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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联珠

巧联珠 作者:烟霞逸士

第一回闻秀才结社题诗方按院游山访婿

诗曰:

何人不愿凤鸾俦,君子吟诗赋好逑。

四海求凰须有赋,十年不字独含愁。

太真玉镜非终计,贾午奇香自古羞。

堪笑淫奔无赖者,于今亦浪说风流。

详说正德年间,江南苏州府有个秀才,姓闻名友,表字相如,是苏州有名的大家,住在胥门里。父亲闻悦,是个举人,一生正气,做过一任知县,因秉性刚直,不会奉承上司,又见宦官擅权,挂冠而归。母亲胡氏是金陵上元人,也是大家,母舅胡完尧,现做刑部郎中。闻公夫妇在三十岁外,才得闻生,自此以后,便没得生子,夫妻两人便分别掌中之珠一般珍爱。

闻生自小生得聪明,眉目清秀。四岁上学,过目成诵,到十四、五岁便无书不读,不独文字精通,亦且工于诗赋。闻公在林下,专以课子为事,请了一个先生在家。这先生姓杜号了翁,是吴下名士,专好饮酒赋诗,时常与闻公唱和。闻生自幼看见先生与父亲做诗,他也就私下学做,所以极做得好诗。

一日,先生社里传几个题目来,正在那里苦吟。闻生把他题目取来一看,只见都是些苏州古迹:馆娃宫,响屧廊,琴台,西施洞,玩月池,玩花池,吴王井,砚池,香水溪。先生做了几首,还有“吴王井”、“香水溪”几个题目不曾做。他就技痒,研起墨来,不消一盏茶时,就挥成一首“吴王井”的绝句:金辉涌寒波,玉泓开素练。

青山倒影来,疑是芙蓉面。

才做得完,被先生走来看见了,大加赞赏说:“你后来决当以诗名世。”就递与闻公看,闻公也不觉大喜。自此以后,遂不禁他。但是父亲、先生做诗,他也便依题出韵,酬和几首,往往两位老诗人倒不如他的。到了十六岁上,就进了学。许多人家来与他说媒,闻公就要替定亲,他说:“孩儿年纪尚小,此时正好读书,若娶了妻子,未免分心;且立志中了之后,方才娶妻。”闻公听得此话,十分欢喜说:“你既有志如此,我也不强你。”故此虽有媒婆来说,只是不允。

〔闻生〕止是吟诗作文,与几个好朋友往来。一个姓富名谷,号子周;一个姓王名之蕙,号楚兰,都是少年名士。富子周的父亲是个进士,却没有一些公子气。王楚兰是个富家,家道殷实,父亲向在扬州开个缎铺,他却爱读书。都比闻生长些,意气相投,是他性命之交。还有个杜伯子、方石生,都是社中朋友,也相好的。彼此诗文往来,十分契密。

一日,正值三月初旬,牡丹盛开。闻生叫家人把布篷遮了四边,都把细竹撑起。那牡丹高低疏密,馥郁非常,闻生赏玩多时,不觉诗兴大发,就叫小厮燕喜取笔砚来,对着牡丹,吟成《古风》一首:姑苏三月春无主,桃花落地柳花舞。

草堂昼静午未开,卷帘几度清明雨。

雨过苍苔花满园,红明绿暗莺声繁。

牡丹初绽大如盘,几枝偏傍南窗暖。

亭亭凝笑复含羞,我一见之魂欲断。

姚黄魏紫不足爱,丹霞剪作神仙佩。

国色宁容蜂蝶侵,天香未许芝兰配。

日照露浥无不佳,临风映水犹多态。

主人惜花惜欲死,日日花间坐不起。

若使花神解舞时,谢公何必东山妓。

名花艳艳不辞红,对花莫使酒杯空。

今日花开不尽醉,明朝花落生秋风。

君不见,风吹花开还吹落,今日花开不如昨!

可怜人面不如花,安能常向花间酌?

向花饮,对花歌,日月疾如东逝波;

人生不饮奈花何,花乎花乎奈尔何!

吟罢,燕喜便将松茗一杯送与闻生道:“相公请茶!”闻生接茶在手,便想:“有此名花,不可不过二三知己赏鉴。”适逢门役来报:“富、王二位相公在外边拜访。”

闻生喜之不胜,连叫:“请进来!”一面亲自迎将出去,道:“二兄来得却好。寒家牡丹盛开,小弟不敢自私,正欲遣小僮奉请,不期二兄光临,花之幸也!”富、王二人道:“不敢!此来是弟辈之幸也。”途同闻生进坐于花下,大加称赏。

闻生一面叫厨下整治酒肴,一面差燕喜往杜伯子、方石生家去,说:“富、王二位相公在我家赏牡丹,立候二位相公赴席。”不一时,二生齐到。叙礼方毕,便道:“子兄与楚兄几时到的?先我饱饫名花,少刻当先罚一大觥!”富子周道:“弟原无心同楚兄到此,适逢佳会,因不敢独占花魁,故在此候兄。来迟者当罚!”闻生笑道:“且尽小弟之意,罚酒在后。”遂命家僮摆上酒肴,五人对花畅饮。王楚兰道:“小弟昨日在一敝友席上,闻他道饮酒有‘四乐’、‘四不乐’。不乐的是‘高耸耸乌纱一顶,整齐齐皂甲两行,花簇簇五堆果罩,闹嚷嚷一本弋阳’。”众友道:“此系拱居暴发所为,我辈虽不在座,听之亦觉可厌。请教‘四乐’如何?”王楚兰道:“今日之饮是也。

‘密契契二三知己,香艳艳满院奇葩,明皎皎冰轮初上,韵悠悠笛弄梅花’。此我辈真乐也。”富子周道:“若将今日之饮言之却当,若以此四句尽饮之乐,则未也。溪山猿鹤,林下红妆,对之而饮,未尝不乐。待小弟明日作东,请一小舟,为虎丘尽日之游,把酒溯流,畅观佳丽,相如兄不可推故不来。”王楚兰道:“我辈既非乌纱帽,船中又无弋阳腔,相如岂有不来之理!”遂笑谢而别。

次日,富家遣仆持帖,请游虎丘。不料闻生因赏花坐久,为风露所侵,偶染寒疾,不能出门。无奈富仆再三苦请,闻生道:“我作一诗,与你回复相公,断不难为你。”

诗云:

画舫多佳丽,溪山景倍幽。

深柳藏莺语,高梧映碧流。

主人还白醉,把盏荡轻舟。

爽约因花病,无缘追胜游。

遂一简与来人,道:“我病是你亲眼见的,今日不能领情,容日〔后〕到府上奉谢吧!”富仆回到舡中,只见王、杜、方三位俱已来齐。将简递与主人道:“闻相公有简在此。”富子周接来一看,大叫:“扫兴,扫兴!今日之游,却遇相如有恙。”王楚兰道:“他简中如何说?”富子周道:“竟无所说,有诗为证,诸兄请看。”众人看毕,杜伯子道:“既不来,我们何不开舡,往虎丘登眺一回,以尽今日主人之兴。”

却好方古庵因进京,便道要游虎丘,叫管家租一只游船,同贾有道往小唐桥进发。

但见:

绿荫朱栏,茶灶炉烟飘渺;雪宝雕墙,酒家海陆杂陈;曲曲迴廊,摆列出百般盆景;飘飘仙子,翠绕着双鬓云飞。

来往游人,笙歌盈耳。船中也有焚香啜茗的,也有敲棋斗朔的,也有红裙进酒的,真是应接不暇。忽见二三少年,荡一小舟前来,方公仔细一看,却是富子周。富子周也看见他,便道:“啊呀!老年伯为何到此?”那老者就立起来,拱手叫住了船。富子周对众人道:“此乃敝年伯方古庵,现任台中。”王楚兰便道:“莫非嘉兴讳正的么?”

富子周道:“正是!”就走出船来道:“老年伯,请过小舟奉揖。”方公正要过来,各各施礼坐下。富子周欠身道:“不知老年伯到此,有失迎候!”方公道:“不敢。学生因假满入都,昨日方到,当事都不欲相会,因爱虎丘之胜,故同告亲到此一游。”因问道:“此三位何人?”富子周道:“都是敞同社。”一一说了姓名。因说道:“老年伯既来游虎丘,就屈小舟一坐,少刻奉陪同往,不知可以屈尊否?”方公道:“诸兄兰亭佳会,小弟怎么好做王鲁直?”杜伯子便道:“但恐有亵老先生,就连旁边坐的那个人也请过来。”

原来此人是方公的陪堂,姓贾名有道。你说这人怎生模样?但见:头带一顶鸭嘴方巾,身穿一领天蓝道袍,胡须苍白,面貌黑麻,左顾右眄,满口不脱奉承,后拱前趋,遍体尽皆谦让。势利场中书记,公卿门下帮闲。

老杜邀他过来,一齐坐了。富子周问道:“老年伯入都,家眷同行么?”方公道:“学生无子,年丈所知,只有一个小女,如今携之进京,同在舟中。”因见桌上诗笺,就拿起来一看,不觉连声赞道:“好诗,好诗!是哪一位社兄之作?清新高老,真字字珠玉。”杜伯子道:“此乃敝友闻相如之作,今日因有病,故寄此诗来。”方公道:“此兄多少年纪,有此美才?”王楚兰道:“敝友年未弱冠,才实冠军,不独诗赋擅场,亦且试必领案。”方公道:“有此美才,实为可敬,可曾婚娶么?”富子周道:“尚未曾聘。”方公不觉喜动颜色,道:“如此高才,老夫日所未见。烦老丈致意此兄,说学生愿一识面。”说罢,摆上酒来。饮了半日,同到虎丘千人石、梅花楼盘桓了一会,回到舟中,翻席又饮。方公因问道:“贵省文宗吴宪老乃是敝同年,想不日按临了。他胸中极博,不知他取士何如?”杜伯子道:“如今宗师在云间,也就发牌考敕,府丞极廉明。云间朋友,未免好名失实者多,宗师考法甚妙,也不狗虚名,也不查前案,也不收书札,只凭文字定优劣,绝无情面。及至发落之日,决要逐一唱名,优等的花红之外,倍加赞赏几句;劣等的也去安慰劝勉一番,便道:‘本道阅卷,并无成心,尔等文字,仍有一日之短,遂致下等,功令使然也。若能从此励志芸窗,何愁下科不擢上第?’如此作为,所以人皆称其公而且明。目下若到敝府,是敞府孤寒之幸也!原来是老先生的贵同年。”方公道:“据兄所言,敝同年可为极得士心的了!”富子周忙斟了一大觥,送〔与〕方公道:“老年伯话久了,再奉一杯!”方公道:“不敢。席深了,就此告别。”遂起身辞谢众友。出船头,执富子周手道:“但闻兄必求年丈邀来一会,以慰企慕之怀,足感高情!”便一拱而别。

贾有道一路随着方公,暗想道:“闻生不过一首诗,能使方公念念不忘;若人品再好些,一定夺了我的心事了。”便假意问道:“那闻相如既有此隽雅诗才,谅必定是个大成之器。”方公道:“且等闻生来时,便见分晓。”说话之间,早到座船。贾有道自回二号船上去了。

方公归到舱中,夫人、小姐接着。问道:“今日何故归来得迟?”原来夫人综氏,单生一名小姐,小字芳芸,年方一十六岁,生得姿容非常,真是绝色佳人。女工针指,不消说起,就是诗词歌赋,也无不佳妙。有诗一首,单道他的才貌:一枝秀绝贮琼楼,美玉从来不暗投,衣剪春云堪作珮,神澄秋水欲凝眸。

颊和琥珀偏增媚,腰着轻罗惜太柔,

漫道大家能独步,于今仕女说班头。

只因他如此才貌,方公夫妇十分珍惜,要与他择一个风流佳婿。选了许多人家,都不中意,所以直迟到如今。当日所见闻生如此美才,便留心访问。方公见夫人、小姐问,遂将前事说了一遍,笑嘻嘻地向袖中摸出闻生的诗来,递与小姐,说道:“你看这诗何如?”小姐接着,看道:“此诗甚好!但不知何人所做,是何题目?”方公道:“此是富年侄社友闻相如之作。今日因病不赴社,所以寄此诗来,适才我偶然看见。闻他年纪才得十七岁,去年案首进学的。我叫富生约他同来一会,若相貌出众,我就要招他为婿。”小姐听见“招婿”二字,就把头低了下去。又将诗稿看上两遍,低低说道:“字也写得丰致!”方公欣欣得意,各自归寝。小姐到了自己寝处,又把闻生的诗细看几遍,果然字字清新,句句隽逸,心中十分爱慕。

只有贾有道回到船中,十分不乐,你道为何?原来贾有道有个表亲,姓缪,叫做缪文甫。儿子缪成,买得个秀才,会写得两个“之乎者也”,同得方公的小姐十分标致,因老贾在他门下走动,便一心要想天鹅肉吃,与贾有道商量,要做方公的女婿。便道:“若得事成,愿谢银三百两。”贾有道便叫缪成拜在方公门下,又央人做了些诗文,请教方公,老贾便把亲事的话透了一番。方公择婿甚急,见贾有道十分称赞,要当面试他一试后回复,所以贾有道只道有几分成了。日间听见方公的说话注意闻生,他就十分妒忌,心里想道:“缪家亲事不成,我三百两银子就没有了。须设一计破他才好。”踌躇了一夜,说:“且看他来,我随机应变便了。”正是:笑里有刀,口中有蜜,人面易知,人心难测。

毕竟不知贾有道如何设计,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议婚姻年侄执柯图钱财陪堂定计

诗曰:

共说乘龙好,门阑喜若何。

怜才宁一日,选貌待双蛾。

道蕴犹憎怒,郗郎世岂多?

最怜逢按剑,佳偶事偏磨。

话说贾有道为缪成亲事,思量要破败闻生,一夜不寐。次日早起,到了官船上来见方公。方公因对他说道:“昨日托富子周的话,不知闻生今日来否?”老贾道:“正是!

老爷如此注意他,他自然就该来拜。”正说间,只见长班报道:“富相公来拜!”方公连忙叫请进来。

富子周上船见了,投了帖子,送过下程,又送一本文稿,一册诗稿。相送坐下,方公道:“昨日多扰!年丈曾会那闻兄么?”富子周道:“适才在敝友处道及老年伯之意,敝友极感,渴欲进谒。因病未痊愈,一好即来奉候。”方公道:“学生就要开船,而此公又不得一会,奈何?”因留富生小酌。富子周道:“昨日〔那位〕贾令亲在么?小侄有一刺奉拜。”方公叫:“请贾相公出来!”贾有道出来见毕,也彼此叙了几句闲文。

少顷,摆上酒来,方公就在席上看富生的诗文,连声赞道:“诗文皆妙,而文更精熟,今秋断抢元矣!”因说道:“诗与举业,虽系两途,以学生看来,原不相害。再没有会做诗的人不会做文章也,没有文字通的到会做诗,总之,才人无所不可。”富生道:“老年伯高论,是破世俗之疑。”方公因道:“学生偶有一近刻请教。”叫家人取两部诗稿出来,递与富子周道:“一册请教年丈,这一册烦转致闻兄。”因问:“闻兄为人何如,是何等人家?”富子周道:“敝友尊公曾为邑令。敝友生得美如冠玉,为人潇洒出尘,真是鸡群叔夜。”方公听了,越发大喜,对富子周说:“学生有一小女,年才及笄,也会吟哦几句。等闻兄来会过,意欲烦年文执柯。”富子周道:“此乃美事,小侄自当效劳!”

正要说话,只见家人传进手本,禀道:“苏州府推官钱爷要见。”方公看了手本,对富子周道:“此乃敝门生,年丈曾会过么?”富子周道:“钱公祖下车以来,小侄因无事不敢干谒,不曾会过。小侄别过,再来领教罢了。”遂告辞而去。

方公接钱推官进舱。〔钱推官〕行过了礼,递了下程、请启,打一恭道:“门生今日才闻老师到此,候迟得罪!”方公道:“学生假满入都,因限期已过,星夜进发,所以贵上台皆不及往拜,怎么又劳贤契见顾!就要开船,盛情欲不能领。”推官又打一恭道:“虽然老师急于进发,定要屈留一日!”方公道:“学生不欲入城,心沃盛情罢!”

钱推官道:“既然如此,门生移席到尊舟。”又吃了一道茶,告辞起身。

却说贾有道在船舱里,心下想道:“这头亲事,老者已有几分肯了。如今他要了小闻,难道我这三百两银子真没有了不成!须得设个计,打退他才好。”正在那里胡乱想,只见方公送了钱推官进来,对他说道:“适才钱推官来了,恐怕城里当道都要晓得。我就要开船,只等那个闻生,不曾见得一面。据富家年侄说来,可谓佳婿。但毕竟亲见其人,我才放心。”贾有道便说:“老爷所见极是!婚姻大事,潦草不得的,必须才貌双全为妙。况且老爷如此门楣,只得这个小姐!不是子建之才,潘安之貌也配不过。如今少年的人,略有些才情,便十分浮动。前日敝府一个老先生也看得一个诗中意,不妨仔细,就把女儿许了他。不想是抄袭来的。后来悔又悔不得,误了终身大事。如今老爷既不进城,他又说有病不出来,不如让晚生先去拜他一拜。果然才貌出众,不是轻薄之辈,老爷再作商量。不然,我们就开船便了。”方公道:“这也说得是。你就替我带一个帖子去回拜富年侄,说我不进城,不及回拜,就问他闻生住处。今日晚了,明日去罢。”

贾有道欣然领命。

却说富子周别了方公,竟往闻生家来。到了书房中坐下,闻生出来见了。富子周道:“兄意好了?”闻生道:“勉强起来,尚不能出履。”因问道:“拜过贵年伯么?”富子周道:“敝年伯多致意。他就要开船,渴欲吾兄一会。”因向小使手中取诗稿过来道:“这是他的诗稿,叫小弟寄来请教的。”闻生接过来,看了几首道:“此老之诗甚佳!”

因笑道:“纱帽中一般也有通的。”富子周也笑道:“纱帽头肯替我们相与,自然通些。”二人大笑。富子周因说道:“方公酷性好诗,他一位令爱,也善吟咏,又生得有倾城之色。方才对小弟说,等兄去会过,要小弟执柯。兄刻作速拜他一拜!”因笑道:“为老婆拜丈人,兄快些扶病而去!”闻生也笑道:“不要取笑。但知己之感,小弟明日就去。”富子周道:“不听见小姐,你如何肯行!”说罢又笑。

闻生就留富子周小饮。富生道:“这个算不得请媒,明日还要另吃。”闻生道:“小弟岂以富贵之女动心!但感他文章知己,不得不去一拜。”富子周因说道:“明后日寒族扫墓,不得功夫奉陪,奈何?”闻生道:“扫墓自是正事。但他船在何处?只要说了,便好问去。”富生道:“在码头上。舡上有复命的牌,极好认的。”二人又说了些闲话,饮至傍晚而散。

闻生归到房中,心下想道:“如今的人都是瞎子,哪里有认得真才的,方公如此殷殷,真可谓知己。”又想道:“他一见我的诗,就要把女儿许我,此老真是怜才!我虽未见他小姐的才貌,想方公如此选择,料也不是等闲。”就把方公的诗文拿来看了几首,因有笔砚在手头,就圈点了几句。见题目上有《美人病春》的诗,因笑道:“老道学也做此风流题目。”正翻看时,只见中间夹着一张花笺,写得十分精楷,却是一首回文诗。

闻生拿起来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亭边过雁塞天遥,日极晴楼倚细腰。

庭满落花春寂寂,漏和寒雨夜潇潇。

青山远共愁痕黛,绿柳纤同病态娇。

瓶坠井空钗断股,屏云冷艳偻金销。

闻生看了,不觉赞道:“好诗,好诗!字字清秀。且看倒读何如!”又倒读了两遍,越发大喜道:“倒读更佳,真可谓灵心妙手!”原来这首诗是方小姐做的,因误夹在方公的诗里,却被闻生翻着。道:“此诗辞既秀媚,字亦婉丽,是个女人的手笔。难道是方小姐的诗?不该遗失在内的!”又想道:“莫不是老者故意要卖弄女儿的才华,故意放在里面的?也未可知。总之如此佳句,就是男子做的,也算得个才子,何况女人!”

又拿起来看了一回,十分爱慕,说:“若里是方小姐做的,若得他为妻,也不枉我一生求凰之念。”吟诵几遍,恐怕夜深,就去睡了。

却说贾有道次早起来,梳洗已毕,过来对方公说了,叫了自己跟的小厮,竟先到梁家来。原来这缪家住在章阊门里大街上,是个暴发的财主,家里是开丝行的,有数万之富。梁文甫为人刻薄臭吝,真是一文不舍的。自己穿也不舍得穿,吃也不舍得吃,四季只是一领青布道袍,穿得又不像蓝,又不像黑,直到六月里,才换一领粗夏布的道袍。

如此吝啬,偏生好奉承势利,穷的亲戚他一钟茶也舍不得请,若是个势宦,就肯大块拿出来。儿子缪成买进了学,那些先生骗他,说令郎高才,决要中的,做的文章大圈大点,他就信为实然,一心要替他定个做官的丈人。因与贾有道有些亲,就想起方小姐来。只见这一日缪文甫同着几个乡下人,正在那里秤丝,贾有道走进厅来,把扇子在他肩头上打了一下说道:“文老好忙!”缪文甫正秤着丝,不知是哪一个,口里浑说道:“不敢!

大官。”回转头来,看见是贾有道,连忙说:“原来是贾先生。得罪,得罪!”放下布衫袖子,替贾有道唱喏。就叫家人来富秤丝,自己陪贾有道坐下,说道:“前日小儿回来,说方老爷好个人品,又多谢你盛情,亲事全仗大力!”贾有道说:“如今令郎在何处?”文甫说:“在学里。”忙叫来贵:“你到学里请大相公来,说方老爷那边贾相公在此。”小厮应诺去了。

不多一会,只见缪成摇摇摆摆回来,向贾有道作揖坐下。缪文甫道:“你留贾相公吃饭,我去完了首尾。”因向贾有道说:“失陪!得罪!”竟自去了。缪成问道:“姻事何如?”贾有道说:“前日自你别后,我就把你的文章、人品极力称赞,老者也有几分肯了。不意去游虎丘,遇着富子周,看见了一个〔叫〕闻相如的诗,就要把女儿与他起来。”缪成道:“闻相如我晓得的,果然通的。旧年进学,我是第十五,他是案首。

如今难道竟成了么?”贾有道说:“成虽未成。昨日富子周天杀的来拜,又十分称赞小闻才如子建、貌似潘安,说得老者十分动火,叫他做媒,寄了一部诗稿送他。今日又叫我去拜。你道哪处?”缪成出神道:“如此怎了?还得你生个妙法,学生决不忘报!若破得他,学生私下先送一百两。”贾有道说:“我已有一条妙计在此。”缀成道:“什么妙计?”贾有道说:“如今老者就要开船,小闻又病在家里,不得来见。我如今拜他,日去只说他相貌丑陋,做人轻保再帮衬老者几句,叫他开了船,你就来送他一副下程,这事就有几分了。”缪成听见道:“妙极,妙极!是个好计!”就叫来富快烫酒来。贾有道说:“慢着!我如今要往富家与小闻家去,且回来吃酒。”

二人拱手出门,缪成叮咛道:“在舍下专等。”贾有道应了,竟往富子周家来,富子周上坟去了,贾有道就对他门上说:“我贾相公是嘉兴方老爷船上来的,特来回拜你家相公。”又拿出方公的拜帖来说:“这是方老爷的名帖。方老爷因不进城,不得来回拜,你可多拜上你相公。”又问说:“管家,你晓得闻相如家里住在何处?”家人道:“闻相如住在胥门里,这里,过了申衙前一直走,右手转弯,进巷第三家。门前有几株柳树,大金字牌匾便是,极好问的。”贾有道依着家人的话。一路走来,果然进得巷,有一座大墙门,门前有几株柳树,一个旧金字牌匾,写着“尚书第”三字。贾有道走进大门,只见一副对联,写道:投闲栽五柳积德植三槐。

走进二门,不见有人,便叫道:“接帖,接帖。”只见里边走出一个半老家人来,问道:“相公何处来的?我家老爷在庄上养病,一概不敢领帖。”贾有道说:“我贾相公不是拜你老爷的,我是嘉兴方老爷那边来,拜你家相公的。快些去说!”家人接了帖子,说道:“相公厅上请坐。”进去了一会,出来回道:“家相公多拜上相公,因贱恙不能起来,所以连方老爷都不曾拜得。相公寓在何处?明日一同回拜。”贾有道说:“你去对相公说,我在方老爷船上,方老爷特托我来,定要见的。”家人又进去了一会,出来说道:“既然如此,请相公书房里相会罢。”就从厅旁边开一环洞门。

贾有道同着家人进去,只见一所大园,花木萧疏,亭池精雅。转过花屏来,三间小厅,面前一座牡丹台,开得正盛。贾有道先到厅上,只见上头挂着一幅赵子昂的真迹,旁边一副金笺对联,写道:家徒四壁,犹存司马风流,腹有藏书,直拟龙门著述。

贾有道坐下,只见闻生从左边出来,口里连声道:“得罪,得罪。”二人作揖坐下,贾有道举目把闻生看时,只见生得:面如傅粉,唇似涂脂,头带飘巾,身穿儒服。丰姿奕奕,似掷果潘郎,逸致翩翩,如鸡群叔夜。真是相如再世,不减张绪当年。

贾有道看了,心下暗惊道:“果然生得标致!若把老方看见时,必中东床之选,不消说了。”因向闻生道:“久仰大名!前日在富子周处讽咏佳章,真今日之李杜也。敝东翁极其心服。”闻生道:“不敢。拙作俚鄙,过蒙方老先生谬加赞赏,知己之感,铭心刻骨。因抱残恙,未及奉拜,怎么又劳先生远顾!明日力疾出来,一同奉候。”贾有道说:“社翁既有贵恙,到不敢动劳,我辈相知,何必拘此形迹。况且舍亲明日绝早就要开舟,到不敢动劳罢。”闻生道:“岂也。自然要出来奉候。”因说道:“昨日又蒙方老先生见惠佳刻,字字珠玉,真是当代作者。小弟大胆,妄加圈点在此。”就叫燕喜取来与贾相公看。闻生之意,要贾有道看了,去对方公说他如此敬仰之意。不想中了奸人之计。贾有道看了,假意道:“经老社翁一评,更加妙了。”因说道:“闻得尊作甚多,不知可以赐教一二么?”闻生道:“前偶刻一册,正要请教。”就叫燕喜取一册诗稿,送与贾有道。又吃了一杯茶,作别起身。

贾有道一路想道:“不好,不好。我只说他有病不能出来,回去说他相貌丑陋、人物轻挑就罢了。如今他明日要来。老者一见,这事就要成了。须得另生一计方好。”一头走,一头想道:“有了,有了。他圈点了方公的诗,拿出来我看。老方生性从来极喜欢人赞他的诗,极恼的是人扫他的诗。我如今拿他一本,尽行抹坏,只说是小闻抹的,他请我到书房中,被我看见袖了来。老者看了自然大怒,再从旁下他几句火,明日若是小闻来时,叫家人呵叱他一番。再把小闻送我的诗稿也抹坏了,只说老方涂的,叫家人丢还他,不怕他两家不恼。”

正想之间,已过缪家门首。只见缪成正背着手,在那里走来走去,见了贾有道,忙问道:“小闻生得如何?”贾有道说:“好。”缪成道:“比学生如何?”贾有道说:“你是极标致的了。看起他来,觉得又比你好些。”缪成叫道:“怪哉,怪哉,我不信天地之间还有标致如我的!”老贾道:“你且不要闲说,我有一条妙计在此。”就把路上想的计,告诉了一遍。缪成拍掌道:“妙计,妙计!陈平之所不如也。这位小姐听起是学生的了。”贾有道说:“你且不要欢喜,快些拿老方前日送你的诗同笔砚来。”二人就坐在库房里,一边吃酒,一边乱抹乱叉。缪成道:“我又不晓得诗中之意,若是批得不时,岂不露出马脚!我只批‘不通’二字便了。”顷刻之间,早已批完,立起身来说道:“我去了。所许之物,见赐了如何?”缪成果然取出一百两银子,送与贾有道。

贾有道接了,欣欣得意而归。正是:

美色人人爱,黄金易动心。

一时贪念起,百计即相侵。

未知贾有道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富家儿当场出丑穷秀才暗地遭秧

诗曰:

千古无人解爱才,伤心国士几寒灰。

苏秦憔悴人多丑,张俭飘零实可哀。

有笔空题鹦鹉赋,无家独上凤凰台。

悠悠行路何须问,好向花前复酒杯。

话说贾有道得了缪成一百两银子,欣然而归。回到船上,方公问道:“你回来了,曾见闻生么?其人何如?”贾有道正色道:“人到也生得将就,只是太轻薄些。”就摇了一摇头道:“也没有如此轻薄的道理。”方公道:“你怎么见得他轻薄?”贾有道说:“恐伯老爷动恼,晚生不好说得。”方公越发疑心起来,嚷道:“他的轻薄与我何干?

