,能涸千里之河;一臠之味,能敗十世之德。乃今于茲見之。夫臠瓜之辨豈小哉,得失之大判也!

  人之情,道德不如人則不知耻,勢位不如人則耻之。賢者不與立則不知耻,妾婦不為禮則耻之。有不忍小辱而甘蒙天下之大辱者,是又不可以不察也。昔陝之南有嵇生者,家貧而好讀書,三試三黜,慍而歸里。有娶婦者,召客飲酒,其延之上坐者,盡豪貴人也。酒數行,主人出玉巵勸客,以奉豪貴者,而不及稽生。稽生大慚,若無所容其身者。歸謂其父曰:主人出玉巵勸酒而不及我者,薄我之貧賤也。人不可以不富貴。我若不富貴,無以生為也。既而李自成入關,嵇生迎之,伏謁道左,以策干之。自成以唐制命官,以稽生為京兆尹。嵇生坐堂上,使召不飲我以玉巵者至,則伏地請死罪。嵇生笑曰:我昔飲子之家,子不飲我以玉巵。使我今日飲子之家,子其飲我以玉巵乎?陜之人至今以為笑。士之欲潔其身者,毋耻于玉巵之不及,則幾矣。

大命

  歲饑,唐子之妻曰:食無粟矣,如之何?唐子曰:以粞(碎米)。他日,不能具粞,曰:三糠而七粞。他日,猶不能具。其妻曰:三糠七粞而猶不足,子則奚以為生也?曰:然則七糠而三粞。鄰有見之者,蹙額而吊之曰:子非仕者與,何其貧若此也,意者其無資身之能乎?唐子曰:不然。魚在江河,則忘其所為生,其在涸澤之中,則不得其所為生。以江河之水廣,涸澤之水淺也。今吾與子在涸澤之中,故無所資以為生也。子曷以弔我者弔天下乎!

  唐子行于野,見婦人祭于墓而哭者。比其反也,猶哭。問:何哭之哀也?曰:是吾夫之墓也。昔也吾舅織席,終身有餘帛;今也吾夫織帛,終身無完席。業過其父,命則不如,是以哭之哀也。唐子慨然而歎曰:是天下之大命也夫!昔之時,人無寢敝席者也;今之時,人鮮衣新帛者也。

  唐子曰:天地之道故平,平則萬物各得其所。及其不平也,此厚則彼薄,此樂則彼憂,爲高臺者必有洿池,為安乘者必有繭足。王公之家一宴之味,費上農一歲之穫,猶食之而不甘。吴西之民,非凶歲為麲粥,雜以荍秆之灰;無食者見之,以為是天下之美味也。人之生也,無不同也,今若此,不平甚矣!提衡者權重于物則墜,負擔者前重于後則傾,不平故也。是以舜禹之有天下也,惡衣菲食,不敢自恣。豈所嗜之異于人哉,懼其不平以傾天下也!

  唐子之父死三十一年而不能葬,母死五年而不能葬,姊死三十年而不能葬,弟死二十九年而不能葬。乃遊于江西,乞於故人之宦者,家有一石一斗三升粟,懼妻及女子之餓死也。至于繡谷之山(疑指庐山)而病眩,童子問疾,不答。登樓而望,慨焉而歎曰:容容其山,旅旅其石,與地終也!吁嗟人乎!病之蝕氣也,如水浸火。吾聞老聃多壽,嘗讀其書曰:吾惟無身,是以無患。蓋欲竊之而未能也。

破崇

  屈原之死,疑有祟焉,或湘水之神爲祟與?今人但知人不得其死則為厲鬼,而未究古者列星山之神皆能為祟。原也發而為言,皆非人世之言;其心志所往,皆非人世所及之境。見神見鬼,神語鬼語,魂已上天,魄已入淵,可畏也。使當日者其弟子若宋玉之徒,見其師之迷亂,往卜于鄭詹尹(卜居),詹尹必曰:湘水為祟。則至湘水之濱,備牲沉玉以穰其災,原或免于死乎?婦人自殺于房,丈夫自沉于河,有物使之也;原其斯類與?不然,原亦賢者也,營營青蠅無傷正直,丘中有麻,益見高蹈。彼豈未之誦與?而以父母之身飽淵魚之腹,生死不明,得失罔辨,非有物使之乎?是為忠祟!伍員不忍其父之死,託身讎國而為之弑其君,身爲亂賊之首,激烈狂悖,以求遂其志,是為孝祟。宋襄公爲仁祟,季路為義祟,荀息為信祟,奚啻是哉!莊周傷道喪世亂由于利慾,而矯之以虛無。虛無非差也,無之,所以求其有也。今讀其書,不知其心安在,不知其明心之方安在,詆堯舜、詆仲尼,縱橫顛倒,莫測其端。卒之其心無主,如火烬尘散,與利慾同歸于滅亡。是為道祟。忠孝大倫也,仁義信美德也,道大路也,不正其心,不得其方,失身之王,禍人之國,其害甚大,若之何不省也!

  吾聞祟有二:有外祟,有內祟。內祟成而後外祟得以中之,似德非德,似道非道,以至美色厚利,奇器夏屋,皆外祟也。似德是德,似道是道,以至好色好利,僻嗜宴安,皆內祟也。心智闇塞,執見罔覺;血氣僨張,往而不反;趨歧為正,發狂為聖。于是智者入于非僻,愚者溺于邪淫,心化為妖矣。豈必彭生形見、申生人語,而後為禍哉!春秋是非之準也,其所予奪,大異常見。人以為忠,而春秋以為非忠;人以為孝,而春秋以為非孝;人以為仁,而春秋以為非仁;人以爲義,而春秋以爲非义;人以爲信,而春秋以爲非信;人以爲道,而春秋以爲非道。明于此,而後内祟不起,外祟不入。

博觀

  唐子見果臝,曰:果臝與天地長久也。見桃李,曰:桃李與天地長久也。見鸜鵒,曰:鸜鵒與天地長久也。天地不知終始,而此二三類者,見敝不越歲月之間,而謂之同長而並久,其有說乎?百物皆有精,無精不生。旣生既壯,練而聚之,復傳為形。形非異,卽精之成也;精非異,卽形之初也。收於實,結於彈(蛋),禪代不窮。自有天地,卽有是果臝鸜鵒,以至於今。人之所知限於其目,今年一果臝生,來年一果臝死;今日爲鸜鵒之子者生,來日為鸜鵒之母者死,何其速化之可哀乎!察其形為精、精為形,萬億年之間,雖易其形而為萬億果臝,實萬億果臝而一蔓也;雖易其形而為萬億鸜鵒,實萬億鸜鵒而一身也。果鳥其短忽乎,天地其長久乎?果鳥其易形而短忽乎,天地其一形而長久乎?

  無成乃無毁,有成必有毀。天地之旣成也,吾知其必有毁也;知其必有毀也,亦知其必復有成也;知其必復有成,亦知其後成之不異於前成也。其日月星辰必復如是,其山川百物必復如是,其君長上下必復如是,其宮室舟車衣服飲食必復如是,猶之相此蜩而知彼蜩之羽如是也,相此菌而知彼菌之輪如是也。夫蜩不孳、菌不實,而其生也古今若一,是又氣之所至,不待傳而傳者也。是知天地非不易形而長久者,亦若蜩菌焉而已矣,亦若果臝鸜鵒焉而已矣。乃人所欲莫如生,所惡莫如死,雖有高明之人,亦自傷不如龜鶴,自歎等於蜉蝣,不察於天地萬物之故,反諸身而自昧焉。是故知道者,斗酒羔羊以慶友朋而不自慶,被衰圍絰以致哀於親而不自哀,蓋察乎傳形之常,而知生非創生,死非卒死也。

  天地人物,奚以不窮乎?天地之混闢大矣,必有為混為闢者在其中,而後不窮于混闢也。物之絶續衆矣,必有爲絕為續者在其中,而後不窮於絶續也。人之死生多矣,必有非生非死者在其中,而後不窮於死生也。孟春中月之夜,為燈之玩者,以紙為郛,景[影]旋於裏,或揚斾而過,或鳴鉦而過,或甲冑荷戈而過,或乘馬徒步而過,綿綿不絕,何機之巧也。是非獨機之巧,出燈則過者皆止,置燈則過者如飛。其轉而不窮者,有燈以鼓之也。混闢絶續死生之不窮,必有為之燈者。不然,形敝則已,精亡則已,氣索則已,孰為傳之而不窮者?

  老氏載魄抱一而能無離,專氣致柔而能嬰兒,滌除微[玄]覽而能無疵,以之求長生,魂欲上天、魄欲入淵,還魂反魄,合乎自然。是皆逆陰陽之用,竊天地之機,以私其身。於是有人皆死而我獨存者。觀傳形者,順乎氣耳,而機不在焉;得長生者,握其機耳,而道不在焉。

  句滙問於唐子曰:仲尼觀水而歎逝者,其義可得聞乎?唐子曰:善哉問也。時之逝也,日月迭行,晝夜相繼,如馳馬然。世之逝也,自皇以至於帝王,自帝王以至于今茲,如披籍(翻览书页)然。人之逝也,少[小]焉而老至,老矣而死至,如過風然。此聖人與衆人同者也。聖人之所以異于衆人者,有形則逝,無形則不逝;順於形者逝,立乎無形者不逝。無古今,無往來,無生死,其斯為至矣乎!

下篇上

尚治

  孫子曰:昔者吾之師嘗聞諸顧涇陽(宪成)曰:禮義者治之幹也,學校者禮義之宗也。先王謹學校以教天下,是以治化大行。學校既廢,禮義無師,欲效先王之治,難矣。居今之世,正心,復性,敦倫,淑行,得朋,講復,聖道昭明。以之正君,以之正職,端於朝廷,洽於鄉里。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先王之治,其庶幾乎!唐子曰:是天下之善言也,烏知其不能行也!曰:何為不能行也?曰:先王之世,自國及鄉,所在有學。人之於學也,猶其於田也。無人無田,無人無學,習而安焉,安而忘焉。當是之時,人之甘於禮義,猶五穀也。學廢世衰,惟欲所恣,黷昏僨興,不可解喻。人之苦於禮義,猶藥石也。雖有能者,不能強人之甘藥石也亦明矣。今夫勢之易行,情之易達,莫如父之於子。子之良者,不教而善;子之不良者,雖教不善。家有不良之子,詈則詈之,杖則杖之,教之豈不篤乎?然入則詩書,出則博奕,知其入而不知其出也。夫以嚴父之教,然且不行於子,而況四海之大,生民之衆乎?乃欲稱詩書、明禮義以道之,使之去惡遷善,是涸東海、移太山之勢也。孫子曰:然則天下終不可治乎?曰:苟得其道,治天下猶反掌也。曰:教之難行,民之不率,信如先生之言矣。又謂治之若易爾者,何也?唐子曰:毋立教名,毋設率形,使民自為善而不知。曰:使之若何?曰:聖人之所馮以運者,風也。天地之間,無形而速動者莫如風起,於幽陸,至於炎崖,偃靡萬形,鼓暢衆聲。無一物之不應者,惟風爲然。人情之相尚,或樸或雕,或鬼或經。忽焉徧於海隅,改性遷習,若有物焉陰率之,而無一人之不從者,亦猶風之動於天地之間也。是故天地之吹氣,謂之風;人情之相尚,亦謂之風。古者鄭衛之民淫,男女無别;今也朝歌之墟,溱洧之間,纎履不假於鄰女,豈古淫而今貞哉?風使然也。使古人生於今,今人生於古,則皆然矣。吳越之民,衣縠帛,食海珍;河汾之民,衣不過布絮,食不過菜餅,豈東人侈而西人約哉?風使然也。使東人居於西,西人居於東,則皆然矣。風之行也,必有作之者。作之善者,善以成風;作之惡者,惡以成風。善作者,因人情之相尚,以身發機;人之從之,如蟄蟲之時振,草木之時生,而不知其誰為之者。夫轉陰陽,判治亂,分古今,皆風為之。得其機而操之,人皆可以幾唐虞之治。此人所罕知者也。孫子曰:風之為言誠然矣。雖然,竊有惑焉。人之為善,必由禮義;民既苦於禮義,不可強而從我,更以何者為風乎?曰:樸者,天地之始氣,在物為萌,在時為春,在人為嬰孩,在國爲將興之候。奢者,天地之終氣,在物爲茂,在時爲秋,在人為老多慾,在國為將亡之候。聖人執風之機以化天下,其道在去奢而守樸。耳不聽好音,非儉於耳也,所以養天下之耳也;目不視采色,非儉於目也,所以養天下之目也;口不嘗珍味,非儉於口也,所以養天下之口也;身不衣輕煖,非儉於體也,所以養天下之體也。四者,不從心之欲,非儉於心也,所以養天下之心也。當是之時,家無塗飾之具,民鮮焜耀之望,尚素棄文,反薄歸厚,不令而行,不賞而勸,不刑而革,而天下大治矣。孫子曰:民之趨於奢也,如水之下壑也,逆而反之,竊恐不能。曰:何為不可反也?子未之信也,請徵諸故跡:昔者秦奢而漢樸,及其治也,世多長者之行;隋奢而唐樸,及其治也,錦繡無所用之。夫二代之君,未聞堯舜之道也,與其將相起於微賤,鑒亡國之弊,以田舍處天下。人之化之則若此,豈惟君天下者哉,卿大夫亦有之。荊人炫服,有為太僕者好墨布,鄉人皆效之。帛不入境,染工遠徙。荊之尚墨布也,則太僕為之也。豈惟卿大夫哉,匹夫亦有之。陳友諒之父好衣褐,破蕲不殺衣褐者,有洛之賈在蕲,以褐得免,歸而終身衣褐。鄉人皆效之,帛不入境,染工遠徙。洛之尚褐也,則賈為之也。縠帛,衣之貴者也;布褐,衣之賤者也。貴貴賤賤,人之情也。有望人焉反之,能使一鄉之人貴其所賤而賤其所貴,蓋風之移人若斯之神也!洛賈且然,况太僕哉!太僕且然,况萬乘之君哉!

  孫子曰:敢問行之之方。曰:先貴人,去敗類,可以行矣。先貴人若何?曰:捐珠玉,焚貂錦,寡嬪御,遠優佞,卑宮室,廢苑囿,損羞品,却異獻。君旣能儉矣,次及帝后之族,次及大臣,次及百職,莫敢不率。貴人者萬民之望也,貴之所尚,賤之所慕也。貴尚而賤不慕,世未有也。去敗類若何?曰:吾嘗牧羊於沃洲之山,羊多病死,有教之者曰:一羊病則羣羊皆敗,子必謹視之,擇其病者而去之。不然且將盡子之群。從其言,而羊乃日蕃。治天下亦然,講學必樹黨,樹黨必爭進退,使學者扳援奔趨而失其本心,故有口心性而貌孔顔,所至多徒者,是敗類之人也,雖賢必去之。好名者,無才而人稱其才,無德而人稱其德,使人巧言令色,便媚取合,而失其忠信之情。故有身處草野而朝廷聞譽求之、公卿折節下之者,是敗類之人也,雖賢必去之。多言者,以議論害治,以文辭掩道,以婞直亂正,使人尚浮夸而喪其實。故有書數上而不止,繁稱經史而不窮,廷折百官而莫能難之者,是敗類之人也。雖賢必去之。此三者,表偽之旗也,雕樸之刃也,引佞之媒也。詩曰“大風有隧,貪人敗類”,是故善為政者,務先去之也。

  孫子曰:始吾以爲天下之難治也,今聞先生之言,而後知天下之不難治也。苟達其情,無不可為。今先生懎然在閼塞之中,身雖極而言則傳,後世必有用先生之言以治天下者,不必於身親見之也。唐子曰:吾何足以當此!雖然,必有明其可用者。世多明達之才,但見聖人正天下之法,不識聖人順天下之意。沮於時勢之難行,習於刑法之苟安,舉天下之民縶之策之如牛馬然。民失其情,詐僞日生,文飾日盛,嗜慾日縱,於是富貴之望勝,財賄之謀鋭,廉恥之心亡,要約之意輕,攘竊之計巧,爭鬭之氣猛,六邪易性、非賢、師奸、比離、閑決,不可以安不可以動。安則為奸,動則為宼,此天下之亂所以相繼而不已也。天地雖大,其道惟人;生人雖多,其本惟心;人心雖異,其用惟情;雖有順逆剛柔之不同,其為情則一也。是故君子觀於妻子而得治天下之道,觀於僕妾而得治天下之道,觀於身之驕約、家之視效而得治天下之道。不繙(翻)十三經之言,不稽二十三代之法,不問四海九州之俗,閉戶而堯舜之道備焉。先人有言曰“語道莫若淺,語治莫若近”,請舉其要:古之賢君,雖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存心如赤子,處身如農夫,殿陛如田舍,衣食如貧士,海內如室家。微言妙道,不外此矣。

  孫子曰:由周而上,治日多而亂日少;由秦而下,亂日多而治日少;時為之也,雖有善治,不復於古矣。曰:不然。陰陽者,治亂之道也。陰陽之復,其時不失,冬夏之日至是也。治啓於黃帝,二千餘歲,至於秦而大亂。亂啓於秦,至於今亦幾去黃帝之年矣。或將復乎!

富民

  財者,國之寶也,民之命也。寶不可竊,命不可攘,聖人以百姓為子孫,以四海為府庫,無有竊其寶而攘其命者,是以家室皆盈,婦子皆寜。反其道者,輸於倖臣之家,藏於巨室之窟,蠹多則樹槁,癰肥則體敝,此窮富之源,治亂之分也。虐取者取之一金喪其百金,取之一室喪其百室。兗東門之外有鬻羊餐者,業之二世矣。其妻子傭走之屬,食之者十餘人。或誣其盜羊,罰之三石粟,上獵其一,下攘其十,盡鬻其釜甑之器而未足也,遂失業而乞於道。此取之一金喪其百金者也。潞之西山之中有苗氏者,富於鐵冶,業之數世矣。多致四方之賈,椎鑿鼓瀉擔輓,所藉而食之者常百餘人。或誣其主盗,上獵其一下攘其十,其冶遂廢,向之藉而食之者無所得食,皆流亡於河漳之上。此取之一室喪其百室者也。虐取如是,不取反是。隴右牧羊,河北育豕,淮南飼騖,湖濵繅絲,吳鄉之民編蓑織席,皆至微之業也。然而月息歲轉,不可勝算,此皆操一金之資,可致百金之利者也。里有千金之家,嫁女娶婦死喪生慶,疾病醫禱燕飲齎餽,魚肉果蔬椒桂之物,與之為市者眾矣。緡錢錙銀,市販貸之;石麥斛米,佃農貸之;匹布尺帛,鄰里黨戚貸之,所賴之者眾矣。此藉一室之富可為百室養者也。海內之財。無土不產。無人不生。歲月不計而自足。貧富不謀而相資。是故聖人無生財之術。因其自然之利而無以擾之。而財不可勝用矣、

  今夫柳,天下易生之物也,折尺寸之枝而植之,不過三年而成樹。歲翦其枝,以為筐筥之器,以為防河之埽,不可勝用也。其無窮之用,皆自尺寸之枝生之也。若其始植之時,有童子者拔而棄之,安望歲翦其枝以利用哉?其無窮之用,皆自尺寸之枝絕之也。不擾民者,植枝者也,生不已也;虐取於民者,拔枝者也,絶其生也。虐取者誰乎?天下之大害莫如貪,蓋十百於重賦焉,穴牆而入者,不能發人之密藏;羣刃而進者,不能奪人之田宅;禦旅於塗者,不能破人之家室;宼至誅焚者,不能窮山谷而徧四海。彼為吏者,星列於天下,日夜獵人之財,所獲既多,則有陵已者負筮而去。旣亡於上,復取於下,轉亡轉取,如塡壑谷不可滿也。夫盗不盡人,宼不盡世,而民之毒於貪吏者,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以數十年以來,富室空虛,中產淪亡,窮民無所為賴,妻去其夫,子離其父,常歎其生之不犬馬若也。今之為吏者,一襲之裘值二三百金,其他錦繡視此矣;優人之飾,必數千金,其他玩物視此矣;金琖銀罌珠玉珊瑚奇巧之器不可勝計,若是者,謂之能吏,市人慕之,鄉黨尊之,教子弟者勸之。有為吏而廉者,出無輿,食無肉,衣無裘,謂之無能,市人賤之,鄉黨笑之,教子弟者戒之。蓋貪之錮人心也甚矣!治布帛者,漂則白,緇則黑,由今之俗,欲變今之貪,是求白於緇也。

  治貪之道,賞之不勸,殺之不畏,必漸之以風。禮曰:知風之自。昔者明太祖衷襦之衣皆以梭布,夫衣可布,何必錦繡?器可瓦,何必金玉?粱肉可飽,何必熊之蹯、玉田之禾?吾聞明之興也,吳之民不食粱肉,閭閻無文采,女至笄而不飾,市不居異貨,宴賔者不兼味,室無高垣,茅舍鄰比。吳俗尚奢,何樸若是?蓋布衣之風也。人君能儉,則百官化之,庶民化之,於是官不擾民,民不傷財。人君能儉,則因生以制取,因取以制用,生十取一,取三餘一,於是民不知取,國不知用,可使菽粟如水火,金錢如土壤,而天下大治。為君之樂,孰大於是哉!

明鑒

  為政者多,知政者寡。政在兵,則見以為固邊疆;政在食,則見以為充府庫;政在度,則見以爲尊朝廷;政在賞罰,則見以爲敘官職。四政之立,蓋非所見。見止於斯,雖善為政,卒之不固不充、不尊不敘,政日以壞,勢日以削,國隨以亡。國無民,豈有四政?封疆,民固之;府庫,民充之;朝廷,民尊之;官職,民養之。奈何見政不見民也?堯曰:四海困窮,天禄永終。每誦斯言,心墮體戰,爲民上者,奈何忽之!

  昔者明之亡也,人皆曰:外內交鬨,國無良將,雖有良將,忌不能用,安得不亡。此其亡之勢也,非其亡之根也。當是之時,兵殘政虐,重以天災,民無所逃命,群盜得資之以為亂。馬世奇曰:治獻賊易,治闖賊難,蓋人心畏獻而附闖也。非附闖也,苦兵也。一苦於楊嗣昌之兵,再苦於宋一鶴之兵,又苦於左良玉之兵。行者居者,皆不得保其身命,賊知人心所苦,所至輙以勦兵安民為辭,愚民被惑,望風降附。而賊又散財賑饑以結其心,遂趨賊如歸。人忘忠義,其實賊何能破州縣?以從賊者衆也。施邦耀曰:今日盜宼所至,百姓非降則逃,良由貪吏失民心也。得一良吏,勝得一良將;去一貪吏,勝斬一賊帥。二子之言,見亂本矣。當是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衆,恒患無兵。京師之守,以一卒而當數陴。李自成雖嘗敗散,數十萬之衆旬日立致。是故陝民之謠有之曰:挨肩膊,等闖王,闖王來,三年不上糧。民之歸之也如是。蓋四海困窮之時,君為讎敵,賊為父母矣。四海困窮,未有不亡者。其不亡者,未及其命之定也。天留其命,未生奸雄;天薄其命,則生小雄;天絶其命,則生大雄。當四海困窮之時,無雄,則飢寒積憂之氣發,為災祲、為彗孛、爲水旱、為山川草木人鬼之妖。有小雄以倡之,則逋聚山澤,破城據險,旋滅旋起,以耗國家。有大雄以倡之,則長智增勇,撼山沸河,數百年厚建之社稷,如椎卵矣。若是者,皆困發也,為奸雄所馮也,此明之所以亡也。若四海安樂,人保室家,誰與爲亂!雖為君者不過中材之主,卽有湯武之賢,一匹夫耳,欲謀社稷,亦無如何,况羿浞之流哉!

  君之於民,他物不足以喻之,請以身喻民,以心喻君。身有疾,則心豈得安?身無疾,則心豈復不安?有戕其身而心在者乎?是故君之愛民,當如心之愛身也。非獨衣服飲食為身也,牢廏門庭、田園道路,凡有所營,皆為身也。非獨農桑蠲貸為民也,上天下地、九彝八蠻、諸司庶事、內宮外庭,凡所有事,皆為民也。茅舍無恙,然後寶位可居;蓑笠無失,然後袞冕可服;豆藿無缺,然後天祿可享。

考功

  近代之政,亦堯舜之政也。曰“三載考績”,曷嘗不考績乎!曰“敷奏以言”,亦求言也;曰“明試以功”,亦論功也。以治天下而卒莫能治者,其故何也?昔者堯之命舜曰“天之曆數在爾躬,毋俾四海困窮”,舜承斯命以攝位,朝諸侯,命眾職,明天時,脩庶政,興禮樂,除凶慝,咸底於績。堯知其能救困窮之民也,乃授之以天下。其舉事任職雖多,不過使民不困窮而已。困窮之民,祖不得有其孫,父不得有其子,死喪不葬,祭食無烹,兄弟仇讎,夫妻離散。當是之時,民何以為民,君何以為君?是知堯舜之道非異,盡於命舜之言矣。

  昔者唐子爲長子知縣,將見都御史逹良輔(达布尔),賦役傳芻備誦之,以待難也。都御史不問,而問武鄉知縣曰:武鄉之民何如?對曰:有生色矣。都御史曰:爾欺我哉,吾使人觀於武鄉,有女子而無袴者矣。女子而無袴,武鄉之民其不堪乎!唐子出以告人而歎曰:善哉言乎!惜也未知為政也。

  唐子曰:古之賢君,舉賢以圖治,論功以舉賢;養民以論功,足食以養民。雖官有百職,職有百務,要歸於養民。上非是不以行賞,下非是不以效治。後世則不然,舉良吏而拔之高位,既顯榮而去矣。觀其境内,凍餓僵死猶昔也,豕食丐衣猶昔也,田野荒莽猶昔也,廬舍傾圮猶昔也。彼顯榮之舉奚為乎?為其廉乎?廉而不能養民,其去貪吏幾何?為其才乎,才而不能養民,其去酷吏幾何?愛赤子者,必為之擇乳母,勤謹不懈,得主母之歡心,可謂良乳母矣;然而無乳以餓其子,是可謂之良乳母乎?廉才之吏不能救民之飢餓,猶乳母而無乳者也,是可謂之良吏乎?廉者必使民儉以豐財,才者必使民勤以厚利。舉廉舉才,必以豐財厚利為徵。若廉止於潔身,才止於決事,顯名厚實歸於已,幽憂隱痛伏[状]於民,在堯舜之世,議功論罪,當亦四凶之次也,安得罔上而受賞哉!賢才者世不乏也,仁愛者人所具也。身為民牧,藉權以行惠,苟非頑薄之資,其誰不能?而不能焉者,未可以咎為吏者也。朝廷行政,群臣從政,未有行左而從右者。上不以富民為功,而欲吏以富民為務,豈可得乎?誠如是,雖在位皆高世之才,為大學士者若臯陶,為尚書者若稷契,為都御史者若伊摯,為翰林者若史佚,為給事中御史者若龍逢比干,為將軍者若呂牙,爲巡撫者若召奭,為布政使者若管仲,為按察使者若子産,為知府者若孫叔敖,為知縣者若公綽冉求,其得人也如是,於是輔相無缺、出納如衡、奸慝畢除、克壯戎兵、文章典禮、辭命敷榮,布於八方,海隅以寜,四譯來朝,厥功告成,天下豈不大治矣乎!然而觀於民,則所謂女子而無袴者也,是可以為治乎?欲適燕而馬首南指,雖有絕群之馬,去燕愈遠。為治者不以富民爲功,而欲幸致太平,是適燕而馬首南指者也。雖有臯陶稷契之才,去治愈遠矣!

  唐子嘗語人曰:天下之官皆棄民之官,天下之事皆棄民之事,是舉天下之父兄子弟盡推之於溝壑也,欲治得乎?天下之官皆養民之官,天下之事皆養民之事,是竭君臣之耳目心思而并注之於匹夫匹婦也,欲不治得乎?誠能以是為政,三年必效,五年必治,十年必富,風俗必厚,訟獄必空,災祲必消,麟鳳必至。或曰:子文士也,文其言焉而已。唐子曰:吾之言,如食必飽,如衣必煖。用吾之言,三年不效,五年不治,十年不富,風俗不厚,訟獄不空,災祲不消,麟鳳不至,則日西出而月東生矣。請與子合契而博勝焉可也。

為政

  達良輔撫山西,武鄉知縣見,良輔曰:武鄉之民何如?對曰:有生色矣。良輔曰:爾欺我哉,吾使人觀於武鄉,有女子而無袴者矣。女子而無袴,武鄉之民,其何以堪!平陽知府見,良輔曰:平陽之為縣者,孰賢孰不肖?知府舉數人以對,良輔怒曰:百姓之所謂賢者,爾之所謂不肖者也;百姓之所謂不肖者,爾之所謂賢者也。爾不可以為三十四城之長。劾而去之。當是之時,財賄不行,私餽雖不絕於府,無有以匹帛方物入二司之門者。良輔之所食,日不過肉三斤蔬一筐。觀其讓武鄉之言,可不謂仁乎?觀其察遠縣之賢不肖,而不任耳目於知府,可不謂明乎?已不受財賄,羣吏亦不敢受,可不謂清乎?清且明,明且仁,宜山西之大治矣,而卒不見山西之小治者,何也?不知為政故也。請假其事以明為政之道:武鄉知縣見,良輔云然,且曰:吾與子約三年之內,必使子之民,人有數袴。武鄉知縣必曰:願受教。良輔則曰:武鄉之土雖瘠,亦必生也;武鄉之民雖貧,亦有力也;以人之力,盡土之生,誰謝不能?子歸而行四境之內,棉桑樹牧,省宜時作,尺土不棄於山,寸壤不棄於谷,勿以文示,身往勤之,必期就子之功。於是月觀其舉,歲察其利,上計之日,舍是不以行進退焉。平陽知府當逐,易知府,見,以教武鄉者教之,督諸縣棉桑樹牧,舉而不廢,與同功;墮而不舉,與同罪,是縣一其賞一其罰,而府三十四其賞三十四其罰也,敢不盡心?山西之地,五府百州縣,方數千里,不病其廣也。縣察其鄉,旬一之;府察其縣,月一之;巡撫肆察,時一之。舉數千里之內轉相貫屬,視聽指使如在一室,奚啻山西哉,宰制四海有餘矣!此為政之大略也。

  震澤之人有善計者,與之為稼,稼入則倍;與之為絲,絲入則倍;與之為肆,市入則倍。一日過豪貴之門,見其從事之出入者皆貂冠腋裘,則自思曰:吾處於鄉里,所與不過升斗之人,所與賈者不過魚鹽之豎,不可以為富也。誠能入於是門,主人幸而親用我,出我之籌筴以主計筦利,必大得所欲,毋徒勞於鄉里為也。乃援而得入,而歸辭乎其鄰。鄰之人有尤之者,曰:子誤矣。彼之所用,不卽子之所習也,子必毋往。不聽而去,去之一年,鄰之人故往過於豪貴之門,見善計者敝袍而出,面有病色,招之闲所,問之曰:何為若是?曰:主人無所用我,故至於是。鄰人笑曰:子何見之不蚤也,彼豪貴之家,獵財自厚,其所用之人,狗馬之足、鷹鷂之翮也;其所食之粟,不由稼得;所服之帛叚,不由蠶得;所御之器物,不由市得。負子之計以干之,將安所用?吾固知子之必困於此也。於是乃再拜,辭乎主人,隨鄰人而歸。由是人皆謗之,以為固不善於計也。非不善計,不善主也。

存言

  中允徐公召用,唐子送之而言曰:甄聞之,言可行也則有功,言不可行也則存其言。以公之賢,復得進用,心有感焉,結中必發,故言之。言之不可行,知之久矣。甄聞之,生養之道三年可就,五年可足,十年可富,政之常也。清興五十餘年矣,四海之內日益困窮,農空工空市空仕空,穀賤而艱於食,布帛賤而艱於衣,舟轉市集而貨折貲,居官者去官而無以為家,是四空也。金錢,所以通有無也,中產之家,嘗旬月不覩一金、不見緡錢,無以通之,故農民凍餒,百貨皆死,豐年如凶。良賈無算,行於都市,列肆焜耀,冠服華膴;入其家室,朝則熜無煙,寒則蜎體不申。吳中之民多鬻男女於遠方,男之美者為優,惡者為奴;女之美者為妾,惡者爲婢。遍滿海内矣。困窮如是,雖年穀屢豐而無生之樂,由是風俗日偷,禮義絕滅,小民攘利而不避刑,士大夫殉財而不知恥,諂媚慆淫相習成風,道德不如優偶,文學不如博奕,人心陷溺,不知所底。此天下之大憂也。徵之在昔,天下旣定,苟無害民之政,未有一二十年而民不豐殖者。今也天子寛仁而恤民,兵革偃息,國家無事,享國歲久,勤於庶政,而困窮若此,是公卿之過也。立國之道無他,惟在於富。自古未有國貧而可以為國者。夫富在編戶,不在府庫。若編戶空虛,雖府庫之財積如丘山,實為貧國,不可以為國矣。國家五十年以來,為政者無一人以富民為事,上言者無一人以富民為言。至於為家,則營田園,計子孫,莫不求富而憂貧。何其明於家而昧於國也!

權實

  天下奚治?令行則治。天下奚不治?令不行則不治。令不行者,文牘榜諭充塞衢宇,民若罔聞,吏委如遺。民吏相匿,交免以文,格而不達,舉而易廢。始非不厲實也,既則怠,久則忘,本政之地,亦且自廢而自掩之。是以百職不脩,庶事不舉,奸敝日盛,禁例日繁,細事糾紛,要政委棄。譬之樹木,傍蘖叢繆,而枝榦枯朽矣。當是之時,皆謂在位無賢也,行政不善也,良策無出也。是猶牽車者但求厚載,而不顧轂之利轉也。若如今之致行者,雖官皆聖哲,政皆盡善,使閎夭散宜生之屬議為憲令,周公裁之,召奭貳之,史佚文之,布於天下,亦不能少有補救也。

  會稽之東有石氏者,其季女病痞,迎良醫治之,久而不除,謝醫使去。其父思之,以為是良醫也,奈何療之而病不除。他日竊窺之,見其舉藥不飲而覆於牀下也,乃復迎醫,進以前藥,三飲之而疾已。夫國有善政而德澤不加於民者,政雖善,未常入民也,猶石季之飲藥也。十口之家,主人雖賢,然令不行於子,則博奕敗趨;令不行於僕,則柝汲不勤;令不行於妾,則壺餐不治;令不行於童子,則庭糞不除。以此為家,其家必索,况天下之大乎?駿馬病躄,不如駑馬之疾馳;勇士折肱,不如女子之力舉,是以聖人貴能行也。

  昔者唐子之治長子也,其民貧,終歲而賦不盡入。璩里之民,五月畢納,利蠶也。乃徧詢於眾曰:吾欲使民皆桑,可乎?皆曰:他方之土不宜桑,若宜之,民皆樹之,毋俟今日矣。遂已。他日遊於北境,見桑焉,乃使民皆樹桑。衆又曰:昔者阿巡撫(罗阿塔)令樹榆於道,鞭笞而不成,今必不能。不聽,違衆行之。吏請條法示於四境,唐子笑曰:文示之不信於民也久矣。乃擇老者八人告於民,五日而遍;身往告於民,二旬而遍。再出,遇婦人於道,使人問之曰:汝知知縣之出也奚為乎?曰:以樹桑。問於老者,老者知之;問於少者,少者知之;問於孺子,孺子知之;三百五十聚之男女,無不知之者。三出,入其廬,慰其婦,撫其兒,語以璩里之富於桑,不可失也。一室言之,百室聞之,三百五十聚之男女無不欲之者。唐子曰:可矣。乃使璩民為諸鄉師,而往分種焉。日省於鄉,察其勤怠,督賦聽訟因之。不行一檄,不撻一人,治雖未竟也,乃三旬而得樹桑八十萬。長子,小縣也;樹植,易事也;必去文而致其情,身勞而信於衆,乃能有成。夫多文藏奸,拂情易犯,不親難喻,無信莫從,所從來久矣。是以治道貴致其實也。

  群臣奏入,下於有司;公卿集議,復奏行之。其所行者,著為故事,因時增易,百職準以決事。自漢以來皆然,舍是無以爲政。然有治不治者,以實則治,以文則不治。若徒以文也,譬之優偶之戲,衣冠言貌陳事辨理,無不合度,而豈其實哉?以娱人之觀聽也。君有詔旨,臣有陳奏,官有文書,市有牓諭,此文也。此藉以通言語、備遺忘耳,奚足恃乎?君臣相親,朝夕無間,飲食作坐同之,如匠之於器,日夜操作,則手與器相習而無不如意。主臣一心,夜思蚤謀,無謀不行,無行不達,三月必達,終歲必效,三年必成,五年必治,十年必富,此實也。苟無其實,則謹守成法者,敗治之公卿也;明習律令者,敗治之有司也;工於文辭嫺於言貌者,敗治之侍臣也。三者非不美也,而專尚焉,則表暴日厚,忠信日薄。察於內外,稱職常多;核其行事,無過可舉;問其治功,則無一事之善成,無一民之得所。上下相蒙而成苟免之風,雖有志之士亦將靡然而不得自盡其情,此治化之所以不行也。雖然,行難矣。近與遠異風,少與衆異勢。門庭之内,常不盡見;伯仲之間,亦有異心,况天下之大乎!海內之地為府百六十二,為州二百二十,為縣千一百六十,必官其地治其事者,皆如長子之樹桑,而後天下乃治,是不亦難乎?

  權者,聖人之所藉以妙其用者也。今夫與一人期,至者十八;與三人期,畢至者十五;與九人十人期,畢至者十一。何則?權不在也。大將居中,提兵十萬,副叅遊守都總以及隊百什伍之長,轉相貫屬,如驅群羊,赍生赴死,不敢先後,何則?權在也。乘權之利,如軸轉輪;乘權之捷,如響應聲。乘權而不能行,恥莫甚焉。官有萬職,君惟一身,賢君之用官,如大將之御衆。以一用十,以十用百,以百用千,以千用萬,是則君之用者有萬,而憑之者惟十。約而易操,近而能燭。夫尊卑次屬,職之恒也,而奚有異?蓋不善用之,則萬職之利,轉而奉之於十;善用之,則十職之修,轉而布之於萬。十職能修,澤及海内,其功大,功大者賞厚。十職不正,毒及海內,其罪大,罪大者刑重。此舜所以誅四凶也。

  唐子之嬖妾生子,唐子甚愛之,而妾不恤。教之不從,則罵之;罵之不從則撻之,撻之不從則去之,改而後已。夫人情之愛,莫甚於妾;人生之重,莫過於母;次於妻者,又莫貴於妾;而輕於去之者,何也?不去則愛不及於子也。此言雖小,可以喻大:夫人臣之愛,未必暱於妾也;人臣之重,未必過於子之母也;人臣之貴,未必等於妻也,乃愛之而不忍傷之,重之而不敢拂之,貴之而不能抑之。斯人也,未嘗操刃,而百千萬億之刃肆行殺傷,有不期然而然者。當是之時,雖上有賢君,惠澤日施,寬恤日行,考績日嚴,流殺日具,而民常苦生而甘死。

  夫雨露,至渥也,不能入陶穴而滋生;泉流,至澤也,不能越隄防而灌溉。何則?有隔之者也。是故善為政者,刑先於貴,後於賤;重於貴,輕於賤;密於貴,疎於賤;決於貴,假於賤。則刑約而能威。反是,則貴必市賤,賤必附貴。是刑者,交相爲利之物也,法安得行,民安得被其澤乎?恩義之大莫如君臣,親臣為腹心,政臣為股肱,彊臣為拇指,庶臣為毛髮,戎臣為衣履。是以仁君之待其臣,安富同樂,疾病同戚,厚之至也。聲色不和,貧勞不恤,猶為亢而少恩,况加之以刑罰乎?此以待良臣也,若夫專利蔽主、狥私黨邪,是民之讎、國之賊也,若之何不刑!愛德為祥,愛殺人之人,斯為愛乎?忍德為凶,忍於殺人之人,斯為忍乎?刑不可為治也,而亦有時乎為之者,以刑狐鼠之官,以刑豺狼之官,而重以刑匿狐鼠養豺狼之官。國有常刑,有變刑。常刑者,律刑也,有司議之,人主不敢私;變刑者,雷霆之威也,英主神之,群臣不得與。常刑以齊小民,變刑以治元惡。元惡之臣多援要譽,其罪難見,察之而不得其罪,質之而不得其罪,速之獄而不得其罪,非雷霆之用何以治之!德外無治,不言德而言刑者,猶醫之治寒疾也。不却穀而飲藥,其人必危。疾愈,却药而反穀也不遠矣。

格君

  明之諸帝,難與言者,莫如世宗。然其剛敏之資,亦可為用,若道之有方,入之亦易。宗祀其父(兴献王),雖為非禮,比於魯之郊禘則相遠矣,猶不失人子尊親之意焉。當時之臣,可正正之,不可正置之,其勿以此受杖竄可也。至於好神仙,亦人情之常,且未嘗以此廢政。當時之臣,可止止之,不可止置之,其勿以此犯之可也。推其求仙之意,視人之諫我者,皆殺我者也;人之助我者,皆生我者也。以是之故,雖以嚴嵩之奸,已發其罪,猶愛而護之,蓋德其生我也。其不可奪如是。雖舜禹復生,且拒其言而不納,乃進諫者皆折以道學之恒言,固其所厭聞者也。其何能濟?何不上言曰:諸臣皆非陛下之脩玄也,臣惟恐陛下之不脩玄也。清靜者,道所居也,却塵非清,無欲為清;獨處非靜,不擾為靜。日月照臨,氛霧無障,清之象也;深淵冥冥,喬嶽安安,靜之體也。不清不靜,則神不存而氣僨,偏於所惡,偏於所嗜,是伐性之刃而敗道之賊也。黃帝之遺書,胡云谷神?谷者神所棲也。胡云玄牝?玄者不暴也,牝者不雄也,大生之本也。綿綿若存,恒也;用之不勤,毋躁也。如是則神可以御氣,氣可以養形,形不壞而長生矣。符籙丹藥,道之餘也。庶人有身,天子有天下;庶人自養其身,天子以天下為身,兼天下以養身。黃帝治天下如治身,不使有疾害焉。於是總其兵師,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三戰而滅之;蚩尤作亂,行不由義,虔毒民生,舉兵征之,禽蚩尤而誅之。當是之時,天下無害,百姓和樂,五穀豐熟,民人養育,日月不失其明,四時不失其序,風雨不失其時,災害不生,嘉祥並至,麒麟來遊,鳳鳥來止。於是上帝嘉之,以爲不負所託,予之長齡而上仙焉。是豈有異術哉,清靜之所致也。陛下誠能學黃帝之道,居心玄漠,靜專純一,不以好惡擾其心,不以喜怒傷其體,上有黃帝之君,下必有風后力牧之臣。陛下垂拱於上,百官脩職於下,兵革自強,遠人畏服,無為而天下大治,豈復有邊境之虞哉!臣聞真人者,逍遥物外,無求於人,不可強致者也。易曰“水流濕,火就燥”,言各從其類也。陛下誠能養心復性,群生並遂,是眞人之契也。無俟旁求,必駕[驾]羽來朝,指授脩治之方矣。世宗聞是言也,必心悅之,可以伐其競躁之心,消其亢悍之氣,而治理可徐進也。焉用矻矻戅言,使君臣之際至於兩傷哉?

  莊烈良於世宗,亦可為之君也。繼位之始,罷太監鎭守及織造之使,專將率以責効,節儉以足國用,此人臣見功之時也。乃使之治兵而兵無用,使之治賦而用不足,盜宼日張,國勢日蹙。於是乃復用太監,横征無義[艺],此其計無所出、知其不可而為之,誠可憫也!乃當日之臣,不諒其不得已之心,不察其不可轉移之故,守詩書之恒訓,為無實之美言。第謂奄人不可用,加賦不可爲,直言不可拒,雖有善用言者,將何以用之?此陳於太平無事之時,則為美言;言於危急存亡之日,則為敝屣矣。當是之時,若有明達國事之人,謂溫體仁不可用,必舉孰可爲相者;謂楊嗣昌不可用,必舉孰可執兵柄者;謂督鎮無人,必舉孰可以任將帥。其所舉之人,進而問其計,明如指掌,實有可行,措之朝廷之上、攻戰之塲,朝受任而夕見功,則奸佞不攻而自去,横征不諫而自止矣。我常無食,有可從之而遊平凉者,友皆沮之,以爲道遠難行,又所求不可知。我曰:二三友之愛我也至矣,我非不知此行之非計也,旦夕無炊,妻子餓死,故不得已而為此行也。諸君誠能為我謀食,不坐困以至於死,雖勸行亦不行也。沮者皆默然而止。當日之進言於莊烈者,皆不能救其死而徒沮其行者也,固益增其煩懣而惟恐其言之入耳也。

  我觀兩朝之臣,無誘君之術,無取信之實,無定亂之才,無致治之學,紛紛然攻權奸,謫横政,彰君過以明已直,惟恐杖之不加於身而煙瘴之不得至也。何昧昧也!詩曰: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言雖忠直實,蜩螗沸羹也。是謂以暴益暴,以昏益昏,卒使明不得後亡,亦與有咎矣。

任相

  亡國之道有十焉:有法而無實,國亡;賞罰不中,國亡;用舍不明;國亡;左右譽之而褒顯,民安之而貶黜,國亡;百姓困窮,司牧不知,知而不為之所,國亡;百官好利而無恥,國亡;將帥不得人,士卒不用命,國亡;御將不得盡其能,國亡;不奴使宦寺,使與國政而號為內臣,國亡;金粟殫竭,不足以厚祿食,養戰士,國亡。此十亡者,明君或蹈之,不必暴亂如桀紂者也。君者,利之源也,奸之的也,人皆酌之,皆欲中之。以一深宮不嘗事之人,而環而伺之者百千輩,雖有智者亦有所不及矣。於是佞以忠進,詐以誠進,其耳目逹於宮庭之隱,其推引藉於左右之口,其摇惑假於優人之諧言。使人君入其術者,且自以為聰明過人,無微不見也。於是虐民者以良薦,覆軍者以捷聞,功罪倒置,誅賞駭世。忠臣義士肝腦塗地,徒殺其身,而權臣賊閹竊旦夕之富貴,不知皮盡而毛無所附,且安然而自以爲得計也。

  莊烈皇帝,亦剛毅有爲之君也,以藩王繼統,卽位之初,孤立無助,除滔天之大逆,朝廷晏然,不驚不變。忧勤十七年,無酒色之荒、晏遊之樂,終於身死社稷。故老言之,至今流涕。是豈亡國之君哉!而卒至於亡者,何也?不知用人之方故也。當是之時,非無賢才也,袁崇煥以間誅,孫傳庭以迫敗,盧象昇以嫉喪其功。此三人者,皆良將,國之寶也,不得盡其才而枉陷於死,使當日者有一張居正為之相,則間必不行,師出有時,嫉無所施,各盡其才,而明之天下猶可不至於亡。然而跡莊烈之所爲,雖有居正不能用也。莊烈居高自是,舉事不當,委咎於人(如以议和杀陈新甲),無擇相之明。執國政者,皆朋黨之主,數舉數罷,易於敝帚。百職之任,何由得人乎!是以援私植黨,充於朝廷;傾人奪位,險於儀秦;將卒無忌,誅焚劫略,毒於盗賊;百姓畏兵如虎狼,望賊如湯武。迨乎季年,主慮瞀亂,無所適從;誅戮亟行,四方解體,而明遂不可為矣。

  相者,君之貳也。宗廟所憑,社稷所賴,不可以輕為進退者也。譬之構屋,戶牖可以改作,丹堊可以數新,至於棟梁,則一成而不可易。古之為國者,得一賢相,必隆師保之禮,重宰衡之權,自宮中至於外朝,惟其所裁;自邦國至於邊陲,惟其所措。讒者誅之,毀者罪之,蓋大權不在,不可以有為也。國有賢相,法度不患不脩,賞罰不患不中,用舍不患不明,毀譽不患至前,田賦不患不治,吏必尚廉,將必能逞,士必能死,府庫充盈,奴僕懾伏。彼十亡者,皆可無虞也。

  然知人之識,自古為難。在叔世為尤難。叔世之人,矯情飾貌,矩行法言,驩兜可以為臯夔,盜跖可以為夷惠,猝難辨也。然則中才之主,烏能任相乎?人不易知,功則不可掩。譬之飲藥,一飲之而良,再飲之而效,三飲之而疾去者,必良醫也。一飲之而不良,再飲之而無效,三飲之而疾不去者,必庸醫也。人雖至愚,豈以疾去者為庸醫,以疾不去者為良醫哉?任相之道亦然,張居正之爲相也,拜命之日,百官凜凜,各率其職,紀綱就理,朝廷肅然,其效固旦夕立見者也。為政十年,海內安寧,國富兵強。尤長於用人,籌邊料敵,如在目前。用曾省吾劉顯平都蠻之亂,用凌雲翼平羅旁(罗定)之亂,並拓地數百里;用李成梁戚繼光委以北邊,遼左屢捷,攘地千里;用潘季馴治水而河淮無患。居正之功如是,雖有威權震主之嫌,較之嚴嵩,判若黑白矣。主雖至愚,未有以亂政為良相,以安社稷為奸相者也。然則任相之道,豈難能哉?顯帝之任居正也,畏之如嚴師,信之如筮龜,無言不從,無規不改,雖太甲成王有所不及。是以居正得以盡忠竭才,為所欲為,無不如意,可謂盛矣。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能用居正而不能保其終者,何也?居尊自高,恥於下人故也。顯帝當幼弱之時,童心尚存,血氣未剛,故憚於師傅,不敢為非。及其稍長,念先帝付託之重,又加之以賢母之訓,而元輔才大功高,倚為股肱,尚不敢失師保之禮。然以萬乘之尊,不得自專,而受挫於其臣,內懷忿悁,固已久矣。及居正死,念功之心不勝其含怒之心,於是削其官爵,暴其罪愆,流其族屬,至欲斲棺戮屍。始有明良之美,而終為桀紂之暴,君臣之際,反覆如是,可不為寒心乎!使當日者居正尚存,勳勞日高,顯帝之齒漸長,四方無事,志氣驕盈,讒間得入,則居正覆巢之禍,不在身死之後矣。曷亦念手挈十歲之童子,坐之南面之上,奸亂不作,海內服從,澤洽中土,威暢四裔,使高帝之天下安於泰山,此誰之功與!是則據遼宮之罪小,安天下之功大,雖割江陵一縣以爲封國,伐荆楚之良材以營宮室,未為過也。奈何身死之後,憾及骸骨,曾不得比於狗馬,此良臣謀士所為望國門而却步者也。

  迨乎莊烈之世,天下傾危,將相無人,乃追思昔功,官居正之子孫(张同敬)。人亦有言:往事則明,當事則昏。使居正當莊烈之世,舉以為相,朝受命而夕被誅矣,尚安望其有為哉?是故人君之患,莫大於自尊。自尊則無臣,無臣則無民,無民則為獨夫。乾之上九曰:亢龍有悔。龍德旣亢,必有宇宙玄黃之戰,而開草昧之運矣。可不懼哉,可不戒哉!

善功

  張居正位冠群臣,進為太師,天子不名,人臣之貴極於此矣。輔少主,進退百官,易置將帥,九邊戎事奉其諭書,凜於詔勅,人臣之權莫重於此矣。匡君進戒,節用豐財,百務脩舉,海內安寜,命將征伐,所向成功,四裔畏服,邊境無虞,人臣之功莫大於此矣。登高則身危,衡重則權墜,物成則陰殺,必至之勢也。此伊尹之所不敢久居,周公之所遜而得免者也。况末世之君臣乎?使居正於斯,不矜其能,不伐其功,上褒其富國之功,則曰:此有司勤勞所致也,臣何功之有?上賞其命將克敵之功,則曰:此將率之略,士卒之力也,臣何功之有?百僚進規,則拜受而加謹焉;身被劾奏,則引以為罪而不辯焉;入閣議政,則推讓而不敢先焉;郎吏博録之屬見之,而禮有加焉;入朝則秉笏,如不勝也;侍側則鞠躬如待罪也。社稷已安,規模已立,求賢自代,歸老江陵,豈不善始善終哉!乃不知道此,位已極矣,猶恐人之不我屈;權已重矣,猶恐人之不我威;功已大矣,猶恐人之頌我者不至;時當退矣,猶固位而不能釋。主忿積於中,群怨結於下,其禍已成,不可復解。顯帝猶爲能忍之主也,不然,不待遼宮一女子之訴,早以身死經毒、族無遺類矣。

  是知居高乃所以自卑也,立威乃所以自侮也,好譽乃所以自毀也,求固乃所以自滅也。是故有為相之才,必有為相之學。使居正好學自脩,不矜不伐,可以從伊周之後矣。

遠諫

  臣不敢諫,雖諫不直,直亦不盡。君不納諫,雖納不從,從亦不改。當其世之臣,雖有伊尹周公之告,若不聞知;雖有龍逢比干之忠,徒殺其身。吾今有言於百世以上,訓百世以下之為君者,以代其臣之不敢直。誦吾之言,有不驚心丧魄、手戰股栗者,非君也。天下之大可恃乎,甲兵之多可恃乎?君惟不義無道于民,雖九州為宅九川為防九山為阻,破之如椎雀卵也;雖盡荊蠻之金以為兵、盡畿省之籍以為卒,推之如蹶弱童也。昔者桀為不道,身死於三朡之國;紂為不道,身死于烈焰之中;太康不道,后羿逐之;厲王不道,國人流之。自夏以後,二十一代之失天下者,其禍類然也。跡其所以亡者,閹妾蠱志,權奸蔽聰,濫賞淫刑,善惡倒置,似亦庸君之常,未足大異。然有一於此,雖不卽亡,禍成於漸,不及其身,在其子孫。天命已去,臣叛人散,死亡奔流,如四君者,一朝為烈矣。

  今夫富家大族,雖不幸而身陷刑辟,猶可以保其妻妾,全其子弟,不至於滅絕。萬金之子,驕矜淫佚,廢其田宅,其親戚友朋猶有恤而周之者。雖失其故業,環堵之室布褐之衣蔬糲之食,父子夫婦猶可庇其身而聚處也。為天子者則不然,家國一破,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盜及寢門,左右奔逃,宮妾散亡,珠玉盡俘,宮殿燒焚,身為囚虜,嫡庶諸子駢首就繫,后嬪貴主受辱於人,累世墳陵藏穴發掘,松柏斬伐,宗廟丘墟,祏主毁棄,百十鬼神號哭而無所憑依。當是之時,萬乘之主,求為道路之乞人,而不可得也;欲與妻子延旦夕之命,而不可得也。亡國之慘,一至此哉!不啻是也,旣毒其家,遂毒天下。當是之時,社稷無主,群雄並起,各據一方,大者百餘城,小者一二十城,相爭相殺,無有寧日。五里之邑十里之郡,朝屬于東夕屬于西,旋陷旋復,父兄子弟死亡無遺類,四海之內,覆軍屠民,原野厭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不惟兵刃,男不得耕,女不得織,天災流行,野無青草,民之凍餓而死者枕藉於道。迨乎天心厭亂,或一二十年而後定,或數十年而後定,或百年而後定。海內死者,非算數之所及矣。亡國之毒,又至此哉!

  川流潰決,必問為防之人;比戶延燒,必罪失火之主。至於破家亡國,流毒無窮,孰為之而孰主之?非君其誰乎!世之腐儒拘於君臣之分,溺於忠孝之論,厚責其臣而薄責其君。彼烏知天下之治非臣能治之也,天下之亂非臣能亂之也。使舜内惟二妃之聽從,外舍臯夔而用四凶,雖有臯夔,舜之天下必亂;使紂不聽妲己之言,舍佞臣而用比干膠鬲,雖有佞臣,紂之天下必治。治亂在君,於臣何有?不責其臣而責君者,非吾之言,仲尼之教也。春秋之法:臣弒其君,罪在臣,稱臣之名;罪在君,稱君之名而不著其臣之名。宋人弒其君杵臼、齊人弒其君商人、莒弒其君庶其、晉弒其君州蒲、莒人弒其君密州、吳弒其君僚,皆隱其臣之名,若國人共誅之者。豈寛弑君之賊哉?君惟不道,不君其君而後動於惡,非人弑之,自弑之也。君而不君,國人不與,社稷不保,國家危亡,而且惡名著於春秋,罪在賊臣之上,可不懼乎!

  人無賢不賢,賢不賢惟君;政無善不善,善不善惟君。君惟有道,雖恒才常法,可以為治;君惟不道,雖有大賢良法,亦以成亂。是故明哲之君,無所為恃,必責於已。知天子於民庶,過及十一,禍倍百千。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亦有嬖妾,南威西子,身之蠱也;亦有便侍,竪貂勃鞮,家之蠹也;亦貴所好,巧言令色,朝之賊也;亦賤所惡,良藥鑱石,國之寶也。若反其道,則上禍祖父下滅子孫,血流海內屠及百年。吾為此懼,於百世之上,訓百世以下之為君者。若聞吾言,懼而知改,雖中才之主,可以保天下。其有暴君,終於不省,樂禍不悛,則有如前之所言者。是謂遠諫,亦諫之一法乎!

卿牧

  明君欲興上治,舉賢以任官,必審官以盡其所學。稽古以為名,順時以定職,期于允宜,以安天下之民。冡宰輔相天子,無所不理。今名為吏,但主除吏。當授使授,當陟使陟,當黜使黜,不過注簿一小吏,烏得為長卿?五卿皆然,不可以不正,請復名為冡宰。冡,大也;宰,主也。五卿諸寺諸司史曆軍將儀衛奄人羣牧守令,皆其所統也;宮、朝、畿、州、華、夷、文、武、政事,皆其所治也。紀綱萬方,弼亮一人。君在,代之理;君崩,攝其政,乃其所任也。而其大者則在用人。周官掌邦治,統百官,均四海,卽用人在其中,當申命之以重其用人之責。人鮮睿聖,無私則明,博咨則周,朝之卿士日夕所見,豈或不知?近自邦畿,至于海隅,苦樂豐飢,其長不敢不以聞。雖有所蔽,形于别奏,流于謠諺,聞于計吏僚友遊士之口,皆可審察而知之。其政得失,其人賢不肖,其才長短,卽可馮以為黜陟、為易置。天子垂拱仰成,百官盡職聽命,嬖寵不得邀厚禄,貴戚不得竊尊位,賢能無沉淪之歎,俊傑有奮興之路,内外之官無不得人。居此位者,不兼庶政,庶政實由以舉;不兼衆功,衆功實由以奏;不專治平,治平實由以成,斯無忝于冡宰。

  司徒任土制賦,當從今職,以敷教歸之宗伯,而受以司空地利之任。今名為户,按户納租,不過守籍一小吏,烏得爲次卿?請復名為司徒。徒者眾也,有衆土乃治,土治財乃生,財生用乃足。眾為邦本,土為邦基,財用為生民之命。司徒之職,重農功,籍土田,審肥磽,時贏絀,稽蓄散,愼出納,制為成法,授之有司,毋敢廢越,必使民有餘藏、國有餘用,雖天災流行、年穀不登而民不困。去貪黷如鷹鸇之逐鳥雀,去苛歛如藥石之攻疢疾。天子不得有私用之財,後宮不得有珠錦之飾,貴戚不得有田宅之饒,民庶不得有侈麗之好,不以征伐傷財,不以營作傷財,不以多事傷財,三年必生五年必成十年必富,斯無忝于司徒。

  宗伯敷教擾民,以端治化,小大由之有所視傚,今名爲禮,但言其道,未顯其官。請復名為宗伯,宗者師也,伯者長也。禮出于身,為天下師,為百度長,上下從之,如徒之不敢違師,如少之不敢先長,名為宗伯,所以重其責也。禮行于宮,君毋驕,后毋陵,嬪寵毋踰,嫡立毋易,庶愛毋干;禮行于朝,君毋過尊,臣毋過卑,凡爾百職,有功不伐,有能不矜,居上不驕,居下不援;禮行于四海,父子不相離,夫婦不相陵,兄弟不相爭,強不暴弱,富不耀貧。有難之者,謂三代世遠,末俗多僞,言禮于今,必不可行。是不達情之論也。民何愛惡?群尚則愛,羣棄則惡;物何貴賤?群尚則貴,群棄則賤。禮不離文,徒文則晦;禮不離器,徒器則虚。以文以器,民之觀之同于優偶。禮云乎哉!以文見實,以器達意,敬敷五教,必先正君。君身先之,大臣率之,小臣順之,庶民觀而化之,風被心悅,雖驅之使勿從,亦且不得,何患乎難行?如是,則興仁興讓、無爭無黨,三代之治可復,斯無忝于宗伯。

  司馬主兵,期于弭兵。兵者,毒民之器,今名為兵,是示天下以尚兵,非吉祥之名也。請復名為司馬。國之大事在兵,兵之大用在馬,隱其名必修其實,制勝有具矣。數軍實、核籍伍、教行陳、嚴約束,乃戎事之常。而其大者亦如冡卿,在能用人。圖危在安,定亂在暇,必素知其人之智勇,蓄以待用。其貳其屬,必皆知兵之人,以及朝臣牧屬有堪為將者。又皆博訪而知之,一旦宼發,如抽矢于房,惟我所使,不患無將。己知兵,然後知知兵之人,用是卿者,必求知兵之才,試于疆塲,徧歷山川,通古謀略,逹今情事,乃可以授斯任。如是,則卿使將,將使偏禆,偏禆使千百長,如臂運手、手操弓、弓發矢、矢破的。捍邊制蠻,雖遠在萬里,如提挈于左右手。甲兵不用,威德遠服,戰勝于朝廷者,上也;賞罰嚴明,先期決勝,計日獻捷者,次也;將士和睦,保守封疆,宼至能禦者,又其次也。三長有一,斯無忝于司馬。

  司宼詰姦慝,禁暴亂,表裏宗伯,以成政教,不壹于刑。刑者殘民之物,今名為刑,是示天下以尚刑,非仁慈之號也。請復名為司宼。民不知禮,見利則爭,爭成奪,奪成宼,以至于大亂。名為司宼者,欲其功至于內寜外靖、無為宼者,不啻明刑無失而已。夫功期于無宼,事則先于明刑,刑罰不中,當死不死,不當死乃死,當流不流,不當流乃流,其在有位,功罪不分;其在庶民,手足無措。賢人害小人利,善人禍惡人福,必且胥淪以底亂亡。夫刑自貴始,自寵始,自近始,刑乃威,威則民畏。刑于命獄,于鬻獄,于奸獄,刑乃清,清則民服。今之議獄者,盜殺為重,財産為輕,烏知財產為四海之大命,有司輕之,恒不為理。理不得宜,亦不卒事。逮役所至,盡其雞豚,亡者不復反,多所亡,漸至家室空虛,農民失業,其害大于盜殺。必申戒有司,懲其所知,儆所不知,孰敢不盡心于獄?如是,則臣安其職,不虞得罪;民安其家,不罹禍殃。宼賊奸宄無釁以作,斯無忝于司宼。

  司空所掌,則如今制,以從周禮之考工,但不可名為工。名為工,是上卿下夷于賤工矣,奚可乎?請復名爲司空。宮室美,則山林空;衣服麗,則機絲空;飲食侈,則牢塒空。名為空者,欲其不空也,猶治亂之臣曰亂臣也。時平則淫,物豐則奢,畢命曰“世禄之家,鮮克由禮。敝化奢麗,萬世同流。”奢麗之風,實由上作。居斯位者,其朝夕陳戒于君,告以太康好峻宇而夏亡,紂作奇技而殷亡,幽王殫杼柚之力而周亡。傳有明鑒,不可不懼。楩楠不發于荊蜀,丹青不進于辰沅,翡翠不進于交廣,珠璣不進于雷池,織繡不造于東吳,三代尊卣不御,汝定陶器不御,苑囿不廣,禽獸不蓄,桂柏不植,橘茘不嘗,無征伐轉輸之勞,以造舟車,增甲楯。于是民不費財,農安耕作,養老育幼,不廢其業,斯無忝于司空。

  六卿之貳,皆卿才也;亞長一命,其位已,尊皆天子大臣也。今名為侍郎,郎,微官也,其辱已甚。請從其長之名而為少。冡宰之貳,曰少宰,司徒之貳曰少司徒,各置左右。其次四卿皆然。六卿有退者,卽以代之,其任如長。嘉績並著,斯無忝于卿貳。

  京師,天子之都,今夷為府,京尹重任,今為閒職。請從漢制,名為京兆尹。貴戚有訟,决于是;六軍犯法正于是,王侯公主后族奄奴嬖幸,不得肆行,豪俠不得惑眾,奸宄不得潛藏,京師肅清,郊圻無虞,斯無忝于京兆尹。

  卿尹如是,餘官可定也。內有六卿,外有群牧,古之制也。今又以巡撫臨之,非由內使,虚有巡名,多官盛衛,以都御史之威,恐喝官民。府縣之吏,入見嚴于朝叅,跪拜卑于奴隸,卿屬無此禮,乃行于外以辱君子、挫志士,是教天下以無耻,何以風有位?出入鐃吹,行道霆震,上下隔絕,禀令發命,三累而上,三累而下,而後及民。天子一人,六卿在內,不周萬里,故設斯任。乃亢絶如是,亦何與于蚩蚩農民、琐琐婦子?都御史旣革,其并革之。昔未有巡撫,三司分治賦兵刑而無所統,固非良法。請亦革之,而復立州牧,賦兵刑以其貳屬分理而統于牧。牧者養也,當下其尊而與民親,以時行視,少從省[少]騎,裹糧束芻,步田塍,入廬舍,訊父兄,撫婦子,如召伯巡行,遇有訟者就决于樹下,周知民艱,從欲去惡,目見遂行。軍伍脩整,武備嚴密,內外有宼,隨發攘除,百姓不驚。其于守令,重之如保母,親之如弟姪。以事時見,降階以迎,登堂以揖,燕好以密,而禁其跪拜。春秋會盟之禮,五等之爵雖有上下,同列同坐,同歃同盟,其相稱皆曰君、曰寡人。大國大夫,亦得會伯子男。豈若今之外吏,尊卑懸絶哉!故州牧于守令,當敬之以禮賢,親之以共勵。及考績之年,功罪明列,不敢隱蔽。牧考則諸績聽于六卿。于是各盡其職,境內無虞,斯無忝于州牧。

  古人有言曰:非知之艱,行之為艱。府縣之官,以知為名,非義也。請如漢制,為郡守,為縣令。守者保也,令者善也。保土善民也。

善任

  六卿既得人,任之又有其道。有道則能盡其才以告成功,失道則雖篤于用賢,終于才絀而政廢。天下治亂,社稷安危,皆由于此。其道有四:一曰專,天子有六卿,猶身之有耳目手足,耳惟聰,目惟明,手惟執,足惟履,不相為用,各專其職。唐虞之臣,惟禹為無善不備,故終陟元后。若棄為后稷、契作司徒、臯陶作士、垂(倕)共(供)工、益作虞、伯夷作秩宗、夔典樂、龍作納言,專典一職,終身不易。使八臣互易其位,豈不可以為理?終不若取其尤長,各用其極。是以唐虞之治,巍巍如天,非後世所能及。當法此以任官,既有成績,終身不遷。老而避位,必舉賢以自代。歷年旣久,守官既專,其慮益熟,其學益精,其事易成。二曰虚,天子有六卿,如匠之有繩墨斧斤,引之既直,斵之無爽。宮室乃成,雖垂班之巧亦不能廢。人君長于宮中,天下之事不能周知,而且居高易驕,處富易侈,敗度敗禮,嘗[常]不自覺。尚賴諸元老格其非心、講道論德,以補闕裁過。毋作聰明以自用,毋作好惡以遵法,毋拒忠言以聞過,則受益為多。三曰親,天子有六卿,當如魚之得深淵、鳥之得深林,以游以處,不欲久闲。古者謂異姓之臣曰甥舅,勢亢分疏,亢欲其下,疏欲其親,故下之若舅、親之若甥。咨訪時見,敷奏時見,暇豫時見,燕飲時見,嬖妾媚寺辭臣諧優皆屏而遠之,以專于有道。如江河之浸,膏澤之潤,久則與化。四曰敬,六卿有過,如月之食[蚀],何損于月;如山隕石,何損于山。大明不同于炬火,崇岡不等于土垣,豈為小災所傷?當視此以禮上卿,上卿非大過不退,不録其小失,不加以小罰。凡罰,月奪其禄,歲奪其禄,累降其階,此罰但可行于卿貳羣牧以下,而絶于六卿。待以師賓之禮,不敢煩責,是謂能敬。若常班定分,不可以言敬。如是,任之專,受之虚,待之親,禮之敬,君臣同心,上下一德,無嫌疑無猜忌,不間于讒慝之口,君無不測之恩威,臣無不虞之禍福,中道不變,始終不易,樂哉斯時!君卿和于上,小臣和于下,庶民和于野,休風所被,天下大治。

  吾聞君子之道,無德不酬,無施不報。為人臣者,終其身以死守官,佐君為聖以致太平,朝廷百姓並受其福,而榮不加于本職,澤不及其子孫,仁人深所不忍。是故勞久者報之以富貴,功大者報之以封爵。夫尊為上卿,祭祀燕飲,其禮必備;親族賓朋,仰望必多,故九命食祿九千石而殺以下。三公至貴,難得其人,故為兼官。若內貳外撫,皆得以兼,武臣總兵亦蒙師保之名,其褻已甚。故惟六卿得兼公孤而絕于下。老而請歸,則營其宅,仍其禄,官其嫡子,食其庶子,時賚其後孫。古者列爵惟五,所以崇德報功。後世以征戰奪天下、勦叛亂,專尚武勇,欲人致死,于是乃創為制,非軍功不矦。此衰世之制,豈可為法!凡六卿能進賢富民、靖亂變俗,是有大勳勞于天下,宜因其功之大小封為矦伯,或止于身,或一二世,或數世,或世世不絕,斯報功之典無缺。如是,則忠上惠下,各盡其禮,君臣之道乃全。

省官

  官多則禄不得不薄,祿薄則侵上而虐下,為盜臣,為民賊。故養民之道,必以省官為先務焉。今夫富人之家,百羊為群,以一人牧之足矣,主人慮其不周也,旣立之牧,又為之監,司芻有人,司菽有人,欲厚其廩食,而羊息不足以供之。薄其廩食,則必竊芻與菽,而羊且瘦而多耗矣。多官害民,亦猶是也。內有六卿,有京尹,各有貳有屬,其諸太史國學曆象圉牧儀衛饗膳之類,無多人也。京營之卒十萬人,司馬卽為元帥,不别置武帥,但有偏裨,有事則少司馬帥以征伐,則內戎職亦不多人。外有州牧,有郡守,有縣令,亦各有貳有屬,其驛倉諸司無多人也。鎭屯之卒,卽以州牧為元帥,不别置武帥,但存偏裨,有小宼,則使一將討之,有大征伐,其方寜則牧親行其方,不寧則使其貳率將士以從于少司馬,則外戎職亦不多人。內外執政任事之臣,大略不過如此。今之所謂重臣,我以為閒職者,有六官焉,皆可革也。六官維何?宰相也,太子之官也,翰林也,都御史也,諫官也,總兵之官也。冡宰統百官,均四海,伊尹傅說周公皆為是官,不聞商周之世更别有相,加于三公之上者。宰相不可革乎?吾聞一師教眾子,不聞衆師教一子。孺子入學,六卿六貳皆可為師,乃别為之立三公、立三孤、立詹事,多其官屬,雜沓盈庭,此何為者?太子之官不可革乎?六卿六貳皆老成明達,其學可以進講,其文可以掌詔令,其多聞可以總史官、修國史,翰林不可革乎?六卿之尊,秉天下大政,百官受成,除慝糾繆,豈有不足,更何所藉於都御史?都御史不可革乎?六卿六貳進講陳戒,師箴,矇誦,百工諫,士議于學,庶人謗于道,皆諫官也。天子特不納諫爾,苟能納諫,何患直言之不聞?諫官不可革乎?兵者,自然之理,人情之常,審勢好謀,可以決勝,何必猛如虎、貪如狼者乃可為大將?陽明子禽宸濠,皆以知府為將而成大功,前事之驗也。先登,陷陣,致帥,挑戰,勇力之士,軍中所寶,但可使之為偏裨,不可使總三軍為大將,是故內戎屬之司馬,外戎屬之州牧,可以靖亂,可以禦宼,盡除強鎮,又無擁兵逆命之憂。總兵之官不可革乎?革此六官并其屬,所省多矣。官既多省,當從周九命之數,其官名去鄙冗不典者,取周漢之官以更之。官之有品也,自曹魏始也;品之有從也,自元魏始也。衰世之制也。九命足以定尊卑矣,而周之恒命,猶缺八九,不病其簡也。夫更命為品,猶未有害,乃品分正從,重之而為十八,繁累不經,適以滋多官之獘,其害爲甚。不法先王而襲衰世之制,奈何至于今無正之者?予賤士也,不登朝堂,不見國典,不能詳言。竊謂可省之官大略如是。官既省,然後禄可制也。

制祿

  自天子至于縣丞史,皆食于農。是以古者班祿,亦起于農夫食人之數。井田旣廢,田不可分,至于漢,以穀班祿而以石(120斤)差。降及于唐未之有改。其在于今,曷為不可!請用漢制而損益其數:三公,九命一品,禄九千石;三孤,八命二品,為八千石;六卿,七命三品,爲七千石;六卿之貳,六命四品,禄降其卿二,為五千石;京尹之品如卿貳,祿降其二,為三千石。

  六卿極尊,為三品者,周制矦七命,雖大勳勞如太公周公,爵不過矦,比于今之三品。以兼三公,故稱公。公孤官不備,為兼官,唯六卿得兼,餘不得兼。六卿兼三公者,如其命為一品,禄九千石;兼三孤者,如其命為二品,禄八千石。卿之屬及諸卿寺國學史官司曆之類,則自二千石以五降至千石。其次末之屬,則自八百石以二降而至百石。

  州牧六命四品,比京五品,為三千石;郡守五命五品,比京六品,為二千石;縣令四命七品,比京八品,益其祿為千五百石。牧守之貳,則自千五百石以五降至千石;牧守之屬、縣之丞尉及他末職,則自八百石以二降而至百石。卿貳京尹京令牧守令之祿,皆以實。其餘命雖多,品雖崇,無重任,無民責,當如漢法。

  二千石有中、眞、比之分(汉:中二千石,月各180斛谷,真150,比100)。自二千以下,為上中下之等;上二千石則二千石,中二千石則千二百石,下二千石則千石。八百石以下,亦以是差之,百石以實。功臣之子孫繼世者,公比卿為七千石,矦比卿貳為五千石,伯比京尹為三千石,皆以實。

  武臣內屬司馬,外屬州牧,酌以前代之制,定為衛尉、都尉、千夫長、百夫長之號,其禄則自二千石以下,如卿牧守令之屬,以三等次降之,百石以實。其有征戍之勞,則益其禄,贍其家。有功則厚其賞賚,有大功則封為矦伯,不為限制。

  京師石粟,雖賤不下千五百。中原之麥、衡湘之米,非凶歲石不過三百。若準以石數,則一石不過三百,有名而無實,遠方之吏,不得賴禄以為家矣。計其值,雖不能如京粟之值,當石以千,準四方,歲報粟之貴賤,而各增益其石。若山巖之邑,不毛之地,則多給以錢,或純以錢。

  六卿得受九命之榮,食上公之祿者,重大臣也。卿貳京尹京令祿以實者,重其任也。牧守令禄以實者,重民命也。縣令加五百石者,保赤子也。其他秩從尊而禄從降者,所以别勞逸也。百石不降者,恤小吏也。繼世而禄降于爵者,不任事也。武臣有功勞不限賞者,重戎事也。遠方之祿,不計石而核其值者,不虛惠也。粟少以錢者,通其變也。如是,則尊卑有别,輕重得宜,而禄可均也。官省則吏役亦省,禄厚則廩食亦厚,可從而定已。

  凡人之性,上者有義無利,其次見利思義,其下見利忘義。上下少而次者多,厚其禄所以興義也。上者不德而忠,其次德而後忠,其下雖德不忠。上下少而次者多,厚其祿所以勸忠也。興義勸忠,所以厚民生也。

  有患此者,謂國用不足,百官之禄驟增十五倍,將焉取給?是殆不然。君臣驕奢,民生殫亡,太倉之粟非其粟,府庫之財非其財,而奚啻于百官之祿!君臣恭儉,民生富庶,太倉之粟不可勝食,泉府之錢不可勝用,而何有于百官之祿!