你快说来!”贾有道才向袖子里摸出诗来,说道:“老爷送他的诗稿,他意如此乱抹,岂不可恶!”方公道:“你怎么晓得?这诗从何处得来?”贾有道说:“他推病不出来相见,被晚生再三说,请晚生到书房里去。只见摊在桌上,被晚生袖来。老爷的诗果然不好,也不该如此乱抹。况且老爷尊作,天下皆称。所以说,如今少年轻薄的多。”

方公听了此语,已有几分怒色,乃至接来一看,不觉大骂道:“如此放肆!小畜生,我到怜他的才,哪晓得他到如此狂妄!”贾有道便接口道:“他病已好了,看老爷不在眼里,所以不肯来拜。”方公道:“如此轻薄小子,要他来拜甚么。”贾有道便说:“依晚生愚意,若是他来拜时,不要接他帖子,呵叱他一番才是。”方公未及回答,只见家人禀道:“钱老爷移席到了。”方公只得叫请进来。

钱推官行过了礼,只见方公怒气冲冲,推官打一恭道:“老师何以有不豫之色?”

方公道:“士风浇薄,适才受一轻薄少年之辱,所以不觉忿忿。”推官又问道:“敢问何人得罪老师?”方公道:“就是此地闻友。”钱推官道:“原来就是闻友。去年考个案首,还会做几句文字,怎么得罪老师?”方公就把前事说了一遍,因叹道:“老夫一片怜才之心,竟付之流水!”钱推官道:“这有何难。目下文宗就到,待门生对文宗讲,革去他的前程就是。”方公怒气正盛,也不应他,也不止他,便问道:“学生明日开舟,贤契有何见教?”钱推官移近椅子道:“门生待罪三年,瓜期已满,要求老师提挈。望一行取真,再造之恩矣!”方公道:“学生此番入都,恐就要差。若是在京,断无不竭之理。”方公也没心吃酒,谈了一会儿,钱推官告辞起身。

〔方公〕将批坏的诗稿递与小姐道:“你说有如此轻薄少年!”遂将闻生之事,说了一遍,说着又怒气冲冲。小姐十分不安,说道:“少年轻薄,诚为可恨。”回到寝处,心里想道:“此生想自负有才,看爹爹的诗不中意?我且看他批得如何。”展开一看,不觉柳眉倒竖,星眼圆睁,恨了一声道:“纵不得意,也何必涂抹至此。爹爹为我择婿,受了如此之辱。此气不可不出。”又来见方公道:“狂生如此可恶,爹爹该处治他一番!

孩儿想宗师是父亲同年,不日就到。爹爹何不对钱推官说了,托他转致文宗,革去他的前程,以消父亲之气。”方公道:“适才钱推官正如此对我说,我因心中不乐,未曾应他。”小姐道:“我们如今就要开船,爹爹何不留一札嘱咐他。”方公道:“这也说得是。你就替我草一书稿起来,叫贾有道誊了,明日送去。”小姐就在灯下写就一书,写道:两承惠顾,玉谊稠叠。仆因王命严迫,不敢入城,即契好如门下,亦未及一登堂抱歉,何以别论,自当铭心。狂生轻薄,诋毁过情,拙作虽非明珠,亦何至按剑如此!督使按临,想扶进淳风,主持名教,门下亦有与责成也。何如,何如,草布不即。

写完,就拿与方公看了。次早起来,就叫家人传与贾有道誊写。贾有道〔见〕正中他计,就立刻写完,请方公用个图书,着人送去。

只见一乘小轿沿河而来,抬近船边,问道:“这是方老爷船么?闻相公来拜。”家人还不知就里,请进帖来。方公见帖上写道:“眷社晚生闻友顿首拜”,不觉大怒,叫家人扯碎他帖子,叱辱他一番。对小姐道:“他还来拜我,岂不可恨!”小姐道:“便是!”却折身从纱窗里一张,只见一个书生从轿中出来,衣冠儒雅,举止风流,缓步而行,若不胜衣;正欲上船,却被家人将帖子劈面掷去,说道:“甚么闻有闻无!我家老爷并没有你这个相知,不劳赐顾。”闻生见他如此光景,便道:“你家老爷自要见我,托富相公再三相订,故特带病而来,你为何如此可恶!”家人一齐道:“甚么可恶,把他两个耳刮子才好!”闻生大怒道:“我是相公,你们怎敢如此放肆!贾相公可在船上?

快请出来,我有话说。”家人道:“贾相公哪有闲工夫出来见你!”贾有道听见问他,便叫家人进去,把闻生的诗叫家人丢上岸来,说道:“老爷说:你这样不通的诗,奉还!”闻生越发大怒,见他豪奴众多,谅不能理论,心里想道:“我且回去,寻了富相公,再与他讲理。”就叫家人拾了诗稿,竟上轿而去。正是:本是相亲意,如何反作仇?

谁知个中计,宵小弄权谋。

方公正在船上,见如此光景,十分不乐,就叫点鼓开船。

却说方小姐见了闻生,心下想道:“我看此生相貌端雅,不像如此轻薄的。况他既已涂坏了诗,如何肯与贾有道袖来!既被他袖来,岂有不知,又如何带病来拜,讨此耻辱?其中必有缘故。”就把批坏的诗稿,又拿来细看一番道:“越发可疑。如何好处乱抹,不好处到不抹?且上面批的‘不通’二字,又写得潦草粗俗。”拿出日前那首诗来一对,笔气大不相同,暗想道:“若果是他抹的,受此凌辱也该;若还不是,岂不屈冤了他?我又叫爹爹坏他的前程,岂不说我的恶薄?”又不好对方公说得,只是以心问心,沉吟不语。一个侍儿,叫做柳丝,是小姐极得用的,生得也有几分姿色,十分伶俐,自小随着小姐读书,亦颇通些文墨。看见小姐如此沉吟,便问道:“小姐,你看两岸桃红柳绿,何不赏玩赏玩,只是纳闷!”小姐也不回答。

行了一日,船到无锡,吹打住船。只见一只浪船歇将拢来,一个人同了贾有道到了大船上来,原来是缪成来送,并送礼物。家人传了帖子,方公说:“请进官舱。”见了道:“不及奉别,何劳远送。”缪成十拘束,唯道:“不敢。”贾有道替他送上礼帖。

方公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犀爵特进,银壶一执,杭罗贰端,湖绵二斤。

方公道:“如此厚礼,学生断不敢领。”贾有道便替他说:“舍亲竭诚备来,要求老爷全收的。”就叫管家收进舱里。原来这些管家,都是老贾贿赂的,竟都收了去。方公便叫置酒款待。

小姐在舱内,见收进礼帖来,展开一看,见写着“门生缪成有拜”,道:“原来是老贾的亲,前日来拜门生、求亲事的。我且张他一张。”从窗里看时,只见那人坐在下边,生得:身如松段,面似桔皮。身如松段,欲俏而愈觉难俏;面似桔皮,非麻而其实类麻。

头戴一顶纱帽唐巾,高耸密珀一块,身穿一领金红道袍,斜扯偏袖半边,两眼注定方公,一口唯称不敢。三家村暴发财主,五百两新进秀才。

小姐看了,不觉暗笑。只见方公问他道:“贤契还是从师,还是自坐?”缪成挣了半日答道:“从一个鲁业师,是本地一位名公。”方公又道:“贾令亲极称足下大才,老夫甚慕。前因匆匆,未暇接谈;今日舟中无事,正好领教。”就向家人道:“取出我的‘永谐图’来。”只见家人持一轴小画,方公就叫展开。原来正是方公夫妇的喜容,上边有许多题咏。方公对缪成说:“这是愚夫妇小影,已蒙诸名公题赠,要求贤契珠玉。”缪成听见,就象青天里一个大霹雳的一般,惊得魂不附体,坐在椅上,好似泥塑木雕的,只不做声,一眼盯定着老贾。方公看他如此光景,便道:“老夫暂别,好让足下构思。”进舱去了。缪成便将手乱扯老贾的衣袖,道:“那处,那处?”贾有道也惊得出呆说:“这事我就替不得你了。”缪成见他如此说,越发着忙,急得满面通红,汗流如雨。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又恐怕方公就要出来,只得托说出恭,便跳上自己的船,一溜烟走了。

方公出来,不见了缪成,又好恼,又好笑。贾有道自觉没趣,不敢久坐,也过二号船去了。方公进京不题。

却说闻生受了一场大辱回来,分咐家人去请富子周,心中想道:“这件事是你自托富子周来讲,又叫老贾来拜,如何反叫恶奴把我如此凌辱。”愈想愈恼。只见家人回来说:“富相公上坟未归。”只得过了一夜。

到次日绝早,自到富家来。富子周连忙出来相见道:“吾兄为何今日恁早?”闻生道:“多谢兄好作成。”富子周见闻生满面怒气,便道:“小弟不解,求吾兄明言。”

闻生就把老贾来拜,自己带病去会,被他叱辱之事细说一遍。便道:“小弟受了这场恶气,难道就罢了不成?原来兄起的祸根,还得兄去问个明白!”富子周听了,不觉惊讶道:“这又来奇了!他前日无心见兄之作,十分爱慕,再三托小弟致意,又要小弟执柯。

今日吾兄既去拜他,这是极妙的了,如何反有此举动?殊令人不解。”就雇了两乘轿子,同出城来。

只见船已开了。问岸上的人,说道:“昨日开船去了。”富子周向闻生道:“令人不解,到是小弟得罪了。我们赶上去何如?”闻生道:“他既有心辱我,此时再赶上去,又讨他一场没趣,烦兄一行罢。只问他为何如此!”富子周就叫家人叫船,叫了半日,只叫得一只船来。船家先要船钱,不想二人都不曾带得银子,船家见没有银子,竟撑船去了。

富子周就叫家人回去拿银子。二人寻一个观音庵坐下等他,再等不来,心中十分焦燥。只见一个人走将过来道:“呵呀!二位相公还有工夫坐在此处。”原来这人是学里王斋夫。二人见了,齐问道:“老王何往?”王斋夫道:“正要到相公府上。学院老爷到了,初十日取齐,月半就要考了。急忙而来,叫我们如何来得及!”说罢,拱拱手道:“我就要到社相公家里去。”急忙的别了。

又过了一会,家人取了银子才来。只见夕阳西下,又无船只可叫,富子周道:“今日将晚,明日去罢。”闻生道:“明日起身,不知何日赶着。来往要数日工夫,万一宗师挂牌,岂不误事!只得罢了。”恨恨而别,富子周就留闻生吃酒,闻生不肯,遂各自回去。

闻生归到家中,闷闷不乐,觉得身子困倦,和衣睡了。他的病还未全好,受了这场气,又病将起来。闻公夫妇听见宗师要考,儿子又病起来,十分着急,日夜请医生调治。

过了十数日,只见家人来说:“学院老爷挂牌,先考吴县。”闻生只得带病入常做完两篇文字,颇觉得意,头牌就出来了。闻公夫妇接着,问道:“身子不甚狼狈么?”又叫他念了个破承起讲,闻公道:“大意已见,论起理来,科举还该取得。”过了月余,专等宗师出案。

只见一日,杜伯子、富子周二人慌慌忙忙走到书房里来,见了闻生,口里只道:“奇事,奇事,真个奇事!”闻生大惊,问道:“有何奇事?莫非小弟考在劣等么?”

二人都不开口。闻生又问道:“小弟想是四等?”杜伯子才道:“天下有如此可恨的事!

更甚于此。”闻生道:“难道六等?”富子周道:“不是六等,竟是兄考在五等,岂非奇事?”闻生听了,气得面如土色。又问道:“二兄如何?”二人答道:“小弟辈皆在前列。”闻生又问:“同社诸子何如?”二人道:“止有王楚兰三等。”闻生道:“既有如此批看文章的,我前日文章虽不好,也不至于如此耳!”二人道:“兄也不消气他,得失不过偶然,文章自有定衡。赵太尊待见甚厚,何不会见他一见?”闻生道:“也不去见,听他罢了。考了五等,还有甚么面目见人?”富子周道:“兄不肯去见,让小弟明日代兄去一见,求他对宗师讲了,提在三等。到不必使老伯知道,恐他老年人着恼。”

闻生道:“极蒙二兄骨肉之爱。”

三人正说间,只见一个小厮走过来道:“老爷请相公。”二人就站起来道:“小弟且别,见过赵太尊再来奉复。”闻生走到里面,只见闻公夫妇各有愠色,对闻生道:“案已发了,你竟在五等!前日文字里面,必有差讹。”闻生道:“文虽不好,若论差讹,其实没有。”闻公不语。夫人便道:“你父亲说你平日三朋四友,吃酒做诗,时文必竟荒疏,所以如此。如今富、杜二生都是一等,你同社的个个都有科举,唯你如此,岂不被人耻笑!你爹爹又不做官,单望着你。”说到此处,不觉流泪。闻生哀不自胜,大哭起来,闻公也流泪道:“如今也罢了。但自今以后,须低头读书,再不可象前日。”

闻生哭了一场,闻公道:“你须自宽怀,不消过悲,且将息身子。”

闻生是个有志气的,只抱恨不已,道:“我平日心高气傲,今日考坏了,教我如何见人?况且父母如何望我,我今日又不得进常”只是左思右想,忽然想道:“前日舅舅有书来,他升了济南知府,就要到任,要请我去一会。我因有事,不曾去得。如今不如去见见母舅,问他借几百两银子进京纳监。舅舅至亲骨肉,料不笑我。”又想道:“我对父母说了,决不放我去,不如不说而行。这里到济南不过四、五日,到了那里,再写书回来不迟。”算计已定,叫起燕喜来,对他说了。急急忙忙收拾些书籍衣服,带了几两盘缠,等不得天明,竟同燕喜出门。

次日早起,管门的起来,见大门升了,又见园门已开,心里有些疑惑。走到书房一看,只见房门锁着,燕喜与相公都不见了。慌忙报与闻公,闻公道:“他小小年纪到哪里去?不过在别人家纳闷。”差人到相与人家去问,都说没有,闻公才有些着急,差人四下追寻。正是:游子轻离别,父母□□□。

思儿肠欲断,何日赋归程。

毕竟不知闻生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为守风江中遇美因步月邗上被偷

诗曰:

世事从来未可凭,寄缘作合一迴文。

人间未许言红定,天上应先系赤绳。

侍女偏能生慧侠,征人何幸得殷勤。

至今犹忆相逢处,江岸芦花月正明。

话说闻生同燕喜出了城,到了码头上,叫了一只船,竟往南京来。

行了几日,到了昌城地方。闻生立在自己船头上观看,只见前头一只小船,扯着满篷,顺流而下,正在船边擦过。那只船上有一人伸出头来,把闻生一看。原来这人正是闻生母舅的老家人胡忠,见了闻生便道:“大相公那里去?”闻生道:“我到南京去。”

胡忠道:“老爷正差我到姑老爷那里去。”闻生便问道:“你老爷几时起身?”胡忠道:“老爷就起身了。”说话之间,两船去了一箭,听得含糊了些,闻生少听了一个“就”字,疑心母舅已起身了,便问道:“几时起身的?”胡忠只道问他起身日子,便答道:“前日起身的。”再要问时,船已去得远了,闻生想道:“舅舅既已起身,我又到南京何用?又不好回去。”心中好生烦恼,又想道:“他前日起身,只去得两日,少不得到扬州耽搁;他大船,又行得慢,我不如赶到扬州,到他船上。我原要进京,山东是进京顺路,止同他到了任上,再作道理。”算计已定,就对船家说了,加了他银子,竟往扬州而来。

出得镇江,好一派江景,但见:

万顷银涛,千层碧浪。金焦对立,江心涌出青山;小镇差参,水面远浮素壁。萧萧芦荻,洲前隐只渔船;漠漠黄沙,岸际排许多鹤阵。万里孤帆天际下,一轮红日海中来。

闻生看了江景,不觉感伤。次日开船,正行之间,船家道:“不好了,有飓风来了!

我们收拾住船。”刚收入港来,果然狂风大作,白浪滔天。只见一只大船,也收入港来。

闻生举目观看,但见那只船上,纱窗内有个女子,眉目之间,生得十分标致,身上穿一领秋葵色夹袄,一件玄色背心,一只手托在香腮,斜靠在栏干上,看似真如琼台仙子。

闻生见了,不觉目荡心摇,暗暗道:“好标致女子!目所未见。”遂定睛观看。那女子因痴痴看水,忽然抬起头来,看见闻生,连忙把身子闪了进去。又伸出头来一看,若象有个惊异的光景,便隐在纱窗里,也一眼看着闻生。正看之际,又有一个披发丫环出来,一看就进去了。

闻生呆呆看了半日,不见出来,心中想道:“那女子看见了我,若有惊异之状;后来身子虽然退了进去,却把我仔细观看,顾盼之间,似乎有情。但未知谁家女子,让我问他船上人便知道了。”就跳上岸来,见船头上立着许多家人,上面贴着察院封条,不好问得。立了一会,只一个老家人走上岸来,闻生向他拱了拱手道:“借问船上是那一位老爷?到何处去的?”那人答道:“我们是嘉兴方老爷的船,回家去的。”原来方公到了京师,就了山东巡按,因不便带家眷,故此打发夫人、小姐回去。也避飓风,收入港来。小姐因江中无人,靠着窗子看水,抬头见了闻生,心里惊疑道:“这好象苏州闻生。”故此在纱窗内细看。正看之时,那柳丝出来,就进去了。

闻生听了家人的话,回到船中,心下想道:“原来就是老方的船,这一定是他女儿了,如此美丽,又会吟诗作赋,岂非才色兼全!但他进京未久,为何又回家来?我想前日受了他如此大辱,他是我仇人,他的女儿如何肯与我?这又是空想的了。但是小姐顾盼之间,大似有情,况且如此一位美人,岂可当面错过!”又想道:“他前日元是一番美意,要富子周做媒,后来不知为何变卦起来?”心里左思右想,看看红日西沉,也没心吃饭。推窗一看,但见一片长江,半轮明月,四边芦荻萧萧,心下凄惨起来,想道:“我只因考坏,私自出来,在此大江之中,举目无亲。父母在家,不知如何记念!又不知赶得着舅舅否?”十分凄楚,临风长叹数声,不觉掉下几点泪来。抬头看那间壁船上,已寂无人声,心里又想着方小姐,就题一首《舟中美人》的词道:花乱柳初晴,木兰轻,香拥仙娃水面行,盼卿卿。眼角不离秋水,眉边犹带春颦,身影自怜波影瘦,忒多情。

右调《春光好》

闻生写完,吟了数遍。又想道:“小姐的回文诗,我带在这里,等我再拿出来一看。”看了几遍,又高吟起来。

此时夜静无声,小姐那边也听得十分清切,心中想道:“这是我的回文诗,为何在他身边?”又想了想道:“是了,我前日夹在爹爹诗稿中,想是误带了去。为了这部诗,惹出许多是非,彼此结怨。其中缘故,又不得明白,岂不可恨!”想到此处,不觉叹了一声。柳丝见小姐叹气,便问道:“小姐为何此时不睡,叹起气来?”小姐道:“闻生之事,我一向疑惑。你所细知,适才间壁船上明明是他,又听得他念我的回文诗。我想他果然抹坏老爷的诗,如此一番之后,他就该恨我们了,为何到念起我的诗来?此生可谓多情!其中必然有错。况此时已是五月,试期将近,为何不在家读书,反到此处?必竟是钱推官坏了他前程,所以到此,岂不是我害了他?如今又不得个明白。”柳丝道:“既然如此,问他个明白便了。”小姐道:“痴丫头!你我都是闺中女子,谁去问他?”

柳丝道:“老爷又不在船上,就叫人去问他一声何妨?”小姐道:“问到不妨,但恐传与老爷知道。况且夜静更深,又去叫谁?”柳丝道:“小姐又疑心,又怕事,这事如何得明白?我想此时人都睡静,让我开了窗子,问他一声,料无人知道。”小姐道:“你是个女子,如何好与他说话?”柳丝道:“我们又没甚私情,为正经事,问他一声何妨?”小姐道:“虽是不妨,但恐被人知道。”柳丝道:“若有人知道,都是我承当。”

他就推开了窗,伸出头来。

只见闻生的船紧紧贴着大船。闻生正朝窗子呆呆的看,见了柳丝,便问道:“小娘子,此时开窗做甚?”柳丝故意道:“你是甚么人,在我们窗前窥探?”闻生恐怕又是前日之祸,便道:“小弟偶然看月,所以未睡。大江之中,彼此相傍,并非有意窥探。”

柳丝便低声道:“你是苏州闻相公么?为何到此?”闻生见他说出自己姓名,吃了一惊,便问道:“小娘子为何识得?”柳丝道:“相公春天来拜老爷,我们在窗中见过。只是我家老爷见了相公的诗,一片怜才之心,托富相公致意,又送相公诗稿。为何将我家老爷的诗尽行抹坏!我家老爷见了,如何不恼!”闻生道:“这件事正不得明白,今天幸得见小娘子。你家老爷肯把小姐许我,托富相公送我诗稿,我所以带病出来。前日船上这番凌辱,小娘子亲眼看见的,我正不知何故。今日小娘子说我抹坏你家老爷的诗稿,这番话从何处得来?”柳丝道:“贾有道来拜相公袖回来的,如今抹坏的现在。”闻生顿足道:“原来如此!你家老爷的诗,我十分敬眼,前日我圈点了拿与他看,不知他为何降此是非?如今此诗现在家中,极好辩的。我既抹坏你老爷的诗,岂可与贾有道见!

既被贾有道袖来,我岂不知,又肯来拜!求小娘子代我向小姐前辩明,生死不忘!”柳丝见他着急,晓得是贾有道弄鬼,便道:“小姐也如此说,只是老爷如何晓得?如今相公为何不在家读书,出来何干?”闻生见他问到此处,提起心事,不觉叹了一声,说道:“小生自从受辱之后,又害起病来;如今万不得已。飘零远出,言之惭愧。”柳丝见他悲切起来,心下明白,便说道:“相公有心事,就说何妨。”

闻生见他问得殷勤,便把考坏与寻母舅要纳监的事说了一遍。柳丝正要回答,只见舱内叫声:“柳丝。”柳丝便对闻生道:“小姐呼唤,要进去了。”闻生道:“小生还有话奉告,求小娘子再来一谈,小生在此专候。”柳丝道:“且看说毕。”闪进身子,对小姐道:“果然不是他抹的。如今弄得如此奔波,好不可怜。”小姐道。“我已都听得了。是我一时错害了他,如今叫我如何是好?”柳丝道:“我看此生才貌双全,如今一番之后,又绝不怨恨,可谓多情。老爷当初原要把小姐配他,如今不如叫他去见了老爷,说明此事,依旧成了这段婚姻,岂非美事!”小姐低头不语。柳丝道:“小姐不要错了念头,如此才郎不嫁,异日纵然有像得他的才貌,未必能如此有情。”小姐:“这事你怎么好对他说!”柳丝道:“他如今还有话说,我想必是此事。看他如何开口,我随机应变便了。”小姐点头。

柳丝又走到窗子边来,果然闻生还在那里呆呆的。望见了柳丝,十分欢喜,笑面相迎道:“小娘子可谓信人!”柳丝道:“相公有何话说?快快说罢。夜深了。”闻生道:“小生有句不知进退之言,求小娘子恕罪。你家老爷原要把小姐许我,现有富相公为媒,只因贾有道这厮作奸,你家老爷错怪了我。如今既已说明,求小娘子向小姐前一言。依旧成此婚姻。小生死生不敢忘小娘子大德。”说罢,就在船里深深唱了一个大喏。柳丝笑道:“小姐面前,我可以代郎君说得,只是此事要老爷做主,相公去与老爷说明。小姐的事,都在我便了。”闻生道:“小娘子见教极是!只是我如何见得老爷?如今你老爷在何处?”柳丝道:“我家老爷极是怜才,你只消央富相公说明,再无不肯。”刚说到此处,只见船上有人说话,柳丝道:“有人醒了,我要进去。你用心去图,小姐断不负你。”说罢,身子一闪,就推上窗子,竟去了。

闻生也关了窗,心中想道:“他叫我放心去图,决不负我,他一个丫头,如何敢许!

明明是小姐教他的。我想功名容易,美人难得,不如回去央富子周做媒,成了此事,再作计较。但他说方公又不在船上,我且到扬州寻见母舅,他定晓得方公下落,再作计较罢了。”筹画了一夜,将到天明,船家一齐道:“天亮了,我们开船去。”遂各自开船而去。

闻生行了一日,到了扬州码头上,遍访济南知府胡老爷的船,并无踪影。又到骡子行问店主人:“曾有南京胡老爷来御牲口往山东去么?”店主人齐道:“没有。”闻生进退两难,心下想道:“扬州必由之路,想是还不曾到。”只得寻个饭店歇了。

店主人见闻生进来,就把他上下看了又看,替他搬了行李,送在一间干净客房安歇。

到了晚间,就问道:“相公可要请一位大姐么?我们这里许一娘、王素素、孟若兰都是极有名的,相公可要请一个来?”闻生摇头道:“不要。”店主人道:“既然相公不要,我们这里埂子上是极好玩的,相公用了晚饭,去步月如何?”闻生想道:“我闻扬州女色驰名天下,今既到此,就去看看也好,况且月色甚佳。”就叫燕喜跟了,步到埂子上来。

只见家家门首挂着几盏红灯,灯下站着些女子,也有一个的、也有两个的,都是乔模乔样。但见:笑语盈阶,香风指面。朦胧月下远看,个个西施亲切;灯前近视,人人嫫母。面涂铅粉,好似庙里泥人;嘴点胭脂,酷似屠家猪舌。手摇团扇,人前扭捏假风流;鬓插兰花,门前低眉留顾盼。莫言国色天香,都是油头粉面。

闻生见了道:“闻名不如见面。向闻扬州妓女,今不道如此!看了污目,快回去罢。

但可笑天下的往往着魔。”只见那些妓女,见一个少年相公,又穿得衣裳齐楚,就如苍蝇见血的一般。也有扯他的,也有扭他的,也有道“相公吃茶去”的,也有道“请舍下坐坐”的……,丑态万状。闻生见了,又好气,又好笑,急急回店中来。心中有事,一夜无眠。

次日绝早起来,又到码头上问了一番,并无影响。闷闷不乐,心下想道:“我当初只谓功名之事,如今又添了这段姻缘,小姐虽然说明,老方如何晓得其中就里!须得一个人先与他说知,我就好见他。”想一想道:“他原叫老富替我做媒,我不如仍央富子周,但不知老方在何处。我且回去,私下见了富子周,求他替我作伐,功名事且再作处。”主意已定,就要收拾回苏州来。正要拿银子算还饭钱,开得拜匣,吃了一惊,带来〔的〕盘费连包都不见了。就叫燕喜问道:“我拜匣内银子如何不见?”燕喜道:“钥匙在相公身边,我哪里知道。”闻生道:“前日晚间明明在的。这是店主人骗我们看月,盗去无疑。”

原来这店家看见闻生是个后生,又止跟得一个小使,晓得不是老江湖。趁他看月,撬开拜匣把银子偷了。闻生就叫店主人道:“我拜匣内二十两银子,如何一夜就不见了?

分明我昨夜看月,你偷了我的,快拿出来还我!”店主人道:“又来奇了。你拜匣内东西,如何问我!又不曾交付与我。我这里来千去万,管不得许多。如何赖人做贼?”闻生道:“不是我赖你,若是贼偷,如何门又好的?锁又好的?不是你是谁!”店主人大嚷大闹,街上人都哄拢来一齐道:“相公你错了。他一个开店的人,岂偷你银子?捉贼见脏,不要冤屈了人。”闻生无言可答,又气又恼。店主人道:“既然赖我做贼,快请还我房钱,请到别处去吧!”就把闻生行李乱搬出来。

第五回因途穷幸逢良友羁旅店喜遇佳音

诗曰:

飘泊淮扬道,天涯若比邻。

分金征友谊,流水解琴声。

歧路今多泣,青银旧有名。

人生感义气,宁复恋华荣。

话说闻生失了盘费,回去不得,与店主人争闹。正在进退无门之际,只见燕喜道:“王楚兰相公走过来了!”闻生走出店来一看,果然是王楚兰,便叫道:“楚兰兄何往!”王楚兰回头一看,见是闻生,连忙回来作揖。就在店中坐下,王楚兰问道:“吾兄何故在此!小弟闻兄失意之后,次日即到尊府奉候,说兄绝早出门,尚未曾归。次日又去,说兄不知何往,老伯十分着急。又过了数日,听见令母舅处有人到,说见到令母舅处去。为何却在此间?”闻生道:“一言难尽!小弟原要到家母舅处,因在吕城遇着老仆,说家母舅已前两日起身,小弟赴到此处,又杳无影响,如今敢不知过去,也不知尚未曾到。幸遇仁兄,却不知到此何干?”王楚兰道:“小弟因没有科举,在家纳闷不过,向有小铺在此,来清理一番。适才走过,听见是兄声音,不料兄在此。却为何与店主人争嚷?”闻生就把失去盘费之事,告诉一遍。王楚兰就叫店主人分咐道:“这闻相公是南京胡老爷的外甥,胡老爷就到,所以在此等他。你就不偷银子,也不该如此放肆!

况且门又不开,拜匣又是好的,这银子不是你偷,此何处去了?你若不还,我就处你。”

店主人见了王楚兰,有些着忙,指天立誓,又叩头陪礼。二人只得罢了。

王楚兰就请闻生到自己寓中,备酒对饮。王楚兰道:“兄晓得考坏之故乎?”闻生道:“并不知道。”王楚兰道:“自兄行后,富子周去见赵太尊,求他对宗师讲。宗师回他说:‘此生之文原不该考坏,因有显官见托,不得不然。我怜此生之才,故尚留他一线。’小弟细细打听,才知方古庵托钱刑厅对兄下石。世途可畏,一至于此!”闻生听了,呆了半日,口中嗟叹不已道:“这事如何是好?”王楚兰见他如此,便道:“古人云:不遇盘根错节,不足以见利器。你我既已读书,偶然考坏,何足介意?纵使自己文章考坏,古人季人因贫、孟明三败,尚不可以成败论英雄,况此无妄之祸。兄向来豪爽,今日为何沾沾作此世俗之态?”闻生道:“兄有所不知,这一顶头巾,岂在小弟心上?只是此时正有求于老方,见他如此怨小弟,恐此事难成,所以咨嗟,为有道所笑。”

王楚兰便道:“兄尚有何事要求老方?”闻生道:“知己骨肉,正要与兄商量。”就把贾有道如何设计,江中如何遇着柳丝说明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因说道:“小弟如今正要回去见富子周,因失了盘费,所以进退两难。”王楚兰道:“原来有许多委曲!我闻得方古庵点了山东巡按,此时已将到任。他既如此错怪吾兄,一时也难说明。况且试期将近,兄就回到家中,富子周也不能同兄到山东。依小弟之意,如今世上的人所重的是功名,兄不如去与令母舅商量,援例北雍,待秋闱战胜时,去与富子周一讲,再无不妥。

兄此时皇皇道路,恐终无济于事。”闻生道:“仁兄之言,开我茅塞,小弟如在梦中,得吾兄唤醒。只是家母舅久等不至,恐已过去;小弟又失去盘费,不能前往,奈何?”

王楚兰道:“朋友通财,古人皆然,况你我异姓骨肉!纳监之资,尚且小弟料理,只是一时不能措处。些须盘费,何须仁兄为念!但是此去路途尚遥,兄从来未曾出门,小弟放心不下。让小弟托敝相知觅一只客船,兄附了去方好。”闻生道:“如此更感!”

次日,王楚兰果然为他寻了一只船,赠了他数十金盘费,送他上船。闻生就写了一封家书寄与父母,又写一书与富子周,细说贾有道设计,并要求亲之事。叮咛道:“兄见子周,先将此事代小弟细细一言。”王楚兰道:“不须嘱咐。兄凡事保重,小弟明日也就归了。”二人执手,依依不忍分别。闻生就口占一律送他道:同作天涯客,那堪又别离。

故人怜我去,把酒更题诗。

泪折新杨柳,愁听旧竹枝。

月明千里共,只此慰离思。

王楚兰也和了一首。二人洒泪而别。

闻生开了舡,一路触景伤怀。此时正是六月初旬,一轮赤日当头,两岸蝉声不绝,闻生在舟中纳闷。行了十余日,到了济南。

闻生上了岸,竟到府前问:“新老爷几时到任的?”府前人答道:“俺这里太爷还没到任哩,接的才去。”闻生听了十分不乐,想道:“不知在何处耽误?”既到此处,只得寻一客店歇下。又怕受店主人气,只说姓胡,是新太爷的亲侄子。住了几日,还不见来,天色又十分炎热,心中焦燥,走出门前一看,只见一个老者坐在一块青石上,同店主人讲话。闻生也没心听他,只见一株大槐树可以纳凉,他也坐在下面。看那个老者,生得:须发半苍,年纪在五旬之外;形容清古,举止似有道之人。头带凿子方巾,积有灰尘半寸;身穿葛布道袍,搭着补丁数重。恍似村中学究,俨然市上卜流。

闻生看他衣裳破损,却相貌清奇,又听见他问他店主人道:“新太爷三月间推升,此时为何还不到任?如今掌印的是谁?做官可好么?”闻生见他说着太爷,也不等店主人回答,便问道:“先生晓得几时到任?”那老者见闻生问他,便把闻生仔细一看,说道:“不知几时。”因问道:“兄不是本处〔人〕么?”闻生道:“敝处江南。细听先生声音,也不似本处。”老者道:“原籍也是下路。向来寄迹京师。看兄如此青年,到此何干?”闻生正要回答,店主人就接口道:“这位是新太爷亲侄,是个贵人,在此候太爷的。”老者道:“原来如此,失敬了。”

正攀话间,燕喜来请闻生吃饭。闻生立起身道:“既在同寓,少刻再来领教。”就走进店去。

你说那老者是谁?就是方古庵。他是山东代巡,所以装做卜士在此私行。见了闻生,暗想道:“好个少年!却又举止文雅。”听说是新太爷侄儿,便想道:“胡敬庵尚未到任,怎么就叫侄子住在外面?分明招揽事,让我慢慢问他。”就坐在院子里。

过了一会,只见闻生下来,方公便道:“胡兄请坐!旅中无事,闲谈一谈何如?”

闻生欣然坐下,就问道:“先生尊姓?贵乡何处?”方公道:“学生姓阮,贱号通源,少年读书,近来卖卜。”闻生道:“观先生道貌,定是伊尹、君平之流。学生有几椿疑事。要求一决。”方公道:“晚了,明日虔诚为卜,固彼此论此处理。”方公见闻生言词清爽,议论生风,心下有几分称异。闻生见方公精于《易》理,亦十分敬服。

正论到得意处,燕喜又来请闻生吃晚饭,闻生便道:“寓中便酒,不知可借此屈先生一谈否?”方公也欣然道:“只是有扰不当。”便同上楼来。见闻生案头清楚,桌上摆着几册诗集,便问道:“兄还是在痒,还是在监?”闻生道:“敝痒吴县。”方公道:“闻得令叔是金陵〔人〕,兄为何进在姑苏?”闻生不好说出真情,便推词道:“学生不与家叔同居,寄籍吴门。”

二人相对饮酒,方公心下想道:“此生相貌言词都十分好了,但未知其实学如何?

自己装做卜士,又不好要他诗文看。”信手翻他的书籍,只见一部诗稿,拿起来一看,见是古吴闻友相如著。方公因有宿气,便问道:“这是贵相公么?”闻生道:“正是敝友之作。”方公道:“此生之才何如?”闻生道:“虽不可竟言才子,然求之当世,亦不可多得。先生试看一二,以为何如?”方公展开看了几首,不觉赞道:“果然做得好,大有王、孟风味!但是文人因虽要才,毕竟以行为主,若有才无行,也就不足称了。”

闻生道:“有才无行乃文人通病,独敝友不然。只是为人磊落不羁,所以往往不容于世俗。”方公笑了一笑道:“前日途中有几首拙作,只恐献丑。”便拿出一本旅草来,展开一看,其中也有文,也有诗,都是登临吊古之作。方公看得半顷,便连声称妙说:“兄的大作更胜闻生数倍!”闻生笑道:“不及敝友多矣,不过旅中乱道。”说话之间,酒已吃了三、四斤。闻生还要拿酒,方公道:“酒已多了,不吃罢。”就立起身道:“多扰!尊作借去一看,明日奉还。”闻生道:“下里巴人,恐见笑大方。”方公道:“岂敢。”二人就拱手而别。

方公回到房中,心下想道:“此生举止儒雅,甚是可人。”就把他的旅草灯下细细观看。看了一遍,便击节叹赏道:“奇才,奇才!”直看至二鼓,心下十分爱慕道:“真是奇士,吾目中仅见此一人,但不知曾娶否?若是未娶,我将芳芸招他为婿。且等他明日教我起课时,我再细细问他。”

到了次日,闻生起来,问到方公房中。二人相见坐下,方公道:“昨晚细读佳章,如睹夜光。学生虽不知其中深意,但竟不忍释手。昔白乐天之作,必使老妪尽醉,正先生今日之谓也。”闻生道:“俚鄙之语,过蒙先生赏鉴,殊为惭愧。”因说道:“有几件事要求先生一决。”方公就焚起香来,闻生暗暗祷祝,只见头一卦是“水火未济”,第二卦是“火地晋”,第三卦是“风火家人”。方公问道:“第一卦是何事?”闻生道:“问一个舍亲几时到。”方公心里暗想:“断是问胡敬庵了。”就问道:“这个令亲可是贵人?”闻生道:“是。”方公就断道:“未济终须济,贵人临月辰。五日内准到。

第二卦是何事?”闻生道:“功名。”方公道:“文书发动。该去纳监,官鬼持世,又是金官,秋天正旺。今年秋天,断然高发。第三卦是何事?”闻生道:“婚姻事。”方公便道:“兄还未娶么?”闻生道:“正是。”方公暗想道:“如此佳婿,岂可当面错过!我不如借课与他订了。”便道:“这一课有些奇怪。依课断来,兄该有个奇遇,是个绝世佳人。”闻生道:“果然有一位绝世佳人,但不知缘法何如?”方公道:“可有人家么?”闻生道:“我意中虽有一家,但未知他家肯否。”方公道:“据这个课该他来寻你,不是你去寻他。目下六、七月间,就该有一信,是一位绝世佳人,万万不可错过。”闻生问道:“该在哪一方?”方公向指头上一抡,说道:“该在东南,却在此处有信,又是一个贵官。但在六月间有人来求,就应他便了。”闻生似信不信的收了课帖,意思要送他课金,又不好出手。方公窥知其意,笑道:“学生祖居乐中,一向浪游京师,偶慕泰岱之胜,所以到此。遇兄逆旅知己,幸勿以卜士相待;或见惠数见,次为后日相见之期,则不啻百两之赐矣。”闻生欣然,就叫燕喜拿一把扇来,对方公当面题道:落魄青齐道,逢君话所思。

屈生原有怨,詹尹岂无知。

风雅称诗伯,文章更我诗。

天涯回首处,春草当相期。

上面写道:“奉赠通源先生,古吴胡朋拜草。”方公见他一挥而就,笔不加点,心下愈加爱慕,连声赞道:“如此佳句,又如此敏捷,虽子建七步,不能过也。春草之间,学生自有贱冗,兄又是看花上苑之时,明年七、八月间,当到吴门奉访,未知尊居住在何处?”闻生道:“在胥门内,门前有几株柳树,一问就知。”二人说得投机,又盘桓了一日。方公恐怕久住不便,便别闻生道:“逆旅之中得遇仁兄,本当在此奉陪,但有些贱冗,要往青州去,今日就要别了。”闻生道:“正欲朝夕领教,不意就要分手。”

彼此都有依依不忍之意。晚间,闻生备酒与方公饯别,二人席上谈今说古,直饮到三鼓方散。

次日,闻生送方公去了,回来想道:“看他不象个卜士,想是个出世的高人。不知他课准不准。”正在那里思想,只见店主人进来,向闻生道:“相公恭喜,太爷后日到任。”闻生听了大喜道:“可是真么?”店主人道:“人人都如此说,怎么不真。”因说道:“小的们在外边苦楚,相公若到衙里,千万说个方便。”闻生道:“这个容易。”

因想道:“通源的课好灵!他说不出五日,果然恰恰五日。既是头一课灵,第二、第三自然都是灵的了。”心下有几分欢喜,要收拾去见母舅。未知闻生见了母舅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胡茜芸闺阁私监闻相如秋闱奇捷

诗曰:

淑女从来愿好逑,风流人尽说河洲。

黄金暗赠堪称候,白雪行吟不解愁。

只有佳人配才子,从无白术作公侯。

一枝早向蟾宫折,兔使深闺叹白头。

话说闻生听得母舅已到了任上,竟到府前来,一个管家认得,便大相公,老爷到处寻访,大相公到先在这里。”就连忙进去禀知。

胡公正要出堂,听得外甥到了,忙叫请进和衙相见。闻生拜了母舅、舅母。胡公道:“一别六年。前日差胡忠到你母亲处,胡忠回来说贤甥己往南京,路上就遇着了。如何不到?我夫妇十分着急,差人四下找寻,并无影响。因凭限甚严,不得已就上任来,不晓得贤甥已先到此处。”胡生将船上遇着胡忠,说舅舅已起身两日;并到扬州被盗,遇着王楚兰,然后到得山东而话细说一遍。夫人道:“想是两船错听了。”胡公就问行李在何处,一面叫人打扫书房,一面去取行李,对夫人道:“我要出堂,你陪外甥吃饭。”

说罢,出堂去了。

夫人与闻生说些家务事,闻生因问道:“妹子今年十几岁了?曾定亲没有?”夫人道:“十五岁了。你娘舅要替他选一个好女婿,故此耽搁至今,尚未曾定。”便叫请姑娘出来见大相公。过了一会儿,只见养娘丫头跟着一个小姐出来,向闻生拜了两拜。闻生答礼毕,小姐就在母亲身边坐了。闻生举目一看,只见生得:身如弱柳,面似芙蓉。小小樱桃微露两行犀齿,双双莲瓣低垂八幅湘罗。娇羞处微展秋波,慵怯时懒舒春筍。蛾眉新绿如翠岫之远开,玉颊微红似海裳之初睡。不是瑶台神女,定疑浴水仙娥。

闻生看了,心下暗暗称美道:“表妹几年不见,原来生得如此标致了。”因说道:“那年母舅进京,妹子尚小,几年不见,如此长成了。”夫人道:“正是,那年茜芸才得九岁。”小姐只是低首不语。闻生又与夫人说些闲话,小姐才向着夫人道:“前日哥哥为何不到南京,倒先在此处?”夫人就将闻生一路之事,代说了一遍。

只见胡公进来道:“新按台一向私行,今日忽然到任,各官都吃了一惊。我如今要去接他。”对夫人道:“你可备酒与外甥洗尘。”闻生因问道:“新按台是方古庵,才到任么?”胡公道:“正是。此老极其执拗。我正要问你,前日姐夫书来,说你得罪方公,所以考坏。却不晓得其中详细。”闻生就把前事告诉一遍,只不说出遇着柳丝之事。

胡公与夫人尽皆叹息,就匆匆出堂去了。

到了晚间,夫人置酒相待。饮酒之间,闻生就说起要进京纳监之事,夫人道:“待我对舅舅说。”小姐道:“哥哥既到此处,自然是我们的事,且放心宽用一杯。”又吃了一会酒,闻生告辞出去,小姐也归到房中,养娘服侍安寝。却说那个养娘,姓邬,叫做邬妈,是小姐的乳母,为人伶俐,能知人的意思。小姐极得用的。一边服侍小姐安寝,一边口里说道:“闻家大相公,几年不见,生得这样标致了。原来也不曾有亲事。奶奶不如把小姐配了他。倒是一对好夫妻。”小姐看了他一眼道:“不要胡说,嫡亲兄妹,怎么做得这样事!”养娘笑道:“怎的胡说,前日那本戏文,甚他王仙客、无双小姐,也是表兄妹做夫妻的。”小姐低首不语,遂各安寝。

到了次日,闻生进来,夫人梳头未完,就叫闻生到房中坐下。恰好小姐也到夫人房来,相见坐下。此时六月中旬,天气炎热,小姐单衫比甲,浅淡梳妆,愈觉十分标致。

向闻生道:“闻得哥哥长于诗赋,前日一路,必竟多得佳句。”夫人便道:“你终日好做诗,如今哥哥在这里,何不拿出来请教请教!”小姐微笑道:“孩儿的乱话,如何把哥哥得?”闻生道:“原来妹子会做诗,定要请教!”小姐再三不肯,夫人道:“自己兄妹,哥哥难道笑你?就拿出来请教,求哥哥改正也好。”小姐才对侍儿道:“你把我昨日做的那张诗拿来。”递与闻生道:“哥哥不要见笑。”闻生展开一看,只见题目是《夏日闲居》,是几首六言绝句:消愁残诗一卷,解热冰桃数枚。

午睡荷香正暖,晚风茉莉初开。

宋砚如新如旧,呈毫欲题懒题。

临得门亭未了,侍儿催出香阁。

暑到偏生懒惰,风来顿解炎蒸。

最是闲中相恼,竹枝拂杀苍蝇。

绡帐芙蓉色暗,罗衣扬柳枝纤。

恼煞梁间紫燕,双双飞出珠帘。

闻生看了,连声称赞道:“不唯字字生妍,香奁佳句,亦且清新俊逸,直追右丞。

一向不知妹妹有如此大才,直令男子愧死。”小姐道:“俚鄙之句,要求哥哥指教才是。”因要看闻生的诗,闻生就把路上做的拿与小姐着。小姐也十分叹赏,看了又看,不忍释手,说道:“哥哥如此佳句,小妹愈觉形秽矣。”因看到后面《舟中美人》的诗,笑问道:“哥哥遇着甚仔美人?想是相如遇着文君了。”闻生也笑道:“薄命书生,那得有此奇遇?途中偶然,并非有意。”小姐正又要问,只见外面道:“老爷回衙了。”

便一齐同出房来。

到了晚间,同吃晚饭,闻生就对胡公夫妇又说起要借银子纳监的话。胡公道:“自己甥舅,你的功名大事,些微之间,何必说借?但只是才到任,目下费用尚且不足。你如今要俊秀援例须得三百金,连使用得四百金方足。日子又迫,如何是好?我的光景,你在此处亲见,并不是吝惜。”闻生听了此语,沉吟不语,又不好再说。回到房中,心下想道:“我只指望见了母舅就好进京,如今又没有银子,不能纳监,今岁又不得进场!”十分纳闷,一夜无眠。

到了次日,眉头不展,面带忧容。茜芸小姐已知其意,私下对闻生道:“哥哥这两日莫非为纳监之事么?爹爹一时无措,小妹积有五百金,聊以为赠!”闻生道:“感贤妹如此厚情,生死不忘!愚兄若得侥倖,决当加倍奉偿!”小姐笑道:“我要你还,倒不借了。只是不可使爹爹知道。我已对母亲说明,你只说与母亲借的便了。你回书房去,我叫邬妈送来。”果然见邬妈笑嘻嘻的拿出一个拜匣送来。闻生接了银子,心正想道:“难得表妹如此好情!若不是他,我纳监不成了。我想他的才貌可谓绝世无双,不在方小姐之下,若得他为妻,也可以慰我之愿了。只可惜是亲表兄妹,不便成亲。”又想道:“古人温太真《玉镜台》的故事,千古以为美谈,姑表兄妹也无妨碍。况且那个起课的说我六、七月间有一个奇遇,是一位绝色佳人,若是错过,再不能够了,这课明明灵验。

我想方小姐果然有约,小姐又不曾睹面;方公自贾有道那一番之后,又不知允与不允?

如今表妹如此有情,况且才貌绝世,若当面错过,后来方小姐之事又不成,岂不悔杀?