達政

  有明君,則有賢輔;有賢輔,不患有司之不良;有司良,不患政事之不達。反是則政雖善不達。凡政之大者在黜陟,何以為黜,何以為陟?責飽者必炊飯,責暖者必縫衣,責治者必養民。養民之善政,十有八焉:勤農豐穀,土田不荒蕪,爲上善政一。桑肥棉茂,蔴苧勃鬱,為上善政一。山林多材,池沼多魚,園多果蔬,欄多羊豕,為上善政一。廩蓄不私斂,發濟不失時,水旱蝗螽不為災,為上善政一。犯其父母必誅,兄弟相殘必誅,為上善政一。闡幽發潛,彰孝舉節,為上善政一。獨騎省從,時行鄉里,入其茅屋,撫其婦子,民不以為官,無隱不知,為中善政一。強不凌弱,富能周貧,為中善政一。除強暴奸僞,不為民害,為中善政一。居貨不欺,商賈如歸,為中善政一。省刑輕杖,民自畏服,為中善政一。察奸發隱,四境無盗,為中善政一。學校殿廡常新,春秋享祀必敬,為下善政一。城隍道路橋梁廬舍修治,為下善政一。納賦有方,致期不煩,為下善政一。選勇力智謀,具戈甲干楯,教之騎射,以衛四境,為下善政一。天災流行,疫癘時作,使醫療治,為下善政一。蔬食布衣,燕賓必儉,為下善政一。

  上善政六,中善政六,下善政六,凡十八善政。以課縣令,重其權,厚其禄。其牧守,但行考績,不得專制,待以賓禮,不行跪拜。凡有興革,唯其所為,三年考績,無功有過者黜,無過無功者以其品秩致仕,三考有上善政者受上賞,有中善政者受中賞,有下善政者受下賞,其升遷以是為差。十八善政皆備,九年之間,民昔貧而今富,昔好犯而今知禮,治化大行,斯為上功。唯不受國,封為矦伯,厚其廩祿,冕服輿馬,比于古之諸矦。公卿缺,則舉用之,或老而歸田,予以爵禄終其身,録其子孫以崇報功。如是,則有位知勸,咸自競勉,何治功之不成!

更幣

  古者言富,唯在五穀。至于市易,則有龜貝金錢刀布之幣,其後以金三品,亦重在錢。後乃專以錢,而珠玉龜貝銀錫之屬,但為噐用,不為幣。自明以來,乃專以銀。至于今,銀日益少,不充世用,有千金之産者,嘗旬月不見銖兩,穀賤不得飯,肉賤不得食,布帛賤不得衣,鬻穀肉布帛者亦卒不得衣食,銀少故也。當今之世,無人不窮,非窮于財,窮于銀也。于是楓橋之市,粟麥壅積,南濠之市百貨不行,良賈失業,不得旋歸。萬金之家,不五七年而為窶人者,予旣數見之矣。

  夫財之害在聚。銀者,易聚之物也。範為圜定(圆锭),旋絲白燦,人所貪愛,囊之瘞之,為物甚約,一庫之藏,以錢則百庫,雖盡四海而不見溢也。大吏則箕翕斗奭(舀),歲運月轉,輕于隼逝。一驘[骡]所負,以錢則百驘,雖累百萬而人不覺也。葢銀之易聚,如水歸壑。哀今之人,尚可恃此以為命乎!聖人復起,必有變道矣。天運物運,皆有循環,興必廢,廢或復,錢廢于前代,豈不可復于今世!救今之民,當廢銀而用錢,以穀為本,以錢輔之,所以通其市易也。今雖用錢,不過以易魚肉果蔬之物,米石以上,布帛匹以上,則必以銀。涓涓細流,奚補于世!錢者泉也,必如江河之流,而後可博濟也。

  凡禄九千石以下,皆令受粟。度宫朝官軍之所用,皆令輸緡,以錢附粟而給之。其在州郡縣,常賦皆令輸粟。凡祿三千石以下,皆令受粟。度城郭兵役之所用,皆令輸緡,以錢附粟而給之。其在邊防、內屯、將禄、卒食,皆令受粟。度甲胄衣履之所用,皆令運緡,以錢附粟而給之。唯是禮大臣,惠百官,既厚其禄,積粟何以運歸?則多與之錢,使可以置田宅、遺子孫,所以别于商賈也。夫賦以錢配,禄以錢配,餉以錢配,自朝廷至于閭閻,自叚帛至于布絮,出納無非錢者,不出三年,白銀與銅錫等矣。昔者一庫之藏,今則百庫,天府雖廣,其勢不可多藏也。昔者一驘之負,今則百驘,家室雖富,其勢不可多藏也。有出納皆錢之便,無聚而不散之憂,錢不流于海内,其安之乎!

  客有發難者,一難曰:錢重難行,民商必病。我應之曰:漕粟數百萬,舟挽而注太倉;皮絮之枵,銅鐵之墜,驘馱而越山谷,而病錢之難行乎!二難曰:銅不可採,又不易市,罏冶多廢。我應之曰:貨至無多寡,須多則多至,須少則少至。昔之計錢以萬數,以巨萬數,以億數,以億萬萬數,金之生也,無古今異,豈生于古而死于今。三難曰:民欲難拂,俗尚難移,民之愛銀也,殺身不顧矣。其能廢之乎?我應之曰:米粟之征兼錢,布縷之征兼錢,力役之征兼錢,關鹽之征以錢,市貨之征以錢,天下之錢多納于公。宮中之用以錢,朝廷之用以錢,百官之禄兼錢,兵衛之饋兼錢,芻豆之市以錢,府庫之錢盡布於天下,歲納歲出,如發原放海,不少止息。民惟恐錢之少,雖驅之使用銀,不可得已。

匪更

  句滙問曰:卿牧、善任、省官、制禄、達政、更幣六篇之言,畞既聞之矣。然諸名物多寡之數,行之久矣,至於今而欲盡更之,恐有所不可?唐子曰:吾何欲變哉!順情合義而仍之者也。於其所當正而正之,則職盡;於其所當省而省之,則官清;厚其禄,則臣勸;專其養,則民安;通其窮,則財用足。如是,則上下同欲,民心大悦,自然之理,豈變之為乎!君子行法,為從為更,何常之有!行之而民悦,則行之,從其所欲也;行之而民不悅,則不行,更其所不欲也。且衰世習行之政,有必不可仍者。古人有言曰:聖人之興也,不相襲而王;夏殷周之衰也,不易禮而滅(战国赵策二)。葢禮之既壞,如美木積久而有蠧朽,不可以為宫室,是以[故]聖人之興也,隨時制法,因情制禮,豈有不宜者!詩云“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為兮。”物無敝而不改者,緇衣始製,亦嘗美矣,及其敝也,衿傾袪(袖口)錯,四垂紕離,非復緇衣矣。猶復服之,以為不改其舊,可乎?及其改為之,其衿其袪,已非故繒[缁]。自絙七入,出於新染。觀其色,攬其度,宛然故緇之初加於體也。以為改其舊,可乎?季世所行之政,昔嘗以致治矣。及其旣久,國家無事,君臣宴安,丧志成鄙,未能遠謀。官守不明,惠澤不行,名存而實亡,文餙益美,不顧百姓之便利。於斯之時,猶為謹守舊章,不敢踰越,是服敝緇衣也。有有為之君臣,奮興在位;去因仍之舊法,殫制作之精思,慎慮時宜,講論典禮,審量法度,歸於百姓之便利,以發四海之塵蒙。於斯之時,官墮其職守,民之苦於敝法久矣。一朝棄其舊而新是圖,宜民宜俗,安之如固有之,是服新緇衣也。然則陳晦縿裂,已屬委棄,取而服之,是謂變常。燦燦在身,不易其制,委蛇合度,是謂從舊。新舊之故,從變之宜,唯精義者為能通天下之故,類民物之情。人君不明,執政不敏,司牧不勤,謹守舊制。惡政令之不行,飛牒文示,徧於天下,制為斬流之刑以懼之。卒之民玩坐廢,斬流亦不行,朝廷亦不復問,謂之無官無政可也。詩曰:不愆不忘,率由舊章。其予言之謂矣。

用賢

  書曰:恭作肅,從作乂,明作哲,聰作謀,睿作聖。詩曰:國雖靡止,或聖或否。民雖靡膴,或哲或謀,或肅或乂[艾]。此五者,人之恒德,生而各具。謂非然者,其必天無水火木金土,人無言視聽思恭。五者唯聖人乃全,其次或兼四三德,其次或兼三二德,其下亦具一德。必有聖者,何患國論之無定;亦有哲謀肅乂之一長者,何患才猷之無濟。吾不謂凡民皆然。愚夫愚婦,具五者之體而愚不及;士具五者之體而才或不達,學或不充。四海之大,凡百多士,必有能學達才者,用之將不勝用。

  然盛世常見多才,衰世常患無才,其故維何?易之泰曰:小往大來。是時肅乂哲謀聖在位,狂、僭、豫、急、蒙在野,故見為多才。否曰大往小來,是時狂僭豫急蒙在位,肅乂哲謀聖在野,故常患無才。夫泰否,非天為之,實人為之;大小往來,非時之泰否為之,實君之明昏為之。紂有臣億萬,惟億萬心,周師至郊,無一人能禦者,遂一戰破紂之國。此億萬臣中,有陳洪範之箕子,若紂能早用之,則彜倫敘于有商,肅乂哲謀聖並爲之用,武王之聖亦終為商之良臣,而有商豈至于滅亡?幽王無道,尹氏、皇父亂政,小人盈朝,犬戎至郊,無一人能禦者,遂弒幽王于驪山之下。當其時,有賦小旻之賢大夫,若幽王能早用之,則彜倫敘于西周,肅乂哲謀聖並為之用,犬戎雖強虣[暴],亦終為周之外臣,而西周豈至于滅亡?紂有此賢父師,幽王有此賢大夫,二賢近在左右,人皆不知,其處于下位、淪于巖野者,又孰從而知之?然則紂幽之世,其才奚不若湯文之世?使以好色之心好德,以寵佞之心寵賢,則伊傅周召比肩于朝,博而求之,如燧火源泉,不可勝用。

  有難之者,謂:知人之明,自古為難。友不知友,父不知子,兄不知弟,亦且不能自知。君雖哲,臣雖明,恐亦有所難知?吾謂:友不知友者,無所試其友;父不知子者,無所試其子;兄不知弟者,無所試其弟;不自知者,無所自試。蓋今學校實亡,無以教士,無以取士,唯馮于旣試。今以非文之文教士取士,賢愚雜進,孰能為辨?譬如不耘之田,穀稗並生,納稼于場,穀稗並積。北碾南捶,穀稗並下,簸筛既施,蕛稗乃去,嘉穀乃得。士竊三試而進,如在碾捶之前,迨授官考績,猶簸筛旣施,稗士乃去,穀士乃得。蓋才可僞,功不可僞,臨民聽政,長短賢不肖立見。才雖混于始進,而不能掩于既試。又廣之以内外大臣所薦,並用而試之,豈不可以得人,而何患人之難知!

  又有難之者,謂:天子一人,庶官有萬,雖至明有所不及,雖至察有所不周。于是以私以賄,上下相援,以虐為能,以貪為良。其于賢者,惡其異已,以小過受降革之罪。京朝之官,陷人奪位,援黨助已,傾害之術,巧于儀秦。結近侍,通宮掖,以惑天子之耳目,能使黑白變行、功罪異狀,將何以救之?吾謂:水流濕,火就燥。不聞臯陶用驩兜之徒,驩兜用臯陶之徒。唯元凶秉政本,霸天下,故群奸附勢引朋,以朝廷為巢窟。若天子用冡宰得人,冡宰總五卿得人,以共攝群牧,皆得其人,如網在綱(有条不紊),無一綸之不就理,則百職無所容其奸。雖有奸者,亦化為良,而何患賢者不用、不肖者不去?是故君何以昏?自用則昏;君何以明?用人則明。恭已虚衷,不敢自是,師冡宰而友五卿,舉社稷以從,是謂以眾明為一明,以眾聰為一聰,不勞而天下大治。

六善

  句滙問為政之道,唐子曰:六善備,可以為政矣。何謂六善?曰違己、從人、愼始、循中、期成、明辨,是謂六善。堯舜,聖人之雋也,猶不敢自用,而况聖不及堯舜者乎?况賢遠于堯舜者乎?况不賢不見堯舜之履迹者乎?書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諸道;有言遜于汝心,必求諸非道。逆己非逆,遜己非遜,勿己之是,惟道之歸,是謂違己。天下有天下之智,一州有一州之智,一郡一邑有一郡一邑之智,所言皆可用也。我有好,不卽人之所好;我有惡,不卽人之所惡,衆欲不可拂也。以天下之言謀事,何事不宜;以天下之欲行事,何事不達!詩曰:先民有言,詢于蒭蕘。人無賢愚,皆我師也。是謂從人。凡事,見以為可,而其中有不可者焉;見以為不可,而其中有可者焉。惟一再思之,更覆思之,不必上智,其端必見,其識必及。若不思而遂行之,其為悔也後矣;不思而遂不行,其為惜也多矣。發政如發矢,矢發不可復反,政發不可復收。書曰:若虞機張,往省括于度則釋。鵠之度在目中,不省則不見也。是謂慎始。始非不慎也,迨其後,有欲速而不逹者,有厭倦而若忘者,遂有中道而廢者矣。中道而廢,則民多玩,後雖有作,不可為矣。詩曰:不競不絿,不剛不柔,敷政優優。又曰:不震不動,不戁不竦。言不欲速也,毋厭倦也。如農夫之耕耘,四時不失序焉,日月見其長焉。是謂循中。始既已愼矣,中既已循矣,而有不保其終者。小噐易盈,志滿則驕也。宣王,中興之君也,及其德衰,而小雅之刺者三章(祈父、黄鸟、我行其野);桓公,五霸之盛也,及其氣矜,而葵丘之叛者九國。不啻此也,書曰: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武王,聖人也,召公猶慮其服九夷八蠻,或啓侈心,而進一簣之戒。而况德本中人、智効一官者乎?是故政必期于有成也。無樞易拔,無軸易脫,不可謂違己。左言則左,右言則右,不可謂從人。卿士盈廷,發難不已,不可謂慎始。牓牒申命,日遵歲結,不可謂循中。考績多良,治功不見,不可謂有成。若是者,辨之不明故也。集人成已,始終一貫,物不能蔽,人不能欺。功之成,不于成成,立志發令,已立其成。明辨于此,而後六善備焉。六善備,可以為政矣。

恤孤

  蘇州有育嬰之堂,以收棄子。凡窮民之不得有其子者,則送之堂中。願育者懷之而去,衣褓醫藥,無不備焉。月給乳婦之食三百錢,乳婦之記籍者三百餘人。歲費千餘金,皆士大夫助之。此一鄉之善事也。

  唐子貧,歲豐而家人恆饑,妻寄食於女家。僕原有一男一女,以其婦傭乳於外,鬻其男於遠方。女生一月,送之育嬰堂。唐子不忍,常使視之。其所養之家,子死,願以為己子,故育之專而無疾也。諸乳婦多不良,第貪三百錢。得堂中之衣褓,皆用於己子。所養之子,置之不顧,故多病死。其籍記中,病者十二三,死者十一二矣。堂中雖有察嬰之規,使從事者視之,不過月一至焉,豈能相與寢處,故病死者多也。自有此堂以來,所活者多矣,然念所不得全者,恆為戚戚焉。

  一郡之中,雖有此善事,不過小補,而况天下之人,生民之多,饑無食、寒無衣、父母不得養、兄弟妻子離散、嬰兒之委於草莽者,不知其數矣!當是之時,天地不能容其生,鬼神不能救其死,心為之痛而手不能援,吾其如彼何哉!雖有仁人,盡出府庫之財,盡發太倉之粟,以大賚四海,亦猶之乎育嬰堂也。

  吾嘗觀於田矣,天久不雨,諸苗將槁。吳中之人,農衆而力勤,車汲之聲達於四境,然灌東畞而西畞涸,灌南畞而北畞涸,人力雖多,無如之何。迨夫陽極陰起,蒸為雲霧,不崇朝而徧於天下,沛然下雨,濛濛不休,旦起視之,苗皆興矣;溝塍蔓生之草,皆苗甲青青矣。人力之勤,不如普天之澤也。以人譬苗,以雨譬政,若使四海之民,家給人足,衣食飽暖,父母之心,人皆有之。男子生而願爲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男有室以養其父母,女有家以遺其父母,惟恐生男生女之不多也,亦奚待於育嬰堂哉!百爾君子,何不以文王治岐之政,陳於今天子之前乎!

善遊

  陟高山而遠望,游長川而安流,望之蒼然,臨之漪如,斯亦天下之美觀,人情之所樂,君子所不廢者也。是以黄帝遊於釜山(在河北保安南),堯遊於康衢,舜遊於四嶽,禹遊於會稽,文王樂於靈臺,武王浮於河流,成王偕饁於南原,周公舉觴於洛水,仲尼登太山、游於舞雩,曾點浴於沂水。由是觀之,古之帝王聖哲,未聞以遊爲敗德而絕其履跡也。人見太康遊而有窮拒河,穆王遊而淮徐作亂,遂為敗德之事莫過於遊。夫二君荒淫昏髦,先自敗德矣。百姓積怨,國事不脩,雖不好遊,亦有內起之變、外發之宼,豈待遊而後致亂哉?昧於事君之道者,於其出遊,不能因其勢而利道之,卽其事而奘掖之,徒立直諫之名,懲荒遊之禍,扼於殿上,沮於道中,引裾裂衣,當車斷靷(若辛毗之谏魏文、郭宪之谏光武)。忠則忠矣,我以為多事矣。君子不拂人情、不逆衆志,是以所謀易就,以有成功。揵錮閉幽者,憂之象也;啓闢渙散者,樂之情也。鳥守故巢,亦翔於叢林;魚潛在淵,亦洄於蕩澤。魚鳥有情,何況於人。人無貴賤,孰能閉戶操作,暮春清秋不一覩山川景物乎!

  上古既遠,淳風不作,諛風日興;天子之勢日尊,羣臣之情日隔。一人無忌,有沼四海而囿八方之氣。當是之時,剛直之臣不能匡君,恥於屈伏,乃不避杖夾斬磔之刑,以與天子爭勝,必欲伏至尊而使出我下。郊社之外,制之不使輕出;苑囿之中,制之不使輕入;天子則不得已而從之,又有道學師傅,正色拱立其側,使天子嚴憚,非時之枝,不敢妄折;非名之菜,不敢妄食,亦不得已而從之。久之不便於私,鬱鬱不樂,乃漸畏正人而疎之矣。於是陰行樂於深宮,諸奴間入,施其排斥,天子引以為助。始焉屈於名義,今也得遂其欲。如久鬱之陽,忽焉横泄;如久壅之川,忽焉潰決。誅戮直臣,放流賢士,乾坤晦塞,君臣昏迷,雖有善道者亦無所施其術矣。人亦孰不欲遂其情?天子雖尊,亦人也。善事君者,敬之如天而處之無異於人,同其情而平其施。何必望其尊威,矯為亢直,而犯之以其所不能受!古來死諫之臣,吾敬之難之,而不深與之,葢以是故也。好遊者人之恆情也,古有省耕之事焉,親民之事焉,巡嶽之事焉,禮也。於省耕,樂原野之曠;於親民,樂田舍之逸;於巡行,樂山川之色,禮也而寓遊之樂焉。於斯時也,履畞入舍,撫其婦子,視其寢處,觀其稼之厚薄,察其藏之多寡,問其食之足不足,吏之清濁、獄之枉直、横征之有無,皆可問之。民卽畏官,不敢以告,覩其形、察其情,知其苦樂,加之以素所咨訪,吏之賢不肖,其安所遁哉!卽以是行誅賞,雖偶行於一方,不周於五嶽,四海之民聞而大悅,惟恐天子之不好遊也。然則一舉而政修治興,民心悅服;山川之色,更益美觀;流覽之懷,更為悦豫;豈非天下之至樂哉!以此道君,不必諫止也。

  好色者人之恆情也,閨房之內,和樂而制之以禮,謹愼而御之有節,其諸妃嬪,寵之而無奇巧之飾,寵之而無並后之嫌,寵之而不啟煽政之漸,斯門內之善經也。好色其何傷?

  好財者人之恆情也,苟非聚斂之君,取之必有制;取之有制,用之必有節。無功之賞,不易一錢;無益之費,不易一金。惟其愛財,故不傷財。此富國之善機也,好財其何傷?

  好古器者人之恆情也,夏后氏之琱戈,殷人之玉鉞,周人之石豉,皆寶也。歷數千載,琱戈在而夏安在,玉鉞在而殷安在,石鼓在而周安在?有守器之感,斯有守國之慮矣。此修德之一助也。好古器其何傷?

  好宫室者人之恆情也,棟宇太廣則不適,丹雘太麗則不雅,臺榭太高則不安,苑囿太曠則不周。不惟其廣,惟其適;不惟其麗,惟其雅;不惟其高,惟其安;不惟其曠,惟其周。以天子之居,有儒生精舍之風,如是好宫室,好之乃見明德矣。

主進

  爲政亦多務矣,唯用賢爲國之大事。治亂必於斯,興亡必於斯,他更無所於由也,一於斯而已矣。然賢者難知也。天子欲用賢,何以知其賢而用之也?必也大臣薦於天子,內外羣有司薦於大臣也。賢者難知也。有司欲進賢焉,何以知其賢而進之也?必也訪之於鄉人,訪之於鄉士大夫也。天子求賢於大臣,未可也;大臣求賢於有司,未可也;有司求賢於其鄉,未可也。夫是皆進賢之人也,有司不求於其鄉,將焉求?大臣不求於有司將焉求?天子不求於大臣將焉求?豈舍是而别有進賢之路哉!然則以為未可者,是何説也?是皆可以進賢,而不必其無私;卽有無私者,不必其能知人,故以爲皆未可也。且古之人多直,今之人多詐,古者聽其言為君子之言,觀其行為君子之行,其人誠君子矣。今也聽其言為君子之言,觀其行為君子之行,而其人則小人也。世尚道學,則為儒者;世尚文辭,則為名士;世尚氣節,則為直士;世尚功業,則為才士。惟其所為,言貌皆眞;營營往來,籍籍聚會,以圖進取,孰能辨之!以利達之徒入於多私者之門,則以合進;以矯飾之徒入於不知人者之門,則以罔進。於是有舉皆其階,有位皆其窟矣。且彼進賢之人,其先進也,皆以是物也,豈鳥媒而致鳳哉?是故求賢之道,勿問孰為賢孰為不肖,當先觀進賢之人。葢賢不肖各有其類,吾嘗見夫鳥矣。彼烏也,集於喬木之上,其群飛而從之者皆烏也,無異鳥也。又嘗見夫魚矣,彼鯽也,游於淺水之間,其群游而從之者皆鯽也,無異魚也。惟人亦然。從伯夷遊者必伯夷之所與也,無盗跖之徒也;從盗跖遊者必盜跖之所與也,無伯夷之徒也。若使盜跖主進,而望其所進之人有若伯夷者,豈可得哉!是故明君察於群臣之中,得其大賢,處以上卿之位,惟其言之是聽,而不惑於讒慝之口,則列於朝廷者皆其類矣。列於朝廷者皆其類,則列於邦國之職者亦皆其類,各以類進,則賢才不可勝用矣。然諸卿雖賢,若並責之以進賢,則又不可。吾欲糴乎,必使善糴者轉販於衡湘之間;左右雖多良賈,别有任使,不使之糴也。吾欲買馬乎,必使善相馬者求於秦隴之間,左右雖多良工,别有任使,不使之買馬也。何也?舍其所短,用其所長也。古之大臣,於政事無所不達,於社稷之長計無所不周,而獨於知人或有所不及,此亦賢者之常也。放齊薦胤子(丹朱),僉薦鯀;唐虞之臣且有不知人若是者,况其下乎?帝之試鯀者,當時洪水方急,未知有禹,惟鯀才有可用,姑且使之,非信僉之舉鯀為知人也。人各有其類,才各有所長,惟賢者乃能進賢,得賢者為進賢之人,使各舉所知,所以引其類也。惟知賢者乃能用賢,得知賢者為用賢之人,使擇決衆之所舉,所以用其長也。具斯二者,用賢之道無遺矣。豈惟臣有其類也,君亦有類焉;豈惟臣各有長也,君亦必善用其長焉。惟賢君,然後能用賢臣;惟君能知人,然後能用知人之臣。書曰:在受德暋,惟羞刑暴德之人,同於厥邦;惟庶習逸德之人,同於厥政。言紂德之不克類進者,皆其類也。書曰:文王武王,克知三有宅心,灼見三有俊心,乃克立兹常事,司牧人,以克俊有德。言文武知人,故能用賢以及天下之賢也。由是觀之,惟君先正其身以為天下表,卿士百職,罔非正人,天下不得其徑而緣之。又於諸大臣之中得知人者,委以推賢進能之任,非天下之良士,孰得而幸至哉!詩曰:嗟我懷人,寘彼周行。向之所懷而不可得者,今皆寘之周行,講論道德,與造功業,無不如意。誠如秦誓所思惟在一臣,則能用衆才,其利無窮,不其然乎!

柅政

  天下難治,人皆以為民難治也,不知難治者非民也,官也。凡兹庶民,苟非亂人,亦唯求其所樂、避其所苦,曷嘗妤犯上法以與上爲難哉!論政者不察所由,以為法令之不利於行者,皆柅於民之不良,釋官而罪民,此所以難與言治也。

  以詔令之尊威,上馳於下,下復於上,不待旬月而徧於海內矣。人見其徧於海內,吾見其未嘗出於門庭也。蓋徧於海內者,其文也;未嘗出於門庭者,其實也。雖有仁政,百姓耳聞之而未嘗身受之,此非有司之故而奚故哉!谿谷阻車,蒺藜阻足,今之有司,皆谿谷蒺藜也。若有司之盡乃心,如傭之事其主,則善矣。傭何善乎?主人督之不使卽於惰,而亦不肯自惰,慮不當於主人之意而逐我也,計一日之工必無負於一日之酒食,計終歲之工必無負於終歲之廪粟,是以禾稼豐、畜牧蕃,而主人坐獲其利焉。是主人之法令行於傭,而傭能不柅於其所行。何有司則不然邪?豈爵位不足以為榮邪?禄雖至薄,豈禄外自然之利不足以厚其家邪?何不若傭之忠於其主也?

  一官之所任,我代者前此幾何人?代我者後此幾何人?我在其間,一旅客之信宿耳。土地非我之產,府庫非我之藏,民人非我之族黨,於我何有焉?今之為官者不必貪邪,卽廉能無過者,其存心莫不如是。不忍之心人孰無之,乃但知仕宦,不知道義,溺於父兄之為,習於流俗所尚,因仍而不知其非。由來已久,不可深責。朝廷所寄以牧民之任者,大官小官,自內至外,皆如是之人。上以文責下,下以文蒙上,紛紛然移文積於公府,文示交於路衢,始焉羽逝,旣而景滅,卒不知其紛紛者何為也。如是千萬職,外塞九州,內塞五門,君臣上下隔絕不通,雖有仁明之君、欲行堯舜之政,其何所藉以達於天下乎!

  政不行於天下,豈徒無益,必有大害。諺曰:官屋漏,官馬瘦。推而廣之,田園廬舍,一官屋也;父兄子弟,一官馬也。心不在民,雖田園荒蕪,廬舍傾倒,而不一顧也;雖父兄凍餓,子弟死亡,而莫之恤也。凡為官者,視為故然。雖無不肖攘民之事,而視民若忘,等於草茅。夫攘民之害小,忘民之害大。攘民者不多人,忘民者徧天下,是舉天下之民委棄之也。疾不救者日深,至於四海困窮,民無以為生。有天下者其危矣哉!然則治民先治官乎!三代旣遠,仕不由學,官焉而失其官也久矣。將何以治之?治之以賞罰乎?賞罰者,聖人善世之大權,然而難言之矣。聖人之賞,使天下之不善者皆悦其賞而遷於善;聖人之罰,使天下之善者亦兢兢焉恐入於罰而益修於善。此君子之所學以待用者也,然非所望於後世之賞罰也。世之降也,官之為善者不必賞,為不善者不必罰,孰慕不可必之賞而畏不可必之罰乎!於是有術焉,能使賞不出於朝廷而出於我。悦於上官,悦於大臣,悦於近臣,是其術也。悅於上官者,一秩之賞至;悦於大臣者,超遷之賞至;悦於近臣者,不次之賞至。賞自我操,罰焉能及!由是言之,賞罰不可以治官也明矣。

  然則官終不可治乎?是葢斯民之不幸,上天之不祐,非人之所能為也。則亦莫可如何也已矣。輾轉思之,不釋於心,不得大成,且求小補;不能普利,且圖少濟。設為説之之言曰:君之貴,非君賜乎?必曰:然。君之用,非出於民力乎?必曰:然。吾願君之有以報君賜而勿忘民力也,今夫受人壺餐,必有以酬之,而況受人富貴且以遺子孫乎?食粟衣帛,必念所自,況今薄祿之時,官之衣食,非取於農而實資於農乎!仁者居其位、受其福,所以兢兢業業不敢自安者也。損人以益己,必不可為者也;損己以益人,亦不可為者也;有益於己無傷於人,斯則可為者也。居今世而不悦於人,不但失官,且以得罪,誠不可以直道而行。曷若量己之力,以其半交人,以其半勤民事、察農桑、築圩防、計豐凶、除奸慝,則民亦少害矣。夫忠君愛民,無失其本心;保身遠害,又不失於自利,斯兩得之道也。內省有咎,孰若無咎?百姓詛之,孰若百姓祝之?鄉黨非之,孰若鄉黨稱之?其請擇於斯焉!

下篇下

惰貧

  震澤之蠶半稼,其織半耕,沸鹵漬卵,蠶壯絲美。唐子以家室處於沈氏之廬,制服,安習綫綿為經,寒,不及緯,市之,授諸嚴氏之婦沈孟。孟煮橡實之冠以為色,登機而織,間以爨乳嬉語,不盡三日而成。孟裁,妻佐縫,服之甚康也。絲不於市,綫不於市,色不於市,織不於市。一婦之手,歲可斷百疋。嚴氏不耕,夫並作則倍,有事損十三。一畞之桑,獲絲八斤,為紬(绸)二十疋。夫婦並作,桑盡八畞,獲絲六十四斤,為紬百六十疋。嚴氏故有土一畞,易桑,損十五,以食三口,歲餘半資。菜茹蔭桑,瓜豆緣垣,牧豕陰霤,放雞鄰疆,抑又為利。嚴氏不然。桑不盡土,不翦不壅,機廢不理,不蓄不蔬,故其貧甚於無藝者。察一鄉之人,無大異者。以斯觀之,謂吳地盡利,殆不然矣。

教蠶

  吳絲衣天下,聚於雙林(巷),吳越閩番至於海島,皆來市焉。五月,載銀而至,委積如瓦礫。吳南諸鄉,歲有百十萬之益。是以雖賦重困窮,民未至於空虛;室廬舟楫之繁庶,勝於他所。此蠶之厚利也。四月務蠶,無男女老幼,萃力靡他。無税無荒,以三旬之勞,無農四時之久,而半其利。此蠶之可貴也。夫蠶桑之地,北不逾淞,南不逾浙,西不逾湖,東不至海,不過方千里。外此,則所居為鄰,相隔一畔,而無桑矣。其無桑之方,人以為不宜桑也。今楚蜀河東及所不知之方,亦多有之,何萬里同之而一畔異宜乎?桑如五穀,無土不宜,一畔之間,目覩其利而弗效焉,甚矣民之惰也!

  三代以下,廢海內無窮之利,使民不得厚其生,乃患民貧,生財無術,是猶家有寶藏而不知發,而汲汲腊腌果蔬之是鬻也。盍亦謀諸此與!吾欲使桑徧海內,有禾之土必有桑焉,然亦匪易也。葢安之久者難創,習之慣者難作,約法而民不信,施敎而民不從,則樹殖亦不可就。古者田有官,是故棄為稷官。其後教民田者謂之田畯。田旣有之,桑亦宜然。其在於今,當責之守令,於務蠶之鄉擇人為師,教民飼繅之法,而厚其廪給。其移桑有遠莫能致者,則待數年之後,漸近而分之。而守令則省騎時行,履其地,察其桑之盛衰;入其室,視其蠶之美惡,而終較其絲之多寡。多者奬之,寡者戒之,廢者懲之,不出十年,海內皆桑矣。昔吾行於長子,略著於篇,可以取法焉。

省刑

  萊陽盛九苞曰:山東習用重刑,杖以巨竹連根為之,長八尺,頭徑六寸,厚五寸,敦然方物也。皂必長大強力者,臨杖,則裂犯者之袴覆足,以杖一拊臀,却立尋丈,揚杖後,抶地大呼躍進,身杖俱下,乃一撻之,不聞撻聲,但覺地動。一皂一杖,撻二十則易二十人,撻三十則易三十人,恐其再撻則力減也。昔余七之叛也,事旣平,繫獄當死者甚衆。巡撫趙祥星訊之,有一人枉者,祥星顰戚而謂僚吏曰:是可矜,吾欲釋之,諸君以為何如?僚吏皆起而揖於前曰:此至仁至明,釋之幸甚。於是釋之。故事,免死者必撻而後釋之,撻之二十,舁出,死矣。夾棍以鐵貫本,置脛其間,左右各五人并力曳之。良久,乃合其末,左右擊以巨棍,至百數十。異日復夾,脛腫如股,不可入,皂舉踵踏入,復夾之。杖之毒者,前一杖却,一杖中。蓋一杖杖已,皮不少損而內肉糜爛,如腐瓜之瓤。出,以刀劃去糜肉,得良藥,十有半活者。皂得賂,則直撻之,血立濺,乃反不死。其毒如此!山東之民號為獷悍,皆謂非重刑不能服之。又謂大吏有體,非重刑無以示尊威。是以沿習而然,雖有慈者不能改也。吳民號為柔弱,習用輕刑,故吳為幸。

  客有嘻者曰:吳刑雖輕,重者自重,不一於輕也。吾親見巡撫杖僞為薦書者,血肉飛濺四傍,四傍方丈之間,青草皆爲赭地。此亦何輕於山東!

  昔者唐子之治長子也,一年而罷。一年之間,治群殺數人之獄者二,獄成,未嘗加一杖於殺人者之身。內司諫曰:殺人至惡也,殺數人大獄也,而公不加一杖,從來號為慈吏者,未有過寛若此者也。公不忍於所當忍,吾恐民風日玩,從此得罪者愈多矣。唐子曰:不然。彼殺人者,豈其始念則然哉?逞一時之忿,自陷其身於死,而不徐為之慮也。旣以一死抵一死,亦足蔽其辜矣,又從而杖之,是淫刑也。吾不加一杖者,是為至平,不為過寛。夫山西之民,非弱於山東也。長子之民,又號為多奸,唐子為吏一年,夾棍非刑,廢而不用。俗用之杖,雖未能遽改,以從律之制,然且薄且減,亦不乖制。一年之間,令未嘗不行也,政未嘗不舉也,賦未嘗不入也,豪強未嘗不伏也,疑獄隱慝未嘗不得其情也,關市橋梁傳乘賓旅未嘗不治也,四境之內未嘗不安也。巡撫達良輔嘗謂唐子曰:百里之長,不患無威,奚以重刑為!重以刑之,旣傷其體,歸而療治,又費其財,仁者弗為也。苟治事而事治,懲民而民服,斯可已矣。奚以重刑為!

名稱

  名者,序長幼,辨貴賤,别嫌疑,禮之大者也。今也士而不仕或未仕,於貴者自稱曰晚,非禮也。晚之者,齒長於我也,非以爵也。通謁於貴者,名之上不敢有所稱,曰某而已,口稱亦曰某。若均舉均仕,於先舉先貴者則稱曰晚。今也有等於我而長於我者,則不稱晚,非禮也。齒之尊,猶爵之尊也。通謁於長者,或二十年以長,或三十年以長,雖非貴,則於名之上稱曰晚,口稱亦曰晚。今之稱貴者,於先生之上,雖少,必加以老焉,非禮也。於師曰先生,於賢曰先生,於高年曰先生,可謂尊矣,奚假於老?古人於少之時曰富於春秋;謂之為老,將短於春秋矣,不祥莫大焉!是故於貴者但稱先生。今之稱天子曰皇上,非禮也。古者稱王公卿大夫,若殿,若閣,若僕夫,若執事,若左右,不敢斥之也,可以天子而斥之乎?將欲尊之,乃反褻之。當稱曰陛下。明謂奄人為內臣,非禮也。在列謂之臣,有職謂之臣,奄人備灑掃,非臣也,奴也。奴也而臣之,是抗奴於公卿,辱公卿矣。天子無外,奴也而內之,則股肱腹心之臣皆外乎?庶士庶民皆外乎?是屏手足赤子於四裔,無臣無民矣。是故為奏為文,勿曰内臣,但曰奄人。今之名地者,不以時而以古,非禮也。以古名地,若為異代之土地,非今日之土地矣,悖莫大焉。是故出言為文,於蘇州則曰蘇州,勿曰姑蘇;於吳江則曰吳江,勿曰松陵。今之名官者,不以時而以古,非禮也。以古名官,若為異代之朝廷,非今日之朝廷矣。悖莫大焉。是故出言為文,於某部尚書、侍郎,則曰某部尚書侍郎,勿曰太宰少宰、大宗伯少宗伯。

除黨

  唐子曰:黨者,國之危疾,不治必亡。孫子曰:雖有扁鵲,無能為也。唐子曰:何必扁鵲,苟逹其故,中醫皆能治之。曰:是滅漢、滅唐、滅明,非人力之所能勝也。乃先生則易言之,何也?唐子笑曰:漢往矣,安得起漢黨而治之以信於子?唐往矣,安得起唐黨而治之以信於子?明亡矣,安得起明黨而治之以信於子?今有良藥,可以一發而解固結之疾,在吾與子之目前,而子不見也。孫子愕然,問其故。唐子曰:良藥者,今天下之勢是也。昔者明之為黨,邪者緣卿相、緣閹奴,正者緣氣節、緣道學,如南濠之市,貨别為行,惟賈所投。凡人之求顯名厚祿者,不入其黨,不得也。當是時也,黨之爲勢,固於人心,蔓於海內,若亡人之國而不與之俱亡者。及大清之有天下也,黨人之長老猶有存者,後生習聞其術,攘臂而起,如草枯而根萌,木斬而蘖生。郡邑之間,往往百十為群,更立社名,宴飲締交,亦嘗遠近響應矣。然究則獸逸鳥散,莫之禁而自廢者,其故何也?名者,黨之招也;勢者,黨之帥也。今之將相功臣,其耳目心思與明俗異。名譽不足以動之,其權勢又不得假而為我用,是無招無帥也。無招則黨不聚,無帥則黨不立,百官有司,救過保位之不暇,何黨之能為!此所以不禁而自廢也。昔之雄辨如鋒者,今之杜口無言者也;昔之攻人必勝者,今之自守不足者也,未嘗不拊掌大笑而稱快也。然則治黨之道無他,在絶其緣而已。絶其緣,則邪黨不伐而自破,正黨不解而自散,請悉其説:

  用相者,天下之大事也。昔者明之季世,有免相者,衆為行一二十萬金,輒得復相。凡相必有所由致。袁萃曰:為相必賂內侍,如樹之托根。然則相者,非國家之相,內侍之私人,衆人之霸主也。人君雖庸,曷思其故:斯人也,何以得相乎?必使之行政而政舉,任官而官治,而後從而用之也。何以免相乎?必使之行政而政不舉,任官而官不治,而後從而免之也。傳曰“雖有高世之名,無尺寸之功者不賞”,左右雖善毀,不能毁有功以為無功;左右雖善譽,不能譽無功以為有功。豈以無徵之巧言遽决用舍哉!君能以相用相,不以左右用相;相能以人用人,不以朋類用人。天下之士,皆知由黨者不必得富貴,得富貴者不必由黨,人亦何樂於為黨乎!曷觀之聚而為盗者乎!以貪戾之徒,一夕相親、厚於兄弟者,豈以義固哉?將以取人之財也。若為主人者,峻牆垣,謹防禦,不與以鑽踰之便,雖驅之使為盗,不可得矣。此治邪黨之法也。直節之臣,國之寶也;道德之臣,王者之師也。匡君為直,攻人非直;讓能為賢,爭名非賢,是不可以不察也。有人焉,直諒之聲震天下,當國任職之臣,一有過失,非與於政之興壞,非與於天下之安危,必欲攻而去之。其氣如戰,其志如刃,其言如訟,視其鳴鏑所向,群起射之而不敢後,此黨人之雄也。若是者,不必加戮也,戮之適以堅其死而成其名。人君當談笑而視之曰:此豎子無知也。上書若不聞其言,在朝若不見其人,始輕之,漸遠之,徐廢之,歲月之間,並其醜類淪澌而銷亡矣。天下有行於今必如行於古者,有行於古必不可行於今者。必如行於古者,學也;必不可行於今者,聚眾以講學也。聚眾講學,其始雖無黨心,其漸必成黨勢。氣節之爭,由此而起;小人之敵,由此而立。若不以道學號世,不以氣節凌人,小人無所於蹙,亦不成黨,甚為易制。人君將欲風天下,勿畏非聖之謗,勿竊尊儒之名,当心法孔孟,不可口法孔孟。於視朝之時,明言以告群臣曰:我不喜道學。有以道學進者,我必廷辱之。則貌孔孟者望風沮喪,不敢蟻引而進以竊位惑世。第講於鄉、教於里,雖非眞學,其亦無害於天下。若夫身退而去,寓書京師,制黜陟之權;處士巷居,公卿就而决是非,訪賢不肖,此道學之大賊、法所必誅者也。明主處此,不謀於群臣,不按於法律,驅而斬之於市,而以狥於天下曰:吾欲使士為士,大夫為大夫,仕者盡其職,致仕者安於家。有不在其位而謀其政者,視此矣。此治正黨之法也。

  孫子曰:黨不可以刑勝,徵於前代矣。先生又欲行誅,毋乃疎於計乎?唐子曰:子何見之不明也!賞善刑惡,人主之柄也。刑賞由己,孰敢不服。若臣下竊以行私,則互相讎報,天下必亂。假使稷契夔龍與臯陶朋比而誅四凶,則四凶之徒亦必計斃臯陶,人心不服,亦將叛舜。夫權假於下,舜且不得為任賢之君,臯陶且不得為執法之臣,況衰世之君臣乎!善乎,吳修齡之言曰:萬曆之朝無君矣,安得無黨!夫君失其爲君,則致亂之釁,百出難料,不獨黨也。

  孫子曰:方以類聚,物以群分。東林亦賢者之所遊也,其中多蹈仁行義之儒,奮不顧身,為國家去邪慝。先生論黨而不别人,吾猶未慊。昔人有言:附東林者亦有小人,攻東林者必無君子。此言是乎,非乎?願因先生定之。唐子拊掌而笑曰:古語云,伐國不問仁人。子奈何以此事問我哉!吾與子論黨者,傷人國之淪亡,惡人心之中戾氣,故明中和之道,以立治辨學,以為後世取法。吾烏知其何為附東林,何爲攻東林;吾烏知其為東林西林南林北林也!

賤奴

  凡閹人,小患七,大患三。小患亂國,大患滅國;小患難除,大患易除。請先為之譬:凡人之居室者,以妾為妻,此患之大者也;愛妾之色,聽妾之言,此患之小者也。父命曰:母愛妾之色,母聽妾之言。雖嚴父不能得之於順子。曰:母以妾為妻。雖悍子不敢逆慈父矣。葢法所不及,則不可禁。法之所及,則易禁也。凡閹人,道君以酒色,道君以荒遊,道君以侈御,道君以惡見正人。權臣因之,上隱無不聞,下巧無不達,國之大柄下移矣。明示以便進之門,邪曲進,賢正沮矣。金入則死罪生,求拂則有功死;刑不中,罰不中矣。此七患者,其患小。然剛明之君,或中其一二,法制無可加,誡訓無所益,祖雖神聖,葢亦莫之如何也已矣。兒蓄公卿,奴使百司,狗奔將帥,天子孤矣;豕屠忠良,草刈善類,朝廷空矣;囚禁天子,羊驅天子,干戈起矣。是三患者,其患大,斬滅宗社而後已。然絕之甚易也,如拔茅根焉。

  凡為國之道,善後有定制,亂制有定刑。明法不置丞相,其後孰敢言置之!譬之受室於祖,桷腐則改斵之,堊蝕則改鏝之,户不便則改闢之。其棟其楹,百年不改也。夫小法時改,大法不時改。凡政皆然。閹人居其一焉。自公卿以下,凡有品秩者,皆助外治者也;凡左右之閹人,皆奴也。自后妃以下,凡有品秩[次]者,皆助內治者也;凡宫中之女子,皆婢也。請著為典曰:凡閹人,不授官,不任事,不衣黄,不服袞。後世人臣,有言立閹人之職司及使視戎事者,凌遲無赦。今士庶人之家,師至友至,則敬而禮之;有童子者奉壺餐而進,舍壺餐而坐,主人將云何?師將云何?友將云何?三公者,天子師也;九卿者,天子友也。奈何使奔走之奴與師友抗乎!請著為典曰:凡閹人,傳命於朝,見宰相,跪而致言,跪而受言,不得立焉。傳命於堂,見九卿,立而致言,立而受言,不得坐焉。遇百官於道,見而下馬,過而上馬,不得乘焉。抗公卿者斬,抗百官者流,大臣不言者死,小臣不言者革。

醜奴

  閹奴之禍,自古為烈,明著於前史。後世人君,且有愛之如美女而不見其為猛虎者,禍不可以為戒也。請無言其禍而言其醜:彼奴也,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聽之不似人聲,察之不似人情。臃然磊然,如癭如魋,盤然汲然(鼻旁,气粗),如牛如豕,不似人身也;有頄非男,無髯非媼,雖少美如玉,索無生氣,不似人面也;其聲似童不穎,似女不媚,似啞成聲,似貍成語,不似人聲也;煦煦愛人,亦復毒人,憫之則流涕如雨,惡之則斬殺如草,不似人情也。四不似,人見之無不憎者。今使僕之長大多鬣者服事其側,而使躄童瘍婢進酒食於前,吾且憎之,必易之乃快。彼奴何物也!而人君親之愛之,苟不侍側,則飲食不樂,是誠何心哉!

  原其所以自宮者,使我心悸。腎為身根,掘身之根,其痛非常痛也,其害非常害也。今使人斷一指以易王侯,雖有悍者不願為之,而彼奴則為之。其求太監能忍若此,則其謀富貴何所不為。而猶欲得其忠於所事,何不思之甚乎!何人斯之詩,善究小人之反側,所謂“有靦面目,則不可極”,彼猶未見閹奴之非面目也。若奄奴者,非鬼蜮之妖,其人妖乎!人君奈何不畏,使妖在左右,飲食啓處與俱乎?其不祥大矣!在昔宮中之妖,有玄黿,有黑眚,彼實異物,人懼知避。若閹奴,則實人類,人所安也。凡物為妖,人知其妖,其害小;若人為妖,人不知其妖,其害大。汴中有狐,變為美婦人,迷一男子。旣而覺其非人,嚴拒之,狐亦不至。其後得一美妾,成疾而死。汴人爲之語曰:狐妖猶可,人妖殺我。可以斯言為閹奴比也。

去奴

  魏叔子曰:用奄人始於周,夏商以前無聞焉。唐昭宗盡誅宦官,其出監諸務者,皆令方鎭殺之。至莊宗卽位,乃復求宦官。則此一二十年间不用宦官,亦明矣。然則奄人固未始不可革也。奄人旣革,宫中之事,選粗健女子充之,以給力役、備非常。若出納命令,則於內外各設一廬,男子給事於外,女子給事於內。又於內外之間,選寡婦年五十六十者居之,以司出納。如是,則奄人可革也。唐子曰:叔子之言善矣哉。奄人不革,則小人必逞,君子必災,家必內敗,天下必亡,去之不待轉計者也。蜀人諺曰:斬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生。除根若何?不用奄人,則無自宮以幸進者。此除根之道也,非奄人得志而後謀去之,乃謂之除根也。

  叔子欲革奄人,固無疑矣;若其所策,給力役、備非常,吾未敢執焉。何也?東鄰之家,不知西鄰之事;環堵之子,不可以權巨室之宜;草莽之士,不可以妄意宫中之事。天子之宫,如大郡之城;宫中之人,如大郡之户口;其中給力役、備非常,恐未可以專恃女子也。卽女子可為,必其親近善謀之臣,於宮中之事纖微悉知,其或可或不可,孰宜孰不宜,君臣協謀,乃可以為之也。豈可以草莽之士懸度而言之,而望其從我哉。

  繼世而為天子者,席疆土之富強,承先帝之侈麗,幼習於嬉戲之徒,長安於使令之給,是故溺於奄奴,與嬖色等。而况母后帝后以及妃嬪,皆所便習,不可以缺。當是之時,雖有剛明之君,知其害而欲去之,其勢如决癰割瘤,不可為也。吾思之叔子之策,不可以行於繼世之君,而可以行於開國之主。開國之時,去奄人如去草,除奄人之萌如除草之萌,固甚易也。何以決其然也?開國之主起於貧賤,當其貧賤之時,圍十堵,覆百榱,身析薪,妻執爨。當是之時,若有一奴一婢以供使令,已過望矣。卽起於侯服,亦不過巨室之家耳。及其得天下,入亡國之宫,覩宮室之廣大,觀器玩婦女之衆多,目則眩焉,心則移焉,其遠慮之臣當進言曰:此天下之所以亡也,不可處也。於是廢其土以為民居,撤其埏埴楹桷以散於百姓,量吾之所處而因其材以構焉。損亡宮之萬億,加故室之百十,亦已足矣。若新建京邑,創營宫室,亦可規焉。何以決其然也?城埤之固,甲兵之多,以禦宼也,宮中其何禦乎?庶司之繁,百官之衆,以行政也,宫中其奚行乎?降及末世,宮中女子常數千人,多至萬人。力役非常之事,非女子所能為,故不得不用奄人。女御奄人之多如此,吾不知其何有於國家也!然則宮中無以多人為也,貴為天子,亦可以庶人之夫婦處之,縫紉庖厨,數妾足以供之;灑掃糞除,數婢足以供之。入則農夫,出則天子,內則茅屋數椽,外則錦壤萬里,南面而臨天下,何損於天子之尊,而吾以為益顯天子之尊也。且約身以處,益可以達於政事,何也?内外無遠,出入甚便,賢人君子不時接見,如左右手之相將也,何治不聞乎!春省耕、秋省斂,入廬舍、嘗麥菽,如赤子之在懷抱也,何隱不達乎!尚何藉於奄奴之出納哉?帝嚳立四妃,帝堯因之;舜不告而娶,不立正妃;夏增以九女為十二人,殷增以二十七人為三十九人,周增以八十一人爲百二十人。唐虞夏商女御少,故不用奄人;周女御多,故用奄人。不從周,從夏商;且不從夏商,從唐虞。時有古今,人無古今;人有古今,治無古今。無不可為者。夫女御少則宫室小,宫室小則奄人無用。以此治家治天下,其道已全,不獨去奄人,而奄人從可去也。是故開國之去奄人,乃斬草除根之時,不可失也。

耻奴

  昔奄人魏忠賢與魏朝皆私客氏,客氏厭朝之弱而喜忠賢之強,二奄嘗擁客氏飲於乾清宫暖閣,醉而相罵,聲達於昏君之耳。昏君呼之前而斷之,則與忠賢而退朝,於是忠賢遂殺朝而專有客氏。奄人無陽者也,客氏何分於強弱而有所好惡於其間乎?固疑之矣。嘗聞人言,奄人雖奄,精氣自在,其陽雖不能如常人之具形,亦稍突長。又聞有異術能使陽長,固笑而弗信也。然吾嘗親見之矣,昔明南都潰,衆立魯王於會稽,號曰監國,南北奄人多從之者。一奄人死,有美妾二人,是時吾幼,從先君辟亂居於雞山(山阴),先君有所養勇士魏興,據死奄之財物而攘其一妾。興嘗荷戈衛先君於難,故先君嘉其勞而弗之罪也。凡令節,興必使是妾入賀而從拜於僕婦之列,諸僕婦則私問之曰:爾之從太監也如夫婦矣,衾枕之間,其狀若何?妾曰:太監性淫,不勝其擾。交接之際,其陽亦突出將寸。由是觀之,奄之不可使混女也明矣。男女之别,禮之大防也。奄若化為女子則可,不然,固男也。雄雞無陽,以尾交;奄雖無陽,乃使之雞乘怨女,穢亂宫掖,其罪大於亂政矣。可恥孰甚焉。

女御

  好色者生人之恒情,好之不以禮,有以喪家亡國者。罪好之者而並罪色,何不思之甚也!桀之亡於妹喜也固也,紂之亡於妲已也固也,幽王之亡於褒姒也固也,三女子之為蟲而不可近焉,固也。然女子,微也,弱也,可與為善,可與為不善,非若權臣之不可制、奸奄之不可親也。使此三女子生於文王之世,入於文王之宮,處於窈窕之室,后妃率之以采芣苡、供祭祀,琴瑟以悦之、鐘豉以樂之,則此三女子皆窈窕之淑女也。女子之賢者鮮矣,如必以賢,世無姜嫄任姒,宮中遂虚無人乎!士之賢者鮮矣,如必以賢,世無周召畢散,周行遂虚無人乎!詩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豈文王宫中百二十人皆賢乎?詩曰:紏紏武夫,公侯好仇。豈文王之地,荊梁雍豫徐揚獨多賢乎?此無他,君德使然也。君有德,奸化為賢;君無德,賢化為奸。玉,美物也,君子佩以比德。然桀愛玉,載其寶玉以奔三宗;紂愛玉,衣其寶玉衣以入火。若曰“亡夏殷者,玉也”,其可乎?

吳弊

  吳人發塜,非異人,卽其子孫也。貧無所計,則發其先祖父母之尸而焚之,而鬻其地,利其藏中之物。得利之厚者,有金玉之帶、珠鳳之冠、千金之木、珍異之寶。葢先世之貴者也。吳中之人視為故然,未有以為不義而眾誅之者。昔予未葬親,屋於他人之墓側,有語予者曰:此有善地,公何不卽此而葬乎?問其所在,則指其墓曰:卽此是矣,公能以十金予其主人,則起其棺而去之矣。予掩耳而走。桐逕[泾](在木渎)有墓,人皆以為善,而葬之未得其所也。有富者求地,其孫請之曰:願移先人於他所而敬獻諸君。富者大悦,增價至百二十金,而未之售也。吳人善訟,凡所以求勝者,無不為也,無不忍也。震澤有農夫,欲訟其叔而知其不可,則謀之於母,使婦誣叔亂我。婦不可,姑與夫交撻之,不從,將致之死,婦懼而從之。姑婦告之官,其叔不能辯也,鄉人皆知其罔,而亦不能為之辨,今獄未成也。吳江有欲訟其所疾者而知其不可勝,乃夜與人謀曰:爾卽爲我致之來,我斷其頭。其人笑曰:爾亦與之俱死矣。曰:不然。吾斬吾妻之頭,明日挈二頭而告於官,曰是人通吾妻,并斬之矣。敢請死罪!天下豈有無故而自殺其妻者哉?雖有明者不能察也。於是除吾所疾,而吾且晏然,又有豪傑之名。子以為何如?其人曰:妙哉此計,非吾所能及也!卽起往召所疾者,其婢竊聞之而告其妻,其妻大驚,急奔之鄰。入室視之,不見其妻矣,計遂不行。

全學

  君子之為學也,不可以不知兵。有人於此,為子而不慚於曾參,為弟而不慚於叔齊,爲臣而不慚於比干,為仁而能養民,為義而能修政,斯世之謂全學人矣。一旦社稷不幸,盜賊蜂起,遠近驚潰,宼薄國都,君臣震懾,問左左不應,問右右不應,問大臣大臣不應,問小臣小臣不應。當是之時,國多孝子而父死於敵,國多悌弟而兄死於敵,國多忠臣而君死於敵,身為仁人而為不仁者虜,身為義人而為不義者虜,雖有周公之才之德,亦奚以為!學者善獨身。居平世,仁義足矣,而非全學也。全學猶鼎也,鼎有三足,學亦有之:仁一也,義一也,兵一也。一足折,則二足不支,而鼎因以傾矣。不知兵,則仁義無用,而國因以亡矣。夫兵者,國之大事,君子之急務也。獸之有角,不時觸也;噬及無患,以角便也。身之有手,不時摶也;暴至無患,以手便也。國之有兵,不時刺也;敵至無患,以兵習也。

  所貴乎儒者,伐暴而天下之暴除,誅亂而天下之亂定,養民而天下之民安。若魯用仲尼,有齊宼而不能禦;齊用子輿,有秦宼而不能禦;社稷丘墟,墳墓樵伐,何以為仲尼,何以爲子輿?仁義之事,日行而不離;兵之象,常伏而不見。伏則為天下祥,見則為天下殃,是故仁義可習也,兵無可習也。士所與處者,妻子耳,引而置之眾賓之間,猶色沮而語塞,安見五萬之衆、十萬之眾也?士所守者,蘆壁废户耳,穿窬入焉,臥不敢起,安見河山之險與盜賊之猛也!士之威,或不行於瘍童蹇婢,安見如虎之將、如狼之卒也!士之智,或困於閭里小人,安見敵之誘我以不測也!士或遇蜂虿而色變,觸棘刺而失聲,安見白刃交於睫、矢石集於身也!若此者,皆無可習者也;無可習,將焉學之?

  天下有老於軍中、擁眾百萬,而不知兵者矣;有朝廢詩書、夕入帷幄,貌若農夫、口不能言,一計而斬大將、再計而破敵國者矣。若是者,非以盡責夫人,人有智愚,唯智者能之,非以盡責夫智。智有明於事而暗於兵者,有暗於事而明於兵者,唯智之明於兵者能之。暗於兵者,雖習猶不習也;明於兵者,雖不習猶習也。

  夫兵,猶火也。金以冶而成劒,木以斵而成耜,水以甃而得飲,土以陶而成器。斯四者,必得其師、習其藝而後人得而用之。其於火也不然:寓於無形,流於一擊,不求於鄰,閉户自得,發於硝艾之微而能燎百里之原者,惟所取也。豈若四者之事,必得其師、習其藝而後能哉!火之為物也,無乎不有:金中有之,木中有之,土中有之,石中有之。兵之為道也,亦無乎不有:聖人之言有之,傳記有之,時勢有之,盜竊之形有之,德怨有之,喜怒有之,所歷山川、所過城邑有之。無意於兵,干戈弓矢非兵;有意於兵,耳目聞見皆兵,而何不可學之有!

  夫世多智者,而無一人可與言兵者,何也?有三蔽焉:高者講道,卑者誇文,謂武非我事,蔽一;視良將如天神,非常人所可及,蔽二;畏死,蔽三。其蔽如是,雖使太公復生於今,亦且習為懦儒,烏知兵爲何如者哉!無惑乎士之不知兵也。

  請決三蔽:身為大將,仁義之聲充於四海,戰必勝、攻必取,功成名立,相賢君、輔少主、致太平,百姓安寜,風俗敦厚,與貌孔顏而追屈宋者,果孰賢乎?一蔽决矣。武安君曰:兵者自然之理,何神之有。吾葢深識乎斯言也。戰勝者必勝,未有幸而勝者也;戰敗者必敗,未有不幸而敗者也。譬之鄉里之中,有二少年,相與鬭智角力,觀者早决之矣。兩軍相蹙,聲動天地,白日無光,飛鳥不過。一瞬之間,山崩川潰,血流屍横,此人所以心懾慮昏,若有鬼神,而不敢輕言兵也。智者則不然,伍什百千,前後左右,繫於一將。兩軍相遇,士卒雖衆,不過兩將,猶之鄉里二少年,有異勢而無異算也。彼以十萬之衆來,我以十萬之眾往,眾相如也;彼怯我勇,則勇者勝;勇相如也,彼實我詐,則詐者勝;詐相如也,彼詐而我知之,我詐而彼不知,則知者勝;知相如也,彼知而發之疑,我知而發之決,則決者勝;決相如也,彼決而攻不善,我決而攻善,則善者勝。若自料不如,未見可勝,則固守封疆,俟釁而動,此所謂自然之理而非神也。二蔽決矣。兵,死門也,實天下之生門也。陷於死者,必不善用兵;善用兵者,必不陷於死。請試思之:受命為將,寄河山於纛下,決興亡於一戰,存宗廟於呼吸之間,其任重矣,其機危矣,不能保一身,何以保天下哉!若勢不可為,窮居不許身,臨事不受命矣。無死道也。且為將者,流矢飛礟,或所不免,至於謀臣,不操戈、不臨敵,又何以死!若以為不然者,顏淵短命,伯牛惡疾,豈在行陣哉!且人臣事君,官守言責,不敢愛死,何必將乎!三蔽決矣。去此三蔽,兵之不可不學也明矣。

  昔者黃帝伐涿鹿,舜伐有苗,湯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紂。黄帝三戰,其餘則皆一戰遂定天下。當是之時,以仁克暴,如水滅火,兵不復舉,亂無餘遺。其交兵之際,雖未免輿死扶傷之泣,然而天下和平,不聞有戰爭之事,是何也?其君皆聖人也,其將亦皆聖人。黃帝之將不聞,舜之伐有苗也以禹為將,湯之圖有夏也以伊摯為謀臣,文王得吕望以為師,武王舉天下諸侯及蠻彝之眾,屬之吕望而立為大將。以聖人之君,任聖人之將;以聖人之德,行聖人之謀;此所以天下和平,不聞有戰爭之事也。及乎後世則不然,兵革一動,遠者百餘年,近者二三十年,屠絕百城,荊棘千里,殺人之事,盗賊居其半,帝王居其半。大亂旣定,君臣安榮,海內之男女死者已十六七矣。父母養子,惟恐不長:三年懷抱,十年提攜,男為之室,女為之家,饑食寒衣常恐失時。殺一人而非其罪,子孫不長;杖一人而非其罪,人皆謫之。而一旦起而爭天下,遂草刈之若此。葢自秦以來,屠殺二千餘年,不可究止。嗟乎,何帝王盜賊之毒至於如此其極哉!

  古之君臣,雖任不求備,才鮮兼長,然而無事則修政教,有事則為將帥,非二事也。世衰學敝,聰明之士習為文辭,自矜大雅,以兵為凶器而惡聞之,以為非仁人之道而不言也,於是以兵事推之武夫。彼之為人,或白晝殺人,或掘塜刼室,或起於卒伍、出於盜賊,人見其俯首入户,有力如虎,則曰:此真將軍也。彼烏知君臣之道、社稷之長計!一旦得志而為將,殺無辜、虜婦女、掠寶貨,縱之則毒人,禁之則擁兵不臣,雖有拔城略地之功,而兵禍不解,常少寧日。此自秦以來所以殺人之多也。乃世之論將者,謂戎事尚力,使儒生禦敵,如以卵投石也。是未明乎用兵之道也。夫鬭力者,如兩虎相搏,生死未知。以此待敵,則天下之事豈不殆哉!所貴乎勇力者,不過使之登城、使之衝陣、使之先犯、使之間出,是大將之所使,而不可為大將也。昔者賢君之任將也,如己身有疾,委之良醫,必曰除疾易而體氣無傷。孫子十三篇,智通微妙,然知除疾而未知養體也。夫爲將者,智足於軍,未善也,軍不可徧也;智足於戰,未善也,戰不可瀆也;智足於破敵,未善也,破一敵又有一敵也。善軍者,使天下不煩軍;善戰者,使天下不欲戰;善破敵者,使天下不立敵。是何也?凡人處安樂之時,常不見德。及其救之水火之中,則親之如父母;禦其暴已者,則敬之如君長。用兵之道,所以救諸水火而禦人之暴者也,其見德易於為政。以兵行仁,何人不順;以兵伸義,何亂不散!於是可以軍而無戰,戰而無敵。雖不及湯文之兵,於以勝殘去殺,其庶幾矣。

  夫兵以力勝,力以謀勝,謀以德勝,非學不可。自秦以來,以勇力智巧取天下者多矣,何必學!然而方之於古,學之則爲湯文之兵,不學則為秦項之兵。為湯文之兵,不數戰而天下定;為秦項之兵,大小數十百戰,殺戮數十百年,而後天下定。二者相去豈不遠哉!

五形

  雞之鬭者,兩距相拒,不知其他;狗之鬭者,兩牙相齧,不知其他。吾笑拙兵之智類雞狗也。正道之上,我之所往,敵之所來;我之所爭,敵之所禦,不可以就功。善用兵者,不出所當出,出所不當出。無屯之谷,無候之徑,無城之地,可以利趨,能趨之者勝。必攻之地常固,必攻之城常堅,必攻之時常警,不可以就功。善用兵者,不攻所當攻,攻所不當攻,欲取其東必擊其西,彼必不舍西而備東;欲取其後必擊其前,彼必不舍前而備後。此人情所不虞也,能誤[击]之者勝。萬人為軍,不過萬人;五萬人為軍,不過五萬人;十萬人為軍,不過十萬人。我有此眾,敵亦有此眾,不可以就功。善用兵者,不專主乎一軍,正兵之外有兵,無兵之處皆兵。有游兵以擾之,有綴兵以牽之,有形兵以疑其目,有聲兵以疑其耳。所以撓其勢也,能撓之者勝。此三奇者,必勝之兵也,少可勝衆,弱可勝強。

  昔者唐子試於蜀,同舍生九人,有饋筩[筒]酒者,五人者據之;四人者弱,爭之不得也。乃擇奴之捷者,敎之曰:我譟而入,彼必舍甕禦我,汝疾入取之。於是聲譟而攻堂之左,彼果悉衆禦我於左,五人者勝而反飲,已亡其酒矣。善用兵者,如唐子之取筩酒,可謂智矣。鼠之出也,左顧者三,右顧者再,進寸而反者三,進尺而反者再。吾笑拙兵之智,類出穴之鼠也。人之情,始則驚,久則定;驚者可撓,定者不可犯。善用兵者,乘驚為先。敵之方驚,千里非遠,重關非阻,百萬非眾。人懷乾淇(麦旁,饼),馬囊蒸菽,倍道而進,兼夜而趨,如飄風如疾雷。當是之時,敵之主臣失措,人民逃散,將士無固志,乘其一而九自潰,乘其東而西自潰,乘其南而北自潰,兵刃未加,已壞裂而不可收矣。凡用兵之道,莫神於得機。離朱之未燭,孟賁之甘枕,此機之時也。伺射驚隼,伺射突兔,先後不容瞬,遠近不容分,此用機之形也。機者,一日不再,一月不再,一年不再,十年不再,百年不再,是故智者惜之。古之能者,陰謀十年,不十年也;轉戰千里,不千里也。時當食時,投箸而起,食畢則失;時當臥時,披衣而起,結襪則失;時當進時,棄家而進,反顧則失。不得機者,雖有智主良將,如利劒之擊空;雖有累世之重、百萬之眾,如巨人之痿處;雖有屢戰屢勝之利,如刺虎而傷其皮毛。機者,天人之會,成敗之決也。

  唐子之少也,從舅飲酒,坐有壯士秦斯,力舉千斤,戰必陷陣,常獨行山澤間,手格執杖者數十人。舅指一客戲之曰:客雖羸也,然好拳技,嘗欲勝君。君其較之?斯笑曰:來!遂舍巵離席,方顧左右語而立未定也,客遽前擊之,觸手而倒。坐客皆大笑。夫以客當斯,雖百不敵也。然能勝之者,乘其未定也。善用兵者,如客之擊秦斯,可謂智矣。取鷹者,設機繫雞,鷹見雞而不見機,以縶其爪。吾笑拙兵之智類饑鷹也。諜者,軍之耳也;有以諜勝,亦有以諜敗。敵有愚將,可專任諜;敵有智將,不可專任諜。我有巧諜,彼乃故表其形,故聲其令,故洩其隱以誘我。吾聞之善用諜者,用敵人之諜,不可不察也。古之兵法曰:置之死地而後生。彼設為死形以堅衆心,非死地也。若夫糧食不繼,後軍無援,進不可戰,退不可歸,彼壯我竭,彼明我迷,此眞死地也,雖太公穰苴不能出,兵之大忌也。知敵之情者,重險如門庭;不知敵之情者,目前如萬里。笮渡之國,索登之山,我能取之,不困其險,不中其譎者。非有他巧,知敵之情也。

  昔者秦王好獵而擾民,下令獵於北郊,前日,民皆徙避之。有韓生者止之曰:王之愛子病三日矣,王心憂之,必不出。已而果然。或問之曰:吾宿衛王宮,且不知王之愛子病也。子何以知之?韓生曰:吾聞王之愛子好紙鳶,吾登丘而望王宫之上,三日不見紙鳶矣。是以知之。天下之物,見形可以測微,智者決之,拙者疑焉。料敵者如韓生之料秦王,可謂智矣。江上之嫗,鬻績而得錢,虛則開篋,實則謹鑰。善竊者因以為候。吾笑拙兵之智類江上之嫗也。昔者唐子之大父郎中(唐棣之),好奇謀而善用兵。當是之時,張獻忠數十萬之衆,三道趨成都,屠梁(梁平)萬,將道達而西。達之守,號稱萬人,實不甲之卒,不滿千人。其守將欲棄城而走,郎中曰:父殯。將焚城郭,流血,吾不可以獨免。吾請先死之。父兄子弟皆哭,有少者曰:敢問死之何道也?郎中曰:宼心爭利大都,其行甚疾,奚用以小邑緩其行?是可以疑之,使之他道去也。宼去,吾及暇以修備,禦之易矣。乃率其私卒之敢死者數百人,踰斗磴而上,伏於翳隘。賊之前軍,笑歌徐過,大呼突擊之,斬首數十。賊驚敗退,生縱一人使告曰:吾之大軍盡出南門陣矣,我守隘者也。賊能戰,我其退而待賊,與之決死平沙之上。於是賊果疑之,從他道去矣。郎中乃發其藏,有穀萬斛,火穀五千,麥如之,桐膏千籮,蠟千斤,繭絲千两。招士脩具,三旬而備。宼反,城不可附矣。其後三攻三却之,城無墮堞焉。當是之時,非專攻之兵,道過之兵也。弱則拔之而行,強則舍之而去,是故輕敵示銳,趣進示強。犯勁敵以爭小邑而後大都之利,彼必不為,此郎中之成其算者也。山能顯而不能隱,淵能隱而不能顯,龍能變而不能常,虎能威而不能變。善用兵者,兼山淵龍虎之用,卽顯卽隱,卽常卽變,使敵莫知所從、莫知所避,斯為神矣。

  貴人之處,衛生常謹。古諺曰:家累千金者,坐不垂堂。恐其傷肢體也。吾笑拙將之智類貴人之處也。夫兵者,死門也,不可以生心處之。有自完之心者,必亡;爲退休之計者,必破;欲保妻子,妻子必虜;欲全家室,家室必滅。善用兵者,有進無退,雖退所以成進;有先無後,雖後所以成先;有速無遲,雖遲所以成速;有戰無守,雖守所以成戰;有全無半,雖半所以成全。邳(下邳)兵圍三盜,立弰如林,几櫝充閈,盜斬圍而出。以彼千百之衆,其智其力,豈不三盗若也?而不能禽者,趨生者怯,趨死者勇也。人之常情,棘迫膚則失色,砭觸趾則失聲。一旦臨死莫逃,怒發氣生,心無家室,目無鋒刃,鬼神避之,金石開之,何戰不克,何攻不取!故夫以能死之將,驅能死之衆,如椎椎剡,鮮不破矣。

審知

  量力而行則不竭,量智而謀則不困。譬之權焉,移石於鈞,移鈞於斤,則衡拔而權墜;又譬則工焉,使金攻石,使石攻木,則斂手而器不成。才有所不及,智有所不通也。聰明博達之士,讀書鑑古,審時度勢,口談指畫,皆能盡當世之形、決成敗之機,及其遇主而行,受國任則危國,受兵任則敗軍,非其智不足也,其知之不自明也。能行百里者則道百里,能行五六十里者則道五六十里;飯升米者則炊升米,飯合米者則炊合米;力能舉百斤者則取百斤,不能百斤者則六七十四五十。手足口腹有然,豈心謀則不然!自辨之明者,如别黑白,權銖两,量斗龠。發議盈幄,不耻不兼,不耻不及。任信如發矢,謝疑如蹈冰。不自知而倖成,如骰博注;自知而圖成,如契取負。古之人,運動如鬼神,功名震天地,人皆慕而跡之,不知其所擇微也。

  若夫問兵如轉丸,問謀如抽緒,辯言偉貌以傾世主,卒至功墮名敗、為人笑辱者,非其智不足也,高望蔽之,倖心汨之也。立謀尚詭,臨危尚決,取事尚短,制事尚長,出言戒易,謀功戒貪,圖成戒幸。古之人,忠厚而不妄,故能以五愼成二奇(吴子:慎于理、备、果、戒、约,乃成奇谋奇功)。功勞不可盡居,大名不可盡取,爵禄不可盡得,一不得當,大則覆軍亡國,小則不保腰領,非小禍也。故曰:用其所信,毋用所疑;用其所長,毋用所短;用其所熟,毋用所疎。此三者,自知之道也。

  唐子至壽鹿之山,李條侯請觀騎射。旦日,率其子弟家衆,束馬操弓,馳於壽鹿之右。日中而畢,畢而飲酒,條侯曰:今日之事,騎之利鈍,射之虚實,隊之勝負,子能審知其數乎?曰:不知也。條侯曰:子儒生,固也。唐子曰:子之言,見一而廢二三者也。武王伐紂,太顚閎夭不在干戈之列,乃與尚父分功。夫壯者任兵事,巧者察兵勢,二者不相易以為功。水火鋒弦,謂之兵事;順時觀變,逹情度務,謂之兵勢。譬之於射,發者手臂,體立目審心度,皆命中者也。條侯曰:然一軍之中,鍜斵縫割之工,醫占文數之技,有一不備,則不成軍,况謀士乎!願聞子之所能策。唐子曰:兩石相擊則明生,兩怒相搏則力生,兩謀相傾則智生。善策者,因形計便,不可徒言也。人病不自知,知病不能用,不可不審也。天下之勢,單少則平,積多則神。今夫水一也,壽鹿之湖,坐盆而芰,立艇而魚,至於河海,疉波若丘山,神棲而龍興。浮湖之法,不可以浮河;浮河之法,不可以浮海。豈有異水哉,積多之勢異也。用壽鹿之衆,用兩河之衆,用江淮之衆,用天下之衆,其勢亦然。今夫龍家之集,善販布粟者,亦可以厚利,予之十數萬金,使買鹽絲珠犀,則謝未能任。非其智不足也,未嘗適漢廣與大賈遊也。仁暴強弱順逆,勝敗興亡決焉,此可閒居而度者也。若用兵之道,非身在軍中,雖上智如隔障别色。故曰:百聞不如一見。今我道北而來,河決壞道,次宿而問邳之道,次邳而問徐之道,謂可履塵而逝矣,然不免於陷蹄塗體。何則?聞見之實異也。身在軍中,百人為耳,千人爲目,兩敵之形皆熟知之,要塞山阨,熟知地利;面背應逆,熟知人心;遠近離附,熟知援勢;巧諜捷候,熟知敵隱;别道間谷,熟知奇伏;智力等類,熟知將能;信疑愛怨,熟知卒用;騎步水火,熟知技便。危險嘗之,歲月歷之,是以謀可效、功可成也。乃曰倚鋤而衍策,釋鋤而拜將,今日受命明日克敵,此文辭之見,優偶之觀也。奚可用哉!條侯曰:善乎子之能慎審也!知人者用人,自知者用於人。雖知之自明,必待知人者乃見。矢以弓利,可以穿重甲;馬以御良,可以致千里。苟無其遇,雖太公之賢不如閭里之少年;苟有其遇,雖偏才曲智,亦得馮風順流以就功名。此志士之所以白首長歎者也。天下不皆聖人,長短者,才之常也;得失者,謀之常也。上焉者,一短不損十長,小失不傷大得;其次短不丧長,失不丧得;其次長短得失半,而皆可以成功者,以其得高世之賢主也。良冶有分金之爐,五金砂石雜為一物,攝而火之,五金五出,砂石别出。賢主用人,群謀雜進,區而别之,等而差之,各效其用,亦猶爐之分金也。奚啻是哉,大匠不能徒直,定於墨繩;不能徒方,凖於曲尺。此主之資於臣也。墨繩能直,有引之用;曲尺能方,有相之用。此臣之資於主也。主蔽臣達之,臣蔽主逹之。主缺臣補之,臣缺主補之。主臣交資,乃能發不盡之謀,成無誤之智。故夫智士之遇賢主,非但能盡其謀,才半而功倍,無不利矣。

兩權

  兵有兩權,內外是也。兩得者興,一得者亡。請設為易見之形,以明所度之必當於事,而後効其説:今有勇士,力舉數百斤,如挈缾然。攘臂於市,市之人百千聚而莫敢與之校,是豈不可以無勝於人哉?然而不能自養以致疾,三日疾則力衰,五日疾則不能行,十日疾則不能起坐。雖有弱女子,可以扼其項而殺之矣。若是者,非無勇也,内虚必自盡也。今有厚養之士,節食遠色,導氣服藥,身無疾病,可以長年。一日遠行,不幸而遇殺奪之盗,力不如其强,器不如其利,與不如其衆,俛首而就死矣。若是者,能保於內而不能強於外也。熟察於二者之形,凡舉事者,有必勝之兵,而不能先自固;有自固之計,而不能制勝,豈能幸存哉?同歸於滅亡耳。請舉二宼以觀滅亡之實,而後效其策:昔者有明旣衰,羣宼蜂起,闖王以逋逃之孽,率饑寒之民,由關中而東至於井陘,南至於鞏洛,至於漢沔;東至於荊,至於亳泗。越五州之地,横行萬里,疾於飄風。一二年之間,蹂踐天下之半,破城屠邑,莫有能當之者。李自成襲用其鋒,擁數十萬之眾,灌大梁(朱家寨、马家口),敗孫百谷之軍,入潼關,帝西安,乘勝渡朝邑(今大荔),由大同而攻京師,如破鳥卵。其用兵可謂能矣。其事亦既成矣。乃一朝奔潰,無所復之,而破腦於田夫之耨鋤。是何也?葢盗賊之行,不營家室,退無所據,雖有百勝之兵而不能支一日之潰也。吳三柱遭時附景,身為王者,其軍多宿將戰卒,蓄積數十年,金錢之富,甲兵之多,等於京師。一日發兵反,天下震動,又有三叛為之助,東西援結萬餘里,此其厚集之勢,固於金城,雖有韓白,亦無如彼何矣。然此賊實不知兵,乃曰:我用兵天下無雙。當其出兵,次於澧卽阻江而守,下令諸將曰:毋得進兵。其志得為南帝足矣。其為人猜忌信讒,非其子弟親戚不使將兵。有以策干之者,絕不省覽,曰:此必書生腐言也。及其敗於平鄉,失桂陽、臨武、藍山、嘉禾、郴、廬陵、茶陵,退守於衡,不能悔敗自厲,乃急於稱帝,鑿平回鴈峰,上登行郊祀之禮。卒至身死之後,盡亡境土,子孫誅絕,分裂身首,懸示天下。若是者何也?葢盜賊之習[智],本無遠略,不好計策,不下謀士,恃其強固之勢,適以速其滅亡也。夫李宼之兵,蚩尤之兵也,而無本根,以至於亡;吳宼之所處,霸王之資也,而昧於攻守之計,以至於亡。使去兩短,兼用兩長,豈易敵哉!欲見兵之長短以决成敗,無明於此者矣。

  百金之賈,必有居處,以安妻子、固管籥、結鄰里,無盜竊之虞,乃可以轉販於四方。而況有十萬數十萬之衆以經營天下,不先為自固之計,豈可以有為哉?自固之計有三:地、食、法是也。地者,非定咸陽,非定河內,非定金陵,因勢之便而處,因民之宜而處,因糧之利而處,因敵之形而處,擇其可而處之,則大功可就、大業可成。夫龍有所止之淵,而後可以興風雲;虎有所伏之穴,而後可以騰山谷、搏取百獸,此地之為固一矣。軍食之所賴,田税必輕於故籍以寬之,糴必增直以利農。破一城必有倉粟,走一軍必有棄糧,民藏不可取,野積不可掠,富室不可貸,取之不溢滋,其取者必厚。恐敵有僞為賈人貴糴以空我者,陰戒四境,粟米有入無出。如是,則堡屯廬舍皆實,人人各自為守。守障萬人可當十萬人,十步之溝可當百步,一丈之壘可當十丈。士卒之有父母妻子者,飽暖安樂,寄於百無一虞之地,雖兵出屢年,轉戰千里,無有貳心。此食之為固一矣。國中無法,雖眾不一,其主可虜;軍中無法,雖勇不齊,其將可禽。不可以草創之始,人心未集,姑為因之。不私於故,不偏於親,尊卑有等,冠服有章,文武之官各盡其職,典兵者不侵民,牧民者不搆兵,文武之課,一級不苟遷,一級不苟降,有罪必刑,戰後必誅,雖親暱不赦。有勞者必厚其賞,有功者必尊其爵,雖讎疾不吝,如是則人心信服,不為苟免,不為幸望,不約而同,不戒而遵,此法之為固一矣。誠能自固如是,是山止川行之勢也,以戰必勝,以攻必取者也。

  然而善用之則功可成,不善用之則終亦必亡。何也?天下之賢士,所以棄父母妻子,或載父母妻子而委身於干戈之際者,葢欲就其功名、取封侯之爵以遺子孫也。三軍之眾,不惜斷脰破腦、陷陣登城者,葢欲自拔於行伍之中、以取爵禄也。其次亦不失賞賜、以置田廬也。若乃遺機失謀,數戰不利,數舉無功,二年三年,甲敝兵鈍,戰氣消竭,豪傑失望,思歸丘隴,人心解散,不可復振,此坐而自亡之道矣。天下多羣盗,衽扱囊括,可次取也。若有大敵,非我克彼,卽彼克我,雖支將遊旗、積累千百功,而決機則在於一日,成功則定於一戰。夫人情,興則附,衰則去。誠能一大戰而勝,兵威震世,義聲盈耳,則人心歸附,豪傑響應。地有所不略,略一而得十;城有所不攻,攻一而得十;軍有所不破,破一而得十。夫用兵之道,過重與過輕同失。及銳乘間,不失其時,則天下之勢集於我矣。其有重於進兵者,未能先決勝於己也。昔者齊亂而管仲用之,燕弱而樂毅用之,六國散而信陵君用之,遂能霸天下、舉強齊、挫暴秦者,誠能修武教而得士心也。十萬人為軍,勒為五軍,軍二萬人,伍合於十,十合於百,百合於千,千合於萬,左合於右,後合於前,前後左右合於中,而提於元帥。一知相應,一氣相貫,如億萬絲爲一繩,曲綰直引無不如意,不見一絲之異,此整而不可亂之兵也。整而不可亂,然後可使。感德然後畏威,畏威然後感德,士卒未安不先寢、未食不先食,草食不甘食,疾病必視藥,賞賜俘財,盡以分賜,日烹牛豕饗眾,親之如此,士卒愛之如父母矣。止舍有度,臨戰有節,違於法者卽誅之,不少假於將帅,於是士卒既愛且畏,無不願效者。此能死而不可走之兵也。能死而不可走,然後可使。有如是之衆,得以變化從心,合而不狃,散而不亂,進而不佻,退而不先,隱而不惑,危而不懾,我可以撓敵,敵不可以撓我;我可以入敵,敵不可以入我。以是方行天下,誅暴救民,乃有成也。

受任

  能成大功者,必不敗功;能成大名者,必不敗名。且毋審其智能,毋論其權用。出身必有所主,行道必有所由,立於不敗之地,行於不窮之道,乃可以恣我之為也。功名之道,無幸無不幸,智者必成,不成必非智;智者必不敗,敗必非智。是何也?兩合則成,兩違則敗,見可成則就之,見不可成則避之。成敗去就,謹於所擇者,功名之門也。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畫也,善雕者必於楸檀,善畫者必於堊素。有工於此,取彼腐材墨質,率然而運斤,率然而施采,及其無成,人皆曰:非其技之不良,所遇之非材也。智者必笑曰:是尚不能辨材别質,卽其技可知矣。貧賤者,人之常處也。璞玉不出,於玉無傷。有拙工者剖而琢之,不能名器,玉乃傷矣。苟無其遇,寧伏於戶牖,食於賤業,保其妻孥,不慕榮貴,所以守璞也。萬金之賈行於道塗,必挾善射者為之衛,盗至則引弓待之,不輕發也,發必洞胸,必穿脇、必貫顱,一發不中,則刃鏃已加其體矣。天下之大,非特萬金之富也;萬人之敵,非特一盜之智也;豪傑之身,非特一矢之用也,是何輕於委身者之不如發矢也!是故君子有不受任者五:不遇其時不受,不得其主不受,用違其才不受,任屬不專不受,權臣持之、嬖倖市之不受。君子非不勇於受任也,其重若此者,恐其墮功毀名、辱國殘命也。士當巷居,隱見惟己,人不得致也。出而干主,任之猶輕,言之猶淺,去留亦惟己,人不得泥也。若夫入室而謀,處幄而議,食以其食,衣以其衣,屬之以心腹,傾之以密機。當是之時,國安與安,國危與危,國亡與亡,義不可去矣。

  唐子之治長子也,有訟奪其妻者,曰:糜蟲許嫁我矣。奪妻者曰:糜蟲昨日嫁我矣。問糜蟲以誰願也,不願奪妻者。唐子曰:汝休矣,朝奪而夕訟焉,猶可也。主義之旣厚,猶女子之旣宿也;道不行而欲去之,是糜蟲之悔也。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能愼於初,則有終矣。君子之始得君也,觀其聰明,觀其用舍,觀其誠偽,觀其度量,觀其將相之臣,觀其左右之人。皆可矣,試之以言論;既合矣,博之以仁義;既合矣,進之以奇謀。直之不怒也,深之不疑也,專之不參也,夫然後可以效死而不去。是以諫受,言悟,才達,智順,功名可成,福祿可長也。

  汪子(琬)著申甫之傳,曰:申甫居嵩山之中,學古兵法,長於用車。愍帝使之將,既無車又無戰士,驅市人以當強敵,以是敗死。非其不善用兵也。唐子曰:申甫善用車,請以車喻:有車於此,圓其軸、方其轂,茅其纒牽,躄其驂服,善御者將笑而去之乎,抑鞭斃牛馬而強驅之乎?以此決事,知申甫之無能為矣。

  昔者唐子問於陳盟(入清为僧,名德藏)曰:先生熟明事,敢問明之亡也,亦有人乎?曰:有孫傳庭者,雖古良將不能過也。其在關中,休兵不動,曰:卒未練,未可用也。朝使數趣之,不得已引兵而出,一戰大敗,賊遂入關。惜哉,孫子不敗,明其未亡乎!唐子曰:先生之言失於此矣。善用兵者,生卒亦勝;不善用兵者,練卒亦敗;善用兵者,怯者亦死;不善用兵者,勇者亦走。且孫子之所將,未必皆市人也。大敵卒至,亦可以未練謝乎?凡用兵之道,危伏於安,安伏於危,死伏於生,生伏於死,惟達變者能見其微而用其巧。是姑勿論,論孫子之所處,若果不可出,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寧伏劒而死,必不辱身;寧伏劒而死,必不辱名;寧伏劒而死,必不辱軍;寜伏劒而死,必不辱君。古之白起是也。奈何驅千萬人之肉,委於虎狼之口,而身受敗軍之辱?以此決事,知孫子之無能為矣。

利才

  功名,險道也;君臣,險交也。不必直諫而險,職[直]言亦險;不必臨戰而險,立朝亦險;不必事暴君而險,事賢君亦險。我之所謂險者,非安其位、保其爵禄也,非不慮患、不避禍也。致我之道,以任重安邦也。夫任重者,功罪同迹,信讒相參,非必為之而輒危也,或出於萬有一危,則危矣。處險而安者,鄙夫也。處險而險者,君子也。死者,人之所甚重也。昔者先師飲食有方,衣服有度,著之於經,不厭其繁。所以養其體氣,固其壽命,是力學、修身、建業之所先也。人之常情,揃[剪]脱爪髮,必相不踐履之地乃委置之。是何也?甚愛其身,且惜其身之所棄也。況豪傑之身,家國倚之,而肻冒梃刃、嬰木索乎?彼夫義激氣憤、解帶自決、暴虎馮河而不反,世皆壯之,稱為烈士,是愚夫悍婦之行也,君子不為也。

  君子有四不死:權奸擅命,天子斂手,欲救而逆之,如冶鑪燎羽耳。當是之時,君子不死也;朋黨相訾,有伏戎焉,自賢而非人,自白而濁人,禍不移影。當是之時,君子不死也;興廢用舍,非所以安危者則不爭,抗言爭之,或以激怒。當是之時,君子不死也;大命既傾,人不能支,君死矣,國亡矣,非其股肱之佐、守疆之重臣,而委身徇之,則過矣。當是之時,君子不死也。此四不死者,死而無益於天下,是以君子不死也。君子有三死:身死而大亂定,則死之;身死而國存,則死之;身死而君安,則死之。自堯舜以至於今,成大功立大名受大封,揚名後世澤流子孫者多矣,奚為以死期哉?不知君子之當大任,立身於必不死,設心于必死。必不死,以善其用也;必死,以堅其志也。天下之險莫如蜀江,莫如滄海,然江海者,商舟由之以致富利,烏可廢也。道黃陵(黄牛峡)新聶者,必熟識没石;適裸人黑齒者,必謹候風占。是舟人立身於必不死,而後人民賴有舟楫,殊方之貨畢至焉。隱中之讒,同體之忌,權倖之處,邪正之交,宮庭之異同,君嗣之便逆,敵人之疑間,若是者,皆功途之沒石、風占也,不能謹辟之、曲遂之,則身危功敗,為天下笑矣。

  吾聞之立功者才也,卒功者智也,審定者心也,達險者志也。才者剡也,志者椎也,天下重器,舉之難舉也;命數不常,測之難測也。江海之險,雖善操舟,或千百而一二覆焉。是以君子為學旣成,得君而行,必先委死生於不計。苟以死存心,以死立志,諧妻泣之而不顧,愛女牽之而不顧,暱子隨之而不顧。臨事之時,處之必靜,見之必明,思之必熟,行之必決。雖謀不及太公,亦可以成太公之功;雖才不及管仲,亦可以成管仲之功。今夫矢一也,以弱弓發之或不能殺人,以強弓發之則可以貫甲。志堅則才利,亦猶弓之發矢也。昔者蜀大亂而食人肉,冉鄰起兵。冉鄰者,唐子未娶之女之父也。遣二人者為諜於宼,聞有獵人者於途,一人懼而欲反,其一人曰:進死於釜,退死於法。等死耳,其行乎!第疾走,慎毋怯而反顧。比肩而走,一人不反顧,一人數反顧。一反顧,遜不反顧者五步;再反顧,遜不反顧者十步,卒之追者及之。反顧者肉糜於釜,不反顧者烏逝隼集而反命,得宼之形,以戰勝焉。由是觀之,以死心處死地者成,以生心處死地者敗。成敗之間,勇怯之分也。

仁師

  古之用兵者,皆以生民,非以殺民。後之用兵者,皆以殺民,非以生民。兵以去殘而反自殘,奈何襲行之而不察也!古之賢主受命於天,為民父母,實有慈心,不握而提,不懷而抱,痛民之陷於死,兵以生之;恐民之迫於危,兵以安之,如保赤子。德者乳也,兵者藥也,所以除疾保生也。湯武之後,道與謀為二,德與力為二,群雄並起,武力上人者得之,其君其將,皆慘刻少恩,譎詐無實,惟利天下、利爵土,無救民愛人之意。非屠府縣百十城,殺無辜數千百萬人,絶煙火、絶雞犬之聲千百里者,不可以得天下。自二千年以來,時際易命,盗賊殺其半,帝王殺其半,百姓之死於兵者不可勝道矣。可不哀乎!

  有帝王者出,豈不號為義兵哉!而不免於殺者五:誘降而殺,受降而殺,掠其芻糧而殺,冒上首功而殺,忿其城之不下而殺。五殺之惡,莫大於屠城。夫城之大者數萬户,小者亦萬千户,市集穰穰,老幼嬉嬉,婦子依依,一旦盡殺之,屍横屋宇,血滿溝澮,夫傾沸鼎以灌螘穴,雖有忍者不為,而何以忍此!夫屠城者有二見:恐其反為敵守也;以威未至之城,使不敢拒我也。是其為謀,亦極拙矣。夫危險之地,人必避之;寬仁之主,衆必歸之。昔者張獻忠之宼蜀也,屠梁萬,將至達,唐子之大父郎中號於衆曰:賊至必屠,其俛首而死乎,抑殺賊而死乎?衆皆憤曰:寜殺賊而死。其後三攻三却之,終不能拔。然則屠城者,是使之拒我也,是使之為敵守也。請設言之:若屠一城而千百城皆下,釋一城而千百城皆守;屠一城而千百城皆為我守,釋一城而千百城皆為敵守,問仁者為之乎?曰不為也,雖有天下不願也。昔者張獻忠驅江夏之民於江,驅蕐陽之民於江,江夏之江壅,蕐陽之江不流。積手與山齊,積骭與山齊,積耳與兵齊,積鼻與丘齊。使獻忠既得天下、立宗廟、建社稷、興禮樂、定制度,與天下更始,羣臣諛之,史官贊之,必謂德比唐虞,功高湯武矣。有天下者,屠一城是卽一城之獻忠,殺一無辜之人是卽一人之獻忠。特以大功既成,貴為天子,民安其治,無議之者,遂自矜其功,亦人忘其毒。天道好還,不可不信,不可不畏。殺人之子孫,亦或殺其子孫;戮人之宗族,亦或戮其宗族。天伏其誅,鬼畜其厲,不可以貴免也,不可以力除也。

  主臣一心,上下共體,內外同氣,何細不聞,何隱不逹?海內之境,如身之膚;生民之眾,如膚之毛,未有拔一毛而身不知者。將卒殺人,人主不知,謂之不明;知而不問,謂之不仁。不明不仁,不可以為天下主。

  天下之害,莫大於將驕卒悍。將驕卒悍,殺人則勇,殺敵則怯;取寶貨婦女則勇,取城郭軍壘則怯。若然者,主不能用將,將不能用衆,欲得其力,務厚其恩,乃適其所欲而恐或傷其意,此殺戮之不可法禁也。蜀人諺曰:寜逢惡虎,不逢善兵。欲為斯民主,而殺人之惡甚於猛虎,豈不異乎!老聃曰:慈故能勇。斯言未善,非慈無以救民,非勇無以行慈。是何也?善用將者,將軍之命執於人主之手;不善用將者,人主之命執於將軍之手;善用衆者,士卒之命執於將軍之手;不善用衆者,將軍之命執於士卒之手。人主不能進退大將,大將不能齊偏將、齊小將、齊隊長、齊卒伍,必爲亂兵,何以救民?不如委而去之,耕於壠上,毋為禍主。吾聞王者之師,士卒愛畏,以將帥為父母,以將帥爲神明,率而用之,強如猛虎;止而休之,柔如群羊;其視敵國如視父母之讐,其見良民如見鄰里之人。是以戰必勝,攻必取,所過無閉户之虞,所處無犬吠之警,制之得其道故也。

  凡用兵之道,有不得不殺者二:曰殺敵,曰自殺。昔者武王伐紂,戰於牧野,紂兵不能敵,倒戈而走,尚父乘之,追奔逐北,血流漂杵。當是之時,天下諸侯、蠻夷君長,皆從此不再舉之勢也。若尚父不急乘之,紂得以七十萬之衆退守數千丈之城,猶足以自固。圍其國都未必能克,曠日淹月,士卒懈怠,諸侯解體,雖尚父不能無敗,是以乘其敗北,并力奮進,如疾風捲蓬,使不得稍聚,一戰遂定天下。殺戮雖多,四海之民不知兵革之苦。此不得已而殺敵者也。書曰:不愆於六步七步,乃止齊焉;不愆於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爾所不臧,則於爾有戮。此不得已而自殺者也。不得已而殺敵,不得已而自殺,仁人葢傷之矣。若夫敵人嚮義,武教克修,亦有不殺一人而獲敵者,亦有不戮一卒而克敵者。惟敵之強,勢不並立,不得不殺;將卒之悍者,鞭杖不足,貫耳不足,不得不殺。蜀人諺曰:長痛不如短痛。久亂不定,長痛也;一戰之殺、一令之誅,短痛也。以短痛去長痛,是之謂殺以成仁。

  夫兵有不動,動必傷人。不傷於己,亦傷於敵。凡用兵之地,拘牛豕,輸粟麥,廣樵牧,具樓櫓,其費必空。凡用兵之地,耕廢機廢工廢賈廢市廢,其養必竭。凡用兵之地,竄谷翳叢,暴日蒙霜,老羸僵塗,嬰孩委莽,其傷必多。奚必刃矢!是三者皆致死之道也。一戰之死已不可數,何況百戰;一日之死已不可數,何況五年,何況十年!是以仁人之於兵也,不欲久處。成功必速,罷兵必早,乃能救民。其孰能之?其必好謀能斷,仁義充於天下者乎!

室語

  唐子居於內,夜飲酒。己西向坐,妻東向坐,女安北向坐,妾坐於西北隅。執壺以酌,相與笑語。唐子食魚而甘,問其妾曰:是所市來者,必生魚也。妾對曰:非也,是魚死未久,卽市以來,又天寒,是以味鮮若此。於是飲酒樂甚,忽焉拊几而歎。其妻曰:子飲酒樂矣,忽焉拊几而歎,其故何也?唐子曰:溺於俗者無遠見。吾欲有言,未嘗以語人,恐人之駭異吾言也。今食是魚而念及之,是以歎也。妻曰:我婦人也,不知大丈夫之事。然願子試以語我。

  曰:大清有天下,仁矣。自秦以來,凡為帝王者皆賊也。妻笑曰:何以謂之賊也?曰:今也有負數匹布、或擔數斗粟而行於塗者,或殺之而有其布粟,是賊乎,非賊乎?曰:是賊矣。唐子曰:殺一人而取其匹布斗粟,猶謂之賊,殺天下之人而盡有其布粟之富,乃反不謂之賊乎!三代以後,有天下之善者莫如漢。然高帝屠城陽、屠穎陽;光武帝屠城三百(耿弇)。使我而事高帝,當其屠城陽之時,必痛哭而去之矣;使我而事光武帝,當其屠一城之始,必痛哭而去之矣。吾不忍為之臣也。妻曰:當大亂之時,豈能不殺一人而定天下?唐子曰:定亂豈能不殺乎,古之王者有不得已而殺者二,有罪不得不殺,臨戰不得不殺。有罪而殺,堯舜之所不能免也;臨戰而殺,湯武之所不能免也。非是,奚以殺為!若過里而墟其里,過市而竄其市,入城而屠其城,此何為者!大將殺人,非大將殺之,天子實殺之;偏將殺人,非偏將殺之,天子實殺之;卒伍殺人,非卒伍殺之,天子實殺之;官吏殺人,非官吏殺之,天子實殺之。殺人者衆手,實天子為之大手。天下旣定,非攻非戰,百姓死於兵與因兵而死者十五六。暴骨未收,哭聲未絶,目眥未乾,於是乃服衮冕,乘法驾,坐前殿,受朝賀,高宫室,廣苑囿,以貴其妻妾,以肥其子孫。彼誠何心,而忍享之!若上帝使我治殺人之獄,我則有以處之矣。匹夫無故而殺人,以其一身抵一人之死,斯足矣;有天下者無故而殺人,雖百其身不足以抵其殺一人之罪。是何也?天子者,天下之慈母也,人所仰望以乳育者也,乃無故而殺之,其罪豈不重於匹夫!

  妻曰:堯舜之為君何如者?曰:堯舜豈遠於人哉!乃舉一箸指盤中之餘魚曰:此味甘乎?曰:甘。曰:今使子釣於池而得魚,揚竿而脱,投地跳躍,乃按之椹上而割之,刳其腹,犀其甲,其尾猶搖,於是煎烹以進,子能食之乎?妻曰:吾不忍食也。曰:人之於魚,不啻太山之於秋毫也。甘天下之味,亦類於一魚之味耳。於魚則不忍,於人則忍之;殺一魚而甘一魚之味則不忍,殺天下之人而甘天下之味則忍之。是豈人之本心哉!堯舜之道,不失其本心而已矣。

  妾,微者也;女安,童而無知者也。聞唐子之言,亦皆悄然而悲,咨嗟欲泣,若不能自釋焉。

止殺

  悲哉,周秦以後,君將豪傑,皆鼓刀之屠人;父老婦子,皆其羊豕也!處平世無事之時,刑獄凍餓,多不得畢命;當用兵革命之時,積屍如山,血流成河,千里無人煙,四海少户口,豈不悲哉!豈不悲哉!

  君子之於天下也,無他道也,惟全此不忍之心而已矣。推是心也,富貴不以易,不惟富貴不以易,聖人不以易,天道不以易。何以言之?覆軍屠城以取封侯,是食人之肉以為侯祿也,其忍之乎?覆天下之軍,屠天下之城,以取天下,是食天下人之肉以為一人養也,其忍之乎?故曰:富貴不以易也。

  奚以言聖人不以易也?善哉,孟子不信“血流漂杵”之言也。武成之書,史佚記之,周公裁之,豈有不信,而不信之者何?武王,聖人也,不可以非之,非之則傷誅暴之義;不可以是之,是之則後世以為口實,而遂其肆殺之惡。非之是之,兩有所不可,故歸咎於史臣之誣,使人反求諸心而戚然自得之也。此孟子之善為言也。若論其實,上古聖人以德勝,不以兵勝,殺人之多,自牧野之戰始。葢武王之德,聖而未盡善,上不逮舜,下遜文王。文王伐崇,崇人不服,退修政敎而伐之,不戰而服。武王自度德有未至,勢已克殷,恐釋此不取,殷之君臣懼而改過,結好民心,淬厲守備,後且難以加兵,故戰一日而破殷,以致殺人之多如此也。血流漂杵,念之心墮!我若於當日與於從伐之列,必痛哭而去之,從夷齊於首陽之上矣。故曰:聖人不以易也。

  奚以言天道不以易也?占天之書,五宫之星或失常,及五星入犯,皆兵大起。歲星與太白鬭,熒惑行逮太白,塡星與水火金合,太白出入失常,辰星入太白,皆兵大起。日暈異象,月蝕五星,皆主兵亂。由是觀之,兵未起而象見於天。然則屠殺生民,非人之所得為也,天也。夏殷以前,不見此象,雖或有亂,兵起旋弭。春秋之世兵雖不戢,無大勝敗,或交和而退。至於七雄之世,殺人如亂麻,武安君為將,斬首之數,見於史者已九十八萬矣。其他殺人之多,非數所及。十九代以來不可勝舉。若我生逢斯時,所熟聞之者:張獻忠空江夏之民,盡蹙之於江,江水千里不可飲;及其據成都,成都屋宇市貨之盛比於姑蘇錢塘,皆盡屠之。遣兵四出,殺郡邑之民,恐其報殺無實,命獻其頭。頭重難致,命獻其手。道塗之間,彌望更多山丘,迫而視之,皆積頭積手也;蜀民既無可殺,飲食作樂,亦為不樂,乃自殺其卒。是時獻忠之卒百三十萬人,先殺其新附者,已過大半又無可殺,方欲殺延安初起之人,而身已爲禽矣。獻忠之殺人也,告於天曰:天生百物與人,人無一物報天,不殺何用。欲殺盡蜀民,乃出殺中原,殺吳楚,殺閩越,殺滇黔,殺盡四海之人!自天地開闢以來,生民之種自我殺蓋,此後無復生人。其志願乃爾也。自周秦以來,殺人之毒,至此為極。悲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詩曰:天之方虐,無然謔謔。吳人謂范蠡曰:子毋助天為虐。夫干羽服苗,聖人之仁也;血流漂杵,聖人之虐也。世唐際虞,天之仁也;溺楚屠蜀,天之虐也。推吾不忍之心,吾欲諫天之虐,敢謔天之虐;吾欲反天之虐,敢助天之虐!故曰:天道不以易也。

厚本

  昔金陵有病蠱而將絕者,有良醫來自霍丘,一鍼之而蘇,再鍼之而起,五進之湯液而愈,人相傳以為神。於是富貴之家有疾者,厚其金幣而致之館,凡有疾者奔趨之而不得其闲,無疾者亦皆願識其面焉。客有頌言於唐子者,曰:其術之神若是,其所居之鄉復何疾病之憂!唐子曰:若子之言,是致疾之媒,戕人之斧也。使人恃醫而不謹疾,以至於喪其身者,必子之言也夫!夫良醫者,不祥之人也;館良醫者,不祥之家也。人惟自傷則中虛,中虛而後有疾,有疾而後求醫。至於求醫,葢亦危矣,雖生也,其不與於死也有幾!無自傷則中實,中實則無疾,雖有扁鵲,無所用之。天有六氣,陰陽風雨晦明也,過則為灾:陰淫寒疾,陽淫熱疾,風淫未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此六者,自外宼者也。人有五情,思氣味飲色也,過則為灾:思淫心疾,氣淫肝疾,味淫脾疾,飲淫肺疾,色淫腎疾。此五者,內自賊者也。五賊日蝕,則漸傷而中虚,以成內疾;其或六宼乘之以成外疾。於是不惜多金以求良醫,不幸而醫不良不能除疾,或反益其疾而致死。卽有良醫,石鑱(刺)毒熨以攻其外,湯液酒醪以攻其內,疾雖除而劖刺肌膚,動傷經脈,已大其創而不易復矣。是故君子以父母之身,嘗[常]謹於疾,唯恐或傷。無傷則中實,中實則五藏時序,灾害不生。卽天地不平,六氣偏淫,堯水湯旱出其時,北凍南炎易其候,菑殃流行,疫癘時作,而不中於謹疾者之身,中實故也。若是,則豈惟無疾,亦且長年。嘗聞古有眞人,修身不死,今雖未見其人,而其道在是矣。惟道無神,技乃有神。神以有所救而見,無所救,何神哉?

  唐子為是言也,人之聽之忽焉若弗聞也。是時魏叔子在吳,有以唐子之言告之者,叔子動容曰:唐子之言,非啻論養生也,其可以達於治天下乎!天下之亂有二,内賊外宼是也。虐政亟行,厚斂日加,又遇凶歲,米麥不登,家室磬懸,民無所顧賴。始則一人為竊,既而十人為盜;繼則望風蜂起,千百為賊,剽掠鄉聚;久則數萬人為軍,稱帥稱王,攻城殺吏,而亂成矣。若使茅屋之中有數石粟、數匹布,婦子飽暖,相為娛樂,孰能誘之蹈不測之禍,以為奸雄之資哉!葢內賊之起,皆由於國家空虚也。虐政亟行,厚斂日加,又遇凶歲,米麥不登,邊竟蕭條,餫饋不繼,戍卒逃亡,將帥貳心,於是四裔雌[夷]日夜窺伺中國以圖獲利。始則小侵,驅掠牛羊;既而深入,獵子女玉帛;久則轉戰中原,攻圍京師,而亂成矣。若治國有道,政事修明,農賈樂業,衣食滋殖,德洽中國,撫有四裔,則蠻貊不得我釁,必且奉貢和好長為外藩矣。葢外宼之入,皆由於國家空虛也。內外繹騷,君臣憂懼,博求智謀之士、勇武之夫,於是苴穰之屬乃至矣,拜為上將,受命而出,秘謀奇計,出入鬼神,誅賊於內,以次掃除;禦宼於外,一月三捷;獻俘告廟,君臣相賀,宗廟社稷危而復安。若非得良將而用之,何以有此功烈哉?然當是時,父兄子弟肝腦塗地,輿尸載傷哭聲滿野,城堡毀墮田土荒蕪,百千里之間不聞雞犬之聲,國家之福,百姓之禍也;朝廷之所賀,仁人之所弔也。勿謂亂已,其亂方大;勿謂疾平,其疾方深。然則是良將者,不祥之人也;尊良將者,不祥之朝也,非君子之所願也。是故明德之君,不侈其尊富強大也。以為我實民之父母,民實我之男女,惟恐其衣食之不足,居處之不安,日夜念之不忘。其大臣必用忠厚之人,其外牧必用慈惠之人,與我同憂與我同愛,勸農功,課桑麻,厚蓄積,懲奢靡。雖有凶年,民不知菑,穀不可勝食,財不可勝用,而天下大富矣。衣食足而知廉耻,廉耻生而尚禮義,而治化大行矣。然而明主不自滿也,旣厚之以生養,又承之以節儉,卑前殿,陋後宫,布衣蔬食,陶器素輿,猶歉然不敢自安,恐厲民以自養也。於是富日益富,安日益安,中國之民和樂相忘,遠裔之君慕義永服。繼世之子孫,苟非不肖,謹守成憲,雖千百世無變可也。當是之時,甲兵敝於武庫,良馬僅供服乘,雖有穰苴之將,無所用之。以此養生,以此治天下,皆長久之道也。

  唐子聞之曰:叔子誠知言哉。

有歸

  人之生也身為重,自有天地以來,包犧氏為網罟,神農氏為耒耜、為市貨,軒轅氏陶唐氏有虞氏為舟楫、為服乘、為杵臼、為弓矢、為棟宇,禹平水土,稷教稼穡,契明人倫,孔氏孟氏顯明治學,開入德之門,皆以為身也。聖人好生之德,保人之身,日夜憂思,不遑寜處,群生各[名]遂,以迄於今。今吾與衆君子衆庶人處此安樂之居,行於仁義之途,孰非十聖人之功哉,奚啻十聖人哉!若湯武以及漢宋之祖,救一時之民,保數世之安,其功亦大矣。奚啻商周漢宋哉,凡一代之興,世雖多亂,亦有賢君,賴以小康。其時守一方惠一邑者,皆有功於人者也。奚啻是哉,卽不吝施者,饑與之一飯,寒推之一衣,亦有功焉。道者,道此;學者,學此。豈有他哉!澤被四海,民無困窮,聖人之能事畢矣,儒者之效功盡矣。

  然猶有説焉:聖人保天下之身,無異於保已之身;聖人保已之身,則不同於保天下之身。治天下而天下治矣,功在天下,已於何歸?生盡,其遂盡乎;身亡,其遂亡乎!如徒以身而已,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日,一日九十六刻,一刻之間,萬生萬死,草木之根枝化為塵土,鳥獸之皮骨化為塵土,人之肢體化為塵土,忽焉而有,忽焉而無,天地成毁,雖不可見,當亦無異於人物焉。聖人小不同於人物之無知,大不同於天地之無為,而謂其滅則俱滅焉,必不然矣。不知,不智;知而不言,不仁。孔孟豈有不知,何為不言?非不言也,不可言也。

  聖人治天下,治其生也。生可治,死不可治;故生可言,死不可言也。縗麻饗祀,事死也,非明死也。聖人若治死,必告人以死之道。則必使露電其身,糞土富貴,優偶冠裳;則必至於政刑無用,賞罰無施;則必至於君為虛位,世無所主。夫天下之智者一二,愚者千萬;為善者少,為惡者多,而生死之理,又不可以衆著。君既為虛位,世既無所主,智不勝愚,善不勝惡。惡者起而為亂,如鳥搏獸噬,莫為之救。卽有一二能修者,亦無以立於天地之間,生人之道絕矣。是故聖人以可言者治天下,以不可言者俟人之自悟。於是智愚善惡,皆可從治。然則孔孟不言,非以是故而奚故哉!甄也生為東方聖人之徒,死從西方聖人之後矣。

潛存

  聖人之道將行,其必天達之,人薦之,而後得聞於時,以行其道。是故伊尹以人聞,傅說以夢聞,太公以卜聞。厥後聖人道衰,天命不佑,治道不興,以孔子孟子之聖,夢不以告,卜不以告,人不以告,而終於困窮,况其次焉者乎,况其下焉者乎!甄下士也,貌樸而言訥,人皆易之,以為窒焉而不知天下之務者也,學非今學,言非今言,人皆略之而不與之言,而亦不得有言也。天薄吾貌而違吾才,雖欲賈所長,豈可得哉!吾少不知學,四十而後志於學,竊聞聖人之道,而略知聖人治天下之法,勤於誦讀,篤於籌策,雞鳴而興,夜分而寢,以度才權世,可以一試矣。如或知我,懷此以往焉可也。

  聲弘(其婿王聲弘)嘗問於我曰:先生可以為相乎?曰:不能也。吾褊而不能忍,隘而不能容,明而遲於决,不足以任之矣。然則先生何所長?曰:吾不能身任而能進言。使我立於明主之側,從容咨詢,舍其短而用其長,以授之能者而善行之,可以任官,可以足民,可以弭亂,不出十年天下,大治矣。曰:自漢及明,良臣衆矣,先生可方於古之何人?曰:皆非吾之所及為也。自堯舜以下,其言渾矣。孔子乃明言之,孟子又益顯之。自聞孟子之言,而後知聖人之治天下,其事庸,其用近,如布帛之必可暖,穀肉之必可飽,婦人孺子皆可聽其言而知之,一曲之士皆可遵其言而用之。甄雖不敏,願學孟子焉。四十以來,其志強,其氣鋭,雖知無用於世,而猶不絕於顧望。及其困於遠遊,厄於人事,凶歲食糠粞,奴僕離散,志氣銷亡,乃喟然而歎曰:莫我知也夫。不憂世之不我知,而傷天下之民不遂其生,鬱結於中,不可以已。發而為言,有見則言,有聞則言,歷三十年,累而存之,分為上下篇,言學者繫於上篇,凡五十篇。言治者繫於下篇,凡四十七篇。號曰潛書。上觀天道,下察人事,遠正古跡,近度今宜,根於心而致之,行如在其位而謀其政,非虛言也。

  聲弘曰:先生之言,不身見之。傳諸其人,可以為王者師矣。曰:吾何敢當子之稱,吾言之附於聖人之言,譬細流之赴江海,小大雖殊,其爲水則一也。書紀帝王之政,易明吉凶之理,詩知人情得政宜,禮鑒三代之經緯,春秋辨邪正以合於先王之禮。孔氏孟氏之門人述其師言,明白簡易。六籍混成,得之以辨。古聖之言不顯,得之以燭。聖人之學,莫明於斯矣。至聖至神莫能外,愚夫愚婦皆可行,豈有所不及者乎!是故譬吾之所言,如江海細流,固有然矣。不敢妄續聖人之言,又安敢自異於聖人之言哉。君子不為無用之言,吾之言,又譬諸一瓢之汲可以飲食,一車之力可以灌漑,竊有微用,不敢讓焉。

  聲弘曰:先生所言,治化之大,性命之微,無所不備。苟非身至,何以知之?吾未識先生所造,其亦廓然於聖人之道者乎?曰:不然。吾之學,聖人之道也,猶未至京師而向往者也。身始出門,而望數千里之遠,雖未及至,而道由里數門入,備問而熟聞之,如旣見之者。然苟非知之,其何以行。

诗文

岳阳

  岳阴阻幽谷,岳阳临平原。驱车至岳阳,始知太岳尊。高哉徂徠山,拱立若臣邻。白日拂壤过,青阳自天分。古者明堂位,东北朝冢君。青旂驾鸾辂,音容若犹存。封禅虽非礼,雄略奏功勋。代序诚难作,管氏徒空闻。浩浩留太古,岩岩表厚坤。东宿百里外,回首蔽天云。

后写怀

  姑苏城上鸟,日夕城上啼。空巢在高树,飞向何处栖?畴昔高楼上,欢宴世所稀。佳人坐调琴,良夜醉无归。河梁左右望,悲风正惨悽,谁云佳丽地,宛转忽已非!游子哀江南,欲去不能违。

今夕

  今昔金始伏,堂下无暑侵。却尘司马书,欲效梁父吟。明灯堂上张,美酒堂下斟。炮鳖展谈笑,偃卧复披襟。露沾丛桂枝,风吹高树林。河汉东南注,光景夜沉沉。伐鼓青帝殿,代以考钟音。宫商动风气,忽焉感我心。幽怀难具陈,慷慨写鸣琴。劝君更进酒,良夜殊未深。

王秋山绢作蔡文姬归汉图歌

  天下画手皆用笔,秋山妙技独不尔。绢剪五色为丹青,起人唤作秋胡子。秋山却不写秋胡,偏写文姬归汉图,生见蛾眉悲愤面,白马渐转燕山隅。一儿人抱一儿行,谁氏之子中郎孙。手持桃子走且啼,两地模糊不辨声。汉马南行北马立,貂鬓隐见连珠泣。南望不愿燕山还,北望不愿玉关入。肠断娇儿招手呼,疑是蘼芜恋故夫。

铁门行

  铁门山上鸡夜鸣,铁门山下人夜行,一驿一驿如流星,马首唯有春月明。春月射人光似剑,拂面风霜看不见,九州春暖杏花残,独有秦关春月寒。非是秦关春月寒,可怜马上衣裳单。马上伤怀只自知,刀里乞食一孤儿。

清明上河图歌

  短褐书生饿欲死,跃马长安今已矣!班生妙写西宾辞,常恐涌之泪如水。风雨昼黑鼋鼍翻,求食不得卧江关,六百年前佳丽地,忽忽移来绢素间。乾坤改色照眉睫,此身忽变为蝴蝶。结束锦带据雕鞍,笑入粱都纵游侠。彩虹桥跨绿杨津,肩摩足蹑何纷纷。人声杂邐不可辨,马上时惊冠切云。画阁箜篌新调响,别院鞦跹笑语闻。怳如醉归踏九市,不知身病卧江濆。自从猿鸟秋夜哭,至今宫阙埋沙土。丽景流传张择端,摹得此卷仇实甫。画手果然前辈殊,直是英雄堕泪图!翠羽明珠皆美女,长佩高冠无丑夫,区区洛下诸老翁,委蛇帝座何从容。苏家竖子弄柔翰,罢朝照耀金芙蓉,当吋此辈荣名早,春日风流东郊道,长翻舞袖唱新词,都人观者叹绝倒。人生贵贱随所遭,未必蛾眉较我好。春来无处无春花,移栽京洛皆瑶草。安得张仇更抽毫,画作陶潜饷东皋。乱捲十文金碧影,掷向山前野火烧。

半塘红行

  塘上青光青凌乱,红花红楼红一半。一半红中歌舞繁,十五年前今不见。阁边常系波湖船,常渡佳人到阁边。杨家歌舞第一部,夜夜醉倒金樽前,中有南京教坊妓,低蹙蛾眉暗理弦。新翻宫词随手弹,月落才度十三篇。其人姓李名不记,我常戏唤女龟年。其时兵革始休息,犹叹西湖尚锋镝。十余年后应太平,复见繁华如庆历。今到杨家寻昔游,依然红花映红楼。壁间蛛网旧箫管,墙边苔卧破箜篌。石家更比阮家贫,无复深杯相劝酬。半塘红上真愁绝,怅望伤心非一辙。若还淳朴去繁华,昔日风流何必说!

丹青引

  黄鹂不到江头树,红药未染阶前露。娇语浓香何处来,谁知早向轻纨度。湘妃手中搴芙蓉,青鸾飞入婕妤宫。直是美人身自写,仇英吕纪难为功。新花翠羽光凌乱,莫道东家未拂面,请君细玩此图中,西施舞态端然见。

广武山看月

  广武山前月,悲凉万古情。山留百战地,月照一孤城。天远春星淡,沙明玉露清。书生何所事?徒作夜鸟鸣。

新太县南午食

  远望县南舍,白烟上绿槐。香醪一系马,春雨四山来。鲁道添青过,敖峰洗碧开。芳非入醉眼,更胜望徂徠。

高唐州北四十里阻雨

  自非京洛客,霖雨阻幽州。百里怀三辅,孤灯伴九秋。马嘶枥下苦,雁过海边愁,欲待明星发,樽前已白头。

渑池道中怀高霖公

  渑池东去铁门西,绿满千山七十溪,曲水桥边匹马渡,重杨店侧一莺啼。无衣昔感关中月,有记重寻涧上题,回首斜曛人不远,阆山应共草萋萋。

都下遇王子奇至自汉阳

  黄河楼边别故人,梅花五落楚江滨。十年结客朱家侠,一夕逢君范叔贫。燕市同游难再得,天涯暂聚且相亲。共怜头白风尘际,杜曲无田误此身。

湖滨

  湖滨夜语月方生,为拟当年离别情。暮渡湘江闻鼓瑟,朝游洛浦听吹笙。瑶台安得移秦地,铜狄终须去汉京,试看园林花叶茂,秋风黄落玉阶平。

柳下伤秋

  不堪塞雁夜哀鸣,一叶飘零到上京。绣户弹筝传别怨,羽林吹角起边声。洛阳才子伤时泪,楚国骚人摇落情。愿得鬻身七校里,健儿牧马胜书生。

遇越国公胄子胡星卿年八十有三过其竹屋赋赠

  三十余年别旧京,旧时王谢曲池平,皓颜坐上逢公子,隆准人中识帝甥。故宅楼台幽梦远,汉家陵墓冷烟横,从来兴废寻常事,竹屋逍遥足此生。

景州兴福寺立秋

  钟山残臈辞家日,古寺迎秋落叶天。梦越烟波才半载,心惊节候已经年。寒衣捣练青溪女,蚤谷输租浦口船,独有空闺贫妇叹,倚栏日望远人还。

兴化县城上登览

  孤城野水望黄昏,杭稻菰蒲一水痕,风急直愁沧浪入,秋高常畏大淮奔。鱼龙带雨回中泽,鹳鹤冲烟过北门,来日忱怀何处遣?芰荷香满泛前村。

宴集作

  青山却坐对金貂,常得倾城一顾娇。自叹绛侯身未老,可怜醉后善吹箫。

薄命词

  春到江南泪湿衣,深闺燕子正双飞。却怜杨柳关山道,马上琵琶远送归。(《剑阁芳华集》卷十七)

唐阶泰墓表  

  阶泰字亨予,号瞿瞿,达州人。子大陶为墓表曰:

  参议刚毅明达,有权略。崇祯中,天下大乱,尝会试道漳、卫间,宿旅舍。夜半,主人大呼贼至,火燎檐明,同旅皆慴伏。参议乃左手执主人手,右手拔刀曰:“贼入,先斩汝,后与贼战!”其妻曰:“客勿动也!我出视之。”入曰:‘非贼也,过兵去矣!”明日,仆夫道问:“执主人手而贼退,何也?”参议曰:“主人不告语而疾呼吓我,必贼党。我执主人,退贼必矣。”

  举进士,除吴江知县。当是吋,朋党附势相倾,参议独立无所与。太仆卿某者,罢官家居,巡抚、都御史以下往候其门。参议疾之,诣府独不造。吏固请曰:“今不往拜,祸且至矣。”参议怒曰:“有言拜某者挞三十!”舟将行,某使使来言曰:“愿得一见,请少留。”参议不许,使者反以告,某大怒,岁庚辰,拾遗诬参议,贬江西按察司经历,则某为之也。

  入为北都察院经历。癸末会试,周钟以文见出,门人许延邵问曰:“钟之文何加?”参议蹙然变色曰:“甚善,乃杀气伏焉。大则国家当之,小则其身。”果帝后罹难而钟见杀。

  是时寇在汝、郏,參议朝,听言闻政,皆门户之为也,若无寇焉者。参议叹曰:“国将亡矣,不去且不免。”北职方司官美,南精膳司官恶。参议将迁职方,请改精膳,人皆笑之。參议曰:“诸公毋侮我,异日南奔,我为主人。”明年,京师陷,大陶舅氏李长样尝曰:“昔参议之南也,辞于朝,出承天门,倚门柱,涕泗沃颐濡裒。我扶之上马过市,策而前,问曰:‘公昔虽痛无泪也,今亦何痛之深若此?’参议不答,良久曰:‘我亦不知啼泪之何出也’”

  南京破,避于山阴,徙沃洲之山。耕牧南州,入居新昌。有言参议通反者,密檄且来捕,故御史何纶牵其二子去,匿之。家人皆哭。參议笑言如常,偃卧堂上,使童子俯服,遂鼾寝,家人稍安。及暮,有客至,揖曰:“贺公无事矣!”参议笑曰:“敬谢客,”其处危难,尝如此。还渡浙江,居吴江,忧愤病卒。

  参议尝迁礼部祠祭司郎中,擢广东海北道参议,未之官。

  参议既卒七年,家贫无所得,失食。大陶乃学为时文,还蜀乡试,名榜中。仕长子知县十月,革为民,贫益甚。

  昔我祖处士瑜当明成祖世以通五经荐,召见,成祖命以官,辞曰:“臣老矣,不能为陛下任使也。”三辞,乃许之,于是赐玺书遣归,命其子孙之试为吏者署籍为儒。瑜归筑堂,命曰“儒籍讲堂”。瑜之后曰宪,曰鲲,试于乡,中第二,大怒曰:“鲲文乃为人下乎!”终身不会试。或劝之,辄怒曰:“吾不可以再屈。”瑜之三世曰仁,正德间为兵科都给事中。刘瑾乱命,仁劾之,廷杖八十以死。仁生锦舟,与父同榜进士,由御史出为陕西参政。刘瑾既杀仁,锦舟罢官去。

  锦舟生居于、外外、继凯。继凯尘椿,事继母孝,赐七品服。椿四子,长自华,次自彩,为临安知县,赠太常寺少卿。自华生参议及阶豫。岁乙酉,大兵至钱塘,自彩与阶豫聚众临安山中,被擒,自彩谓阶豫曰:“我死子逃。”阶豫曰:“我义不使叔父独死。今自死山谷中,谁知者,曷若溅血大都之市乎!”于是偕至钱塘。自彩引砖击帅不中,缚,将杀之。阶豫大呼曰:“何不并杀我!”遂支解自彩,斩阶豫。(《剑阁芳华集》卷十四)

奉送可师谊兄出塞省亲序

  可师之父安城君流宁古塔,母亦从往。宁古塔去京师四千余里,近长白山、乌龙江,中土之人,非流不至。可师将往省亲,伤其行,皆赋诗送之。谓余善为文,请赠以言。呜呼,盖亦难乎其为言矣!将道其征途之远乎?非行役也。将美其孝思乎?非就养也。将幸其晨昏之得遂乎?非恒省也。

  朋友之爱,莫能助之。朋友之忠,莫能益之。则且奈何!《诗》曰:“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则亦慰之而已。

  昔者魏雪窦、钱允武为奸僧誣,致于反狱。允武自狱中以书属之安城君曰:“以幼子累君。”其书为逻者所获,讯允武夫妇安城君所在,刑极残毒,终不言。允武夫妇为安富年少子也,其义固足尚也。安城君闻之,曰:“彼能信我而屈我其子,今以我故,几死于刑,是速其死也。”遂自诣狱。狱成,流宁古塔。夫委身以急友难,岂非天下之义士哉!士而不义,虽生何为?安城君足以俯仰无愧矣!此其可慰一也。

  安城君,杰士也,其才无往不利。彼守疆之将军尊之为上客,军中之事亦尝咨之。彼土民人凡有争讼,辄就质之,一言畏服,不复相争,其在彼也如是。箕子之风,管宁之迹,于今犹可睹焉,此其可慰一也。

  安城君之季子生于彼土,教之读书,有俊才。将军召入幕府,凡章奏文书,皆其手泽。安城君尝采山校猎,多得人参、貂皮,与中土之贾为市,致富累千金。营田园,结婚姻,长子孙,亦足以自乐矣。此其可慰一也。

  今之人宦游远贾,有没身不归,而子孙不得终养送死者多矣,何必异役乎!可师兄弟年少力强,能狎鞍马,冒霜雪,可以更休迭出,往来无间,非常辞永诀者也。此其可慰者一也。

  可师行矣!往见父母,不能久留奉养,当复旋归。父子之间,详味吾言,勿复忧思抑郁,各伤其心。传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又曰:“人生安乐,不知其佗。”此吾区区送行之意也,复何言哉!

  己巳三月二十五日夔州唐大陶序(《吴中文献小丛书》之十《杨大瓢先生杂文残稿》《杨大瓢出塞省亲诗文卷》)

海氏庙记

  君子之言,以章美也,亦所以风也。海氏,徐人也,而显节于常。氏美,有强者诱离其夫,将犯之。自知不免,裳衣履袜弥缝各一,而自杀于舟中,不及于污。有司论强者罪死。系狱后,以赦免。常人葬于龙嘴,即墓左庙焉。此其事也。

  邯郸郑卫之女,古所称美也。曳裳蹇绉,揄袂飘风。仓庚喈喈,姌娟郊衢,男女相错。司马迁曰“日挑心招”,相如曰“色投魂与”,男子不制,莫之为耻。虽有刚者,亦蛊惑丧志。淫佚之行,风所成也。唐子入秦,道南郑一一南郑,郑也一一宿于东门之舍。同旅者有窥主妇于房,妇告主人,仗梃而出,几杀窥者。邯郸之道,朝歌之邑,七年三过,不见妇人。所闻周汉之风,蔑于今矣。然则女子无知,渐于流风,非其罪也。

  徐滨河,土薄俗厚。女子尚贞,无失行。闻海氏有行在途,雨立不避合。虽志也,亦其风使然也。使其身殉于乡,亦无所表异矣。作庙致金,速于征发。贤愚拜观,妇女祈请,肩摩不绝。童歌里谣,遍于吴越。是可以为风乎!

  唐子曰:然。海氏之行,吾不以风女子,而以诛丈夫。《诗》美共姜,《春秋》褒纪叔姬。女子微也,何为著诸经,班于君王贤人乎?观其夫,乃知圣人重女子之节也。请举事以实之。昔者祝融佐高辛氏,光耀天下。其后建楚也,千有余岁,至考烈王而黄歇窃之。伯益治鸟兽草木,开稷契之绩。

  其后建秦也,亦千岁,至庄襄王而吕不韦窃之,芈嬴之宗,固于衡华,衽席一遘,遂殄其祀。考烈庄襄,实谁之父?负刍政亥 实谁之子?恬斯骜贲,实谁之臣?百什鬼神,绕咸阳,降鄢郢,号哭而不得饮食,项籍王翦之兵,不为毒矣。

  既有于国,亦有于家。丈夫稍有知识者,能不战惧于斯!

徐华国传

  徐元英,字华国,吴江人也。大父诰,父士烈,及华国之身,三世以刚直传。华国为人尤仁厚。少贫,与二弟仆、季分田。仲曰:“季田腴,必易之。”相争不决。华国谓仲曰:“我田亦腴,可畀汝,毋与季易。”于是兄弟以和。其教授生徒,有不率教者,则为之忧悒不食。弟子皇惧改过,乃色喜。是以教行而从之者众。当出,有坐而拱之者。则谓之曰:“拱者,所以为敬也。君既不为我起,何以拱为!”其人惭谢。里中无贤不肖,皆曰:“徐君长者也。 ”有富者欲以女妻之。华国曰:“非吾姻也。”及吴氏庚帖至,不发缄,照放日中,识其姓,曰:“此吾妻矣。”遂娶之。生三子,长卯、次崧、次艮。华国曰:“吾唯一子尔。”卯、艮果殇,唯崧成立。人怪而问之曰:“君预知妻姓吴氏,惟有一子,具故何也?”华国曰:“吾昔梦神人使吏与我一牒,有文曰:‘室吴氏,年终四十三,子两耳佳。’两耳,一人也,天定之矣。”及病革,家人请祷。不许。曰:“命乃在天,何以祷为!”遂卒,年果四十三。

  华国屏居东郊,其地多荒冢,有鬼数迷人,有至死者。向暮,人不敢过其处,一日,华国夜归,闻桑中空舍有若魇呼声。疾趣视之,见一人转侧于地,土塞其鼻将此矣。乃负归,救之得活。生平勇力过人,有石臼重三百余斤,人不能舁,华国挟之而趋,如挈瓶然。有捍马逸入田中,践食禾稼,牧者不能羁。 华国闻之,徒手往,捽其鬣而系之,以归于厩,其勇力如此。

  唐子曰:人有恒言,“邪不胜正”。予屡征之,则不然。若华国夺人于恶鬼之手而生之,岂果以正胜邪?梦有征者,亦偶耳!牒言明告,毕生皆协,抑又何也?两耳为一人,其占巧矣,然犹未尽。以予观崧之困穷,无所成就,而名闻于世,则两耳之言,又且尽崧之终身矣。岂不异哉!(《国朝文汇》甲集卷十三)

杨宾:唐铸万《潜书》序  

  今之言古文者,莫不学唐、宋八家,若《左》、《国》、子、史,则鲜有学之者。夫世之为文者,岂不知《左》、《国》、子,史之胜于八家者?大抵以其体制不同,不可施于应酬赠答之间,又深厚閎肆,变化无端,学之颇难为功。不善学者,不为宋子京、王元美之佶屈聱牙,则为赵蕤、契嵩之荒野怪僻。不若八家之门户显然,如习礼于庭者,坐作拜跽周旋,皆有一定之节,可以终身用之而不变,故畏难而乐易者多趋焉。

  唐子铸万独喜《孟子》、《战国策》、《管》、《列》诸书,读之终生不倦。家贫,居陋室,不能容膝,每与其细君栉比针黹共一席,是以多沾污而不完,然丹碧青黄、圈点重复无隙处,而其揣摩简练,言浅而意深,力雄而气厚,得《国策》、诸子之神,而无赵蕤、契嵩之病,言八家者无能及也。然亦不为八家应酬之文,是以忌之者每指为纵横长短之文而诋毁之,不知其为之也难,积之也久,而光怪陆离有不可掩者。初刻十二篇,名《衡书》,四方争购之。其后文益多,以其名类于老泉之《权书》,更之曰《潜书》,而不能卒刻,世之人莫得而见焉。唐子殁,有何庶常屺赡者言于皇八子,以数十金为之营葬。金至吴而唐子已葬,其婿王子声宏归其金。屺瞻复为之进言,于是刻其《潜书》之未刻者。

  昔司马长卿为武骑常侍,其文不彰,乃从邹、枚之徒游,见知于梁孝王,而其文始大著。今唐子何不幸而殁于数年之前,不得从屺瞻诸君,使其文见知于皇八子,得比于长卿《子虚》之赋,然犹幸而知其文于身后而为之刻行焉,是又言八家者之所求而不得者也。唐子亦可以慰矣。

杨宾:唐铸万传

  唐大陶字铸万,蜀之达州人,其父阶泰,启祯间为吴江令,累迁广东海北道参议。会国变蜀乱,不能归,遂家吴江。大陶朴略负气,无所好,独好为文,文师《战国策》、子、史。顺治丁酉举于乡,会试不第,谒选长子知县,且为文不事事。未一岁,罢归,益发愤为文。久之,迁郡城。无子,有一女。贫困,食不继,每家阖门卧。出则衣败絮,蒙单缯于外,怅怅行市中,而为文不辍。然亦无知之者。己未夏,宁都魏禧以文名当世,辞聘避吴门枫桥吴传鼎家。枫桥去城十里许,大陶平旦盥沐,怀所著《衡书》,自持刺往访之。及门,日已午,门者相其衣冠,受其书与刺而谢之。大陶馁不能行,虽去,犹徘徊桥上下。禧方袒褐卧竹床纳凉,见其书,读之至《五行》,蹶然起,呼门者追客,必使返,而大陶犹在。禧衣冠迎入,扶大陶坐堂上,而自拜于堂下,曰:“五百年无此文矣!”因呼传鼎具食,共读之。读竟付梓,而《衡书》始著。然吴人论文者宗欧阳公,而诗则宗苏、陆,大陶皆不喜,日与吴人牴捂。蜀抚姚缔虞奏驱蜀人归蜀,大陶乃变姓名曰甄,出入避人,而困益甚。其友姜实节、汪撰劝之卖文,不听。撰持买者金,绐大陶至其家,示以金,闭之室中强之,乃一应。然后复绐之,不来矣。实节荐之故江苏布政使顾献征,征延于家,欲赠妾以生子。一日,祭其所亲,属人陶代为文,大陶怒曰:“吾其为人作祭文者耶!”拂袖归。困如故,而其文益有名。年已七十矣,张贵胜为之敛钱纳一婢,十余日没,然终无子。其女归华亭诸生王闻远,所著有《潜书》若干卷一一《潜书》者,《衡书》之所改名者也; 《诗集》若干卷,《春秋述传》若干卷,《杂文》若干卷,《日记》若干卷。

  大瓢山人曰:唐子每与余论文,辄贬韩、欧。余不服,唐子曰:“譬之登山,欧,梁甫也;韩,天门也,《左》、《国》、子、史,则登封、日观,天下在其目前,烟云生于足下,何有于天门,何有于梁甫!夫登封、日观皆大道,一努力即至,不难于天门、梁甫也。今语登岱者令其止于梁甫、天门,则必怒,而为文则止于韩、欧焉,岂不为登岱者所笑耶!”余虽心是其言,然望韩、欧犹在天上,况《左》、《国》乎!余尝三登岱,思唐子言,辄汗下不止云。(《吴中文献小丛书》之《杨大瓢先生杂文残稿》)

杨宾:唐铸万文集序  

  造物者恡与人以名,故享名者多困折而不利,而于文为尤甚。左丘明盲,屈原沉汨罗,司马迁下蚕室,班固瘐死,董仲舒下吏,贾谊谪长沙,扬雄投阁,蔡邕诛,两人皆无子。

  陆机、范哗诛戮,魏收夭绝,王勃、李白俱没于江,杜甫流离以死,柳宗元卒贬所。韩愈、欧阳修、苏轼虽显达,然亦屡遭废斥。此其最彰明较著者也。夫文之未成者无论已,成而掩抑埋没于粪壤者,古今来不知凡几。幸而有一二人焉,发露而出,则又困折而不利之,或使之穷,或夺之算,或不得良死,甚者为若敖之鬼焉。然则人亦何所利而为文,享此虚浮不实之名,以犯造物之忌哉!

  唐子铸万,蜀人也。从其先人官于吴,遂家焉。自其少时即能文,文之外不知其他。举孝廉,为长子令,一年而罢,无聊,益发愤为文。人莫之知,易堂魏叔子来吴,见其《衡书》,设座拜而刻之,而名始出。然不足以救其穷,无所得食,往往阖门而卧,出则披败絮,蹒跚吴市中。入广座,终席不发一语。有进而与之言者,唯唯而已。不甚答,亦不问其为谁也。而与之论文,则刺刺不已。即其所闻见可以为文助者,必默识而深思之。故凡天时、人物之变,以及街谈巷谑,无不入乎文,文日益有名,而遇日益以困。无子,仅一女,友人醵金为纳一婢,亦终不能有子。遂穷老以死。

  呜呼!文亦何用于世,名亦何益于唐子,而使之困折不利,至于如此之极哉!吾其为造物者不解也。虽然,唐子吴下一羁旅耳,使其仕宦而达,碌碌焉富贵,子孙森森如玉立,而无文表现以死,若此者,当今何限!要亦同于飘风腐草,烟消灰灭已耳。海内之人士,亦乌知有所谓唐子哉!今其文如五金之入洪炉,非一宝之光怪;百川之会沧海,非一水之波澜,混混乎莫知其源,浩浩乎莫测其深且大而何所底止。海内之称能文者,必曰唐子、唐子,则其名为何如也?夫文之名于后世者,在当时或不甚重。如扬雄之《太玄》,人皆忽之,且有欲取以覆瓿者。今唐子之文传于今者已若是,其必传于后,如蔡、陆、韩、柳,又何疑焉!

  唐子殁后之口年,其女之婿王君声弘集其文以示余,余与唐子为忘年交,即所谓相对论文而刺刺不已者也。既为之作传,因序其集而归之。造物者付人多不全,况名其所尤恡者也?而独以之丰吾唐子,则虽有所啬,亦理之必然者,又何必以困折不利为吾唐子恨耶!是为序。(山阴杨宾耕夫氏著《晞发堂文集》卷一)

王源:书唐铸万《潜书》后  

  烈皇帝以仁俭英勤之主,遭家不造,惨徇社稷,亘古未尝有。无论稍有人心者莫不痛悼流涕,即盗贼亦无或从而诋之者。独从贼之徒为贼草伪诏,有“独夫授首”之语,因而降贼诸叛暨逆案群奸与其徒肆为讪谤,且笔之书,总无事实,而草野无知,或为所罔。先君子痛之愤之,著《祟桢遗录》以辨其诬。源尝上之史馆,近亦颇知流言之为伪矣。

  夔州唐铸万,名大陶,顺治丁酉科举人,为长子知县,十月而罢。而自述其先,亦世受国恩,变后亦有仗节死义与高蹈不仕者,乃于其所著《潜书》中盛毁烈皇,暗目为独夫,似与从贼之徒相倡和者。又谓遇难诸臣不必死,死为过。又谓亡国之罪,在君不在臣,以为罪在臣者,皆溺于忠孝之言也。种种悖谬,真不可解。

  予曩闻其《潜书》甚佳,未之见。又闻其高岸寡许可,而独赏予文。及其殁数年,予友杨耕夫及其婿王声宏以其书赠予,而请予志其墓。予读之,初见其论学、论兵诸篇,卓识伟论,非近代所有,文亦驾唐宋而上,为之狂喜。志墓之文,郁勃洋溢于胸不可遏。及见其诋诬烈皇,屡著于篇,遂废然发指,不敢应其请。倘早见《崇祯遗录》,或不致此乎,惜战!然予知其文必传,恐圣明被其诬而又无人为之刊削之也,不得已书此以折其悖且妄,而与天下后世共见之。(《畿辅丛书》本《居业堂文集》卷二十)

王闻远:西蜀唐圃亭先生行略一十五则

  先生姓唐氏,讳大陶,字铸万。顺治丁酉举人,仕为山西潞安府长子县知县,后更名曰甄,别号圃亭。

  先生生于西蜀夔州府之达州。幼即岐嶷不凡,八岁,从父亨予公讳阶泰为吴江令。时张献忠寇蜀,蜀地为赤,不得返故乡,遂家吴焉。

  先生十四五岁,即嗜古学,精进淬砺,不拘拘于师说,落笔卓有端绪。善为歌诗,集中如《散病》、《独饮》、《春游》诸诗,皆少作也。附居舅氏李研斋家。太夫人督课甚严,故先生有“昼当课其文,夜当课其诗”之句。

  先生至性孝友,色养愉愉,中外无闲言。其侍亲疾也,亲视汤药,衣不解带。及居丧,独处殡室三年,枕块席苫,动循古礼。痛故乡不可问,遂卜地葬于吴门之虎丘戴家浜。

  与弟妹情谊敦笃,不分尔我。弟早没,遗女幼稚,先生抚之,爱逾己出。长,字宜兴周用章,亲故皆以为先生长女,不知其为姪也。处夫妇,琴瑟谐好,相敬如宾,五十余年,无失言失色焉。

  先生居室,先营祠屋。虽生女,必抱而庙见。新必荐,时物必献。出与宴会,有未荐未献者,虽美弗尝也。岁当分至,先致斋三日,竭诚致敬,然后享祀。忌日不饮酒,不御内,不见宾,不衣色服,曰:“礼严终身之丧,殆谓是也。”

  先生状貌短小,须眉疏秀。朴学质行,不尚文饰,呐呐然似不能言者。然刚直亢爽,不肯唵婀随俗。意所不洽,千夫莫回也。与曹偶谈诗文,论往事,稍稍不合,輒为裂眦頳颜而争。人有过,多面折之,虽当路贵显,无所讳也。人每以是敬惮之,亦以此取憎于人。

  先生与人交,凡患难有无,必与共焉。李条侯困于京师,先生贷而与之二百余金。后自处贫窘,终未尝责其偿也。与曾青黎友善,青黎没,寡妾弱息,异乡无依,遍乞于友以给养之。魏叔子,先生之知己也。闻叔子讣,为假吴氏之堂,设位举丧,陈《五形篇》以奠。哭之恸,曰:“从魏子之爱也。”

  先生临财介然不苟。凡游于四方,不轻有所干,曰:“取与,君子之大节。乞吏鬻狱,令之敝风,我不忍为也。”

  先生家素贫,求为禄养。归试于蜀,举孝廉,即就吏部试。为长子令甫十月,以逃人诖误去职。先生之治长子也,首先蚕务,导民树桑,以身率之,日省于乡,三旬而树桑八十万本,民业利焉。其俗狠斗嚣讼,先生拘摭明敏,剖决如神。夹棍非刑,废置不用。民化其德,狱讼衰息,月试多士于学宫,得李某等二人,皆登第为名儒。都御史达良辅称先生为山西循良之冠。至今民有遗爱云。

  先生僦居吴市,仅三数椽,萧然四壁。炊烟尝绝。日采废圃中枸杞叶为饭。衣服典尽,败絮蓝缕,陶陶焉振笔著书不輟,曰:“君子当厄,正为学用力之时。穷厄生死,外也,小也,岂可求诸外而忘其内,顾其小而遗其大哉!”

  先生晚年与蔡息关先生讲道,宗阳明良知之学,直探心体,不逐于物。其往复书剳有曰:“处心不可如水火。水逆则激,火郁则死。心运于中,不因乎物,孰得而郁逆之者!”

  先生嗜酒,日索饮于友朋家。自讲学后,谓“群饮宴乐,虽良友亦散道心”,遂不轻与筵宴。

  先生贯综经史,扬榷风雅,非秦汉之书弗读也,谓“唐宋以来,文章冗弱摩曼,不克举秦火于天下,当举秦火于私家。”其著书,不肯一字袭古,曰:“言,我之言也;名,我世所称之名也。今人作述,必袭古人之文,官爵郡县,必反今世之名,何其猥而悖也!”乃研精覃思,著《衡书》九十七篇。天道,人事,前古,后今,具备其中。曰“衡”者,志在权衡天下也。后以连蹇不遇,更名《潜书》。外著《毛诗传笺合义》、《春秋述传》、《潜文》、《潜诗》、《日记》各若干卷。宁都魏叔子见先生《潜书》,曰:“是周秦之书也,今犹有此人乎!”每接宾客及致书于人,必称唐子之文掩汉而上之。华亭高谡苑,读《潜书》,极赏其奇。尝遇先生于黄鹤楼,握手谈心者屡日。先生诗有“见誉何太高,鞠躬不敢当”之句,酬谡苑也。

  吴江徐虹亭盛称先生之文,推为当代作家第一。宣城梅定九见先生所著诸书,倩人尽录之,曰:“此必传之作也,当藏之名山以待其人耳。”先生所著书稿,远游必携。每乘舟,辄语仆曰:“设有风波不测,汝先挾我书稿登岸,然后来救我。”一日,邻人失火,先生怀书远避,余无所恋也。其自为珍爱如此。四方雅慕先生文名,乞言者虽卑辞厚币,不稔知其人之品概,不许也。其不肯轻有奖借又如此。

  先生晚年无子,良友助金买妾,奸徒以有夫女绐之。聚之夕,女道其故。先生即令寝他室,诘旦,呼其父携去,命即嫁之。叹曰:“我两娶妾而无子,今又为奸人所欺。家贫年迈,无力再娶。五经之泽,至我而斩。虽命实为之,负罪何极耶!”先生襟怀高旷,独思后嗣无人,必潸然出涕焉。

  先生见苏郡之西郊,有以孔子为土地神者,与尤悔庵告之当事,协力除之。尝游金坛,时岁饥,民多饿死。先生请邑令某籍死者之数,告于上官,并请赈之,不从。明日复请曰:“今岁灾田之租,级征其半,来年带征。子于漕粟半征,存贮之米反全征之,佘何蔽于奸吏而不速改乎!”令不得已,遂上请缓征之数。

  崇明令崇龛朱公,七十无子,已绝意子嗣。先生以大义责之曰:“异乡绝嗣,人鬼俱恫,奈何置若罔闻知也!”祟龛因而蓄婢,期年举子焉。

  前癸未进士朱友同,蜀人也,侨吴而没,厝于阳山之麓,年久棺腐,先生悯之,为乞长兴令武韩曹公葬之,择地近先生之先垄,曰:“我岁时祭扫,便于瞻拜,且可绝日后樵采。”葬之日,烈风大雪,先生触冒寒气,成嗽疾,半载不瘳,竟以是终。

  先生生于前祟祯庚午年二月戊寅,卒于康熙甲申年二月乙酉,享年七十有五。原聘蜀之冉氏,早夭。再聘蜀之王氏,未娶遭难死。后娶吴江顾孺人。子一,早殇。女三:长早殇,次曰柚,许字苏州吴某,未嫁卒;又次曰安,适闻远;俱孺人出。幼曰谷,妾出,早殇。暮年无嗣,乃以吴江沈氏子为养子,名衷。先生没之明年,翰林伺屺瞻闻之,知先生贫不克葬,启请于八亲王,王赐白金五十两,命葬之。

  岁乙酉十月乙巳,祔葬于参议亨予公之墓。唐氏先世,具详参议墓表,兹不载。

张廷枢序

  余校试云间,焚膏稍暇,缅想二陆之文章,迄于启桢之季,陈夏诸公,振兴风雅,执牛耳于坛坫之上,徘徊者久之。

  华亭王生闻远,持所刻《潜书》来谒,谓为唐君铸万所撰。且谓唐君蜀人,举孝廉,为长子令,寄藉吴下,隐居著书,宁都魏叔子见之,称为汉唐以来所未有;宣城梅定九亦以为周秦而后仅见之作。余闻其言,异之,披阅既讫,不禁掩卷而叹也。

  当周之末,诸子各以其意为书。庄周为漆园吏,著述十余万言,洸洋自恣以适己,自序以为寓言十九。太史公作传,谓王公大人不能器之,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荀卿为兰陵令,既废,谓庄周等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要其大旨,以仁义为伪,以人性为恶。剽窃圣人之余论,发为近似乱真之辞,以蛆蠹孟子之道,而求异于人人。后世荀孟并称,岂不甚哉!

  汉成哀间,蜀人扬雄以词赋为雕虫小技,悔其少作,发愤著书,好以艰深之语文浅易之言。当时桓谭忧其覆瓿,张伯松比之鼠坻牛场,用则实五稼,饱邦民,否则牴粪弃之于道。唐韩子笃好其文,宋司马温公至作《潜虚》以拟之,或且侪诸荀卿,惟苏长公极诋其陋。

  善乎有明方正学之言也!曰:“卿才高而果于大言,子云才劣而笃于好古,其未闻道则一也。”然则士不闻道,虽作为文章以冀必传于后,而求免于君子之讥,岂可得哉!

  唐君之书,分为上下篇。其论心性,则尊崇孟子而及陆子静、王阳明,夫先立乎其大与致良知,皆孟子之学。其言政治,则以返朴崇俭,棉桑树牧,富民为先,视兰陵之果于大言,穿蠹圣人之道者大异。至于比物类情,或空语无事实,或俚谈近事,皆供驱遣,率有得于漆园寓言,其文驰骋反复,如列子御风,翩然骞举;又如淮阴将兵,多多益善。本其自得于心者,畅所欲言,无艰难劳苦之态,而与道大适。殆必传于后无疑,而不忧其覆瓿且弃于路也。

  昔李汉序《昌黎集》,比于武事摧陷廓清之功,当时叹其笃论,李盖韩之女夫而及其门者也。王生婿于唐,不自言,乃征引一时能言者以表章唐氏之遗书,其亦有汉之心也夫!

  康熙四十二年癸未季秋,江南督学使者韩城张廷枢序。

潘耒序

  古之立言垂世者,必有卓绝之识,深沈之思,蕴积于中,多不可制,吐而为辞,风发泉涌。若先秦诸子之书,醇驳不同,奇正不一,要皆独抒己见,无所蹈袭,故能历千载而不磨。唐宋以还,乃有剿说雷同之弊。近代文人如林,而胸有独见者甚寡,大都依傍前人,掇拾众说,稍藻绘之以为文。每有径尺之集,按之枵然无所有者。文之弊极矣!

  唐铸万先生,赋资英果,制行高洁,举于乡。一为令,即罢归。尽发百家之书而读之,考古证今,求其成败得失之故,洞然心胸。晚而学道,奋以圣贤为归,默证潜修,多所自得。不为应酬之文,意所欲言则言之。每一篇出,人争传写。

  余未深交先生。先生没后,其婿王生出《潜书》一编,属余为序,读而叹曰:此非今人之文也!今人惟无立言之本,故专求工于枝叶,此则直披胸怀,不假绳削,而气充词达,高下咸宜。论学术则尊孟宗王,贵心得,贱口耳,痛排俗学之陋,论治道则崇俭尚朴,损势抑威,省大吏,汰冗官,欲君民相亲如一家,乃可为治。皆人所不及见,不敢言者,先生独灼见而昌言之。资之深,故信之笃,蓄之厚,故发之果。其文高处,閎肆如庄周,峭劲如韩非,条达如贾谊,汉后无子,间有倣作,萎葸不逮。斯编远追古人,貌离而神合,不名《潜书》,直名《唐子》可矣。

  先生蜀人,父亨予,曾宰吾邑,有贤声,遭乱转侧兵间,赍志以没,家族僣于贼。先生侨居吴中,酷贫无子,遗文将就湮灭,赖有佳婿褒集梓行,其可幸也夫!其可慨也夫!