但只虑母舅、舅母不肯。”心中左思右想,又不好开口,因此不忍起身,身子不觉的病将起来。

哪晓得茜芸小姐也与闻生一样的想头,害了一样的玻养娘邬氏早窥其意。一日,邬妈对小姐道:“这两日小姐为何闷闷昏昏?何不到园中去消遣消遣!闻得大相公这两日也病起来,起身不得。小姐何不就去望他一望?”小姐道:“去便去,只怕母亲要说。”邬妈道:“自己兄妹,又有我跟着,怕怎的?”小姐果然同了邬妈到园中来,也没心看玩景致,竟到闻生书房中来。

只见日影横窗,芭蕉映绿,桌上琴画潇洒。闻生倒在一张榻上,午睡正浓。小姐就叫邬妈不要惊醒他,轻轻坐在椅上,将他案头一看,只见砚匣下露出半张花笺。取出来一看,只见写道:文园伏枕已难支,望断金茎不自持。

玉镜台前思往事,伤心唯有月明知。

小姐看了,沉吟一回,就拿来袖了。闻生翻转身来,口里长叹一声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养娘接口道:“有甚不如意事,不可与人说?”闻生〔睁〕开眼看时,只见小姐与邬妈在房里,连忙起来道:“贤妹几时来的?”邬妈道:“来好一会了。听说大相公有病,小姐特来望你。”小姐因问道:“哥哥有甚贵恙?”闻生道:“连我也不晓得,但觉头晕目昏,胸中横着一块,坐立不安。”养娘道:“想是想着甚么人?”小姐道:“是前日舟中美人。”闻生笑道:“不是舟中美人,倒是……”就住了口。邬妈道:“倒是甚么?”闻生笑而不言,因见炉内煎着茶,便说道:“你们请坐,待我煎起茶来,且权作塞鸿。”邬妈道:“不要你权作塞鸿,只要我来做采蘋。”闻生道:“你要先占枝头么?”小姐听见,立起身来道:“邬妈,不消吃茶,恐怕奶奶叫我们进去罢!”起身就走。闻生扯住他袖子道:“吃了茶去!”小姐不肯,意同邬妈进去。

归到房中,又拿出诗稿来看了几遍,不觉长叹一声。邬妈就问道:“他纸上写着些甚仔?你为甚叹气!”小姐道:“这是一首侍,细看他的意思,说病是为我而起,又说空害了病,没人晓得他的心。”邬妈道:“郎才女貌,正是一对!况且亲上加亲,甚仔不好?奶奶何不招了他?”小姐道:“你倒说得容易!如今我想起来,他场期已迫,就要起身,反害起病来,岂不误了功名大事?”邬妈道:“如今小姐的意思怎样?”小姐道:“不要理他,随他害病,误了功名,我也不管他闲事。”邬妈道:“莫说大相公这样才貌,只因他为小姐而病,小姐也不该负他。”小姐道:“据你的意思怎样?”邬氏道:“据我的意思,小姐又不是不会写的,也做一首诗回他,叫他快些进了场,中了回来,央人求亲便是。”小姐想了一想,对邬妈回道:“我想婚姻之事,原该父母主持,不该女儿家与闻,何况私下许人?虽然怜才选貌,古来卓文君曾奔司马相如,然只系私奔。况且男人不是司马相如,女人不是卓文君,一时做了便成终身之耻。今哥哥如此光景,我的心事,你岂不知?但恐一时许了,后来爹爹不肯,如何是好?所以千思万想,无计可施。我如今诗不便做,你可私下将你的主意去对他说,不可说是我的意思,教他速速进场,回来对姑爹、姑娘说了,速速求亲便是。”养娘听了,欣然而去。小姐又叫他回来,〔叮嘱〕不要被人听见,养娘应了,一直到了书房里来。

只见闻生呆呆坐在那里,见了邬妈,便叫道:“邬妈来做甚么?”养娘笑道:“你做得好诗。如今小姐好不着恼,要对老爷、太太说着哩。”闻生才向砚匣里一看,诗笺不见了,便道:“我诗里并不曾说甚么,怎么小姐拿了去就恼起来?”养娘道:“你只说人不晓得,都像我们不识字的?还不快去磕头陪礼哩。”闻生见他取笑,便道:“你们南京人专会调喉,你来做甚?可是要做采蘋么?”邬妈道:“不要取笑,我来说正经话。”就把小姐的话说了一遍,闻生道:“这话还是你的主意、还是小姐的主意?”邬妈道:“你管他怎的,你只要依着去做便了。”闻生道:“虽然承小姐如此美情,我的意思还要与小姐当面一订,我终放心。万一我去之后,小姐又定了人家,那时如何是好?”邬妈道:“老爷在任上,也未必就有人家;况且选了这几年,也没一个得意的,难道如今就有不成?”闻生道:“事虽如此说,我只不放心,求邬妈转与小姐一说。”

邬妈道:“你不晓得小姐十分谨慎,他这个话,尚且叮咛,叫我不要说的意思,如何肯当面见你?这断不能。我看他心中已十分在你,既如此说了,就与当面一样。只是你们男子汉的心,恐怕改变;我们女人家的心肠,都是一心一意的。”闻生道:“男人倒不负心,女人负心的多。往往见女人负了心,那些男子汉还要痴心着魔,不惜性命,真是着鬼。”邬妈道:“不要说闲话,我进去了。”闻生道:“烦邬妈对小姐说,我闻友若不得小姐为妻,情愿终身不娶!若负了小姐,神明殛之。”邬妈应了,竟来回复小姐。

小姐听见闻生立誓,就对邬妈道:“他如此立誓,情愿终身不娶,我岂忍负他。你再去对他说,我若负了他,也与他赌的咒一样。”邬妈果然来对闻生说了。闻生大喜,就同进来对夫人道:“外甥前因感冒了,起身不得,如今已好了,明后日就要起身。”

夫人道:“你既要去,功名大事,也不好留你。”就叫人拿历日来看。小姐听见闻生进来,也走来坐下。二人见了,微以目会意。夫人拿着历日一看道:“明日初四,起身不吉,初五是月忌,初六又不宜出行。初七日罢。”邬妈道:“牛郎织女相逢的日子,相公倒起身。”闻生叹了一声,小姐低头不语。

到了初六,闻生做了一首别小姐的诗,正要拿与小姐看,只见小姐同邬妈出来说道:“哥哥远别,寸肠尽裂,无以为赠,做得一首诗在此。”就在袖中摸出一柄扇来,说道:“有小妹的名字在上,切勿露在人前。”闻生展开一看,上写着:断肠堤边杨柳枝,马蹄此去怨临歧。

可怜天上相逢日,正是人间离别时。

闻生看了,掉下泪来道:“妹妹佳句,阅之使我肠断。愚兄也有一首在此,正要与妹妹看。”就摸出一首诗来。小姐接来一看,写道:女伴闺中乞巧时,嗟予远去倍凄凄。

河边乌鹊无情甚,不管人间有别离。

小姐看了。闻生掉泪,也不觉扑簌簌的掉下泪来,邬妈道:“不要哭了,哭红了眼睛,被人看见不便。”小姐连忙拭泪,对闻生道:“言已说尽,唯愿哥哥恭喜之后,早早回来。”闻生道:“不必嘱咐,自然就回。妹妹也要保重贵体。”说着,又止不住流泪。见一个丫头出来道:“邬妈,小姐可在这里?奶奶有请。”小姐连忙拭泪而别。

到了初七早,闻生拜辞了胡公夫妇,又与小姐作别,二人悲不自胜,又不好流泪,勉强忍住,急急上马。小姐掩泪归房。邬妈对闻生道:“大相公恭喜了,早点回来。”

闻生道:“晓得,晓得。”掩泪而行。

一路上凄凄惨惨,晓行夜宿,都不必细说。到了京师,连忙去纳监,寻了报国寺一间僧房歇下,日夜温习经书。到了八月初一,进了头场,因未有题目,在举子屋内假寐。

梦见文章做完,上去交卷,到得公堂上,只见不是收卷的官,上面坐着一位就像帝王的模样,两边立着许多青衣人。闻生不胜惊骇,不敢仰视侧身伏在旁边。只听见上面传道:“取各府送的文书进来。”传了一声,许多青衣人抱着文书,一队一队进来,都送在案上。那王者拿起笔来,一名一名看过来,如唱名的一般。唱到五十三名胡同,只见一个青衣跪下禀道:“昨日监察神有文书到府,说胡同好奸淫人家妇女,前到山东,又冒认人家婚姻,似不宜中。听凭帝君上裁。”那王者道:“万恶淫为首。上天所最恶的,有人犯了淫戒。有功名的减功名,无功名的折福折寿,还要将自己的妻女去赏人。这胡同,因他祖宗三代积德,三心忠厚,所以该有大贵之子;因他父亲立心不正,放债图利,十分刻薄,折去他进士,与他一个乡科,今他自身又犯淫戒,应该革去他名字。看查一名补上。”只见又一个青衣跪下道:“据苏州城隍奏称,秀才闻友少年才美,能不涉淫戒,持《太上感应篇》甚敬,如今就将他补上如何?”帝君准了。殿上传语道:“还有革去的,着呼府城隍速查有德行的补上。”就叫领文书去。青衣人各拿一纸走出殿来。闻生只道是题目,向那青衣人手中去夺,被他一推,忽然惊觉。

原来是一梦。只见监军正拿题目来,闻生心中想道:“梦中帝君分明是文昌,文书是今年该中的举子,只不知胡同是哪里人?犯了淫戒,革去了举人。梦中明明说将我补上,且看如何。”心里又喜又怕,连忙做了文字,十分得意。定了三场,只等揭晓。正是:穷达有数,富贵在天。

求之不得,听其自然。

未知果中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冒姓名假图婚媾辨是非再议朱陈

词曰:

小风吹雨湿蔷薇,雨后残红风上飞。满路莺声春半稀,送人归,匹马轻裘伴落晖。

右调《忆王孙》

话说闻相如出场之后,心中想着梦里的话,又可信、又可疑。只见一日揭晓,果然奇绝,恰恰中了五十三名,欢喜不荆一面寄家信去了,一面寄书与母舅,意欲回到山东。只因在京会同年,见座师,有这些事例,忙了月余,胡公打发人进京,书中叫他不必急急回来,就过了会试出京。闻生不好违得,只得在京等候不题。

却说方古庵自到了任,按院事忙,他又认真做好官的,拿访贪官污吏,剪除势恶土豪的事,忙了月余。到了七月中旬,心下忽然想道:“前遇的那个胡生,我替他起课,说六、七月间有信,若不与他一信,只说我课不灵。万一另定亲事,岂不失此快婿?我如今不妨就对胡知府说。”主意已定。

到了次日,却好济南张推官来见。就留茶,对他说道:“本院有一事相烦。”推官连忙打恭道:“老大人有何分咐?推官自当竭力。”方公道:“闻生胡知府有一位令侄,名唤胡朋,本院曾见其诗文。有一小女,欲招他为婿。烦贵厅对他一讲。”推官打一恭道:“卑职就去。”告辞出来,就打轿去见胡公。胡公出来见了,张推官道:“适才见方老大人,说闻得老堂翁有位令侄,方老大人曾见过尊作。他有一位令爱,愿附莺萝,特托晚弟执柯。”胡公道:“蒙方大人见爱。小弟并无子侄,虽有寒宗几人,皆不读书,莫非方大人错了,不是小弟之侄?烦老寅翁转达。”张推官道:“按君言之凿凿,老堂翁却如此说,令晚弟不解。”胡公道:“不是小弟推托,实无其人。叫小弟怎么应承?”

张推官“既然如此,晚弟去回复按台便了。”作别起身。

胡公进私衙来,对夫人、小姐道:“适才方按台托张刑所见我,说我有侄儿,曾见过他的诗文,要把女儿与他。我何尝有个侄儿,岂不可笑?”夫人道:“想是错了。”

正说话间,只见家人禀道:“外面有一个相公,说是老爷同宗,因上京乡试,要求见老爷。”胡公拿帖一看,上面写道:“小侄同顿首拜。”胡公道:“我并没有这个同宗。”

想了一想道:“是了。”对夫人道:“想是胡益交的儿子。”原来胡益交是个徽州人,自己是个挂名监生,家里财主,专一交结当道。儿子胡同,也纳了监。当初胡公在京之时,曾借他银子,所以与他认做弟兄。如今他儿子胡同,因进京乡试,来拜胡公,要打抽丰之意。胡公拿礼帖一看,写着:古鼎一座藏烟肆匣松茗壹瓶青锁拾开胡公看毕,收了松茗、藏烟。出堂相见毕,送在城隍庙下了。

却说张推官来见方公,说道:“推官承老大人台命,即刻去见胡知府,他说并无子侄,不得如老大人之命。”方公道:“岂有此理!他侄儿胡朋,本院曾亲见其人,怎么说没有?他叫侄儿住在外面包揽,说本院不知道么?”说罢,声色俱厉。张推官见方公声口不好,就打一恭道:“容推官再去细问。”告辞出来,又来见胡公道:“昨承老堂翁之命,即去回复按台。按台说令侄胡朋曾亲见过,怎么说没有,后来着恼起来,有几句大不乐的话。我想按台为人甚是执拗的,我们做他下司,凡事要委屈从他,况且如此美事。老堂翁何故太执?”豺公道:“小弟不是托辞,实无其人。昨日老寅翁别后,倒有一个连谱宗侄来拜,但他叫胡同,不是胡朋。”张推官道:“想是晚弟错听了,或者是胡同。老堂翁去问他一问,曾会过按台不曾。此是美事。按台之女,人求之不得者,劝令侄成了,岂不两全其美?”胡公道:“老寅翁见教极是,小弟就去。”送张推官起身,连忙打轿去回拜胡同。叙了几句寒温,就问道:“老宗翁在何处曾会过按台么?”

胡同专在世情中走的人,巴不得说按台是他相知,好欣动当事。这是如今游客的习套,个个皆然。便说道:“按台可是方古庵?小侄极蒙方老先生见爱,有些拙作,都极蒙赏鉴。”胡公道:“原来如此!昨日按君托张敝同寅来对学生讲,说他曾见过诗文,有一位令爱要与先生定亲。学生不知是老宗翁,就回了他。按台不悦起来,说学生推辞,敝同寅又来讲,所以特来请教。但说是讳‘朋’,不是讳‘同’字。”胡同心下想道:“按台小姐求之不得,我不如将错就错。等定了亲,不怕他翻悔。”便说道:“小侄原讳“朋”,因去岁援例,所以改的‘同’字。”胡公道:“原来如此。学生就去对敝同寅讲,老宗翁也去拜他一拜。”说毕起身。

胡公即来对张推官说了。胡同就改名胡朋,来拜张推官。推官又会见方公,说道:“推官承老大人之命,又去见胡知府。说虽有一个侄子叫做胡朋,是他连谱的,所以一时忘了。如今进京乡试,昨日来见,方才省得。本生已见过推官,说愿附婚姻,胡知府说不是他亲族,此生自有父亲,知府不敢主持。”方公笑道:“这都是胡知府的饰词。

如今此生既已情愿,就罢了。烦贵厅致意此生,说本院爱其才,所以如此。此处不便相会。我辈既一言为定,叫他速去乡试,明岁或在京中、或在敝乡来相会便是。说他前日相赠之诗,‘春草之期’如今应了。”方公又送他拾贰两程仪。张推官领命而去,出与胡公说了。见是按台女婿,好不奉承,连胡公也又敬他几分,只说他诗文好的,所以动得按台。胡同欣欣得意,耽搁几时,就进京去乡试。方按台也只道定了真胡朋,甚是得意。

闲话休题。早是重阳时候,外面传进各识题名录》来。方公展开一看,只见“应天第十三名富谷,苏州府吴县人。”方公道:“看来富家年侄中了。”又见顺天《题名录》“五十三名闻友”,想道:“难道这个狂生也中了不成?”看来看去,并没有个胡朋。心中想道:“胡郎的文字该中,为何没有?”过了几时,又是秋尽冬初,就去出巡。

到了临清,只见一路上会试举人纷纷北上。一日,下在察院里,传进帖来,禀道:“苏州富相公上京会试,要求见老爷。”方公就叫请进察院来,道:“恭喜年丈,果然高发了!”富子周道:“不敢。春间相晤,不觉又是仲冬。小侄前日因去扫墓,回来即出城奉送,老年伯台族已荣发了。”方公见他说起春间的话,就想起闻生的事来,说道:“如今那个闻生怎么样了?”富子周道:“敝友已北闱战胜。正有一件不明之事,要告禀老年伯:前日春间,承老年伯台命,命小侄执柯,敝友欣然,次日又闻得贾令亲去拜。

及敝友来奉谒,被尊管将他叱辱一番,不知为何?”方公道:“年丈不知,他意将学生送他的诗稿涂抹不堪,批着许多‘不通’,岂非狂妄?”富子周道:“老年伯此语从何处来?”方公道:“贾舍亲去拜他,见了袖了来,岂有错误?”富子周道:“自老年伯行后,尊作现在敝友案头,小侄亲见的。如今且不要论敝友生平谨慎,极服膺年伯,岂肯如此!只说敝友既抹坏了尊作,何疏虞至此,使贾令亲看见,又使他袖来?老年伯明烛万里,还求细察。”方公想了一会,对富子周道:“年丈所论亦是,其中之故,令人难解。”富子周道:“人心叵测,曹无伤之故智,老年伯细察便知。”方公道:“年丈有所闻么?”富子周欲待要说贾有道之事,恐怕方公要究起根由,不便说闻生见柳丝说明,但道:“小侄也无所闻。但贾令亲生平为人何如?问他此稿从何处袖来。敝友笔记,小人认得,拿出批坏的诗,一看便知真假。”方公道:“诗不在此,我叫贾有道来见年丈便是。”就叫家人请贾有道出来。

早已有人对贾有道说了。贾有道有些着忙,隔了一会,才走出来,作揖坐下,向着富子周欠身道:“恭喜天贺!”装出许多假恭敬的模样来。富子周也不理他,正色道:“贾兄,为人处世,以正直为主,再没有作奸设谋不败露的,君子自成君子,小人枉为小人。前日敝友之事,其诗稿现在敝友案头,何曾有涂抹之事?请教贾兄,此诗敝友放在何处,被贾兄袖来?”贾有道满面通红,口中含糊,说不出来。方公见他如此光景,便大怒道:“你这狗才!分明是你的奸计了。你为何如此可恶?”就大骂大嚷起来。富子周见方公如此,倒劝道:“事已如此,老年伯息怒罢。”方公就叫家人立刻逐贾有道出去,向富生道:“这样奸人,如此可恶!倒是学生得罪闻兄了。为何他援例北雍?”

富子周就把闻生考坏、纳监之事说了一遍。因说道:“前日他有封家信,中侄特到他令母舅任所,方知他北闱战胜。夏间在广陵时,有一札与小侄,叫小侄向老年伯前代他辩明。小侄因试事羁迟,所以迟至今日方得剖明。”方公道:“不是老年丈说,学生如何晓得?”因叫家人备酒。

少顷,摆上酒来,二人对饮。富子周从容问道:“此事既已说明,可见得非敝友之过。如今敝友既已侥倖,小侄意欲复申前好,仍作冰人,不知老年伯尊意若何?”方公道:“此固老夫之愿!只可恨为奸人所误,小女已许了人矣。”富子周道:“令爱定了何人?”方公道:“亦是贵乡。”富子周正要问,只见传进报来,说奉旨撤了巡方。方公听见,沉吟不语。富子周道:“何以忽有此信?”方公道:“学生官情甚淡,原无意恋此。如今既奉旨撤了,学生也就上疏告病,回里去了。老年丈到都门会闻兄时,代学生致意,说为奸人所卖,乞谅老夫之罪。小女已许人,总是无缘。”封十两程仪送出。

富子周见他心事匆匆,也就不问他定了何人,相别进京。方公也就上本告病,收拾回家不题。

却说富子周别了方公,到了京里。寻了下处,就访问闻生寓所,到报国寺里来见了闻生,二人大喜,叙阔别之情。闻生先问家中之事,说:“老父、老母好么?”富子周道:“宅上尽皆平安。只是所托敝年伯之事,无以报命。”闻生道:“此老还不信贾有道之计、介蒂小弟么?”富子周道:“说到说明,贾有道立时逐出。只是他令爱已许人矣。”闻生大惊道:“定了甚么人?”富子周道:“小弟正要问时,适值外面传进报来,说撤了巡方,他心事匆匆,我不曾问他。总是既已定了人,就不必说了。”闻生叹息道:“他要定我,又被贾有道这厮害了;我去求他,他又定了人家,可谓无缘之甚!只可惜负了柳丝一段殷殷之意。又说了些闲话。”只得同富子周在京会试不题。

且说方古庵自送富子周之后,告了病,圣旨准了,着病痊之日起用。方公急急收拾了回家,不则一日,到了苏州。因归心甚急,也不及访问胡朋,就回嘉兴,来到家中,见了夫人、小姐,彼此说些离别的话。过了一会,笑嬉嬉地对夫人、小姐道:“我这番到山东做官一场,虽毫无宦囊,却选了一个好女婿,女儿大事就可以完,我的晚景也可以娱了。所以无心做官,就告病回来。”夫人便问道:“是个甚么人家!”方公就把自己私行遇着胡朋的话说了一遍。小姐吃了一惊,心里想着闻生之事,低首不语。过了一会,问道:“爹爹回来,贾有道同来么?”方公道:“不要说起贾有道,这厮在我的家里这几时,倒不晓得他如此险恶!”就把假涂诗稿的话也告诉一遍。小姐假意道:“爹爹为何知道?”方公道:“富年侄中了,我路上遇着,方才晓得。”小姐便道:“如此说起来,屈了此生。如今此生不知怎么样了?”方公道:“他到纳监,中在顺天。前日富年侄又来与他作伐,我已定了胡郎,今岁虽然不中,功名断不在我之下。与他盘桓数日,其人之才与貌,只怕当今无二。”说罢欣欣得意,彼此又说了些家务事。

小姐回到房中,叹了一口气,丫头柳丝便知小姐之意,说道:“闻相公果然又托富相公做媒,他又中了,老爷偏生又另许了胡家。如今小姐也不必烦恼,想老爷定的,必然不差。”小姐道:“虽然如此,只是前番错害了他。后来江中相遇,虽我未曾与他睹见,你与他言定。如今虽是爹爹做主,教我无可奈何,此中终是恚然。又未知那个姓胡的果然如何。”柳丝道:“如今也没法了,生米炊成熟饭,想不是姻缘。”小姐恨着骂道:“我与贾有道这贼有甚冤仇,他如此设计害人!”心中闷闷,昏昏过了月余。只见外面传说道:“胡相公来了。”

第八回假装点奸里藏奸好姻缘错中不错

词曰:

烟片片,雨丝丝,廉里春风廉外吹。芳草不愁人已远,泪痕先教杜鹃知。

右调《捣练子》

却说胡同来到嘉兴,要央华木臣订纳礼成亲之期,就备了一副厚礼,先来见华木臣。

原来这华木臣,也是嘉兴一个乡绅,见胡同来拜,就出来见了。胡同道:“拜违师范,又已数年,年师道履较前越觉清胜。”华木臣道:“学生解甲以来,就不曾与贤契聚首,今日何故光临敝地?”胡同道:“门生承方古庵先生之爱,去岁在京时,曾有婚姻之订,约门生到此完姻。”木臣道:“是古翁令爱么?他择婿数年,并无得意者。今日东床之选恰是贤契,恭喜!”胡同道:“门生门楣迥异,蒙方老先生知己之感,皆托老师之庇。如今当有一事,求老师玉成。”华木臣道:“有何事见教?”胡同道:“去岁门生入都乡试,在家叔住所,方先生托张刑尊做媒。因门生匆匆北上,他又在住所,是以未曾纳聘,约门生到此相会。如今门生不便就去奉谒,纳采合卺之期,皆要烦老师一订,不知老师台允否?”华木臣道:“已成美事,教老夫做现成媒人,有何不可?”

胡同连忙打恭道:“如此甚感,只是动劳老师不当。还有一语,门生已改名胡朋,老师不必说起旧讳。”华木臣道:“原来尊讳改了。如今贵寓在何处?好来奉拜。”胡同道:“在西门内准提庵。”又吃了一道茶,作别起身,又叮咛道:“烦老师就为一行。”华木臣道:“学生就去。”送了胡同出门,心下想道:“我闻得方古庵之女大有才情,选婿数年,并没有中意的,怎么选中了他?此人之才与貌都只平平,家势又甚单寒,为他哪一样?若止要如此选婿,也不必选了。但他说已成之事,我何难一行。”就叫搭轿去拜方老爷。

他是方公乡同年,就出来见了。二人作揖坐下,方公先开口道:“前日奉扰之后,月余不晤年兄,今日何幸赐顾?”华木臣道:“特来做媒人,索年兄喜酒吃。”方公道:“小女已许人了!”华木臣道:“所许者可是胡朋?”方公道:“正是。年兄何以知之?”华木臣见他与胡同的说法一般,便道:“此乃敝门生,昨日到此,不敢轻谒泰山,特托小弟先来,请纳采合卺之期。年兄这个喜酒,可该与小弟吃么?”方公大喜道:“果然胡郎到了么?”华木臣道:“在准提庵作寓。”方公道:“烦年兄致意胡郎:我辈行事,何必拘拘世俗。请胡郎先来相会,然后议纳采之期,寸丝为定也就是了。”华木臣道:“既然如此,小弟去复敝门人。”方公要留他小酌,华木臣道:“当真先吃喜酒?改日一总扰罢。”说毕大笑出门。

也不回家,竟到准提庵里来回拜胡同,胡同道:“劳动老师大驾,门生不安之甚,怎么又劳赐顾。”华木臣道:“承贤契之命,即去晤敝同年。敝同年大喜,说知已行事,何必拘拘世俗,要贤契先去会了面,商纳来之期,只要寸丝为定。”胡同沉吟一会说道:“虽然是家岳之意如此,以门生愚意,还是先纳采、而后登堂的是。纳采之礼门生皆已备来,今日是十五,十七大吉,就是十七行礼如何?烦老师再为一行。”华木臣道:“既如此说,老夫明日再去。只是敝同年生性极执拗的,他的意思如此,定要任性到底,依我夫之意,依他也好。”胡同道:“求老师再去一言,允与不允,再作商量何如?”

华木臣道:“领教。”

到了次日,果然又来见方公,把胡同的话说了。方公道:“又来拘了,胡兄快士,何以作此俗套?不瞒年兄说,老夫山左私行之时,与胡兄逆旅相遇,遂订婚姻,此时小弟扮做卜士。如今相别一载,渴欲与之一会,幸年兄拉之同来。”华木臣道:“原来如此。小弟就与敝门人同来奉谒”。说毕,相别而去。

只得又来见胡同,说方公毕竟要先相会的。话说了,胡同没法,沉吟不语。华木臣道:“贤契不必迟疑,方公之意如此,同行甚妙。”胡同无奈,只得应允,进去换了几件新衣服,一顶新方巾,对镜子照了又照。华木臣等了半日,方才一同上轿,往方公家来。

方公听见,连忙出厅迎接。只见一个人同华木臣进来,生得:脸麻面黑,颈短身长,颊下黄须数茎,口边黑痣几颗,两眼光滑窥人,遍体动摇装俏。飘巾奕奕,顾盼装名士风流;阔服层层,摇摆做当道气象,腹无半字而满口之乎,家有千金而一身势利。果然一派油腔,绝无半点文气。

方公看了,不认得这个人,心下疑惑,〔见〕胡同同了华木臣进来,还疑做胡朋的亲族,相见作揖。只见胡同一头作揖,一头道:“过蒙岳丈大人错爱,感激不荆”口里糊涂乱说。方公还听不真切,相迎坐下。方公便问华木臣道:“此位何人?”华木臣道:“就是胡兄。”方公还只道是胡朋的同宗,又问他道:“胡郎是贵同宗么?”胡同道:“正是小婿。”方公听了,不觉大怒道:“岂有此理!兄不是胡朋,怎么来冒认?”

胡同道:“小婿正是胡朋,天下并无第二个,岳父不要错了。”方公大怒,骂道:“胡说。你是何处来的光棍,如此可恶!胡郎即与我盘桓数日,哪里是你?”胡同道:“岳父不要动恼,这是来假冒我的名的了。可恶,可恶!”华木臣听见此二人争嚷,不解其故,又不好开口。方公道:“你是何处光棍,如此大胆!叫人来与我缚了送官。”华木臣听见要送官,便道:“年兄,这是怎么缘故?小弟不解。”方公才说道:“小弟昨日告诉年兄的,在山左私行之日遇着胡郎,后来托张推官订成婚姻。这个光棍走来冒认,岂不可恶!”胡同也乱嚷道:“我在家叔任上,你托张推官来做媒,要把女儿与我,如何说我冒认?你想要赖婚,故意如此。”方公听了“赖婚”二字,越发大怒道:“你这光棍,满口胡说!请问我在何处见你,肯把女儿与你?你叔子可是胡宗尧?”胡同道:“怎么不是!”方公道:“是了,是了,这是胡宗尧的圈套了。”华木臣听得他两个如此大嚷,便道:“二位都不要嚷,我想这个缘故,其中必然错了。年兄所遇胡郎,想是与此兄同名,未必是胡宗尧之侄。”又对胡同说:“敝同年昨日就对老夫说,他私行之日遇的。如今兄既不曾会过,则非可知。如今又不曾纳聘,彼此既不情愿,不如善解为妙。”胡同见势头不好,料想不能得成,便假意道:“你要赖我的婚,我怕没有老婆?

我到长安,自有讲处。”一头说,一头走了。

方公气得面如土色,对华木臣道:“有此奇事。”华木臣道:“天下同名同姓者多,他只不该来认。小弟昨日也就疑心,我说他是个书生,人才也只平平,为何年兄肯把令爱与他?昨见年兄十分欢喜,所以不好言及。”方公恨恨道:“这都是胡宗尧之计。那个胡郎,温温君子,岂有假说胡宗尧之侄?你不肯把侄儿与我也罢了,怎么将此光棍哄我!”说罢,恨恨不已。华木臣告辞起身,方公也就不留,说道:“多劳年兄!”送了华木臣去,进到里面,气得一字也说不出,只是叹气。夫人问道:“出去见了新女婿进来,为何气得这样?”方公隔了半日,方才告诉夫人、小姐如此缘故:“这分明是胡宗尧老贼,将这个光棍骗我。万一我一时接受了他的聘礼,岂不误了女儿终身大事?我决不与他干休!”夫人默默无言,小姐却心中暗喜。

方公受了这场恶气,心里只是不乐,又舍不得胡朋。过了月余,忽然想道:“当初胡郎曾对我说,住在苏州胥门里。我再去访他一番,或者遇着也不可知。”就收拾起身,到了苏州,在山塘上寓了。此时钱推官已行取,正要起身,方公先来拜他。钱推官道:“蒙老师再造之恩,已得行取,刻下就将入都。老师有何见教?”方公就把椅子移近,附了他耳边说了半日。钱推官打恭道:“领教,领教!”

方公逢人就问胡朋的消息,并无一人晓得。差人到胥门里寻访,去了半日,回说胥门内遍处去访,并没有一个姓胡的秀才。方公道:“他说门前有几株柳树的,你如何不寻?”家人道:“门前有几株柳树的是闻家。他家旧年中了一个举人,并不姓胡。”方公听了,心下疑惑,因想道:“我原要定闻生,因贾有道这贼误了。如今他已发北闱,不知会试如何?我不如拜他一拜,说明此事。况且那个胡郎,又说与闻生相好,就问他一声。”连忙写帖子来到闻家。只见家人回道:“相公在京未回,只有太爷在家。”方公道:“就见他父亲也好。”换了一个“眷弟”帖子,门生传了进去。

闻公见是方古庵来拜,心中想道:“他去年不知何故坏了我儿前程,今日又来拜。

如今儿子已中,我偏生出去见他一面。”一面怒气走出来。方公见了,连声道:“得罪,得罪。学生去年为奸人所误,获罪贤郎,今日特来负荆。”就把贾有道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说罢,又欠身致谢道:“是小弟不明之罪。然而一种爱才之心,可矢天日!”闻公见他如此,也回嗔作喜道:“原来如此。小人可恶,一至于此。”方公又问起胡朋,闻公道:“小儿相交,学生不知,若说最相契者,则王、富诸子之外,却是没有。”方公道:“也曾说住在胥门内。”闻公道:“若说胥门内,则一发没有。莫非此生托词的?”方公越觉疑惑,只得别去。

闻公免不得请方古庵吃酒,方公欣然赴酌,就请王楚兰、杜伯子来陪。上了席,杜伯子道:“禀报到了,富子周高捷。相如不知何故反落孙山。”王楚兰道:“功各迟早,自有定数。论起理来,相如也该联捷。”闻公默默不语。隔一会问道:“城内几人都报完了么?”王楚兰道:“想是都报完了。”方公道:“令郎高才,不在迟早,留在下科抡元之意。”吃了一会,又说起贾有道之事,王楚兰便道:“老先生令爱曾出阁否?相如今当未聘,晚生辈执柯,仍旧成此美事如何?”方公想道:“我虽中意胡郎,不想又是萍踪浪迹,前日又被胡宗尧骗了,受了这场恶气。我初意原要闻生,何不了此本愿。”

就回道:“小女尚未受聘,如此甚妙!老夫借此以赎前愆。”闻公也大喜道:“只恐不敢仰攀。”王楚兰道:“都不必太廉,冰清玉润,正是佳偶”。说罢,翻席又饮。

到了次日,王楚兰、杜伯子果然二家说合,彼此交拜了,单等闻生回来下聘。方公就回嘉兴,与夫人、小姐说知。小姐大喜,柳丝说:“此可谓天随人愿!”

不说方公在家定亲。且说闻生在京会试,因文章奇了不中,就星夜回去。到了济南,胡公夫妇接着,说道:“又恭喜又冤屈了。”说了些离别的话,闻生仍到旧时书房安歇。

少不得置酒接风,闻生在席上又说起场中做梦之事,胡公大惊道:“胡同是胡益交之子,前日他新在此处,方古庵定他做了女婿。不知有何坏阴隲的事,革去举人?”闻生听见说做了方古庵女婿,便道:“母舅认得此人么?怎么做了方古庵女婿?”胡公道:“是你行后,方古庵忽然托张刑厅来对我讲,说我有个侄儿胡朋,他要招他为婿。你晓得我并无子侄,我就回了他。”闻生问道:“后来却怎么被此人定了去?”胡公道:“原来胡益交之子叫做胡朋,他曾与我连宗,所以说是我的侄儿。”闻生沉吟了一会,问道:“既然他叫做胡朋,为何母舅又说胡同是他?”胡公道:“他原名胡朋,因纳监所以改为胡同。”闻生又沉吟一会,问道:“母舅可晓得为甚么缘故方古庵要定他?何人为媒?”胡公道:“方古庵说见他的诗文。后来我说他自有父亲,不好主持,他就叫张刑厅做媒,如今方古庵告病回去,也好成案了。”闻生沉吟失色。

小姐在旁边见闻生出神,脸色变了,便问道:“胡郎定了方小姐,哥哥何故失色?”

闻生见小姐一眼看着他,脸上似有疑心之意,便道:“我因梦中之言奇异,所以如此。”

说罢,恐怕小姐疑心,只得强打精神吃完了酒。回到房中,心下想道:“这胡朋明明是我鬼名,难道真有一个胡朋?莫非遇着的卜士就是方古庵?所以说是母舅侄儿。不要被他冒认了去!”又想道:“或者他是真胡朋也不可知,为何不谋而合?但梦中明明说胡同冒认人家婚姻,坏了本心,革去他举人。况且他叫做胡同,怎又原名胡朋,这是冒认无疑了。我想方公逆旅相遇,就肯把女儿许我,也可谓知己。前日江中之事,小姐又殷殷有情,我如今不能娶他,也是我负他了,万一因我的缘故,被光棍冒去,使他失身非偶,岂不是我害他!如今得个明白才好。”心里左思右想,一刻之间,换了几十个念头,弄得一夜不眠。

次日起来,才梳洗了,又想着方小姐之事,放心不下,就拿出那首回文诗来看,看了几遍,不觉长叹一声。只见茜芸小姐立在门外,推门进来,闻生吃了一惊,连忙把诗藏在袖里,小姐道:“甚么诗,看了长吁短叹?与我看看。”闻生不肯拿出来,小姐向袖里来夺。闻生只得拿出来道:“一首回文诗,你看便了。”小姐拿起仔细一看道:“这字不是你写的。分明是女子笔迹,是甚么美人做的?在此看了叹气。”闻生见他有些醋意,便道:“偶然一个朋友处得来,并非美人所作。”小姐道:“你告诉我这个女子姓甚?”闻生道:“不知何人所作,我实不晓得。”小姐道:“你不肯对我说,我也不还你。”一直袖了进去。闻生见他竟自进去了,便想道:“看他大有醋意,我若对他说了,他越发要吃起醋来,莫如不说的好。”也就走进中堂。

只见小姐拿着一条丝带,斗想一个雪里拖枪的猫儿耍子,见了闻生来,故意不理他。

闻生道:“这猫倒有趣。美人斗猫,是一佳题,我做一首诗你看。”就叫丫头取笔砚来,写道:雨过苍苔上碧墀,蜻蜒相逐出花枝。

美人斜映珠帘立,手掷丝毯斗玉貍。

因对小姐说:“你也做一首。”小姐道:“我是不会做,你叫那个会做回文诗的去做。”说罢,微微而笑。闻生道:“无影无踪之事,你就恼起来,不要错怪了人。”小姐道:“你为甚仔不对我说?”闻生正要辩,适夫人走来,就走开了。

又过了一日,闻生心中想道:“方小姐之事,有八九分被人冒认,一二分真有其人。

我如今纵不想成就婚姻,也该速速赶去说明,庶不害他。就是表妹的亲事,我在此无益,不如去对父母说了,好来求亲。”小姐听见他说要去,大是不忍,说道:“我昨日与你取笑,你敢是恼了,所以就要回去?”闻生道:“我并不恼。一则因大事未成;二则恐怕舅舅疑心。”小姐道:“虽然如此,我心中只是不忍。”闻生道:“只此一别,就得长久聚首了!”就择了日子,对胡公夫妇说知。小姐私下出来,与闻生执手叮咛说道:“哥哥此去,千万就来,无使小妹有白头之叹!”闻生道:“我已有誓在先,妹妹不必多虑。但你要宽心保重身体,不要又是前日。”说到此处,二人彼此掉泪。闻生就口占一首送他道:不是经年别,其如情自伤。

心留身已远,目断雁成行。

小姐也就和一首道:

少小不知别,别时心暗伤。

牵衣问郎意,欲语泪千行。

二人掩泪而别。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莫过死别与生离。

未知闻生行后事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受无辜舅甥同罪同患难姑表联姻

词曰:

明月,明月,摇出一天江色。清辉万里,孤灯潭影,花阴闷人。人间,人间,撇下许多秋韵。

右调《转应曲》

话说闻生别小姐回苏州来。晓行夜宿,不一日到了临清,要等开闸。此时粮船正多,一时不能过闸。心下焦燥,因想起同年孔之裔在临清住,又联捷了,不如去拜他一拜也好。但未知曾回来否,差家人去问,转回来复道:“孔爷前日才回家里,在前边不远。”

闻生就来拜孔之裔。

孔之裔出来相见,叙了寒温。说道:“年兄为何此时才归?”闻生道:“因在家母舅住所耽阁了数月。”孔之裔道:“令母舅是哪一位?”闻生道:“家母舅是胡敬庵,现任济南。”孔之裔想了想,吃惊问道:“莫非讳宗尧的么?”闻生道:“正是。”孔之裔道:“年兄几时离省城的?”闻生道:“数日前起身的。”孔之裔道:“令母舅被礼科参了,年兄可知道么?”闻生道:“此信可真?”孔之裔道:“目下的事,有报在此。”就叫家人拿报出来。闻生展开一看,只见“礼科钱一本,为交通逆藩、意图不轨事。奉圣旨:胡宗尧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扭解来京究问。其案中有名人犯一并拿究。”

闻生看了,大惊失色道:“甚么交通逆藩,这礼科可就是敝乡刑尊?”孔之裔道:“这倒不知。山东齐王谋逆,连累许多无辜,年兄不知道么?”闻生道:“闻是闻得,不知为何把母舅参在里面?”就别了孔之裔。回来想道:“舅舅既为事进京,舅母、表妹断然流落山东,不能回来。我想我为方小姐赶回,只恐他已成了,我去也无益。如今表妹现在患难之时,一则母舅被拿,也该看他一番;二则带了舅母、表妹回去,也是我至亲之事。”算计定了,对家人胡仁说知,恐怕船行得迟,就起岸仍往济南来。

晓行夜宿,星飞赶来,不则一日到了济南。进得城门,到府前来问,说老爷拿了进京,家眷就起身回家去了。闻生听说,不觉泪下道:“我又来得不凑巧了。”如今进退两难,望着衙署想起小姐,甚觉凄惨,就口占一词道:回首处,风暖杏花天。记得月移花影下,翠罗同绾踏春烟。心事泪痕边。

右调《忆江南》

闻生望着衙署,徘徊一会,想起母舅、妹子已回家去,不知路上何如,几时到家。

心下只是想着茜芸小姐,又一心记挂着母舅,在京中不知辩得何如,心下思想不定。只见堪堪红日西沉,仍旧到旧日的饭店里来。只见里面人都下满了,有些差官模样的下在里〔面〕,店主人见了闻生道:“相公一向哪里去来?”闻生道:“我正要回家,在路上知老爷为事进京,特转来接家眷,不想家眷又起身去了。”说得哽咽起来。店主人道:“正是。前日老爷起身的时节,城中百姓哪一个不称冤?极好的一个官,又不要钱、又极明白,不知为着甚事朝廷拿了去?”闻生道:“便是说他交通齐王,可不是冤事?我如今正要进京。”店主人道:“相公该去看看老爷才是。”便叫收拾一问干净房,把闻生歇了不题。

却说京师里,为胡宗尧这件事,因是交通逆藩、欲图篡弑,甚是严密。拿了胡宗尧进京,一边就差人出京,拿他侄子胡朋。这些锦衣卫的官旗,恰好也歇在这个饭店里。

也是合当有事,闻生与店主人说话之时,讲甚接家眷进京、看老爷的这些话,早被一个青衣大帽的人听见了。正是: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莫道隔墙无耳听,须知窗外岂无人。

那人听了,走将进去,与那些同伙的人秘密的说了几句话,又走进来问店主人道:“昨日这位相公,到也生得十分齐整,说就是胡大人的侄子。”店主人道:“正是。”

那人又问道:“你可晓得他的名字么?”店家道:“名字倒忘了。我还记得他曾替我们写了几把扇子,想是……是一个字的。”那人道:“可是一个朋友的朋字么?”店主人想了一想,点头道:“正是。”那人道:“真好个人品。”赞了一声,又进去了。

却说闻生是夜在旅店中安歇,因心绪愁乱,夜不成寐,挨至三鼓,方才合眼。梦见走到一个绝顶的山岭上,两旁无数树木。正观看时,只见两边拥出数只白额老虎来,张牙舞爪,直扑闻生。闻生闪避不及,扑身向前,脚踏一空,一骨碌直滚下岭来,却跌在一株大树上。只见顷刻之间,涌出一派大水,那几只老虎都俯首低尾而去。闻生吃了一大惊,醒来却是一梦。想道:“岭乃险峻之地,虎乃伤人之物,我身在岭上,此是履险地了;又遇着猛虎,以有伤人之意。后来却又坠在大树之上,又涌出许多水来。此梦凶吉未卜。莫非我娘舅在京有些不妙么?难道我这一行有甚不祥之事?”正胡思乱想之间,只见一伙青衣大帽的人,一齐拥进房来道:“奉旨拿叛逆胡朋。”闻生听了,惊得面如土色,心胆俱裂。隔了一会,才说道:“我是新科举人,有甚反叛?”〔公差〕一齐道:“奉旨拿你,怕你甚么举人、进士?你与叔子通同谋反,如今你叔子胡宗尧已解进京,朝廷特旨差往徽州拿胡朋。你如今已在此地,快快一同进京,也免得我们远差。”闻生道:“列位公差不要差了,我是闻友,哪里是胡朋?你们还去拿那个真胡朋去。”众人道:“你明明是胡宗尧的侄子,昨日对店主人说的话,我们已都听见了,还要死赖?如今真胡朋假胡朋,你自到京中朝廷面前去辨,我们也不管你闲帐。”闻生无奈,只得随了这伙人同往京师。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一时祸福,虽然无妄之灾,难免穷途之哭。

话说闻生一路行,一路想道:“我一时鬼名,如何就有人晓得?又说甚么交通逆藩,有何凭据?我想真的假不得,假的真不了,我到京中自有辩处。”不几时到了京师。去锦衣卫投到状,闻生辩道:“举人是苏州闻友,不知为甚事拿来?”锦衣卫道:“为着交通齐王之事,你还不知道么?”闻生力辩,北镇抚道:“你明明是胡朋,与叔子交通逆藩,怎么又冒认新科闻友?”闻生又辩道:“举人是去岁中的,现有两大座主并本房师刑部员外沈椿,皆可识认。怎么敢冒认?”北镇抚道:“既然如此,怎么不查个端的就胡乱解来?可恨,可恨!”就叫差人押了,到翰林院、刑部来认。先到刑部沈员外署中,〔沈员外〕大惊,认道:“这是我本房中的,怎么说他是胡朋?”就自己到锦衣卫来对北镇抚讲了。北镇抚大怒,将差人痛责,立即释放了。一面派人去拿真正胡朋。

闻生得脱,心下想道:“梦中之事,真是奇怪。如今牙爪的利害岂不就如虎一般?

后来得了大水之救,原来却是本房师之力。”随即来谢沈员外道:“多蒙老师大力,使门生得脱此冤,自今以往之年,皆老师再造之恩也!”沈员外道:“贤契偶罹无妄之灾,不倭特为辩明,何为之有?”因问道:“贤契为何被拿?”闻生道:“胡宗尧是家母舅。

因在店中访问消息,被他拿来。”因细问胡公被参之事,沈员外道:“参令母舅的就是当初贵府司理。齐王的事一向罢了,不知他为甚么又提起来?前日令母舅拿到,奉旨三法司会审,学生也在那里。他本中又参一个胡朋在里面。”闻生就接口道:“正要请教老师,他参胡朋怎么样?”沈员外道:“他参令母舅同侄胡朋交通齐王。前日令母舅辩说并无子侄,虽有一个胡朋,是徽州人,并非一家。所以将令母舅收禁,去提胡朋来对问。如今只要那个胡朋不攀,令母舅便无事了。”闻生又问道:“他参的有何指实?”

沈员外道:“据他说有胡朋与齐王的诗。”闻生道:“原来如此。家母舅之事,全仗老师推爱,一为周旋。”沈员外道:“既是令母舅,学生再没有不用力的。”闻生就辞别道:“门生当未曾见家母舅,去见过之后,再来领老师之教。”辞别了,竟到刑部狱里来。

二人见了,不觉凄楚起来,相对哭下。胡公问道:“贤甥为何到此?”闻生道:“外甥到了临清,在孔之裔家中(后缺320字),家中又无人料理,心中甚是挂念。如今依我的意思成了此姻,但不知贤甥之意如何?”闻生听了,心下暗喜,道:“承母舅之命,外甥安敢推阻?只是老父在家,不知此意,外甥须修书一封寄去,将母舅之意达上,省得父母在家,又寻亲事。”胡公道:“极说得是。我也就要寄书与你父亲,道达我意。”闻生就在京中等胡朋来审。

却说京师原是个人才聚会的所在,亦极是个风流潇洒的地面。那些贡监及年少科第,在京不是赋诗吃酒,便去宿妓邀娼,这是免不得的。闻生是个少年乡科,人物又生得流动,自有那些帮闲蔑片来走动。

一个蔑片叫做花引贤,来对闻生说道:“近日下路来一个妓女,名唤醉雅雅,甚是可人,又弹得好琵琶。我们去看看何如?”闻生正纳闷不过,便道:“甚妙。”就一同往西河沿来。到了雅雅家里,只见门前车马纷纷,也有来接的,也有来访他的,也有送礼的……十分热闹。到了里面,花引贤问道:“姑娘在家么?这是苏州闻相公,特来相访。”老妈妈道:“前日戚皇亲接了去,还不曾回来。”闻生见如此光景,只道他怎么绝色,甚是怅怅。

过了几日,访得雅雅在家,花引贤又来拉了闻相公同去,正是:西施漫道浣春纱,雅雅今日斗丽华,日暮笙歌能款客,此时卖笑向谁家!