  旧史氏松陵潘耒撰。

潜书

潜书 唐甄(1630-1704)

上篇上

辨儒 尊孟 宗孟 法王 虚受 知行 性才 性功 自明 充原 居心 除疾 病获 悦入 恒悦 七十 无助 思愤 敬修 讲学 劝学

上篇下

取善 有为 良功 格定 去名 五经 非文 知言 鲜君 抑尊 得师 太子 备孝 明悌 内伦 夫妇 居室 诲子 善施 交实 食难 守贱 独乐 养重 居山 贞隐 大命 破祟 博观

下篇上

尚治 富民 明鉴 考功 为政 存言 权实 格君 任相 善功 远谏 卿牧 善任 省官 制禄 达政 更币 匪更 用贤 六善 恤孤 善游 主进 柅政

下篇下

惰贫 教蚕 省刑 名称 除党 贱奴 丑奴 去奴 耻奴 女御 吴弊 全学 五形 审知 两权 受任 利才 仁师 室语 止杀 厚本 有归 潜存

诗文 传序

上篇上

辨儒

  佛者大瓠(沉麟生)过唐子之门而入问焉,唐子喜,炊麦食之,而与之言终日。大瓠曰:子天下之明辨之士也,然而未学道也。唐子曰:学道何如?曰:儒者世之宗也,身者人之表也,心者事之本也。君子欲易世,必立其宗。欲正人,必端其表。欲善人,必务其本。讽诵三诗,定卦索象,秉礼道书,合春秋之邪正,皆所以闲身也,皆所以养心也。审人伦之则,探性命之微,根于诚信之地,而往来仁义之涂。尧舜虽远,趋焉如蹑其迹也,立焉如合其影也。若斯之人,生为生民之师,死配先师之飨。法言矩行,流于无穷,岂非有道君子哉。此古之人所以日夜孳孳,至于老死不倦也。唐子曰:子之言信美矣。虽然,圣贤之言因时而变,所以救其失也。不模古而行,所以致其真也。昔者先师既没,羣言乖裂,自宋以来,圣言大兴,乃从事端于昔,树功则无闻焉。不此之辨,则子之美言犹为虚言也夫。大瓠曰:自宋及明,圣言大兴,百家尽灭,不误于异闻。大贤先生,高世可法,功为不少矣。而子独以为无功者,是何说也?曰:吾闻鲁哀公之时,齐人大兴师伐鲁,季孙立于朝,属诸大夫谋帅焉。诸大夫皆曰:冉求可使也。于是季孙举以为将,与齐人战。冉求不能将,鲁师大败,丧其戎车三百乘,甲士五千人。季孙欲诛冉求,冉求惧而奔楚。已而田常欲伐鲁,子贡请出救鲁。仲尼止之曰:吾道奚为此也。子贡不听,往说吴晋之君,困齐以存鲁。吴晋之君弗信也,而反私于田常。田常大怒,以子贡来诛,师薄于门。鲁之君臣系颈请降,献三邑以解伐,而后田常乃释之。当是之时也,鲁几亡。大瓠惊曰:吾于书传未闻此也,子于何而闻之也?唐子曰:更有于此。昔者宋国日蹙,窜于吴越,其后诸儒继起,以正心诚意之学匡其君,变其俗,金人畏之,不敢南侵。于是往征之,不戮一士,不伤一卒,不废一矢,不刺一矛,宋人卷甲而趋,金人倒戈而走,遂北取幽州,西定西夏,东西拓地数千里,加其先帝之境土十二三焉。子闻之乎?于是大瓠乃大笑曰:甚矣子之为戏也!唐子曰:非戏也,请为子正言之可也。求赐之学多疾,宜若无功者。诸儒之学,如锡百火,可为百世师,宜若有功者。然而得失相反,功业相远也。吾尝宦于长子矣,闻上党之参,天下之良药也。命医献之。其形槁然而长,其色垩然而白,曰是物之生,其变也久矣,食之虽亦有补,而不能起羸弱之疾。异哉,一山谷一根叶一雨露,昔为良药,今非美草。古之儒,昔之上党之参也。后之儒,今之上党之参也。

  大瓠曰:吾闻儒者不计功。曰:非也,儒之为贵者,能定乱除暴安百姓也。若儒者不言功,则舜不必服有苗,汤不必定夏,文武不必定商,禹不必平水土,弃不必丰谷,益不必辟原隰,皋陶不必理兵刑,龙不必怀宾客远人,吕望不必奇谋,仲尼不必兴周,子舆不必王齐,荀况不必言兵。是诸圣贤者,但取自完,何以异于匹夭匹妇乎?子曰心者事之本也,请为贵本之譬:彼树木者,厚壅其根,旦暮灌之,旬候粪之,其不惮勤劳者,为其华之可悦也,为其实之可食也。使树矣不华,华矣不实,奚贵无用之根,不如掘其根而炀之。惟心亦然,事不成,功不立,又奚贵无用之心?不如委其心而放之。木之有根,无长不实。人之有心,无运不成。若今之为学,将使刚者韦弱,通者圜拘,忠信者胶固,笃厚者痹滞,简直者丝棼,天实生才,学则败之矣。

  大瓠儒者也,好学多闻,善为楚骚之辞。其父不得其死,逋于佛以免难者也。他日唐子往见焉,欲有所言,使权之也,乃大瓠则病且死矣。

  正心诚意,学之本也。古之人正心诚意则为圣人,后之人正心诚意则为拘儒。治心之道,曰毋利而思义,毋诈而主诚。义则一义,诚则一诚。诚一也,然有分焉,毋以义与利辨,以义与义辨。毋以诚与诈辨,以诚与诚辨。鸡卵素,雉卵文,此易辨也。鸡卵与鸡卵则无辨。其方伏之时,视之无象,揣之无形,岂有雌雄之分哉。然雌雄则已异矣,伏雄者为圣人,伏雌者为鄙儒。有宋襄之义,有文王之义。有尾生之信,有季路之信。奚必战于泓而后为襄公,战于崇而后为文王哉。其终日默坐,终日事事,终日读书,思之所注,心之所存,宋襄文王之分已种于中矣。未有伏雄成雌,伏雌成雄者也。

  心之动也,有爱恶是非之用,有忠信仁义之道。有用之信必不愚,有用之仁必不懦,有用之义必不固,别若黑白,人未之知,已自知之。阳者伏于穷亥(十月),萌于微子(十一月),是震雷澍雨之根也。信者不欺仆妾,不欺童稚,是驯暴服蛮之根也。仁者不忍庖厨,不伤蛰宿,是泽覆四海之根也。义者不食利,不蔽爱,不徇恶,是诛暴乱定天下之根也。君子既得其根,又善其养也。善养则根生,不善养则根腐。丹溪者昔之良医也,治不得前溲者,助其阴,饵以黄檗知母,乌知其用桂三分也。心灵物也,不用则常存,小用之则小成,大用之则大成,变用之则至神,不可使如止水,水止则不清。不可使如凝胶,胶凝则不并。昔者蜀之蒋里有善人焉,善善而恶恶,诚信而不欺人,乡人皆服之。有富者不取劵而与之千金,贾于陜洛,以其处乡里者处人,人皆不悦,三年尽亡其赀而反。斯人也,岂不诚善哉,为善而亡人之千金,何则?水止而胶凝,无桂以道之也。此所谓不出乡里之善也。昔者阳明子方少,有后母而数行不善也,阳明子忧之。女巫来,阳明子使告其母曰:今者有神与我言,母毋为不善,为善降之福,为不善降之祸。于是遽改其行,一朝而为贤母焉。是谓以狙待亲,君子病之,乃他日用是道也,以奇用兵,而成禽宁定浰之功。治心之用,于斯可见矣。

尊孟

  固哉程颐,孟子曰:我圣人也。而頣也以为非圣人也(孟子中间有些英气,颜子便浑厚不同)。古人多实,今人多妄,是故古人自知,今人不自知。子路之才千乘,冉求之才七十,其自许者仲尼亦许之。昔者公孙丑问于孟子曰:夫子其圣矣乎?孟子曰: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不自谓不圣而谢之,以孔子所不居也,盖亦不敢自居焉云尔。丑未之达也,曰:然则夫子安于颜渊矣乎?曰:姑舍是。夫道之进也舍其过迹,阶之升也舍其过级。舍之者,过之也。过乎颜渊,是何人也?

  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乌知其见麟则伏也。麟善兽也,可以手挽其角而指数其牙,人之视之,谓是虎之肉也,而不知其能伏焉者。麟虎未相遇也,圣人麟也,奸雄虎也。世无圣人,或有圣人而不用,是以奸雄无所于伏而霸天下。昔者孟子之世,天下强国七,秦孝公发愤于西陲,布恩惠,振孤寡,招战士,明赏功,西斩戎王,南破强楚,虎视六国,狙以济之。六国之人,君臣危惧,异谋并进,西向以待秦。燕昭王笃于用贤,韩昭侯明于治国,赵武灵王以骑射雄北边。苏代陈轸之属,奇计莫测。白起赵奢乐毅之属,神于用兵,所向无敌。当是之时,人皆习兵而熟战,以甲冑为衽席,以行阵为博奕,智谋之士率而用之,张军百万,转战千里,伏尸满野,血流漂卤。七雄并角,其势不能相下。论者审当时之势,以为虽太公复生,不易定也。乃孟子则曰:以齐王犹反手也。王之者,必使秦孝燕昭赵武灵之属,籍其土地人民之数,稽首为臣,诛赏惟命。白起赵奢苏代陈轸之属,杜口而不能谋,投戈而不敢校,化狙为良,柔雄为雌,而后天下可定,齐可王也。呜呼,岂不神哉!非圣人而能若是乎?

  天下莫强于仁,有行仁而无功者,未充乎仁之量也。水,能载舟者也。其不能载舟者,水浅也。仁能服人者也,其不能服人者,仁小也。仁之大者,无强不顺,无诈不附。谓仁胜天下,鄙人皆笑之。夫愚者见形,智者见心,礼揖不格刃,儒服不御矢,形也。刃不我剌,反为我操,矢不我伤,反为我发,心也。

  战国致形,圣人致心,何以见其然也?天下有心至而身不能至者四辈:孺子在幼,妇人在内,黎民在土,三军之士在将。此四者恃以为国者也,然心至而身不能至者也。贤才者,四者之舟车也,去之则四者皆去而国亡,归之则四者皆归而国兴。是故圣人之得人心,自贤才始。请于一室之中设为两国之形,相彼之国:君疑臣猜,征烦法峻,老幼饥寒,夫妻离散。相此之国:君明臣忠,上下和易,老幼饱暖,养生送死无憾。彼白起赵奢苏代陈轸之属,其从彼国乎,其从此国乎?彼数子者,亦欲得君就功,置田宅以遗子孙耳。岂乐处不测之朝,取难保之富贵哉?其来归恐后无疑矣。贤才既归,彼秦孝燕昭赵武灵之属,断臂折翼,不能自立,叛则为禽,归则为侯,岂待计哉!反手之言,诚然也。

  孟子之道,在养气而不动心。今夫足之所履,衡不及二寸,纵不及七寸。二寸七寸之外,皆余地也。彼度山之梁,广若二三尺,岂不能措足哉?然下临千仞不测之渊,使怯者过之,则惊眩而欲坠,非足弱也,心不持足也。冶人致风之器,南方以椟,北方以橐,挈其橐而鼓之,则风劲火烈,镕五金铸百器,橐之利用大矣。若有容锥之隙,则抑之中虚,鼓之无风,而器不成。非橐之不足用也,气不充橐也。心不持足则不能历险,气不充橐则不能成器。任天下之重亦然,气大则心定,心定则才足,固歴险成功之道也。

宗孟

  性具天地万物,人莫不知焉,人莫不言焉。然必眞见天地万物在我性中,必眞能以性合于天地万物,如元首手趾,皆如我所欲至,夫如是,乃谓之能尽性也。系辞中庸,广大精微,入而求之,虽有其方,难得其枢。性本在我,终日言性,而卒不识性之所在,于是求性者罔知所措矣。孟子则告之曰:性非他,仁义礼智是也。于是求性者乃有所据焉。

  仁能济天下。以尧舜为准,义能制天下。以汤文为准,礼能范天下。以周公为准,智能周天下。以五圣人为准,必若五圣人而后四德乃全,守隅而不能徧,具体而不能充。虽有前言往行,遵而行之,皆为袭取,终非我有,而卒不能全其德。于是为仁义礼智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则告之曰:仁义礼智非他,人心是也。天下岂有无心之人哉。四德我所自有,非由外铄。于是为仁义礼智者乃知所从焉。

  心之为物,显而至隐,微而至大,圣人之于四德也,神化无穷。众人之于四德也,致远则泥,寂寂焉主静不动,屹屹焉屏欲如贼。外专而内纷,外纯而内杂,眞伪莫辨,而卒不知心之所在。于是求心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则告之曰:人生所同有者,良知也。孩提知爱亲,稍长知敬长,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人皆有是心也。推此四端以求四德,毋违毋作,因其自然,具备无缺。于是求心者乃知所从焉。

  良知在我者也,非若外物,求之不可得也。而不能致者,非不用力也,杂以嗜好,拘于礼义,虽为我所故有,如观景模形,明见其为良,而卒不得有其良。于是致良知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则告之曰:造道之方无他,贵其自得之也。父之所得,不可以为子之得。师之所得,不可以为徒之得。疾病在己,饥渴在已,为治为疗,宜饮宜食,我自知之,未可专恃讲习也。于是求致良知者乃知所从焉。

  心体性德旣已自修,天地万物何以并治?必措之政事而后达。昔者尧舜治天下,风之则动,教之则率,不赏而劝,不刑而革。后世风之而多顽,教之而多犯,赏之罚之而不以为惩劝,于是为政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则告之曰:尧舜之治无他,耕耨是也,桑蚕是也,鸡豚狗彘是也。百姓旣足,不思犯乱,而后风教可施,赏罚可行。于是求治者乃知所从焉。

  学由自得,则得为眞得。良知可致,本心乃见,仁义礼智俱为实功。直探性体,总摄无外,更无疑误。措之于天下,人我无隔,如处一室,各遂其恶欲矣。夫阴阳顺逆,人气所感,百姓旣安,沴戻消释,则地无山崩水溢之变,天无恒旸恒雨之灾,万物繁育,咸得其生。皆心之所贯,非异事也。尧舜以来,传道皆以传心,人莫不知焉,人莫不言焉,而道卒不得明者,何也?以其虽知心,而学之不一,求之不专,如天象全见而未执其枢也。陆子静读孟子而自得,立其大而小不能夺。阳明子专致良知,而定乱处谗,无所不达。二子者皆能执其枢者也。学问之道,必得所从入之门。若不得从入之门,误由外入,不由内出,圣人之道广矣大矣,失其本心,徒覩其形象,如泛大海不见涯涘,其如已之性何哉!其如人之性何哉!其如万物何哉!其如天地何哉!

法王

  阳明子有圣人之学,有圣人之才,自孟子而后无能及之者。仲尼之教,大端在忠恕,卽心为忠,卽人可恕,易知易能者也,无智无愚皆可举踵而从之。然易实不易,盖世降日下,古之风也淳,今之风也薄,古之习也浅,今之习也深。是故古人之心如镜蒙尘,今人之心如珠投海。本心旣亡,客心篡入而为之主,嗜欲内胶,人己外隔,以是心求忠恕,犹登山网鱼、入水罗雀也。求忠恕非卽心乎?然而有间。忠恕为用,心为质,无质何用。古人心在,故求忠而忠求恕而恕,今人心亡,故求忠而非忠,求恕而非恕。诸儒之言皆各有得,然使闻其言者,以既亡之心,求合其言,始而误焉,以影为形;转而旣焉,以假为眞。如以石为玉,雕琢之工虽巧虽勤,终为恶器,非质故也。

  阳明子以死力格外物,久而不得,乃不求于外,反求于心,一朝有省,会众圣人之学,宗孟子之言,而执良知以为枢。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非教之爱亲而然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者,非督之敬兄而然也。天下之孩提皆同也,充爱亲之心而仁无不周,充敬兄之心而义无不宜,则前后之圣人不外是矣。是良知者,乃江汉之源,非积潦之水,岂有竭焉而不逹于海者哉!天之生人,有形卽有心,有耳必听,有目必视,有鼻必闻,有口必尝,有手必持,有足必行。听者心听之,视者心视之,闻者心闻之,尝者心尝之,持者心持之,行者心行之,形全而无缺,则知心全而无缺。尧舜无缺,我亦无缺,是故虽夫妇之愚,是非自见,必不以是为非、以非为是;善恶自见,必不以善为恶、以恶为善。心知其是乃背是而甘于非,心知其善乃背善而从于恶,是岂心之本然哉?利欲蔽之也。浞羿篡国,义心自在;盗跖杀人,仁心自在。酉卯昼晦,日光自在。自良知之说出,使天下之蒙昧其心者于是求之,如旅夜行,目无所见,不辨东西,鸡再号,顾望一方微有爽色,而知日之出于是也。爽色者,日之见端也;良知者,心之见端也。执此致之,直而无曲,显而无隐,如行九轨之途,更无他岐。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人皆可以明心也。仲尼以忠恕立教,如辟茅成路;阳明子以良知辅教,如引迷就路。若仲尼复起,必不易阳明子之言矣。此眞圣人之学也。

  才成于学,三代以后多过人之才,皆其生质,不由学问,更事多而识见敏,亦可以定乱,亦可以安邦。其中亦有好学者,但能法言矩行,得圣人之皮毛,心体未彻。如秉烛不能远照,如汲井不能广润,故其所为,或壹于刚,或壹于柔,或长于此而短于彼,或及于五而遗于十。虽或小康,终非善治。此周公之后所以无相也。

  阳明子专致良知,一以贯之,明如日月,涉险履危,四通八辟而无碍也。其见于行事者,使人各当其才,虑事各得其宜,处患难而能全其用,遇小人而不失其正,委蛇自遂,卒保其功。迹其所为,大类周公。明之有天下也亦可慨矣:为君者非悍则昏,为臣者非迂则党,倾险之智接踵于朝,奄人之专滔天无忌,惜阳明子之不为相也。若得为相,人主信任之专,如成王之待周公,必能启君之昏,化君之悍,散党驯邪,不张皇而潜消。此诚圣人之才也!

虚受

  阳明子有圣人之学,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德,不可以不察也。谓其无圣人之德者何也?以其小仲尼而自擅为习兵也。舜不及尧,禹不及舜,汤武不及禹,尧舜禹汤武不及孔子,见于书也详矣,见于孔孟子思之言也明矣。而阳明子则反之曰:尧舜为黄金万两,孔子为黄金九千两。吾不知其何以衡之而决其轻重如此也。若有人焉,独具神识,观于泰山,而谓泰山之土轻重于华山者几斤两;观于华山,而谓华山之土轻重于泰山者几斤两,人其信之乎?阳明子之衡尧孔,若似于此。

  兵者国之大事,周公曰:其克诘尔戎兵,方行天下,至于海表,罔有不服。圣人未有不知兵者也。仲尼之所愼者战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曰:我战则克。其谋讨陈恒也,能以鲁之弱小胜齐之强大,是故冉有曰:我之用兵学于仲尼。且圣无不能,不习无不利也。而阳明子则曰:对刀杀人之事,非身习不能。孔子谓军旅未学,亦非谦言。是何言也?禽一区区小贼,遂以傲仲尼,谓得金九千两,是仲尼有未足矣!谓未习于兵,是仲尼有不能矣。以仲尼有未足,必有足之者;以仲尼有不能,必有能之者。其傲亦已甚矣。故曰无圣人之德也。

  学问之道贵能下人。能下人,孰不乐告之以善。池沼下,故一隅之水归之;江汉下,故一方之水归之;海下,故天下之水归之。自始学以至成圣,皆不外此。昔者郭善甫(庆)与其徒良善自楚之越,学于阳明子,途中争论不已,以其所争者质之阳明子。阳明子不答所争,而指所饘语之曰:盂下乃能盛饘,几下乃能载盂,楼下乃能载几,地下乃能载楼。惟下乃大。此为至善之言矣。何彼言之异于此言也!傲者人之恒疾,岂惟众人,圣贤亦惧不免。是故禹之戒舜曰:无若丹朱傲。舜之为圣尽善矣,禹之为圣无间矣,以无间之圣人进言于尽善之圣人,岂好直言之名而为是必不然之防哉?盖必有所深见焉。众人之傲,在可见之貌;圣贤之傲,在不见之微。意念之间,自足而见其足,过人而见其过人,是卽傲矣。足而不以为不足,过人而不以为不及人,是卽傲矣。是故仲尼答鄙夫之问,而自以为空空无知;不为酒困,尤庸人之善事,而自以为未能。其心如是,是以受摄广大,造极无上,而与天地准也。仲尼且然,何况吾属!吾属当何如?其为志也,必至于尧孔而不少让;其为心也,视愚夫愚妇之一言一行有我之所不及者,有而若无,进而若退,而后可以为学也。师友之言,必期以大者。然人心多傲,得寸为尺,得尺为丈。欲进于大,未见其大,先成其傲。有以圣人之言败德者矣,且有以圣人之言叛道者矣。权衡不精,其害甚大。阳明子,吾之所愿学也,乃兢兢于斯者,恐不善择于其言,徒以长傲,以是自察焉尔。

知行

  息关蔡子(方炳),其父忠襄公(懋德),尝梦见阳明子,而问道焉。息关因画为图,而以已侍侧,请唐子有以发而题之。乃题之曰:凡求道者,患在道之无从。旣知所从矣,患在身之不至。诗曰: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遡而上之而道阻焉,不知所在也;遡而下之而宛在矣,知所在而未能卽也。夫不惮身劳而上下往反,其求道可谓勤矣,而卒之望若见焉而不能身至其人之侧者,是何也?未得所从之道也。斯人也,虽生于鲁哀之时,游于东鲁之邦,踵于孔氏之门,犹之乎身不离于戎狄也。蒹葭之言,吾所耻也。书曰:凡人未见圣,若不克见;旣见圣,亦不克由圣。旣见圣,则在圣人之侧,异于水中之隔矣。于斯时也,闻圣人之言,见圣人之行,如渠之导水,帆之遇风,无往不利,而若之何其不克由哉?其不克由者何也?未得所由之道也。斯人也,虽入于孔氏之门,从于颜季之列,日覩圣人之貌,犹之未见也;日闻圣人之言,犹之无闻也。君陈之篇,吾所憾也。盖彼知在水之中央,而不知在身之中央;彼知由于圣之圣,而不知由于心之圣。不自得而求于外,是以在焉而弗在也,由焉而莫由也。

  阳明子曰:良知是吾师也。是非自明,依而不违,自合于道。以言乎其人,则阳明子为忠襄息关之师;以言乎良知,则忠襄卽阳明子、息关卽阳明子、凡行道所见之人皆阳明子。不在言貌,各自得师,夫何宛在兴嗟、欲由弗克哉!不知良知者,不知自有宝者也。知良知而不致者,怀其宝而不善用者也。

  甄虽不敏,亦愿学阳明子,而不敢谢不及者,盖服乎知行合一之教也。知行为二,虽知犹无知,虽致犹不致。知行合一者,致知之实功也,虽弱者亦可能焉,虽愚者亦可及焉。何也?善如甘食暖衣,恶如郣食缕衣。知其甘者,知也;知其甘而食之,卽行矣。知其暖者知也,知其暖而衣之,卽行矣。若知其甘而忍饿不食,以待明日乃食;知其暖而忍寒不衣,以待明日乃衣,天下岂有是哉!郣食缕衣反是。以此譬知行,则合一者自然之势也,分而为二者自隔之见也。我瞻此图,反求于心,不假于外。知之所在,卽行之所在,不移时,无需事,以从息关之后,或庶几乎!

性才

  世知性德,不知性才。上与天周,下与地际,中与人物无数,天下莫有大于此者。服势位所不能服,率政令所不能率,获智谋所不能获,天下莫有强于此者。形不为隔,类不为异,险不为阻,天下莫有利于此者。道惟一性,岂有二名,人人言性,不见性功,故即性之无不能者别谓为才。别谓为才,似有岐见;正以穷天下之理,尽天下之事,莫尚之才,惟此一性,别谓为才,似有外见;正以穷天下之理,尽天下之事,皆在一性之内,更别无才。

  古之能尽性者,我尽仁必能育天下,我尽义必能裁天下,我尽礼必能匡天下,我尽智必能照天下。四德无功,必其才不充;才不充,必其性未尽。自子舆以后,无能充性之才者,性乃晦以至于今。有非性之才,有无才之性。非性之才,能小治不能大治;无才之性,为小贤不为大贤。圣人道衰,管国申商之伦作,亦能匡世治民,然暴白藏墨,使民形牿情散,齐郑秦韩终为乱国。性之为道,圣不加多,众不加少,得亦非得,失亦非失,卽非圣之为,皆由以发。然失其中正,壹于外假,虽出于性,已非本性,不可为治。譬如谷之精气,淫为蕛稗,春为粉粢,味与谷同,虽出于谷,已非正谷。亦可以疗饥,不可以恒食。恒则致疾。又如星之戾气,散为彗孛,亦为明体,亦为悬象,虽出于星,已非正星,不可以恒明,恒则为水旱兵革之灾。管国为蕛稗,申商为彗孛,非性之才,所成如是。自是以后千有余岁,世不知性。卽有言者,亦偏而不纯。程子朱子作,实能穷性之原,本善以求复,辨私以致一,其于仲尼子舆之言,若合符契。此其所得,我则从之;此则我从,人不我得,其若人何!盖彼能见性,未能尽性,外内一性,外隔于内,何云能尽?

  人有性,性有才,如火有明,明有光。着火于烛,置之堂中,四隅上下无在不彻,皆明所及,非别有所假而为光。亦有无光之明,如烛灭而着在条香,满堂宾客无不见其明者。然而明不及众,众皆昏乱不能行作,不知几席所在,不知东西所向,不知门户所由,人亦何赖于此明?若卽此明取而燎之,何患无光。惟止于香杪,炷而不燎,是以虽明而不及于众。无才之性所成如是。性之为才,故无不周,何以圣人乃能周世,后儒仅能周身?盖善修则周,不善修则不周。

  性统天地,备万物,不能相天地,不能育万物,于彼有阙,卽已有阙,欲反无阙,必修其无阙。鸡卵无雄者,蜀人谓之寡弹,有媪易十卵,鬻者绐以五配五寡,既伏旣出,乃知其寡。卵之为物,无阳亦成,鋭前而丰后,白外而黄中,虽有至精者,不能察其孰为配孰为寡。旣伏之后,有阳者出为雏,无阳者败为液。卵见浑成,其中阙阳而媪不知;学见浑成,其中阙阳而儒不知。儒者岂不知阴阳,乃其思力惟恐不精,惟恐不一,理沉事滞,固守不生,于是求复亦成剥,求泰亦成否。十月之间,阳虽存而不用,不能疏土脉、鼓万物,谓之无阳。人心亦然,心之阳若何?道贵明,明由于静;道贵通,通由于明;道贵变,变由于通;道贵广,广由于变。发生不穷,是为心之阳。古之圣人,万物为一,功同天地,所施无不合者,皆在于是。道力虽广,不于广征。虽卽次有推,实具于由静得明。静中自足,至明则显。明非其明,守静乃塞;静得其静,大明乃生。以轴观静,以受轴之虚观明;以行观通,以御观变,以至观广,轴虚相受,径不二寸,圆转无滞。九州之远,道里交错不计其数,造车之始,已摄于径寸之内。性之为才,视此勿疑。

  言性必言才者,性居于虚,不见条理,而条理皆由以出。譬诸天道生物无数,卽一微草,取其一叶审视之,肤理筋络亦复无数。物有条理,乃见天道。尧舜虽圣,岂能端居恭默,无所张施,使天下之匹夫匹妇一衣一食皆得各遂?必命禹治水、稷教农、契明伦、皋陶理刑、后夔典乐,庶职无旷,庶政无阙,乃可以成功。尧舜之尽性如是,后世之为政者,心不明则事不逹,事不逹则所见多乖,所行多泥,徒抱空性,终于自废。何以性为!诚能反求诸性,尽其本体,其才自见。

  性浑无物,中具大同。仁所由出,苟善修之,物无不同。仁与私反,若能去欲至尽,如匹帛无纤尘之色,是可谓之无欲,不得谓之无私。人知人私而不知天私,天非已独专以自善,是为天私,虽天非仁。仁之为道,内存未见,外行乃见。心知未见,物受乃见。流动满盈,无间于宇内,是卽其本体,非仅其发用。气机不至,萌蘖立见其绝,条干立见其槁。旣絶旣槁,仁将安在?是故虚受不可言仁,必道能广济,而后仁全于心,逹于天下。

  性浑无物,中具大顺。义所由出,苟善修之,无行不顺。义与固反,无有定方。凡德易识,惟义为难识。内主易识,外行难识。主以专直,行以变化,心如权,世如衡,权无定所,乃得其平。确守不移,谓之石义;扬号以服人,谓之声义。二者虽正,不可以驯暴安民。人我一情,本无众异,一情众异,犹一绳互绾而为百结,从中解之则不可解,引而直之各自为解,复为一绳,岂有不顺!于此识义,夫然后义达于天下。

  性浑无物,中具大让。礼所由出,苟善修之,人无不让。礼与争反,古之礼经,后世多不能行。不行不足以病礼。礼之失,非仪文度数之失,乃争之失。上世以礼息争,后世以礼遂争。君子而不争,则君子不名;道德而不争,则道德不显;何况勲劳,何况富贵,何况奸慝!天下大乱,此为之根。救于其发,其何能救!知礼者不在行让先、揖让右,而在心让贤。尚贤之世,必无眞贤。示贤于人,耻于贾货;归贤于已,辱于攘货。世以贤为贤,我以不争为贤。让德之外,更以何者为贤?抑抑雍雍,不习而成风,君子不党,小人不戎,虽不议礼,而礼自行于天下。

  性浑无物,中具大明,智所由出。苟善修之,物无不通。智之本体,同于日月,自襁褓以长,知识日深,掩蔽日厚。蔽明者非他,卽我之明;蔽聪者非他,卽我之聪。我所以不及舜者,我唯一明,舜有四明;我唯一聪,舜有四聪。是以我测一物而不足,舜照天下而有余。人之耳目,不大相远,十里之间,不辨牛马;五里之间,不闻鼓钟。诚能法舜以为智,四海之祝诅,附耳以声;未至之祸福,承睫以形。所患智之不足者,患在正不胜诡。夫诡明不如小明,小明不如偏明,偏明不如大明。大明所在,虽身所不历,事所不习,而智常周于天下。

  三德之修,皆从智入。三德之功,皆从智出。善与不善,虽间于微渺,亦不难辨。但知其不善而去之,知其善而守之,谓为竟事。以此用智,未得智力。修德者虽能致精,得于沉潜,其中易胶。智之眞体,流荡充盈,受之方则成方,受之圆则成圆,仁得之而贯通,义得之而变化,礼得之而和同,圣以此而能化,贤以此而能大。其误者,见智自为一德,不以和诸德,其德旣成,仅能充身华色,不见发用。以智和德,其德乃神。是故三德之修,皆从智入。人固我同,及积小至大,积近至远,则有不同。

  世有守一官治一邑而称善者,而善治天下者则未之闻。盖大小不同势,远近不同情,岂能缩天地为三里之城,岂能缩万物为三百户之民?德虽至纯,不及远大,皆智不能道之故。无智以道之,虽法尧舜之仁,不可以广爱;虽行汤武之义,不可以服暴;虽学周公之礼,不可以率世。有智以道之,虽不折枝之仁,其仁不可胜用;虽不杀枭之义,其义不可胜用;虽不先长之礼,其礼不可胜用。是故三德之功皆从智出,此为大机大要。阳气发生,轴虚相受,二喻盖取诸此。

性功

  儒有三伦:大德无格,大化无界,是为上伦。上伦如日;无遇不征,无方不利,是为次伦。次伦如月;己独昭昭,人皆昏昏,其伦为下。下伦如星。亦有非伦,非伦如萤,萤不可乱星,不必为辨。日之上升,天地山河无有隐象,堂房奥窔(东南隅曰窔)无有隐区,青黄错杂无有隐色。上伦如斯;月之上升,九州道涂可见,诸方车马可行,众农耒耜可施,鸟兽栖伏可兴。次伦如斯;星体非不明,明不外光,光非不照,照不远及。不能代日,不能助月,物无所赖,不如树烛可居,不如悬灯可导。下伦如斯。以象取喻,日月星有异体。以心取喻,日月星惟一明。自照则为星,及物则为日月。为日月之明者,能照一室,卽能照一城。能照一城,卽能照一国。能照一国,卽能照东西南北亿万里。照一室卽一室之耳目心身遂,照一城卽一城之耳目心身遂,照一国卽一国之耳目心身遂,照东西南北亿万里卽其耳目心身无不遂。

  为星之明者,智尽经纬,学穷度数,何让日月;品绝尘垢,体立峻洁,何让日月。孰不尊其贤仰其德!虽贤虽德,无尺寸之光以临下土,以惠营作飞走之类?天有三明,人心亦有三明。人心三明可以为星可以为月可以为日,胡乃为星而不为月不为日?尧舜仲尼为日,禹文伊周颜渊子舆为月,后儒为星。辩者恒谓“圣贤无位,不可校功。仲尼子舆何功?”不智莫甚于此!仲尼为夜之日,子与为昼之月,谓二圣人无功,犹夜处而论日谓日无光,昼处而论月谓月无光。谓后儒得位亦有功,犹昼处而论星谓星亦可照万方。

  今之制度,朝宾之服必束丝带,丝带之长五尺,缀以锦包,缀以偑刀,缀以左右迭巾,绕后结前而垂其穟,斯为有用之带。若有愚者割五尺为二尺五寸者二,持以鬻于市,围之不周,结之不得,缀之不称,市人必笑而不取。然则虽为美带,割之遂不成带。修身治天下为一带,取修身,割治天下,不成治天下,亦不成修身。致中和育万物为一带,取致中和,割育万物,不成育万物,亦不成致中和。克己天下归仁为一带,取克己,割天下归仁,不成天下归仁,亦不成克己。孝悌忠信制梃挞秦楚为一带,取孝悌忠信,割制梃挞秦楚,不成制梃挞秦楚,亦不成孝悌忠信。若续所割二尺五寸之带还为五尺之带,可围可结可缀,两端之穟蕤然,而中有续脊,终不成带。大道旣裂,身自为身,世自为世,此不贯于彼,彼不根于此,强合为一,虽或小康,终不成治。若是者何?身世一气,如生成之丝;身世一治,如织成之带;不分彼此,岂可断续!又譬织带者引五尺之丝于机上,但成二尺五寸,其二尺五寸不加纬织,仍为散丝,但结尾端,亦岂成带?以织所起喻本,以织所止喻末,工专于本,不能使未织之半自然成带;学专于本,不能使未及之羣生自然成治。若是者何?一形一性,万形万性,如一器一水,万器万水,器虽有万,水则为一。于已必尽,于彼必通。是故道无二治,又非一治。以性通性,岂有二治;通所难通,岂为一治!父子相残,兄弟相雠,夫妇相反,性何以通?天灾伤稼,人祸伤财,冻馁离散不相保守,性何以通?盗贼忽至,破城灭国,屠市毁聚,不得其生不得其死,性何以通?但明已性,无救于世,可为学人,不可为大人;可为一职官,不可为天下官。

  天地初辟,有道无德,有治无政,清静渊默,各养其身。黄帝谷神之书,老聃称述,传为道宗(意谷神不死句,为老子述黄帝之书)。运及尧舜,生人日众,情欲日开,不能与鸟兽杂处。黄帝所治,不复可治,政教乃起,学问乃备,使五谷为食五行为用五教为序五兵为卫,心原身矩,以漑生匡俗。至于释民,则又大别:断絶尘缘,深抉本眞,知生死流转之故,立不生不灭之本。老养生、释明死、儒治世,三者各异,不可相通。合之者诬,校是非者愚。释出天地外,老出人外,众不能出天地外,不能出人外,一治一乱,非老释所能理,是以乾坤筦钥,专归于儒。故仲尼子舆言道德必及事业,皇皇救民,辀转乱国,日不宁息;身既不用,着言为后世禾丝种(明纪:洪武譬五经曰,菽粟布帛,家不可无)。释惟明死,故求眞心宝性,以天地山河为泡影;老惟养生,故求归根复命,以万物百姓为刍狗;儒惟治世,故仁育、义安、礼顺、智周,天地山河万物百姓,卽所成性,离之无以尽性。譬如一家,门庭房廪童仆婢妾诸器毕具,乃为主人;若弃其广宅,栖身于野,乃非主人。舍治世而求尽性,何以异是?今于其内致精,于其外若遗若忘,天地山河,忘类泡影,万物百姓,遗等刍狗,名为治世,实非治世,卽非尽性。儒尝空释而私老,究其所为,吾见其空未见其实,吾见其私未见其公。

  学能尽性,四通六格,备在一身。如酌水于井取火于石,井无尽水石无尽火,夫井仅容瓮,石大如枣,何以无尽若是?以天地之水通于容瓮之井,以天地之火藏于如枣之石,水火本自无尽,非井石能不尽。世能用我,如日酌日取,无求不足;世不用我,如不酌不取,而井之无尽水者自若,石之无尽火者自若。夫井之通水广,故其济亦广;石之藏火广,故其用亦广。今之言性者,知其精不知其广,知其广不能致其广,守耳目,锢智虑,外勲利,怵变异,守已以没,不如成一才、专一艺,犹有益于治。破其隘识,乃见性功。

自明

  道无小大,今皆不傅。医有书,读其书者不能生人;卜筮有书,读其书者不能知吉凶;圣人有书,读其书者不能治天下。道在书,而非自得也?是故上世无书而道出,中世书少而道明,下世书多而道亡。心如果,书如土,枝叶出于果非出于土,不自得壹于书,是舍其种而求枝叶于土也。惟师亦然,因师而得者,不过绳墨其身,权度其心,为君子人而止。其可得者在师,其不可得者在我,是故以仲尼为之父,而伯鱼不过为中材之子;子舆之后也百有余岁,不及身为之徒,乃得其学焉而为圣人。学天地之道,虽知天地,道在天地,于我乎何有?学圣人之道,虽知圣人,道在圣人,于我乎何有?学君臣父子之道,虽知其道,道在君臣父子,于我乎何?有过都市者,见宝而喜,去之不可忘,就之不可取,宝非己有,犹壤芥也。夫岂非宝不可以为宝?以斯譬道,道非已有,夫岂非道不可以为道?

  天生物,道在物而不在天,天生人,道在人而不在天。取诸一物,道在此物而不在彼物。取诸一人,道在我而不在他人。身有目,目有明;身有耳,耳有聪。道在明而不在目,道在聪而不在耳。道在明明而不在明,道在聪聪而不在聪。不知我之言者,以为止而不及于通也,独而不及于该也;知我之言者,以为止所以为通也,独所以为该也。园师伐树以接树,非木相贯,生相贯也;钜人肢痿,非体不相贯,生不相贯也。道散然后见形,道归不复见形,天地为首趾,自心为胡越,身世之故,判于斯矣。多闻多识,譬诸药食;内实内明,譬诸气血。气血资于药食,药食非卽气血,人知药食之非卽气血,而不知闻识之非卽聪明。心不可以空明,不可有所倚以为明。所见之事所遇之物所读之书所传之学,皆心资也,然而倚于四者,则心假四者以为明,而本明不见。本明不见,则学与不学同失,学之是者与学之非者同失,学之正者与学之偏者同失。心之不能自见,有如其背也;心之不能自知,有如其藏也。然两镜传形,则背可见;三指按脉,则症结可知。是背与藏犹可见知,而心不可见知。致思之深,结而成明;求见之笃,结而成象。其于天性自以为逹其微,其于庶事庶物若显然有以贯之者,若是者,乃其心之所假,非正心也。楚有患眚者,一日谓其妻曰:吾目幸矣,吾见邻屋之上大树焉。其妻曰:邻屋之上无树也。祷于湘山,又谓其仆曰:吾目幸矣,吾见大衢焉。纷如其间者,非车马徒旅乎?其仆曰:所望皆江山也,安有大衢。夫无树而有树,无衢而有衢,岂目之明哉,目之病也。不达而以为达,不贯而以为贯,岂心之明哉,心之病也。不死其病而生其病,尚何言心?心有眞明,人皆以意为明;心有眞体,人皆以影为体。以此为学立业,是期意以成应,而责影以持行也。眞体眞明,大征小征,内见于寸而外寸应之,内见于尺而外尺应之。心无长短,易应者,内得其一而外效不过于一,内得其十而外效不阙于十。心无多寡,易效者,旣事旣试,内外相衡,如锱铢之不爽,夫是之谓得心。

  古之人,学之九年而知事,学之二十年而知人,学之三十年而知天。知事则可以治粟可以行军,知人则可以从政可以安社稷,知天则德洽于中土,化行于四彝。迨其后也,非性命不言,非圣功不法,辨异端过于古,正行过于古,叅稽勤备过于古,言说辨博过于古。问之安社稷之计,则蒙蒙然不能举其契;问之平天下之道,则泛掇前言以当之。古之人推学于治,如造舟行川,造车行陆,无往不利。后之人推学于治,如造舟行陆,造车行川,无所用之。君子为天下母,君子之学为天下乳,不能育人,则生化无辅,帝治以绝,大道以熄,其害甚于异端之横行。盖异端惑世,如身之有病耳。学道无用,如身之气尽而毙焉。不能究极之,勿言学也。

充原

  唐子尝出游而归,问其妻曰:自我之往也,朋友亲戚亦有来问者乎?曰:无有也。则称邻人之善。问邻人之善者谁也?则皆邻人之妇也。又尝出游而归,其妻出果蔬以饮酒,唐子曰:家且无食,是果蔬者其以何易而来?曰:是邻人之妇所遗也,恐子之归而无以饮酒也,故留以待子。又尝出游而归,入门见女安而怜爱之,执其手,理其发,拊其颏,而笑问其妻曰:自我之往也,是儿何以为嬉?妻曰:昔之夕,邻女要之往,为设饼食,又遗之橘十二枚以归。于是唐子乃叹曰:妇人之智不如男子,岂男子固薄而妇人固厚哉?男子溺于世而离于天者也,妇人不入于世而近于天者也。

  昔者唐子游于吴之南,馆于宁生之馆。年俱弱,相亲如弟兄也。夜不相舍而卧,饥相与燀竃为羹。登舟送唐子,旣垂涕去矣,复循涯而追及于湖滨,相望不见而后反。又十年而遇之,礼貌有加,情则疏焉。又十年而假宿于故馆,有客右坐,唐子左坐,劝食必于右,劝酌必于右,笑语必于右,晨兴则为辞而避去。于是唐子追念之而叹曰:孺子之智不如丈夫。斯人也,岂为孺子则厚,而为丈夫则薄哉!孺子未入于世而近于天者也,丈夫溺于世而远于天者也。

  尝闻诸越之耆老曰:郭鸿胪居丧,自始死至于禫(守孝二十七月至禫),绞衾(覆尸之衾),虞祔,哭踊(顿足)居(倚庐寝苫枕块)食(啜粥),皆中于制。阳明子谓之知礼。他日有婴儿丧其母者,入室求其母不得,号而不乳食者三日,恃粉糜以生。阳明子见之,谓门弟子曰:向也鸿胪之居丧,不如是婴儿之善居丧也。

  阳明子行年五十,当其始生之日,门人往贺曰:唯夫子不虚此年。诗云,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无泰尔所生(小宛)。夫子之谓也!夫子,天授之哲人也,非弟子所能及也。一人言斯,众人皆叹。阳明子曰:吁,二三子未知我也。众人顺年,圣人逆年。知与年加,见与年加,闻与年加。知浚沉心,见博覆心,闻蓄亡心。三者根心,还以戕心。顺年而下,如顺泷而下;逆年而反,如逆泷而反。吾行年五十哉,吾欲反乎襁褓之初而未能也。

  祭之先,肄乐舞于郊坛,唐子往观焉。或曰:古乐不得闻。今闻此声,广大和平,感我性情,是必虞夏商周之遗声也。美哉圣人之制器作乐也!唐子曰:圣人乌能制作!天地生物,八器别焉。八器既别,八音具焉。音者,器所固有也。于是圣人取泗滨之石以为磬,断嶰谷之竹以为管,伐峄阳之桐以为琴瑟,文嗟叹之言以为歌咏,协之以六律,播之以五音,宣其固有也。后夔虽聪,工倕虽巧,岂能有所加损哉,皆天地之本声也!道丧世降,情失欲流,奸声繁兴。犹是钟磬,犹是管钥,犹是琴瑟,贱工狡童荡节致柔、佻姣靡曼以为讙乐,是淫滥之志所造也,非天地之本声也!是故古之圣人,治以乐成,不外乎声奏。至于邦国以和,万物以蕃,天地以安,无他,以本声逹其本性也。及乎乱世,乐亦成乱,至于君臣无礼,父子无节,男女无别,兵革缘起,邦国崩丧,无他,以奸声长其奸气也。盖圣人修身育物,因其故有,不益于外,故有者恒生,外益者必害,物固然也。

  唐子曰:舜治天下,有苗不服。有苗,天下之昏民也,伐之不惧,教之不知,舜能格之,斯无不格矣。易曰信及豚鱼,豚鱼物之至戾者也(指鲲鱼),浮木触之,翻若吹脬。信能及之,信斯神矣。不及而格之谓神,非类而同之谓神,非圣人能而我不能,通与间异也。天旣生物,万亿其类;不得其类,则人与物二。天既生人,万亿其形;不得其形,则人与人二。母旣生子,彼此其身;不得其身,则子与母二。奚啻是哉!耳旣有闻,百千其声;不得其声,则耳与心二。目旣有见,百千其色;不得其色,则目与心二。心旣有知,百千其虑;不得其虑,则心与我二。苟得其道,则舜与苗民为一身,舜与豚鱼为一气。不得其道,则苗民豚鱼卽心而是,其如心何哉!其如心何哉!水在杯中与在海中,岂有二水?然两杯相并,隔在分秒,不得为一水;四海相去不知其几万里,游鱼可达也,岂谓为异水!山川草木牝牡,形质大判矣;生天生地,以生羣物,无二生也;阳气时至,蛰苏而化,有条达而苞长,无二生也。方各见方,物各见物,故不相通。圣人尽性如海,复性于原,是以类亦通,非类亦通也。

居心

  圣人与我同类者也,人之为人,不少缺于圣人,乃人之视圣人也,如天之不可阶而升,何哉?或曰:天地之气有叔季,故其生人也有厚薄。我观在昔,或百年而圣人生焉,或五百年而圣人生焉,或数圣人同朝而立,或数圣人比肩而游。自周以后,遂无圣人。是气之薄而不生圣人,非人之不能为圣人也。唐子曰:谓古今之气有厚薄,其必古之人皆如长翟[狄],今之人皆为侏儒;古之马其身倍象,今之马其身不加于犬。而不若是也。以是论人,不薄于形而薄于所以为形,必不然矣。

  唐子曰:古之为学者始造于常,常则必至于大。大则必至于精,精则必至于变。变则必至于神。如时之除而不见其除也,如时之进而不见其进也。若农夫然,播获百谷,候之而弗失焉。今之为学者不然,其书百千于古,其闻百千于古,其论之详备百千于古。圣人之言,得彼而益见其神,其言合于神矣,其人不出于常,不出于未造之常,则亦不免于为众人之身而已矣。今之人犹古之人也,今之学犹古之学也,好学者内省外察,唯恐分秒之不合于圣人,而卒至于相去之远如是,何哉?曷亦反求诸其心矣!人孰不欲有安宅哉?过朋友之家,语言饮食既毕,则去之矣。假居于人之室,近则日月,久则岁时,则去之矣。之燕赵者,次于旅舍,信宿则去之矣。非已之宅,过而不留焉;是已之宅,终身不离焉。于宅则知我,于心则不知我。以观宅者观心,则知心矣;以居宅者居心,则得心矣。

  然则当何以居心哉?嵩岳之山,立乎天地之始,并乎天地之终,处于六合之中以为之位,连乎四极之下以为之根,斯亦不移之至矣,心之不移也似之。大海之水,风乎南北,荡乎东西,无所表之以识其处,无所维之以得其止,斯亦无定之至矣,心之无定也似之。圣人之心如岳,众人之心如海。善居心者,能使海变为山,则尧孔可几也。

  或曰:心既定矣,敢问求道之何从?曰:子欲将心求道乎?曰:然。曰:子之将心以求道也,岂不以道为至神之一物,望之而不见,将竭心思,穷岁月,如结网求鱼,操弓弹鸟乎?曰:其或然乎!唐子指灯而言曰:吾与子处于暗室之中,目无所见,着火于灯,明照四壁,无所不见,岂非以火乎?然则火自明也,明卽火也,非火在是而别有所假以为明也。心譬则火也,道譬则明也,何见为二物哉。

除疾

  唐子曰:我有疾曰逸,其寂也液液然,其动也泄泄然,其流也不知其所之焉。若使我系心如系羊,夫亦奚难;有不纵而纵,系之而莫系者。不除此疾,终无至道之日。

  我又有疾曰躁,人之产于其土者,其性多如其土。吾产于湍峻之乡,故吾性亦湍峻。闭户之时,不能移景而坐,必将变焉;不能终食以须,必将先焉;不能终朝以寂,必将动焉。不除此疾,终无至道之日。

  少康失家,灭浞乃复。不然,戍郊者浞众也,守门者浞众也,卫宫者浞众也,少康至郊,谁为启郊?少康至门,谁为启门?少康至宫,谁为启宫?虽其故家,终不能入。必战郊、斩门、清宫而后入。我之欲除二疾也如是。

  孺子有好戏者,侍于先生,教之以成人之礼。孺子悦,端坐不动,无异于成人。及先生出,与其曹嬉,跳越奔走,好戏如初。我年五十六矣,求止不恒,犹彼孺子,岂非耻哉!请自今毋若孺子!

  乡人有好斗者,有事饮于社,就席而能下,举爵而能恭,无异于善人。他日与狎少年处,一言不合,起鬪如初。我学圣人之道者也,求静不恒,犹彼乡人,岂非耻哉!请自今无若乡人。

病获

  唐子为学十年,视陶猗之富如鼠壤,视赵孟之贵如鹜毛,而逸心不收,躁心不除,见誉亦喜,见色亦悦。行年六十二矣,饮酒过多,晨兴呕沬,惧其驯为迵风也(史记仓公传)。于是止饮。因疾而思生,因生而思身,因身而思养,因养而思遇,因遇而思营,因营而思死。曰:生,旦也;死,晦也。羊相抵于屠门,而不知其将屠也;鸡乘尾于竃下,而不知其将烹也。人皆求胜于人,求遂其欲,何以异于是!朱氏之馆有养生之书,取而观之,其言有之曰:神御气、气驻形、心生则神亡、心死则神居。解之曰:心无生死,生死云者,舜之所谓人心也。殉心丧神,终其身为戚戚之小人而短命以死,为心乎,为神乎?引箸而思之,舍箸而变焉,食进于前,方恶忽甘,视之如易器。仆使于前,方怒忽悦,视之如易仆。出门不罔,入室不忧,有远虑而不思,见好色而目不留。十年学之而未能,一食忽焉而得之,乐莫甚焉。引而直之,勿使复曲;扶而正之,勿使复偏;一食得之,必且一食失之也。虚中以与人,直已以遇诈。知我不为喜,不知我不为愠,誉我不谓厚,慢我不谓薄。虚吾宫,洁吾室,明吾牗,谨吾户,处乎其中,无所愿于宅之外,如斯以俟之耳。

悦入

  甄晚而志于道,而知卽心是道,不求于外而台于心,而患多忧多恚为心之害。有教我以主静者,始未尝不静,久则复动矣。有教我以主敬者,始未尝不敬,久则复纵矣。从事于圣人之言,博求于诸儒之论,为之未尝不力,而忧恚之疾终不可治。因思心之本体,虚而无物者也。时有穷逹,心无穷逹;地有苦乐,心无苦乐;人有顺逆,心无顺逆。三有者,世之妄有也;三无者,心之本无也。奈何以其所妄有加于其所本无哉!心本无忧恚,而劳其心以治忧恚;外疾未除,内主先伤,非计之得者也。旣知其然,而求心之方将何从入?尝闻良医治人之疾,不于见疾治之也,必察其疾之所由来,从而治之,则药必效而疾易除。

  吾今而知疾之所由来矣。吾之于人也,非所好而见之,则不宜于其人;吾之于食也,非所欲而进焉,则不宜于其味。凡所遇者,大抵少所宜者也,故尝詈仆妾而怒养子,而亦求备于妻。一朝有省焉,卽此一人,卽此一事,或宜于朝而不宜于夕,或不宜于朝而宜于夕,其所不宜者,必当吾之不悦时也。其所宜者,必当吾之悦时也。然则宜在悦不在物也,悦在心不在宜也。故知不悦为戕心之刃,悦为入道之门,无异方也。于是舍昔所为,从悦以入。悦者非适情之谓,非狥欲之谓,心之本体,虚如太空,明如皦日,以太空还之太空,无有障之者;以皦日还之皦日,无有蔽之者。顺乎自然,无强制之劳,有安获之益,吾之所谓悦者,盖如是也。

  自从悦入,不戚戚而恒荡荡,未尝治忧也,而昔之所忧不知何以渐解。未尝治恚也,而昔之所恚不知何以潜失。二疾虽未尽絶,固已十去七八矣,不啻于是。十年以前,尝专力以治躁逸,如系狙包汞,愈谨愈失。自从悦入,久不治躁逸矣,今则渐安,不至如狙之无定;今则渐止,不至如汞之易流。二疾虽未尽絶,固已十去五六矣。此吾悦入之功也。

  人伦难协,民物难齐,皆心之所贯也。心本可贯,或不能达,唯悦可以达之。不悦则尝怀烦懑,多见不平,多见非理,色不和,言不顺,处君臣之间必不相爱,处父子之间必不相亲,处夫妇之问必不相宜,处兄弟之间必不相好,行于邦国之间必多怨尤。如是则内拂于性,外隔于人,其违道也远矣。悦则中无矫戾,所见无不平,所见无非理,色和而言顺,处君臣之间必能相爱,处父子之间必能相亲,处夫妇之间必能相宜,处兄弟之间必能相好,行于邦国之间必无怨尤,如是则内不拂于性,外不隔于人,其违道也不远矣。不悦则君亢于上,臣怨于下,百僚相竞,朋党以兴,措之于政事,喜怒必不平。喜怒不平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百姓不安,以此求天下之治也难矣。悦则君臣相亲,上下相交,百僚和同,无相争竞,措之于政事,喜怒必平。喜怒平则刑罚中,刑罚中则百姓安,以此求天下之治也易矣。

  日月照临,万物皆喜;阴霾昼晦,万物皆忧。和风所被,万物皆喜;雷霆所震,万物皆惧。生于心,见于色,发于声,施于政,其理一也。是故唯悦可以通天地之气,类万物之情,此吾之所未试,而信其为悦之所可致也。仲尼之教亦多术矣,不闻以悦教人,而予由此入者何?予蜀人也,生质如其山川,峻急不能容,而恒多忧恚。细察病根,皆不悦害之,故由此入也。悦为我门,非众之门。人固有生而无愠怒者,岂非质之近于道乎?而不可以入道者何?盖人之生也,为质不齐,而为疾亦异。或之刚之柔,不以相济;或好名好利,用心不壹。是在因其疾而治之,不可同于我也。

恒悦

  唐子语戈仲子曰:子勿忧贫,贫者天也,子如忧之,贫未可去,而忧之害子心者甚于贫矣。戈仲子曰:吾亦求乐耳。唐子曰:子将何以求乐?曰:吾一日之间有可乐之人则与之,有可乐之时则弗失,有可乐之地则往焉。唐子曰:若然,则子之心是百忧之府也。若忧子之人至,忧子之时至,而亦无可乐之地,子其若之何?且三可乐者假于外,三可忧者根于中,子避忧如避雠,防忧如防贼,而不知雠与贼已先据于心,其将焉逃?仲子未学而不善问,遂无以发之也。

  心之本体,无忧无乐者也,不受物加,不惧外铄。金工冶金,鼓烈火,施椎凿,虽百其器、千其形,而金质不变。心之为体,有似于此。而难见心者何?人之有身,生于嗜欲,养于嗜欲,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生而然矣。虽见为故有而实难复于故有,虽顺乎自然而实难合于自然,用力旣久,渐有得于初,心不于乐见而于忧见,盖害心者卽养心之方,蒙心者卽明心之药。是故仲子去忧求乐,吾则去乐就忧。忧乐不移其心,则无往而不自得。心之本体,虽难复全,由此可以渐见。傅说假食于胥靡,吕尚卖饭于孟津,管仲敝幽于南阳,百里奚饭牛于秦市,时忧也。舜游于鹿豕之羣,太伯处于蛙黾之乡(指吴地),颜渊居于陋巷,原宪栖于漏宇,地忧也。瞽象杀舜,管蔡害周公,桓魋厄仲尼,臧仓沮子舆,人忧也。此十二君子者,身当时忧,无异于居上卿而封大国也;身处地忧,无异于临南面而宅夏屋也;身遇人忧,无异于九族敦睦羣贤从游也。是故处乐不见君子,处忧乃见君子,尧之于舜,亦必试之于烈风雷雨,乃知其不迷,况学者乎!

  吾既渐有得矣,亦必有所试矣。昔者吾行于燕市,见有鬻皮榼者,漆绘精良,可受斗酒,系以革条,挈之甚轻,可携以远游。买之以归,注酒一夜,则韧窳(指皮软而坏)而酒溢于外。他日更市良者,乃适于用。未试之皮榼,不知其良不良;未试之心,焉知其恒不恒。吾自从悦入,未敢自信悦之恒然,盖试之于可忧之地而后知其能恒也。

  昔者尽鬻其田,使原(其仆)贾经,少有利焉。原不肖,尽亡其资。又便为牙,以主经客,客窃客金以为质,以责原负。失金者移其妻子子弟数人寝食于堂,日夜号哭而欲自经,窃金者与其属数十人,舍仆而问主,牓于衢巷,告我盗金,遂速于讼。当是之时,孤而无助,家人离心,虽非死亡之祸,实无异于秦楚之兵交攻我也。当是时,有以偿之则已,器物鬻尽无以偿之,于是客无至者,产失而行废,食尽而祸起,无以弭祸,遑恤其后,岂与颜渊之瓢饮、曾子之踵决等乎哉!士之困穷,未有至此其极者也。妻曰:过五日无食矣。旣处困穷,又遭多难,多难卽解,饥寒渐至。朋友不可告,亲戚不可告,何以为生乎?子近日之学专主于悦,吾恐悦无解于忧,而忧且以伤子之悦也。唐子曰:无食岂能不忧,多难岂能不忧,忧之自忧,有忧之所不及者。譬诸客之噪焉,噪于外者不溷吾堂,噪于堂者不溷吾室。心如室,非噪之所及也。又譬诸堂前之井焉,炎暑如焚,无所逃避,寒泉在下,澄然不知。心如井,非暑之所及也。内外不相及,我之所忧,亦何伤于我之所悦哉!

七十

  唐子行年七十,处于张氏之馆。当始生之日,以其余酒,昼而独饮,自庆也。七十者,生之日日远,死之日日近,是弟子之所庆也,非所以自庆也。然则何为自庆?人之老少不同于鸟兽,鸟兽不知修,人则知修。我发虽变我心不变,我齿虽堕我心不堕,岂惟不变不堕,将反其心于发长齿生之时,人谓老过学时,我谓老正学时。今者七十,乃我用力之时也。

  少不能学道,少之所学者诵读,非道也。若可学,必其智能早成。智能早成者万不得一。壮不能学道。壮之所学者闻见,非道也。若可学,必其道力早全。道力早全者万不得一。盖人生于气血,气血成身,身有四官,而心在其中。身欲美于服,目欲美于色,耳欲美于声,口欲美于味,鼻欲美于香。其为根为质具于有妊之初者,皆是物也。及其生也,先知味,次知色,又次知服,又次知声,又次知香。气血勃长,五欲与之俱长。气血大壮,五欲与之俱壮。二十以上,为士者贡举争先,规卿希牧而得贵。其为众者,营田置廛,居货行贾而得富;其贫贱者,亦竭精敝神以求富贵。若是者奚为也?将以求遂其五欲也。非貂狐之温不以为裘,非锦段之华不以为茵,凡所以奉身者无不为也。吴越佳冶之女列于房帷,姑苏奇巧之优供其宴乐,凡所以奉目者无不为也。玉田之嘉谷,德易(德阳?)之美酒,闽广之海珍,凡所以奉口者无不为也。艶姬歌曲,巧伶奏声,靡靡曼曼,移听迷心,凡所以奉耳者无不为也。兰桂芬于园囿,沉涎馥于堂室,凡所以奉鼻者无不为也。此自二十至于四十五十之候也。

  心之智识,皆为五欲之机巧;五欲之机巧,还以助心之智识。五欲逐心而篡其位,心旣失位,欲为之主,则见以为生我者欲也,长我者欲也。人皆以欲为心,若更无所以为心者。其本心虽未尝亡,而陷溺之久,如素入染,不可认取;如珠投海,不可寻求。于斯之时,舍欲求道,势必不能。谓少壮之时不能学道者,以是故也。血气方壮,五欲与之俱壮;血气旣衰,五欲与之俱衰。久于富贵则心厌足,劳于富贵则思休息,且以来日不长,心归于寂。不伤位失,以身先位亡也;不忧财匮,以身先财散也。贫贱之士,亦视之若浮云而非我有,此六十七十之候也。

  向以从身之欲而远于道,今则貂狐之温同于布褐之衣,身蔽撤矣;向以从目之欲而远于道,今则蛾眉之女同于龋挛之妾,目蔽撤矣;向以从口之欲而远于道,今则王侯之羞同于闾里之食,口蔽撤矣;向以从耳之欲而远于道,今则丝竹不如无声,耳蔽撤矣;向以从鼻之欲而远于道,今则馨香不如无臭,鼻蔽撤矣。于斯之时,不啻视富贵如浮云,而且视死生如旦暮。向有闻不可用,今则闻皆可用;向有见不可用,今则见皆可用;向有思不可用,今则思皆可用;向有力不可用,今则力皆可用。五蔽既撤,一心渐露。如素坠于泥中,湔之而易复;如珠遗于室中,求之而易获。是故老而学成,如吴农获谷,必在立冬之后,虽欲先之而不能也。学虽易成,年不我假,敏以求之,不可少待。不然得百里者九十而日暮,悔何及矣!

无助

  吾游天下,其不至者,广以南耳,未尝见一贤人焉。以天下之大,家诵诗书之言,人慕文学之名,岂无贤哉?而未见一贤者,盖以甄之不敏,非见贤之人。故天下虽多贤,不可得而见也。吾处吴中三十年矣,未尝见一贤人焉。吴地胜天下,典籍之所聚也,显名之所出也,四方士大夫之所游也,多闻多见,士多英敏,岂无贤哉?而未见一贤者,盖以甄之不敏,非见贤之人。是以吴中虽有贤,不可得而见也。

  文者君子之所贵也,今之文,非古之文也,其言虽美而非实义,吾不欲取而观之矣。经者道与治之所在也,今人穷经,好为创见而无实用,是为诬经,吾不欲取而观之矣。性卽性耳,有何可言?今之学者好言性,辨论多端,何与于性!卽其言善,亦为论性,非求见性。吾不愿闻之也。今世亦有正直之人,言不妄,行不苟,但能淑身而不能明心,下学而不能上逹,吾岂不见而敬之,然非学之竟事也。今之士,吾未见有出乎四之上者,亦何益于我哉!

  所贵乎师友者,师道迷而友振惰也,有此二益,则进学易而成功蚤。无此二益,其遂已乎?其亦难易蚤晚之异耳。孟子生于战国之世,未得为仲尼之徒,未得与颜曾为友,天下之言学者非杨朱则墨翟,其谋国者非仪秦则孙吴,孟子无所取益,而巍然为圣人,独立于天地之间,彼圣人之隽也,非中下之人所及也!然而卽心是道、卽心得师,破迷起惰,不假外求,诚能精思竭力,必为圣人。不过为之难而成之晚,虽无师友可也。故曰: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昔者有明之世,山东有公子,家富而好逸,不习于劳。闾里之近,非马不往。一日之京师,择良马选健仆以从,执鞚(笼头)而升,执鞚而下,执鞚而过险。马良仆健,日行二百里而后舍,浩浩乎其足乐哉。前涂遇宼,失其马又失其仆,号天四顾无救之者,已而无可如何,则强起而行,胫肿跖趼(腿肿足茧),自河间十五日而后达京师。夫仆马者,致远之资也,一旦中道而失之,足不如人,力不如人,欲进不能进欲退不能退,左顾而莫为之左,右顾而莫为之右,于斯时也,岂遂委于沟壑哉?反求诸已而已矣!我无马,我自有足。我无仆,我自有力。足虽弱,不至不能行;力虽弱,不至不能举。人如翔而至,我如刖而至;人先庚而至,我后癸而至。苟不惮劳、不耻后,虽无仆马之助,终亦必至焉。为学无朋,亦若是矣。甄也请从山东公子之后也。

思愤

  洪范六极(一曰凶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予有五焉:皮絮三袭,违垆则栗,比户露寝,当风则嚔,疾也;越在异乡,孑处无族,十世之泽,将于我绝(言其无子),忧也;虽有陋室,不展四体,虽有下田,不足二征,贫也;身五咫半,要二拱弱,礼人起慢,致辞听藐,恶也;遇重如尫,处强如女,秉德不弘,为义无勇,弱也。客有闻是言者,见唐子而吊之。唐子曰:客之恤我厚矣。虽然,客当吊我一极而贺我四极。客曰:四极何极?云何当贺?曰:体强者必先敝,气盛者必先委,恃其强盛而无所可虞,或淫于色,或困于酒,或壅于味,外以沉铄其体,而内以蛊丧其志,是强盛者所以自戕也。保生后死者,恒由于疾;屏欲近道者,亦由于疾,是疾当贺也。昔者大伯窜于荆蛮,背亲违宗而又无子,忧莫大焉,乃仲尼称为至德,比于文王,惟忧所以见德也。且夫古之人,沮抑志奋,困阨学成,或内宁而启乱,或多难以兴邦,是忧当贺也。虚中者,道所居也;空外者,心所安也。美好盈于外,爱乐縻于中,则心佚而道亡。无欲者上矣,寡欲者中,多欲者下。吾患不能劫欲,而乃有以遂欲。有以遂之,中可移于下;无以遂之,下可移于上。是贫当贺也。伟于貌者人敬之,美于度者人爱之,辨于言者人服之,是三者未必为德器也,适足以蔑人而自足。反是,则所向多拂,增励其修,必不以短于形者短于德矣。是恶当贺也。人之视此四者,以为天降疾恶,甚于刖劓之刑;天降忧贫,甚于流窜之罚。其于愚人,则流于佣隶,入于窃乞;其于才人,则流于徼幸,入于奸乱;其于文人,则发为骚怨之辞,肆为狂悖之行。志道之士则不然,烈火可以鍜金,粗石可以攻玉,阨于处世者,利于入道者也!今使一福一极者同居而共学,则极者之修必半福者而十之矣。是四极者,殆天所以资贤豪也,而可不贺乎?

  客曰:然则子以为当吊者,弱也。弱,亦四者之类也,而独以为当吊者,何也?曰:疾病愼之,忧患安之,饥寒不足以为忧,不重于人不足以为耻。人之大患,莫过于弱矣。弱者虽好善若渴,见义必为,进而不续,续而不终。以之为国必衰其国,以之为家必索其家,以之为学必废其学。卽有智能异敏,而卒与众人同没者,惟弱之故也。幸生为士,身为圣人之徒,志任天下之重,入道知路,为学知方。乃因仍其心思,需次其岁月,悠游晏安,卒以无成。生为食粟之人,死为游魂之鬼,如之何不吊!挈缾之力不能举鼎,不胜其重也;马不千里,徒不百里,不胜其远也;荷担而行,弛担而息,有时而闲也,此亦弱之无可如何者也。是诚然乎?是殆不然。求道不与器界同,用力不与手足同,求道在我,用力在心,弱则斯弱矣,强则斯强矣,诗云“县蛮黄鸟,止于丘隅。岂敢惮行,畏不能趋”,周道坦坦,夫何所畏;吾志必往,谁能沮之!已不能趋而倚于人,虽有载而驱之者,亦将半涂而废矣。又曰“沔彼流水,朝宗于海”,必朝焉,必宗焉,缘陵趋壑,昼夜不息,必达于海。虽有从而堙之者,其沛然之势,卒莫能御也。吾诚不安于弱,又当困陒,有以愤发,虽弱可强。今虽老矣,愿为朝宗之沔流,必不为丘隅之黄鸟。客其不终吊我乎!

敬修

  徐中允(秉义)谓唐子曰:圣人之学以敬为本,先生言静而不言敬,非所以善修也。吾谓静不足以尽之,当益之以敬。曰:然。静以言乎心之体也,敬以言乎体之持也。心如玉,静则玉之质,敬则执之愼也。道着而变,变形而多,静其本也。为资不同,为修各异,敬其总也。居于河滨者始汲而归,浊不可饮也;注而勿扰,则石泉矣。定其器而盖之者,敬之谓也;撼其器而扰之者,不敬之谓也。圣众同心,静与不静之分也。圣众同静,敬与不敬之分也。圣众同敬,恒与不恒之分也。我有在而敬,不能无在不敬;我有时而敬,不能无时不敬。夫心之觉也无间,气之息也无间,能敬者,与觉俱在,与息俱存。与觉俱在,故心无散时;与息俱存,故气无暴时。心无散时,气无暴时,是为能敬。谨愼,敬也,而敬不尽于谨愼;温恭,敬也,而敬不尽于温恭;无肆无慢,敬也,而敬不尽于无肆无慢。诗曰“上帝临汝,无贰尔心”,祭祀之敬也;诗曰“颙颙卭卭,如圭如璋”,威仪之敬也;书曰“匹夫匹妇,一能胜予”,临民之敬也。三者讵非心与!吾闻之:养卉木者,枝叶披陨,其根必伤,讵非君子之所愼守与!然非其本也。书曰“欲败度,纵败礼”,欲与纵,出于心而自贼者也。敬者,止欲于未萌,消欲于旣生,防纵于未形,反纵于旣行,所以保其心而纳于礼度者也。

  自尧舜以来,天下之言学者,皆知以敬为本,人知敬之为本,而不知其能治心,亦或害心;不知其有功于天下,亦或无功于天下,是何也?人孰不知敬与不敬之异,而莫辨敬与敬之有异也。心用[有]尚智,善敬者益智,不善敬者则御而之乎固;心用尚勇,善敬者益勇,不善敬者则御而之乎弱。诗曰:无已太康,职思其居。是拘儒之敬也固矣。诗曰:我躬不阅,遑恤我后。是浅儒之敬也弱矣。若是者,反害其心而无功。当尧之时,九山不辟,九川不顺,五谷不树,五伦不叙,于是尧禅舜,舜禅禹,不传子而传贤,以安天下之民。夏商之季,独夫烧焫民命,百官瞀乱,于是汤伐桀,文王伐崇,武王伐纣,伊挚放太甲,吕望出奇谋,以安天下之民。若是者,自天地开辟以来未有之大变也,未有之奇功也。虞夏商周之君臣,惟能以敬慎行智勇,故处此大变,成此奇功。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非徒愼也,将以求涉济也!吾闻之:习心太约者不可以致远,习身太谨者不可以犯难。有言行如曾子而涉济不如孟贲者,其去圣人之敬也远矣。

  敬之为道,岂期于寡过而称为君子云尔乎?将以尽其心也,将以全其性也,将以大其功也。天地与道际,心与天地际,有轻心者不能及,敬所以重之也;有慢心者不能及,敬所以笃之也。容仪之庄,视听之谨,非外也,所以防其外而一于内也。是故其气清,其知明,不持而固,不勉而行,尽人达天,皆由于敬,施于天下,不劳而定。曲士然乎哉!内省而拘,外愼而泥,求其心而适以锢其心,其于天下何有?亦自成其为无訾之小儒而已矣。

讲学

  学贵得师,亦贵得友。师也者,犹行路之有导也;友也者,犹陟险之有助也。得师得友,可以为学矣。所贵乎师友者,贵其善讲也,虽有岐路,导之使不迷也;虽有险道,助之使勿失也。师友善讲,则学有成矣。夫讲者,非辨文析义之谓也,所以淑其身明其心也,若日取五经之文而敷之,日取诸儒之言而讨之,日取孔孟之书而述之,使听之者如钟豉之荡于胷,如琴瑟之悦于耳,羣焉推之以为当世之大宗师,君子则鄙之。其鄙之何也?以为无益于人之身,无益于人之心也。无益于人之身无益于人之心,则亦讲五经之文焉云尔,则亦讲诸儒之言焉云尔,则亦讲孔孟之书焉云尔,是何异于谢庄之塾师乎?谢庄(似其吴地之谢家庄)之塾师,教章句,解文字而已。夫教章句解文字,童蒙犹有赖焉,兹之讲者,无益于学者,殆不如彼之有益于童蒙也。

  是故孔子教人,因其各得而言,不闻复取五代圣人之言讲之也。孟子教人,以其自得而言,不闻复取孔子之言讲之也。善讲者如掘井得水,因其自有而取之,非异水也。如击石得火,因其自有而发之,非异火也。向也不知道之所在,以为远不可求;卽知道之所在,以为求之而不易致。今则求之于已,乃我之自有焉,则善讲者之功也。升五尺之座,坐虎豹之皮,环而听之者百千人,在堂下者望而不见,负壁者、及阶者见而不闻,在寻丈之间者闻而不知,在左石前后者知而不得,是之谓观讲,众观而已,何益之有?是故教者贵亲,亲则易知;承教者亦贵亲,亲则易化。煦妪覆育,如难之伏卵,而后教可施焉。一室之中不过数人,朝而见夕而见,侍坐于先生侍食于先生,非若大众之不相接也,可以教矣。而又患教之同也,又患教之易也,一日言智,共此求智之方;一日言勇,共此求勇之方;一日言仁,共此求仁之方,是同也。不以刚治柔,卽以柔治柔;不以柔治刚,卽以刚治刚,是易也。虽有扁鹊,不能以一药已众疾,是不可同也;不能以彼药已此疾,是不可易也。寒者以桂,热者以檗,而后可以为师,而后可以施教焉。

  求师于斯世,如凤如麟,不可得而见矣。师不可得而见,友亦不可得而见矣。虽然,不善得师者在师,善得师者在已;不善得友者在友,善得友者在已。苟善取焉,不必贤于我者,皆可为师友;若有志于学者,或一二人焉,或二三人焉,会于一所,赢粮以从,两相纠,三相参也。吾求尽事亲之道,而未尽事亲之道也;吾求尽兄弟之道,而未尽兄弟之道也;吾求尽夫妇之道,而未尽夫妇之道也;吾求尽朋友之道,而未尽朋友之道也;吾求尽与斯人待仆婢之道,而未能尽其道也;抑或未能尽五者之道,而以为皆已尽焉。五有所长,五有所短,五有所明,五有所蔽,吾察于所好,而或非所当好也;吾察于所恶,而或非所当恶也;吾察于所喜,而或非所当喜也;吾察于所愠,而或非所当愠也;抑或四者之乎偏,而以为皆已正焉。四有所长,四有所短,四有所明,四有所蔽。此长短明蔽,人各有其一二,而皆可以相资,盖已不自知,暗如灭烛;人之视已,明如观火。不自知短,人见我短,卽短可益,不必其人之长也;不自知蔽,人见我蔽,卽蔽可撤,不必其人之明也。两相纠焉,三相参焉,二三人中,互相为谪,循环不匮,何患学之无成!