未知花引贤同相如此去访得雅雅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游梦馆偶吟绝调寄吴门共受虚惊

诗曰:

指底哀音功客船,孤猿空叫十三弦。

可怜多少秦楼女,拨尽琵琶夜不眠。

话说闻生同了花引贤一直往西河洞来,果然醉雅雅在家。闻生在外面客座里坐了半日,醉雅雅才走出来,了不叩头,拱一拱手,就坐下了。闻生举目观看,见他生得:面如瓜子,眉似春山。年纪三旬,年老而姿容当丽;身材五短,微瘦而媰娜堪怜。

淡淡面庞,不惜涂脂抹粉;微微含笑,偏能送旧迎新。

闻生看了便道:“久慕芳姿,果然名下无虚!”雅雅道:“不敢。相公尊姓?”花引贤便道:“这是苏州闻相如相公,闻名才子,去年新发的,前日同过来奉候,雅娘不在,闻大爷甚是怏怅!”雅雅道:“失迎得罪!”仔细看了闻生一会,便道:“此处恐有人来,请相公里面坐罢。”就一同进去。

里面是小小三间倒坐,收拾得十分精致,琴书萧管,色色皆备,桌上溜金山篆,焚着细细龙涎。三人相对坐下,闻生就叫长班送出礼物。雅雅道:“多蒙相公光顾,怎么就好收盛赐?”花引贤道:“闻大爷做人极是豪侠,雅娘倒从直些好。”雅雅才向闻生道:“如此多谢了!”闻生道:“菲薄休笑。”因问道:“雅老贵处可是吴门?”雅雅道:“是松江。”闻生又问道:“几时离云间的?”雅雅道:“去岁才离松江。”二人攀些闲话。

花引贤道:“棋子在此,雅娘何不手谈一回?”闻生道:“花兄与雅娘对局。”花引贤道:“我的棋子极矢,还是大爷来。”闻生就与雅雅对局。花引贤坐在傍边指手划脚,不住赞好。少顷着完,花引贤代他们做了,闻生输了几子。花引贤道:“雅娘棋子亏我教他,竟好了些。”雅雅道:“这是闻相公让我的。你那矢棋,我饶你四子还要杀黄。”闻生道:“我兄难道至此?快来着一局。”花引贤道:“他是我徒弟,我不与他着。大爷再来,不要让了他,使他得志。”果然二人又着。着到半局,闻生又将输了,适值平头拿酒到面前,花引贤就把棋子一掳道:“不着完罢,大家吃酒。”闻生道:“这是与我解急。”雅雅道:“相公那块棋尚未曾死,我只得一只眼,相公若做得一只眼,还是两活。”花引紧道:“你的眼大,大爷的眼小,两只眼在一处,还是你要死哩。”雅雅打了他一下道:“有这些胡说!”就一同上席。

饮了几巡,雅雅就要闻生行令。闻生道:“行甚么令好?止三个人,不如掷色〔子〕罢。我们猜拳,赢者吃酒,输者唱曲。”花引贤道:“妙,妙!大爷猜起。”闻生就与雅雅猜拳,雅雅输了,花引贤道:“我说雅娘要输,如今请教佳音。”就叫人拿琵琶来,遂与雅雅。雅雅接着,横在膝上,轻舒不指,唱道:锦被儿斜着枕头儿歪,上天仙降下了瑶台。

娇滴滴粉脸儿人多爱,

红粉衬香腮,

斜插金钩,

好一似昭君出塞来。

雅雅唱完,闻生赞道:“果然唱得好!不减浔阳江上,使人泣下。”花引贤道:“如此妙音,大爷快些干酒。”闻生果然拿起大犀杯来,一饮而干。就是花引贤与雅雅猜,花引贤输了。花引紧道:“我不会唱,说一个笑话罢。”闻生道:“说得我们笑免罚,说得不笑,罚一大杯,还要另说。”花引贤道:“一个女客与和尚两个下棋。和尚一块棋死了,心中着急,就除下帽子,把手摸着光头。一边摸着,口里说道:‘可惜只得一只眼,可惜只得一只眼。’一人在傍道:‘你这和尚头,遇着女客,连这一只眼也塞死了。’”闻生与雅雅一齐大笑。

又是联生与雅雅猜,雅雅又输了,花引贤赞道:“大爷好妙拳。”雅雅又唱道:百般病比不得相思奇异,空不得方、吃不得药,扁鹊也难医。

茶不思,饮不想,

恹恹如醉如痴;

旁人笑着我,

我也自笑我心痴。

伶俐聪明也,

到此也由不得我。

雅雅唱完,花引贤鼓掌道:“妙绝,妙绝!大爷再请一杯,雅娘也请一杯,我也陪一杯。”即时斟上,要一气同干。闻生饮完道:“雅老如此雅人妙技,只可惜旧词俚鄙,如何出之佳人之口?殊觉污此妙技。近来杨升庵弹词甚佳,雅老曾见么?”雅雅道:“曾日戚皇亲也如此说,嫌唱得不好,却不曾看见甚么弹词。杨升庵是何人?”闻生道:“杨升庵讳慎,是辛未科装元,他叫《二十一史弹词》,是与人弹唱的。”花引贤道:“大爷就是来科壮元,做一调与他何如?”闻生此时也有几分酒兴,便道:“作也使得,花兄与雅老休笑。”就提起笑来,果然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闻生想一想,写道:

二仪分三才定圣人御世,

六五华四海一五者因民。

缺东南倾西北不全天地,

历日用更寒署有限胱阴。

吊前古悲往事顿生感慨,

叹佳人问才子偏遇□滏。

屈左徒事怀王竟遭谗佞,

贾太傅适汉主不得长生。

太史公下蚕室半生失势,

祢处士赋《鹉鹦》二十亡身。

无大器枉说了“王、杨、卢、骆”,

为词赋埋没了“刘、陀、应、陈”。

孔文举杨德祖偏遭妬忌,

苟鸣鹤陆士龙枉自驰名。

最堪怜苏季子父母不子,

犹可恨朱买臣生妻适人。

唐明皇好词赋李杜不中,

汉武帝选骑射陈李无凭。

隋侯珠瑷道途按剑相顾,

卞和璞献楚国刖足生嗔。

辱英雄笑市上曾封两尉,

哀王孙进一饭当报千金。

叹□□失江湖蝼蚁叮侮,

悲□鷟折飞翼燕雀同群。

皂枥中驾盐车感遇骐骥,

荆棘里同梦草自有兰苏。

奏《咸池》呜《韵》《□》无知聋俗,

冠童甫被文绣怎奈伶人。

辽东钱燕山石偏逢好事,

半死桐未枯竹幸遇知音。

对皓月望青云英雄坠泪,

向明镜悲白发国士吞声!

从古来有才的人人如此,

若说起有貌的个个消魂。

金屋中贮阿娇倾城不再,

玉殿里藏西子绝世难名。

赵昭仪被宠幸昭阳第一,

王夫人出微贱尧母题句。

只晓得楚王宫细腰得幸,

谁知道唐苑里娥眉妬人,

班婕妤啼纨扇寂寥长信,

陈皇后买词赋冷落长门。

蔡文姬奏胡前黄沙扑面,

王昭君啼筋青□传名。

听琴声奔司马幸逢才子,

驾扁舟归范蠡已老佳人。

金谷园为季伦珠残玉碎,

燕子楼因刺史粉彻香停。

坠马髻盘蛇髻般般斗巧,

迥风舞折腰舞件件争新。

叹落花流红叶几人抱恨?

听青镜吟《白头》若个伤心。

断肠草忘忧草难消白日,

芭蕉雨梧桐雨最怕黄昏。

听琵一阵浔阳江青衫落泪,

赐罗绮子嵬坡红粉消魂。

爱风流陈后主金莲何在?

枉英雄曹孟德铜雀生尘。

连昌宫久无人清风簌簌,

合欢殿悲往事夜寸泠冷。

却原来盛豪华容颜难保,

转眼处生寂寞富贵浮云。

贤达士随际遇时时自得,

遇名花对朗月到处行吟。

陶渊明归彭泽篱边独酌,

林处士寄孤山梅下樽。

叙闲文陈往事看官莫笑,

劝佳人同才子细参弹文!

闻生手不停挥,一笔写完,时已漏下二鼓。花引贤不住地赞道:“奇才,奇才!自我活的四十多岁,从未曾见。”雅雅也十分赞赏,用心弹习。那日闻声就在雅雅家里歇了,因此常常往来。

一日,胡公对闻生道:“我的事体已大局如此,但不知你舅母回去如何,一路不知平安否?我十分记念,要打发胡仁回去。”闻生道:“外甥出来一年有余,前日父母不知我又到京师,家中不知如何记念,也不要回去。”胡公道:“既然如此,叫胡仁再到苏州一行。”就写起家信,打发胡仁回去。

不说闻生在京。且主闻公夫妇听得闻生不等会试赶出京中,心下十分疑惑,又不见回来,越发着急。终日祈□求卜,都说平安,有事缠住,未得就回。闻公夫妇好生盼望。

只见一日家人进来说:“南就胡奶奶同小姐都在外面。”闻公夫妇都吃了一惊。闻夫人连忙出来接见,两位夫人拜罢,然后小姐拜见姑娘。闻夫人道:“侄女一向不见,越发长成了。”大家坐下,闻夫人因道:“前人听说哥哥被人参了,正在此记念,不知消息,嫂嫂倒回来了。如今哥哥如何?”胡夫人把胡公拿进京去说了一遍,就哭起来,因说道:“我因南京并无亲族,所以来与姑娘、姑爷商量。”闻夫人也掉泪道:“哥哥有此冤枉。钱推官是我们方亲家的门生,明日要方亲家写封书来去与他。”茜芸小姐听见说,“亲家”二字,便留心问道:“姑娘,方亲是甚仔亲家?”闻夫人道:“是你哥哥的丈人。”小姐听得,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哥哥几时到,就做了亲?今日想是丈人家去了。”闻夫人也吃一惊道:“你哥哥几时曾归来?在你们任上起身的么?”胡夫人便接口道:“外甥在我们先起身来家,如何还不到?”小姐道:“想是瞒我们,哥哥做亲去了。”闻夫人道:“又来了。我去年也不曾有病,他几曾回来?难道又在路上有甚么事?”惊疑不定。小姐就回道:“既哥哥不曾回家,为甚仔姑娘说有丈人?”闻夫人道:“这是我们家里定的,他不曾晓得。”大家一起吃惊。闻夫人就起身去对闻公说了,闻公也十分着忙,就在家中收拾一所空房,与夫人、小姐居祝少不得备酒接风,叙数年阔别的话。

小姐心下十分不乐,酒也没心思吃,坐立不安。回到房中,对邬妈道:“哥哥又有了亲事,如今又不知下落,难道做了亲,鬼我们不成?”邬妈道:“这怎么瞒得?只是大相公为何还不到家?”小姐又愁又闷,日日容妆不整,双眉交锁。

过了几日,闻夫人请小姐进去看桂花,正又说起闻生不回来的话,只见家人进来说:“方老爷在外面拜问大相公曾回来不曾,说有要紧的话要说。”闻公连忙出来相见。方公也不叙寒温,便问道:“令郎曾回来么?”闻公道:“昨日胡舍亲从山左来,说小儿起身在先。不知何故此时尚不曾到,莫非途中有变?正在此疑虑。”方公道:“既是起身在先,为何不到?或在途中耽阁,料无他虞。只是有一要紧事与亲翁商议。”就移近椅子道:“昨日都中有信出来,说奉旨点选淑女,听直差了司礼监何公,已将起身。此番点选,皇上要选淑妃,与往常不同。令郎既未回来,小女须从权走门才好。”闻公沉吟一番道:“容小弟与贱荆商议奉复。”方公作别起身。

闻公进来与夫人说了。因说道:“如今方亲家都盖护不住,要送媳妇过门;侄女又在这里,如何是好?”夫人就来与胡夫人说知,都吃了一惊。胡夫人对闻夫人道:“你哥哥又为事在京,侄女尚无亲事,如今全仗姑爷盖护他。”闻夫人道:“适才也正踌躇。

方亲家现任按院,尚且盖护不得,要送媳妇过门。如今侄女在此,〔难避〕外人耳目;万一被人知道,误了侄女大事,如何是好?不如嫂嫂做主,趁早择一个好人家定了,保如?”胡夫人沉吟不语。小姐便道:“我有誓在先,爹爹未回,我断不嫁人!如今十分事急,我出家去罢。”说罢,竟哭起来。两位夫人一齐劝道:“且不要烦恼。到临时看十分紧急,再作商量。”邬妈便道:“如今方小姐要过门,我倒有一计在此。”二位夫人一齐问道:“你有何计?快说出来。”正是:莫道男儿巧,妇人智更多。

不须夸六出,妙计竟如何?

毕竟邬妈不知说出甚计,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扮新郎明谐花烛点淑女暗易梅香诗曰:宝帐香浮紫雾重,风前并蒂两芙蓉。

今宵莫问春多少,春在巫山第几峰?

话说二位夫人因点选秀女之事,相对无法,听见邬妈说有计策,一齐问道:“你有何计?”邬妈道:“如今方小姐要过门,我想大相公又不在家,空空过来也济不得甚事,我们小姐才到这里,人知道的尚少,不如等方小姐来的时节,我们小姐权扮做大相公同方小姐拜了花烛,掩饰外人耳目,却不两便?”闻夫人道:“也使得,我去对老爷说。”

闻公笑道:“方小姐来时,不便空堂,我原要侄女同他一拜。只是女扮男妆,不大便些,方亲家有些固执的。”夫人道:“若不改妆,侄女却怎么处?”闻公道:“且到临时,现作商议。”

又过了两日,只见街上纷纷传说朝廷要点秀女,差何太监来了,就哄然嫁娶,彻夜鼓乐喧天,起初还叫个媒人、论些年纪、别个门户、择个吉日,到得后来,就不管好歹,也不论高下,只要是个男人,就把女儿与他。悄悄的不是男人抬来,就是女人抬去。也有极老的新郎讨了十三、四岁的女子,也有极标致的新娘子嫁了极丑陋的丈夫……一番点选,不知错配了多少姻缘。有一个《黄莺儿》专道点秀女之事:鼓乐夜喧天,做新郎不论年,十三十四成欢喜。喜穿相连,花灯不全,媒婆昼夜奔波懒。最堪怜,村村俏俏,错配了姻缘。

话说点选之事,一日紧一日来。方公带了小姐来到苏州,择一吉日正要过门,只见家人来说:“何太监到了,下在察院里。出的告示,小的抄得在此处。”方公拿起一看,写道:“饮差司礼监兼赐蟒玉三次、乾清宫管事牙牌太监何为点选淑女事:照得本月初二日,奉旨除礼部外该本监亲诣浙、直两省,会同抚、按公同选择等事,为此仰示各府、州、县人等知悉。如有幼女,不论乡绅士庶,自十三岁至十八岁止,总甲邻里,据实申报,不得隐匿一名。除已成婚娶外,如有私自过门当未成亲者,毕许申报,以凭选择。

如或隐匿,本监访出,有司以不职论;男女、媒妁以抗违旨意从重究治,决不轻贷。特此!”

方公看了,就打轿来见闻公,说道:“何太监到了,如此紧急,小女今晚就要过门!

只是他告示内有‘私自过门尚未成亲,皆许申报’等语,令郎又不在,小女空空过来恐有不虞,如何是好?”闻公道:“小弟因舍侄女在此,也甚耽心。贱内倒有一说,只是近于戏了。”就将假扮之事告诉方公。方公道:“到此地位,行权也不妨。只是令舅既不在此,亲翁何不代令舅觅一佳婿?昨日敝同年厉畏轩,他有一子,要来求小女,小弟回了他。他也是世家,况且又是金陵,老亲翁何不对令亲说了,成此婚姻何如?”闻公道:“容小弟对舍亲讲。”方公就别了起身。

闻公进来对夫人道:“方小姐今晚就要过门,要胡小姐同拜花烛。”就把方公做媒之事,也叫夫人对胡夫人说知。小姐听了,不觉大恼,心里想道:“他夺了我的亲,又来替我做媒,岂不可恨!”也不等夫人回复,便答道:“爹爹不在,我宁死也不嫁人,随他甚么权贵。”闻夫人也就不提起,自去打点晚上之事。

过了一会儿,只见两个媒婆走进来说道:“哪一位是胡太太?我们是兵科厉老爷那里差来的,特来与小姐求亲。”原来方公回去,却好厉兵科来拜,他就对他说了这话。

厉兵科南京人,素闻得胡小姐才貌,一向要求他,所以就差媒婆来说。闻夫人道:“我不是胡太太,我同你去。”就领了媒婆来见胡夫人。小姐心中正在烦恼之际,见媒婆来说亲,愈觉不乐,便一脸怒容待他。媒婆就开口道:“我们是官媒,厉老爷差来与小姐求亲的,适才方老爷已与闻老爷讲过,特又差媒婆来。厉老爷的富贵算来夫人知道的,不消我们说得。只是公子一表人才,真有潘安之貌,如今在监里读书,满腹文学,说道就要中的。”胡夫人说:“有劳你们。只是我家老爷在京,无人做主。小姐要等老爷回来才肯定亲。”媒婆道:“太太又来了!如今何太监已到,大家小户,那一个不连夜做亲?连我们做媒婆的,日夜里没一刻闲。况且厉老爷做官,财主不消说起,只得这位公子,又没有三房四户,公子那般文字是千中选一的。这样人家不定,就错过了。”夫人正要回答,小姐听得不耐烦,便道:“母亲与他讲甚仔?不定就不定了。”媒婆道:“阿呀小姐,你年纪小不晓得,不要没主意。如今何太监下在察院里,好不严紧,万一有事出来,小姐那时懊悔迟了。”小姐听得愈加大怒道:“不要你管!谁许你在这里多说,我情愿选了去,与你无干。”两位夫人见小姐如此光景,便安慰媒婆道:“小姐心中不乐,所以如此。你们不要恼。”媒婆料事不成,就辞了出来,一头走,一头说道:“我们做了一世媒婆,不曾看见这个小姐。你不肯罢了,为何到嚷我们起来?”就加了许多言语来回复厉兵科,正是:做媒全仗口,语语尽皆虚。

何况舒私愤,谗言讲是非。

厉兵科听了大怒道:“他不肯罢了,为何如此可恶?”又笑一笑道:“他要点去也不难。”就打发媒婆不提。

且说到了晚间,方公就送小姐过来,路上也不敢用鼓乐,直至家里,方才吹打。胡小姐竟是头巾儒衫,出来同拜花烛。故意把头门、二门都开了,让人来看。拜完了堂,照样送入房中。胡小姐把方小姐一看,但见他:髻绾双龙,口堆五凤,珠围玉绕装成金屋之娇,雾縠霞帔拥出霓裳之舞。步沉香而无迹,不输潘妃;嫌脂粉以不施,休言虢国。旖旎似芙蓉泣露,蹁跹如杨柳迎风,果然一笑倾城,真是千金宦族。

胡小姐看了,暗暗道:“果然生得好!”因而想起闻生来,又怀着醋意。说我的姻缘被他僭了去,也倒郎才女貌,成了一对。心中甚是不乐。方小姐也偷眼把胡小姐一看,见他:头带儒巾,身穿公服,头带儒巾姿容愈艳,身穿公服体态偏妍。摹拟潘安,似欲邀佳人之巢;依稀何晏,反尽扫虢国之妆。金屋佳人,权作玉堂学士;灯前白面,本来镜里红妆。

方小姐看了,忍不住要笑出来。只见胡小姐立起身来道:“此时可以还我本来面目了。”因向房内一个侍儿道:“你相公此时不知在哪里,到要我在此代劳。”过了一夜,次日早间,胡小姐虽然不乐,免不得先来拜方小姐。方小姐梳头未完,邬妈戏道:“新郎来了。”方小姐连忙立起身来,见胡小姐改了妆,愈觉十分标致。相邀坐下,就看方小姐梳头,笑道:“嫂嫂,画眉的不在,我权作张郎何如?”方小姐微微而笑。梳完了头一齐出来,坐了一会,相别回房。

方小姐就来回拜胡小姐,见他房中笔砚精良,琴书满架,晓得他好文墨,因说道:“久闻姑娘善于词赋,请教一二。”胡小姐道:“我们不过略识几字,那里比得嫂嫂大才?”方小姐道:“久仰林下之风,何必太谦,定要请教!”胡小姐只是不肯,原来胡小姐一则怀着醋意,不肯与他看;二则他的诗稿都是闻生动笔的,所以不肯拿出来。当不得方小姐坐定要看,胡小姐无奈,只得提笔来写道:无意临鸦鬓,何心理兔毫。

方小姐见他写出两句诗来,他也提起笔来,续成道:久知歌白雪,不肯向人操。

胡小姐见了道:“嫂嫂好说,果然看不得的,如今让我请教便是。”走起来,向集中翻了一会,恰好翻〔出〕那首夺闻生的回文诗来,不晓得是方小姐的,便道:“一首不通的回文诗,请教罢。”方小姐拿来一看,吃了一惊,恰好是自己的回文,心中想道:“我这诗一向不见了,后来在江中遇着闻生听见他念,疑心误夹在爹爹诗稿里,如今为何又在他身边?”问又不好问,只得赞道:“巧妙绝伦,不减苏惠兰。”只做看诗的模样,沉吟不已。胡小姐见他拿在手里只是沉思,便道:“甚么好诗,看他怎的?”方小姐也不回答,适值夫人来请,只得去了。回到房中,心下想道:“这首诗有些古怪,明明在闻郎身边,如何却落他手,又拿出来我看?莫非他晓得柳丝之事,故意拿出来取笑我?难道书生多口,竟告诉他不成?”又想道:“他们中表兄妹,也不便谈心至此。果若系闻郎告诉他,则二人先有私情。”心里左思右想,道:“让我再去问他,看他光景如何!”

过了一日,又到胡小姐房中来。方小姐一则因回文之事疑心;二则见胡小姐才貌,大有我见犹怜之意,十分来亲热他。当不得胡小姐胸中怀着醋意,说又说不出,十分气苦,哪里肯与他亲热。正是:落花虽有意,流水却无情。

方小姐来到胡小姐房中,胡小姐下在那里临《兰亭帖》,见方小姐来,连忙收拾。

方小姐道:“姑娘书法如此精工,还在这里临帖,定做卫夫人。”胡小姐道:“随意涂鸦,嫂嫂休笑。”二人坐下,邬妈烹起好茶。二人啜茗闲谈,就论起诗来。方小姐乘机问道:“前日那首回文诗,可真是姑娘佳作?”胡小姐见他问起回文,便笑道:“嫂嫂,你笑我做不出回文么?”方小姐也笑道:“岂敢说姑娘做不出,姑娘做的还该好些。”

胡小姐道:“如此也够好了。”方小姐见他如此说,便道:“姑娘不要耍我,果系何人所做?姑娘从何处得来?”胡小姐只笑不出声。方小姐愈觉疑心,便道:“姑娘,只问这诗为何却在你处?”胡小姐见他如此说,也疑心起来,说道:“这首诗是嫂嫂的么?”

方小姐笑道:“你不要管是我的、是谁人的,只问姑娘是何处得来的?”胡小姐也笑道:“你且不要管我从何处得来的,你先对我说是何人的?”两个小姐正在那里说,只见丫头、养娘都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小姐不好了。”一齐问道:“甚仔不好?”养娘道:“不知甚么人报了何太监,说我们家里藏着两位小姐。如今吴县太爷同本府太爷大闹,说何太监就要自来。”两位小姐大惊失色,同走出来见夫人商议。

只见远远喝道之声,说何太监自己来了。原来厉兵科因求亲不允,又听了媒婆的话,心中大恼,晓得闻生不在家里,胡小姐尚没人家,他就对何太监说有两个国色隐在闻家。

何太监分咐吴县知县来选,门上帖了上用票子,闻公与知县争执起来,知县去回了何太监。何太监大恼,自己来到厅上。闻公只得出去接见,方古庵听见,也连忙赶来,一同坐下。府、县官坐了一厅。何太监向闻公拱一拱手道:“闻先儿,咱奉旨出来点选,皇上当面分咐:不论乡绅士庶都要点眩你家里就藏着两个美人儿,你也做朝廷官儿,如何不遵法度?”闻公道:“老公公此语从何处得来?小儿闻友娶媳方氏,久已成亲的了。”因指方公道:“这就是敝亲家。虽有一个舍侄女,系金陵人,前日偶然到此,已回籍去了。”何太监就问方公道:“方老先儿,果然是令爱么?”方公道:“怎么敢欺?

实是小女。”何太监道:“方老先儿,自从你赴山东的任,辞朝的那一日咱们相会了,直到如今。既然是令爱,就罢了。那个姓胡的,定要瞧瞧儿。”闻公道:“舍侄女乃胡敬庵之女,他原是金陵人,果然回籍去了。”何太监道:“咳,果然岂有此理!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难道你大似朝廷么?闻先儿,再说没有,咱就要得罪了。”不由分说,要叫人搜府。县官对闻公道:“令侄女若在,请出来见一见,这是奉旨的事,老先生不要太执。”何太监又发话道:“你是个乡宦,儿子是个举人,就这般大?咱就要动个疏儿了。”

闻公见势头不好,料想不能隐瞒,只得进来与夫人说。胡小姐听见,就大哭起来,要去寻死。两位夫人与方小姐都哭起来,一片哭声,直达厅上。何太监坐定要看,胡小姐抵死不肯出来,竟向房中去剪头发。被邬妈夺住道:“小姐要剪头发了!”正是:无心归帝阙,有意向沙门。

毕竟不知胡小姐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爱词赋诗擢英才用权宜又更姓氏词曰:花外莺声柳外楼,泪丝红漫旧茓筷,□□□乱夕阳愁,无那春风响玉钩。

话说胡小姐因太监要看,就去剪头发出家,被邬妈夺住剪刀。方小姐进来拭泪,对胡小姐道:“姑娘且不要哭,我对你说话。”就同两位夫人一起回房里说了一会。闻夫人又请闻公进去密语了几句。闻公出来对何太监道:“舍侄女亦是一黄堂之女,闺中弱质,如今许多公祖父母在此,舍侄女如何肯出头露面?”何太监便道:“也罢,咱们进去瞧瞧儿罢。”

闻公领了何太监进来,穿堂坐下。等了一会,只见养娘扶着小姐出来,向何太监拜了一拜,低头流泪。正是:微波侵茁蒿,细雨湿芙蓉。

何太监见了便道:“好,好!好个人品儿,是个贵人。”因见他哭,便道:“不要哭,看哭坏了身子,如今是贵人了,你不晓得俺们皇宫里受用多着哩。”因对闻公道:“闻先儿,你如今是皇亲了,咱和你一家。你劝劝贵人,叫他不要哭”。一边说,一边走出来,对府、县官道:“好个人品儿,做得贵人!”就要叫官媒婆:“叫轿子送到皇厂里去,好生服侍着!”自己也要起身。闻公留他少坐,何太监道:“怎样好扰?也罢,明日闻先儿到京师来,咱们回席罢。”又笑道:“只怕做了皇亲,那时节又不肯吃咱们的酒哩。”说罢哈哈大笑。闻公就叫家人摆桌子,府、县官都辞去了,只有何太监同方古庵与闻公陪着饮了数杯。何太监道:“闻先儿不要烦恼,做朝廷的亲好多着哩。你不晓得,戚娘娘原是妃子,如今册立了西宫,好不宠幸!皇上常幸他,家里一个月赏赐也不知多少。”闻公道:“学生哪有此福。”何太监道:“说哪里话,都是个人。皇亲不是人做的么?”大家饮了几杯,何太监就起身辞去,当晚就要抬小姐。方公道:“今晚太急,明日也是一样。”何太监道:“也罢,也罢。只道咱不通些情儿。”一拱,上轿了。方公也就别了。

闻公进来,大家哭哭啼啼,七忙八乱了一夜。到得次日,就有官媒婆来催促进身。

二位夫人无奈,挨到傍晚,只得打发上轿,大家哭别。闻公打发一个养娘去服侍,叮咛了又叮咛,嘱咐了又嘱咐。方小姐尤其哭得凄惨。街上的人都一传两、两传三,说胡茜芸小姐点去了。

却说闻生因等胡朋来审,所以耽身在京。一日无事,想着醉雅雅,就往他家来。只见醉雅雅也才到家,下了轿,见闻公来,就请到里面卧房坐下。雅雅道:“这几日相公为何不来走走?”闻生道:“我前来望你,说你往戚皇亲家去了,几日不曾回去。为何去这几时?”雅雅道:“都是相公的琵琶词害了我,还要说哩。”闻生惊问道:“怎么是我的琵琶词害你?”雅雅道:“前日到戚皇亲家去弹了,他称赞不已,问我何人所作,我就把相公的尊讳对他说了。他就要我教他的女乐,关在家里,直等学会了才放出来。”

闻生道:“你既在皇亲家,如今外面传说要点淑女,可真么?”雅雅道:“这是真的。

宫里出来的信,我们浙、直两省差了司礼监何公公去点眩相公家里可有令妹么?这一番点选倒比不得往常。”闻生听罢大惊,就立起身来道:“我且奉别,改日再来望你。”

雅雅道:“相公果是有令妹,怎么就这般样要紧?且再坐坐去。”闻生道:“不坐了。

我有要紧事。”就一拱手而别。急回见胡公道:“适才闻得朝廷要点淑女,浙直差了何太监。恐怕舅母在家着忙,如何是好?”胡公道:“你我都不在家,舅母如何盖得住?

你不如速速回去完了姻罢。”闻生道:“外甥也如此想,只是舅舅此处无人。”胡公道:“我这里事已至此,外面事大,你且作速回去的是。但是听见胡朋早晚就到,如今何太监当未起身,你且一边收拾等何太监起身,同去不迟。”

又过了几日,打听何太监起身了,提胡朋的人尚未曾到。闻生只得起身,御了牲口,拜别胡公,出了彰义门。行了半日,只见后面一骑马飞跑赶来,口时叫道:“前面闻相公不要行,小的是莫老爷差来的,有要紧话禀。”闻生住了牲口,只见那人跑到面前,跳下马来,跑得气急,马也喘个不祝闻生连忙问道:“你是哪个莫老爷?”那人才说:“小的是翰林院莫之芳老爷的长班。早间差小的到相公下处来请,说有要紧话讲。”闻生才知是大座师,便道:“我家中有要紧事,所以星夜回去。我前已别过你老爷,此时如何又有话说?”长班道:“老爷分咐,断要请相公回去的。”闻生道:“我归心如箭,况且已起身了,如何又回?烦你去回复老爷,只说赶我不上罢。”长班道:“小的来得迟了些,老爷将小的骂了一顿,求相公方便小的罢。”闻生无奈,只得同长班转牲口回来。

就来见莫翰林。莫翰林大喜,出来相见。坐下,莫翰林道:“昨日皇上御朝,问诸相公说:“一个书生闻友,卿等知道么?”诸相公一时不知何意,后来细问近侍太监,才晓得说皇上幸戚皇亲府,听见他女乐中的弹词,知是贤契所作。皇上大悦,所以召见,大有特用之意。果些是大作么?”闻生道:“是门生一时乱道,不晓得达了御览。”莫翰林道:“明日贤契同学生入朝,不可有误。”闻生领纳而归,只得又回到寓所。心下焦燥道:“偏生有这样的事。万一我回去迟了,表妹点了去,就钦赐我状元也不情愿。”

翻来复去,一夜无眠。

到了五更,同了莫翰林进得朝来。但见:祥云笼凤阙,端霭罩龙楼。琉璃瓦砌鸳鸯,龟阶帘垂翡翠。墙涂椒粉,丝丝绿柳拂飞甍;殿绕欄楯,簇簇紫花迎步辇。

闻生同莫翰林过了棋盘街,进得朝来。只见那些进朝的官一人一盏纱灯,纷纷而来,闻生不曾奉旨,在午门等候。隔了半日,传出旨来宣举人闻友。闻生低颈进去,俯伏朝拜已毕,只见皇帝问道:“朕前幸戚皇亲家,听尔弹伺甚佳。朕今日面试,如果有才,朕当有不次之用。”闻生俯伏领旨。只见一个太监传下题目,上面写道:《文华殿赋》(何晏体)《平番凯歌》李白《清平调》体闻生俯伏奏道:“左思《三都》一纪方成,张衡《西京》十年始就,况臣才远不及古人。一时奉诏,恐不能就,伏乞圣裁。”皇帝笑道:“既然如此,《文华殿赋》可回去做〔完〕献上,《平番凯歌》朕要叫宫人吹入乐调,你可用心做来。”闻生叩头谢恩,俯伏金阶写道:鼓角喧天玉垒秋,王师十道下梁州,旗遮剑阁千重栈,鞭断巴江万里流。

乌啼京观戍楼闲,铜柱新标战马还,

锁甲金铙歌管沸,三军齐出剑门关。

彤庭晓阙献降俘,缇绮霜刀队队扶,

黄纸金鸡传放赦,太平天子坐披图。

闻生一笔写完,近侍献上。皇帝大喜,传与诸相公看,说道:“不减唐朝李白!朕今也封你翰林学士,赐进士出身。”闻生叩头谢恩,出得朝来。正是:有势闲人趋奉,无钱亲戚生疏,丈夫身居斯世,不取富贵如何。

胡公闻之不胜欣喜,相交的人都来贺他。只有闻生心里因点选之事,十分在念,又不得回去,拜客吃酒,忙了月余。心下想道:“我虽得这一番殊遇,但不知表妹在家如何?万一点了去,则我因功名而〔误〕表妹,虽腰金衣紫亦非所愿。不如上一个归娶的本,倘得恩准,岂不两全?”正要上疏,只见一个家人来说道:“小的今日在打磨厂见一个苏州人,说我们府里点了一个贵人去。”闻生道:“胡说,家里又没有小姐。只忧的是舅老爷家小姐。”家人道:“小的正如此说。他说亲眼见的。”闻生心下狐疑道:“你再去打听来。”家人去了半日,说道:“小的又去问他,他说亲看见何太监在我们家里点去的,姓胡,说是舅老爷的小姐。”闻生听了心下着急,口里嚷道:“胡说,舅老爷小姐为何在我家?”正在那里疑心,只见又是一个家人来说道:“胡朋提到了,老爷请姑爷商量。”闻生即刻来见胡公,就把传言说了。胡公心下也有些着急,但道:“他们为何得到苏州?只怕还是传言之误。如今胡朋已到,少不得就要审,须得先有一人去见他,叫他听审之时,不要攀害才好。但无心腹之人可托。”闻生心下想道:“闻得此人是方古庵女婿,我一向疑心此事。不知他假冒我的鬼名,不知他真是胡朋?不得一个明白,不如且去见他。”就向胡公道:“无人可托,让外甥自去见他。”就换了衣服,叫长班跟了,竟往刑部狱里来。

管监的人认得长班,让他进去。问到胡同监口,胡同出来见了。不认得闻生,便问道:“小弟素未识荆,不知有何见教?”闻生因要问明方公之事,便道:“小弟姓阮,新任翰林。闻相如乃家表兄,与兄同案。胡敬庵老先生乃家表兄母舅,又是岳丈。明后日刑部就要审此事,家表兄所以特命小弟先来会兄。钱科尊疏内参兄有献齐王之诗,说叔侄通情,所以将胡敬翁也参在内。如今胡敬翁已辩非一家,兄若真有与齐王之诗,只一身做事一身当,也不要攀累无辜。若无其诗,则辩白之时也不可说胡敬翁是叔子。至于上面之事,家表兄自当料理。”胡同道:“承令表兄见教,无有不遵,况且小弟没有与齐王的诗。这件事都是方古庵老贼叫钱推官捏造出来的”。闻生大惊道:“闻得方古庵是令岳,怎么说是他之故?”胡同道:“小弟在家叔任上——。”闻生道:“令叔是哪一位?”胡同道:“胡敬翁了。”闻生道:“明日切不可说!”胡同便道:“小弟在胡敬翁任上定了,约小弟到家做亲。及到嘉兴时,他又定了一个贵客,就要赖起婚事,小弟不允,与他理论,他所以托钱推官参小弟与敬翁。”闻生道:“原来如此,钱推官与他通同作恶。”又问道:“这便是了。但不知方古庵何所见而与兄联姻,又何所见而背盟?”胡同是个伶俐的人,至死也不肯说出真情来,就说:“方古庵素与小弟相知,小弟有些拙作都极蒙他鉴赏,所以就把女儿许我。后来见小弟不中,又有富贵求他,他就趋势之念重而怜才之念轻矣!”闻生点头叹息道:“如今的人大都如此!事便如此说,但面日审的时节,这些话恐不可以对法司讲。”胡同道:“小弟一则并不曾有诗,二则小弟当初原名叫做胡朋,后来改为纳监,叫做胡同。我如今只说我并不叫胡朋,并没有诗,也不认得胡敬翁便了。但上面之事,要求令亲照拂。”闻生道:“如此极妙!小弟就去回复家表兄,不劳费心。”胡同又问道:“适才听说令表兄是胡敬翁之婿,不知敬翁有几位令爱?令表兄可曾完姻?”闻生道:“止得一位,不曾完姻。”胡同道:“小弟前日浪游吴门,听见敬翁一位令爱点了去,可就是么?”闻生连忙问道:“正要请教。

家表兄闻了些信,寝食俱废。不知敬庵令爱何以在吴门?”胡同道:“这到不知,前日偶有一个敝友言被之事甚详,也是方老贼之故。”闻生大惊道:“怎么又是方老贼之故?”胡同道:“兵科厉畏轩是方贼同年,方古庵与他儿子做媒,求敬翁之女,夫人不允。所以方贼与厉兵科对何太监说了,就选了去。”闻生听了大怒,骂道:“此老如此作恶,誓不与之俱生!”就对胡同道:“学生就是闻相如,适才之语兄要留心,一应上面之事,俱在学生身上。”胡同听得就是闻相如,连忙打恭道:“原来就是闻老先生,晚生不知,得罪,得罪!明日之事,全仗老先生大力,晚生一字不敢干涉令母舅。”闻生道:“领教,领教。”就别出来。

一路想道:“胡同的话语语真情,不是他冒认鬼名可知。只是方古庵老贼如此可恶,只因他叫钱推官参了母舅,所以把我的婚姻迟至今日;如今他又把我的表妹害了。为人如此,只前日之事,也尽非贾有道之故了。断不与他干休!”正是:唯有感恩与积怨,千年万代不生尘。

毕竟不知闻生与方公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听谗言公庭参岳丈走捷径私室说椒房词曰:香影处,风弄小池波不卷。绣帘看燕子,满盘珠露落新荷,无奈睡情多。

右调《望江南》

话说闻生听了胡同的话,不肯与方公干休,便道:“他如此可恶,竟使暗毒。我偏明做。为了这个官误了妹子,我如今就把这个官拼着他。”左思右想,说:“我不如参他一本,方出我之气。”就连夜草起疏稿,其大概道:翰林院侍读闻友,为真陈谏臣不职、贿赂夤缘、比常不法事:山东道御史方正性原刚愎,学复诡异,广布爪牙,大作威福,视正直为仇敌,置奸邪而不问。与礼科给事中钱宸交通不法,比党作奸,既贿赂以置之巍科,复夤缘而援这同列,假朝廷之大法,报一己之私仇。此二臣者,皆不当列之纳言、置之要地者也。伏气皇上着法司提问,如果臣参不实,乞加臣罪云云。

闻生写完了本,竟往通政司去上,宰相看了本道:“闻友新进翰林,怎么就参起言官来?”欲待批坏他的本,又见皇上十分殊遇,只得将本阁着,不发下来。

闻生上本之后,虽然出了气,又不见旨意下来,心中思量胡小姐,悲悲切切,就上本告病,一连两疏不准。起初假病,后来竟成真病起来。自胡公审后,就来见沈刑部。

沈刑部道:“前日胡朋口中一语不涉及令母舅。只是他说不唯没有诗,且并不叫做胡朋。

我因老钱面上不好意思,将他夹了两夹,他抵死不招。后来到国子监去查他名字,果然是胡同。我如今就复本上去。”因拿出书稿与闻生看,写道:刑部一本,为交通逆藩、意图不轨事:前准刑科抄出礼科钱一本参济南知府胡宗尧与侄胡朋交通齐王,奉旨着刑部勘问。等情到部,臣部审得胡宗尧系直隶上元人,并无子侄。胡朋系徽州歙县人,现有国子监籍贯可查。姓字偶尔相同,叔侄更属子虚。虽胡朋作奸不轨,胡宗尧似不知情;况胡明今已改名入监,科臣所参胡朋赠答之诗,臣部严刑重究,抵死不认,似难悬坐。胡宗尧并不知情。合行仍〔复〕原职。胡朋亦应释放。

臣部未敢擅便放宥,伏候圣裁云云。

闻生看了,谢了沈刑部,回报胡公。〔胡公〕大喜。过了几日,旨意下来:“胡宗尧既不知情,着原官起用。钱宸指参不实,本当重处,姑念谏职,着降调外任用。余依议。胡公看了旨意,不胜大喜,立刻出狱。

只有闻生的病一日重一日,茶饭不餐,恹恹待毙。医生说道:“此系七情所伤,非药石解愈。”胡公见此光景,十分感激他,又十分着忙,只得泥佛儿劝土佛儿,说道:“贤甥,事已至此,你也要自己宥解。我自己亲生女儿,况且止得一个,难道我心中不苦?只是无可奈何。”说着又哽咽起来,不指望劝人,自己已先哭起来,引得闻生愈发悲恸。胡公没法处置,与花引贤商量,叫他设法解劝他。花引贤道:“心病还须心病医,令甥老爷为令爱的情真,叫晚生也设法处置。他素与醉雅雅相好,如今做了官,一向不曾去走动。不如劝他去走走,或者好了也不可知。”胡公道:“随你怎样,只要劝解得他便好。”花引贤千方百计,说了许多鬼语,劝他到醉雅雅家去。闻生道:“我向来不过无事,偶然游戏,如今方寸已乱,哪有心想花酒。”花引贤见他不肯去,又对胡公说道:“令甥老爷连去都不肯,如今我去请雅雅来罢。”胡公应允,便把雅雅请来。

闻生见雅雅进来,就在卧房中坐下。雅雅道:“老一向不会,为何有些贵恙?”闻生叹了一口气道:“不要说起,这是我前生之事。”雅雅道“适才老花对我说,老爷因胡小姐点了去,所以如此。夫妻之情,难道老爷不苦?但事已至此,苦也无益。况且老爷又未曾成亲的,老爷如此人才,又是玉堂贵客,别寻亲事,自然也有与胡小姐一样才貌的。”闻生道:“说哪里话!晋人说得好: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表妹选去,我有誓在先,情愿终身不娶。随他甚么人,我也总不娶了。”雅雅道:“不是我离间你骨肉,你如今如此为他,小姐明日进了宫,皇帝宠幸起来,只怕也未必如此为你。”闻生道:“他也断不负我。纵使他负了我,我也断不负他!我生来多情,与曹孟德相反,宁使天下人负我,无使我负天下人。如今男子薄倖的多,不要使人说我也是薄倖之辈。”雅雅点头叹惜道:“难得,难得!听老爷这一番话,使天下女子都要感泣。前面的话,是我唐突了。”仆人恰好送粥来,雅雅劝他吃粥,闻生道:“我胸中塞着一团,一粒也吃不下。”雅雅见闻生如此光景,大是不忍,想了一会,忽然道:“老爷,我倒有一计在此,未知何如?如今戚娘娘最承宠幸,我思想让我去说他一说。明说茜芸小姐十分才貌,天下无双,若一入宫,恐怕要夺了娘娘之宠。他是闻翰林原配,若得内中降一道旨意出来,还了他,他又十分感激,岂不是好!此计如何?”闻生听了便道:“雅老若果如此,则闻友举首加额,终身不敢忘大德了。”雅雅道:“老爷好说。明日是戚太太生日,就去对他说,再来回你的话。”别过了闻生。

回到家中,打点了礼物,次日绝早,就到戚皇亲府里来拜寿。只见车马填门,拜寿的人挨挤不开。雅雅素常在他宅里来往,迳到里面来,见了戚夫人,叩下头去,说道:“太太千秋大寿,没甚么孝敬,几件粗点心与太太赏人。”戚夫人道:“你来就是了,怎么还要你拿东西来?”雅雅道:“有甚么好东西,只好谈个寿词儿孝顺太太罢了。”

因问道:“今日娘娘里面可曾赐出甚么来?”戚夫人道:“还不曾。”又过了一会,只见家人进来说道:“娘娘差出孔公公来了,要进来与太太拜寿哩。”就把御赐的物件搬将进来,〔有〕元宝十锭、彩缎二十匹、御酒等许多物件。到了午后,外面一班戏子唱起《长生记》来,戚皇亲陪着许多公侯驸马并众官员们喝酒。里面又是一班女戏并杂耍跳对子,戚夫人陪着许多夫人小姐。那个富贵热闹,真个无比。正是:东阁邀宾,西园载酒。鸾笙凤管,歌如流水行云;玉钿金铺,宴尽山珍海措。公侯陪侍,相向称觞。真是天子之下一人,果然万民之上无比。

那日饮酒直到半夜才散,雅雅就在戚皇亲家歇了。到了次日,雅雅就拿起琵琶来唱了一套。夫人不住的赞好,因对雅雅道:“前日做琵琶词的那个举人,圣上到俺们家里来,听了他的词,说他做得好,问了他姓名,就与他一个官儿做了。前日来拜谢俺们老爷,我在屏风后瞧他,原来小小年纪,好个人品儿。”雅雅就乘机道:“如今害病在家里,只是早晚要死了。”戚夫人道:“三五日前还在俺们家里吃酒。害甚么病,就要死起来?”雅雅道:“他害的病卢医、扁鹊也是难医的,只好死罢了。却也怪他不得。”

戚夫人道:“这怎么说?”雅雅道:“他有一个表妹,是胡知府的女儿,名字唤做茜芸,今年十七了,真真十二分标致,随你什么人见了他,都是爱的。我前年在苏州时见了一面,连我也直想到如今。琴棋书画不消说起,诗词歌赋件件皆精。自小许与他的,因母舅缘事同在这里,不曾做亲。前日听见点选淑女,就赶回去做亲,不想朝廷授了他官,不得回去,被何太监强选了,他闻了这个信,所以害起病来,如今只愿自己早死。”戚夫人道:“世间有这样有情的男子。他如今做了官人儿,又生得好,另娶一个怕没有似胡小姐的?”雅雅道:“闻爷虽然有情,胡小姐的才貌果然天下无双。天下男子只爱的是标致,我们走得人家多,从不曾见有如得胡小姐的,他如何肯要别人?譬如圣上,如今因娘娘美貌尊宠起来,连六宫粉黛都不要了,你看明日胡小姐进宫,圣上也要宠幸他。”说到此处,就住了口。戚夫人道:“宠幸得怎样?怎说一句、留半句?”雅雅也不出声。戚夫人道:“有话便说。”雅雅道:“太太不要怪我多嘴,如今娘娘的宠幸,六宫第一,无有出娘娘之右者。万一胡小姐入宫,圣上一时看中意了他,不要说宠幸得与娘娘一般,只分了娘的宠却也不好。皇帝的性格有甚准绳,又不好与他争、又不好与他闹。太太是博通古今的,古来多少宠冠六宫的,后来被新进夺了宠去,冷落长门。如令世上男子不好,只是不要把标致的与他看见,才不生心。如今娘娘在深宫不知,太太在外面晓得了,也该与娘娘虑个万全才是。”这一番话,说得个戚夫人目瞪口呆,正是:莫说苏张辩,闺中亦有然,好凭三寸舌,说就百年缘。

戚夫人被雅雅说得如梦方觉,说道:“你的话句句有理,只是如今如何是好?”雅雅道:“这有何难!只消娘娘里面分咐太监,说胡茜芸原有元配,系大臣之妇,着给还了他,不要使他进宫便了。闻翰林又终身感激太太与娘娘之恩,岂不为人为己,一举两便!”戚夫人道:“有理,有理!我就寄信进去,与娘娘说知。”雅雅要等他回报,就住在他家。得到傍晚,宫中秘密传出一个信来,说:“此事十分要紧,但里面不便无因降旨。教他丈夫自上一个疏来,我叫司礼监批还与他便是。”雅雅得了这个信,连忙来见闻生。

闻生自雅雅去后,病就好了些,因两日不见回信,正在那里着急。听见雅雅来,连忙跑出来迎着,问道:“事体怎样了?”雅雅欲待急他一下,因见他着急得可怜,便笑出了声。闻生见他笑,便道:“雅老,妥当了么?”雅雅就把这些话细细说了一遍。闻生快活得手舞足蹈,说道:“雅老妙法,真是当今陈平、陆贾,何异我前世的亲娘!”

雅雅道:“今日听见了这些话就如此快活,昨日将人家理也不理。我们也曾有情在你身上,可见着鬼?”闻生道:“是我不是,过会儿请罪罢!”雅雅道:“你心里哪有我们,不要假惺惺。”闻生笑道:“你如今是有功之臣,我怎敢忘你?”就来与胡公说了,彼此大喜,连夜草成一书,次日上去。到第二日,就有旨意,闻生抄出来一看,旨意道:“胡氏系闻友元聘,着司礼监传旨给还成亲,该衙门知道。”闻生与胡公看了旨意,十分欣喜,单等何太监来。

过了几日,何太监到京,闻生连忙来拜何太监,就将旨意与他看了。何大监不敢有违,就叫小内侍传与胡小姐。闻生别了回来,登时要打轿去迎。闻生之意就要成亲,又不好说,在花引贤面前微露其意。花引贤就对胡公道:“老爷此番之喜非同小可,令爱选了去,又钦赐回来;闻老爷害了这场大病又好了。死而复生,离而复合,真是老爷之福!如今奉旨成亲,不可待慢圣旨,今日日子甚好,就成了亲罢。”胡公道:“成亲也使得,只是他母亲不在,如今也罢了。”就对闻生道:“今日既奉了圣旨,你就成了亲罢,若再耽阁,恐怕有变。虽然不告父母,也可以从权。”闻生大喜,当时备了花轿、鼓吹,自己穿了公服,胡公也穿了吉服,在家里等候。许多同年、同寅听了此信,都来贺喜。

少顷,轿子到了,闻生就象拾得异宝一般。一同拜了花烛,送到房中。闻生自揭方巾,一面揭,一面说道:“妹妹,这几时愁坏了我。为了贤妹,我也几乎不起。”小姐一言不答。闻生仔细一看,吃了一惊道:“你不是胡小姐!何太监这厮可恶,如何换了!”正是:合浦珠还日,延津剑合时。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点枝头侍儿乔醋连并蒂两美同姻词曰:风细香飘,一帘花影横窗好。绣奁开早,粉钿青春晓;欲燃钱丝,又被鸳鸯恼。愁多少,金钱暗祷,心在潇湘道。

话说闻生见不是胡小姐,便大嚷道:“何太监如此可恶!把真小姐换了,我同他面君去。”立起身要走,只见那小姐低低说道:“不要嚷!何太监并不曾换。你难道就不认得我?”闻生听他如此说,便道:“声音倒有些熟,你是何人?我实是忘了。总之,你不是胡小姐,我去与何太监讲话。”回身便走,被那小姐一手扯住道:“薄情郎!你心里只有胡小姐,忘记我们也罢了,还要假装不认,好负心的人!”闻生道:“又来奇了!我说有些面熟,只记不起。我生平并不曾做甚歹事,怎么说我负心?”那小姐道:“我说你记不得,若是记得,不指望你来求亲,送在你家里,你还只为着胡小姐不肯回来做亲。幸喜听见胡小姐点了去,你肯上本,若是别一个,就不管你闲事了。还说不薄情哩。”闻生道:“你这些话我一字不解,你快说你是何人?”那小姐道:“去年五月间江里的事就忘记至此!”闻生把他仔细看了一看,说道:“是了,是了。你可是方小姐的柳丝?你为何在此?”柳丝道:“你既认得,适才只装不知。”闻生道:“你不要错怪了人。去年江中见你,一则夜里不甚分明;二则你尚是披发。如今梳起了头,这怎么怪我?我且问你,你们小姐今在何处?为何你装做胡小姐来?”柳丝道:“你只问胡小姐罢了,又何必问我们小姐。”闻生道:“你小姐的事,并不是我负心。我别你之后就到扬州,方才晓得你老爷在山东,我就要回去央富相公做媒,不意失去盘费,不能回去。后来我中了之后,富相公与我做媒,你老爷回说已许了姓胡的,我才定胡小姐。与我何干?”柳丝道:“前面不干你事,后来送在你家里,为何不回来成亲?”闻生大惊道:“你老爷赖了胡家的婚,又另许了甚么富贵之家。怎么说送在我家里?”柳丝才把胡同冒认,后来王楚兰做媒,并要点淑女过门之事说了一遍。

闻生大喜道:“原来如此!我回到临清,听见舅舅拿了,就进京来,家中又不知我在京中,并无信来,家中之事并不晓得。如何说我故意不回?只是你点了来,如何说是胡小姐?”柳丝道:“胡小姐同小姐在家,不知为何被太监知道,上门要眩胡小姐只要寻死,我们小姐不忍,叫我扮做胡小姐与他看看,不想就选中了。”闻生道:“原来有这许多缘故。”

就来对胡公说知。胡公大惊道:“如今不可扬声,万一传与外人知道,就是欺君了。

只好星夜打发人回去接茜芸来做亲。你父母既然先定了方小姐,又如此贤慧,只好两存。”闻生领喏,又进房来笑着对柳丝道:“你如今是贵人了,怎好屈你在此处?原送你去做贵人罢。”柳丝道:“你只要的是胡小姐,连我们小姐尚且不在你心上,何况于我!”闻生笑着搂他上床,当晚先与柳丝成亲,正合于一句曲子道:鹪鹩先占枝头早。

闻生与柳丝成亲,他次日起来与胡公商量,打发人回家,秘密请小姐进京。

如今且说二位小姐在家。方小姐设计,将柳丝代了胡小姐之后,茜芸小姐十分感激,才把一片醋念尽行消释,要把真心话与他说了,打成一家。便走来谢他道:“承嫂嫂救命之恩,终身感激!只是没了嫂嫂一个佳婢,奴家来服侍嫂嫂罢。”方小姐道:“姑娘好说,折杀奴家,你我姑嫂之间,如何舍得你选了去?”胡小姐道:“你如今舍我不得,只怕明日哥哥回来,就舍得我了。”方小姐道:“难道你哥哥回来就拆开了你我不成?”