劝学

  出入必由户,无踰垣穴墙而由之者;寝兴必居室,无登巢入窟而居之者;饮食必以火,无决腥茹草而饱之者。人未有舍其必为而不为者也,未有必不可为而为之者也。必为而不为,非人道矣。以此三者譬道,则道也者,不可一人离也,不可一事离也,不可须臾离也。圣众同之,贵贱同之,无他涂也。圣人不作,世衰道丧,旁蘖别出,乃訾议儒者,至于宋则儒大兴而实大裂。文学为一涂,事功为一涂,有能诵法孔孟之言者别为一涂,号之曰道学。人之生于道,如在天覆之下,地载之上,孰能外之?而读书聪明之士别为一涂,或为文学,或为事功,其愚亦已甚矣!虽然,自道不明,儒者习为迂阔无用于世,是以有薄而不为,从而訾议之者,未可舍己而罪人也。韩非曰:齐宣王问于匡倩曰:儒者博乎?曰:否。博贵枭,胜必杀枭,是杀所贵也,故不博。儒者弋乎?曰:否。弋者从下害上,故不弋。儒者鼓瑟乎?曰:否。瑟以小弦为大声,大弦为小声,大小易序,故不鼓。非盖谐言以诋儒也,夫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不善学者不见大体,泥于外迹,皆不博弋不鼓瑟之徒也。以是见薄于世,诚未可以罪人也。君子之于道也,敬以修已,广以诱民,文学事功皆备其中,岂可诬也!是故凡为士者,必志于道。何以志于道?凡所见之人,无贵贱,无小大,皆以学明伦也;凡所遇之事,无顺逆鄙俗,皆以学尽义也;养仆妾,谋衣食,量米麦,权蔬肉,皆以学求仁也。草木必有根,舍是而为文学,必流于浮靡;构筑必有基,舍是而为事功,必至于倾败而殃民。若斯之人,不求身心,不知人道,犹出不由户,入不居室,饮食不知味,孟子所以譬之于禽兽也。是故上之为士,惟此一涂,更无他涂。

  王昆绳(源)为人敏达,善为文章。唐子乐与之游,一日告之曰:子曷学道?道非异也,智者视为高远而不可求,愚者视为迂阔而不肯为,乌知道者,其中无苦难之事,有便安之利,不入其中则已,一入其中,卽尝其味,天下之物,无有如其甘美者。何以见其然也?处世多忧患,遇人多不良,卽才智足以御之,以苟免于今之世,其身亦大劳矣,其心亦甚苦矣。学道则不然,无入而不自得,正己而不求于人,虽有忧患不改其乐,虽遇不良无伤于已,终其身处于安宅之中,行于坦道之上,虽美色郑声,不足以喻其娱乐矣。天下之便利有如斯者乎?王子改容曰:子之言诚是也。

  翰林颜学山(光斅)试士浙江,唐子为之客,颜公语坐人曰:人之生,皆不自足者也。庶人有庶人之忧,士有士之忧,公卿有公卿之忧,天子有天子之忧,此谓天之劳我以生也。唐子曰:有一事可以无忧,人不知求之耳,学圣人之道是也。不求足于世,孰有与之以不足者?本无不足于已,孰有处于不足者?坦坦然荡荡然游于天地之间,如在唐虞之世,其有忧乎?其无忧乎?颜公改容曰:子之言诚是也。

上篇下

取善

  孔孟之教人也严,其与人也宽,唯圣人乃能无阙。若与之不宽,则天下无人,无可与之共学,无可与之居位矣。其人而廉者与,吾取其廉而略其才;其人而达者与,吾取其达而略其节;其人而博者与,吾取其可问而略其自用。夫如是,则天下之人可为吾之师友者多矣。若必求备焉,冉有之贤也,而为季氏聚敛;季路之贤也,而死不合义(言为出公而死);子贡之贤也,而好货;子夏之贤也,而哭子成瞽;曾子传仲尼之道者也,乃其初不察于夫子之言,几误丧死之大故(见檀弓)。此五贤者,孔门之隽也,亲承圣人之教,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亦甚勤矣。然学之未至,自得之未深,犹多阙焉若是,况其下焉者乎。若必求备焉,以其短而弃其长,则五贤皆所不取,彼廉达博闻之士,亦若鸟兽之不可同羣矣。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所谓三人行者,乃偶遇而与之偕行,非素共学之人也;所谓善不善者,乃偶见之行事,非可与论学之人也。而夫子教人之取益也则若是矣。

  其在于今,道丧学废,德孤无邻,不得大贤以为我师,不得小贤以为我友,虽蒭荛之属,贾贩之流,皆可以三人有师之法求之也。若其中有志于学者,悦仲尼之道以求淑其身心,虽为人多疵,其在于今为不易觏,吾不与之而孰与哉?子夏曰:大德不踰闲,小德出入可也。此言与人之道也,非处之道也。君子之自处,当如书之所云矣,书云:与人不求备,检身如不及。盖与人当宽,自处当严也。夫玉,天下之宝也,古人得美玉,使良工琢之,必去玷以成器。若玷不去,终非宝器,人不以为重矣。修身之道,亦必去玷。玷非履邪违道之谓也,凡一动一趋之不合于度,卽为玷矣。圣人制礼,朝聘丧祭,燕飨饮食,以时以节,无敢违失;登降有数,揖让有数,酬酢有数,进退有数,岂故为是繁曲以劳人之四体哉,疎于外者懈于内,略于文者亡其实,是修身之要道、制心之切务也。是故孔子教人,罕言心性,谨之以言行,约之以笃实,而心性之功在其中矣。

  其在于今,亦有学道之人,志移于风,性成于习,好名而求闻,好动而恶静,闲居无日,皆出门嬉游之时也;羣居笑语,竟夕忘反,博奕饮酒,而务悦于人。误以为朋友之交当然也,而实同于市人之行矣。世虽昏浊,人心自明,眞伪自见,贤不肖自别,其出于众人之口者不可罔也。是以君子为学,不敢自罔,而卽不敢罔人,兢兢焉一言一行,时自谨省,恐人之议其后也。非有吊贺之事也,而数见于乡闾之会,则人议其流;非问学请益也,而数见于朋友之家,则人议其渎;名不登于仕籍也,而数造于贵人之庭,则人议其谄;非有干旌之贤大夫也,而时称大官之相知,则人议其污。是故君子之论,不敢违也;乡人之刺,亦可畏也。古人有言曰:礼义之不愆,何恤于人言。谓夫谗慝之口,非谓众论之同也。且果礼义之不愆乎?是故庶人之谤,乡校之议,皆所以考德也。武王圣人也,受一獒之贡,而召公则戒之曰:不矜细行,终累大德。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士志于学,而乃役役焉往来于名利之中,德尽丧矣,岂一獒之累乎哉!道尽崩矣,岂一篑之亏乎哉!

有为

  顾景范(祖禹)语唐子曰:子非程子朱子,且得罪于圣人之门。唐子曰:是何言也,二子古之贤人也,吾何以非之?乃其学精内而遗外,其精者,颜渊不能有加。其遗者,盖视仲冉而阙如也。吾非非二子,吾助二子者也。顾子曰:内尽卽外治。唐子曰:然则子何为作方舆(读史方舆纪要)书也?但正子之心,修子之身,险阻战备之形,可以坐而得之,何必讨论数十年而后知居庸鴈门之利、崤函洞庭之用哉?童子进粥,唐子以粥为喻曰:谓粥非米也不可,谓米卽粥也亦不可。耕之获之舂之簸之,米成矣,未可以养人也,必炊而为粥,而后可以养人。身犹米也,修犹耕获舂簸也,治人犹炊也。如内尽卽外治,卽米可生食矣,何必炊?

  唐子观霍韬(字渭先,南海人)之书,其言有之曰:程朱所称周礼,皆未试之言也。程朱讲学而未及为政,故其言学可师也,其言政皆可疑也。唐子曰:善矣霍子之言,先得我心之所欲言也。古之圣人,言卽其行,行卽其言,学卽其政,政卽其学。孟子欲制梃挞秦楚,我知其果可挞秦楚也;欲反手王齐,我知其果可王齐也。南濠之贾善言货,湖滨之农善言稼,使听之者如坐肆居田,而又奚疑焉。

  徐中允著书,着有明之死忠者(其蓍明末忠贞记实)。唐子曰:公得死忠者几何人?曰:千有余人。唐子慨然而叹曰:吾闻之军中有死士一人,敌人为之退舍。今国有死士千余人,而无救于亡,甚矣才之难也!中允未有以发也。

  唐子夜寝而思之曰:吾与人奕,无所博者常胜,有所博者常败,利蔽其才也。是故无固利之情者,其才半;无固位之情者,其才七;无固生之情者,其才十。其不然者,则所习之非也。为仁不能胜暴,非仁也;为义不能用众,非义也;为智不能决诡,非智也。

  昔者大瓠尝称高景逸(攀龙)之贤,曰:是不畏死。唐子曰:子谓高君之贤,是也。以其不畏死也而贤之,则非也。君子之道,先爱其身,不立乱朝,不事暗君。屈身以从小人,固可丑也;杀身以狥小人,亦自轻也。是故义有所不立,勇有所不为,忠有所不致。诗曰:我有旨蓄,亦以御冬。言有待也,君子爱身之谓也。

  唐子曰:生贵莫如人,人贵莫如心,心贵莫如圣,圣贵莫如功。物非牝牡不相求,非乳育之时不相爱,人则无不通也。耳目不能易其用,上下不能易其体,心则无不行也。释氏之治其心者尽矣,而不入于世;老氏与于治而不辨于理,是故有天地有万物,不可无圣人。性不尽非圣,功不见非性,天下无无本之枝,壹于外者失之矣;天下无无枝之本,壹于内者失之矣。

  唐子曰:车取其载物,舟取其涉川,贤取其救民。不可载者不如无车,不可涉者不如无舟,不能救民者不如无贤。昔者唐子之母善饮酒,有馈唐子瓮酒者,发而尝之,酸不可饮。母欲以与邻之贫而好酒者,妇曰:勿与也,是可以为醋。乃燎粟一升入之,七日而成醋,调之终岁不尽。可以人之贤也而不酒之酸若哉!

良功

  修非内也,功非外也,自内外分,管仲萧何之流为宾,程子朱子之属为主。宾摈才入,主处不出,宾不见阃室之奥,主不习车马之利。自内外分,仲尼之道裂矣,民不可以为生矣。身之于世,犹龙蛇之有首尾也,犹草树之有本枝也。存其首而断其尾,培其根而去其枝,岂有龙蛇草树哉?昔者庄烈帝尝曰:我岂不知刘宗周之为忠臣哉,必欲我为尧舜。当此之时,我何以为尧舜?诚哉斯言,天下之主在君,君之主在心,然而无边不成省,无省不成京,无京不成君,无君不成心。以斯观之,知专执身心,乃大失矣。仲尼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理非独明也,天地万物无不通,是理也;性非独得也,天地万物大同焉,是性也。隔于天、隔于地、隔于万物,是不能穷理也。天不安于上,地不安于下,万物不安于中,是不能尽性也。顺天之行,因地之纪,遂情达变,物无诟厉,是能穷理也。有苗作乱,舜服之;桀纣虐民,汤武定之。书曰:海隅苍生之地,无不率俾。诗曰:绥万邦,屡丰年。是能尽性也。当是之时,天得以施,地得以承,万物各遂其生,是至于命也。君子用则观其功,不用则观其言。仲尼试于鲁矣,子舆虽未试,其策齐梁者,如衣必暖、如食必饱、未成之衣不疑其不暖、未炊之粟不疑其不饱,岂可以子舆之不行为无功之儒解也。

  德必一,修必纯,后儒得半误以为一也,守固误以为纯也。请明一与半之形:昔者唐子之妻当童时,与其姊同寝,姊尝使之驱蚊,妻不悦。一夕独驱已首之处而掩帐焉。其姆笑而问其故,曰:我岂暇为他人,自为而已。儒者为已之学,有似于此。吾之于斯人也,犹兄弟也;其同处于天地之间也,犹同寝于一帐之内也。彼我同乐,彼我同戚,此天地生人之道,君子尽性之实功也,是乃所谓一也。儒者不言事功,以为外务,海内之兄弟,死于饥馑死于兵革死于虐政死于外暴死于内残,祸及君父破灭国家,当是之时,束身锢心,自谓圣贤,世既多难,已安能独贤!是何异于半掩寝帐之见也!是乃所谓半也,彼自以为为已之学,吾以彼为失已之学。盖一失,卽半失矣,焉得裂一而得半也!

  后儒岂不曰“天地吾心,万物吾体”?皆空理,无实事也。后儒岂不曰“汤武可法,桀纣必伐”,皆空言,非实行也。不能胜暴,卽不能除暴;不能图乱,卽不能定乱;不能定乱,卽不能安天地万物。后之儒者,学极精备矣,终身讲道,吾不闻其一言逹于此,又奚问其用不用乎!万物之生,毕生皆利,没而后已,莫能穷之者。若或穷之,非生道矣。此观乎其形也。心,形之主也,岂形无穷时,心反有穷时?心有穷时,非心理矣,心具天地、统万物,人皆知之;而弗能者,有格之而不逹者也。格之者何?暴屈之诈罔之机愚之邪倾之耳。心之本体,不角力而能胜天下之暴,不斗智而能破天下之诈,无术而能御天下之机,不察察于邪而能息天下之邪。其不然者,心体不充,自穷于内,非有能穷之者。

  上古圣人与龙蛇虎豹争而胜之,尧舜与洪水争而胜之,汤武与桀纣争而胜之,盖龙蛇虎豹洪水虽毒,不若心之神也;桀纣虽暴,不若心之强也。身处末世,心无古今,若龙蛇虎豹与我杂处,洪水桀纣与我为难,君子深耻之。非耻不若尧舜也,耻失已心也。自学无眞得,反锢其心,措之于世,阻塞不利。乃谓古者大略奇功,天有别降之才。天之生才,岂无大小?然大则成大,小亦成小,无不可造者,若是者何?人皆有心,心皆具仁义礼智。仁义礼智,犹匠之有斧刀绳尺也。天下之材不齐,其成器也,万变万巧而不一,岂有斧刀之所不能施者哉,岂有绳尺之所不可合者哉!天下之人不齐,其为变也亦万有不一,岂有仁之所不能养、义之所不能服、礼之所不能裁、智之所不能逹者哉!大者如是,小虽不及,亦必有成。器之不成,非斧刀绳尺之不利也,操之不习也;功之不成,非仁义礼智之无用也,学之不至也。

  众人有庸见矣,谓功不必出于心性,皆溺于汉以下之见也。汉以下虽多奇功,然治卽梯乱,功卽媒祸,君子无取焉。卽有良治,必其生质之善,忠厚之行,不学而近于道者也,究不外于心性也。天下岂有功不出于心性者哉!功不出于心性,是无天地而有万物也,岂有心性无功者哉!心性无功,是有天地而不生万物也。

  旣指四德,更观四官:目之为明,极天下之形色大小邪正黑白,不必习睹,自无不辨。耳鼻舌亦然。皆不外假而自足极声色馨味之变,岂有穷四官以莫辨者哉?是聪明者卽耳目,而有耳目者卽母胞,而有不能治天下者,必其无聪明;无聪明者,必其非耳目;非耳目,是鬼胎也,腹大虚消,或产非人形,俗谓之鬼胎。世之笃学者,其能不为鬼胎乎!

  仁义故大,聪明故神,亦去其害之者而已矣。自纯害仁也,自方害义也,自听害聪也,自视害明也,亦得其养之者而已矣。合天下以为纯,则仁全;合天下以为方,则义大;以天下为聪,则听广;以天下为明,则视远。举天下者,非逐天下也;周天下,所以完心体也;完心体,所以周天下也。完心若是,于治功也何有!

格定

  生民以来,治之世少,乱之世多;君子之生,得志者少,不得志者多;毕生之内,乐恒少,忧恒多。治少乱多者世也,无不治者身也。得少失多者志也,无不得者心也。乐少忧多者处也,无不乐者学也。君子亦致其在已者而已矣。得乎已,则所生皆安矣,所处皆豫矣。风之中人,易性移心,以偏为正,以疾为德。贤者甚之,岂不正风,反以成风。世尚刚节,我仍平;世尚杀身,我仍生;世尚朋从,我仍特;世尚道学,我仍直;世尚论议,我仍默。君子之守则然也。

  虫鸟多化,象马不化,强大之不同于微弱也。形之强大者且不化,况心之强大乎?大木随流,弱荇不随流,以有根也。草之根于土者且不流,况行之根于心乎。临难必惧,临丧必哀,亲疾必忧,君危必共,国乱必赴,皆伤其心者也。不为之伤者残薄人也,然众人不及伤而心亡,君子厚于伤而心存。其厚于伤者,卽其厚于养者也。众人之心如木,润之则茂,毁之则灰;君子之心如金,虽遇冶则流,遇淬则坚,其质固不变也。遇犹生也,遇之不齐,犹生之不齐也。生安而遇不安,惑之甚也。生于皂则为皂人,生于丐则为丐人,生于蛮则为蛮人,莫之耻也。奈何一朝贱焉则耻之乎?一朝贫焉则耻之乎?皂人可以为圣人,丐人可以为圣人,蛮人可以为圣人,皆可以得志于所生,岂一朝贫贱而遂自薄乎?是故君子于遇,如身在旅,风雨凁饿,不必于适。轻富贵,安贫贱,勿易言也。果能若此,为圣之基也。人皆曰“我轻富贵,我安贫贱”,皆自欺也,卽非自欺,不必其不动也。蔬食之士,不慕鼎肉,不能闻馨而不动于嗜;徒步之士,不慕高车,不能见乘而不感于劳。故夫不慕富贵者则有之矣,见富贵而不动者,吾未之见也。威不惧,侮不怒,尤未易言也。当义不辟死,当辱不与校,固有之矣。遇威侮而不变于色、不动于心者,吾未之见也。布与段同暖,菜与肉同饱,暖必段,为人也;饱必肉,从嗜也。多营以华人目、甘我口,是奴隶负贩也。以此思之,亦制心之方也。

  忧患道心生,安乐道心亡;贫陒道心生,富豫道心亡。治国家亦然,其生非得也,其亡非失也。君子之志于道也,道由心致,不由外致,是以易处而不移。亦有悔悟奋发、由逆生者,生于逆则成于顺,岂反亡于顺?成于顺,行其志之时也。长短相争,是非相讼,市人也。并为君子,亦争长短讼是非,虽义与利不同,其为争一也。道未必以此显晦,国未必以此安危,一言相异,变色而起,其徒助之,相煽不已,以为为道,其实为名。以为为国,其实为身。何自辨之不明也!

  求胜求名,士之痼疾也。称其过人,荣于加衮;讥其不如,辱于褫衮。自立安在,而轻重于人也若此?登千仞之山,其处自高;建万石之钟,其声自远。诚能以道自胜,惟恐其不求胜也;诚能以德成名,惟恐其不求名也。

  心有十疾:尊则亢,卑则委,富则骄,贫则隘,乐则散,忧则结,平则懦,怒则溃,恶则狠,爱则溺。此十疾者,勿易言之。除之能尽,可以平天下,有一不除,不可以行于妻孥。尽除之,圣人不能有加;渐除之,幼学亦可以勉而行也。君失其道,听命于臣;心失其道,受役于物。彼不自觉其为役,方自以为得主;不知其以物狥心,遂诱于物也。御宼易,御物难;破阵易,破诱难。宼,毙我者也;物,遂我者也。中之者甘之,若将以之为生,不得不可以为生;若将以之为人,不得不可以为人。物毒于宼,惟大勇者能御之;诱险于阵,惟大智者能破之。有外御,有内制,御之严则欲不内动,制之力则物不外引。化由勉入,不得不然也。

  贪财淫色,小人之欲也,非吾之所患也。吾之所患者,欲挟理而处,挟义而行。岂惟人不能辨,亦且不能自辨。是学也者,藏欲之薮也。君子之欲,虽与小人之欲不同,以此治心,同归于灭心;以此治世,同归于乱世。道为治本,欲为乱根。世之攘攘藉藉者,皆由欲起。有欲不除,除之不尽,而欲治天下,欺天下乎!玺一也,其文之见于朱者,千万如一也,惟心亦然。见于事者,外同于内,不异毫末。以道心而不成治,是玺本籀篆而朱为鸟迹也;以非道之心而幸治,是玺本鸟迹而朱为籀篆也。

  天地之大也,历年之远也,人生其中,飞尘隙景耳。其不让于天地历年者,以心体全,性功大也。妄者乃外诱于物,内狥于欲,溺于世,从于体,汨于贫富,顚乱于忧乐,此其生没与草虫何异?博奕有胜负,饮酒有庆罚,当其时,亦喜亦愠也。博已饮散,喜愠安在?彼妄者之所营,亦犹是也,斯言也,众人皆知之,贤者亦有所不免焉。徒知不如不知,贵能为之。

去名

  名者,无修为之劳,有贤良之品;无不与之人,有胜眞之美;无难合之君卿,有骤得之富贵;与终身勤修老而不遇者,其劳逸得失何如哉!诗云: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不耕得谷,不猎得兽,好名者之捷得如是,此后生之所奔走,正直之人或不免改行者也。若好名者但自窃其名,自败其德,其亦无害于世,乃使举世慕之,无非窃名之人,无非败德之人,其害大矣。盖名者,虚而无实,美而可慕,能凿心而灭其德,犹钻核而絶其种。心之种絶,则德绝。德絶则道绝,道绝则治绝。人人为学,而世无眞学;人人言治,而天下愈乱。名之为害如是,从来论者皆未及之,何也?古之人虽恶无伪,不知自掩,是以善恶着于外,辨若黑白。幽厉自成其为幽厉,共驩自成其为共驩,未闻幽厉自号为尧舜,共驩自号为皋夔。虽有幽厉共驩,无害于人心者,善恶不混故也。至于春秋,齐桓晋文假名而霸天下,善恶不分矣。桓文内怀无君之心,而外示尊王之义;内为鸟兽之行,而外假礼节之文;多并小国而施继絶之恩,尽窃贡赋而修会盟之礼,民眩于伪,而服其信义,称其有礼;天子忘其偪,而嘉赖其功;数世之后,诸侯犹感德不忘焉。当时之大夫,身为乱贼,事出悖逆,而口道礼义之言,行为忠信之行,人皆称其贤焉。当其时,多无君无父之人,而其事君事父之礼,美哉其可观也;其忠君爱父之言,美哉其盈耳也。自昔至今,十七代之间,同一名敝,而外暴之风,于今为甚。世尚道学,则以道学为名:矫其行义,朴其衣冠,足以步目,鼻以承睫,周旋中规,折旋中矩,熟诵诸儒之言,略涉百家之语。名既成,则升坐以讲,环听者数百人,録以为书,献于公卿,布于海内,自以为孟氏复生、朱子再见。弟子数千人,各传师说,天下皆望其出以兴太平,或征至京师,卽以素所讲论者敷奏于上,列为侍从。未有所禆益,卽固辞还山,天下益高其出处焉。此道学之名也!世尚气节,则以气节为名:自清而浊人,自矜而屈人,以触权臣为高,以激君怒为忠,行政非有大过,必力争之;任人非有大失,必力去之。相援相攻,其徒蜂起而为之助,不胜则窜于远方、杖于阙下、磔于都市,天下之士闻之益高其义,莫不鼓行而往,愿为之继也。此气节之名也!世尚文章,则以文章为名:宏览博物,赋诗作文,书纸如飞,文辞靡丽,其人又体貌闲雅,言笑便敏,好游善交,誉满京师。斯人也,公卿欲得以为上宾,天子欲得以为近臣。文士无用,其重于天下,不下道学气节二名也。夫文非小物也,汉人之作,文之末也,而况后之琐琐方幅者乎?若夫今日设科之文,吾更不知其为何物也,而亦藉藉于其间。凡此皆文章之名也。此三名者,害心之大者也。

  君子为政于天下,治亦多道,莫大于去名矣。去名之道维何?破其术,塞其径,絶其根。此三者去名之道也。何谓破其术?吾旣已言之矣,吾不好道学,言孔貌孟、宗朱摈陆者,吾不与也,吾之所与者忠信也;吾不好气节,立朋党、习攻击、乐流窜、甘挺刃者,吾不与也,吾之所与者正直也;吾不好文章,穷搜泛览,规韩模欧者,吾不与也。吾之所与者圣言也。斯不已破其术乎!何谓塞其径?吾旣已言之矣,君臣贤明,不受毁誉,无无实之毁誉,虽或有之,不能上达也,斯不已塞其径乎!何谓绝其根?吾旣已言之矣,君日省于上,卿大夫日省于下,不敢暇逸,以求寡过,天下化之,各务其实,无私好恶,斯不已绝其根乎!

  虽然,盗跖之里,不皆恶人;曾闵之乡,不皆善人。人类之不齐,道虽行,不能尽化也。是以舜挞顽谗,伊尹墨三风(巫、淫、乱),所以齐之也。若有人焉,自以为圣贤,身居深山而声闻徧四海、动朝廷,公卿虽贤,庶民虽良,不能不眩于其高世之名。此其为害,百于谗人,什于三风,其巧言令色孔壬之魁乎!巧言令色孔壬,是尧之所畏也。君虽圣,不及尧;臣虽贤,不及禹皋,况其下者,岂可容之以惑人而坏治哉!其放流之,不与同中国,害治者乃去矣。旣身先之,又明教之,又去其非类,以变好名之风,其庶几乎!

五经

  五经者,心之迹,道之散见,非直心也。仲尼之时,文籍或多,而其要者惟此五书,乃系易以道阴阳,序书以明治法,删诗以着美恶,修春秋以辨邪正,定礼以制言行。于是学者力行之暇,有所诵习,此博文之事,造道之阶也。至于直指其心,因人善诱,则在论语一书,而继之者又有大学中庸孟子。此四书者,皆明言心体,直探道原,修治之方,犹坦然大路。学者幸生仲尼之后,入其门者,随其力之大小,取之各足,尚何藉于五经乎?取而譬之:五经如禾稼,四书如酒食。酒食在前,卽可醉饱;乃复远求之五经,是舍酒食而问之禾稼也,岂不迂且劳哉?虽然,五经何可已也,于易观阴阳,于书观治法,于诗观美恶,于春秋观邪正,于礼观言行。博而求之,会而通之,皆明心之助,第不可务外忘内,舍本求末耳。若务外忘内舍本求末,三五成羣,各夸通经,徒炫文辞,骋其议论,虽极精确,毫无益于身心。则讲五经者,犹释氏之所谓戏论、庄周之所谓糟粕也,与博弈何异?是故阳明子曰:心如田,经则田之籍也。心已亡矣,而日穷经,犹祖父之遗田已鬻于他人,而抱空籍以为我有此田,可乎?此学经之准也。

  近世之于五经,羣疑多端,众说蜂起,不可以不定所从。子思之后,世有哲人,孔安国仲尼之十一世孙也,仲尼旣没,诸儒则讲习于冢上,至汉不绝。安国尤长于书,乃其家学而又得闻于诸儒之言,其所作书传,必得其眞。学书者舍安国其奚从!诗之序,必仲尼之徒为之,以序言绎诗意,论世论人,言隐而义显,大毛公及事荀卿,其去仲尼之世未远也,其创为传也,尊序如尊经;小毛公又继成之,郑氏遵畅厥旨,诗之义大明。学诗者舍毛郑其奚从!至于左丘明身为鲁史,其所记述,本末周详,典礼彰明,仲尼取之以修春秋,丘明卽史为传,以明仲尼之褒贬,更无可疑。杜氏又推五体(五例),触类而长之,以发传所未发,春秋之义大明。学春秋者,舍左氏其奚从!

  自宋及明,世之学者,好争讼而骂人,为创见以立异,以其意断百世以上之事,繁引曲证以成其自是。凡周汉以来授受之有本者,皆草刈而粪除之。暴秦烧之于前,世儒斩之于后,其亦甚悍矣哉!今人于五经,穷搜推隐,自号为穷经,此尤不可。何也?当汉之初,学者行则带经,止则诵习,终其身治一经,而犹或未逮。若是其难者,何也?盖其时经籍灭而复出,编简残缺,文辞古奥,训义难明,是以若是其难也。今也不然,训义旣明,坐享其成,披而览之足矣。虽欲穷之,将何所穷!

  甄也老而知学,寡闻而善忘。于诗患毛郑之言大同而小异,说诗无两是之义,择其善者而从之,以便称引,故于诗有言(自着《毛诗传笺合义》);于春秋患左氏之言太简,取触类而长之义,以通其所未及,故亦有言(《春秋述传》),使养子写以为册,忘则检之,其于诗春秋之旨,如听家人之言、闾巷之语,更不劳我心思,妄起疑义;书未及为也。甄老矣,礼[书]繁而未能读,且徐俟之;至于易,固在道阴阳、穷性命、知进退,然必占事知来,乃可以用易。不能知来,非占矣,易为空理矣。他日若有所受则为之,不然,其亦已矣。

  吁嗟乎,人之于道犹门也,而不出入于门;人之于道犹饮食也,乃饮食而不知味,其异于禽兽者几希矣!故夫心之不明,性之不见,是吾忧也!五经之未通,非吾忧也!

非文

  古有文,典礼、威仪、辞命皆是也,不专以名笔之所书。笔之所书谓之言。若书传之言谓之文者,数之曰“文成几何”,盖指六书而言。六书有义,故谓之文,非缘饰其辞而谓之文也。说如其事,辞如其说,善说者有伦有叙,博征曲喻,听盈耳焉;善辞者有伦有叙,博征曲喻,书之于策,五采绚焉。是言也,不谓之文也。古之善言者,根于心,矢于口,征于事,博于典,书于策简,采色焜耀。以此言道,道在襟带;以此述功,功在耳目,故可尚也。汉乃谓之文,失之半焉。唐以下尽失之。迨乎近世之言文者,妄谓有体,妄谓有法,妄谓有绳墨规矩。二十三代之编籍,阏塞其心;序论传志之空言,矫诬其理。是以秦以上之言如脔肉,唐以下之文如菜羹;秦以上之言虽少也,重于钩金;唐以下之文虽多乎,轻于车羽。是何也?务炫于文,束于俗,格而不遂其言也。

  文必有质,今世求文之弊,尽失其质矣。昔京师有琢冰为人物之形者,被以衣裳,缀以丹碧,神色如生,形制如眞。京师天寒,置之堂背,逾日不变。变则修饰之。往观者日数百人,皆叹其巧,惊其神。一日语众曰:孰能与我三斗粟?吾授之以吾技。人无应者。乃问之曰:吾之技亦巧矣,吾欲鬻技得三斗粟,而人无应者,其故何也?有笑之者曰:子之技诚巧矣,子何不范金琢玉为夏殷周汉之器,可以宝而不瓌。今乃琢冰为玩物,其形虽肖,不日而化矣。吾甚惜子之技巧而非眞,心劳而无用,可以娱目前而不可以传久远也。文而无质,亦犹是也!

  物有象,象有滋,取则为书,有蝌蚪篆籀之文。迨于末世,变为俗书,媚容佻姿,尽亡其制矣;图画者,铸于钟鼎以垂法,绘于衣裳以明尊,施于屏壁以示戒。迨于末世,为川岩为草木为羽毛为士女,以取悦于人,尽失其意矣;古之言变为今之文,亦犹是也。彼二者虽失也,无与于治乱。若夫文,流为曲工,流为末技,以取悦谐俗,使人心轻气佻,窃誉失眞。道丧于此,其亦百十之十一也!

知言

  唐子至常州见方子,方子不喜名士,见唐子则大喜,馆之书室,谈四日夜不倦。方子曰:人皆疑先生之言兵。唐子曰:世之称良将者,人乎,神乎?曰:人也。所云大敌者,人乎,鬼乎?曰:人也。唐子曰:若良将克敌,为神之斩鬼,则吾不敢言。若皆人也,何疑于吾言?彼市里少年、妇人、小子行诈以欺人,皆兵法也。

  方子曰:先生之文奇矣,吾欲为文,若何而可?曰:古人岂有所谓文哉,达其言耳。后人喜其言,误以为文,世人善为文不善为言,如刍马木鸢,故不奇。我不善为文,善为言,如驰马飞鸢,故人见以为奇。

  方子曰:昔者先生之治长子也,如之何?曰:为治未终。曰:虽然,愿闻其意。唐子曰:四境如我墙垣,土田如我园圃,道路桥梁如我户庭,庐舍如我屋宇,蓄积如我仓廪,男女如我妇子,如斯而已。

  葢唐子三发言,而方子三称善焉。方子馈金与褥,执一扇,请曰:吾二月将入京师,乞先生送我以言而书诸扇,朝夕诵之。唐子乐其知言也,乃言曰:人难知也,观其貌则敏,听其言则辨,询之事则多习,使之治民而民或不便;观其貌则鲁,听其言则讷,询之事则十难而不得一,使之治民而民或安之。人之难知如是。昔吴中有名医,华舆美裘,颜如渥丹,舌如转轴,疾病之家非其药不饮也,有病愈者则曰果医之良,有死者则曰良医不能生死人。是医也,不任杀人之罪,而获显名厚利者,疾病之家任耳目之过也。吴中多知名士,子未尝问焉。谓朱熊占良士也,而习于礼。今独因我书问之,可谓不任耳目矣。吾更言此者,欲子以取熊占者取天下士也。唐子反,书其言于扇,以致方子。

鲜君

  治天下者惟君,乱天下者惟君。治乱非他人所能为也,君也。小人乱天下,用小人者谁也?女子寺人乱天下,宠女子寺人者谁也?奸雄盗贼乱天下,致奸雄盗贼之乱者谁也?反是于有道,则天下治,反是于有道者谁也?师尹皇父无罪,勃貂骊姬无罪,后羿寒浞无罪,何云无罪?毒药杀人,不能杀不饮者。伊尹周公无功,何云无功?良药生人,不能生不饮者。一贤人进则望治,一小人进则忧乱,皆浅识近见,不知其本者也。海内百亿万之生民,握于一人之手,抚之则安居,置之则死亡,天乎君哉,地乎君哉!

  上观古昔,尧舜禹启,治世惟久。夏殷西周西汉,治多于乱。治世多者,虽有昏主,赖前王以安也。其余一代之中,治世十一二,乱世十八九,前帝泽薄,无以保其后故也。君之无道也多矣,民之不乐其生也久矣,其如彼为君者何哉!

  天之生贤也实难,博征都邑,世族贵家,其子孙鲜有贤者,何况帝室富贵,生习骄恣,岂能成贤?是故一代之中,十数世有二三贤君,不为不多矣。其余非暴卽闇,非闇卽辟,非辟卽懦,此亦生人之常,不足为异。惟是懦君蓄乱,辟君生乱,闇君召乱,暴君激乱,君罔救矣,其如斯民何哉!呜呼,君之多辟,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天无所为者也,非天之所为也,人也。人之无所不为也,不可以有为也,此古今所同叹,则亦莫可如何也已矣。

  匡君治国之才,何世蔑有?世无知者,其才安施?虽使皋夔稷契生于其时,穷而在下,亦不过为田市之匹夫;逹而在位,亦不过为将承之庸吏。世无君矣,岂有臣乎!然则三代以下,君子之所学不皆废乎?是不然,君有明昏,世有治乱,学无废兴。善事父母,宜尔室家,学逹于人伦;寒暑推迁,景新可悦,学逹于四时;薄天而翔,腾山而游,学逹于鸟兽;山麓蔚如,海隅苍生,学达于草木。吾于尧舜之道,未有亳厘之亏也,奚必得君行道,乃为不废所学乎!惟是贤君不易得,乱世无所逃,坐视百姓之疾苦而不能救,君子伤之矣!

抑尊

  圣人定尊卑之分,将使顺而率之,非使亢而远之。为上易骄,为下易谀,君日益尊,臣日益卑,是以人君之贱视其臣民,如犬马虫蚁之不类于我,贤人退,治道远矣。

  太山之高,非金玉丹青也,皆土也;江海之大,非甘露醴泉也,皆水也;天子之尊,非天帝大神也,皆人也。是以尧舜之为君,茅茨不剪,饭以土簋,饮以土杯,虽贵为天子,制御海内,其甘菲食、暖粗衣,就好辟恶,无异于野处也,无不与民同情也。善治必逹情,达情必近人。陈五色于室中,灭烛而观之则不见;奏五音于堂下,掩耳而听之则不闻。人君高居而不近人,旣已瞽于官、聋于民矣。虽进之以尧舜之道,其如耳目之不辨何哉!

  人君之于父母,异宫而处,朝见有时,则曰天子之孝与庶人异。人君之于子孙,异宫而处,朝见有时,则曰天子之慈与庶人异。人君之于妻,异宫而处,进御有时,则曰天子之匹与庶人异。骨肉之间,骄亢袭成,是以养隆而孝衰,教疏而恩薄。谗人间之,废嗣废后,易于反掌。不和于家,乱之本也。亲虽至昵,亦有难谏;友虽至私,亦有难语;师虽善诱,亦有难教,而况君乎?人君之尊,如在天上,与帝同体。公卿大臣罕得进见,变色失容,不敢仰视,跪拜应对,不得比于严家之仆隶。于斯之时,虽有善鸣者,不得闻于九天;虽有善烛者,不得照于九渊。臣日益疎,智日益蔽,伊尹傅说不能诲,龙逢比干不能谏,而国亡矣。

  蜀人之事神也必冯巫,谓巫为端公,禳则为福,诅则为殃,人不知神所视听,惟端公之畏,而不惜货财以奉之。若然者,神不接于人,人不接于神,故端公得容其奸。人君之尊,其犹土神乎?权臣嬖侍,其犹端公乎?无闻无见,大权下移,诛及伯夷,赏及盗跖,海内怨叛,宼及寝门,宴然不知。岂人之能蔽其耳目哉?势尊自蔽也。

  直言者,国之良药也。直言之臣,国之良医也。除肤疡、不除症结者,其人必死;称君圣、谪百官过者,其国必亡。所贵乎直臣者,其上攻君之过,其次攻宫闱之过,其下焉者攻帝族攻后族攻宠贵,是疡医也。君何赖乎有此直臣,臣何贵乎有此直名!是故国有直臣,百官有司莫不畏之。畏之,自天子始。昔者明显帝(神宗)食,庖人进鳖,显帝食而甘之,舍箸而问曰:吾闻刘光缙禁鳝鳖之属,安所得此鳖也?左右对曰:取之远郊。显帝曰:自今勿复进此,恐犯御史禁也。以万乘之尊,下畏御史,可以为帝王师矣。

  位在十人之上者,必处十人之下;位在百人之上者,必处百人之下;位在天下之上者,必处天下之下。古之贤君,不必大臣,匹夫匹妇皆不敢陵;不必师傅,郎官博士皆可受教;不必圣贤,闾里父兄皆可访治。尊贤之朝,虽有佞人,化为直臣;虽有奸人,化为良臣;何贤才之不尽,何治道之不闻!是故殿陛九仞非尊也,四译来朝非荣也,海唯能下,故川泽之水归之;人君唯能下,故天下之善归之。是乃所以为尊也。

得师

  太甲违师保之训,多行不义,商之天下且危矣。处于桐宫,深自怨悔,敬承伊尹之训,克终厥德。此皇天之所以佑商也。武王崩,成王幼,不知周公之功,以流言疑公,周之天下且危矣。天降烈风疾雷,成王惧,启金縢之书,乃知周公之忠,迎公而服其训,卒为贤君。此皇天之所以佑周也。二君一昏一孺,何速变若是哉!先有得于学也。太甲之嗣位也,伊尹陈三风十愆之戒(巫风:舞、歌;淫风:货、色、游、畋;乱风:侮圣言、逆忠真、违耆德、比顽童),谓有一必亡,德无大必兴,不德无小必坠。太甲知之矣,然狎于习而忽之,及其去宫室之安而处于陵墓之野,声色之好絶,左右便习不从,困苦忧思,自悔其过,以为师保旣放我,羣臣不悦,百姓不服,天下必且叛我,乃自咎往背师保之训以至于此也。是太甲之改德,由学致也。成王嗣位于冲年,周公无日不以君臣父子长幼之道训于王,其戒惩之言,具于诗书,成王闻之熟矣,以其幼也而忽之。及殷人叛,庶孽流言,周公辟于东都,天降疾威,成王是时稍长矣,良弼不在,天怒人叛,如履渊冰,乃追思周公训戒之言,我不能用,以至此危难罔救也。是成王之改德,亦由学也。二君幼知学,又困于忧患,乃克自反以明心,故知君德必成于学,而学必得师保。

  然必先知学,乃可以得师保。何也?汤有伊尹以遗太甲,文武有周公以遗成王,故有之也不待求也。若夫历三四世,先帝之动旧无存,其可以寄社稷者,必历试于百职焉,必博求于天下之贤人焉。继世之君,身处尊富,狃于近习,不能周知天下之务,又无大患,卽有大患亦不能忧困愤发、撤其心蔽。其心不明,岂能识大贤于众人之中?且未世学者不纯,中无眞得,好为大言,自信以为皋夔,人主瞀乱不察,遽委社稷而命之,其不至于覆亡者鲜矣。其在殷,高宗求贤之诚通于上帝,梦得圣人,及得傅说,与之语,果圣人焉,遂以为相,继美阿衡。以说之贱,莫为之举,未及于试,一言之间遂知其为圣人,岂高宗之智独絶于人哉?葢高宗幼居田野,学于甘盘,恭敬静默,求道不贰,是以神通于心,智辨于言也。是故治天下必先用贤,用贤必先得师,得师必先辨贤,辨贤必先克私,克私必先浚心,浚心必先好学。此自尧舜以来相传之道,得之则治,失之则乱。治乱之效立见,不可不痛自省也。

  天子之学与士同,曰不同者,郛言也。天子斋居静存,与陋室同;诵诗读书,与土牖同;身有贵贱,心无贵贱。亦有不同者,居位如天帝,失位不如农夫,是故天子学同于士,惧而笃学,当百十于士。伊尹未得,先师咎单;传说未得,先师甘盘;周公未得,先师史佚。卽无此三贤,列士献诗,瞽献典,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皆可师也。丹癯不施,苑囿不广,珠玉不御,貂锦不服,无有溺其心者,既多受益,又无溺心,譬镜久昏不能辨形,石以磨之、汞以发之,无形不受、无形不辨。心旣明,则是非无易主,善恶无匿情,大贤大奸并进于前,不察而别。以是求师,而后师可得,岂有荣公专利、皇父厉民之患乎!

  或谓君旣明矣,可以进退天下之贤不肖,虽无师亦可。如若所云,虽舜亦不能。舜以天下之明为明,以天下之聪为聪,故能进退天下之贤不肖。然何以明天下之明、聪天下之聪?非一人能徧察之也,舜之聪明所以能徧天下者,以得禹宅百揆也。禹宅百揆以总内众职,内众职总牧伯,牧伯总都邑之吏,递相稽也。如衣有领,如网有纲,舜则恭己正南面,而天下在其耳目中矣。由太甲成王高宗大舜观之,吾未见君不明而可以得师,不得师而可以治天下者也。尚文者实亡,尚貌者心亡,明庄烈非得师之君,贺逢圣(后投湖死)谢升(后降清)非为师之臣,乃于朝毕之时,降万乘之尊,起对之揖,是于殿廷之上为优偶之观也。

太子

  自昔有言,教太子必择贤师傅。其在于今,则为罔上之言。公卿之家,千金之子,且轻师傅,何况太子?使师傅教太子,如使弱羊牵大车。然则太子孰教之?天子自教之。天子能教太子,卽师傅有益于太子;天子不能教太子,卽百伊尹百周公亦无益于太子。太子故尊,必处于卑;故藏,必周于外;故骄,必纳于约。凡教太子勿南面临师傅,进而讲学,师西向坐,傅东向坐,太子北向坐。始讲,则曰“愿受教”,讲已,则曰“谨受教”,勿命进退,进退惟命;勿命饮食,饮食惟命;勿命坐作,坐作惟命。公卿有疾,则使问之;有丧则使吊之,有庆则使贺之,出使则使送之,反命则使劳之,入则降阶迎之,拜则趋左答之,进规则再拜而受之。凡教太子,春使视耕,夏使视耘,秋使视获,冬使视藏,毋多从,毋盛卫,毋辟人,亲其妇子,知其生养,入其庐舍,知其居处,尝其饮食,知其滋味,揽其衣服,知其寒燠。农民者王后之本,土茅者殿陛之本,糟糠者肥甘之本,布枲者冕服之本。不知其本,必丧其末。凡教太子观于桑,则知衣服所自出;观于牧则知服乘所自出,观于牢则知鼎爼所自出,观于泽则知鱼鳖所出,观于圃则知果蔬所自出,观于山则知材木所自出,观于肆则知器用所自出。凡教太子,过市则见贩鬻之劳,在涂则见负担之劳,行道则见征役之劳,止舍则见羇旅之劳。凡教太子,有过必挞,臣待师傅,亢不受命,则挞之;不敬大臣,不礼羣臣,则挞之;今日闻言,明日不能行,则挞之;出而荒游,不知农事,则挞之;出而荒游,不知民穷,则挞之;出而荒游,不知物土,则挞之;出而荒游,不知人劳,则挞之。葢不习牛羊之性者,不可使牧牛羊;不知百姓之生者,不可使治百姓。凡教太子,勿异宫而处,勿异庖而食,勿异笥而衣,异则专主自恣,莫知所为。艳女贼体,阴寺贼性,众佞贼智,虽三朝三问,礼严文备,如优饰然,何有于教!天子视朝之余,太子事师之余,不离左右,慈以笑语,严以诲责,三贼不近,一习常安。

  凡教太子,先去女蛊。庶民一妇,晏寝不谨,且以致疾,且以殀命。乃别宫曲房,美女充之,如置膏泽于冶火之中,如置胶革于淫雨之中,岂有幸哉!自秦以来,人君恒不寿,五十六十为上寿,四十为中寿,三十为下寿。上寿十一,中下十九,皆女之由。是故处太子,少不近女,婚不多御,奉巾箒、澣衣裳,母择容,母自置,母敢媟。凡教太子,必除阉蛊。启阖洒扫振衣释袜进簋执壶,布衣数人,供使而止。虽老成历事三世者,使之谨调护、省疾病、视饮食、率羣惰,惟是之责,言宫中之事,则杀之;言朝廷之事则杀之,言百官之事则杀之,言诗书之文则杀之。凡教太子,有不教之教,天子身自为制,是谓不教之教。天子之宫广于大都,妃妾不得不备,阉奴不得不多,宫大人众,将以奚为?将以宫墙为城乎?将使妃妾守陴乎?将使阉奴御宼乎?必大乃尊,必众乃光,是尧舜茅茨,不主四方;桀纣宫台,实为盛王。宫室有损无益,妃妾有损无益,阉奴有损无益。日损岁损世损,太子之生,不见宫室之侈,不见阉妾之盛,不见珍异之供,不见珠玉之器,其朴不雕,其志不淫,是以教易行而学易成。

备孝

  父母,一也,父之父母,母之父母,亦一也。男女一也,男之子,女之子,亦一也。人之为道也,本乎祖而非本乎外,本之重如天焉。若以言乎其所生,母不异于父,母所从出可知矣,是故重于祖而亦不得轻于外也。礼外论情,服外论义,若之何其可轻也。吾向也知其义而未言,以无文可征也。及读春秋书杞伯姬来朝其子(庄二七年),其斯义也夫。葢妇人归宁,细事也,孺子无知,手挈之而来,尤细事也。于来可勿书,况其子乎?惟诸侯来,曰朝。朝,大礼也,以加诸孺子,重其义也。仲尼欲教天下之人,爱其母之所从出如祖父母,爱其女之所出如其孙,故特起朝子之文以见义也。

  人之于父母一也,女子在室于父母,出嫁于父母,岂有异乎?重服于舅姑夫,轻服于父母,非厚其所薄而薄其所厚也。昔为人子,今为人母,于是乃有父子焉,乃有君臣焉,固不得以其身为父母之身也,亦犹为人后之义也。以言乎所生,男女一也;恩不以服薄,服不以恩薄也。此义吾未言之,以无文可征也。及读春秋书纪季姜归于京师(桓九年),其斯义也夫。夫诸侯且不称字矣,王后之尊,同于天子,乃称字乎?称字,所以申父母之尊也。父母之尊,不降于天子,岂降于舅姑。仲尼恐为人妇者习焉而忘其情,尊舅姑、降父母;近舅姑、速父母;亲舅姑,疏父母。故特起王后称字之文以见义也。

明悌

  人之大伦有五,今存四焉,其一亡矣。昔者孔子之语其徒也,孝悌惟亟,而言忠或寡焉。江汉源而海委,孝悌源而忠委,有先委而后源者耶,有源盛而委竭者耶?异哉,人之好名甚也!忠之为名大而显,史记之,国褒之,昔者明之初亡也,人皆自以为伯夷,乡学之士、负薪之贱夫,何与于禄食之贵厚,有杀身以殉国者。当是之时,天下之言忠者,十人而九,孝之名不若忠之显大也。故当世之言孝者,千百人而一二。

  若夫悌,人莫为之,亦莫言之。悌道之絶也,葢已久于斯焉矣!吾观贤士大夫,亦有忠如比干者也,养如曾参者也,交如叔牙者也,其处昆弟则何如?予之尺縠,则有矜色;乞其斗粟,则有泚颜;善已,则友资之;恶已,则雠视之;侵已,则盗御之。姊妹旣嫁,蔑焉忘之,若不知为谁室之妾者然也。内不自知,责亦弗及,彼自矜为完行,吾见其不远于禽兽也。今有居父母之丧,坐作不忘,旣免丧而哀不已也,斯不亦孝矣乎?其于兄弟亦且有然。昔者子路有姊之丧,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见檀弓上)。子曰:奚为弗除也?曰:吾鲜兄弟而弗忍除也。夫子亦尝有姊之丧矣,与弟子立而拱尚右也,弟子不知其故,子曰:我尚右者,以我有姊之丧也。由斯观之,可知悌矣。

  杀之而不怨,事君之道也;杀之而不怨,事父之道也。其于兄弟亦且有然。昔者象欲杀舜,舜则富贵之富。贵奚足云乎?象忧舜亦忧,象喜舜亦喜,是道也,舜事瞽瞍之道也。人所难能也。舜则施之于弟,且施之杀已之弟。孟子称舜之孝曰:美色富贵不足解忧,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我且以此称舜之悌矣。曰:美色富贵不足解忧,惟顺于兄弟可以解忧。由斯观之,可知悌矣。

  人之爱莫私于其妻,诗曰: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盻兮。则爱其色;居同室、寝同栖,则爱其嫟;执蚕绩、功针缕、治酒醴、调燔炙,则爱其助;及其老也,长子孙、训妇女,则爱其成。此性情之常,贤圣之所同也。然爱之之道,则甚下于其兄弟。若子路有妻之丧,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曰:吾思吾妻,而弗忍除也。若尧之二女,日以杀舜为事,舜幸免于死(此为寓言),及立为天子,尊之为妃,宠之为夫人,妻忧我亦忧也,妻喜我亦喜也,则是子路者,溺情好内,君子之所薄也;则是舜者,狂疾人也,且不及杰纣之嬖妹喜妲已也。

  昔者高子常问于我矣,曰:君父之重,人皆知矣。若兄弟、若妻、若子,平居奉之,及难免之,其后先轻重若何也?曰:昔也吾尝愼思之矣,差之为五等:一曰君父母,次二曰兄弟,次三曰妻,次四曰子兄弟之子,次五曰朋友。子其权之焉?

内伦

  诗曰:鸳鸯在梁,戢其左翼。郑氏曰:鸟之雌雄不可别者,以翼知之。右掩左雄,左掩右雌,阴阳相下之义也。夫妇亦相下以成家也。孔氏曰:易之咸,为夫妇之道。其彖曰:止而说,男下女。以证夫妇相下之道,恒道也。泰之天下于地,其义亦然。夫天高地下,夫尊妻卑。若反高下、易尊卑,岂非大乱之道?而诗之为义,易之为象,何以云然乎?葢地之下于天,妻之下于夫者,位也。天之下于地,夫之下于妻者,德也。

  古者君拜臣,臣拜,君答拜;师保之前,自称小子,德位之不相掩也。天子之尊,冕而亲迎,敬之也,亦德位之不相掩也。若天不下于地,是谓天亢。天亢,则风雨不时,五谷不熟。君不下于臣,是谓君亢。君亢,则臣不竭忠,民不爱上。夫不下于妻,是谓夫亢。夫亢,则门内不和,家道不成,施于国则国必亡,施于家则家必丧,可不愼与!

  今人多暴其妻,屈于外而威于内,忍于仆而逞于内,以妻为迁怒之地。不祥如是,何以为家?昵则易犯,渎则易衅,弱则易暴,孤则易施,遂至大不祥焉。葢今学之不讲,人伦不明;人伦不明,莫甚于夫妻矣。人若无妻,子孙何以出,家何以成,帑则孰寄,居则孰辅,出则孰守?不必贤智之妻,平庸之妻亦有之。是则如天之有地,如君之有臣,以言乎位,则不可亵;以言乎德,则顾可上而暴之乎?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高山出云,雨徧天下,天赖以成其施,是以仰止焉,言不可以不敬也。四牡旣良,致远不劳,如琴瑟之调焉,言不可以不和也。敬且和,夫妇之伦乃尽。请诵是诗,以为为夫者教焉。诗云:有洸有溃,旣诒我肄。德不能服人,威不能加人,入室而逞于妻,洸乎怒之充也,溃乎忿之不可收也,此何为者也?人之无良,至此其极。始为夫妇,终为仇雠,一伦灭矣。请诵是诗,以为为夫者戒焉。

夫妇

  唐子宿于汪氏之馆,汪子(汪撰)数言其少子。唐子曰:子爱男乎,爱女乎?曰:爱男。唐子曰:均是子也,乃我之恤女也,则甚于男。汪子问故,曰:好内非美德,暴内为大恶。今之暴内者多,故尤恤女。汪子曰:然。吾之交友亦多矣,处室数十年,无变色疾声者,惟见先生与城西刘子。其它则暴其妻不如待其仆者,亦数见之矣。唐子曰:君不善于臣,臣犹得免焉;父不善于子,子犹得免焉;主不善于仆,仆犹得免焉。至于妻,无所逃之矣。汪子曰:先生有贤妻,故能相和以处。妇人智窒而见不通,尝不顺于其家,非尽夫之过也。曰:不然。天之生物,厚者美之,薄者恶之,故不平也。君子于人,不因其故,嘉美而矜恶,所以平之也。人有二子,一贤一愚,当孰怜?必怜愚者。人有二妾,一美而慧,一丑而愚,当孰怜?必怜丑而愚者。而况于妻乎?且怒者,君子善世之大枢也。五伦百姓,非恕不行,行之自妻始。不恕于妻而能恕人,吾不信也。必其权利害,结交与,非情之实也。汪子曰:莫难于处有妾之妻。曰:昔吾先君有二妾,一余氏,一毕氏,衣襦簪饰之用,未尝一问。我年十岁,先君戏以二竹篦使我间遗毕氏。毕氏不受,推之于我之怀中,曰:为我反之,我不阙此。我卽阙此,当请于夫人也。先君殁,尝侍先母,夜饮言往事,而因及竹篦。先母大笑曰:孝哉子乎,不知有母,但知有父。汪子曰:有妾如此,亦良妾也。曰:非妾之良也,吾先君处之有道也。

居室

  王子[予?]揆丧妻。明年,将再娶妻,期三月而后就馆。或曰:子旣娶,一月可卽来,柰何期之三月之后也?王子曰:吾恐夫妇之意未合也。与居三月,意旣合,乃可与之言。悦吾之言,诱之以善,其从必轻;戒之不善,其去必易,而后可以事姑,可以宜家。此吾所以三月乃来也。蒋生在侧,王子谓之曰:子若娶,必疏于妻者也。子好交好游,或月不归,或岁不归,或屡岁不归。归则出之日多,入之日少,入则朋来之时多,见妻之时少。度子之情,欢于友而愠于妻,逆意于外而作色于内,将必不免。人不我亲而我亲之,人不我爱而我爱之,人不我敬而我敬之,天下无此人情。以是责妻之不良也,难矣。唐子曰:善哉予揆之论夫妇也。人皆以为夫妇之爱常厚于四伦,其实不然。吾见以为夫妇之相好者,皆由于溺情;溺情,皆由于好色,非是则必相疏,甚者或至于乖离。葢夫妇之道,以和不以私,和则顺于父母,私则妨于兄弟。和则不失其情,私则不保其终。好内者,君子之大戒;戒私也,非戒和也。虽然,上德者少,凶德者少,中德者恒多。中德者,道之善则善,道之不善则不善。唯凶德不移。妬者,男子之所不免也,妬而至于无后,则凶矣。傲者,男子之所不免也,傲而至于凌夫犯上,则凶矣。圣人之所不能化者有之矣。不得举是以难王子之言也。

诲子

  昔杨介夫(廷和)谓其子用修曰:尔有一事不如我,尔知之乎?曰:大人为相,位冠羣臣之上,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曰:大人为相,三归而为乡人创大利三焉(其归乡修堰、移建坊费修城、置义田),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曰:天子南征,大人居守,政事取决如伊尹周公之摄,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敢问愼之所不如者何事?杨公笑曰:尔子不如我子也。

  唐子曰:鄙哉杨公之语其子也!多其子之为状元(正德六年),而又有望于其孙?请为更之,谓其子曰:愼乎,尔知尔之不如我乎?君子之道,修身为上,文学次之,富贵为下。苟能修身,不愧于古之人,虽终身为布衣,其贵于宰相也远矣。苟能修身,不愧于古之人,虽老于青衿,其荣于状元也远矣。我之教子,仅得其次。尔之教子,且不如我,我复何望哉!

善施

  礼曰: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此受交之道,非致交之道。君子于人,欢必不尽,忠必不竭。骄吝者,富贵之恒疾,下人于揖坐,近人以辞气,不可以免其骄也;馈金于人,视其人之有闻而厚之,不可以免其吝也。直能与善,忠能致谋,博能益寡,须济以财则反之。临财可以辨贤。

  唐子有姊之丧,有乡先生来吊,蚤未盥,揽衣而出,先生责之。人皆称直焉。他日举殡,众助之而谢弗与也。唐子有族大夫富,居教之居,仕教之仕,乡人称爱焉。他日罢县,乞其负,而归之半也。施学而居财,世多其人矣;学必非学。诗云:不僭不贼,鲜不为则。取友之道也。诗云:心之忧矣,子之无服,交友之道也。

  大信必谨于小,急难相要,苟非忍者,不失其言也。是不足以为信。必釜鬲之约,三年不忘,不易其日,不易其物,有贾于交广者,或语之以欲得椰实。比及三年而反,其人已死矣,乃陈椰实于位而告以复之。唐子闻之曰:推斯义也,可以寄社稷矣。乱国之人心散,非信不能结也;贫士之言轻,非信不重于人也。其不然者,不由于中,其外莫喻;积之不渐,其行不洽。

  唐子之妻问于唐子曰:子行忠信而人多不悦,其故何也?曰:稻麦谷之美者也,炊之不熟,人将弃而不食,岂可以咎人哉。吾反而求之釜甑中矣。

  唐子曰:善佞者必以信行佞,善诈者必以信行诈。世多悦之。不悦,非君子所病也。君子之处贫士惠非难,不慢为难;惠焉而将之以慢,不得不受,是受慢也。使其受之,惟礼所安,惠之善也。辞受者,礼之大节,士之知义者不敢废也。以慢受惠,所以免死也。丰其酒脯以餐之,则感其德而心伤;恤其父母之老而赐之帛,则感其暖而心伤;哀其妻子之饿而饷之粟,则感其饱而心伤。感之者,感其救死也;伤之者,伤已之辱于受也。慢者,非礼文之疏,饮食之薄也。共揖不失,其覩若无;问答不失,其语若忘,是慢也。礼有仪,有实,见尊于已者而下之,见已敌者而衡之,见卑于己者而上之,礼之仪也。接贱士如见公卿,临匹夫如对上帝,礼之实也。仪有尊卑,实无厚薄也。

  甚矣世之衰也。虽不义之财。君子亦取焉!仕者鬻狱以惠人,求者鬻狱而得之,以为无害于义,不知其为盗也。扬人之善,德之大者也,能扬一乡之善者,必使闻于一乡;能扬一方之善者,必使闻于一方;能扬天下之善者,必使闻于天下。知善不扬,是蔽其善。蔽善之人,天命不佑。扬人之善,不啻显其善也;善既广闻,与之者众,必有周其穷乏,救其急难者。唐子之母弟(李长祥)之子隍,来自番禺数千里,求葬不获,问于唐子曰:子何以得葬吾姑?唐子曰:吾友魏叔子葬之也。曰:吾闻叔子之死,先姑之葬四年,前资之乎?曰:非也。吾著书而人不知,叔子乐称之,人多知之者,以是得助。是葬吾父母者,叔子也。

  用财之道,必先冻饿,葬次之,婚次之。今年不葬,可待来年。今年不婚,可待来年。不惜重施之,为其足称于人也。朝不食,不能待夕;夕不食,不能待朝。缀絮无温,蜎体不直,一日寒侵,强者病,弱者死。忽其急而缓是谋,昧于施矣。惠人之道,必先鲁弱,强有力者次之,敏多谋者次之,忠献之后次之。天薄其生,人憎其貌,吾不恤之,是助天人为虐也。自致有半,所藉有半,助之易矣。从而壹之,则不得其半,况反之乎?

  听讼之道,必先负担,巨室多财次之。夺之十束薪,立絶其食;负千金于万金之家,曾不少损其启处。有司常置小而论大,是重余财之得失而轻夫妇之生死也。为政之道,必先田市,死刑次之,盗贼次之。杀人之罪,一县之中岁或一二人;多盗之方,一府之中岁不数见,其为害也恒少。农不安田,贾不安市,其国必贫。无残而民多死亡,无盗而室多空虚。农安于田,贾安于市,财用足,礼义兴,不轻犯法,是去残去盗之本也。

  千金之产,其生百五十,分而三之:一以为食,一以待不虞,一以周饥寒。倍之,则凶岁可备焉。千金之富,可惠戚友;五倍之富,可惠邻里;十倍之富,可惠乡党;百倍之富,可惠国邑;天子之富,可惠天下。

交实

  若有友焉,见唐子有忧色,则问之曰:子何为不豫?曰:无食也。是友也退而叹曰:吾且无失之于行道之人,况良友乎!于是周之。已其富者与,发廪而输之粟,发箧而馈之金,终其身无乏焉。已其贫者与,释敝衣以遗之,分疏食以饷之,不须臾缓。姑以救其一时之急,且徐谋之以善其后焉。

  若有友焉,知唐子秋不尝,则必问之曰:子何为不祭?曰:无以供尊俎也。是友也慨然而叹曰:祭大事也,死不能祭,犹生不能养也。不亦伤乎!其周之。于是使人遗之一肩豕,一膞羊,双鸡匹鱼,旨酒嘉谷。富则如是。贫则鱼蔬醴酒,皆可助之以成礼焉。告之曰:秋分逝矣,虽后,可追也。子以贫失,非以事失。今日不能,明日追之。明日不能,再日追之。其何伤!礼虽无文,是亦礼也。

  若有友焉,知唐子无妾,则问之曰:子无子,何为不买妾?曰:无财也。是友也入寝不安,抚子不乐,飨祀不忘,为之图买妾。计己之廪箧而有损焉,计己之出纳而有损焉,计己之昏姻燕币而有损焉。日损之而不足,则以月。月损之而不足则以岁。今岁损之而不足则以来岁,必济而后已。其或诸计之而终无济也,则告于其仕之识者,告于其友之好义者,未得所请,则如棼冒勃苏(申包胥)泣于秦王之庭,雀立而不转。则忍者必动心焉,吝者必强助焉。不然,岂以朋友之交而不能为图二十余金,岂以二十余金之微而坐视千百世之故家绝于一日哉!谅为友者不当如是矣。

  吾之为此言也,非觖望于我友也。立此三义,以明朋友之道固当然也。若我与友易位而处,以是待友,务竭其力以完我分,奚以自多乎哉!

  或曰:友也者,所以讲学进德也,非以财交也。固也,然而冻饿偪矣,不可以言礼;考妣馁矣,不可以言孝;先泽斩矣,不可以言传。于斯讲学,何学可讲?于斯进德,何德可进?必使不陷于死、不絶于先、有继于后。此三者,正所以讲学也,正所以进德也,是所赖于二三友也。

食难

  唐子有冶长泾(距长洲县城27里)之田三十亩,谢庄之田十亩,佃入四十一石,下田也。赋十五,加耗,加斛(为保足额足量所加征者)及诸费又一焉,为二十三石。大熟则余十八石,可为六口半年之用;半熟则尽税无余,岁凶则典物以纳。尝通七岁计之,赋一百五十四石,丰凶相半,佃之所获不足于赋,典物以益之者六斛,而典息不与焉。于是有田而无食,且有害于食,将及于冻馁矣。乃谋诸妇曰:不可以为家矣,吾欲贱鬻此田,归衷(其养子,姓沈)于其家,任原(其仆,姓唐?)所之。鬻田之金,子怀大半,以寄食于王氏之壻(闻远)。我怀小半,游诸名山,寄食于僧舍。人之生也,岂能常保?夫妻家人,终归于无。聚处之日无多,母恋此也!妇曰:不可。吾老矣,岂能复俛首于他人之宇下,察颜观色,以求无拂于人?吾不能也。所欲多违,所恶多受,吾不堪也。且子亦老矣,衰而多病,独身远游,无左右之者,饮食不时,寒暖不适,若有疾病,其谁将之!此尤不可为者!子其更为计焉!唐子数日思之,而无以为计也。吁嗟乎!明之赋于吴者,半其田之所获。建文皇帝令亩税一斗,至仁也。成祖篡立,则复其故。若今得亩税一斗,吾守四十亩之下田,岁熟则有三十七石之粟,可以足食;半熟则收半、谋半可以无饥;大凶则一岁之计犹可假贷典鬻,虽不免于饥,而犹不至于死。夫妻仆婢,岂有离散之忧哉。今若此,虽有善为谋者,亦无可如何矣!

  有言经可贾者,于是贱鬻其田,得六十余金,使衷及原贩于震泽,卖于吴市,有少利焉。已而经之得失不常,乃迁于城东,虚其堂,已居于内不出,使衷、原为牙,主经客,有少利焉。

  客有诮之者曰:先生昔尝举于阆中之场(时顺治14年,28岁),宦于丹朱之封(时康熙十年,42岁),亦不贱矣。秉心不贰,为行无遗,独违乎末俗所尚,可谓高矣;学诗书,明春秋,而身合乎古人之义,人皆称为君子,可谓贤矣。今春秋高矣,乃自污于贾市,窃为先生不取也。唐子曰:天下岂有无故而可以死者哉!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之下,所以成义也。非其义也,生为重矣。今欲假布粟于亲戚而不可得,假束藁于邻里而不可得,或得担粟于朋友而不可为常。一旦无米无藁不能出户,岂有欵门而救之者!吾虽不贵、不高、不贤,亦父母之身也,其不可以饿死也明矣。今者贾客满堂,酒脯在厨,日得微利以活家人,妻奴相保,居于市廛,日食不匮,此救死之术也。子不我贺,而乃以诮我乎?客曰:天下惟匹夫匹妇,无能无所与之人,乃有死亡之患。其有薄伎者,虽困穷无伤也。以先生之文学,逹于政体,为奏为檄为谕,足以开人心而显令誉,上之可为幕府之宾,下之亦不失为司郡之馆客,亦足以给家食。奈何而自卑若此?唐子曰:子虽明于计而不明于时。上古无养贤之名,中古乃有养老之礼。养老所以教孝也,非为饮食之也。盖其时上富下足,贤者皆已在位,无待于养,此盛世之风也。降及下古,争用甲兵,不尚礼义,士乃贫而无节,于是富贵大臣收而置之门下,肉食者几千人,而皆得以赡其室家。又若关市疆场诸小吏,人皆可为之。降及末世,又有辟召署职之门,士之贫者犹有所藉焉。斯二者,降志屈身,士道亦既丧矣。然而士之无田,不至于饥饿困踣者,犹赖有此就食之所也。其在于今,斗食小官皆出于朝廷选授,虽有贤能不得为也。昔之辟召,犹盛事也。公卿贱士,士无及门者,不敢望其犬马之食,卽求其鹅鹜之食而不可得也。昔之致客,犹盛事也。若其所好,则有之矣:善贾之徒、善优之徒、善使命之徒、善关通之徒。此诸徒者,多因之以得富贵矣。此其伎,士能之乎?卽能之,其可为乎?子若有可得之途,吾不及缨冠而从之矣。客曰:吾尝闻先生与人言学,内制心,外制行,先明义利之辨。此吾所心服者。民之为道,士为贵,农次之,惟贾为下。贾为下者,为其为利也。是故君子不言货币,不问羸绌。一涉于此,谓之贾风,必深耻之。夫贾为下,牙为尤下,先生为之,无乃近于利乎?愿先生舍此而更图为生之计。唐子曰:吕尚卖饭于孟津,唐甄为牙于吴市,其义一也。

守贱

  唐子谒贵者,达名,不称晚。曰:吾不敢也。吾为贫而仕,为知县十月而革为民,吾犹是市里山谷之民也,不敢与大夫士论尊卑也。

  孟子曰: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唐子曰:天下有三尊,我独有其二焉。或曰:何谓也?曰:爵之尊不逹于我也。或曰:志傲贵乎?曰:非然也,吾不敢也。吾为贫而仕,为知县十月而革为民,吾犹是市里山谷之民也,不敢知爵之尊也。

  中庸曰:天下之达道五: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唐子曰:自古有五伦,我独阙其一焉。或曰:何谓也?曰:君臣之伦不逹于我也。或曰:子居盛世,志巢父乎?曰:非然也,吾不敢也。吾为贫而仕,为知县十月而革为民,吾犹是市里山谷之民也,不敢言君臣之义也。

独乐

  居沃洲之山者曰石氏,居南洲之山者曰丁氏(在浙江新昌),此二氏者,东汉之民也。山深城远,世耕于斯而无达者。昔者明之亡也,唐子从其父避于南洲,有田一顷,有圃五亩,有竹延山三里。父食鸡豕,奴牧羊耕灌,春[舂]葛蕨,将以为石丁氏也。舅(李长祥,为明侍郎)战石郭,乃去之而居于五湖之滨。唐子之父有疾,谓唐子曰:浙江之上,三泉之隩(指兰溪),我唐氏之所出也。其山可隐,我幸未卽死,将往居之。寝疾以没,不得徙焉。

  当是时,唐子之年二十有一矣。欲得志于天下,尝读汉书至严光传,勃然大怒,椎几而起,投书于地,骂之曰:猾贼,我知汝折辱圣主,为王莽报仇者也。妇闻之大惊,以为与客争斗也,疾趋来视之,唐子告之故。妇笑曰:君自无所发愤,严光何罪焉。当是之时,气盖天下,上望伊吕,左顾萧张,岂不壮哉!母老无食,乃出而远游,度熊耳之山,几为虎伤;困于会稽,危于大别(疑指汉阳之鲁山)之江;宦于长子,再辱于燕,陒于滑卫汝淝之间。如是者二十余年,卒无所得食,形貌牿委,志气销亡,于是乃慨然而叹,谓其妻曰:吾甚悔向者骂严光之过也。

  或与唐子论隠,曰:隐者辟世,犹麋鹿之辟人也。鄙夫患不得其君,犹犬豕之豢于人也。二者,性相反也。唐子曰:不然也。子未识隐者之情,是以云尔也。尧得而豢之,桀亦得而豢之者,犬豕也;见桀而逸,见尧而亦逸者,麋鹿也。君子遇尧不为麋鹿,遇桀不为犬豕,适于时而已矣。曰:豪杰失志,与沮溺游,顾瞻卿相之位,得毋动于心乎?唐子曰:不然也。子未识隐者之情,是以云尔也。君子之行藏,近譬诸身,其犹寝兴之于昼夜乎:披衣而兴,目用明,耳用聪,口用言,体用仪。非故为动也,当昼则然也。及其灭烛而寝,虽有锦绣丹青之文,不欲观也;虽有箫鼓琴瑟之音,不欲听也;虽有煎熬燔炙之味,不欲尝也;虽有冠带舆盖之美,不欲御也。非故为静也,当夜则然也。顺时而隐,犹当夜而寝也。当是之时,加以卿相,富以黄金,是犹夜起寝者,与之观色而听音、甘味而乐游也,岂其所愿哉!

  天地之始,生民之初,无治无乱之世,不可得而见也。人生行年二十,不知十七年之世;行年五十,不知四十七年之世,而况生民之初!是不然也。古亦此天地也,古亦此日月也,有扰天地而眯日月者,是以不可得而见也。及去而之深山之中,与草木并生,与鸟兽并游,不见城郭,不见朝市,无锦耀褐,无车加徒。生民之初,亦若是焉耳。惟圣人能善污世,其次处之,又次避之。避之者,避于此也。

  老聃曰:天下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唐子曰:何谓大患?腰领不能当挺刅,面目不能当僇辱,腹肠不能当症结,易铄之精不能当忧虑。是谓大患。何谓有身?人有此生,惟知此身;狥名以显身,狥爵以尊身;狥财以肥身,是谓有身。何谓无身?人皆有生,我独得其所以生;人皆有死,我独得其所不死。不以生者丧其所以生,不以死者丧其所不死,是谓无身。爱者欲中其爱,憎者欲中其憎,是以身为的也,岂不殆哉!我不自爱,孰能爱我?我不自憎,孰能憎我?不能爱我者不能辱我,不能憎我者不能杀我。火能流金,不能焚空,夫是之谓无患也。

养重

  苟非仕而得禄,及公卿敬礼而周之,其下耕贾而得之,则财无可求之道。求之必为小人之为矣。我之以贾为生者,人以为辱其身,而不知所以不辱其身也。虽然,身为贾者,不得已也。溺而附木,孰如无溺。昔者荆州大水,饥者万人。张居正为政,皆食而活之。是时荆州之士二百余人,赖食以活者五十人,其不食之者,皆有田而有蓄者也;其食之者,皆无田而无蓄者也。于是得食者皆德之,而处于居正门下,大则贵,小则富。及居正没,皆禁不得进用焉。

  昔者蜀有二士,曰骆纯,曰殷正,以文学称。杨荣为相,使使奉书币二,而属之于布政使曰:骆殷二子,蜀之隽士也。吾怀其人久矣,君其为我致之来。于是骆子贫而无妻,教生徒于乡里;殷子富有田园蓄牧山林之饶。骆子受书币,越三日而启行;殷子辞以疾,固不肯行。其友劝之行,殷子曰:吾非不知杨公之贤,可与为交,且力能进用我也。然富贵之家不可客也,危疑之朝不可居也,车马之上,不如我山居之安;公卿之禄,不如我岁入之多。舍己之安而任人之危,舍己之多而受人之少,不待智者而知其不可矣。遂终身隠而不出焉。

  夫荆士、骆子之不能守其节者,食不足也。殷子之能守其节者,食足也。节之立不立,由于食之足不足。食之于人,岂不重乎!其在古昔,诸侯能恭俭者,保国之君也;大夫能恭俭者,保家之主也。今之为士者何独不然?若数口之家,有五十亩之田,俭而守之,可以无饥矣;有百亩之田,俭而守之,可以自足矣;有二百亩之田,俭而有蓄焉,可以周亲戚邻里矣。顾有此田实难。无则固穷,有之则俭守勿失、以遗子孙,是立身垂后之要道,不可不察也!

居山

  唐子病不见宾,有欵门者,仆妇以一简一笺[笺]入:简署黄山道人方熊(乌程方熊,字飞厓,有带湖草堂集、南浔文献志,不知是否此人),笺[笺]乃人所为“赋归黄山”诗也。诗道景物,而不言所居之志。唐子曰:斯人也与作诗者,皆不善居山。居山者,乐其有乔林幽谷乎,乐其有鸣鸟游鱼乎,乐其茅宇场圃之安乎?古之贤者,避世而入于深山之中,虽乐其有此,而所乐不在焉。流俗同尚,与之言仁义道德,则或非之;以为是者,亦悦于名,不得其实,非若渴之遇饮,饥之遇食也。有实致之行者,则以为迂而不悦,岂惟师友,且无可与之为邻者。于斯际也,若可不求食而无饥,去而避之深山之中,不亦宜乎!上圣卽性而善,贤者动于遇而善,未贤者择所处而善。目不覩营营之形,耳不闻穰穰之声,居不见巍巍之象,所以远习也。市朝之间,岂不可以为学哉?不于动心者制心,亦便于自修也。若见山而后乐,见水而后乐,乐不在心而在外,则山与水虽远于俗,亦溺心之物耳。

  尧峰(在吴县灵岩)之下,有比丘洪源,遗唐子以巨篁之根。与之处数日,见其身如丘山、神如渊水,无疾言,无矜色,无流视,无倾听,心服其静,而自憾未能也。去数旬而复见,则憔悴枯槁,面有忧色。问以胡为若此也,曰:吾徒多人,日食不给,是以若此。唐子口不言而心笑之曰:是静于象而不静于心者也。然则见山而适,有夺其山者而不适;见水而适,有夺其水者而不适。不寓于山水而壹于山水,则乔林幽谷犹之城郭市廛也,鸣鸟游鱼犹之优伶歌舞也,茅宇场圃犹之峻宇雕墙也。

贞隐

  凡物之生必有其用:金木土石人之所资,布帛稻麦人之所养,奚必珍宝?败屋之瓦废墙之砾,人之取之则无遗焉。物且有然,而况天下之贤人乎!贤而不致于用,吾见其不瓦砾若也。父子之恩,君臣之义,岂徒大伦之不可废哉?恩以成材、义以致用也。今夫弓之为物,可以御暴可以定乱,物之可贵者也。然而良工为之,必得善射者引而发之。苟不操于善射者之手,则亦筋弛角拨弦絶已耳。虽有良材,天下之弃材也;虽有良工,天下之弃工也。身犹弓也,父犹良工也,君犹善射者也。故夫不得乎君而居于林、观于川者,心虽乐之,非所愿也,不得已也。

  古无许由。许由者,是庄周之荒言也夫。当是之时,谋尊灭仁,谋富灭义,争城争地,覆军杀将,血流海内。驰说之士不骛于西则骛于东,不骛于东则骛于西;黄金在前,白璧在后,天下之士大夫相斗而取之,如羣犬之攫骨也。庄周恶之,则为之言曰:尧让天下于许由曰:夫子日月也,我爝火也,我不能治天下,请致天下于夫子。许由曰:我居于林而饮于河,我何以天下为哉。其设为斯人也,犹畏累虚(庚桑楚者居畏垒之山)、庚桑楚之伦也。若果有斯人,洪水冐陵,五谷不播,笑踞高山,视民如蛙鳖,虽百四凶之罪,不足以戮之。尧必诛之,着之戒命曰:后世有行坚而僻,无君臣之义,不同百姓之忧者,有如此许由矣。至德之世,莫如尧舜,若遇其时,愿为夔龙之家奴,出则从轮,入则操箒,饱其食余之食,暖其弊垢之衣,死则裂帷而葬之,荣莫大焉,尊莫甚焉!

  昔者伯夷、少连、虞仲、夷逸(尸子:夷逸者,夷诡诸之裔。或劝其仕,曰:“吾譬则牛也,宁服轭以耕于野,不忍被绣入庙而为牲),遭乱世能高其志,是以先师亟称之。自夫世多浊行,人有矫情,不知贤哲时驾时息之道,而乃迹其所处,昧其所怀;迹其所乐,昧其所忧。于是以富贵为陋,贫贱为高;卿相为污,野人为洁;乱不出,治亦不出;桀纣招之不来,尧舜招之亦不来。若此者,禽鹿之类也,论于贤哲之隐,如龙与蚓,其辨远矣。

  天地之气,不能有解而无闭;日月之行,不能有盈而无亏;九渊之龙,不能有升而无潜;蚓蚁之族,不能有启而无蛰;历数之运,不能有清而无浊;圣人之道,不能有兴而无废。此际穷之厄,亦时极之常也。愚者反之,智者顺之。反之者溺其身堕其名,顺之者藏其身而母丧其宝焉。昔者吕望之未遇也,不逆意其得志于八十之年也。使其七十九岁而死,一东海之老布衣耳。当其七十九岁之前,年老困穷,无以资口食,居朝歌之市操刀屠牛,又之孟津,天下之冲,行旅往来者多,身自执炊卖饭以给食。此市贩者之所羞,闾里少年之所笑也。吕望则安之,乐为贱行以没世,岂常以其兵法奇计出干诸侯,而望身封东海、泽流子孙哉?故夫贤哲之隐,知命之至也,守身之道也,虎决而尸默者也,鹰扬而龟息者也。非以为名高也。

  为学之道,制欲为先。彼出而不能反、申而不能屈,必至溺其身、堕其名。博学智士,蹈此者多矣。此无他,欲败之也。人之情孰无所欲?得其正而安之,不得其正则弃之,是为君子。得其正而溺之,不得其正而强遂之,是为鄙夫。人所欲者,食色衣处是也。藜藿之菜,不如羊豕之味;布褐之衣,不如貂狐之温;穷巷之妾,不如姬姜之美;芦壁之屋,不如楠栋之居。此数者,君子岂不欲有之哉?然非其时,则丑其美而甘其恶者,是何也?盖以食其肉,是豢我也;束其带,是械我也;衣其锦绣,是涂墨我也。

  唐子饮酒,其妻烹瓜以进。唐子甘之,食之而饱。以食其妻之兄,其妻之兄笑而不食。唐子曰:毋笑甘瓜也,则近于道矣。昔者先子浮河而东,见筑防者,语同舟者曰:吾闻之,一指之穴,能涸千里之河;一脔之味,能败十世之德。乃今于兹见之。夫脔瓜之辨岂小哉,得失之大判也!

  人之情,道德不如人则不知耻,势位不如人则耻之。贤者不与立则不知耻,妾妇不为礼则耻之。有不忍小辱而甘蒙天下之大辱者,是又不可以不察也。昔陕之南有嵇生者,家贫而好读书,三试三黜,愠而归里。有娶妇者,召客饮酒,其延之上坐者,尽豪贵人也。酒数行,主人出玉巵劝客,以奉豪贵者,而不及稽生。稽生大惭,若无所容其身者。归谓其父曰:主人出玉巵劝酒而不及我者,薄我之贫贱也。人不可以不富贵。我若不富贵,无以生为也。既而李自成入关,嵇生迎之,伏谒道左,以策干之。自成以唐制命官,以稽生为京兆尹。嵇生坐堂上,使召不饮我以玉巵者至,则伏地请死罪。嵇生笑曰:我昔饮子之家,子不饮我以玉巵。使我今日饮子之家,子其饮我以玉巵乎?陜之人至今以为笑。士之欲洁其身者,毋耻于玉巵之不及,则几矣。

大命

  岁饥,唐子之妻曰:食无粟矣,如之何?唐子曰:以粞(碎米)。他日,不能具粞,曰:三糠而七粞。他日,犹不能具。其妻曰:三糠七粞而犹不足,子则奚以为生也?曰:然则七糠而三粞。邻有见之者,蹙额而吊之曰:子非仕者与,何其贫若此也,意者其无资身之能乎?唐子曰:不然。鱼在江河,则忘其所为生,其在涸泽之中,则不得其所为生。以江河之水广,涸泽之水浅也。今吾与子在涸泽之中,故无所资以为生也。子曷以吊我者吊天下乎!

  唐子行于野,见妇人祭于墓而哭者。比其反也,犹哭。问:何哭之哀也?曰:是吾夫之墓也。昔也吾舅织席,终身有余帛;今也吾夫织帛,终身无完席。业过其父,命则不如,是以哭之哀也。唐子慨然而叹曰:是天下之大命也夫!昔之时,人无寝敝席者也;今之时,人鲜衣新帛者也。

  唐子曰:天地之道故平,平则万物各得其所。及其不平也,此厚则彼薄,此乐则彼忧,为高台者必有洿池,为安乘者必有茧足。王公之家一宴之味,费上农一岁之获,犹食之而不甘。吴西之民,非凶岁为麲粥,杂以荍秆之灰;无食者见之,以为是天下之美味也。人之生也,无不同也,今若此,不平甚矣!提衡者权重于物则坠,负担者前重于后则倾,不平故也。是以舜禹之有天下也,恶衣菲食,不敢自恣。岂所嗜之异于人哉,惧其不平以倾天下也!

  唐子之父死三十一年而不能葬,母死五年而不能葬,姊死三十年而不能葬,弟死二十九年而不能葬。乃游于江西,乞于故人之宦者,家有一石一斗三升粟,惧妻及女子之饿死也。至于绣谷之山(疑指庐山)而病眩,童子问疾,不答。登楼而望,慨焉而叹曰:容容其山,旅旅其石,与地终也!吁嗟人乎!病之蚀气也,如水浸火。吾闻老聃多寿,尝读其书曰:吾惟无身,是以无患。盖欲窃之而未能也。

破崇

  屈原之死,疑有祟焉,或湘水之神为祟与?今人但知人不得其死则为厉鬼,而未究古者列星山之神皆能为祟。原也发而为言,皆非人世之言;其心志所往,皆非人世所及之境。见神见鬼,神语鬼语,魂已上天,魄已入渊,可畏也。使当日者其弟子若宋玉之徒,见其师之迷乱,往卜于郑詹尹(卜居),詹尹必曰:湘水为祟。则至湘水之滨,备牲沉玉以穰其灾,原或免于死乎?妇人自杀于房,丈夫自沉于河,有物使之也;原其斯类与?不然,原亦贤者也,营营青蝇无伤正直,丘中有麻,益见高蹈。彼岂未之诵与?而以父母之身饱渊鱼之腹,生死不明,得失罔辨,非有物使之乎?是为忠祟!伍员不忍其父之死,托身雠国而为之弑其君,身为乱贼之首,激烈狂悖,以求遂其志,是为孝祟。宋襄公为仁祟,季路为义祟,荀息为信祟,奚啻是哉!庄周伤道丧世乱由于利欲,而矫之以虚无。虚无非差也,无之,所以求其有也。今读其书,不知其心安在,不知其明心之方安在,诋尧舜、诋仲尼,纵横颠倒,莫测其端。卒之其心无主,如火烬尘散,与利欲同归于灭亡。是为道祟。忠孝大伦也,仁义信美德也,道大路也,不正其心,不得其方,失身之王,祸人之国,其害甚大,若之何不省也!

  吾闻祟有二:有外祟,有内祟。内祟成而后外祟得以中之,似德非德,似道非道,以至美色厚利,奇器夏屋,皆外祟也。似德是德,似道是道,以至好色好利,僻嗜宴安,皆内祟也。心智闇塞,执见罔觉;血气偾张,往而不反;趋歧为正,发狂为圣。于是智者入于非僻,愚者溺于邪淫,心化为妖矣。岂必彭生形见、申生人语,而后为祸哉!春秋是非之准也,其所予夺,大异常见。人以为忠,而春秋以为非忠;人以为孝,而春秋以为非孝;人以为仁,而春秋以为非仁;人以为义,而春秋以为非义;人以为信,而春秋以为非信;人以为道,而春秋以为非道。明于此,而后内祟不起,外祟不入。

博观

  唐子见果臝,曰:果臝与天地长久也。见桃李,曰:桃李与天地长久也。见鸜鹆,曰:鸜鹆与天地长久也。天地不知终始,而此二三类者,见敝不越岁月之间,而谓之同长而并久,其有说乎?百物皆有精,无精不生。旣生既壮,练而聚之,复传为形。形非异,卽精之成也;精非异,卽形之初也。收于实,结于弹(蛋),禅代不穷。自有天地,卽有是果臝鸜鹆,以至于今。人之所知限于其目,今年一果臝生,来年一果臝死;今日为鸜鹆之子者生,来日为鸜鹆之母者死,何其速化之可哀乎!察其形为精、精为形,万亿年之间,虽易其形而为万亿果臝,实万亿果臝而一蔓也;虽易其形而为万亿鸜鹆,实万亿鸜鹆而一身也。果鸟其短忽乎,天地其长久乎?果鸟其易形而短忽乎,天地其一形而长久乎?

  无成乃无毁,有成必有毁。天地之旣成也,吾知其必有毁也;知其必有毁也,亦知其必复有成也;知其必复有成,亦知其后成之不异于前成也。其日月星辰必复如是,其山川百物必复如是,其君长上下必复如是,其宫室舟车衣服饮食必复如是,犹之相此蜩而知彼蜩之羽如是也,相此菌而知彼菌之轮如是也。夫蜩不孳、菌不实,而其生也古今若一,是又气之所至,不待传而传者也。是知天地非不易形而长久者,亦若蜩菌焉而已矣,亦若果臝鸜鹆焉而已矣。乃人所欲莫如生,所恶莫如死,虽有高明之人,亦自伤不如龟鹤,自叹等于蜉蝣,不察于天地万物之故,反诸身而自昧焉。是故知道者,斗酒羔羊以庆友朋而不自庆,被衰围绖以致哀于亲而不自哀,盖察乎传形之常,而知生非创生,死非卒死也。

  天地人物,奚以不穷乎?天地之混辟大矣,必有为混为辟者在其中,而后不穷于混辟也。物之絶续众矣,必有为绝为续者在其中,而后不穷于絶续也。人之死生多矣,必有非生非死者在其中,而后不穷于死生也。孟春中月之夜,为灯之玩者,以纸为郛,景[影]旋于里,或扬斾而过,或鸣钲而过,或甲冑荷戈而过,或乘马徒步而过,绵绵不绝,何机之巧也。是非独机之巧,出灯则过者皆止,置灯则过者如飞。其转而不穷者,有灯以鼓之也。混辟絶续死生之不穷,必有为之灯者。不然,形敝则已,精亡则已,气索则已,孰为传之而不穷者?

  老氏载魄抱一而能无离,专气致柔而能婴儿,涤除微[玄]览而能无疵,以之求长生,魂欲上天、魄欲入渊,还魂反魄,合乎自然。是皆逆阴阳之用,窃天地之机,以私其身。于是有人皆死而我独存者。观传形者,顺乎气耳,而机不在焉;得长生者,握其机耳,而道不在焉。

  句汇问于唐子曰:仲尼观水而叹逝者,其义可得闻乎?唐子曰:善哉问也。时之逝也,日月迭行,昼夜相继,如驰马然。世之逝也,自皇以至于帝王,自帝王以至于今兹,如披籍(翻览书页)然。人之逝也,少[小]焉而老至,老矣而死至,如过风然。此圣人与众人同者也。圣人之所以异于众人者,有形则逝,无形则不逝;顺于形者逝,立乎无形者不逝。无古今,无往来,无生死,其斯为至矣乎!

下篇上

尚治

  孙子曰:昔者吾之师尝闻诸顾泾阳(宪成)曰:礼义者治之干也,学校者礼义之宗也。先王谨学校以教天下,是以治化大行。学校既废,礼义无师,欲效先王之治,难矣。居今之世,正心,复性,敦伦,淑行,得朋,讲复,圣道昭明。以之正君,以之正职,端于朝廷,洽于乡里。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先王之治,其庶几乎!唐子曰:是天下之善言也,乌知其不能行也!曰:何为不能行也?曰:先王之世,自国及乡,所在有学。人之于学也,犹其于田也。无人无田,无人无学,习而安焉,安而忘焉。当是之时,人之甘于礼义,犹五谷也。学废世衰,惟欲所恣,黩昏偾兴,不可解喻。人之苦于礼义,犹药石也。虽有能者,不能强人之甘药石也亦明矣。今夫势之易行,情之易达,莫如父之于子。子之良者,不教而善;子之不良者,虽教不善。家有不良之子,詈则詈之,杖则杖之,教之岂不笃乎?然入则诗书,出则博奕,知其入而不知其出也。夫以严父之教,然且不行于子,而况四海之大,生民之众乎?乃欲称诗书、明礼义以道之,使之去恶迁善,是涸东海、移太山之势也。孙子曰:然则天下终不可治乎?曰:苟得其道,治天下犹反掌也。曰:教之难行,民之不率,信如先生之言矣。又谓治之若易尔者,何也?唐子曰:毋立教名,毋设率形,使民自为善而不知。曰:使之若何?曰:圣人之所冯以运者,风也。天地之间,无形而速动者莫如风起,于幽陆,至于炎崖,偃靡万形,鼓畅众声。无一物之不应者,惟风为然。人情之相尚,或朴或雕,或鬼或经。忽焉徧于海隅,改性迁习,若有物焉阴率之,而无一人之不从者,亦犹风之动于天地之间也。是故天地之吹气,谓之风;人情之相尚,亦谓之风。古者郑卫之民淫,男女无别;今也朝歌之墟,溱洧之间,纎履不假于邻女,岂古淫而今贞哉?风使然也。使古人生于今,今人生于古,则皆然矣。吴越之民,衣縠帛,食海珍;河汾之民,衣不过布絮,食不过菜饼,岂东人侈而西人约哉?风使然也。使东人居于西,西人居于东,则皆然矣。风之行也,必有作之者。作之善者,善以成风;作之恶者,恶以成风。善作者,因人情之相尚,以身发机;人之从之,如蛰虫之时振,草木之时生,而不知其谁为之者。夫转阴阳,判治乱,分古今,皆风为之。得其机而操之,人皆可以几唐虞之治。此人所罕知者也。孙子曰:风之为言诚然矣。虽然,窃有惑焉。人之为善,必由礼义;民既苦于礼义,不可强而从我,更以何者为风乎?曰:朴者,天地之始气,在物为萌,在时为春,在人为婴孩,在国为将兴之候。奢者,天地之终气,在物为茂,在时为秋,在人为老多欲,在国为将亡之候。圣人执风之机以化天下,其道在去奢而守朴。耳不听好音,非俭于耳也,所以养天下之耳也;目不视采色,非俭于目也,所以养天下之目也;口不尝珍味,非俭于口也,所以养天下之口也;身不衣轻暖,非俭于体也,所以养天下之体也。四者,不从心之欲,非俭于心也,所以养天下之心也。当是之时,家无涂饰之具,民鲜焜耀之望,尚素弃文,反薄归厚,不令而行,不赏而劝,不刑而革,而天下大治矣。孙子曰:民之趋于奢也,如水之下壑也,逆而反之,窃恐不能。曰:何为不可反也?子未之信也,请征诸故迹:昔者秦奢而汉朴,及其治也,世多长者之行;隋奢而唐朴,及其治也,锦绣无所用之。夫二代之君,未闻尧舜之道也,与其将相起于微贱,鉴亡国之弊,以田舍处天下。人之化之则若此,岂惟君天下者哉,卿大夫亦有之。荆人炫服,有为太仆者好墨布,乡人皆效之。帛不入境,染工远徙。荆之尚墨布也,则太仆为之也。岂惟卿大夫哉,匹夫亦有之。陈友谅之父好衣褐,破蕲不杀衣褐者,有洛之贾在蕲,以褐得免,归而终身衣褐。乡人皆效之,帛不入境,染工远徙。洛之尚褐也,则贾为之也。縠帛,衣之贵者也;布褐,衣之贱者也。贵贵贱贱,人之情也。有望人焉反之,能使一乡之人贵其所贱而贱其所贵,盖风之移人若斯之神也!洛贾且然,况太仆哉!太仆且然,况万乘之君哉!

  孙子曰:敢问行之之方。曰:先贵人,去败类,可以行矣。先贵人若何?曰:捐珠玉,焚貂锦,寡嫔御,远优佞,卑宫室,废苑囿,损羞品,却异献。君旣能俭矣,次及帝后之族,次及大臣,次及百职,莫敢不率。贵人者万民之望也,贵之所尚,贱之所慕也。贵尚而贱不慕,世未有也。去败类若何?曰:吾尝牧羊于沃洲之山,羊多病死,有教之者曰:一羊病则羣羊皆败,子必谨视之,择其病者而去之。不然且将尽子之群。从其言,而羊乃日蕃。治天下亦然,讲学必树党,树党必争进退,使学者扳援奔趋而失其本心,故有口心性而貌孔颜,所至多徒者,是败类之人也,虽贤必去之。好名者,无才而人称其才,无德而人称其德,使人巧言令色,便媚取合,而失其忠信之情。故有身处草野而朝廷闻誉求之、公卿折节下之者,是败类之人也,虽贤必去之。多言者,以议论害治,以文辞掩道,以婞直乱正,使人尚浮夸而丧其实。故有书数上而不止,繁称经史而不穷,廷折百官而莫能难之者,是败类之人也。虽贤必去之。此三者,表伪之旗也,雕朴之刃也,引佞之媒也。诗曰“大风有隧,贪人败类”,是故善为政者,务先去之也。

  孙子曰:始吾以为天下之难治也,今闻先生之言,而后知天下之不难治也。苟达其情,无不可为。今先生懎然在阏塞之中,身虽极而言则传,后世必有用先生之言以治天下者,不必于身亲见之也。唐子曰:吾何足以当此!虽然,必有明其可用者。世多明达之才,但见圣人正天下之法,不识圣人顺天下之意。沮于时势之难行,习于刑法之苟安,举天下之民絷之策之如牛马然。民失其情,诈伪日生,文饰日盛,嗜欲日纵,于是富贵之望胜,财贿之谋鋭,廉耻之心亡,要约之意轻,攘窃之计巧,争斗之气猛,六邪易性、非贤、师奸、比离、闲决,不可以安不可以动。安则为奸,动则为宼,此天下之乱所以相继而不已也。天地虽大,其道惟人;生人虽多,其本惟心;人心虽异,其用惟情;虽有顺逆刚柔之不同,其为情则一也。是故君子观于妻子而得治天下之道,观于仆妾而得治天下之道,观于身之骄约、家之视效而得治天下之道。不翻(翻)十三经之言,不稽二十三代之法,不问四海九州之俗,闭户而尧舜之道备焉。先人有言曰“语道莫若浅,语治莫若近”,请举其要:古之贤君,虽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存心如赤子,处身如农夫,殿陛如田舍,衣食如贫士,海内如室家。微言妙道,不外此矣。

  孙子曰:由周而上,治日多而乱日少;由秦而下,乱日多而治日少;时为之也,虽有善治,不复于古矣。曰:不然。阴阳者,治乱之道也。阴阳之复,其时不失,冬夏之日至是也。治启于黄帝,二千余岁,至于秦而大乱。乱启于秦,至于今亦几去黄帝之年矣。或将复乎!

富民

  财者,国之宝也,民之命也。宝不可窃,命不可攘,圣人以百姓为子孙,以四海为府库,无有窃其宝而攘其命者,是以家室皆盈,妇子皆寜。反其道者,输于幸臣之家,藏于巨室之窟,蠹多则树槁,痈肥则体敝,此穷富之源,治乱之分也。虐取者取之一金丧其百金,取之一室丧其百室。兖东门之外有鬻羊餐者,业之二世矣。其妻子佣走之属,食之者十余人。或诬其盗羊,罚之三石粟,上猎其一,下攘其十,尽鬻其釜甑之器而未足也,遂失业而乞于道。此取之一金丧其百金者也。潞之西山之中有苗氏者,富于铁冶,业之数世矣。多致四方之贾,椎凿鼓泻担挽,所藉而食之者常百余人。或诬其主盗,上猎其一下攘其十,其冶遂废,向之藉而食之者无所得食,皆流亡于河漳之上。此取之一室丧其百室者也。虐取如是,不取反是。陇右牧羊,河北育豕,淮南饲骛,湖濵缫丝,吴乡之民编蓑织席,皆至微之业也。然而月息岁转,不可胜算,此皆操一金之资,可致百金之利者也。里有千金之家,嫁女娶妇死丧生庆,疾病医祷燕饮赍馈,鱼肉果蔬椒桂之物,与之为市者众矣。缗钱锱银,市贩贷之;石麦斛米,佃农贷之;匹布尺帛,邻里党戚贷之,所赖之者众矣。此藉一室之富可为百室养者也。海内之财。无土不产。无人不生。岁月不计而自足。贫富不谋而相资。是故圣人无生财之术。因其自然之利而无以扰之。而财不可胜用矣、

  今夫柳,天下易生之物也,折尺寸之枝而植之,不过三年而成树。岁翦其枝,以为筐筥之器,以为防河之埽,不可胜用也。其无穷之用,皆自尺寸之枝生之也。若其始植之时,有童子者拔而弃之,安望岁翦其枝以利用哉?其无穷之用,皆自尺寸之枝绝之也。不扰民者,植枝者也,生不已也;虐取于民者,拔枝者也,絶其生也。虐取者谁乎?天下之大害莫如贪,盖十百于重赋焉,穴墙而入者,不能发人之密藏;羣刃而进者,不能夺人之田宅;御旅于涂者,不能破人之家室;宼至诛焚者,不能穷山谷而徧四海。彼为吏者,星列于天下,日夜猎人之财,所获既多,则有陵已者负筮而去。旣亡于上,复取于下,转亡转取,如塡壑谷不可满也。夫盗不尽人,宼不尽世,而民之毒于贪吏者,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以数十年以来,富室空虚,中产沦亡,穷民无所为赖,妻去其夫,子离其父,常叹其生之不犬马若也。今之为吏者,一袭之裘值二三百金,其它锦绣视此矣;优人之饰,必数千金,其它玩物视此矣;金琖银罂珠玉珊瑚奇巧之器不可胜计,若是者,谓之能吏,市人慕之,乡党尊之,教子弟者劝之。有为吏而廉者,出无舆,食无肉,衣无裘,谓之无能,市人贱之,乡党笑之,教子弟者戒之。盖贪之锢人心也甚矣!治布帛者,漂则白,缁则黑,由今之俗,欲变今之贪,是求白于缁也。

  治贪之道,赏之不劝,杀之不畏,必渐之以风。礼曰:知风之自。昔者明太祖衷襦之衣皆以梭布,夫衣可布,何必锦绣?器可瓦,何必金玉?粱肉可饱,何必熊之蹯、玉田之禾?吾闻明之兴也,吴之民不食粱肉,闾阎无文采,女至笄而不饰,市不居异货,宴宾者不兼味,室无高垣,茅舍邻比。吴俗尚奢,何朴若是?盖布衣之风也。人君能俭,则百官化之,庶民化之,于是官不扰民,民不伤财。人君能俭,则因生以制取,因取以制用,生十取一,取三余一,于是民不知取,国不知用,可使菽粟如水火,金钱如土壤,而天下大治。为君之乐,孰大于是哉!

明鉴

  为政者多,知政者寡。政在兵,则见以为固边疆;政在食,则见以为充府库;政在度,则见以为尊朝廷;政在赏罚,则见以为叙官职。四政之立,盖非所见。见止于斯,虽善为政,卒之不固不充、不尊不叙,政日以坏,势日以削,国随以亡。国无民,岂有四政?封疆,民固之;府库,民充之;朝廷,民尊之;官职,民养之。奈何见政不见民也?尧曰: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每诵斯言,心堕体战,为民上者,奈何忽之!

  昔者明之亡也,人皆曰:外内交哄,国无良将,虽有良将,忌不能用,安得不亡。此其亡之势也,非其亡之根也。当是之时,兵残政虐,重以天灾,民无所逃命,群盗得资之以为乱。马世奇曰:治献贼易,治闯贼难,盖人心畏献而附闯也。非附闯也,苦兵也。一苦于杨嗣昌之兵,再苦于宋一鹤之兵,又苦于左良玉之兵。行者居者,皆不得保其身命,贼知人心所苦,所至輙以剿兵安民为辞,愚民被惑,望风降附。而贼又散财赈饥以结其心,遂趋贼如归。人忘忠义,其实贼何能破州县?以从贼者众也。施邦耀曰:今日盗宼所至,百姓非降则逃,良由贪吏失民心也。得一良吏,胜得一良将;去一贪吏,胜斩一贼帅。二子之言,见乱本矣。当是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恒患无兵。京师之守,以一卒而当数陴。李自成虽尝败散,数十万之众旬日立致。是故陕民之谣有之曰:挨肩膊,等闯王,闯王来,三年不上粮。民之归之也如是。盖四海困穷之时,君为雠敌,贼为父母矣。四海困穷,未有不亡者。其不亡者,未及其命之定也。天留其命,未生奸雄;天薄其命,则生小雄;天絶其命,则生大雄。当四海困穷之时,无雄,则饥寒积忧之气发,为灾祲、为彗孛、为水旱、为山川草木人鬼之妖。有小雄以倡之,则逋聚山泽,破城据险,旋灭旋起,以耗国家。有大雄以倡之,则长智增勇,撼山沸河,数百年厚建之社稷,如椎卵矣。若是者,皆困发也,为奸雄所冯也,此明之所以亡也。若四海安乐,人保室家,谁与为乱!虽为君者不过中材之主,卽有汤武之贤,一匹夫耳,欲谋社稷,亦无如何,况羿浞之流哉!

  君之于民,他物不足以喻之,请以身喻民,以心喻君。身有疾,则心岂得安?身无疾,则心岂复不安?有戕其身而心在者乎?是故君之爱民,当如心之爱身也。非独衣服饮食为身也,牢廏门庭、田园道路,凡有所营,皆为身也。非独农桑蠲贷为民也,上天下地、九彝八蛮、诸司庶事、内宫外庭,凡所有事,皆为民也。茅舍无恙,然后宝位可居;蓑笠无失,然后衮冕可服;豆藿无缺,然后天禄可享。

考功

  近代之政,亦尧舜之政也。曰“三载考绩”,曷尝不考绩乎!曰“敷奏以言”,亦求言也;曰“明试以功”,亦论功也。以治天下而卒莫能治者,其故何也?昔者尧之命舜曰“天之历数在尔躬,毋俾四海困穷”,舜承斯命以摄位,朝诸侯,命众职,明天时,修庶政,兴礼乐,除凶慝,咸底于绩。尧知其能救困穷之民也,乃授之以天下。其举事任职虽多,不过使民不困穷而已。困穷之民,祖不得有其孙,父不得有其子,死丧不葬,祭食无烹,兄弟仇雠,夫妻离散。当是之时,民何以为民,君何以为君?是知尧舜之道非异,尽于命舜之言矣。

  昔者唐子为长子知县,将见都御史逹良辅(达布尔),赋役传刍备诵之,以待难也。都御史不问,而问武乡知县曰:武乡之民何如?对曰:有生色矣。都御史曰:尔欺我哉,吾使人观于武乡,有女子而无袴者矣。女子而无袴,武乡之民其不堪乎!唐子出以告人而叹曰:善哉言乎!惜也未知为政也。

  唐子曰:古之贤君,举贤以图治,论功以举贤;养民以论功,足食以养民。虽官有百职,职有百务,要归于养民。上非是不以行赏,下非是不以效治。后世则不然,举良吏而拔之高位,既显荣而去矣。观其境内,冻饿僵死犹昔也,豕食丐衣犹昔也,田野荒莽犹昔也,庐舍倾圮犹昔也。彼显荣之举奚为乎?为其廉乎?廉而不能养民,其去贪吏几何?为其才乎,才而不能养民,其去酷吏几何?爱赤子者,必为之择乳母,勤谨不懈,得主母之欢心,可谓良乳母矣;然而无乳以饿其子,是可谓之良乳母乎?廉才之吏不能救民之饥饿,犹乳母而无乳者也,是可谓之良吏乎?廉者必使民俭以丰财,才者必使民勤以厚利。举廉举才,必以丰财厚利为征。若廉止于洁身,才止于决事,显名厚实归于已,幽忧隐痛伏[状]于民,在尧舜之世,议功论罪,当亦四凶之次也,安得罔上而受赏哉!贤才者世不乏也,仁爱者人所具也。身为民牧,藉权以行惠,苟非顽薄之资,其谁不能?而不能焉者,未可以咎为吏者也。朝廷行政,群臣从政,未有行左而从右者。上不以富民为功,而欲吏以富民为务,岂可得乎?诚如是,虽在位皆高世之才,为大学士者若皋陶,为尚书者若稷契,为都御史者若伊挚,为翰林者若史佚,为给事中御史者若龙逢比干,为将军者若吕牙,为巡抚者若召奭,为布政使者若管仲,为按察使者若子产,为知府者若孙叔敖,为知县者若公绰冉求,其得人也如是,于是辅相无缺、出纳如衡、奸慝毕除、克壮戎兵、文章典礼、辞命敷荣,布于八方,海隅以寜,四译来朝,厥功告成,天下岂不大治矣乎!然而观于民,则所谓女子而无袴者也,是可以为治乎?欲适燕而马首南指,虽有绝群之马,去燕愈远。为治者不以富民为功,而欲幸致太平,是适燕而马首南指者也。虽有皋陶稷契之才,去治愈远矣!

  唐子尝语人曰:天下之官皆弃民之官,天下之事皆弃民之事,是举天下之父兄子弟尽推之于沟壑也,欲治得乎?天下之官皆养民之官,天下之事皆养民之事,是竭君臣之耳目心思而并注之于匹夫匹妇也,欲不治得乎?诚能以是为政,三年必效,五年必治,十年必富,风俗必厚,讼狱必空,灾祲必消,麟凤必至。或曰:子文士也,文其言焉而已。唐子曰:吾之言,如食必饱,如衣必暖。用吾之言,三年不效,五年不治,十年不富,风俗不厚,讼狱不空,灾祲不消,麟凤不至,则日西出而月东生矣。请与子合契而博胜焉可也。

为政

  达良辅抚山西,武乡知县见,良辅曰:武乡之民何如?对曰:有生色矣。良辅曰:尔欺我哉,吾使人观于武乡,有女子而无袴者矣。女子而无袴,武乡之民,其何以堪!平阳知府见,良辅曰:平阳之为县者,孰贤孰不肖?知府举数人以对,良辅怒曰:百姓之所谓贤者,尔之所谓不肖者也;百姓之所谓不肖者,尔之所谓贤者也。尔不可以为三十四城之长。劾而去之。当是之时,财贿不行,私馈虽不绝于府,无有以匹帛方物入二司之门者。良辅之所食,日不过肉三斤蔬一筐。观其让武乡之言,可不谓仁乎?观其察远县之贤不肖,而不任耳目于知府,可不谓明乎?已不受财贿,羣吏亦不敢受,可不谓清乎?清且明,明且仁,宜山西之大治矣,而卒不见山西之小治者,何也?不知为政故也。请假其事以明为政之道:武乡知县见,良辅云然,且曰:吾与子约三年之内,必使子之民,人有数袴。武乡知县必曰:愿受教。良辅则曰:武乡之土虽瘠,亦必生也;武乡之民虽贫,亦有力也;以人之力,尽土之生,谁谢不能?子归而行四境之内,棉桑树牧,省宜时作,尺土不弃于山,寸壤不弃于谷,勿以文示,身往勤之,必期就子之功。于是月观其举,岁察其利,上计之日,舍是不以行进退焉。平阳知府当逐,易知府,见,以教武乡者教之,督诸县棉桑树牧,举而不废,与同功;堕而不举,与同罪,是县一其赏一其罚,而府三十四其赏三十四其罚也,敢不尽心?山西之地,五府百州县,方数千里,不病其广也。县察其乡,旬一之;府察其县,月一之;巡抚肆察,时一之。举数千里之内转相贯属,视听指使如在一室,奚啻山西哉,宰制四海有余矣!此为政之大略也。

  震泽之人有善计者,与之为稼,稼入则倍;与之为丝,丝入则倍;与之为肆,市入则倍。一日过豪贵之门,见其从事之出入者皆貂冠腋裘,则自思曰:吾处于乡里,所与不过升斗之人,所与贾者不过鱼盐之竖,不可以为富也。诚能入于是门,主人幸而亲用我,出我之筹筴以主计筦利,必大得所欲,毋徒劳于乡里为也。乃援而得入,而归辞乎其邻。邻之人有尤之者,曰:子误矣。彼之所用,不卽子之所习也,子必毋往。不听而去,去之一年,邻之人故往过于豪贵之门,见善计者敝袍而出,面有病色,招之闲所,问之曰:何为若是?曰:主人无所用我,故至于是。邻人笑曰:子何见之不蚤也,彼豪贵之家,猎财自厚,其所用之人,狗马之足、鹰鹞之翮也;其所食之粟,不由稼得;所服之帛叚,不由蚕得;所御之器物,不由市得。负子之计以干之,将安所用?吾固知子之必困于此也。于是乃再拜,辞乎主人,随邻人而归。由是人皆谤之,以为固不善于计也。非不善计,不善主也。

存言

  中允徐公召用,唐子送之而言曰:甄闻之,言可行也则有功,言不可行也则存其言。以公之贤,复得进用,心有感焉,结中必发,故言之。言之不可行,知之久矣。甄闻之,生养之道三年可就,五年可足,十年可富,政之常也。清兴五十余年矣,四海之内日益困穷,农空工空市空仕空,谷贱而艰于食,布帛贱而艰于衣,舟转市集而货折赀,居官者去官而无以为家,是四空也。金钱,所以通有无也,中产之家,尝旬月不覩一金、不见缗钱,无以通之,故农民冻馁,百货皆死,丰年如凶。良贾无算,行于都市,列肆焜耀,冠服华膴;入其家室,朝则熜无烟,寒则蜎体不申。吴中之民多鬻男女于远方,男之美者为优,恶者为奴;女之美者为妾,恶者为婢。遍满海内矣。困穷如是,虽年谷屡丰而无生之乐,由是风俗日偷,礼义绝灭,小民攘利而不避刑,士大夫殉财而不知耻,谄媚慆淫相习成风,道德不如优偶,文学不如博奕,人心陷溺,不知所底。此天下之大忧也。征之在昔,天下旣定,苟无害民之政,未有一二十年而民不丰殖者。今也天子寛仁而恤民,兵革偃息,国家无事,享国岁久,勤于庶政,而困穷若此,是公卿之过也。立国之道无他,惟在于富。自古未有国贫而可以为国者。夫富在编户,不在府库。若编户空虚,虽府库之财积如丘山,实为贫国,不可以为国矣。国家五十年以来,为政者无一人以富民为事,上言者无一人以富民为言。至于为家,则营田园,计子孙,莫不求富而忧贫。何其明于家而昧于国也!

权实

  天下奚治?令行则治。天下奚不治?令不行则不治。令不行者,文牍榜谕充塞衢宇,民若罔闻,吏委如遗。民吏相匿,交免以文,格而不达,举而易废。始非不厉实也,既则怠,久则忘,本政之地,亦且自废而自掩之。是以百职不修,庶事不举,奸敝日盛,禁例日繁,细事纠纷,要政委弃。譬之树木,傍蘖丛缪,而枝干枯朽矣。当是之时,皆谓在位无贤也,行政不善也,良策无出也。是犹牵车者但求厚载,而不顾毂之利转也。若如今之致行者,虽官皆圣哲,政皆尽善,使闳夭散宜生之属议为宪令,周公裁之,召奭贰之,史佚文之,布于天下,亦不能少有补救也。

  会稽之东有石氏者,其季女病痞,迎良医治之,久而不除,谢医使去。其父思之,以为是良医也,奈何疗之而病不除。他日窃窥之,见其举药不饮而覆于床下也,乃复迎医,进以前药,三饮之而疾已。夫国有善政而德泽不加于民者,政虽善,未常入民也,犹石季之饮药也。十口之家,主人虽贤,然令不行于子,则博奕败趋;令不行于仆,则柝汲不勤;令不行于妾,则壶餐不治;令不行于童子,则庭粪不除。以此为家,其家必索,况天下之大乎?骏马病躄,不如驽马之疾驰;勇士折肱,不如女子之力举,是以圣人贵能行也。

  昔者唐子之治长子也,其民贫,终岁而赋不尽入。璩里之民,五月毕纳,利蚕也。乃徧询于众曰:吾欲使民皆桑,可乎?皆曰:他方之土不宜桑,若宜之,民皆树之,毋俟今日矣。遂已。他日游于北境,见桑焉,乃使民皆树桑。众又曰:昔者阿巡抚(罗阿塔)令树榆于道,鞭笞而不成,今必不能。不听,违众行之。吏请条法示于四境,唐子笑曰:文示之不信于民也久矣。乃择老者八人告于民,五日而遍;身往告于民,二旬而遍。再出,遇妇人于道,使人问之曰:汝知知县之出也奚为乎?曰:以树桑。问于老者,老者知之;问于少者,少者知之;问于孺子,孺子知之;三百五十聚之男女,无不知之者。三出,入其庐,慰其妇,抚其儿,语以璩里之富于桑,不可失也。一室言之,百室闻之,三百五十聚之男女无不欲之者。唐子曰:可矣。乃使璩民为诸乡师,而往分种焉。日省于乡,察其勤怠,督赋听讼因之。不行一檄,不挞一人,治虽未竟也,乃三旬而得树桑八十万。长子,小县也;树植,易事也;必去文而致其情,身劳而信于众,乃能有成。夫多文藏奸,拂情易犯,不亲难喻,无信莫从,所从来久矣。是以治道贵致其实也。

  群臣奏入,下于有司;公卿集议,复奏行之。其所行者,着为故事,因时增易,百职准以决事。自汉以来皆然,舍是无以为政。然有治不治者,以实则治,以文则不治。若徒以文也,譬之优偶之戏,衣冠言貌陈事辨理,无不合度,而岂其实哉?以娱人之观听也。君有诏旨,臣有陈奏,官有文书,市有牓谕,此文也。此藉以通言语、备遗忘耳,奚足恃乎?君臣相亲,朝夕无间,饮食作坐同之,如匠之于器,日夜操作,则手与器相习而无不如意。主臣一心,夜思蚤谋,无谋不行,无行不达,三月必达,终岁必效,三年必成,五年必治,十年必富,此实也。苟无其实,则谨守成法者,败治之公卿也;明习律令者,败治之有司也;工于文辞娴于言貌者,败治之侍臣也。三者非不美也,而专尚焉,则表暴日厚,忠信日薄。察于内外,称职常多;核其行事,无过可举;问其治功,则无一事之善成,无一民之得所。上下相蒙而成苟免之风,虽有志之士亦将靡然而不得自尽其情,此治化之所以不行也。虽然,行难矣。近与远异风,少与众异势。门庭之内,常不尽见;伯仲之间,亦有异心,况天下之大乎!海内之地为府百六十二,为州二百二十,为县千一百六十,必官其地治其事者,皆如长子之树桑,而后天下乃治,是不亦难乎?

  权者,圣人之所藉以妙其用者也。今夫与一人期,至者十八;与三人期,毕至者十五;与九人十人期,毕至者十一。何则?权不在也。大将居中,提兵十万,副叅游守都总以及队百什伍之长,转相贯属,如驱群羊,赍生赴死,不敢先后,何则?权在也。乘权之利,如轴转轮;乘权之捷,如响应声。乘权而不能行,耻莫甚焉。官有万职,君惟一身,贤君之用官,如大将之御众。以一用十,以十用百,以百用千,以千用万,是则君之用者有万,而凭之者惟十。约而易操,近而能烛。夫尊卑次属,职之恒也,而奚有异?盖不善用之,则万职之利,转而奉之于十;善用之,则十职之修,转而布之于万。十职能修,泽及海内,其功大,功大者赏厚。十职不正,毒及海内,其罪大,罪大者刑重。此舜所以诛四凶也。

  唐子之嬖妾生子,唐子甚爱之,而妾不恤。教之不从,则骂之;骂之不从则挞之,挞之不从则去之,改而后已。夫人情之爱,莫甚于妾;人生之重,莫过于母;次于妻者,又莫贵于妾;而轻于去之者,何也?不去则爱不及于子也。此言虽小,可以喻大:夫人臣之爱,未必昵于妾也;人臣之重,未必过于子之母也;人臣之贵,未必等于妻也,乃爱之而不忍伤之,重之而不敢拂之,贵之而不能抑之。斯人也,未尝操刃,而百千万亿之刃肆行杀伤,有不期然而然者。当是之时,虽上有贤君,惠泽日施,宽恤日行,考绩日严,流杀日具,而民常苦生而甘死。

  夫雨露,至渥也,不能入陶穴而滋生;泉流,至泽也,不能越堤防而灌溉。何则?有隔之者也。是故善为政者,刑先于贵,后于贱;重于贵,轻于贱;密于贵,疎于贱;决于贵,假于贱。则刑约而能威。反是,则贵必市贱,贱必附贵。是刑者,交相为利之物也,法安得行,民安得被其泽乎?恩义之大莫如君臣,亲臣为腹心,政臣为股肱,强臣为拇指,庶臣为毛发,戎臣为衣履。是以仁君之待其臣,安富同乐,疾病同戚,厚之至也。声色不和,贫劳不恤,犹为亢而少恩,况加之以刑罚乎?此以待良臣也,若夫专利蔽主、狥私党邪,是民之雠、国之贼也,若之何不刑!爱德为祥,爱杀人之人,斯为爱乎?忍德为凶,忍于杀人之人,斯为忍乎?刑不可为治也,而亦有时乎为之者,以刑狐鼠之官,以刑豺狼之官,而重以刑匿狐鼠养豺狼之官。国有常刑,有变刑。常刑者,律刑也,有司议之,人主不敢私;变刑者,雷霆之威也,英主神之,群臣不得与。常刑以齐小民,变刑以治元恶。元恶之臣多援要誉,其罪难见,察之而不得其罪,质之而不得其罪,速之狱而不得其罪,非雷霆之用何以治之!德外无治,不言德而言刑者,犹医之治寒疾也。不却谷而饮药,其人必危。疾愈,却药而反谷也不远矣。

格君

  明之诸帝,难与言者,莫如世宗。然其刚敏之资,亦可为用,若道之有方,入之亦易。宗祀其父(兴献王),虽为非礼,比于鲁之郊禘则相远矣,犹不失人子尊亲之意焉。当时之臣,可正正之,不可正置之,其勿以此受杖窜可也。至于好神仙,亦人情之常,且未尝以此废政。当时之臣,可止止之,不可止置之,其勿以此犯之可也。推其求仙之意,视人之谏我者,皆杀我者也;人之助我者,皆生我者也。以是之故,虽以严嵩之奸,已发其罪,犹爱而护之,盖德其生我也。其不可夺如是。虽舜禹复生,且拒其言而不纳,乃进谏者皆折以道学之恒言,固其所厌闻者也。其何能济?何不上言曰:诸臣皆非陛下之修玄也,臣惟恐陛下之不修玄也。清静者,道所居也,却尘非清,无欲为清;独处非静,不扰为静。日月照临,氛雾无障,清之象也;深渊冥冥,乔岳安安,静之体也。不清不静,则神不存而气偾,偏于所恶,偏于所嗜,是伐性之刃而败道之贼也。黄帝之遗书,胡云谷神?谷者神所栖也。胡云玄牝?玄者不暴也,牝者不雄也,大生之本也。绵绵若存,恒也;用之不勤,毋躁也。如是则神可以御气,气可以养形,形不坏而长生矣。符箓丹药,道之余也。庶人有身,天子有天下;庶人自养其身,天子以天下为身,兼天下以养身。黄帝治天下如治身,不使有疾害焉。于是总其兵师,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而灭之;蚩尤作乱,行不由义,虔毒民生,举兵征之,禽蚩尤而诛之。当是之时,天下无害,百姓和乐,五谷丰熟,民人养育,日月不失其明,四时不失其序,风雨不失其时,灾害不生,嘉祥并至,麒麟来游,凤鸟来止。于是上帝嘉之,以为不负所托,予之长龄而上仙焉。是岂有异术哉,清静之所致也。陛下诚能学黄帝之道,居心玄漠,静专纯一,不以好恶扰其心,不以喜怒伤其体,上有黄帝之君,下必有风后力牧之臣。陛下垂拱于上,百官修职于下,兵革自强,远人畏服,无为而天下大治,岂复有边境之虞哉!臣闻真人者,逍遥物外,无求于人,不可强致者也。易曰“水流湿,火就燥”,言各从其类也。陛下诚能养心复性,群生并遂,是眞人之契也。无俟旁求,必驾[驾]羽来朝,指授修治之方矣。世宗闻是言也,必心悦之,可以伐其竞躁之心,消其亢悍之气,而治理可徐进也。焉用矻矻戅言,使君臣之际至于两伤哉?

  庄烈良于世宗,亦可为之君也。继位之始,罢太监鎭守及织造之使,专将率以责効,节俭以足国用,此人臣见功之时也。乃使之治兵而兵无用,使之治赋而用不足,盗宼日张,国势日蹙。于是乃复用太监,横征无义[艺],此其计无所出、知其不可而为之,诚可悯也!乃当日之臣,不谅其不得已之心,不察其不可转移之故,守诗书之恒训,为无实之美言。第谓奄人不可用,加赋不可为,直言不可拒,虽有善用言者,将何以用之?此陈于太平无事之时,则为美言;言于危急存亡之日,则为敝屣矣。当是之时,若有明达国事之人,谓温体仁不可用,必举孰可为相者;谓杨嗣昌不可用,必举孰可执兵柄者;谓督镇无人,必举孰可以任将帅。其所举之人,进而问其计,明如指掌,实有可行,措之朝廷之上、攻战之场,朝受任而夕见功,则奸佞不攻而自去,横征不谏而自止矣。我常无食,有可从之而游平凉者,友皆沮之,以为道远难行,又所求不可知。我曰:二三友之爱我也至矣,我非不知此行之非计也,旦夕无炊,妻子饿死,故不得已而为此行也。诸君诚能为我谋食,不坐困以至于死,虽劝行亦不行也。沮者皆默然而止。当日之进言于庄烈者,皆不能救其死而徒沮其行者也,固益增其烦懑而惟恐其言之入耳也。

  我观两朝之臣,无诱君之术,无取信之实,无定乱之才,无致治之学,纷纷然攻权奸,谪横政,彰君过以明已直,惟恐杖之不加于身而烟瘴之不得至也。何昧昧也!诗曰: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言虽忠直实,蜩螗沸羹也。是谓以暴益暴,以昏益昏,卒使明不得后亡,亦与有咎矣。

任相

  亡国之道有十焉:有法而无实,国亡;赏罚不中,国亡;用舍不明;国亡;左右誉之而褒显,民安之而贬黜,国亡;百姓困穷,司牧不知,知而不为之所,国亡;百官好利而无耻,国亡;将帅不得人,士卒不用命,国亡;御将不得尽其能,国亡;不奴使宦寺,使与国政而号为内臣,国亡;金粟殚竭,不足以厚禄食,养战士,国亡。此十亡者,明君或蹈之,不必暴乱如桀纣者也。君者,利之源也,奸之的也,人皆酌之,皆欲中之。以一深宫不尝事之人,而环而伺之者百千辈,虽有智者亦有所不及矣。于是佞以忠进,诈以诚进,其耳目逹于宫庭之隐,其推引藉于左右之口,其摇惑假于优人之谐言。使人君入其术者,且自以为聪明过人,无微不见也。于是虐民者以良荐,覆军者以捷闻,功罪倒置,诛赏骇世。忠臣义士肝脑涂地,徒杀其身,而权臣贼阉窃旦夕之富贵,不知皮尽而毛无所附,且安然而自以为得计也。

  庄烈皇帝,亦刚毅有为之君也,以藩王继统,卽位之初,孤立无助,除滔天之大逆,朝廷晏然,不惊不变。忧勤十七年,无酒色之荒、晏游之乐,终于身死社稷。故老言之,至今流涕。是岂亡国之君哉!而卒至于亡者,何也?不知用人之方故也。当是之时,非无贤才也,袁崇焕以间诛,孙传庭以迫败,卢象升以嫉丧其功。此三人者,皆良将,国之宝也,不得尽其才而枉陷于死,使当日者有一张居正为之相,则间必不行,师出有时,嫉无所施,各尽其才,而明之天下犹可不至于亡。然而迹庄烈之所为,虽有居正不能用也。庄烈居高自是,举事不当,委咎于人(如以议和杀陈新甲),无择相之明。执国政者,皆朋党之主,数举数罢,易于敝帚。百职之任,何由得人乎!是以援私植党,充于朝廷;倾人夺位,险于仪秦;将卒无忌,诛焚劫略,毒于盗贼;百姓畏兵如虎狼,望贼如汤武。迨乎季年,主虑瞀乱,无所适从;诛戮亟行,四方解体,而明遂不可为矣。

  相者,君之贰也。宗庙所凭,社稷所赖,不可以轻为进退者也。譬之构屋,户牖可以改作,丹垩可以数新,至于栋梁,则一成而不可易。古之为国者,得一贤相,必隆师保之礼,重宰衡之权,自宫中至于外朝,惟其所裁;自邦国至于边陲,惟其所措。谗者诛之,毁者罪之,盖大权不在,不可以有为也。国有贤相,法度不患不修,赏罚不患不中,用舍不患不明,毁誉不患至前,田赋不患不治,吏必尚廉,将必能逞,士必能死,府库充盈,奴仆慑伏。彼十亡者,皆可无虞也。

  然知人之识,自古为难。在叔世为尤难。叔世之人,矫情饰貌,矩行法言,驩兜可以为皋夔,盗跖可以为夷惠,猝难辨也。然则中才之主,乌能任相乎?人不易知,功则不可掩。譬之饮药,一饮之而良,再饮之而效,三饮之而疾去者,必良医也。一饮之而不良,再饮之而无效,三饮之而疾不去者,必庸医也。人虽至愚,岂以疾去者为庸医,以疾不去者为良医哉?任相之道亦然,张居正之为相也,拜命之日,百官凛凛,各率其职,纪纲就理,朝廷肃然,其效固旦夕立见者也。为政十年,海内安宁,国富兵强。尤长于用人,筹边料敌,如在目前。用曾省吾刘显平都蛮之乱,用凌云翼平罗旁(罗定)之乱,并拓地数百里;用李成梁戚继光委以北边,辽左屡捷,攘地千里;用潘季驯治水而河淮无患。居正之功如是,虽有威权震主之嫌,较之严嵩,判若黑白矣。主虽至愚,未有以乱政为良相,以安社稷为奸相者也。然则任相之道,岂难能哉?显帝之任居正也,畏之如严师,信之如筮龟,无言不从,无规不改,虽太甲成王有所不及。是以居正得以尽忠竭才,为所欲为,无不如意,可谓盛矣。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能用居正而不能保其终者,何也?居尊自高,耻于下人故也。显帝当幼弱之时,童心尚存,血气未刚,故惮于师傅,不敢为非。及其稍长,念先帝付托之重,又加之以贤母之训,而元辅才大功高,倚为股肱,尚不敢失师保之礼。然以万乘之尊,不得自专,而受挫于其臣,内怀忿悁,固已久矣。及居正死,念功之心不胜其含怒之心,于是削其官爵,暴其罪愆,流其族属,至欲斲棺戮尸。始有明良之美,而终为桀纣之暴,君臣之际,反复如是,可不为寒心乎!使当日者居正尚存,勋劳日高,显帝之齿渐长,四方无事,志气骄盈,谗间得入,则居正覆巢之祸,不在身死之后矣。曷亦念手挈十岁之童子,坐之南面之上,奸乱不作,海内服从,泽洽中土,威畅四裔,使高帝之天下安于泰山,此谁之功与!是则据辽宫之罪小,安天下之功大,虽割江陵一县以为封国,伐荆楚之良材以营宫室,未为过也。奈何身死之后,憾及骸骨,曾不得比于狗马,此良臣谋士所为望国门而却步者也。

  迨乎庄烈之世,天下倾危,将相无人,乃追思昔功,官居正之子孙(张同敬)。人亦有言:往事则明,当事则昏。使居正当庄烈之世,举以为相,朝受命而夕被诛矣,尚安望其有为哉?是故人君之患,莫大于自尊。自尊则无臣,无臣则无民,无民则为独夫。干之上九曰:亢龙有悔。龙德旣亢,必有宇宙玄黄之战,而开草昧之运矣。可不惧哉,可不戒哉!

善功

  张居正位冠群臣,进为太师,天子不名,人臣之贵极于此矣。辅少主,进退百官,易置将帅,九边戎事奉其谕书,凛于诏勅,人臣之权莫重于此矣。匡君进戒,节用丰财,百务修举,海内安寜,命将征伐,所向成功,四裔畏服,边境无虞,人臣之功莫大于此矣。登高则身危,衡重则权坠,物成则阴杀,必至之势也。此伊尹之所不敢久居,周公之所逊而得免者也。况末世之君臣乎?使居正于斯,不矜其能,不伐其功,上褒其富国之功,则曰:此有司勤劳所致也,臣何功之有?上赏其命将克敌之功,则曰:此将率之略,士卒之力也,臣何功之有?百僚进规,则拜受而加谨焉;身被劾奏,则引以为罪而不辩焉;入阁议政,则推让而不敢先焉;郎吏博録之属见之,而礼有加焉;入朝则秉笏,如不胜也;侍侧则鞠躬如待罪也。社稷已安,规模已立,求贤自代,归老江陵,岂不善始善终哉!乃不知道此,位已极矣,犹恐人之不我屈;权已重矣,犹恐人之不我威;功已大矣,犹恐人之颂我者不至;时当退矣,犹固位而不能释。主忿积于中,群怨结于下,其祸已成,不可复解。显帝犹为能忍之主也,不然,不待辽宫一女子之诉,早以身死经毒、族无遗类矣。

  是知居高乃所以自卑也,立威乃所以自侮也,好誉乃所以自毁也,求固乃所以自灭也。是故有为相之才,必有为相之学。使居正好学自修,不矜不伐,可以从伊周之后矣。

远谏

  臣不敢谏,虽谏不直,直亦不尽。君不纳谏,虽纳不从,从亦不改。当其世之臣,虽有伊尹周公之告,若不闻知;虽有龙逢比干之忠,徒杀其身。吾今有言于百世以上,训百世以下之为君者,以代其臣之不敢直。诵吾之言,有不惊心丧魄、手战股栗者,非君也。天下之大可恃乎,甲兵之多可恃乎?君惟不义无道于民,虽九州为宅九川为防九山为阻,破之如椎雀卵也;虽尽荆蛮之金以为兵、尽畿省之籍以为卒,推之如蹶弱童也。昔者桀为不道,身死于三朡之国;纣为不道,身死于烈焰之中;太康不道,后羿逐之;厉王不道,国人流之。自夏以后,二十一代之失天下者,其祸类然也。迹其所以亡者,阉妾蛊志,权奸蔽聪,滥赏淫刑,善恶倒置,似亦庸君之常,未足大异。然有一于此,虽不卽亡,祸成于渐,不及其身,在其子孙。天命已去,臣叛人散,死亡奔流,如四君者,一朝为烈矣。

  今夫富家大族,虽不幸而身陷刑辟,犹可以保其妻妾,全其子弟,不至于灭绝。万金之子,骄矜淫佚,废其田宅,其亲戚友朋犹有恤而周之者。虽失其故业,环堵之室布褐之衣蔬粝之食,父子夫妇犹可庇其身而聚处也。为天子者则不然,家国一破,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盗及寝门,左右奔逃,宫妾散亡,珠玉尽俘,宫殿烧焚,身为囚虏,嫡庶诸子骈首就系,后嫔贵主受辱于人,累世坟陵藏穴发掘,松柏斩伐,宗庙丘墟,祏主毁弃,百十鬼神号哭而无所凭依。当是之时,万乘之主,求为道路之乞人,而不可得也;欲与妻子延旦夕之命,而不可得也。亡国之惨,一至此哉!不啻是也,旣毒其家,遂毒天下。当是之时,社稷无主,群雄并起,各据一方,大者百余城,小者一二十城,相争相杀,无有宁日。五里之邑十里之郡,朝属于东夕属于西,旋陷旋复,父兄子弟死亡无遗类,四海之内,覆军屠民,原野厌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不惟兵刃,男不得耕,女不得织,天灾流行,野无青草,民之冻饿而死者枕藉于道。迨乎天心厌乱,或一二十年而后定,或数十年而后定,或百年而后定。海内死者,非算数之所及矣。亡国之毒,又至此哉!

  川流溃决,必问为防之人;比户延烧,必罪失火之主。至于破家亡国,流毒无穷,孰为之而孰主之?非君其谁乎!世之腐儒拘于君臣之分,溺于忠孝之论,厚责其臣而薄责其君。彼乌知天下之治非臣能治之也,天下之乱非臣能乱之也。使舜内惟二妃之听从,外舍皋夔而用四凶,虽有皋夔,舜之天下必乱;使纣不听妲己之言,舍佞臣而用比干胶鬲,虽有佞臣,纣之天下必治。治乱在君,于臣何有?不责其臣而责君者,非吾之言,仲尼之教也。春秋之法:臣弒其君,罪在臣,称臣之名;罪在君,称君之名而不着其臣之名。宋人弒其君杵臼、齐人弒其君商人、莒弒其君庶其、晋弒其君州蒲、莒人弒其君密州、吴弒其君僚,皆隐其臣之名,若国人共诛之者。岂寛弑君之贼哉?君惟不道,不君其君而后动于恶,非人弑之,自弑之也。君而不君,国人不与,社稷不保,国家危亡,而且恶名著于春秋,罪在贼臣之上,可不惧乎!

  人无贤不贤,贤不贤惟君;政无善不善,善不善惟君。君惟有道,虽恒才常法,可以为治;君惟不道,虽有大贤良法,亦以成乱。是故明哲之君,无所为恃,必责于已。知天子于民庶,过及十一,祸倍百千。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亦有嬖妾,南威西子,身之蛊也;亦有便侍,竖貂勃鞮,家之蠹也;亦贵所好,巧言令色,朝之贼也;亦贱所恶,良药镵石,国之宝也。若反其道,则上祸祖父下灭子孙,血流海内屠及百年。吾为此惧,于百世之上,训百世以下之为君者。若闻吾言,惧而知改,虽中才之主,可以保天下。其有暴君,终于不省,乐祸不悛,则有如前之所言者。是谓远谏,亦谏之一法乎!

卿牧

  明君欲兴上治,举贤以任官,必审官以尽其所学。稽古以为名,顺时以定职,期于允宜,以安天下之民。冡宰辅相天子,无所不理。今名为吏,但主除吏。当授使授,当陟使陟,当黜使黜,不过注簿一小吏,乌得为长卿?五卿皆然,不可以不正,请复名为冡宰。冡,大也;宰,主也。五卿诸寺诸司史历军将仪卫奄人羣牧守令,皆其所统也;宫、朝、畿、州、华、夷、文、武、政事,皆其所治也。纪纲万方,弼亮一人。君在,代之理;君崩,摄其政,乃其所任也。而其大者则在用人。周官掌邦治,统百官,均四海,卽用人在其中,当申命之以重其用人之责。人鲜睿圣,无私则明,博咨则周,朝之卿士日夕所见,岂或不知?近自邦畿,至于海隅,苦乐丰饥,其长不敢不以闻。虽有所蔽,形于别奏,流于谣谚,闻于计吏僚友游士之口,皆可审察而知之。其政得失,其人贤不肖,其才长短,卽可冯以为黜陟、为易置。天子垂拱仰成,百官尽职听命,嬖宠不得邀厚禄,贵戚不得窃尊位,贤能无沉沦之叹,俊杰有奋兴之路,内外之官无不得人。居此位者,不兼庶政,庶政实由以举;不兼众功,众功实由以奏;不专治平,治平实由以成,斯无忝于冡宰。

  司徒任土制赋,当从今职,以敷教归之宗伯,而受以司空地利之任。今名为户,按户纳租,不过守籍一小吏,乌得为次卿?请复名为司徒。徒者众也,有众土乃治,土治财乃生,财生用乃足。众为邦本,土为邦基,财用为生民之命。司徒之职,重农功,籍土田,审肥硗,时赢绌,稽蓄散,愼出纳,制为成法,授之有司,毋敢废越,必使民有余藏、国有余用,虽天灾流行、年谷不登而民不困。去贪黩如鹰鹯之逐鸟雀,去苛敛如药石之攻疢疾。天子不得有私用之财,后宫不得有珠锦之饰,贵戚不得有田宅之饶,民庶不得有侈丽之好,不以征伐伤财,不以营作伤财,不以多事伤财,三年必生五年必成十年必富,斯无忝于司徒。

  宗伯敷教扰民,以端治化,小大由之有所视效,今名为礼,但言其道,未显其官。请复名为宗伯,宗者师也,伯者长也。礼出于身,为天下师,为百度长,上下从之,如徒之不敢违师,如少之不敢先长,名为宗伯,所以重其责也。礼行于宫,君毋骄,后毋陵,嫔宠毋踰,嫡立毋易,庶爱毋干;礼行于朝,君毋过尊,臣毋过卑,凡尔百职,有功不伐,有能不矜,居上不骄,居下不援;礼行于四海,父子不相离,夫妇不相陵,兄弟不相争,强不暴弱,富不耀贫。有难之者,谓三代世远,末俗多伪,言礼于今,必不可行。是不达情之论也。民何爱恶?群尚则爱,羣弃则恶;物何贵贱?群尚则贵,群弃则贱。礼不离文,徒文则晦;礼不离器,徒器则虚。以文以器,民之观之同于优偶。礼云乎哉!以文见实,以器达意,敬敷五教,必先正君。君身先之,大臣率之,小臣顺之,庶民观而化之,风被心悦,虽驱之使勿从,亦且不得,何患乎难行?如是,则兴仁兴让、无争无党,三代之治可复,斯无忝于宗伯。

  司马主兵,期于弭兵。兵者,毒民之器,今名为兵,是示天下以尚兵,非吉祥之名也。请复名为司马。国之大事在兵,兵之大用在马,隐其名必修其实,制胜有具矣。数军实、核籍伍、教行陈、严约束,乃戎事之常。而其大者亦如冡卿,在能用人。图危在安,定乱在暇,必素知其人之智勇,蓄以待用。其贰其属,必皆知兵之人,以及朝臣牧属有堪为将者。又皆博访而知之,一旦宼发,如抽矢于房,惟我所使,不患无将。己知兵,然后知知兵之人,用是卿者,必求知兵之才,试于疆场,徧历山川,通古谋略,逹今情事,乃可以授斯任。如是,则卿使将,将使偏禆,偏禆使千百长,如臂运手、手操弓、弓发矢、矢破的。捍边制蛮,虽远在万里,如提挈于左右手。甲兵不用,威德远服,战胜于朝廷者,上也;赏罚严明,先期决胜,计日献捷者,次也;将士和睦,保守封疆,宼至能御者,又其次也。三长有一,斯无忝于司马。

  司宼诘奸慝,禁暴乱,表裏宗伯,以成政教,不壹于刑。刑者残民之物,今名为刑,是示天下以尚刑,非仁慈之号也。请复名为司宼。民不知礼,见利则争,争成夺,夺成宼,以至于大乱。名为司宼者,欲其功至于内寜外靖、无为宼者,不啻明刑无失而已。夫功期于无宼,事则先于明刑,刑罚不中,当死不死,不当死乃死,当流不流,不当流乃流,其在有位,功罪不分;其在庶民,手足无措。贤人害小人利,善人祸恶人福,必且胥沦以底乱亡。夫刑自贵始,自宠始,自近始,刑乃威,威则民畏。刑于命狱,于鬻狱,于奸狱,刑乃清,清则民服。今之议狱者,盗杀为重,财产为轻,乌知财产为四海之大命,有司轻之,恒不为理。理不得宜,亦不卒事。逮役所至,尽其鸡豚,亡者不复反,多所亡,渐至家室空虚,农民失业,其害大于盗杀。必申戒有司,惩其所知,儆所不知,孰敢不尽心于狱?如是,则臣安其职,不虞得罪;民安其家,不罹祸殃。宼贼奸宄无衅以作,斯无忝于司宼。

  司空所掌,则如今制,以从周礼之考工,但不可名为工。名为工,是上卿下夷于贱工矣,奚可乎?请复名为司空。宫室美,则山林空;衣服丽,则机丝空;饮食侈,则牢埘空。名为空者,欲其不空也,犹治乱之臣曰乱臣也。时平则淫,物丰则奢,毕命曰“世禄之家,鲜克由礼。敝化奢丽,万世同流。”奢丽之风,实由上作。居斯位者,其朝夕陈戒于君,告以太康好峻宇而夏亡,纣作奇技而殷亡,幽王殚杼柚之力而周亡。传有明鉴,不可不惧。楩楠不发于荆蜀,丹青不进于辰沅,翡翠不进于交广,珠玑不进于雷池,织绣不造于东吴,三代尊卣不御,汝定陶器不御,苑囿不广,禽兽不蓄,桂柏不植,橘茘不尝,无征伐转输之劳,以造舟车,增甲楯。于是民不费财,农安耕作,养老育幼,不废其业,斯无忝于司空。

  六卿之贰,皆卿才也;亚长一命,其位已,尊皆天子大臣也。今名为侍郎,郎,微官也,其辱已甚。请从其长之名而为少。冡宰之贰,曰少宰,司徒之贰曰少司徒,各置左右。其次四卿皆然。六卿有退者,卽以代之,其任如长。嘉绩并着,斯无忝于卿贰。

  京师,天子之都,今夷为府,京尹重任,今为闲职。请从汉制,名为京兆尹。贵戚有讼,决于是;六军犯法正于是,王侯公主后族奄奴嬖幸,不得肆行,豪侠不得惑众,奸宄不得潜藏,京师肃清,郊圻无虞,斯无忝于京兆尹。

  卿尹如是,余官可定也。内有六卿,外有群牧,古之制也。今又以巡抚临之,非由内使,虚有巡名,多官盛卫,以都御史之威,恐喝官民。府县之吏,入见严于朝叅,跪拜卑于奴隶,卿属无此礼,乃行于外以辱君子、挫志士,是教天下以无耻,何以风有位?出入铙吹,行道霆震,上下隔绝,禀令发命,三累而上,三累而下,而后及民。天子一人,六卿在内,不周万里,故设斯任。乃亢絶如是,亦何与于蚩蚩农民、琐琐妇子?都御史旣革,其并革之。昔未有巡抚,三司分治赋兵刑而无所统,固非良法。请亦革之,而复立州牧,赋兵刑以其贰属分理而统于牧。牧者养也,当下其尊而与民亲,以时行视,少从省[少]骑,裹粮束刍,步田塍,入庐舍,讯父兄,抚妇子,如召伯巡行,遇有讼者就决于树下,周知民艰,从欲去恶,目见遂行。军伍修整,武备严密,内外有宼,随发攘除,百姓不惊。其于守令,重之如保母,亲之如弟侄。以事时见,降阶以迎,登堂以揖,燕好以密,而禁其跪拜。春秋会盟之礼,五等之爵虽有上下,同列同坐,同歃同盟,其相称皆曰君、曰寡人。大国大夫,亦得会伯子男。岂若今之外吏,尊卑悬絶哉!故州牧于守令,当敬之以礼贤,亲之以共励。及考绩之年,功罪明列,不敢隐蔽。牧考则诸绩听于六卿。于是各尽其职,境内无虞,斯无忝于州牧。

  古人有言曰:非知之艰,行之为艰。府县之官,以知为名,非义也。请如汉制,为郡守,为县令。守者保也,令者善也。保土善民也。

善任

  六卿既得人,任之又有其道。有道则能尽其才以告成功,失道则虽笃于用贤,终于才绌而政废。天下治乱,社稷安危,皆由于此。其道有四:一曰专,天子有六卿,犹身之有耳目手足,耳惟聪,目惟明,手惟执,足惟履,不相为用,各专其职。唐虞之臣,惟禹为无善不备,故终陟元后。若弃为后稷、契作司徒、皋陶作士、垂(倕)共(供)工、益作虞、伯夷作秩宗、夔典乐、龙作纳言,专典一职,终身不易。使八臣互易其位,岂不可以为理?终不若取其尤长,各用其极。是以唐虞之治,巍巍如天,非后世所能及。当法此以任官,既有成绩,终身不迁。老而避位,必举贤以自代。历年旣久,守官既专,其虑益熟,其学益精,其事易成。二曰虚,天子有六卿,如匠之有绳墨斧斤,引之既直,斵之无爽。宫室乃成,虽垂班之巧亦不能废。人君长于宫中,天下之事不能周知,而且居高易骄,处富易侈,败度败礼,尝[常]不自觉。尚赖诸元老格其非心、讲道论德,以补阙裁过。毋作聪明以自用,毋作好恶以遵法,毋拒忠言以闻过,则受益为多。三曰亲,天子有六卿,当如鱼之得深渊、鸟之得深林,以游以处,不欲久闲。古者谓异姓之臣曰甥舅,势亢分疏,亢欲其下,疏欲其亲,故下之若舅、亲之若甥。咨访时见,敷奏时见,暇豫时见,燕饮时见,嬖妾媚寺辞臣谐优皆屏而远之,以专于有道。如江河之浸,膏泽之润,久则与化。四曰敬,六卿有过,如月之食[蚀],何损于月;如山陨石,何损于山。大明不同于炬火,崇冈不等于土垣,岂为小灾所伤?当视此以礼上卿,上卿非大过不退,不録其小失,不加以小罚。凡罚,月夺其禄,岁夺其禄,累降其阶,此罚但可行于卿贰羣牧以下,而絶于六卿。待以师宾之礼,不敢烦责,是谓能敬。若常班定分,不可以言敬。如是,任之专,受之虚,待之亲,礼之敬,君臣同心,上下一德,无嫌疑无猜忌,不间于谗慝之口,君无不测之恩威,臣无不虞之祸福,中道不变,始终不易,乐哉斯时!君卿和于上,小臣和于下,庶民和于野,休风所被,天下大治。

  吾闻君子之道,无德不酬,无施不报。为人臣者,终其身以死守官,佐君为圣以致太平,朝廷百姓并受其福,而荣不加于本职,泽不及其子孙,仁人深所不忍。是故劳久者报之以富贵,功大者报之以封爵。夫尊为上卿,祭祀燕饮,其礼必备;亲族宾朋,仰望必多,故九命食禄九千石而杀以下。三公至贵,难得其人,故为兼官。若内贰外抚,皆得以兼,武臣总兵亦蒙师保之名,其亵已甚。故惟六卿得兼公孤而绝于下。老而请归,则营其宅,仍其禄,官其嫡子,食其庶子,时赉其后孙。古者列爵惟五,所以崇德报功。后世以征战夺天下、剿叛乱,专尚武勇,欲人致死,于是乃创为制,非军功不矦。此衰世之制,岂可为法!凡六卿能进贤富民、靖乱变俗,是有大勋劳于天下,宜因其功之大小封为矦伯,或止于身,或一二世,或数世,或世世不绝,斯报功之典无缺。如是,则忠上惠下,各尽其礼,君臣之道乃全。

省官

  官多则禄不得不薄,禄薄则侵上而虐下,为盗臣,为民贼。故养民之道,必以省官为先务焉。今夫富人之家,百羊为群,以一人牧之足矣,主人虑其不周也,旣立之牧,又为之监,司刍有人,司菽有人,欲厚其廪食,而羊息不足以供之。薄其廪食,则必窃刍与菽,而羊且瘦而多耗矣。多官害民,亦犹是也。内有六卿,有京尹,各有贰有属,其诸太史国学历象圉牧仪卫飨膳之类,无多人也。京营之卒十万人,司马卽为元帅,不别置武帅,但有偏裨,有事则少司马帅以征伐,则内戎职亦不多人。外有州牧,有郡守,有县令,亦各有贰有属,其驿仓诸司无多人也。鎭屯之卒,卽以州牧为元帅,不别置武帅,但存偏裨,有小宼,则使一将讨之,有大征伐,其方寜则牧亲行其方,不宁则使其贰率将士以从于少司马,则外戎职亦不多人。内外执政任事之臣,大略不过如此。今之所谓重臣,我以为闲职者,有六官焉,皆可革也。六官维何?宰相也,太子之官也,翰林也,都御史也,谏官也,总兵之官也。冡宰统百官,均四海,伊尹傅说周公皆为是官,不闻商周之世更别有相,加于三公之上者。宰相不可革乎?吾闻一师教众子,不闻众师教一子。孺子入学,六卿六贰皆可为师,乃别为之立三公、立三孤、立詹事,多其官属,杂沓盈庭,此何为者?太子之官不可革乎?六卿六贰皆老成明达,其学可以进讲,其文可以掌诏令,其多闻可以总史官、修国史,翰林不可革乎?六卿之尊,秉天下大政,百官受成,除慝纠缪,岂有不足,更何所藉于都御史?都御史不可革乎?六卿六贰进讲陈戒,师箴,蒙诵,百工谏,士议于学,庶人谤于道,皆谏官也。天子特不纳谏尔,苟能纳谏,何患直言之不闻?谏官不可革乎?兵者,自然之理,人情之常,审势好谋,可以决胜,何必猛如虎、贪如狼者乃可为大将?阳明子禽宸濠,皆以知府为将而成大功,前事之验也。先登,陷阵,致帅,挑战,勇力之士,军中所宝,但可使之为偏裨,不可使总三军为大将,是故内戎属之司马,外戎属之州牧,可以靖乱,可以御宼,尽除强镇,又无拥兵逆命之忧。总兵之官不可革乎?革此六官并其属,所省多矣。官既多省,当从周九命之数,其官名去鄙冗不典者,取周汉之官以更之。官之有品也,自曹魏始也;品之有从也,自元魏始也。衰世之制也。九命足以定尊卑矣,而周之恒命,犹缺八九,不病其简也。夫更命为品,犹未有害,乃品分正从,重之而为十八,繁累不经,适以滋多官之獘,其害为甚。不法先王而袭衰世之制,奈何至于今无正之者?予贱士也,不登朝堂,不见国典,不能详言。窃谓可省之官大略如是。官既省,然后禄可制也。

制禄

  自天子至于县丞史,皆食于农。是以古者班禄,亦起于农夫食人之数。井田旣废,田不可分,至于汉,以谷班禄而以石(120斤)差。降及于唐未之有改。其在于今,曷为不可!请用汉制而损益其数:三公,九命一品,禄九千石;三孤,八命二品,为八千石;六卿,七命三品,为七千石;六卿之贰,六命四品,禄降其卿二,为五千石;京尹之品如卿贰,禄降其二,为三千石。

  六卿极尊,为三品者,周制矦七命,虽大勋劳如太公周公,爵不过矦,比于今之三品。以兼三公,故称公。公孤官不备,为兼官,唯六卿得兼,余不得兼。六卿兼三公者,如其命为一品,禄九千石;兼三孤者,如其命为二品,禄八千石。卿之属及诸卿寺国学史官司历之类,则自二千石以五降至千石。其次末之属,则自八百石以二降而至百石。

  州牧六命四品,比京五品,为三千石;郡守五命五品,比京六品,为二千石;县令四命七品,比京八品,益其禄为千五百石。牧守之贰,则自千五百石以五降至千石;牧守之属、县之丞尉及他末职,则自八百石以二降而至百石。卿贰京尹京令牧守令之禄,皆以实。其余命虽多,品虽崇,无重任,无民责,当如汉法。

  二千石有中、眞、比之分(汉:中二千石,月各180斛谷,真150,比100)。自二千以下,为上中下之等;上二千石则二千石,中二千石则千二百石,下二千石则千石。八百石以下,亦以是差之,百石以实。功臣之子孙继世者,公比卿为七千石,矦比卿贰为五千石,伯比京尹为三千石,皆以实。

  武臣内属司马,外属州牧,酌以前代之制,定为卫尉、都尉、千夫长、百夫长之号,其禄则自二千石以下,如卿牧守令之属,以三等次降之,百石以实。其有征戍之劳,则益其禄,赡其家。有功则厚其赏赉,有大功则封为矦伯,不为限制。

  京师石粟,虽贱不下千五百。中原之麦、衡湘之米,非凶岁石不过三百。若准以石数,则一石不过三百,有名而无实,远方之吏,不得赖禄以为家矣。计其值,虽不能如京粟之值,当石以千,准四方,岁报粟之贵贱,而各增益其石。若山岩之邑,不毛之地,则多给以钱,或纯以钱。

  六卿得受九命之荣,食上公之禄者,重大臣也。卿贰京尹京令禄以实者,重其任也。牧守令禄以实者,重民命也。县令加五百石者,保赤子也。其它秩从尊而禄从降者,所以别劳逸也。百石不降者,恤小吏也。继世而禄降于爵者,不任事也。武臣有功劳不限赏者,重戎事也。远方之禄,不计石而核其值者,不虚惠也。粟少以钱者,通其变也。如是,则尊卑有别,轻重得宜,而禄可均也。官省则吏役亦省,禄厚则廪食亦厚,可从而定已。

  凡人之性,上者有义无利,其次见利思义,其下见利忘义。上下少而次者多,厚其禄所以兴义也。上者不德而忠,其次德而后忠,其下虽德不忠。上下少而次者多,厚其禄所以劝忠也。兴义劝忠,所以厚民生也。

  有患此者,谓国用不足,百官之禄骤增十五倍,将焉取给?是殆不然。君臣骄奢,民生殚亡,太仓之粟非其粟,府库之财非其财,而奚啻于百官之禄!君臣恭俭,民生富庶,太仓之粟不可胜食,泉府之钱不可胜用,而何有于百官之禄!