胡小姐道:“他虽不好拆开,我们也难久于聚首,你东我西,如何得在一处?”方小姐道:“正是。姑娘明日不要回南京去,也嫁在苏州罢。”胡小姐道:“婚姻事哪里定得。

不知今生嫁得成嫁不成。”方小姐道:“那有个嫁不成的。姑娘想是虑没有才郎配得过你,这倒真是件难事。如今世上男子有几个通得?我爹爹为我择了十年,方得闻郎。况且姑娘如此才貌,明日不知怎样的才郎才消受得起你。”胡小姐笑道:“消受起你的,就消受得我了。”方小姐也笑道:“既然如此,你也嫁了你的哥哥罢。”胡小姐听见他如此说,就红了脸,有些害羞起来。方小姐自觉失言,便解说道:“你们虽系中表,古人温太真、王无双也曾做过,有何妨碍!若是姑娘肯时,我情愿做校”胡小姐道:“嫂嫂,莫如此说!若是嫂嫂肯容,我情愿服侍嫂嫂!”方小姐道:“若得姑娘常在一处,真是万分之幸!不要一时高兴,却如此说,后来要行就不肯了。”胡小姐道:“嫂嫂可是真情?”方小姐道:“我若有一字之虚,使我夭死!”胡小姐见他赌誓,便十分感激道:“嫂嫂你如此贤淑,使人感愧。我有一段苦情,一向要告诉你,又不好说得。

如今承嫂嫂如此恩德,我告诉罢。”就把闻生到山东赠金订盟之事说了一遍。因说道:“如此之事,非女子所当为,只为终身大事,所以如此。如今又蒙嫂嫂肯容,真是万千之幸也,不枉我从前一片苦心。”方小姐猛省道:“是了,怪道我的回文在你身边。你们既订盟在先,一发好了。只是书生薄倖,回文诗我实非有心,他怎么告诉姑娘?”胡小姐道:“这回文是嫂嫂的么?不要错怪了人。他终日拿在房中,如珍宝一般,朝夕讽诵。被我看见,问他何人所作,他只不肯露,被我夺了他的。我至今不知其中之故。嫂嫂,你们的根由也说与我知道。”方小姐就把误夹诗稿并江中相遇之事,也说了一遍,彼此两下大喜。胡小姐道:“说便如此说,还有些难处。我的事虽蒙嫂嫂应允,向不知父母之意若何,又不知姑爹、姑娘肯与不肯。就是令尊爱女之心重,恐怕也不肯两存。”

方小姐道:“这倒不消虑得,我爹爹断不肯为此。”

两个正说着,只见邬妈笑嘻嘻的走来道:“二位小姐在此讲些甚仔,讲了这半日?

老爷打发胡叔回来了,说大相公也在老爷那里。”胡小姐大喜,问道:“胡仁回来了么?

大相公为何在京?”邬妈道:“有家信在太太处,请小姐去看。”胡小姐对方小姐道:“嫂嫂请坐,我去看了家信就来,看哥哥为何在京。”去了半日才来,喜动颜色,对方小姐道:“天下也有凑巧的事。”就将胡公的家信裁后半幅递与方小姐道:“你看。”

方小姐接在手中,只见写道:

我为夜芸婚事,选择数年,并无东床之浚闻家外甥才貌皆佳,我素有此意,因碍中表之说,是以追巡。今思古人温太真玉镜台之事,已曾行过,况我受此含沙之冤,未知何日方能昭雪。外甥为我之事,复奔回山左,又被逮入都,殷殷渭阳之谊,竟如已子!

我欲将茜芸妻之外甥,而复馆之甥室,己与相如当面言定,彼亦欣然。此不惟茜芸终身得人,而我与夫人桑榆之景,亦可以娱矣!一字致令兄,单道此意,阅过即致之。

方小姐看毕,又将与闻公的书也拆开看道:眷弟胡宗尧拜弟与仁兄不聚首者已六易星霜。虽尺素频频,如对紫宇;而此中耿耿,终不尽其劳积也。吾兄东山高卧,采菊赋诗,视弟风尘奔走,薄书俗吏,已不啻霄壤。何况更受含沙之冤,三木囊头,与御史为伍。回想与吾兄相聚一堂,陈说故旧,恐再不可得矣!言之呜咽。兹有启者:贤郎因渭阳情切,复走山左,不意李代桃僵,竟被逮入都。幸得沈林老力救得脱。福堂相慰,稍释愁怀。因思贤郎尚未受室,而弱女茜芸亦十年侍字,虽不可上拟德曜少君,然蘋蘩之事,或可不愧。意欲行温太真故事,已与贤郎当面言定,想吾兄定不见弃。若得俯俞,则向平之累,皆可以毕。弟倘得生归里门,将于百花洲前构一小墅,与吾兄朝夕聚首。膝下有人,亦晚年之乐也。何如何如?耑此布恳!”临椿不胜驰恋。家妹想定纳吉,同此致意!

姊丈大人台下

弟宗尧再顿

方小姐看了两封书,向胡小姐道:“恭喜,恭喜!”胡小姐道:“还全仗嫂嫂。”

方小姐道:“如今再无不妥了。”胡小姐道:“只不知姑爹、姑娘之意若何。”连忙送书过去,叫人打听。

且说闻公夫妇接了闻生的信,晓得在京中有了下落,十分欢喜。只是见他书中说当面与母舅定了亲,就与夫人商议道:“孩儿在京与令兄定我侄女,偏生我们又定了方家,如今媳妇现在家里,如何是好?方亲家生性古怪的,不可使他知道。我想儿子虽与母舅说定,你我又不曾应承,还可以回复。只得写书回你哥哥。”夫人点头道:“只好如此。”闻公就写回书,说己定方家,媳妇现在家中,不得如命。

胡小姐听见这个消息,十分不乐。私下对方小姐道:“何如?我说姑爹不肯,又成画饼,奈何!”方小姐道:“虽然如此,且等闻郎回来,他自然不肯背盟。倘事不成,我断不独归闻郎,使你有白头之叹。”胡小姐道:“难得嫂嫂如此为我。只是婚姻之事,父母为主。如今姑爹既已写书去辞,家父自然罢了。难道好强姑爹不成?纵使哥哥不忍背盟,然父母之命也不好违。遵父命而背私盟,亦不为过。”方小姐道:“虑便要如此虑,且等闻郎回来,再思长策。”正是:二女同心,其利断金;不唯不妬,百计相成。

胡小姐闷闷不悦。过了两日,有报出来,报闻生特授翰林,大家欢喜不荆一百年的亲、五十年不见面的都来贺喜,合家大小没一个不快活的。

只有胡小姐喜中带愁。一日正在方小姐房中商量此事,只见家人来说:“方老爷在外面。因老爷不在,要与小姐说话。”胡小姐一时走不及,避在床后。只见方公进来,一脸怒气。小姐见了坐下。方公手里拿一本报、一封书,对小姐道:“你说有这样的奇事!闻郎在京竟上一本,说胡小姐是他原聘,奉旨给他成亲了。”小姐大惊道:“这样说起来,柳丝倒先与闻郎成就了。”方公道:“他既聘在先,亲家就不该又定你了。难道与他做妾不成?”小姐见方公盛怒,只道单为此事,便道:“这事孩儿知之甚详,正要告诉爹爹,其中或有不得已处。非尽闻郎之过。”方公道:“有缘故没缘故,也还小可。”就翻出报来道:“还有一件奇事,你看。”就递报与小姐。小姐拿起一看,只见翰林院闻一本,为直陈谏臣不职,贿赂夤缘、交通不法事。后面下曾有旨。方小姐道:“这是怎么说?参的何人?”方公道:“好笑得紧,他参的是我!”就将钱推官的书并闻生的疏稿与小姐看了。惊得木呆道:“这事为何?”方公道:“他不过不愿做我女婿,故参了我,又假说原聘胡氏,做了妻子,以便绝你之意,他既参了我,又另娶了,这亲事断然不成!你快些收拾,今日就回去。我与他面君,朝廷去讲。”小姐大惊道:“既然如此,爹爹请先回,孩儿就来。”

方公恨恨而去,胡小姐出来道:“有这样奇事!他为何参了令尊来?只怕其中还有错处。”方小姐沉吟一会,道:“有甚么错?莫非他当真因姑娘之故,上疏请了你,又参了我爹爹?”胡小姐道:“岂有此理。我们家中又不曾有信寄去,他在京师如何晓得家里定亲?他如今参钱推官在内,只怕还是因你们前日坏他前程之故。”方小姐道:“坏前程的事,前日江中已说明了;况且他又教富子周做过媒,可见忘情久矣。如今姑娘的事倒成,我的事竟不可知了。你既奉旨成亲,他见柳丝不是,自然就来接你。我爹爹见闻郎如此,自然不肯。纵使闻郎有故而然,他也未必能成了。今日就要我回去。爹爹进京,少不得又要上本,如何是好?”说罢凄然。胡小姐道:“嫂嫂说哪里话!你如此待我,难道今日我的事成,就不顾你不成?我〔若〕先你而去,真狗□不如的了,我想哥哥他岂肯孟浪,其中必有缘故。贾有道之事复见也不可知。你如今十分疑心,说他为我弃你,我也不好代他辩得,只是我也要进京,不如同了嫂嫂进去。若你事不成,我也断不抛你而去。总是你我一言之后,死生同在一处。”方小姐道:“姑娘爱我之心,使我感谢难尽!始终相济倒是我们女人做得来。”

正说未定,只见外面拿轿子来接。闻夫人哪里肯放,闻公听见连忙去请罪,方公大怒不理,断要小姐回去。方小姐无奈,强父亲不过,只得辞别公婆。闻夫人道:“孩儿在京,不知我们家中之事。但不知他何故参你令尊,我就写书说他,你若回见令尊,也要劝解。”方小姐含泪领喏,就与胡小姐作别,说道:“姑娘此别,未知事体若何,还得聚首否?”两人执手依依,洒泪而别。回到家中,将胡小姐之事从容对方公说了,又将如今与胡小姐结盟,情愿同行之话也说了一遍。方公道:“原来如此。也怕他不得,不唯私恩,而且有母舅之命,上本救胡小姐之事,倒也罢了。怎么参起我来!胡小姐既肯同行,我起旱先去,你约了胡小姐,与母亲从水路而来,到了京中,我自有处。”

方公择日起身,方小姐约了胡小姐。两位老夫人同舟而行。正是:同舟相济,同难相扶;闺中弱质,反胜丈夫!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择东床珠还合浦开玳阁璧重连城诗曰:春风春水浴鸳鸯,描就鸳鸯帖绣裳。

玳阁迎风开绮宴,灯花映月绽银缸。

事美儿女情偏重,笔涉风流语颇长,

自此不夸张与阮,一番新语寄闻郎。

话说方公带了二位小姐,同进京来。方公起旱,不则一日,到了京中。且说闻生因柳丝说明,又有家书来,自己懊悔上了此疏,晓得方公怪他,终日打听他几时到京。一日听见方公到了,自己要去请罪,又不好竟去。此时富子周已补工部在京,就来与他商量。富子周道:“此老生性极执拗的,年兄出疏参他,此老自然大怒。但他令爱既已过门,也未必翻悔。让小弟先去见他,说代年兄请罪,看他如何。”闻生大喜道:“如此极感!就求年兄一行。”富子周立刻打轿,来拜方公。

方公见富子周来拜,即忙出见,彼此叙了些寒温。富子周便道:“敝友闻相如向日蒙老年伯孙阳之顾,欲纳之东床,如今毕竟成了初愿,可见乐广、卫玠,世不多得。敝友久在京师,不知老年伯有朱陈之订,被胡同谗言构衅,遂获罪于年伯。如今自怨自艾,即欲来请罪,又不敢直前,特托小侄先来辩明,然后亲来负荆,望老年伯谅而赦之。”

方公道:“闻兄大才新贵,立朝敢言。似老夫辈居官不职,获罪朝廷,闻兄说得极当。

只是小女之事,前日闻兄疏内说幼年聘定胡氏,若果系幼年所聘,只不当又议小女;若非元聘,则不当欺朝廷。置小女于何地?此系人伦君父之间,学生也不得不上一个小疏,不然,闻兄又好说学生置奸邪于不问了。”富子周见方公说出这番话,便道:“此疏断使不得!敝友实被胡同所误,罪有可原。老年伯翁婿之间,还求宽宥。”方公道:“年丈不知,闻兄将学生极力诋丑,他既已奉旨要了胡氏,难道教小女去为他妾媵不成?上一小疏,听皇上处分可也。”富子周道:“以东床而参岳丈,老年伯自不得不恼,然在敝友亦有委曲。老年伯在吴门订姻,敝友又在京与胡敬翁订姻,彼此不知,后来胡同构衅,说老年伯与厉科尊害其表妹。敝友一时不察,遂获罪泰山,实系不知之罪,与贾有道之事相同,还求老年伯原谅。”方公道:“这便是了。只是老夫虽不肖,也□若绣衣。

止此一女,生平舐犊之爱,择婿十年。如今他胡氏既称元聘,又奉过圣旨,自然不肯作偏,难道叫小女去作妾?不唯老夫不堪,想亦年丈所不忍闻也。”富子周无言可答,但道:“老年伯所论皆系至情,但一出疏,则敝友大是不便,或再婉商一万全之法。”方公道:“既是年丈见教,学生再缓一二日。”

富子周别了方公,就来见闻生,把方公的话细细说了。闻生道:“此事奈何?”富子周道:“叫小弟看起来,这婚姻之事,大约未必了。只是他不要出疏方好。”二人相对没法。正在躇蹰,只见接小姐的家人回来说道:“小的不曾到京,小姐就同方小姐进京来了。”闻生大惊失色,向富子周道:“此老说要出疏,不肯把女儿与我,倒也罢了。

如今倒将舍妹藏在家中,如何是好?”想了一会道:“有了。前日据小妾说,他在山左私行,扮作卜士,遇一胡郎,后来所以要与家母舅定亲,实小弟鬼名,遇的就是小弟。

我如今仍扮做胡朋去见他,看他声口如何,我随机应变如何?”富子周道:“此计虽好,只怕后来水落石出,越发道欺他了。”闻生道:“他如今将表妹藏在家中,分明有拿鹅头之意。我想表妹肯与方小姐同行,必竟他二人都将心事说明,有意同归的了。我自去探他一探。”就还扮作书生,写了一个帖子,竟来拜方公。

方公正在里面对小姐说富子周的话,只见家人传进帖子,方公接来一看,上面写道:“眷社晚生胡朋顿首拜。”方公看了,吃一大惊,向家人道:“那个胡朋他为何又来见我?”家人道:“不是前日的那个胡朋,又是一个。他口中说‘我是真胡朋’,要见老爷。”方公出来相见,立在厅上去远望,见闻生进来,正是饭店中见的风流少年。不觉大喜,便道:“胡兄一别,为何直至今日方来相会?”闻生假意把方公看了一看,失惊道:“不晓得通源先生就是老先生,晚生有眼不识,如在梦中。”方公大喜,相对坐下:方公道:“去年相会,学生因在官私行,不便说出姓名,后来即向胡敬庵处奉访,那时仁兄却在何处?敬庵坚执以为子虚,又被胡同奸贼所卖。”闻生道:“晚生与老先生别后,即游学京师,所以家叔回了。后来回见家叔,知老先生有些高义,知己之感,终身铭佩!今日特来进谒。”方公道:“胡兄不知,被胡同所卖之后,学生即到吴门奉访,皆说不知。彼时王楚兰辈与闻相如作筏,学生因不知仁兄踪迹,就许了闻生。不意此生十分狂放,皇上特援拔,将他授了翰林。他不唯不愿婚姻,且将学生参了一疏,又上一本,假称胡敬庵之女是他元聘,竟奉旨成了亲。难道小女去与他作妾?这婚姻自然不成。

学生少不得出一疏,将此事直陈与皇上,听皇上裁处!小女另议时,欲复学生前愿,与贤兄重订姻盟。”闻生道:“逆旅相遇,蒙老先生知己之感,又许婚姻,使晚生更感。

但闻相如与晚生垂髫至好,近日又系妹丈,若老先生绝其好而进晚生,已为不便,何况出疏参论。虽彼自作之孽,在晚生亲情友谊似乎不便。况相如近颇深悔!其获罪于老先生,一则不知;二则为奸人所卖。相如曾细细与晚生言过,还求老先生仍其旧好,则晚生辈皆沐老先生之恩矣!”方公道:“贤兄所说,足见友谊。然无论闻兄知与不知,为奸人所卖,总是他既娶了令妹,学生只此一女,不忍使之作妾。”闻生见方公声口,料是不妥,便道:“既然如此,老先生万万不可出疏,容晚生与相如细商复命。”就作别起身。

方公进来与小姐说:“前日那个真胡朋又来了。他说一向游学在外,所以被胡同冒名,如今仍在胡敬庵处。闻家畜生,如此一番,你再无归他之理。我要出疏,将此事直陈与皇上,将你另议婚姻,仍复与胡郎。”小姐沉吟一会,说道:“孩儿闻得妇人从一而终。孩儿虽不曾与闻郎成亲,然已过门数月,若再另议,恐与妇道不便。”方公道:“好没志气!难道你甘心去作妾?”小姐道:“作妾虽是不甘,然胡家姑娘愿做妹子,说我事不成,他誓不独归闻郎。况爹爹主持世教,为朝廷大臣,伦纪所关,岂可孟浪?”

方公道:“你虽在他家,又不曾受他之聘,他另娶胡氏,是彼背盟,非我们之过。况又参了我,岂有再归之理!”小姐不敢再辩,归到房中,就来见胡小姐,备说此事。胡小姐大惊道:“我爹爹何曾有侄儿叫做胡朋,莫非又是假冒的?”方小姐道:“爹爹说正是此人。”胡小姐道:“又来奇了。他说我是他妹子,我何曾有此哥哥!等他来时,让我叫邬妈去问他。”

隔了一时,只见外面说:“胡相公又来了。”方公连忙出来相见,小姐就叫邬妈去瞧。方公相见坐下,便向闻生道:“兄去问过闻生么?”闻生道:“别过老先生,即去见敝友。敝友自知罪,老先生盛怒之下,也不敢复有门墙之想,情愿让与晚生。但晚生亦有一种苦情:老先生高谊断不敢辞,只是晚生亦有不得已处。亦曾聘过一女,虽未成亲,而断不能,却不识老先生何以教之?”方公道:“兄又聘过何人?”闻生道:“向在患难之时,当面议定者。”方公沉吟一会,道:“二女同居,娥皇、女英之事,古人亦有。因闻兄如此欺学生,所以老夫翻然不愿。贤兄今日先肯说明,足见贤兄之忠厚了。

学生砼砼之性,老而愈坚,愿与监兄两存,老夫却也无悔。”闻生就打恭道:“老先生如此恩德,生死铭佩。但无媒妁奈何?”方公道:“你我当面议定,何必媒妁!昔日一课一诗即是媒了,可见婚姻自有定数。贤兄择一日,随分行些礼来,寸丝为定,就到老夫敝寓毕姻。”因留闻生小酌。

却说邬妈出来偷瞧了一会,回二位小姐道:“并不见甚胡相公。只见大相公在厅上与方老爷说话。”小姐大惊道:“怎么就是他!其中必有缘故,看他如何。”

闻生饮了一会,告谢起身。方公就进来与小姐说知。小姐沉吟不答,来与胡小姐商量,胡小姐道:“既是胡朋,就是哥哥,你爹爹又许了他,正中了我们之计了。你不必强他。”二人暗喜。

且说闻生回来,对胡公说了,择日下过礼来,择了一个吉日做亲。闻生恐怕败露,将日子选得早些。胡公来拜方古庵,此时已做亲家,彼此尽释旧怨。要把胡小姐接回,方小姐不肯,说道:“闻郎做亲之日已近,妹妹同我去罢。”小姐应允,出来见了胡公,彼此暗暗说明缘故。胡公道:“既然如此,你同那日回来亦可。”因笑道:“为人太执,反受人欺瞒至此。”

闻生星夜就把闻公夫妇也接了进京,寻了一所大房子,一样两间。喜日将近,邬妈、柳丝先来铺设得十分齐整。到了那日,闻生大红圆领、乌纱皂靴,在家等候方公送方小姐过来。胡公也是一乘彩轿去接茜芸小姐。一路鼓乐喧天,二位小姐一同进门,打扮得天仙一般。闻生出来,同拜花烛,方小姐居左、胡小姐居右。方公见了大惊,连忙来问。

当不得吹打得如雷一般,叫嚷也叫嚷不应。直等拜完了花烛,闻生走到方公面前,双膝跪下说道:“小婿之罪,擢发难数。有一番苦衷真情,此时不敢隐讳,只得直陈。”方公一把扶起道:“你有何罪?只是令妹何以同拜花烛?”闻生道:“前日言过,因患难之中言定,断不能却者。”方公道:“岂有此理!你们是亲兄妹,怎么说患难之中定者?”闻生道:“此乃舍表妹,而非亲妹也。”方公道:“这又奇了。此位小姐非敬翁所出么?况且令妹已许闻兄,何以又与兄同拜花烛?”闻生又跪下道:“小婿得罪,不是胡朋,正是闻友。”方公大惊道:“怎么说兄就是闻友?”闻生道:“小婿彼时在山左,有不得已处,权称家母舅之侄,因店主人一语道出,所以推辞以对岳丈。后来又入都乡试,家母舅不知小婿假名,所以坚词以复,被胡同冒认。及至小婿托富子周奉求,又说令爱已许人矣。小婿不得已,在京师与家母舅相订。不知岳父在家,又与老父有约,令爱已在寒舍。后来狱中晤胡同,说令爱另定富豪,而舍表妹之选皆岳丈之故。小婿一时不察,遂尔获罪。前日尊婢柳丝说知,小婿如在梦中方觉。先托富子周代陈,因见岳父盛怒之下,所以又作胡朋,欲藉旧日之知,以释今日之罪,今特请罪阶前,唯岳父原而赦之。”方公听了这些话,倒大笑起来说:“原来有这些缘故!可见老夫素所爱慕者,即兄一人。”就向富子周与胡公、闻公道:“此事颠颠倒倒,将来倒成一段佳话矣!”

闻公也来请罪,就一边相邀上席,一边送新人进房。

柳丝出来拜见二位小姐。外边是闻公陪着方古庵、胡敬庵、富子周、沈刑部一班官员吃酒。闻生与二位小姐同到房中饮合卺,他偷眼将方小姐一看,果然十分美貌,与胡小姐真如姊妹二人,心中大喜。方小姐年长,当晚在方小姐房里成了亲,郎才女貌,十分得意。

次日,往方家谢亲。晚上,到胡小姐房中,叙离别的话。闻生又把上本请出柳丝的缘故说了,二人大笑。闻生因笑道:“几年干夫妻,今晚接真了。”胡小姐微微而笑,二人上床,他两人终日见面的,比方小姐更加亲爱。到了三朝,又摆酒请两位岳丈并众官员。到半席之时,又说起贾有道涂诗并胡同冒认之事,大家大笑。

过了几日,闻生对二位小姐道:“我的功名姻缘都亏了醉雅雅。”又把做琵琶词、雅雅说皇亲之事也说了一遍,便道:“我做的琵琶词,他弹得最精,叫他来弹与二位夫人听。”就差人去请,回来说道:“半月前从了一个贡生回下路去了。”闻生叹惜道:“我甚亏他,未曾报得。”心中默然。闻生十分好待邬妈。

过了几时,又值乡试之期,王楚兰中了来拜,闻生出去见了。进来对方小姐道:“有一件快事报与你知。适才王楚兰中了来拜,说起贾有道之事。原来当初他骗了缪成一百两银子,所以设此奸计。如今缪成因亲事不妥,问他追还原物,将他告在吴县,打了二十板子。你道畅快不畅快,可见天理不爽!”胡小姐道:“姐姐的仇人都现报了。

只有厉兵科这厮害了我,此恨未消。”闻生笑道:“他是你的仇人,是柳丝的功臣,将功折罪罢了。”二位小姐一齐大笑。方小姐道:“如今那个胡同怎么样了?”闻生道:“他被沈老师夹了两夹棍,如今回籍去了,都是他谗言构衅,以至我参了令尊,费这许多周折。”三人如鱼似水,十分得意,不消说得。

胡公自这一番之后,无意做官,在苏州住了。方公补了京畿道,做到工部尚书,因不事权贵,后来就告病回来了。闻生做了几年官,因闻公夫妇思想家乡,他就告病回去,同二位夫人一齐归家。富子周也升了知府。回到家中,闻生置酒请旧社诸子游虎丘,王楚兰、杜伯子、方石生一同在坐。大家说起那年游虎丘遇着方公的话,富子周道:“都是相如有病不来,所以如此成了一段风流佳话。”大家称羡不已。

过了年余,闻生又起用进京,直作到礼部侍郎。闻公夫妇因见儿子兴头,在京快活终身。闻生二位夫人各生一子,后来都登科甲。闻生与二位夫人、与柳丝都齐眉到老。

岂非千古的一段联珠佳话!

诗曰:

姻缘凭月老,颠倒见风流,

不是求凰操,无须叹白头。

有诗一首,单道闻生的好处:

蜀中司马擅雕龙,漫道文君指下逢。

今日风流词赋客,才名不输旧临邛。

又诗一首单道方小姐好处:

水面新舒并蒂花,芳姿灼灼映朱霞。

岂嫌当日吴宫女,何事轻身到若耶?

又诗一首单道胡小姐好处:

凤凰元来自有群,怜才羞道卓文君。

湘妃江上风流才,连理娇姿最茜芸!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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