达政

  有明君,则有贤辅;有贤辅,不患有司之不良;有司良,不患政事之不达。反是则政虽善不达。凡政之大者在黜陟,何以为黜,何以为陟?责饱者必炊饭,责暖者必缝衣,责治者必养民。养民之善政,十有八焉:勤农丰谷,土田不荒芜,为上善政一。桑肥棉茂,麻苎勃郁,为上善政一。山林多材,池沼多鱼,园多果蔬,栏多羊豕,为上善政一。廪蓄不私敛,发济不失时,水旱蝗螽不为灾,为上善政一。犯其父母必诛,兄弟相残必诛,为上善政一。阐幽发潜,彰孝举节,为上善政一。独骑省从,时行乡里,入其茅屋,抚其妇子,民不以为官,无隐不知,为中善政一。强不凌弱,富能周贫,为中善政一。除强暴奸伪,不为民害,为中善政一。居货不欺,商贾如归,为中善政一。省刑轻杖,民自畏服,为中善政一。察奸发隐,四境无盗,为中善政一。学校殿庑常新,春秋享祀必敬,为下善政一。城隍道路桥梁庐舍修治,为下善政一。纳赋有方,致期不烦,为下善政一。选勇力智谋,具戈甲干楯,教之骑射,以卫四境,为下善政一。天灾流行,疫疠时作,使医疗治,为下善政一。蔬食布衣,燕宾必俭,为下善政一。

  上善政六,中善政六,下善政六,凡十八善政。以课县令,重其权,厚其禄。其牧守,但行考绩,不得专制,待以宾礼,不行跪拜。凡有兴革,唯其所为,三年考绩,无功有过者黜,无过无功者以其品秩致仕,三考有上善政者受上赏,有中善政者受中赏,有下善政者受下赏,其升迁以是为差。十八善政皆备,九年之间,民昔贫而今富,昔好犯而今知礼,治化大行,斯为上功。唯不受国,封为矦伯,厚其廪禄,冕服舆马,比于古之诸矦。公卿缺,则举用之,或老而归田,予以爵禄终其身,録其子孙以崇报功。如是,则有位知劝,咸自竞勉,何治功之不成!

更币

  古者言富,唯在五谷。至于市易,则有龟贝金钱刀布之币,其后以金三品,亦重在钱。后乃专以钱,而珠玉龟贝银锡之属,但为噐用,不为币。自明以来,乃专以银。至于今,银日益少,不充世用,有千金之产者,尝旬月不见铢两,谷贱不得饭,肉贱不得食,布帛贱不得衣,鬻谷肉布帛者亦卒不得衣食,银少故也。当今之世,无人不穷,非穷于财,穷于银也。于是枫桥之市,粟麦壅积,南濠之市百货不行,良贾失业,不得旋归。万金之家,不五七年而为窭人者,予旣数见之矣。

  夫财之害在聚。银者,易聚之物也。范为圜定(圆锭),旋丝白灿,人所贪爱,囊之瘗之,为物甚约,一库之藏,以钱则百库,虽尽四海而不见溢也。大吏则箕翕斗奭(舀),岁运月转,轻于隼逝。一骡[骡]所负,以钱则百骡,虽累百万而人不觉也。葢银之易聚,如水归壑。哀今之人,尚可恃此以为命乎!圣人复起,必有变道矣。天运物运,皆有循环,兴必废,废或复,钱废于前代,岂不可复于今世!救今之民,当废银而用钱,以谷为本,以钱辅之,所以通其市易也。今虽用钱,不过以易鱼肉果蔬之物,米石以上,布帛匹以上,则必以银。涓涓细流,奚补于世!钱者泉也,必如江河之流,而后可博济也。

  凡禄九千石以下,皆令受粟。度宫朝官军之所用,皆令输缗,以钱附粟而给之。其在州郡县,常赋皆令输粟。凡禄三千石以下,皆令受粟。度城郭兵役之所用,皆令输缗,以钱附粟而给之。其在边防、内屯、将禄、卒食,皆令受粟。度甲胄衣履之所用,皆令运缗,以钱附粟而给之。唯是礼大臣,惠百官,既厚其禄,积粟何以运归?则多与之钱,使可以置田宅、遗子孙,所以别于商贾也。夫赋以钱配,禄以钱配,饷以钱配,自朝廷至于闾阎,自叚帛至于布絮,出纳无非钱者,不出三年,白银与铜锡等矣。昔者一库之藏,今则百库,天府虽广,其势不可多藏也。昔者一骡之负,今则百骡,家室虽富,其势不可多藏也。有出纳皆钱之便,无聚而不散之忧,钱不流于海内,其安之乎!

  客有发难者,一难曰:钱重难行,民商必病。我应之曰:漕粟数百万,舟挽而注太仓;皮絮之枵,铜铁之坠,骡驮而越山谷,而病钱之难行乎!二难曰:铜不可采,又不易市,垆冶多废。我应之曰:货至无多寡,须多则多至,须少则少至。昔之计钱以万数,以巨万数,以亿数,以亿万万数,金之生也,无古今异,岂生于古而死于今。三难曰:民欲难拂,俗尚难移,民之爱银也,杀身不顾矣。其能废之乎?我应之曰:米粟之征兼钱,布缕之征兼钱,力役之征兼钱,关盐之征以钱,市货之征以钱,天下之钱多纳于公。宫中之用以钱,朝廷之用以钱,百官之禄兼钱,兵卫之馈兼钱,刍豆之市以钱,府库之钱尽布于天下,岁纳岁出,如发原放海,不少止息。民惟恐钱之少,虽驱之使用银,不可得已。

匪更

  句汇问曰:卿牧、善任、省官、制禄、达政、更币六篇之言,畞既闻之矣。然诸名物多寡之数,行之久矣,至于今而欲尽更之,恐有所不可?唐子曰:吾何欲变哉!顺情合义而仍之者也。于其所当正而正之,则职尽;于其所当省而省之,则官清;厚其禄,则臣劝;专其养,则民安;通其穷,则财用足。如是,则上下同欲,民心大悦,自然之理,岂变之为乎!君子行法,为从为更,何常之有!行之而民悦,则行之,从其所欲也;行之而民不悦,则不行,更其所不欲也。且衰世习行之政,有必不可仍者。古人有言曰:圣人之兴也,不相袭而王;夏殷周之衰也,不易礼而灭(战国赵策二)。葢礼之既坏,如美木积久而有蠧朽,不可以为宫室,是以[故]圣人之兴也,随时制法,因情制礼,岂有不宜者!诗云“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物无敝而不改者,缁衣始制,亦尝美矣,及其敝也,衿倾袪(袖口)错,四垂纰离,非复缁衣矣。犹复服之,以为不改其旧,可乎?及其改为之,其衿其袪,已非故缯[缁]。自絙七入,出于新染。观其色,揽其度,宛然故缁之初加于体也。以为改其旧,可乎?季世所行之政,昔尝以致治矣。及其旣久,国家无事,君臣宴安,丧志成鄙,未能远谋。官守不明,惠泽不行,名存而实亡,文餙益美,不顾百姓之便利。于斯之时,犹为谨守旧章,不敢踰越,是服敝缁衣也。有有为之君臣,奋兴在位;去因仍之旧法,殚制作之精思,慎虑时宜,讲论典礼,审量法度,归于百姓之便利,以发四海之尘蒙。于斯之时,官堕其职守,民之苦于敝法久矣。一朝弃其旧而新是图,宜民宜俗,安之如固有之,是服新缁衣也。然则陈晦縿裂,已属委弃,取而服之,是谓变常。灿灿在身,不易其制,委蛇合度,是谓从旧。新旧之故,从变之宜,唯精义者为能通天下之故,类民物之情。人君不明,执政不敏,司牧不勤,谨守旧制。恶政令之不行,飞牒文示,徧于天下,制为斩流之刑以惧之。卒之民玩坐废,斩流亦不行,朝廷亦不复问,谓之无官无政可也。诗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其予言之谓矣。

用贤

  书曰:恭作肃,从作乂,明作哲,聪作谋,睿作圣。诗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膴,或哲或谋,或肃或乂[艾]。此五者,人之恒德,生而各具。谓非然者,其必天无水火木金土,人无言视听思恭。五者唯圣人乃全,其次或兼四三德,其次或兼三二德,其下亦具一德。必有圣者,何患国论之无定;亦有哲谋肃乂之一长者,何患才猷之无济。吾不谓凡民皆然。愚夫愚妇,具五者之体而愚不及;士具五者之体而才或不达,学或不充。四海之大,凡百多士,必有能学达才者,用之将不胜用。

  然盛世常见多才,衰世常患无才,其故维何?易之泰曰:小往大来。是时肃乂哲谋圣在位,狂、僭、豫、急、蒙在野,故见为多才。否曰大往小来,是时狂僭豫急蒙在位,肃乂哲谋圣在野,故常患无才。夫泰否,非天为之,实人为之;大小往来,非时之泰否为之,实君之明昏为之。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师至郊,无一人能御者,遂一战破纣之国。此亿万臣中,有陈洪范之箕子,若纣能早用之,则彝伦叙于有商,肃乂哲谋圣并为之用,武王之圣亦终为商之良臣,而有商岂至于灭亡?幽王无道,尹氏、皇父乱政,小人盈朝,犬戎至郊,无一人能御者,遂弒幽王于骊山之下。当其时,有赋小旻之贤大夫,若幽王能早用之,则彝伦叙于西周,肃乂哲谋圣并为之用,犬戎虽强虣[暴],亦终为周之外臣,而西周岂至于灭亡?纣有此贤父师,幽王有此贤大夫,二贤近在左右,人皆不知,其处于下位、沦于岩野者,又孰从而知之?然则纣幽之世,其才奚不若汤文之世?使以好色之心好德,以宠佞之心宠贤,则伊傅周召比肩于朝,博而求之,如燧火源泉,不可胜用。

  有难之者,谓:知人之明,自古为难。友不知友,父不知子,兄不知弟,亦且不能自知。君虽哲,臣虽明,恐亦有所难知?吾谓:友不知友者,无所试其友;父不知子者,无所试其子;兄不知弟者,无所试其弟;不自知者,无所自试。盖今学校实亡,无以教士,无以取士,唯冯于旣试。今以非文之文教士取士,贤愚杂进,孰能为辨?譬如不耘之田,谷稗并生,纳稼于场,谷稗并积。北碾南捶,谷稗并下,簸筛既施,蕛稗乃去,嘉谷乃得。士窃三试而进,如在碾捶之前,迨授官考绩,犹簸筛旣施,稗士乃去,谷士乃得。盖才可伪,功不可伪,临民听政,长短贤不肖立见。才虽混于始进,而不能掩于既试。又广之以内外大臣所荐,并用而试之,岂不可以得人,而何患人之难知!

  又有难之者,谓:天子一人,庶官有万,虽至明有所不及,虽至察有所不周。于是以私以贿,上下相援,以虐为能,以贪为良。其于贤者,恶其异已,以小过受降革之罪。京朝之官,陷人夺位,援党助已,倾害之术,巧于仪秦。结近侍,通宫掖,以惑天子之耳目,能使黑白变行、功罪异状,将何以救之?吾谓:水流湿,火就燥。不闻皋陶用驩兜之徒,驩兜用皋陶之徒。唯元凶秉政本,霸天下,故群奸附势引朋,以朝廷为巢窟。若天子用冡宰得人,冡宰总五卿得人,以共摄群牧,皆得其人,如网在纲(有条不紊),无一纶之不就理,则百职无所容其奸。虽有奸者,亦化为良,而何患贤者不用、不肖者不去?是故君何以昏?自用则昏;君何以明?用人则明。恭已虚衷,不敢自是,师冡宰而友五卿,举社稷以从,是谓以众明为一明,以众聪为一聪,不劳而天下大治。

六善

  句汇问为政之道,唐子曰:六善备,可以为政矣。何谓六善?曰违己、从人、愼始、循中、期成、明辨,是谓六善。尧舜,圣人之隽也,犹不敢自用,而况圣不及尧舜者乎?况贤远于尧舜者乎?况不贤不见尧舜之履迹者乎?书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心,必求诸非道。逆己非逆,逊己非逊,勿己之是,惟道之归,是谓违己。天下有天下之智,一州有一州之智,一郡一邑有一郡一邑之智,所言皆可用也。我有好,不卽人之所好;我有恶,不卽人之所恶,众欲不可拂也。以天下之言谋事,何事不宜;以天下之欲行事,何事不达!诗曰:先民有言,询于蒭荛。人无贤愚,皆我师也。是谓从人。凡事,见以为可,而其中有不可者焉;见以为不可,而其中有可者焉。惟一再思之,更覆思之,不必上智,其端必见,其识必及。若不思而遂行之,其为悔也后矣;不思而遂不行,其为惜也多矣。发政如发矢,矢发不可复反,政发不可复收。书曰:若虞机张,往省括于度则释。鹄之度在目中,不省则不见也。是谓慎始。始非不慎也,迨其后,有欲速而不逹者,有厌倦而若忘者,遂有中道而废者矣。中道而废,则民多玩,后虽有作,不可为矣。诗曰:不竞不絿,不刚不柔,敷政优优。又曰:不震不动,不戁不竦。言不欲速也,毋厌倦也。如农夫之耕耘,四时不失序焉,日月见其长焉。是谓循中。始既已愼矣,中既已循矣,而有不保其终者。小噐易盈,志满则骄也。宣王,中兴之君也,及其德衰,而小雅之刺者三章(祈父、黄鸟、我行其野);桓公,五霸之盛也,及其气矜,而葵丘之叛者九国。不啻此也,书曰: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武王,圣人也,召公犹虑其服九夷八蛮,或启侈心,而进一篑之戒。而况德本中人、智効一官者乎?是故政必期于有成也。无枢易拔,无轴易脱,不可谓违己。左言则左,右言则右,不可谓从人。卿士盈廷,发难不已,不可谓慎始。牓牒申命,日遵岁结,不可谓循中。考绩多良,治功不见,不可谓有成。若是者,辨之不明故也。集人成已,始终一贯,物不能蔽,人不能欺。功之成,不于成成,立志发令,已立其成。明辨于此,而后六善备焉。六善备,可以为政矣。

恤孤

  苏州有育婴之堂,以收弃子。凡穷民之不得有其子者,则送之堂中。愿育者怀之而去,衣褓医药,无不备焉。月给乳妇之食三百钱,乳妇之记籍者三百余人。岁费千余金,皆士大夫助之。此一乡之善事也。

  唐子贫,岁丰而家人恒饥,妻寄食于女家。仆原有一男一女,以其妇佣乳于外,鬻其男于远方。女生一月,送之育婴堂。唐子不忍,常使视之。其所养之家,子死,愿以为己子,故育之专而无疾也。诸乳妇多不良,第贪三百钱。得堂中之衣褓,皆用于己子。所养之子,置之不顾,故多病死。其籍记中,病者十二三,死者十一二矣。堂中虽有察婴之规,使从事者视之,不过月一至焉,岂能相与寝处,故病死者多也。自有此堂以来,所活者多矣,然念所不得全者,恒为戚戚焉。

  一郡之中,虽有此善事,不过小补,而况天下之人,生民之多,饥无食、寒无衣、父母不得养、兄弟妻子离散、婴儿之委于草莽者,不知其数矣!当是之时,天地不能容其生,鬼神不能救其死,心为之痛而手不能援,吾其如彼何哉!虽有仁人,尽出府库之财,尽发太仓之粟,以大赉四海,亦犹之乎育婴堂也。

  吾尝观于田矣,天久不雨,诸苗将槁。吴中之人,农众而力勤,车汲之声达于四境,然灌东畞而西畞涸,灌南畞而北畞涸,人力虽多,无如之何。迨夫阳极阴起,蒸为云雾,不崇朝而徧于天下,沛然下雨,蒙蒙不休,旦起视之,苗皆兴矣;沟塍蔓生之草,皆苗甲青青矣。人力之勤,不如普天之泽也。以人譬苗,以雨譬政,若使四海之民,家给人足,衣食饱暖,父母之心,人皆有之。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男有室以养其父母,女有家以遗其父母,惟恐生男生女之不多也,亦奚待于育婴堂哉!百尔君子,何不以文王治岐之政,陈于今天子之前乎!

善游

  陟高山而远望,游长川而安流,望之苍然,临之漪如,斯亦天下之美观,人情之所乐,君子所不废者也。是以黄帝游于釜山(在河北保安南),尧游于康衢,舜游于四岳,禹游于会稽,文王乐于灵台,武王浮于河流,成王偕馌于南原,周公举觞于洛水,仲尼登太山、游于舞雩,曾点浴于沂水。由是观之,古之帝王圣哲,未闻以游为败德而绝其履迹也。人见太康游而有穷拒河,穆王游而淮徐作乱,遂为败德之事莫过于游。夫二君荒淫昏髦,先自败德矣。百姓积怨,国事不修,虽不好游,亦有内起之变、外发之宼,岂待游而后致乱哉?昧于事君之道者,于其出游,不能因其势而利道之,卽其事而奘掖之,徒立直谏之名,惩荒游之祸,扼于殿上,沮于道中,引裾裂衣,当车断靷(若辛毗之谏魏文、郭宪之谏光武)。忠则忠矣,我以为多事矣。君子不拂人情、不逆众志,是以所谋易就,以有成功。揵锢闭幽者,忧之象也;启辟涣散者,乐之情也。鸟守故巢,亦翔于丛林;鱼潜在渊,亦洄于荡泽。鱼鸟有情,何况于人。人无贵贱,孰能闭户操作,暮春清秋不一覩山川景物乎!

  上古既远,淳风不作,谀风日兴;天子之势日尊,羣臣之情日隔。一人无忌,有沼四海而囿八方之气。当是之时,刚直之臣不能匡君,耻于屈伏,乃不避杖夹斩磔之刑,以与天子争胜,必欲伏至尊而使出我下。郊社之外,制之不使轻出;苑囿之中,制之不使轻入;天子则不得已而从之,又有道学师傅,正色拱立其侧,使天子严惮,非时之枝,不敢妄折;非名之菜,不敢妄食,亦不得已而从之。久之不便于私,郁郁不乐,乃渐畏正人而疎之矣。于是阴行乐于深宫,诸奴间入,施其排斥,天子引以为助。始焉屈于名义,今也得遂其欲。如久郁之阳,忽焉横泄;如久壅之川,忽焉溃决。诛戮直臣,放流贤士,乾坤晦塞,君臣昏迷,虽有善道者亦无所施其术矣。人亦孰不欲遂其情?天子虽尊,亦人也。善事君者,敬之如天而处之无异于人,同其情而平其施。何必望其尊威,矫为亢直,而犯之以其所不能受!古来死谏之臣,吾敬之难之,而不深与之,葢以是故也。好游者人之恒情也,古有省耕之事焉,亲民之事焉,巡岳之事焉,礼也。于省耕,乐原野之旷;于亲民,乐田舍之逸;于巡行,乐山川之色,礼也而寓游之乐焉。于斯时也,履畞入舍,抚其妇子,视其寝处,观其稼之厚薄,察其藏之多寡,问其食之足不足,吏之清浊、狱之枉直、横征之有无,皆可问之。民卽畏官,不敢以告,覩其形、察其情,知其苦乐,加之以素所咨访,吏之贤不肖,其安所遁哉!卽以是行诛赏,虽偶行于一方,不周于五岳,四海之民闻而大悦,惟恐天子之不好游也。然则一举而政修治兴,民心悦服;山川之色,更益美观;流览之怀,更为悦豫;岂非天下之至乐哉!以此道君,不必谏止也。

  好色者人之恒情也,闺房之内,和乐而制之以礼,谨愼而御之有节,其诸妃嫔,宠之而无奇巧之饰,宠之而无并后之嫌,宠之而不启煽政之渐,斯门内之善经也。好色其何伤?

  好财者人之恒情也,苟非聚敛之君,取之必有制;取之有制,用之必有节。无功之赏,不易一钱;无益之费,不易一金。惟其爱财,故不伤财。此富国之善机也,好财其何伤?

  好古器者人之恒情也,夏后氏之琱戈,殷人之玉钺,周人之石豉,皆宝也。历数千载,琱戈在而夏安在,玉钺在而殷安在,石鼓在而周安在?有守器之感,斯有守国之虑矣。此修德之一助也。好古器其何伤?

  好宫室者人之恒情也,栋宇太广则不适,丹雘太丽则不雅,台榭太高则不安,苑囿太旷则不周。不惟其广,惟其适;不惟其丽,惟其雅;不惟其高,惟其安;不惟其旷,惟其周。以天子之居,有儒生精舍之风,如是好宫室,好之乃见明德矣。

主进

  为政亦多务矣,唯用贤为国之大事。治乱必于斯,兴亡必于斯,他更无所于由也,一于斯而已矣。然贤者难知也。天子欲用贤,何以知其贤而用之也?必也大臣荐于天子,内外羣有司荐于大臣也。贤者难知也。有司欲进贤焉,何以知其贤而进之也?必也访之于乡人,访之于乡士大夫也。天子求贤于大臣,未可也;大臣求贤于有司,未可也;有司求贤于其乡,未可也。夫是皆进贤之人也,有司不求于其乡,将焉求?大臣不求于有司将焉求?天子不求于大臣将焉求?岂舍是而别有进贤之路哉!然则以为未可者,是何说也?是皆可以进贤,而不必其无私;卽有无私者,不必其能知人,故以为皆未可也。且古之人多直,今之人多诈,古者听其言为君子之言,观其行为君子之行,其人诚君子矣。今也听其言为君子之言,观其行为君子之行,而其人则小人也。世尚道学,则为儒者;世尚文辞,则为名士;世尚气节,则为直士;世尚功业,则为才士。惟其所为,言貌皆眞;营营往来,籍籍聚会,以图进取,孰能辨之!以利达之徒入于多私者之门,则以合进;以矫饰之徒入于不知人者之门,则以罔进。于是有举皆其阶,有位皆其窟矣。且彼进贤之人,其先进也,皆以是物也,岂鸟媒而致凤哉?是故求贤之道,勿问孰为贤孰为不肖,当先观进贤之人。葢贤不肖各有其类,吾尝见夫鸟矣。彼乌也,集于乔木之上,其群飞而从之者皆乌也,无异鸟也。又尝见夫鱼矣,彼鲫也,游于浅水之间,其群游而从之者皆鲫也,无异鱼也。惟人亦然。从伯夷游者必伯夷之所与也,无盗跖之徒也;从盗跖游者必盗跖之所与也,无伯夷之徒也。若使盗跖主进,而望其所进之人有若伯夷者,岂可得哉!是故明君察于群臣之中,得其大贤,处以上卿之位,惟其言之是听,而不惑于谗慝之口,则列于朝廷者皆其类矣。列于朝廷者皆其类,则列于邦国之职者亦皆其类,各以类进,则贤才不可胜用矣。然诸卿虽贤,若并责之以进贤,则又不可。吾欲籴乎,必使善籴者转贩于衡湘之间;左右虽多良贾,别有任使,不使之籴也。吾欲买马乎,必使善相马者求于秦陇之间,左右虽多良工,别有任使,不使之买马也。何也?舍其所短,用其所长也。古之大臣,于政事无所不达,于社稷之长计无所不周,而独于知人或有所不及,此亦贤者之常也。放齐荐胤子(丹朱),佥荐鲧;唐虞之臣且有不知人若是者,况其下乎?帝之试鲧者,当时洪水方急,未知有禹,惟鲧才有可用,姑且使之,非信佥之举鲧为知人也。人各有其类,才各有所长,惟贤者乃能进贤,得贤者为进贤之人,使各举所知,所以引其类也。惟知贤者乃能用贤,得知贤者为用贤之人,使择决众之所举,所以用其长也。具斯二者,用贤之道无遗矣。岂惟臣有其类也,君亦有类焉;岂惟臣各有长也,君亦必善用其长焉。惟贤君,然后能用贤臣;惟君能知人,然后能用知人之臣。书曰:在受德暋,惟羞刑暴德之人,同于厥邦;惟庶习逸德之人,同于厥政。言纣德之不克类进者,皆其类也。书曰:文王武王,克知三有宅心,灼见三有俊心,乃克立兹常事,司牧人,以克俊有德。言文武知人,故能用贤以及天下之贤也。由是观之,惟君先正其身以为天下表,卿士百职,罔非正人,天下不得其径而缘之。又于诸大臣之中得知人者,委以推贤进能之任,非天下之良士,孰得而幸至哉!诗曰: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向之所怀而不可得者,今皆寘之周行,讲论道德,与造功业,无不如意。诚如秦誓所思惟在一臣,则能用众才,其利无穷,不其然乎!

柅政

  天下难治,人皆以为民难治也,不知难治者非民也,官也。凡兹庶民,苟非乱人,亦唯求其所乐、避其所苦,曷尝妤犯上法以与上为难哉!论政者不察所由,以为法令之不利于行者,皆柅于民之不良,释官而罪民,此所以难与言治也。

  以诏令之尊威,上驰于下,下复于上,不待旬月而徧于海内矣。人见其徧于海内,吾见其未尝出于门庭也。盖徧于海内者,其文也;未尝出于门庭者,其实也。虽有仁政,百姓耳闻之而未尝身受之,此非有司之故而奚故哉!溪谷阻车,蒺藜阻足,今之有司,皆溪谷蒺藜也。若有司之尽乃心,如佣之事其主,则善矣。佣何善乎?主人督之不使卽于惰,而亦不肯自惰,虑不当于主人之意而逐我也,计一日之工必无负于一日之酒食,计终岁之工必无负于终岁之廪粟,是以禾稼丰、畜牧蕃,而主人坐获其利焉。是主人之法令行于佣,而佣能不柅于其所行。何有司则不然邪?岂爵位不足以为荣邪?禄虽至薄,岂禄外自然之利不足以厚其家邪?何不若佣之忠于其主也?

  一官之所任,我代者前此几何人?代我者后此几何人?我在其间,一旅客之信宿耳。土地非我之产,府库非我之藏,民人非我之族党,于我何有焉?今之为官者不必贪邪,卽廉能无过者,其存心莫不如是。不忍之心人孰无之,乃但知仕宦,不知道义,溺于父兄之为,习于流俗所尚,因仍而不知其非。由来已久,不可深责。朝廷所寄以牧民之任者,大官小官,自内至外,皆如是之人。上以文责下,下以文蒙上,纷纷然移文积于公府,文示交于路衢,始焉羽逝,旣而景灭,卒不知其纷纷者何为也。如是千万职,外塞九州,内塞五门,君臣上下隔绝不通,虽有仁明之君、欲行尧舜之政,其何所藉以达于天下乎!

  政不行于天下,岂徒无益,必有大害。谚曰:官屋漏,官马瘦。推而广之,田园庐舍,一官屋也;父兄子弟,一官马也。心不在民,虽田园荒芜,庐舍倾倒,而不一顾也;虽父兄冻饿,子弟死亡,而莫之恤也。凡为官者,视为故然。虽无不肖攘民之事,而视民若忘,等于草茅。夫攘民之害小,忘民之害大。攘民者不多人,忘民者徧天下,是举天下之民委弃之也。疾不救者日深,至于四海困穷,民无以为生。有天下者其危矣哉!然则治民先治官乎!三代旣远,仕不由学,官焉而失其官也久矣。将何以治之?治之以赏罚乎?赏罚者,圣人善世之大权,然而难言之矣。圣人之赏,使天下之不善者皆悦其赏而迁于善;圣人之罚,使天下之善者亦兢兢焉恐入于罚而益修于善。此君子之所学以待用者也,然非所望于后世之赏罚也。世之降也,官之为善者不必赏,为不善者不必罚,孰慕不可必之赏而畏不可必之罚乎!于是有术焉,能使赏不出于朝廷而出于我。悦于上官,悦于大臣,悦于近臣,是其术也。悦于上官者,一秩之赏至;悦于大臣者,超迁之赏至;悦于近臣者,不次之赏至。赏自我操,罚焉能及!由是言之,赏罚不可以治官也明矣。

  然则官终不可治乎?是葢斯民之不幸,上天之不佑,非人之所能为也。则亦莫可如何也已矣。辗转思之,不释于心,不得大成,且求小补;不能普利,且图少济。设为说之之言曰:君之贵,非君赐乎?必曰:然。君之用,非出于民力乎?必曰:然。吾愿君之有以报君赐而勿忘民力也,今夫受人壶餐,必有以酬之,而况受人富贵且以遗子孙乎?食粟衣帛,必念所自,况今薄禄之时,官之衣食,非取于农而实资于农乎!仁者居其位、受其福,所以兢兢业业不敢自安者也。损人以益己,必不可为者也;损己以益人,亦不可为者也;有益于己无伤于人,斯则可为者也。居今世而不悦于人,不但失官,且以得罪,诚不可以直道而行。曷若量己之力,以其半交人,以其半勤民事、察农桑、筑圩防、计丰凶、除奸慝,则民亦少害矣。夫忠君爱民,无失其本心;保身远害,又不失于自利,斯两得之道也。内省有咎,孰若无咎?百姓诅之,孰若百姓祝之?乡党非之,孰若乡党称之?其请择于斯焉!

下篇下

惰贫

  震泽之蚕半稼,其织半耕,沸卤渍卵,蚕壮丝美。唐子以家室处于沉氏之庐,制服,安习线绵为经,寒,不及纬,市之,授诸严氏之妇沈孟。孟煮橡实之冠以为色,登机而织,间以爨乳嬉语,不尽三日而成。孟裁,妻佐缝,服之甚康也。丝不于市,线不于市,色不于市,织不于市。一妇之手,岁可断百疋。严氏不耕,夫并作则倍,有事损十三。一畞之桑,获丝八斤,为紬(绸)二十疋。夫妇并作,桑尽八畞,获丝六十四斤,为紬百六十疋。严氏故有土一畞,易桑,损十五,以食三口,岁余半资。菜茹荫桑,瓜豆缘垣,牧豕阴溜,放鸡邻疆,抑又为利。严氏不然。桑不尽土,不翦不壅,机废不理,不蓄不蔬,故其贫甚于无艺者。察一乡之人,无大异者。以斯观之,谓吴地尽利,殆不然矣。

教蚕

  吴丝衣天下,聚于双林(巷),吴越闽番至于海岛,皆来市焉。五月,载银而至,委积如瓦砾。吴南诸乡,岁有百十万之益。是以虽赋重困穷,民未至于空虚;室庐舟楫之繁庶,胜于他所。此蚕之厚利也。四月务蚕,无男女老幼,萃力靡他。无税无荒,以三旬之劳,无农四时之久,而半其利。此蚕之可贵也。夫蚕桑之地,北不逾淞,南不逾浙,西不逾湖,东不至海,不过方千里。外此,则所居为邻,相隔一畔,而无桑矣。其无桑之方,人以为不宜桑也。今楚蜀河东及所不知之方,亦多有之,何万里同之而一畔异宜乎?桑如五谷,无土不宜,一畔之间,目覩其利而弗效焉,甚矣民之惰也!

  三代以下,废海内无穷之利,使民不得厚其生,乃患民贫,生财无术,是犹家有宝藏而不知发,而汲汲腊腌果蔬之是鬻也。盍亦谋诸此与!吾欲使桑徧海内,有禾之土必有桑焉,然亦匪易也。葢安之久者难创,习之惯者难作,约法而民不信,施敎而民不从,则树殖亦不可就。古者田有官,是故弃为稷官。其后教民田者谓之田畯。田旣有之,桑亦宜然。其在于今,当责之守令,于务蚕之乡择人为师,教民饲缫之法,而厚其廪给。其移桑有远莫能致者,则待数年之后,渐近而分之。而守令则省骑时行,履其地,察其桑之盛衰;入其室,视其蚕之美恶,而终较其丝之多寡。多者奬之,寡者戒之,废者惩之,不出十年,海内皆桑矣。昔吾行于长子,略着于篇,可以取法焉。

省刑

  莱阳盛九苞曰:山东习用重刑,杖以巨竹连根为之,长八尺,头径六寸,厚五寸,敦然方物也。皂必长大强力者,临杖,则裂犯者之袴覆足,以杖一拊臀,却立寻丈,扬杖后,抶地大呼跃进,身杖俱下,乃一挞之,不闻挞声,但觉地动。一皂一杖,挞二十则易二十人,挞三十则易三十人,恐其再挞则力减也。昔余七之叛也,事旣平,系狱当死者甚众。巡抚赵祥星讯之,有一人枉者,祥星颦戚而谓僚吏曰:是可矜,吾欲释之,诸君以为何如?僚吏皆起而揖于前曰:此至仁至明,释之幸甚。于是释之。故事,免死者必挞而后释之,挞之二十,舁出,死矣。夹棍以铁贯本,置胫其间,左右各五人并力曳之。良久,乃合其末,左右击以巨棍,至百数十。异日复夹,胫肿如股,不可入,皂举踵踏入,复夹之。杖之毒者,前一杖却,一杖中。盖一杖杖已,皮不少损而内肉糜烂,如腐瓜之瓤。出,以刀划去糜肉,得良药,十有半活者。皂得赂,则直挞之,血立溅,乃反不死。其毒如此!山东之民号为犷悍,皆谓非重刑不能服之。又谓大吏有体,非重刑无以示尊威。是以沿习而然,虽有慈者不能改也。吴民号为柔弱,习用轻刑,故吴为幸。

  客有嘻者曰:吴刑虽轻,重者自重,不一于轻也。吾亲见巡抚杖伪为荐书者,血肉飞溅四傍,四傍方丈之间,青草皆为赭地。此亦何轻于山东!

  昔者唐子之治长子也,一年而罢。一年之间,治群杀数人之狱者二,狱成,未尝加一杖于杀人者之身。内司谏曰:杀人至恶也,杀数人大狱也,而公不加一杖,从来号为慈吏者,未有过寛若此者也。公不忍于所当忍,吾恐民风日玩,从此得罪者愈多矣。唐子曰:不然。彼杀人者,岂其始念则然哉?逞一时之忿,自陷其身于死,而不徐为之虑也。旣以一死抵一死,亦足蔽其辜矣,又从而杖之,是淫刑也。吾不加一杖者,是为至平,不为过寛。夫山西之民,非弱于山东也。长子之民,又号为多奸,唐子为吏一年,夹棍非刑,废而不用。俗用之杖,虽未能遽改,以从律之制,然且薄且减,亦不乖制。一年之间,令未尝不行也,政未尝不举也,赋未尝不入也,豪强未尝不伏也,疑狱隐慝未尝不得其情也,关市桥梁传乘宾旅未尝不治也,四境之内未尝不安也。巡抚达良辅尝谓唐子曰:百里之长,不患无威,奚以重刑为!重以刑之,旣伤其体,归而疗治,又费其财,仁者弗为也。苟治事而事治,惩民而民服,斯可已矣。奚以重刑为!

名称

  名者,序长幼,辨贵贱,别嫌疑,礼之大者也。今也士而不仕或未仕,于贵者自称曰晚,非礼也。晚之者,齿长于我也,非以爵也。通谒于贵者,名之上不敢有所称,曰某而已,口称亦曰某。若均举均仕,于先举先贵者则称曰晚。今也有等于我而长于我者,则不称晚,非礼也。齿之尊,犹爵之尊也。通谒于长者,或二十年以长,或三十年以长,虽非贵,则于名之上称曰晚,口称亦曰晚。今之称贵者,于先生之上,虽少,必加以老焉,非礼也。于师曰先生,于贤曰先生,于高年曰先生,可谓尊矣,奚假于老?古人于少之时曰富于春秋;谓之为老,将短于春秋矣,不祥莫大焉!是故于贵者但称先生。今之称天子曰皇上,非礼也。古者称王公卿大夫,若殿,若阁,若仆夫,若执事,若左右,不敢斥之也,可以天子而斥之乎?将欲尊之,乃反亵之。当称曰陛下。明谓奄人为内臣,非礼也。在列谓之臣,有职谓之臣,奄人备洒扫,非臣也,奴也。奴也而臣之,是抗奴于公卿,辱公卿矣。天子无外,奴也而内之,则股肱腹心之臣皆外乎?庶士庶民皆外乎?是屏手足赤子于四裔,无臣无民矣。是故为奏为文,勿曰内臣,但曰奄人。今之名地者,不以时而以古,非礼也。以古名地,若为异代之土地,非今日之土地矣,悖莫大焉。是故出言为文,于苏州则曰苏州,勿曰姑苏;于吴江则曰吴江,勿曰松陵。今之名官者,不以时而以古,非礼也。以古名官,若为异代之朝廷,非今日之朝廷矣。悖莫大焉。是故出言为文,于某部尚书、侍郎,则曰某部尚书侍郎,勿曰太宰少宰、大宗伯少宗伯。

除党

  唐子曰:党者,国之危疾,不治必亡。孙子曰:虽有扁鹊,无能为也。唐子曰:何必扁鹊,苟逹其故,中医皆能治之。曰:是灭汉、灭唐、灭明,非人力之所能胜也。乃先生则易言之,何也?唐子笑曰:汉往矣,安得起汉党而治之以信于子?唐往矣,安得起唐党而治之以信于子?明亡矣,安得起明党而治之以信于子?今有良药,可以一发而解固结之疾,在吾与子之目前,而子不见也。孙子愕然,问其故。唐子曰:良药者,今天下之势是也。昔者明之为党,邪者缘卿相、缘阉奴,正者缘气节、缘道学,如南濠之市,货别为行,惟贾所投。凡人之求显名厚禄者,不入其党,不得也。当是时也,党之为势,固于人心,蔓于海内,若亡人之国而不与之俱亡者。及大清之有天下也,党人之长老犹有存者,后生习闻其术,攘臂而起,如草枯而根萌,木斩而蘖生。郡邑之间,往往百十为群,更立社名,宴饮缔交,亦尝远近响应矣。然究则兽逸鸟散,莫之禁而自废者,其故何也?名者,党之招也;势者,党之帅也。今之将相功臣,其耳目心思与明俗异。名誉不足以动之,其权势又不得假而为我用,是无招无帅也。无招则党不聚,无帅则党不立,百官有司,救过保位之不暇,何党之能为!此所以不禁而自废也。昔之雄辨如锋者,今之杜口无言者也;昔之攻人必胜者,今之自守不足者也,未尝不拊掌大笑而称快也。然则治党之道无他,在絶其缘而已。絶其缘,则邪党不伐而自破,正党不解而自散,请悉其说:

  用相者,天下之大事也。昔者明之季世,有免相者,众为行一二十万金,辄得复相。凡相必有所由致。袁萃曰:为相必赂内侍,如树之托根。然则相者,非国家之相,内侍之私人,众人之霸主也。人君虽庸,曷思其故:斯人也,何以得相乎?必使之行政而政举,任官而官治,而后从而用之也。何以免相乎?必使之行政而政不举,任官而官不治,而后从而免之也。传曰“虽有高世之名,无尺寸之功者不赏”,左右虽善毁,不能毁有功以为无功;左右虽善誉,不能誉无功以为有功。岂以无征之巧言遽决用舍哉!君能以相用相,不以左右用相;相能以人用人,不以朋类用人。天下之士,皆知由党者不必得富贵,得富贵者不必由党,人亦何乐于为党乎!曷观之聚而为盗者乎!以贪戾之徒,一夕相亲、厚于兄弟者,岂以义固哉?将以取人之财也。若为主人者,峻墙垣,谨防御,不与以钻踰之便,虽驱之使为盗,不可得矣。此治邪党之法也。直节之臣,国之宝也;道德之臣,王者之师也。匡君为直,攻人非直;让能为贤,争名非贤,是不可以不察也。有人焉,直谅之声震天下,当国任职之臣,一有过失,非与于政之兴坏,非与于天下之安危,必欲攻而去之。其气如战,其志如刃,其言如讼,视其鸣镝所向,群起射之而不敢后,此党人之雄也。若是者,不必加戮也,戮之适以坚其死而成其名。人君当谈笑而视之曰:此竖子无知也。上书若不闻其言,在朝若不见其人,始轻之,渐远之,徐废之,岁月之间,并其丑类沦澌而销亡矣。天下有行于今必如行于古者,有行于古必不可行于今者。必如行于古者,学也;必不可行于今者,聚众以讲学也。聚众讲学,其始虽无党心,其渐必成党势。气节之争,由此而起;小人之敌,由此而立。若不以道学号世,不以气节凌人,小人无所于蹙,亦不成党,甚为易制。人君将欲风天下,勿畏非圣之谤,勿窃尊儒之名,当心法孔孟,不可口法孔孟。于视朝之时,明言以告群臣曰:我不喜道学。有以道学进者,我必廷辱之。则貌孔孟者望风沮丧,不敢蚁引而进以窃位惑世。第讲于乡、教于里,虽非眞学,其亦无害于天下。若夫身退而去,寓书京师,制黜陟之权;处士巷居,公卿就而决是非,访贤不肖,此道学之大贼、法所必诛者也。明主处此,不谋于群臣,不按于法律,驱而斩之于市,而以狥于天下曰:吾欲使士为士,大夫为大夫,仕者尽其职,致仕者安于家。有不在其位而谋其政者,视此矣。此治正党之法也。

  孙子曰:党不可以刑胜,征于前代矣。先生又欲行诛,毋乃疎于计乎?唐子曰:子何见之不明也!赏善刑恶,人主之柄也。刑赏由己,孰敢不服。若臣下窃以行私,则互相雠报,天下必乱。假使稷契夔龙与皋陶朋比而诛四凶,则四凶之徒亦必计毙皋陶,人心不服,亦将叛舜。夫权假于下,舜且不得为任贤之君,皋陶且不得为执法之臣,况衰世之君臣乎!善乎,吴修龄之言曰:万历之朝无君矣,安得无党!夫君失其为君,则致乱之衅,百出难料,不独党也。

  孙子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东林亦贤者之所游也,其中多蹈仁行义之儒,奋不顾身,为国家去邪慝。先生论党而不别人,吾犹未慊。昔人有言:附东林者亦有小人,攻东林者必无君子。此言是乎,非乎?愿因先生定之。唐子拊掌而笑曰:古语云,伐国不问仁人。子奈何以此事问我哉!吾与子论党者,伤人国之沦亡,恶人心之中戾气,故明中和之道,以立治辨学,以为后世取法。吾乌知其何为附东林,何为攻东林;吾乌知其为东林西林南林北林也!

贱奴

  凡阉人,小患七,大患三。小患乱国,大患灭国;小患难除,大患易除。请先为之譬:凡人之居室者,以妾为妻,此患之大者也;爱妾之色,听妾之言,此患之小者也。父命曰:母爱妾之色,母听妾之言。虽严父不能得之于顺子。曰:母以妾为妻。虽悍子不敢逆慈父矣。葢法所不及,则不可禁。法之所及,则易禁也。凡阉人,道君以酒色,道君以荒游,道君以侈御,道君以恶见正人。权臣因之,上隐无不闻,下巧无不达,国之大柄下移矣。明示以便进之门,邪曲进,贤正沮矣。金入则死罪生,求拂则有功死;刑不中,罚不中矣。此七患者,其患小。然刚明之君,或中其一二,法制无可加,诫训无所益,祖虽神圣,葢亦莫之如何也已矣。儿蓄公卿,奴使百司,狗奔将帅,天子孤矣;豕屠忠良,草刈善类,朝廷空矣;囚禁天子,羊驱天子,干戈起矣。是三患者,其患大,斩灭宗社而后已。然绝之甚易也,如拔茅根焉。

  凡为国之道,善后有定制,乱制有定刑。明法不置丞相,其后孰敢言置之!譬之受室于祖,桷腐则改斵之,垩蚀则改镘之,户不便则改辟之。其栋其楹,百年不改也。夫小法时改,大法不时改。凡政皆然。阉人居其一焉。自公卿以下,凡有品秩者,皆助外治者也;凡左右之阉人,皆奴也。自后妃以下,凡有品秩[次]者,皆助内治者也;凡宫中之女子,皆婢也。请着为典曰:凡阉人,不授官,不任事,不衣黄,不服衮。后世人臣,有言立阉人之职司及使视戎事者,凌迟无赦。今士庶人之家,师至友至,则敬而礼之;有童子者奉壶餐而进,舍壶餐而坐,主人将云何?师将云何?友将云何?三公者,天子师也;九卿者,天子友也。奈何使奔走之奴与师友抗乎!请着为典曰:凡阉人,传命于朝,见宰相,跪而致言,跪而受言,不得立焉。传命于堂,见九卿,立而致言,立而受言,不得坐焉。遇百官于道,见而下马,过而上马,不得乘焉。抗公卿者斩,抗百官者流,大臣不言者死,小臣不言者革。

丑奴

  阉奴之祸,自古为烈,明着于前史。后世人君,且有爱之如美女而不见其为猛虎者,祸不可以为戒也。请无言其祸而言其丑:彼奴也,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听之不似人声,察之不似人情。臃然磊然,如瘿如魋,盘然汲然(鼻旁,气粗),如牛如豕,不似人身也;有頄非男,无髯非媪,虽少美如玉,索无生气,不似人面也;其声似童不颖,似女不媚,似哑成声,似狸成语,不似人声也;煦煦爱人,亦复毒人,悯之则流涕如雨,恶之则斩杀如草,不似人情也。四不似,人见之无不憎者。今使仆之长大多鬣者服事其侧,而使躄童疡婢进酒食于前,吾且憎之,必易之乃快。彼奴何物也!而人君亲之爱之,苟不侍侧,则饮食不乐,是诚何心哉!

  原其所以自宫者,使我心悸。肾为身根,掘身之根,其痛非常痛也,其害非常害也。今使人断一指以易王侯,虽有悍者不愿为之,而彼奴则为之。其求太监能忍若此,则其谋富贵何所不为。而犹欲得其忠于所事,何不思之甚乎!何人斯之诗,善究小人之反侧,所谓“有腼面目,则不可极”,彼犹未见阉奴之非面目也。若奄奴者,非鬼蜮之妖,其人妖乎!人君奈何不畏,使妖在左右,饮食启处与俱乎?其不祥大矣!在昔宫中之妖,有玄鼋,有黑眚,彼实异物,人惧知避。若阉奴,则实人类,人所安也。凡物为妖,人知其妖,其害小;若人为妖,人不知其妖,其害大。汴中有狐,变为美妇人,迷一男子。旣而觉其非人,严拒之,狐亦不至。其后得一美妾,成疾而死。汴人为之语曰:狐妖犹可,人妖杀我。可以斯言为阉奴比也。

去奴

  魏叔子曰:用奄人始于周,夏商以前无闻焉。唐昭宗尽诛宦官,其出监诸务者,皆令方鎭杀之。至庄宗卽位,乃复求宦官。则此一二十年间不用宦官,亦明矣。然则奄人固未始不可革也。奄人旣革,宫中之事,选粗健女子充之,以给力役、备非常。若出纳命令,则于内外各设一庐,男子给事于外,女子给事于内。又于内外之间,选寡妇年五十六十者居之,以司出纳。如是,则奄人可革也。唐子曰:叔子之言善矣哉。奄人不革,则小人必逞,君子必灾,家必内败,天下必亡,去之不待转计者也。蜀人谚曰: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除根若何?不用奄人,则无自宫以幸进者。此除根之道也,非奄人得志而后谋去之,乃谓之除根也。

  叔子欲革奄人,固无疑矣;若其所策,给力役、备非常,吾未敢执焉。何也?东邻之家,不知西邻之事;环堵之子,不可以权巨室之宜;草莽之士,不可以妄意宫中之事。天子之宫,如大郡之城;宫中之人,如大郡之户口;其中给力役、备非常,恐未可以专恃女子也。卽女子可为,必其亲近善谋之臣,于宫中之事纤微悉知,其或可或不可,孰宜孰不宜,君臣协谋,乃可以为之也。岂可以草莽之士悬度而言之,而望其从我哉。

  继世而为天子者,席疆土之富强,承先帝之侈丽,幼习于嬉戏之徒,长安于使令之给,是故溺于奄奴,与嬖色等。而况母后帝后以及妃嫔,皆所便习,不可以缺。当是之时,虽有刚明之君,知其害而欲去之,其势如决痈割瘤,不可为也。吾思之叔子之策,不可以行于继世之君,而可以行于开国之主。开国之时,去奄人如去草,除奄人之萌如除草之萌,固甚易也。何以决其然也?开国之主起于贫贱,当其贫贱之时,围十堵,覆百榱,身析薪,妻执爨。当是之时,若有一奴一婢以供使令,已过望矣。卽起于侯服,亦不过巨室之家耳。及其得天下,入亡国之宫,覩宫室之广大,观器玩妇女之众多,目则眩焉,心则移焉,其远虑之臣当进言曰:此天下之所以亡也,不可处也。于是废其土以为民居,撤其埏埴楹桷以散于百姓,量吾之所处而因其材以构焉。损亡宫之万亿,加故室之百十,亦已足矣。若新建京邑,创营宫室,亦可规焉。何以决其然也?城埤之固,甲兵之多,以御宼也,宫中其何御乎?庶司之繁,百官之众,以行政也,宫中其奚行乎?降及末世,宫中女子常数千人,多至万人。力役非常之事,非女子所能为,故不得不用奄人。女御奄人之多如此,吾不知其何有于国家也!然则宫中无以多人为也,贵为天子,亦可以庶人之夫妇处之,缝纫庖厨,数妾足以供之;洒扫粪除,数婢足以供之。入则农夫,出则天子,内则茅屋数椽,外则锦壤万里,南面而临天下,何损于天子之尊,而吾以为益显天子之尊也。且约身以处,益可以达于政事,何也?内外无远,出入甚便,贤人君子不时接见,如左右手之相将也,何治不闻乎!春省耕、秋省敛,入庐舍、尝麦菽,如赤子之在怀抱也,何隐不达乎!尚何藉于奄奴之出纳哉?帝喾立四妃,帝尧因之;舜不告而娶,不立正妃;夏增以九女为十二人,殷增以二十七人为三十九人,周增以八十一人为百二十人。唐虞夏商女御少,故不用奄人;周女御多,故用奄人。不从周,从夏商;且不从夏商,从唐虞。时有古今,人无古今;人有古今,治无古今。无不可为者。夫女御少则宫室小,宫室小则奄人无用。以此治家治天下,其道已全,不独去奄人,而奄人从可去也。是故开国之去奄人,乃斩草除根之时,不可失也。

耻奴

  昔奄人魏忠贤与魏朝皆私客氏,客氏厌朝之弱而喜忠贤之强,二奄尝拥客氏饮于干清宫暖阁,醉而相骂,声达于昏君之耳。昏君呼之前而断之,则与忠贤而退朝,于是忠贤遂杀朝而专有客氏。奄人无阳者也,客氏何分于强弱而有所好恶于其间乎?固疑之矣。尝闻人言,奄人虽奄,精气自在,其阳虽不能如常人之具形,亦稍突长。又闻有异术能使阳长,固笑而弗信也。然吾尝亲见之矣,昔明南都溃,众立鲁王于会稽,号曰监国,南北奄人多从之者。一奄人死,有美妾二人,是时吾幼,从先君辟乱居于鸡山(山阴),先君有所养勇士魏兴,据死奄之财物而攘其一妾。兴尝荷戈卫先君于难,故先君嘉其劳而弗之罪也。凡令节,兴必使是妾入贺而从拜于仆妇之列,诸仆妇则私问之曰:尔之从太监也如夫妇矣,衾枕之间,其状若何?妾曰:太监性淫,不胜其扰。交接之际,其阳亦突出将寸。由是观之,奄之不可使混女也明矣。男女之别,礼之大防也。奄若化为女子则可,不然,固男也。雄鸡无阳,以尾交;奄虽无阳,乃使之鸡乘怨女,秽乱宫掖,其罪大于乱政矣。可耻孰甚焉。

女御

  好色者生人之恒情,好之不以礼,有以丧家亡国者。罪好之者而并罪色,何不思之甚也!桀之亡于妹喜也固也,纣之亡于妲已也固也,幽王之亡于褒姒也固也,三女子之为虫而不可近焉,固也。然女子,微也,弱也,可与为善,可与为不善,非若权臣之不可制、奸奄之不可亲也。使此三女子生于文王之世,入于文王之宫,处于窈窕之室,后妃率之以采芣苡、供祭祀,琴瑟以悦之、钟豉以乐之,则此三女子皆窈窕之淑女也。女子之贤者鲜矣,如必以贤,世无姜嫄任姒,宫中遂虚无人乎!士之贤者鲜矣,如必以贤,世无周召毕散,周行遂虚无人乎!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岂文王宫中百二十人皆贤乎?诗曰:紏紏武夫,公侯好仇。岂文王之地,荆梁雍豫徐扬独多贤乎?此无他,君德使然也。君有德,奸化为贤;君无德,贤化为奸。玉,美物也,君子佩以比德。然桀爱玉,载其宝玉以奔三宗;纣爱玉,衣其宝玉衣以入火。若曰“亡夏殷者,玉也”,其可乎?

吴弊

  吴人发塜,非异人,卽其子孙也。贫无所计,则发其先祖父母之尸而焚之,而鬻其地,利其藏中之物。得利之厚者,有金玉之带、珠凤之冠、千金之木、珍异之宝。葢先世之贵者也。吴中之人视为故然,未有以为不义而众诛之者。昔予未葬亲,屋于他人之墓侧,有语予者曰:此有善地,公何不卽此而葬乎?问其所在,则指其墓曰:卽此是矣,公能以十金予其主人,则起其棺而去之矣。予掩耳而走。桐径[泾](在木渎)有墓,人皆以为善,而葬之未得其所也。有富者求地,其孙请之曰:愿移先人于他所而敬献诸君。富者大悦,增价至百二十金,而未之售也。吴人善讼,凡所以求胜者,无不为也,无不忍也。震泽有农夫,欲讼其叔而知其不可,则谋之于母,使妇诬叔乱我。妇不可,姑与夫交挞之,不从,将致之死,妇惧而从之。姑妇告之官,其叔不能辩也,乡人皆知其罔,而亦不能为之辨,今狱未成也。吴江有欲讼其所疾者而知其不可胜,乃夜与人谋曰:尔卽为我致之来,我断其头。其人笑曰:尔亦与之俱死矣。曰:不然。吾斩吾妻之头,明日挈二头而告于官,曰是人通吾妻,并斩之矣。敢请死罪!天下岂有无故而自杀其妻者哉?虽有明者不能察也。于是除吾所疾,而吾且晏然,又有豪杰之名。子以为何如?其人曰:妙哉此计,非吾所能及也!卽起往召所疾者,其婢窃闻之而告其妻,其妻大惊,急奔之邻。入室视之,不见其妻矣,计遂不行。

全学

  君子之为学也,不可以不知兵。有人于此,为子而不惭于曾参,为弟而不惭于叔齐,为臣而不惭于比干,为仁而能养民,为义而能修政,斯世之谓全学人矣。一旦社稷不幸,盗贼蜂起,远近惊溃,宼薄国都,君臣震慑,问左左不应,问右右不应,问大臣大臣不应,问小臣小臣不应。当是之时,国多孝子而父死于敌,国多悌弟而兄死于敌,国多忠臣而君死于敌,身为仁人而为不仁者虏,身为义人而为不义者虏,虽有周公之才之德,亦奚以为!学者善独身。居平世,仁义足矣,而非全学也。全学犹鼎也,鼎有三足,学亦有之:仁一也,义一也,兵一也。一足折,则二足不支,而鼎因以倾矣。不知兵,则仁义无用,而国因以亡矣。夫兵者,国之大事,君子之急务也。兽之有角,不时触也;噬及无患,以角便也。身之有手,不时抟也;暴至无患,以手便也。国之有兵,不时刺也;敌至无患,以兵习也。

  所贵乎儒者,伐暴而天下之暴除,诛乱而天下之乱定,养民而天下之民安。若鲁用仲尼,有齐宼而不能御;齐用子舆,有秦宼而不能御;社稷丘墟,坟墓樵伐,何以为仲尼,何以为子舆?仁义之事,日行而不离;兵之象,常伏而不见。伏则为天下祥,见则为天下殃,是故仁义可习也,兵无可习也。士所与处者,妻子耳,引而置之众宾之间,犹色沮而语塞,安见五万之众、十万之众也?士所守者,芦壁废户耳,穿窬入焉,卧不敢起,安见河山之险与盗贼之猛也!士之威,或不行于疡童蹇婢,安见如虎之将、如狼之卒也!士之智,或困于闾里小人,安见敌之诱我以不测也!士或遇蜂虿而色变,触棘刺而失声,安见白刃交于睫、矢石集于身也!若此者,皆无可习者也;无可习,将焉学之?

  天下有老于军中、拥众百万,而不知兵者矣;有朝废诗书、夕入帷幄,貌若农夫、口不能言,一计而斩大将、再计而破敌国者矣。若是者,非以尽责夫人,人有智愚,唯智者能之,非以尽责夫智。智有明于事而暗于兵者,有暗于事而明于兵者,唯智之明于兵者能之。暗于兵者,虽习犹不习也;明于兵者,虽不习犹习也。

  夫兵,犹火也。金以冶而成剑,木以斵而成耜,水以甃而得饮,土以陶而成器。斯四者,必得其师、习其艺而后人得而用之。其于火也不然:寓于无形,流于一击,不求于邻,闭户自得,发于硝艾之微而能燎百里之原者,惟所取也。岂若四者之事,必得其师、习其艺而后能哉!火之为物也,无乎不有:金中有之,木中有之,土中有之,石中有之。兵之为道也,亦无乎不有:圣人之言有之,传记有之,时势有之,盗窃之形有之,德怨有之,喜怒有之,所历山川、所过城邑有之。无意于兵,干戈弓矢非兵;有意于兵,耳目闻见皆兵,而何不可学之有!

  夫世多智者,而无一人可与言兵者,何也?有三蔽焉:高者讲道,卑者夸文,谓武非我事,蔽一;视良将如天神,非常人所可及,蔽二;畏死,蔽三。其蔽如是,虽使太公复生于今,亦且习为懦儒,乌知兵为何如者哉!无惑乎士之不知兵也。

  请决三蔽:身为大将,仁义之声充于四海,战必胜、攻必取,功成名立,相贤君、辅少主、致太平,百姓安寜,风俗敦厚,与貌孔颜而追屈宋者,果孰贤乎?一蔽决矣。武安君曰:兵者自然之理,何神之有。吾葢深识乎斯言也。战胜者必胜,未有幸而胜者也;战败者必败,未有不幸而败者也。譬之乡里之中,有二少年,相与斗智角力,观者早决之矣。两军相蹙,声动天地,白日无光,飞鸟不过。一瞬之间,山崩川溃,血流尸横,此人所以心慑虑昏,若有鬼神,而不敢轻言兵也。智者则不然,伍什百千,前后左右,系于一将。两军相遇,士卒虽众,不过两将,犹之乡里二少年,有异势而无异算也。彼以十万之众来,我以十万之众往,众相如也;彼怯我勇,则勇者胜;勇相如也,彼实我诈,则诈者胜;诈相如也,彼诈而我知之,我诈而彼不知,则知者胜;知相如也,彼知而发之疑,我知而发之决,则决者胜;决相如也,彼决而攻不善,我决而攻善,则善者胜。若自料不如,未见可胜,则固守封疆,俟衅而动,此所谓自然之理而非神也。二蔽决矣。兵,死门也,实天下之生门也。陷于死者,必不善用兵;善用兵者,必不陷于死。请试思之:受命为将,寄河山于纛下,决兴亡于一战,存宗庙于呼吸之间,其任重矣,其机危矣,不能保一身,何以保天下哉!若势不可为,穷居不许身,临事不受命矣。无死道也。且为将者,流矢飞礟,或所不免,至于谋臣,不操戈、不临敌,又何以死!若以为不然者,颜渊短命,伯牛恶疾,岂在行阵哉!且人臣事君,官守言责,不敢爱死,何必将乎!三蔽决矣。去此三蔽,兵之不可不学也明矣。

  昔者黄帝伐涿鹿,舜伐有苗,汤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黄帝三战,其余则皆一战遂定天下。当是之时,以仁克暴,如水灭火,兵不复举,乱无余遗。其交兵之际,虽未免舆死扶伤之泣,然而天下和平,不闻有战争之事,是何也?其君皆圣人也,其将亦皆圣人。黄帝之将不闻,舜之伐有苗也以禹为将,汤之图有夏也以伊挚为谋臣,文王得吕望以为师,武王举天下诸侯及蛮彝之众,属之吕望而立为大将。以圣人之君,任圣人之将;以圣人之德,行圣人之谋;此所以天下和平,不闻有战争之事也。及乎后世则不然,兵革一动,远者百余年,近者二三十年,屠绝百城,荆棘千里,杀人之事,盗贼居其半,帝王居其半。大乱旣定,君臣安荣,海内之男女死者已十六七矣。父母养子,惟恐不长:三年怀抱,十年提携,男为之室,女为之家,饥食寒衣常恐失时。杀一人而非其罪,子孙不长;杖一人而非其罪,人皆谪之。而一旦起而争天下,遂草刈之若此。葢自秦以来,屠杀二千余年,不可究止。嗟乎,何帝王盗贼之毒至于如此其极哉!

  古之君臣,虽任不求备,才鲜兼长,然而无事则修政教,有事则为将帅,非二事也。世衰学敝,聪明之士习为文辞,自矜大雅,以兵为凶器而恶闻之,以为非仁人之道而不言也,于是以兵事推之武夫。彼之为人,或白昼杀人,或掘塜刼室,或起于卒伍、出于盗贼,人见其俯首入户,有力如虎,则曰:此真将军也。彼乌知君臣之道、社稷之长计!一旦得志而为将,杀无辜、虏妇女、掠宝货,纵之则毒人,禁之则拥兵不臣,虽有拔城略地之功,而兵祸不解,常少宁日。此自秦以来所以杀人之多也。乃世之论将者,谓戎事尚力,使儒生御敌,如以卵投石也。是未明乎用兵之道也。夫斗力者,如两虎相搏,生死未知。以此待敌,则天下之事岂不殆哉!所贵乎勇力者,不过使之登城、使之冲阵、使之先犯、使之间出,是大将之所使,而不可为大将也。昔者贤君之任将也,如己身有疾,委之良医,必曰除疾易而体气无伤。孙子十三篇,智通微妙,然知除疾而未知养体也。夫为将者,智足于军,未善也,军不可徧也;智足于战,未善也,战不可渎也;智足于破敌,未善也,破一敌又有一敌也。善军者,使天下不烦军;善战者,使天下不欲战;善破敌者,使天下不立敌。是何也?凡人处安乐之时,常不见德。及其救之水火之中,则亲之如父母;御其暴已者,则敬之如君长。用兵之道,所以救诸水火而御人之暴者也,其见德易于为政。以兵行仁,何人不顺;以兵伸义,何乱不散!于是可以军而无战,战而无敌。虽不及汤文之兵,于以胜残去杀,其庶几矣。

  夫兵以力胜,力以谋胜,谋以德胜,非学不可。自秦以来,以勇力智巧取天下者多矣,何必学!然而方之于古,学之则为汤文之兵,不学则为秦项之兵。为汤文之兵,不数战而天下定;为秦项之兵,大小数十百战,杀戮数十百年,而后天下定。二者相去岂不远哉!

五形

  鸡之斗者,两距相拒,不知其它;狗之斗者,两牙相啮,不知其它。吾笑拙兵之智类鸡狗也。正道之上,我之所往,敌之所来;我之所争,敌之所御,不可以就功。善用兵者,不出所当出,出所不当出。无屯之谷,无候之径,无城之地,可以利趋,能趋之者胜。必攻之地常固,必攻之城常坚,必攻之时常警,不可以就功。善用兵者,不攻所当攻,攻所不当攻,欲取其东必击其西,彼必不舍西而备东;欲取其后必击其前,彼必不舍前而备后。此人情所不虞也,能误[击]之者胜。万人为军,不过万人;五万人为军,不过五万人;十万人为军,不过十万人。我有此众,敌亦有此众,不可以就功。善用兵者,不专主乎一军,正兵之外有兵,无兵之处皆兵。有游兵以扰之,有缀兵以牵之,有形兵以疑其目,有声兵以疑其耳。所以挠其势也,能挠之者胜。此三奇者,必胜之兵也,少可胜众,弱可胜强。

  昔者唐子试于蜀,同舍生九人,有馈筩[筒]酒者,五人者据之;四人者弱,争之不得也。乃择奴之捷者,敎之曰:我噪而入,彼必舍瓮御我,汝疾入取之。于是声噪而攻堂之左,彼果悉众御我于左,五人者胜而反饮,已亡其酒矣。善用兵者,如唐子之取筩酒,可谓智矣。鼠之出也,左顾者三,右顾者再,进寸而反者三,进尺而反者再。吾笑拙兵之智,类出穴之鼠也。人之情,始则惊,久则定;惊者可挠,定者不可犯。善用兵者,乘惊为先。敌之方惊,千里非远,重关非阻,百万非众。人怀干淇(麦旁,饼),马囊蒸菽,倍道而进,兼夜而趋,如飘风如疾雷。当是之时,敌之主臣失措,人民逃散,将士无固志,乘其一而九自溃,乘其东而西自溃,乘其南而北自溃,兵刃未加,已坏裂而不可收矣。凡用兵之道,莫神于得机。离朱之未烛,孟贲之甘枕,此机之时也。伺射惊隼,伺射突兔,先后不容瞬,远近不容分,此用机之形也。机者,一日不再,一月不再,一年不再,十年不再,百年不再,是故智者惜之。古之能者,阴谋十年,不十年也;转战千里,不千里也。时当食时,投箸而起,食毕则失;时当卧时,披衣而起,结袜则失;时当进时,弃家而进,反顾则失。不得机者,虽有智主良将,如利剑之击空;虽有累世之重、百万之众,如巨人之痿处;虽有屡战屡胜之利,如刺虎而伤其皮毛。机者,天人之会,成败之决也。

  唐子之少也,从舅饮酒,坐有壮士秦斯,力举千斤,战必陷阵,常独行山泽间,手格执杖者数十人。舅指一客戏之曰:客虽羸也,然好拳技,尝欲胜君。君其较之?斯笑曰:来!遂舍巵离席,方顾左右语而立未定也,客遽前击之,触手而倒。坐客皆大笑。夫以客当斯,虽百不敌也。然能胜之者,乘其未定也。善用兵者,如客之击秦斯,可谓智矣。取鹰者,设机系鸡,鹰见鸡而不见机,以絷其爪。吾笑拙兵之智类饥鹰也。谍者,军之耳也;有以谍胜,亦有以谍败。敌有愚将,可专任谍;敌有智将,不可专任谍。我有巧谍,彼乃故表其形,故声其令,故泄其隐以诱我。吾闻之善用谍者,用敌人之谍,不可不察也。古之兵法曰:置之死地而后生。彼设为死形以坚众心,非死地也。若夫粮食不继,后军无援,进不可战,退不可归,彼壮我竭,彼明我迷,此眞死地也,虽太公穰苴不能出,兵之大忌也。知敌之情者,重险如门庭;不知敌之情者,目前如万里。笮渡之国,索登之山,我能取之,不困其险,不中其谲者。非有他巧,知敌之情也。

  昔者秦王好猎而扰民,下令猎于北郊,前日,民皆徙避之。有韩生者止之曰:王之爱子病三日矣,王心忧之,必不出。已而果然。或问之曰:吾宿卫王宫,且不知王之爱子病也。子何以知之?韩生曰:吾闻王之爱子好纸鸢,吾登丘而望王宫之上,三日不见纸鸢矣。是以知之。天下之物,见形可以测微,智者决之,拙者疑焉。料敌者如韩生之料秦王,可谓智矣。江上之妪,鬻绩而得钱,虚则开箧,实则谨钥。善窃者因以为候。吾笑拙兵之智类江上之妪也。昔者唐子之大父郎中(唐棣之),好奇谋而善用兵。当是之时,张献忠数十万之众,三道趋成都,屠梁(梁平)万,将道达而西。达之守,号称万人,实不甲之卒,不满千人。其守将欲弃城而走,郎中曰:父殡。将焚城郭,流血,吾不可以独免。吾请先死之。父兄子弟皆哭,有少者曰:敢问死之何道也?郎中曰:宼心争利大都,其行甚疾,奚用以小邑缓其行?是可以疑之,使之他道去也。宼去,吾及暇以修备,御之易矣。乃率其私卒之敢死者数百人,踰斗磴而上,伏于翳隘。贼之前军,笑歌徐过,大呼突击之,斩首数十。贼惊败退,生纵一人使告曰:吾之大军尽出南门阵矣,我守隘者也。贼能战,我其退而待贼,与之决死平沙之上。于是贼果疑之,从他道去矣。郎中乃发其藏,有谷万斛,火谷五千,麦如之,桐膏千箩,蜡千斤,茧丝千两。招士修具,三旬而备。宼反,城不可附矣。其后三攻三却之,城无堕堞焉。当是之时,非专攻之兵,道过之兵也。弱则拔之而行,强则舍之而去,是故轻敌示锐,趣进示强。犯劲敌以争小邑而后大都之利,彼必不为,此郎中之成其算者也。山能显而不能隐,渊能隐而不能显,龙能变而不能常,虎能威而不能变。善用兵者,兼山渊龙虎之用,卽显卽隐,卽常卽变,使敌莫知所从、莫知所避,斯为神矣。

  贵人之处,卫生常谨。古谚曰:家累千金者,坐不垂堂。恐其伤肢体也。吾笑拙将之智类贵人之处也。夫兵者,死门也,不可以生心处之。有自完之心者,必亡;为退休之计者,必破;欲保妻子,妻子必虏;欲全家室,家室必灭。善用兵者,有进无退,虽退所以成进;有先无后,虽后所以成先;有速无迟,虽迟所以成速;有战无守,虽守所以成战;有全无半,虽半所以成全。邳(下邳)兵围三盗,立弰如林,几椟充闬,盗斩围而出。以彼千百之众,其智其力,岂不三盗若也?而不能禽者,趋生者怯,趋死者勇也。人之常情,棘迫肤则失色,砭触趾则失声。一旦临死莫逃,怒发气生,心无家室,目无锋刃,鬼神避之,金石开之,何战不克,何攻不取!故夫以能死之将,驱能死之众,如椎椎剡,鲜不破矣。

审知

  量力而行则不竭,量智而谋则不困。譬之权焉,移石于钧,移钧于斤,则衡拔而权坠;又譬则工焉,使金攻石,使石攻木,则敛手而器不成。才有所不及,智有所不通也。聪明博达之士,读书鉴古,审时度势,口谈指画,皆能尽当世之形、决成败之机,及其遇主而行,受国任则危国,受兵任则败军,非其智不足也,其知之不自明也。能行百里者则道百里,能行五六十里者则道五六十里;饭升米者则炊升米,饭合米者则炊合米;力能举百斤者则取百斤,不能百斤者则六七十四五十。手足口腹有然,岂心谋则不然!自辨之明者,如别黑白,权铢两,量斗龠。发议盈幄,不耻不兼,不耻不及。任信如发矢,谢疑如蹈冰。不自知而幸成,如骰博注;自知而图成,如契取负。古之人,运动如鬼神,功名震天地,人皆慕而迹之,不知其所择微也。

  若夫问兵如转丸,问谋如抽绪,辩言伟貌以倾世主,卒至功堕名败、为人笑辱者,非其智不足也,高望蔽之,幸心汨之也。立谋尚诡,临危尚决,取事尚短,制事尚长,出言戒易,谋功戒贪,图成戒幸。古之人,忠厚而不妄,故能以五愼成二奇(吴子:慎于理、备、果、戒、约,乃成奇谋奇功)。功劳不可尽居,大名不可尽取,爵禄不可尽得,一不得当,大则覆军亡国,小则不保腰领,非小祸也。故曰:用其所信,毋用所疑;用其所长,毋用所短;用其所熟,毋用所疎。此三者,自知之道也。

  唐子至寿鹿之山,李条侯请观骑射。旦日,率其子弟家众,束马操弓,驰于寿鹿之右。日中而毕,毕而饮酒,条侯曰:今日之事,骑之利钝,射之虚实,队之胜负,子能审知其数乎?曰:不知也。条侯曰:子儒生,固也。唐子曰:子之言,见一而废二三者也。武王伐纣,太顚闳夭不在干戈之列,乃与尚父分功。夫壮者任兵事,巧者察兵势,二者不相易以为功。水火锋弦,谓之兵事;顺时观变,逹情度务,谓之兵势。譬之于射,发者手臂,体立目审心度,皆命中者也。条侯曰:然一军之中,鍜斵缝割之工,医占文数之技,有一不备,则不成军,况谋士乎!愿闻子之所能策。唐子曰:两石相击则明生,两怒相搏则力生,两谋相倾则智生。善策者,因形计便,不可徒言也。人病不自知,知病不能用,不可不审也。天下之势,单少则平,积多则神。今夫水一也,寿鹿之湖,坐盆而芰,立艇而鱼,至于河海,疉波若丘山,神栖而龙兴。浮湖之法,不可以浮河;浮河之法,不可以浮海。岂有异水哉,积多之势异也。用寿鹿之众,用两河之众,用江淮之众,用天下之众,其势亦然。今夫龙家之集,善贩布粟者,亦可以厚利,予之十数万金,使买盐丝珠犀,则谢未能任。非其智不足也,未尝适汉广与大贾游也。仁暴强弱顺逆,胜败兴亡决焉,此可闲居而度者也。若用兵之道,非身在军中,虽上智如隔障别色。故曰:百闻不如一见。今我道北而来,河决坏道,次宿而问邳之道,次邳而问徐之道,谓可履尘而逝矣,然不免于陷蹄涂体。何则?闻见之实异也。身在军中,百人为耳,千人为目,两敌之形皆熟知之,要塞山阨,熟知地利;面背应逆,熟知人心;远近离附,熟知援势;巧谍捷候,熟知敌隐;别道间谷,熟知奇伏;智力等类,熟知将能;信疑爱怨,熟知卒用;骑步水火,熟知技便。危险尝之,岁月历之,是以谋可效、功可成也。乃曰倚锄而衍策,释锄而拜将,今日受命明日克敌,此文辞之见,优偶之观也。奚可用哉!条侯曰:善乎子之能慎审也!知人者用人,自知者用于人。虽知之自明,必待知人者乃见。矢以弓利,可以穿重甲;马以御良,可以致千里。苟无其遇,虽太公之贤不如闾里之少年;苟有其遇,虽偏才曲智,亦得冯风顺流以就功名。此志士之所以白首长叹者也。天下不皆圣人,长短者,才之常也;得失者,谋之常也。上焉者,一短不损十长,小失不伤大得;其次短不丧长,失不丧得;其次长短得失半,而皆可以成功者,以其得高世之贤主也。良冶有分金之炉,五金砂石杂为一物,摄而火之,五金五出,砂石别出。贤主用人,群谋杂进,区而别之,等而差之,各效其用,亦犹炉之分金也。奚啻是哉,大匠不能徒直,定于墨绳;不能徒方,凖于曲尺。此主之资于臣也。墨绳能直,有引之用;曲尺能方,有相之用。此臣之资于主也。主蔽臣达之,臣蔽主逹之。主缺臣补之,臣缺主补之。主臣交资,乃能发不尽之谋,成无误之智。故夫智士之遇贤主,非但能尽其谋,才半而功倍,无不利矣。

两权

  兵有两权,内外是也。两得者兴,一得者亡。请设为易见之形,以明所度之必当于事,而后効其说:今有勇士,力举数百斤,如挈缾然。攘臂于市,市之人百千聚而莫敢与之校,是岂不可以无胜于人哉?然而不能自养以致疾,三日疾则力衰,五日疾则不能行,十日疾则不能起坐。虽有弱女子,可以扼其项而杀之矣。若是者,非无勇也,内虚必自尽也。今有厚养之士,节食远色,导气服药,身无疾病,可以长年。一日远行,不幸而遇杀夺之盗,力不如其强,器不如其利,与不如其众,俛首而就死矣。若是者,能保于内而不能强于外也。熟察于二者之形,凡举事者,有必胜之兵,而不能先自固;有自固之计,而不能制胜,岂能幸存哉?同归于灭亡耳。请举二宼以观灭亡之实,而后效其策:昔者有明旣衰,羣宼蜂起,闯王以逋逃之孽,率饥寒之民,由关中而东至于井陉,南至于巩洛,至于汉沔;东至于荆,至于亳泗。越五州之地,横行万里,疾于飘风。一二年之间,蹂践天下之半,破城屠邑,莫有能当之者。李自成袭用其锋,拥数十万之众,灌大梁(朱家寨、马家口),败孙百谷之军,入潼关,帝西安,乘胜渡朝邑(今大荔),由大同而攻京师,如破鸟卵。其用兵可谓能矣。其事亦既成矣。乃一朝奔溃,无所复之,而破脑于田夫之耨锄。是何也?葢盗贼之行,不营家室,退无所据,虽有百胜之兵而不能支一日之溃也。吴三柱遭时附景,身为王者,其军多宿将战卒,蓄积数十年,金钱之富,甲兵之多,等于京师。一日发兵反,天下震动,又有三叛为之助,东西援结万余里,此其厚集之势,固于金城,虽有韩白,亦无如彼何矣。然此贼实不知兵,乃曰:我用兵天下无双。当其出兵,次于澧卽阻江而守,下令诸将曰:毋得进兵。其志得为南帝足矣。其为人猜忌信谗,非其子弟亲戚不使将兵。有以策干之者,绝不省览,曰:此必书生腐言也。及其败于平乡,失桂阳、临武、蓝山、嘉禾、郴、庐陵、茶陵,退守于衡,不能悔败自厉,乃急于称帝,凿平回鴈峰,上登行郊祀之礼。卒至身死之后,尽亡境土,子孙诛绝,分裂身首,悬示天下。若是者何也?葢盗贼之习[智],本无远略,不好计策,不下谋士,恃其强固之势,适以速其灭亡也。夫李宼之兵,蚩尤之兵也,而无本根,以至于亡;吴宼之所处,霸王之资也,而昧于攻守之计,以至于亡。使去两短,兼用两长,岂易敌哉!欲见兵之长短以决成败,无明于此者矣。

  百金之贾,必有居处,以安妻子、固管钥、结邻里,无盗窃之虞,乃可以转贩于四方。而况有十万数十万之众以经营天下,不先为自固之计,岂可以有为哉?自固之计有三:地、食、法是也。地者,非定咸阳,非定河内,非定金陵,因势之便而处,因民之宜而处,因粮之利而处,因敌之形而处,择其可而处之,则大功可就、大业可成。夫龙有所止之渊,而后可以兴风云;虎有所伏之穴,而后可以腾山谷、搏取百兽,此地之为固一矣。军食之所赖,田税必轻于故籍以宽之,籴必增直以利农。破一城必有仓粟,走一军必有弃粮,民藏不可取,野积不可掠,富室不可贷,取之不溢滋,其取者必厚。恐敌有伪为贾人贵籴以空我者,阴戒四境,粟米有入无出。如是,则堡屯庐舍皆实,人人各自为守。守障万人可当十万人,十步之沟可当百步,一丈之垒可当十丈。士卒之有父母妻子者,饱暖安乐,寄于百无一虞之地,虽兵出屡年,转战千里,无有贰心。此食之为固一矣。国中无法,虽众不一,其主可虏;军中无法,虽勇不齐,其将可禽。不可以草创之始,人心未集,姑为因之。不私于故,不偏于亲,尊卑有等,冠服有章,文武之官各尽其职,典兵者不侵民,牧民者不构兵,文武之课,一级不苟迁,一级不苟降,有罪必刑,战后必诛,虽亲昵不赦。有劳者必厚其赏,有功者必尊其爵,虽雠疾不吝,如是则人心信服,不为苟免,不为幸望,不约而同,不戒而遵,此法之为固一矣。诚能自固如是,是山止川行之势也,以战必胜,以攻必取者也。

  然而善用之则功可成,不善用之则终亦必亡。何也?天下之贤士,所以弃父母妻子,或载父母妻子而委身于干戈之际者,葢欲就其功名、取封侯之爵以遗子孙也。三军之众,不惜断脰破脑、陷阵登城者,葢欲自拔于行伍之中、以取爵禄也。其次亦不失赏赐、以置田庐也。若乃遗机失谋,数战不利,数举无功,二年三年,甲敝兵钝,战气消竭,豪杰失望,思归丘陇,人心解散,不可复振,此坐而自亡之道矣。天下多羣盗,衽扱囊括,可次取也。若有大敌,非我克彼,卽彼克我,虽支将游旗、积累千百功,而决机则在于一日,成功则定于一战。夫人情,兴则附,衰则去。诚能一大战而胜,兵威震世,义声盈耳,则人心归附,豪杰响应。地有所不略,略一而得十;城有所不攻,攻一而得十;军有所不破,破一而得十。夫用兵之道,过重与过轻同失。及锐乘间,不失其时,则天下之势集于我矣。其有重于进兵者,未能先决胜于己也。昔者齐乱而管仲用之,燕弱而乐毅用之,六国散而信陵君用之,遂能霸天下、举强齐、挫暴秦者,诚能修武教而得士心也。十万人为军,勒为五军,军二万人,伍合于十,十合于百,百合于千,千合于万,左合于右,后合于前,前后左右合于中,而提于元帅。一知相应,一气相贯,如亿万丝为一绳,曲绾直引无不如意,不见一丝之异,此整而不可乱之兵也。整而不可乱,然后可使。感德然后畏威,畏威然后感德,士卒未安不先寝、未食不先食,草食不甘食,疾病必视药,赏赐俘财,尽以分赐,日烹牛豕飨众,亲之如此,士卒爱之如父母矣。止舍有度,临战有节,违于法者卽诛之,不少假于将帅,于是士卒既爱且畏,无不愿效者。此能死而不可走之兵也。能死而不可走,然后可使。有如是之众,得以变化从心,合而不狃,散而不乱,进而不佻,退而不先,隐而不惑,危而不慑,我可以挠敌,敌不可以挠我;我可以入敌,敌不可以入我。以是方行天下,诛暴救民,乃有成也。

受任

  能成大功者,必不败功;能成大名者,必不败名。且毋审其智能,毋论其权用。出身必有所主,行道必有所由,立于不败之地,行于不穷之道,乃可以恣我之为也。功名之道,无幸无不幸,智者必成,不成必非智;智者必不败,败必非智。是何也?两合则成,两违则败,见可成则就之,见不可成则避之。成败去就,谨于所择者,功名之门也。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画也,善雕者必于楸檀,善画者必于垩素。有工于此,取彼腐材墨质,率然而运斤,率然而施采,及其无成,人皆曰:非其技之不良,所遇之非材也。智者必笑曰:是尚不能辨材别质,卽其技可知矣。贫贱者,人之常处也。璞玉不出,于玉无伤。有拙工者剖而琢之,不能名器,玉乃伤矣。苟无其遇,宁伏于户牖,食于贱业,保其妻孥,不慕荣贵,所以守璞也。万金之贾行于道涂,必挟善射者为之卫,盗至则引弓待之,不轻发也,发必洞胸,必穿胁、必贯颅,一发不中,则刃镞已加其体矣。天下之大,非特万金之富也;万人之敌,非特一盗之智也;豪杰之身,非特一矢之用也,是何轻于委身者之不如发矢也!是故君子有不受任者五:不遇其时不受,不得其主不受,用违其才不受,任属不专不受,权臣持之、嬖幸市之不受。君子非不勇于受任也,其重若此者,恐其堕功毁名、辱国残命也。士当巷居,隐见惟己,人不得致也。出而干主,任之犹轻,言之犹浅,去留亦惟己,人不得泥也。若夫入室而谋,处幄而议,食以其食,衣以其衣,属之以心腹,倾之以密机。当是之时,国安与安,国危与危,国亡与亡,义不可去矣。

  唐子之治长子也,有讼夺其妻者,曰:糜虫许嫁我矣。夺妻者曰:糜虫昨日嫁我矣。问糜虫以谁愿也,不愿夺妻者。唐子曰:汝休矣,朝夺而夕讼焉,犹可也。主义之旣厚,犹女子之旣宿也;道不行而欲去之,是糜虫之悔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能愼于初,则有终矣。君子之始得君也,观其聪明,观其用舍,观其诚伪,观其度量,观其将相之臣,观其左右之人。皆可矣,试之以言论;既合矣,博之以仁义;既合矣,进之以奇谋。直之不怒也,深之不疑也,专之不参也,夫然后可以效死而不去。是以谏受,言悟,才达,智顺,功名可成,福禄可长也。

  汪子(琬)着申甫之传,曰:申甫居嵩山之中,学古兵法,长于用车。愍帝使之将,既无车又无战士,驱市人以当强敌,以是败死。非其不善用兵也。唐子曰:申甫善用车,请以车喻:有车于此,圆其轴、方其毂,茅其纒牵,躄其骖服,善御者将笑而去之乎,抑鞭毙牛马而强驱之乎?以此决事,知申甫之无能为矣。

  昔者唐子问于陈盟(入清为僧,名德藏)曰:先生熟明事,敢问明之亡也,亦有人乎?曰:有孙传庭者,虽古良将不能过也。其在关中,休兵不动,曰:卒未练,未可用也。朝使数趣之,不得已引兵而出,一战大败,贼遂入关。惜哉,孙子不败,明其未亡乎!唐子曰:先生之言失于此矣。善用兵者,生卒亦胜;不善用兵者,练卒亦败;善用兵者,怯者亦死;不善用兵者,勇者亦走。且孙子之所将,未必皆市人也。大敌卒至,亦可以未练谢乎?凡用兵之道,危伏于安,安伏于危,死伏于生,生伏于死,惟达变者能见其微而用其巧。是姑勿论,论孙子之所处,若果不可出,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宁伏剑而死,必不辱身;宁伏剑而死,必不辱名;宁伏剑而死,必不辱军;寜伏剑而死,必不辱君。古之白起是也。奈何驱千万人之肉,委于虎狼之口,而身受败军之辱?以此决事,知孙子之无能为矣。

利才

  功名,险道也;君臣,险交也。不必直谏而险,职[直]言亦险;不必临战而险,立朝亦险;不必事暴君而险,事贤君亦险。我之所谓险者,非安其位、保其爵禄也,非不虑患、不避祸也。致我之道,以任重安邦也。夫任重者,功罪同迹,信谗相参,非必为之而辄危也,或出于万有一危,则危矣。处险而安者,鄙夫也。处险而险者,君子也。死者,人之所甚重也。昔者先师饮食有方,衣服有度,着之于经,不厌其繁。所以养其体气,固其寿命,是力学、修身、建业之所先也。人之常情,揃[剪]脱爪发,必相不践履之地乃委置之。是何也?甚爱其身,且惜其身之所弃也。况豪杰之身,家国倚之,而肻冒梃刃、婴木索乎?彼夫义激气愤、解带自决、暴虎冯河而不反,世皆壮之,称为烈士,是愚夫悍妇之行也,君子不为也。

  君子有四不死:权奸擅命,天子敛手,欲救而逆之,如冶炉燎羽耳。当是之时,君子不死也;朋党相訾,有伏戎焉,自贤而非人,自白而浊人,祸不移影。当是之时,君子不死也;兴废用舍,非所以安危者则不争,抗言争之,或以激怒。当是之时,君子不死也;大命既倾,人不能支,君死矣,国亡矣,非其股肱之佐、守疆之重臣,而委身徇之,则过矣。当是之时,君子不死也。此四不死者,死而无益于天下,是以君子不死也。君子有三死:身死而大乱定,则死之;身死而国存,则死之;身死而君安,则死之。自尧舜以至于今,成大功立大名受大封,扬名后世泽流子孙者多矣,奚为以死期哉?不知君子之当大任,立身于必不死,设心于必死。必不死,以善其用也;必死,以坚其志也。天下之险莫如蜀江,莫如沧海,然江海者,商舟由之以致富利,乌可废也。道黄陵(黄牛峡)新聂者,必熟识没石;适裸人黑齿者,必谨候风占。是舟人立身于必不死,而后人民赖有舟楫,殊方之货毕至焉。隐中之谗,同体之忌,权幸之处,邪正之交,宫庭之异同,君嗣之便逆,敌人之疑间,若是者,皆功途之没石、风占也,不能谨辟之、曲遂之,则身危功败,为天下笑矣。

  吾闻之立功者才也,卒功者智也,审定者心也,达险者志也。才者剡也,志者椎也,天下重器,举之难举也;命数不常,测之难测也。江海之险,虽善操舟,或千百而一二覆焉。是以君子为学旣成,得君而行,必先委死生于不计。苟以死存心,以死立志,谐妻泣之而不顾,爱女牵之而不顾,昵子随之而不顾。临事之时,处之必静,见之必明,思之必熟,行之必决。虽谋不及太公,亦可以成太公之功;虽才不及管仲,亦可以成管仲之功。今夫矢一也,以弱弓发之或不能杀人,以强弓发之则可以贯甲。志坚则才利,亦犹弓之发矢也。昔者蜀大乱而食人肉,冉邻起兵。冉邻者,唐子未娶之女之父也。遣二人者为谍于宼,闻有猎人者于途,一人惧而欲反,其一人曰:进死于釜,退死于法。等死耳,其行乎!第疾走,慎毋怯而反顾。比肩而走,一人不反顾,一人数反顾。一反顾,逊不反顾者五步;再反顾,逊不反顾者十步,卒之追者及之。反顾者肉糜于釜,不反顾者乌逝隼集而反命,得宼之形,以战胜焉。由是观之,以死心处死地者成,以生心处死地者败。成败之间,勇怯之分也。

仁师

  古之用兵者,皆以生民,非以杀民。后之用兵者,皆以杀民,非以生民。兵以去残而反自残,奈何袭行之而不察也!古之贤主受命于天,为民父母,实有慈心,不握而提,不怀而抱,痛民之陷于死,兵以生之;恐民之迫于危,兵以安之,如保赤子。德者乳也,兵者药也,所以除疾保生也。汤武之后,道与谋为二,德与力为二,群雄并起,武力上人者得之,其君其将,皆惨刻少恩,谲诈无实,惟利天下、利爵土,无救民爱人之意。非屠府县百十城,杀无辜数千百万人,絶烟火、絶鸡犬之声千百里者,不可以得天下。自二千年以来,时际易命,盗贼杀其半,帝王杀其半,百姓之死于兵者不可胜道矣。可不哀乎!

  有帝王者出,岂不号为义兵哉!而不免于杀者五:诱降而杀,受降而杀,掠其刍粮而杀,冒上首功而杀,忿其城之不下而杀。五杀之恶,莫大于屠城。夫城之大者数万户,小者亦万千户,市集穰穰,老幼嬉嬉,妇子依依,一旦尽杀之,尸横屋宇,血满沟浍,夫倾沸鼎以灌蚁穴,虽有忍者不为,而何以忍此!夫屠城者有二见:恐其反为敌守也;以威未至之城,使不敢拒我也。是其为谋,亦极拙矣。夫危险之地,人必避之;宽仁之主,众必归之。昔者张献忠之宼蜀也,屠梁万,将至达,唐子之大父郎中号于众曰:贼至必屠,其俛首而死乎,抑杀贼而死乎?众皆愤曰:寜杀贼而死。其后三攻三却之,终不能拔。然则屠城者,是使之拒我也,是使之为敌守也。请设言之:若屠一城而千百城皆下,释一城而千百城皆守;屠一城而千百城皆为我守,释一城而千百城皆为敌守,问仁者为之乎?曰不为也,虽有天下不愿也。昔者张献忠驱江夏之民于江,驱蕐阳之民于江,江夏之江壅,蕐阳之江不流。积手与山齐,积骭与山齐,积耳与兵齐,积鼻与丘齐。使献忠既得天下、立宗庙、建社稷、兴礼乐、定制度,与天下更始,羣臣谀之,史官赞之,必谓德比唐虞,功高汤武矣。有天下者,屠一城是卽一城之献忠,杀一无辜之人是卽一人之献忠。特以大功既成,贵为天子,民安其治,无议之者,遂自矜其功,亦人忘其毒。天道好还,不可不信,不可不畏。杀人之子孙,亦或杀其子孙;戮人之宗族,亦或戮其宗族。天伏其诛,鬼畜其厉,不可以贵免也,不可以力除也。

  主臣一心,上下共体,内外同气,何细不闻,何隐不逹?海内之境,如身之肤;生民之众,如肤之毛,未有拔一毛而身不知者。将卒杀人,人主不知,谓之不明;知而不问,谓之不仁。不明不仁,不可以为天下主。

  天下之害,莫大于将骄卒悍。将骄卒悍,杀人则勇,杀敌则怯;取宝货妇女则勇,取城郭军垒则怯。若然者,主不能用将,将不能用众,欲得其力,务厚其恩,乃适其所欲而恐或伤其意,此杀戮之不可法禁也。蜀人谚曰:寜逢恶虎,不逢善兵。欲为斯民主,而杀人之恶甚于猛虎,岂不异乎!老聃曰:慈故能勇。斯言未善,非慈无以救民,非勇无以行慈。是何也?善用将者,将军之命执于人主之手;不善用将者,人主之命执于将军之手;善用众者,士卒之命执于将军之手;不善用众者,将军之命执于士卒之手。人主不能进退大将,大将不能齐偏将、齐小将、齐队长、齐卒伍,必为乱兵,何以救民?不如委而去之,耕于垄上,毋为祸主。吾闻王者之师,士卒爱畏,以将帅为父母,以将帅为神明,率而用之,强如猛虎;止而休之,柔如群羊;其视敌国如视父母之雠,其见良民如见邻里之人。是以战必胜,攻必取,所过无闭户之虞,所处无犬吠之警,制之得其道故也。

  凡用兵之道,有不得不杀者二:曰杀敌,曰自杀。昔者武王伐纣,战于牧野,纣兵不能敌,倒戈而走,尚父乘之,追奔逐北,血流漂杵。当是之时,天下诸侯、蛮夷君长,皆从此不再举之势也。若尚父不急乘之,纣得以七十万之众退守数千丈之城,犹足以自固。围其国都未必能克,旷日淹月,士卒懈怠,诸侯解体,虽尚父不能无败,是以乘其败北,并力奋进,如疾风卷蓬,使不得稍聚,一战遂定天下。杀戮虽多,四海之民不知兵革之苦。此不得已而杀敌者也。书曰: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尔所不臧,则于尔有戮。此不得已而自杀者也。不得已而杀敌,不得已而自杀,仁人葢伤之矣。若夫敌人向义,武教克修,亦有不杀一人而获敌者,亦有不戮一卒而克敌者。惟敌之强,势不并立,不得不杀;将卒之悍者,鞭杖不足,贯耳不足,不得不杀。蜀人谚曰:长痛不如短痛。久乱不定,长痛也;一战之杀、一令之诛,短痛也。以短痛去长痛,是之谓杀以成仁。

  夫兵有不动,动必伤人。不伤于己,亦伤于敌。凡用兵之地,拘牛豕,输粟麦,广樵牧,具楼橹,其费必空。凡用兵之地,耕废机废工废贾废市废,其养必竭。凡用兵之地,窜谷翳丛,暴日蒙霜,老羸僵涂,婴孩委莽,其伤必多。奚必刃矢!是三者皆致死之道也。一战之死已不可数,何况百战;一日之死已不可数,何况五年,何况十年!是以仁人之于兵也,不欲久处。成功必速,罢兵必早,乃能救民。其孰能之?其必好谋能断,仁义充于天下者乎!

室语

  唐子居于内,夜饮酒。己西向坐,妻东向坐,女安北向坐,妾坐于西北隅。执壶以酌,相与笑语。唐子食鱼而甘,问其妾曰:是所市来者,必生鱼也。妾对曰:非也,是鱼死未久,卽市以来,又天寒,是以味鲜若此。于是饮酒乐甚,忽焉拊几而叹。其妻曰:子饮酒乐矣,忽焉拊几而叹,其故何也?唐子曰:溺于俗者无远见。吾欲有言,未尝以语人,恐人之骇异吾言也。今食是鱼而念及之,是以叹也。妻曰:我妇人也,不知大丈夫之事。然愿子试以语我。

  曰:大清有天下,仁矣。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妻笑曰:何以谓之贼也?曰:今也有负数匹布、或担数斗粟而行于涂者,或杀之而有其布粟,是贼乎,非贼乎?曰:是贼矣。唐子曰:杀一人而取其匹布斗粟,犹谓之贼,杀天下之人而尽有其布粟之富,乃反不谓之贼乎!三代以后,有天下之善者莫如汉。然高帝屠城阳、屠颖阳;光武帝屠城三百(耿弇)。使我而事高帝,当其屠城阳之时,必痛哭而去之矣;使我而事光武帝,当其屠一城之始,必痛哭而去之矣。吾不忍为之臣也。妻曰:当大乱之时,岂能不杀一人而定天下?唐子曰:定乱岂能不杀乎,古之王者有不得已而杀者二,有罪不得不杀,临战不得不杀。有罪而杀,尧舜之所不能免也;临战而杀,汤武之所不能免也。非是,奚以杀为!若过里而墟其里,过市而窜其市,入城而屠其城,此何为者!大将杀人,非大将杀之,天子实杀之;偏将杀人,非偏将杀之,天子实杀之;卒伍杀人,非卒伍杀之,天子实杀之;官吏杀人,非官吏杀之,天子实杀之。杀人者众手,实天子为之大手。天下旣定,非攻非战,百姓死于兵与因兵而死者十五六。暴骨未收,哭声未絶,目眦未干,于是乃服衮冕,乘法驾,坐前殿,受朝贺,高宫室,广苑囿,以贵其妻妾,以肥其子孙。彼诚何心,而忍享之!若上帝使我治杀人之狱,我则有以处之矣。匹夫无故而杀人,以其一身抵一人之死,斯足矣;有天下者无故而杀人,虽百其身不足以抵其杀一人之罪。是何也?天子者,天下之慈母也,人所仰望以乳育者也,乃无故而杀之,其罪岂不重于匹夫!

  妻曰:尧舜之为君何如者?曰:尧舜岂远于人哉!乃举一箸指盘中之余鱼曰:此味甘乎?曰:甘。曰:今使子钓于池而得鱼,扬竿而脱,投地跳跃,乃按之椹上而割之,刳其腹,犀其甲,其尾犹摇,于是煎烹以进,子能食之乎?妻曰:吾不忍食也。曰:人之于鱼,不啻太山之于秋毫也。甘天下之味,亦类于一鱼之味耳。于鱼则不忍,于人则忍之;杀一鱼而甘一鱼之味则不忍,杀天下之人而甘天下之味则忍之。是岂人之本心哉!尧舜之道,不失其本心而已矣。

  妾,微者也;女安,童而无知者也。闻唐子之言,亦皆悄然而悲,咨嗟欲泣,若不能自释焉。

止杀

  悲哉,周秦以后,君将豪杰,皆鼓刀之屠人;父老妇子,皆其羊豕也!处平世无事之时,刑狱冻饿,多不得毕命;当用兵革命之时,积尸如山,血流成河,千里无人烟,四海少户口,岂不悲哉!岂不悲哉!

  君子之于天下也,无他道也,惟全此不忍之心而已矣。推是心也,富贵不以易,不惟富贵不以易,圣人不以易,天道不以易。何以言之?覆军屠城以取封侯,是食人之肉以为侯禄也,其忍之乎?覆天下之军,屠天下之城,以取天下,是食天下人之肉以为一人养也,其忍之乎?故曰:富贵不以易也。

  奚以言圣人不以易也?善哉,孟子不信“血流漂杵”之言也。武成之书,史佚记之,周公裁之,岂有不信,而不信之者何?武王,圣人也,不可以非之,非之则伤诛暴之义;不可以是之,是之则后世以为口实,而遂其肆杀之恶。非之是之,两有所不可,故归咎于史臣之诬,使人反求诸心而戚然自得之也。此孟子之善为言也。若论其实,上古圣人以德胜,不以兵胜,杀人之多,自牧野之战始。葢武王之德,圣而未尽善,上不逮舜,下逊文王。文王伐崇,崇人不服,退修政敎而伐之,不战而服。武王自度德有未至,势已克殷,恐释此不取,殷之君臣惧而改过,结好民心,淬厉守备,后且难以加兵,故战一日而破殷,以致杀人之多如此也。血流漂杵,念之心堕!我若于当日与于从伐之列,必痛哭而去之,从夷齐于首阳之上矣。故曰:圣人不以易也。

  奚以言天道不以易也?占天之书,五宫之星或失常,及五星入犯,皆兵大起。岁星与太白斗,荧惑行逮太白,塡星与水火金合,太白出入失常,辰星入太白,皆兵大起。日晕异象,月蚀五星,皆主兵乱。由是观之,兵未起而象见于天。然则屠杀生民,非人之所得为也,天也。夏殷以前,不见此象,虽或有乱,兵起旋弭。春秋之世兵虽不戢,无大胜败,或交和而退。至于七雄之世,杀人如乱麻,武安君为将,斩首之数,见于史者已九十八万矣。其它杀人之多,非数所及。十九代以来不可胜举。若我生逢斯时,所熟闻之者:张献忠空江夏之民,尽蹙之于江,江水千里不可饮;及其据成都,成都屋宇市货之盛比于姑苏钱塘,皆尽屠之。遣兵四出,杀郡邑之民,恐其报杀无实,命献其头。头重难致,命献其手。道涂之间,弥望更多山丘,迫而视之,皆积头积手也;蜀民既无可杀,饮食作乐,亦为不乐,乃自杀其卒。是时献忠之卒百三十万人,先杀其新附者,已过大半又无可杀,方欲杀延安初起之人,而身已为禽矣。献忠之杀人也,告于天曰:天生百物与人,人无一物报天,不杀何用。欲杀尽蜀民,乃出杀中原,杀吴楚,杀闽越,杀滇黔,杀尽四海之人!自天地开辟以来,生民之种自我杀盖,此后无复生人。其志愿乃尔也。自周秦以来,杀人之毒,至此为极。悲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诗曰:天之方虐,无然谑谑。吴人谓范蠡曰:子毋助天为虐。夫干羽服苗,圣人之仁也;血流漂杵,圣人之虐也。世唐际虞,天之仁也;溺楚屠蜀,天之虐也。推吾不忍之心,吾欲谏天之虐,敢谑天之虐;吾欲反天之虐,敢助天之虐!故曰:天道不以易也。

厚本

  昔金陵有病蛊而将绝者,有良医来自霍丘,一针之而苏,再针之而起,五进之汤液而愈,人相传以为神。于是富贵之家有疾者,厚其金币而致之馆,凡有疾者奔趋之而不得其闲,无疾者亦皆愿识其面焉。客有颂言于唐子者,曰:其术之神若是,其所居之乡复何疾病之忧!唐子曰:若子之言,是致疾之媒,戕人之斧也。使人恃医而不谨疾,以至于丧其身者,必子之言也夫!夫良医者,不祥之人也;馆良医者,不祥之家也。人惟自伤则中虚,中虚而后有疾,有疾而后求医。至于求医,葢亦危矣,虽生也,其不与于死也有几!无自伤则中实,中实则无疾,虽有扁鹊,无所用之。天有六气,阴阳风雨晦明也,过则为灾:阴淫寒疾,阳淫热疾,风淫未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此六者,自外宼者也。人有五情,思气味饮色也,过则为灾:思淫心疾,气淫肝疾,味淫脾疾,饮淫肺疾,色淫肾疾。此五者,内自贼者也。五贼日蚀,则渐伤而中虚,以成内疾;其或六宼乘之以成外疾。于是不惜多金以求良医,不幸而医不良不能除疾,或反益其疾而致死。卽有良医,石镵(刺)毒熨以攻其外,汤液酒醪以攻其内,疾虽除而劖刺肌肤,动伤经脉,已大其创而不易复矣。是故君子以父母之身,尝[常]谨于疾,唯恐或伤。无伤则中实,中实则五藏时序,灾害不生。卽天地不平,六气偏淫,尧水汤旱出其时,北冻南炎易其候,菑殃流行,疫疠时作,而不中于谨疾者之身,中实故也。若是,则岂惟无疾,亦且长年。尝闻古有眞人,修身不死,今虽未见其人,而其道在是矣。惟道无神,技乃有神。神以有所救而见,无所救,何神哉?

  唐子为是言也,人之听之忽焉若弗闻也。是时魏叔子在吴,有以唐子之言告之者,叔子动容曰:唐子之言,非啻论养生也,其可以达于治天下乎!天下之乱有二,内贼外宼是也。虐政亟行,厚敛日加,又遇凶岁,米麦不登,家室磬悬,民无所顾赖。始则一人为窃,既而十人为盗;继则望风蜂起,千百为贼,剽掠乡聚;久则数万人为军,称帅称王,攻城杀吏,而乱成矣。若使茅屋之中有数石粟、数匹布,妇子饱暖,相为娱乐,孰能诱之蹈不测之祸,以为奸雄之资哉!葢内贼之起,皆由于国家空虚也。虐政亟行,厚敛日加,又遇凶岁,米麦不登,边竟萧条,餫馈不继,戍卒逃亡,将帅贰心,于是四裔雌[夷]日夜窥伺中国以图获利。始则小侵,驱掠牛羊;既而深入,猎子女玉帛;久则转战中原,攻围京师,而乱成矣。若治国有道,政事修明,农贾乐业,衣食滋殖,德洽中国,抚有四裔,则蛮貊不得我衅,必且奉贡和好长为外藩矣。葢外宼之入,皆由于国家空虚也。内外绎骚,君臣忧惧,博求智谋之士、勇武之夫,于是苴穰之属乃至矣,拜为上将,受命而出,秘谋奇计,出入鬼神,诛贼于内,以次扫除;御宼于外,一月三捷;献俘告庙,君臣相贺,宗庙社稷危而复安。若非得良将而用之,何以有此功烈哉?然当是时,父兄子弟肝脑涂地,舆尸载伤哭声满野,城堡毁堕田土荒芜,百千里之间不闻鸡犬之声,国家之福,百姓之祸也;朝廷之所贺,仁人之所吊也。勿谓乱已,其乱方大;勿谓疾平,其疾方深。然则是良将者,不祥之人也;尊良将者,不祥之朝也,非君子之所愿也。是故明德之君,不侈其尊富强大也。以为我实民之父母,民实我之男女,惟恐其衣食之不足,居处之不安,日夜念之不忘。其大臣必用忠厚之人,其外牧必用慈惠之人,与我同忧与我同爱,劝农功,课桑麻,厚蓄积,惩奢靡。虽有凶年,民不知菑,谷不可胜食,财不可胜用,而天下大富矣。衣食足而知廉耻,廉耻生而尚礼义,而治化大行矣。然而明主不自满也,旣厚之以生养,又承之以节俭,卑前殿,陋后宫,布衣蔬食,陶器素舆,犹歉然不敢自安,恐厉民以自养也。于是富日益富,安日益安,中国之民和乐相忘,远裔之君慕义永服。继世之子孙,苟非不肖,谨守成宪,虽千百世无变可也。当是之时,甲兵敝于武库,良马仅供服乘,虽有穰苴之将,无所用之。以此养生,以此治天下,皆长久之道也。

  唐子闻之曰:叔子诚知言哉。

有归

  人之生也身为重,自有天地以来,包牺氏为网罟,神农氏为耒耜、为市货,轩辕氏陶唐氏有虞氏为舟楫、为服乘、为杵臼、为弓矢、为栋宇,禹平水土,稷教稼穑,契明人伦,孔氏孟氏显明治学,开入德之门,皆以为身也。圣人好生之德,保人之身,日夜忧思,不遑寜处,群生各[名]遂,以迄于今。今吾与众君子众庶人处此安乐之居,行于仁义之途,孰非十圣人之功哉,奚啻十圣人哉!若汤武以及汉宋之祖,救一时之民,保数世之安,其功亦大矣。奚啻商周汉宋哉,凡一代之兴,世虽多乱,亦有贤君,赖以小康。其时守一方惠一邑者,皆有功于人者也。奚啻是哉,卽不吝施者,饥与之一饭,寒推之一衣,亦有功焉。道者,道此;学者,学此。岂有他哉!泽被四海,民无困穷,圣人之能事毕矣,儒者之效功尽矣。

  然犹有说焉:圣人保天下之身,无异于保已之身;圣人保已之身,则不同于保天下之身。治天下而天下治矣,功在天下,已于何归?生尽,其遂尽乎;身亡,其遂亡乎!如徒以身而已,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日,一日九十六刻,一刻之间,万生万死,草木之根枝化为尘土,鸟兽之皮骨化为尘土,人之肢体化为尘土,忽焉而有,忽焉而无,天地成毁,虽不可见,当亦无异于人物焉。圣人小不同于人物之无知,大不同于天地之无为,而谓其灭则俱灭焉,必不然矣。不知,不智;知而不言,不仁。孔孟岂有不知,何为不言?非不言也,不可言也。

  圣人治天下,治其生也。生可治,死不可治;故生可言,死不可言也。缞麻飨祀,事死也,非明死也。圣人若治死,必告人以死之道。则必使露电其身,粪土富贵,优偶冠裳;则必至于政刑无用,赏罚无施;则必至于君为虚位,世无所主。夫天下之智者一二,愚者千万;为善者少,为恶者多,而生死之理,又不可以众着。君既为虚位,世既无所主,智不胜愚,善不胜恶。恶者起而为乱,如鸟搏兽噬,莫为之救。卽有一二能修者,亦无以立于天地之间,生人之道绝矣。是故圣人以可言者治天下,以不可言者俟人之自悟。于是智愚善恶,皆可从治。然则孔孟不言,非以是故而奚故哉!甄也生为东方圣人之徒,死从西方圣人之后矣。

潜存

  圣人之道将行,其必天达之,人荐之,而后得闻于时,以行其道。是故伊尹以人闻,傅说以梦闻,太公以卜闻。厥后圣人道衰,天命不佑,治道不兴,以孔子孟子之圣,梦不以告,卜不以告,人不以告,而终于困穷,况其次焉者乎,况其下焉者乎!甄下士也,貌朴而言讷,人皆易之,以为窒焉而不知天下之务者也,学非今学,言非今言,人皆略之而不与之言,而亦不得有言也。天薄吾貌而违吾才,虽欲贾所长,岂可得哉!吾少不知学,四十而后志于学,窃闻圣人之道,而略知圣人治天下之法,勤于诵读,笃于筹策,鸡鸣而兴,夜分而寝,以度才权世,可以一试矣。如或知我,怀此以往焉可也。

  声弘(其婿王声弘)尝问于我曰:先生可以为相乎?曰:不能也。吾褊而不能忍,隘而不能容,明而迟于决,不足以任之矣。然则先生何所长?曰:吾不能身任而能进言。使我立于明主之侧,从容咨询,舍其短而用其长,以授之能者而善行之,可以任官,可以足民,可以弭乱,不出十年天下,大治矣。曰:自汉及明,良臣众矣,先生可方于古之何人?曰:皆非吾之所及为也。自尧舜以下,其言浑矣。孔子乃明言之,孟子又益显之。自闻孟子之言,而后知圣人之治天下,其事庸,其用近,如布帛之必可暖,谷肉之必可饱,妇人孺子皆可听其言而知之,一曲之士皆可遵其言而用之。甄虽不敏,愿学孟子焉。四十以来,其志强,其气鋭,虽知无用于世,而犹不绝于顾望。及其困于远游,厄于人事,凶岁食糠粞,奴仆离散,志气销亡,乃喟然而叹曰:莫我知也夫。不忧世之不我知,而伤天下之民不遂其生,郁结于中,不可以已。发而为言,有见则言,有闻则言,历三十年,累而存之,分为上下篇,言学者系于上篇,凡五十篇。言治者系于下篇,凡四十七篇。号曰潜书。上观天道,下察人事,远正古迹,近度今宜,根于心而致之,行如在其位而谋其政,非虚言也。

  声弘曰:先生之言,不身见之。传诸其人,可以为王者师矣。曰:吾何敢当子之称,吾言之附于圣人之言,譬细流之赴江海,小大虽殊,其为水则一也。书纪帝王之政,易明吉凶之理,诗知人情得政宜,礼鉴三代之经纬,春秋辨邪正以合于先王之礼。孔氏孟氏之门人述其师言,明白简易。六籍混成,得之以辨。古圣之言不显,得之以烛。圣人之学,莫明于斯矣。至圣至神莫能外,愚夫愚妇皆可行,岂有所不及者乎!是故譬吾之所言,如江海细流,固有然矣。不敢妄续圣人之言,又安敢自异于圣人之言哉。君子不为无用之言,吾之言,又譬诸一瓢之汲可以饮食,一车之力可以灌漑,窃有微用,不敢让焉。

  声弘曰:先生所言,治化之大,性命之微,无所不备。苟非身至,何以知之?吾未识先生所造,其亦廓然于圣人之道者乎?曰:不然。吾之学,圣人之道也,犹未至京师而向往者也。身始出门,而望数千里之远,虽未及至,而道由里数门入,备问而熟闻之,如旣见之者。然苟非知之,其何以行。

诗文

岳阳

  岳阴阻幽谷,岳阳临平原。驱车至岳阳,始知太岳尊。高哉徂徕山,拱立若臣邻。白日拂壤过,青阳自天分。古者明堂位,东北朝冢君。青旗驾鸾辂,音容若犹存。封禅虽非礼,雄略奏功勋。代序诚难作,管氏徒空闻。浩浩留太古,岩岩表厚坤。东宿百里外,回首蔽天云。

后写怀

  姑苏城上鸟,日夕城上啼。空巢在高树,飞向何处栖?畴昔高楼上,欢宴世所稀。佳人坐调琴,良夜醉无归。河梁左右望,悲风正惨凄,谁云佳丽地,宛转忽已非!游子哀江南,欲去不能违。

今夕

  今昔金始伏,堂下无暑侵。却尘司马书,欲效梁父吟。明灯堂上张,美酒堂下斟。炮鳖展谈笑,偃卧复披襟。露沾丛桂枝,风吹高树林。河汉东南注,光景夜沉沉。伐鼓青帝殿,代以考钟音。宫商动风气,忽焉感我心。幽怀难具陈,慷慨写鸣琴。劝君更进酒,良夜殊未深。

王秋山绢作蔡文姬归汉图歌

  天下画手皆用笔,秋山妙技独不尔。绢剪五色为丹青,起人唤作秋胡子。秋山却不写秋胡,偏写文姬归汉图,生见蛾眉悲愤面,白马渐转燕山隅。一儿人抱一儿行,谁氏之子中郎孙。手持桃子走且啼,两地模糊不辨声。汉马南行北马立,貂鬓隐见连珠泣。南望不愿燕山还,北望不愿玉关入。肠断娇儿招手呼,疑是蘼芜恋故夫。

铁门行

  铁门山上鸡夜鸣,铁门山下人夜行,一驿一驿如流星,马首唯有春月明。春月射人光似剑,拂面风霜看不见,九州春暖杏花残,独有秦关春月寒。非是秦关春月寒,可怜马上衣裳单。马上伤怀只自知,刀里乞食一孤儿。

清明上河图歌

  短褐书生饿欲死,跃马长安今已矣!班生妙写西宾辞,常恐涌之泪如水。风雨昼黑鼋鼍翻,求食不得卧江关,六百年前佳丽地,忽忽移来绢素间。乾坤改色照眉睫,此身忽变为蝴蝶。结束锦带据雕鞍,笑入粱都纵游侠。彩虹桥跨绿杨津,肩摩足蹑何纷纷。人声杂逦不可辨,马上时惊冠切云。画阁箜篌新调响,别院秋跹笑语闻。怳如醉归踏九市,不知身病卧江濆。自从猿鸟秋夜哭,至今宫阙埋沙土。丽景流传张择端,摹得此卷仇实甫。画手果然前辈殊,直是英雄堕泪图!翠羽明珠皆美女,长佩高冠无丑夫,区区洛下诸老翁,委蛇帝座何从容。苏家竖子弄柔翰,罢朝照耀金芙蓉,当吋此辈荣名早,春日风流东郊道,长翻舞袖唱新词,都人观者叹绝倒。人生贵贱随所遭,未必蛾眉较我好。春来无处无春花,移栽京洛皆瑶草。安得张仇更抽毫,画作陶潜饷东皋。乱卷十文金碧影,掷向山前野火烧。

半塘红行

  塘上青光青凌乱,红花红楼红一半。一半红中歌舞繁,十五年前今不见。阁边常系波湖船,常渡佳人到阁边。杨家歌舞第一部,夜夜醉倒金樽前,中有南京教坊妓,低蹙蛾眉暗理弦。新翻宫词随手弹,月落才度十三篇。其人姓李名不记,我常戏唤女龟年。其时兵革始休息,犹叹西湖尚锋镝。十余年后应太平,复见繁华如庆历。今到杨家寻昔游,依然红花映红楼。壁间蛛网旧箫管,墙边苔卧破箜篌。石家更比阮家贫,无复深杯相劝酬。半塘红上真愁绝,怅望伤心非一辙。若还淳朴去繁华,昔日风流何必说!

丹青引

  黄鹂不到江头树,红药未染阶前露。娇语浓香何处来,谁知早向轻纨度。湘妃手中搴芙蓉,青鸾飞入婕妤宫。直是美人身自写,仇英吕纪难为功。新花翠羽光凌乱,莫道东家未拂面,请君细玩此图中,西施舞态端然见。

广武山看月

  广武山前月,悲凉万古情。山留百战地,月照一孤城。天远春星淡,沙明玉露清。书生何所事?徒作夜鸟鸣。

新太县南午食

  远望县南舍,白烟上绿槐。香醪一系马,春雨四山来。鲁道添青过,敖峰洗碧开。芳非入醉眼,更胜望徂徕。

高唐州北四十里阻雨

  自非京洛客,霖雨阻幽州。百里怀三辅,孤灯伴九秋。马嘶枥下苦,雁过海边愁,欲待明星发,樽前已白头。

渑池道中怀高霖公

  渑池东去铁门西,绿满千山七十溪,曲水桥边匹马渡,重杨店侧一莺啼。无衣昔感关中月,有记重寻涧上题,回首斜曛人不远,阆山应共草萋萋。

都下遇王子奇至自汉阳

  黄河楼边别故人,梅花五落楚江滨。十年结客朱家侠,一夕逢君范叔贫。燕市同游难再得,天涯暂聚且相亲。共怜头白风尘际,杜曲无田误此身。

湖滨

  湖滨夜语月方生,为拟当年离别情。暮渡湘江闻鼓瑟,朝游洛浦听吹笙。瑶台安得移秦地,铜狄终须去汉京,试看园林花叶茂,秋风黄落玉阶平。

柳下伤秋

  不堪塞雁夜哀鸣,一叶飘零到上京。绣户弹筝传别怨,羽林吹角起边声。洛阳才子伤时泪,楚国骚人摇落情。愿得鬻身七校里,健儿牧马胜书生。

遇越国公胄子胡星卿年八十有三过其竹屋赋赠

  三十余年别旧京,旧时王谢曲池平,皓颜坐上逢公子,隆准人中识帝甥。故宅楼台幽梦远,汉家陵墓冷烟横,从来兴废寻常事,竹屋逍遥足此生。

景州兴福寺立秋

  钟山残臈辞家日,古寺迎秋落叶天。梦越烟波才半载,心惊节候已经年。寒衣捣练青溪女,蚤谷输租浦口船,独有空闺贫妇叹,倚栏日望远人还。

兴化县城上登览

  孤城野水望黄昏,杭稻菰蒲一水痕,风急直愁沧浪入,秋高常畏大淮奔。鱼龙带雨回中泽,鹳鹤冲烟过北门,来日忱怀何处遣?芰荷香满泛前村。

宴集作

  青山却坐对金貂,常得倾城一顾娇。自叹绛侯身未老,可怜醉后善吹箫。

薄命词

  春到江南泪湿衣,深闺燕子正双飞。却怜杨柳关山道,马上琵琶远送归。(《剑阁芳华集》卷十七)

唐阶泰墓表  

  阶泰字亨予,号瞿瞿,达州人。子大陶为墓表曰:

  参议刚毅明达,有权略。崇祯中,天下大乱,尝会试道漳、卫间,宿旅舍。夜半,主人大呼贼至,火燎檐明,同旅皆慑伏。参议乃左手执主人手,右手拔刀曰:“贼入,先斩汝,后与贼战!”其妻曰:“客勿动也!我出视之。”入曰:‘非贼也,过兵去矣!”明日,仆夫道问:“执主人手而贼退,何也?”参议曰:“主人不告语而疾呼吓我,必贼党。我执主人,退贼必矣。”

  举进士,除吴江知县。当是吋,朋党附势相倾,参议独立无所与。太仆卿某者,罢官家居,巡抚、都御史以下往候其门。参议疾之,诣府独不造。吏固请曰:“今不往拜,祸且至矣。”参议怒曰:“有言拜某者挞三十!”舟将行,某使使来言曰:“愿得一见,请少留。”参议不许,使者反以告,某大怒,岁庚辰,拾遗诬参议,贬江西按察司经历,则某为之也。

  入为北都察院经历。癸末会试,周钟以文见出,门人许延邵问曰:“钟之文何加?”参议蹙然变色曰:“甚善,乃杀气伏焉。大则国家当之,小则其身。”果帝后罹难而钟见杀。

  是时寇在汝、郏,参议朝,听言闻政,皆门户之为也,若无寇焉者。参议叹曰:“国将亡矣,不去且不免。”北职方司官美,南精膳司官恶。参议将迁职方,请改精膳,人皆笑之。参议曰:“诸公毋侮我,异日南奔,我为主人。”明年,京师陷,大陶舅氏李长样尝曰:“昔参议之南也,辞于朝,出承天门,倚门柱,涕泗沃颐濡裒。我扶之上马过市,策而前,问曰:‘公昔虽痛无泪也,今亦何痛之深若此?’参议不答,良久曰:‘我亦不知啼泪之何出也’”

  南京破,避于山阴,徙沃洲之山。耕牧南州,入居新昌。有言参议通反者,密檄且来捕,故御史何纶牵其二子去,匿之。家人皆哭。参议笑言如常,偃卧堂上,使童子俯服,遂鼾寝,家人稍安。及暮,有客至,揖曰:“贺公无事矣!”参议笑曰:“敬谢客,”其处危难,尝如此。还渡浙江,居吴江,忧愤病卒。

  参议尝迁礼部祠祭司郎中,擢广东海北道参议,未之官。

  参议既卒七年,家贫无所得,失食。大陶乃学为时文,还蜀乡试,名榜中。仕长子知县十月,革为民,贫益甚。

  昔我祖处士瑜当明成祖世以通五经荐,召见,成祖命以官,辞曰:“臣老矣,不能为陛下任使也。”三辞,乃许之,于是赐玺书遣归,命其子孙之试为吏者署籍为儒。瑜归筑堂,命曰“儒籍讲堂”。瑜之后曰宪,曰鲲,试于乡,中第二,大怒曰:“鲲文乃为人下乎!”终身不会试。或劝之,辄怒曰:“吾不可以再屈。”瑜之三世曰仁,正德间为兵科都给事中。刘瑾乱命,仁劾之,廷杖八十以死。仁生锦舟,与父同榜进士,由御史出为陕西参政。刘瑾既杀仁,锦舟罢官去。

  锦舟生居于、外外、继凯。继凯尘椿,事继母孝,赐七品服。椿四子,长自华,次自彩,为临安知县,赠太常寺少卿。自华生参议及阶豫。岁乙酉,大兵至钱塘,自彩与阶豫聚众临安山中,被擒,自彩谓阶豫曰:“我死子逃。”阶豫曰:“我义不使叔父独死。今自死山谷中,谁知者,曷若溅血大都之市乎!”于是偕至钱塘。自彩引砖击帅不中,缚,将杀之。阶豫大呼曰:“何不并杀我!”遂支解自彩,斩阶豫。(《剑阁芳华集》卷十四)

奉送可师谊兄出塞省亲序

  可师之父安城君流宁古塔,母亦从往。宁古塔去京师四千余里,近长白山、乌龙江,中土之人,非流不至。可师将往省亲,伤其行,皆赋诗送之。谓余善为文,请赠以言。呜呼,盖亦难乎其为言矣!将道其征途之远乎?非行役也。将美其孝思乎?非就养也。将幸其晨昏之得遂乎?非恒省也。

  朋友之爱,莫能助之。朋友之忠,莫能益之。则且奈何!《诗》曰:“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则亦慰之而已。

  昔者魏雪窦、钱允武为奸僧诬,致于反狱。允武自狱中以书属之安城君曰:“以幼子累君。”其书为逻者所获,讯允武夫妇安城君所在,刑极残毒,终不言。允武夫妇为安富年少子也,其义固足尚也。安城君闻之,曰:“彼能信我而屈我其子,今以我故,几死于刑,是速其死也。”遂自诣狱。狱成,流宁古塔。夫委身以急友难,岂非天下之义士哉!士而不义,虽生何为?安城君足以俯仰无愧矣!此其可慰一也。

  安城君,杰士也,其才无往不利。彼守疆之将军尊之为上客,军中之事亦尝咨之。彼土民人凡有争讼,辄就质之,一言畏服,不复相争,其在彼也如是。箕子之风,管宁之迹,于今犹可睹焉,此其可慰一也。

  安城君之季子生于彼土,教之读书,有俊才。将军召入幕府,凡章奏文书,皆其手泽。安城君尝采山校猎,多得人参、貂皮,与中土之贾为市,致富累千金。营田园,结婚姻,长子孙,亦足以自乐矣。此其可慰一也。

  今之人宦游远贾,有没身不归,而子孙不得终养送死者多矣,何必异役乎!可师兄弟年少力强,能狎鞍马,冒霜雪,可以更休迭出,往来无间,非常辞永诀者也。此其可慰者一也。

  可师行矣!往见父母,不能久留奉养,当复旋归。父子之间,详味吾言,勿复忧思抑郁,各伤其心。传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又曰:“人生安乐,不知其佗。”此吾区区送行之意也,复何言哉!

  己巳三月二十五日夔州唐大陶序(《吴中文献小丛书》之十《杨大瓢先生杂文残稿》《杨大瓢出塞省亲诗文卷》)

海氏庙记

  君子之言,以章美也,亦所以风也。海氏,徐人也,而显节于常。氏美,有强者诱离其夫,将犯之。自知不免,裳衣履袜弥缝各一,而自杀于舟中,不及于污。有司论强者罪死。系狱后,以赦免。常人葬于龙嘴,即墓左庙焉。此其事也。

  邯郸郑卫之女,古所称美也。曳裳蹇绉,揄袂飘风。仓庚喈喈,姌娟郊衢,男女相错。司马迁曰“日挑心招”,相如曰“色投魂与”,男子不制,莫之为耻。虽有刚者,亦蛊惑丧志。淫佚之行,风所成也。唐子入秦,道南郑一一南郑,郑也一一宿于东门之舍。同旅者有窥主妇于房,妇告主人,仗梃而出,几杀窥者。邯郸之道,朝歌之邑,七年三过,不见妇人。所闻周汉之风,蔑于今矣。然则女子无知,渐于流风,非其罪也。

  徐滨河,土薄俗厚。女子尚贞,无失行。闻海氏有行在途,雨立不避合。虽志也,亦其风使然也。使其身殉于乡,亦无所表异矣。作庙致金,速于征发。贤愚拜观,妇女祈请,肩摩不绝。童歌里谣,遍于吴越。是可以为风乎!

  唐子曰:然。海氏之行,吾不以风女子,而以诛丈夫。《诗》美共姜,《春秋》褒纪叔姬。女子微也,何为着诸经,班于君王贤人乎?观其夫,乃知圣人重女子之节也。请举事以实之。昔者祝融佐高辛氏,光耀天下。其后建楚也,千有余岁,至考烈王而黄歇窃之。伯益治鸟兽草木,开稷契之绩。

  其后建秦也,亦千岁,至庄襄王而吕不韦窃之,芈嬴之宗,固于衡华,衽席一遘,遂殄其祀。考烈庄襄,实谁之父?负刍政亥 实谁之子?恬斯骜贲,实谁之臣?百什鬼神,绕咸阳,降鄢郢,号哭而不得饮食,项籍王翦之兵,不为毒矣。

  既有于国,亦有于家。丈夫稍有知识者,能不战惧于斯!

徐华国传

  徐元英,字华国,吴江人也。大父诰,父士烈,及华国之身,三世以刚直传。华国为人尤仁厚。少贫,与二弟仆、季分田。仲曰:“季田腴,必易之。”相争不决。华国谓仲曰:“我田亦腴,可畀汝,毋与季易。”于是兄弟以和。其教授生徒,有不率教者,则为之忧悒不食。弟子皇惧改过,乃色喜。是以教行而从之者众。当出,有坐而拱之者。则谓之曰:“拱者,所以为敬也。君既不为我起,何以拱为!”其人惭谢。里中无贤不肖,皆曰:“徐君长者也。 ”有富者欲以女妻之。华国曰:“非吾姻也。”及吴氏庚帖至,不发缄,照放日中,识其姓,曰:“此吾妻矣。”遂娶之。生三子,长卯、次崧、次艮。华国曰:“吾唯一子尔。”卯、艮果殇,唯崧成立。人怪而问之曰:“君预知妻姓吴氏,惟有一子,具故何也?”华国曰:“吾昔梦神人使吏与我一牒,有文曰:‘室吴氏,年终四十三,子两耳佳。’两耳,一人也,天定之矣。”及病革,家人请祷。不许。曰:“命乃在天,何以祷为!”遂卒,年果四十三。

  华国屏居东郊,其地多荒冢,有鬼数迷人,有至死者。向暮,人不敢过其处,一日,华国夜归,闻桑中空舍有若魇呼声。疾趣视之,见一人转侧于地,土塞其鼻将此矣。乃负归,救之得活。生平勇力过人,有石臼重三百余斤,人不能舁,华国挟之而趋,如挈瓶然。有捍马逸入田中,践食禾稼,牧者不能羁。 华国闻之,徒手往,捽其鬣而系之,以归于厩,其勇力如此。

  唐子曰:人有恒言,“邪不胜正”。予屡征之,则不然。若华国夺人于恶鬼之手而生之,岂果以正胜邪?梦有征者,亦偶耳!牒言明告,毕生皆协,抑又何也?两耳为一人,其占巧矣,然犹未尽。以予观崧之困穷,无所成就,而名闻于世,则两耳之言,又且尽崧之终身矣。岂不异哉!(《国朝文汇》甲集卷十三)

杨宾:唐铸万《潜书》序  

  今之言古文者,莫不学唐、宋八家,若《左》、《国》、子、史,则鲜有学之者。夫世之为文者,岂不知《左》、《国》、子,史之胜于八家者?大抵以其体制不同,不可施于应酬赠答之间,又深厚闳肆,变化无端,学之颇难为功。不善学者,不为宋子京、王元美之佶屈聱牙,则为赵蕤、契嵩之荒野怪僻。不若八家之门户显然,如习礼于庭者,坐作拜跽周旋,皆有一定之节,可以终身用之而不变,故畏难而乐易者多趋焉。

  唐子铸万独喜《孟子》、《战国策》、《管》、《列》诸书,读之终生不倦。家贫,居陋室,不能容膝,每与其细君栉比针黹共一席,是以多沾污而不完,然丹碧青黄、圈点重复无隙处,而其揣摩简练,言浅而意深,力雄而气厚,得《国策》、诸子之神,而无赵蕤、契嵩之病,言八家者无能及也。然亦不为八家应酬之文,是以忌之者每指为纵横长短之文而诋毁之,不知其为之也难,积之也久,而光怪陆离有不可掩者。初刻十二篇,名《衡书》,四方争购之。其后文益多,以其名类于老泉之《权书》,更之曰《潜书》,而不能卒刻,世之人莫得而见焉。唐子殁,有何庶常屺赡者言于皇八子,以数十金为之营葬。金至吴而唐子已葬,其婿王子声宏归其金。屺瞻复为之进言,于是刻其《潜书》之未刻者。

  昔司马长卿为武骑常侍,其文不彰,乃从邹、枚之徒游,见知于梁孝王,而其文始大着。今唐子何不幸而殁于数年之前,不得从屺瞻诸君,使其文见知于皇八子,得比于长卿《子虚》之赋,然犹幸而知其文于身后而为之刻行焉,是又言八家者之所求而不得者也。唐子亦可以慰矣。

杨宾:唐铸万传

  唐大陶字铸万,蜀之达州人,其父阶泰,启祯间为吴江令,累迁广东海北道参议。会国变蜀乱,不能归,遂家吴江。大陶朴略负气,无所好,独好为文,文师《战国策》、子、史。顺治丁酉举于乡,会试不第,谒选长子知县,且为文不事事。未一岁,罢归,益发愤为文。久之,迁郡城。无子,有一女。贫困,食不继,每家阖门卧。出则衣败絮,蒙单缯于外,怅怅行市中,而为文不辍。然亦无知之者。己未夏,宁都魏禧以文名当世,辞聘避吴门枫桥吴传鼎家。枫桥去城十里许,大陶平旦盥沐,怀所着《衡书》,自持刺往访之。及门,日已午,门者相其衣冠,受其书与刺而谢之。大陶馁不能行,虽去,犹徘徊桥上下。禧方袒褐卧竹床纳凉,见其书,读之至《五行》,蹶然起,呼门者追客,必使返,而大陶犹在。禧衣冠迎入,扶大陶坐堂上,而自拜于堂下,曰:“五百年无此文矣!”因呼传鼎具食,共读之。读竟付梓,而《衡书》始着。然吴人论文者宗欧阳公,而诗则宗苏、陆,大陶皆不喜,日与吴人抵捂。蜀抚姚缔虞奏驱蜀人归蜀,大陶乃变姓名曰甄,出入避人,而困益甚。其友姜实节、汪撰劝之卖文,不听。撰持买者金,绐大陶至其家,示以金,闭之室中强之,乃一应。然后复绐之,不来矣。实节荐之故江苏布政使顾献征,征延于家,欲赠妾以生子。一日,祭其所亲,属人陶代为文,大陶怒曰:“吾其为人作祭文者耶!”拂袖归。困如故,而其文益有名。年已七十矣,张贵胜为之敛钱纳一婢,十余日没,然终无子。其女归华亭诸生王闻远,所着有《潜书》若干卷一一《潜书》者,《衡书》之所改名者也; 《诗集》若干卷,《春秋述传》若干卷,《杂文》若干卷,《日记》若干卷。

  大瓢山人曰:唐子每与余论文,辄贬韩、欧。余不服,唐子曰:“譬之登山,欧,梁甫也;韩,天门也,《左》、《国》、子、史,则登封、日观,天下在其目前,烟云生于足下,何有于天门,何有于梁甫!夫登封、日观皆大道,一努力即至,不难于天门、梁甫也。今语登岱者令其止于梁甫、天门,则必怒,而为文则止于韩、欧焉,岂不为登岱者所笑耶!”余虽心是其言,然望韩、欧犹在天上,况《左》、《国》乎!余尝三登岱,思唐子言,辄汗下不止云。(《吴中文献小丛书》之《杨大瓢先生杂文残稿》)

杨宾:唐铸万文集序  

  造物者恡与人以名,故享名者多困折而不利,而于文为尤甚。左丘明盲,屈原沉汨罗,司马迁下蚕室,班固瘐死,董仲舒下吏,贾谊谪长沙,扬雄投阁,蔡邕诛,两人皆无子。

  陆机、范哗诛戮,魏收夭绝,王勃、李白俱没于江,杜甫流离以死,柳宗元卒贬所。韩愈、欧阳修、苏轼虽显达,然亦屡遭废斥。此其最彰明较著者也。夫文之未成者无论已,成而掩抑埋没于粪壤者,古今来不知凡几。幸而有一二人焉,发露而出,则又困折而不利之,或使之穷,或夺之算,或不得良死,甚者为若敖之鬼焉。然则人亦何所利而为文,享此虚浮不实之名,以犯造物之忌哉!

  唐子铸万,蜀人也。从其先人官于吴,遂家焉。自其少时即能文,文之外不知其它。举孝廉,为长子令,一年而罢,无聊,益发愤为文。人莫之知,易堂魏叔子来吴,见其《衡书》,设座拜而刻之,而名始出。然不足以救其穷,无所得食,往往阖门而卧,出则披败絮,蹒跚吴市中。入广座,终席不发一语。有进而与之言者,唯唯而已。不甚答,亦不问其为谁也。而与之论文,则刺刺不已。即其所闻见可以为文助者,必默识而深思之。故凡天时、人物之变,以及街谈巷谑,无不入乎文,文日益有名,而遇日益以困。无子,仅一女,友人醵金为纳一婢,亦终不能有子。遂穷老以死。

  呜呼!文亦何用于世,名亦何益于唐子,而使之困折不利,至于如此之极哉!吾其为造物者不解也。虽然,唐子吴下一羁旅耳,使其仕宦而达,碌碌焉富贵,子孙森森如玉立,而无文表现以死,若此者,当今何限!要亦同于飘风腐草,烟消灰灭已耳。海内之人士,亦乌知有所谓唐子哉!今其文如五金之入洪炉,非一宝之光怪;百川之会沧海,非一水之波澜,混混乎莫知其源,浩浩乎莫测其深且大而何所底止。海内之称能文者,必曰唐子、唐子,则其名为何如也?夫文之名于后世者,在当时或不甚重。如扬雄之《太玄》,人皆忽之,且有欲取以覆瓿者。今唐子之文传于今者已若是,其必传于后,如蔡、陆、韩、柳,又何疑焉!

  唐子殁后之口年,其女之婿王君声弘集其文以示余,余与唐子为忘年交,即所谓相对论文而刺刺不已者也。既为之作传,因序其集而归之。造物者付人多不全,况名其所尤恡者也?而独以之丰吾唐子,则虽有所啬,亦理之必然者,又何必以困折不利为吾唐子恨耶!是为序。(山阴杨宾耕夫氏着《晞发堂文集》卷一)

王源:书唐铸万《潜书》后  

  烈皇帝以仁俭英勤之主,遭家不造,惨徇社稷,亘古未尝有。无论稍有人心者莫不痛悼流涕,即盗贼亦无或从而诋之者。独从贼之徒为贼草伪诏,有“独夫授首”之语,因而降贼诸叛暨逆案群奸与其徒肆为讪谤,且笔之书,总无事实,而草野无知,或为所罔。先君子痛之愤之,着《祟桢遗录》以辨其诬。源尝上之史馆,近亦颇知流言之为伪矣。

  夔州唐铸万,名大陶,顺治丁酉科举人,为长子知县,十月而罢。而自述其先,亦世受国恩,变后亦有仗节死义与高蹈不仕者,乃于其所着《潜书》中盛毁烈皇,暗目为独夫,似与从贼之徒相倡和者。又谓遇难诸臣不必死,死为过。又谓亡国之罪,在君不在臣,以为罪在臣者,皆溺于忠孝之言也。种种悖谬,真不可解。

  予曩闻其《潜书》甚佳,未之见。又闻其高岸寡许可,而独赏予文。及其殁数年,予友杨耕夫及其婿王声宏以其书赠予,而请予志其墓。予读之,初见其论学、论兵诸篇,卓识伟论,非近代所有,文亦驾唐宋而上,为之狂喜。志墓之文,郁勃洋溢于胸不可遏。及见其诋诬烈皇,屡着于篇,遂废然发指,不敢应其请。倘早见《崇祯遗录》,或不致此乎,惜战!然予知其文必传,恐圣明被其诬而又无人为之刊削之也,不得已书此以折其悖且妄,而与天下后世共见之。(《畿辅丛书》本《居业堂文集》卷二十)

王闻远:西蜀唐圃亭先生行略一十五则

  先生姓唐氏,讳大陶,字铸万。顺治丁酉举人,仕为山西潞安府长子县知县,后更名曰甄,别号圃亭。

  先生生于西蜀夔州府之达州。幼即岐嶷不凡,八岁,从父亨予公讳阶泰为吴江令。时张献忠寇蜀,蜀地为赤,不得返故乡,遂家吴焉。

  先生十四五岁,即嗜古学,精进淬砺,不拘拘于师说,落笔卓有端绪。善为歌诗,集中如《散病》、《独饮》、《春游》诸诗,皆少作也。附居舅氏李研斋家。太夫人督课甚严,故先生有“昼当课其文,夜当课其诗”之句。

  先生至性孝友,色养愉愉,中外无闲言。其侍亲疾也,亲视汤药,衣不解带。及居丧,独处殡室三年,枕块席苫,动循古礼。痛故乡不可问,遂卜地葬于吴门之虎丘戴家浜。

  与弟妹情谊敦笃,不分尔我。弟早没,遗女幼稚,先生抚之,爱逾己出。长,字宜兴周用章,亲故皆以为先生长女,不知其为侄也。处夫妇,琴瑟谐好,相敬如宾,五十余年,无失言失色焉。

  先生居室,先营祠屋。虽生女,必抱而庙见。新必荐,时物必献。出与宴会,有未荐未献者,虽美弗尝也。岁当分至,先致斋三日,竭诚致敬,然后享祀。忌日不饮酒,不御内,不见宾,不衣色服,曰:“礼严终身之丧,殆谓是也。”

  先生状貌短小,须眉疏秀。朴学质行,不尚文饰,呐呐然似不能言者。然刚直亢爽,不肯唵婀随俗。意所不洽,千夫莫回也。与曹偶谈诗文,论往事,稍稍不合,辄为裂眦頳颜而争。人有过,多面折之,虽当路贵显,无所讳也。人每以是敬惮之,亦以此取憎于人。

  先生与人交,凡患难有无,必与共焉。李条侯困于京师,先生贷而与之二百余金。后自处贫窘,终未尝责其偿也。与曾青黎友善,青黎没,寡妾弱息,异乡无依,遍乞于友以给养之。魏叔子,先生之知己也。闻叔子讣,为假吴氏之堂,设位举丧,陈《五形篇》以奠。哭之恸,曰:“从魏子之爱也。”

  先生临财介然不苟。凡游于四方,不轻有所干,曰:“取与,君子之大节。乞吏鬻狱,令之敝风,我不忍为也。”

  先生家素贫,求为禄养。归试于蜀,举孝廉,即就吏部试。为长子令甫十月,以逃人诖误去职。先生之治长子也,首先蚕务,导民树桑,以身率之,日省于乡,三旬而树桑八十万本,民业利焉。其俗狠斗嚣讼,先生拘摭明敏,剖决如神。夹棍非刑,废置不用。民化其德,狱讼衰息,月试多士于学宫,得李某等二人,皆登第为名儒。都御史达良辅称先生为山西循良之冠。至今民有遗爱云。

  先生僦居吴市,仅三数椽,萧然四壁。炊烟尝绝。日采废圃中枸杞叶为饭。衣服典尽,败絮蓝缕,陶陶焉振笔着书不辍,曰:“君子当厄,正为学用力之时。穷厄生死,外也,小也,岂可求诸外而忘其内,顾其小而遗其大哉!”

  先生晚年与蔡息关先生讲道,宗阳明良知之学,直探心体,不逐于物。其往复书剳有曰:“处心不可如水火。水逆则激,火郁则死。心运于中,不因乎物,孰得而郁逆之者!”

  先生嗜酒,日索饮于友朋家。自讲学后,谓“群饮宴乐,虽良友亦散道心”,遂不轻与筵宴。

  先生贯综经史,扬榷风雅,非秦汉之书弗读也,谓“唐宋以来,文章冗弱摩曼,不克举秦火于天下,当举秦火于私家。”其着书,不肯一字袭古,曰:“言,我之言也;名,我世所称之名也。今人作述,必袭古人之文,官爵郡县,必反今世之名,何其猥而悖也!”乃研精覃思,着《衡书》九十七篇。天道,人事,前古,后今,具备其中。曰“衡”者,志在权衡天下也。后以连蹇不遇,更名《潜书》。外着《毛诗传笺合义》、《春秋述传》、《潜文》、《潜诗》、《日记》各若干卷。宁都魏叔子见先生《潜书》,曰:“是周秦之书也,今犹有此人乎!”每接宾客及致书于人,必称唐子之文掩汉而上之。华亭高谡苑,读《潜书》,极赏其奇。尝遇先生于黄鹤楼,握手谈心者屡日。先生诗有“见誉何太高,鞠躬不敢当”之句,酬谡苑也。

  吴江徐虹亭盛称先生之文,推为当代作家第一。宣城梅定九见先生所着诸书,倩人尽录之,曰:“此必传之作也,当藏之名山以待其人耳。”先生所着书稿,远游必携。每乘舟,辄语仆曰:“设有风波不测,汝先挟我书稿登岸,然后来救我。”一日,邻人失火,先生怀书远避,余无所恋也。其自为珍爱如此。四方雅慕先生文名,乞言者虽卑辞厚币,不稔知其人之品概,不许也。其不肯轻有奖借又如此。

  先生晚年无子,良友助金买妾,奸徒以有夫女绐之。聚之夕,女道其故。先生即令寝他室,诘旦,呼其父携去,命即嫁之。叹曰:“我两娶妾而无子,今又为奸人所欺。家贫年迈,无力再娶。五经之泽,至我而斩。虽命实为之,负罪何极耶!”先生襟怀高旷,独思后嗣无人,必潸然出涕焉。

  先生见苏郡之西郊,有以孔子为土地神者,与尤悔庵告之当事,协力除之。尝游金坛,时岁饥,民多饿死。先生请邑令某籍死者之数,告于上官,并请赈之,不从。明日复请曰:“今岁灾田之租,级征其半,来年带征。子于漕粟半征,存贮之米反全征之,畲何蔽于奸吏而不速改乎!”令不得已,遂上请缓征之数。

  崇明令崇龛朱公,七十无子,已绝意子嗣。先生以大义责之曰:“异乡绝嗣,人鬼俱恫,奈何置若罔闻知也!”祟龛因而蓄婢,期年举子焉。

  前癸未进士朱友同,蜀人也,侨吴而没,厝于阳山之麓,年久棺腐,先生悯之,为乞长兴令武韩曹公葬之,择地近先生之先垄,曰:“我岁时祭扫,便于瞻拜,且可绝日后樵采。”葬之日,烈风大雪,先生触冒寒气,成嗽疾,半载不瘳,竟以是终。

  先生生于前祟祯庚午年二月戊寅,卒于康熙甲申年二月乙酉,享年七十有五。原聘蜀之冉氏,早夭。再聘蜀之王氏,未娶遭难死。后娶吴江顾孺人。子一,早殇。女三:长早殇,次曰柚,许字苏州吴某,未嫁卒;又次曰安,适闻远;俱孺人出。幼曰谷,妾出,早殇。暮年无嗣,乃以吴江沉氏子为养子,名衷。先生没之明年,翰林伺屺瞻闻之,知先生贫不克葬,启请于八亲王,王赐白金五十两,命葬之。

  岁乙酉十月乙巳,祔葬于参议亨予公之墓。唐氏先世,具详参议墓表,兹不载。

张廷枢序

  余校试云间,焚膏稍暇,缅想二陆之文章,迄于启桢之季,陈夏诸公,振兴风雅,执牛耳于坛坫之上,徘徊者久之。

  华亭王生闻远,持所刻《潜书》来谒,谓为唐君铸万所撰。且谓唐君蜀人,举孝廉,为长子令,寄藉吴下,隐居着书,宁都魏叔子见之,称为汉唐以来所未有;宣城梅定九亦以为周秦而后仅见之作。余闻其言,异之,披阅既讫,不禁掩卷而叹也。

  当周之末,诸子各以其意为书。庄周为漆园吏,著述十余万言,洸洋自恣以适己,自序以为寓言十九。太史公作传,谓王公大人不能器之,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荀卿为兰陵令,既废,谓庄周等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着数万言而卒。要其大旨,以仁义为伪,以人性为恶。剽窃圣人之余论,发为近似乱真之辞,以蛆蠹孟子之道,而求异于人人。后世荀孟并称,岂不甚哉!

  汉成哀间,蜀人扬雄以词赋为雕虫小技,悔其少作,发愤着书,好以艰深之语文浅易之言。当时桓谭忧其覆瓿,张伯松比之鼠坻牛场,用则实五稼,饱邦民,否则抵粪弃之于道。唐韩子笃好其文,宋司马温公至作《潜虚》以拟之,或且侪诸荀卿,惟苏长公极诋其陋。

  善乎有明方正学之言也!曰:“卿才高而果于大言,子云才劣而笃于好古,其未闻道则一也。”然则士不闻道,虽作为文章以冀必传于后,而求免于君子之讥,岂可得哉!

  唐君之书,分为上下篇。其论心性,则尊崇孟子而及陆子静、王阳明,夫先立乎其大与致良知,皆孟子之学。其言政治,则以返朴崇俭,棉桑树牧,富民为先,视兰陵之果于大言,穿蠹圣人之道者大异。至于比物类情,或空语无事实,或俚谈近事,皆供驱遣,率有得于漆园寓言,其文驰骋反复,如列子御风,翩然骞举;又如淮阴将兵,多多益善。本其自得于心者,畅所欲言,无艰难劳苦之态,而与道大适。殆必传于后无疑,而不忧其覆瓿且弃于路也。

  昔李汉序《昌黎集》,比于武事摧陷廓清之功,当时叹其笃论,李盖韩之女夫而及其门者也。王生婿于唐,不自言,乃征引一时能言者以表章唐氏之遗书,其亦有汉之心也夫!

  康熙四十二年癸未季秋,江南督学使者韩城张廷枢序。

潘耒序

  古之立言垂世者,必有卓绝之识,深沉之思,蕴积于中,多不可制,吐而为辞,风发泉涌。若先秦诸子之书,醇驳不同,奇正不一,要皆独抒己见,无所蹈袭,故能历千载而不磨。唐宋以还,乃有剿说雷同之弊。近代文人如林,而胸有独见者甚寡,大都依傍前人,掇拾众说,稍藻绘之以为文。每有径尺之集,按之枵然无所有者。文之弊极矣!

  唐铸万先生,赋资英果,制行高洁,举于乡。一为令,即罢归。尽发百家之书而读之,考古证今,求其成败得失之故,洞然心胸。晚而学道,奋以圣贤为归,默证潜修,多所自得。不为应酬之文,意所欲言则言之。每一篇出,人争传写。

  余未深交先生。先生没后,其婿王生出《潜书》一编,属余为序,读而叹曰:此非今人之文也!今人惟无立言之本,故专求工于枝叶,此则直披胸怀,不假绳削,而气充词达,高下咸宜。论学术则尊孟宗王,贵心得,贱口耳,痛排俗学之陋,论治道则崇俭尚朴,损势抑威,省大吏,汰冗官,欲君民相亲如一家,乃可为治。皆人所不及见,不敢言者,先生独灼见而昌言之。资之深,故信之笃,蓄之厚,故发之果。其文高处,闳肆如庄周,峭劲如韩非,条达如贾谊,汉后无子,间有仿作,萎葸不逮。斯编远追古人,貌离而神合,不名《潜书》,直名《唐子》可矣。

  先生蜀人,父亨予,曾宰吾邑,有贤声,遭乱转侧兵间,赍志以没,家族僣于贼。先生侨居吴中,酷贫无子,遗文将就湮灭,赖有佳婿褒集梓行,其可幸也夫!其可慨也夫!

  旧史氏松陵潘耒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