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钟
《清夜钟》,明代小说。十六回,残存十回。为明刊本,郑振铎有藏。郑藏仅为第—、二、七、八、十三、十四等六回。另一部藏安徽省博物馆,为第一至第八回。正文前有图十六幅,每回一幅。第一幅署“黄子和刻”。黄为明末著名刻工。正文前题“薇园主人述”及序。或谓作者为陆云龙,号薇园主人,一号江南不易客,又作于麟氏。钱塘人。曾参与编校《盛明杂剧》,著有《翠娱阁集》。此说根据不足,不可确信。或据书中印章,知其人为杨氏。文中屡次提到“乙亥孟春凤阳之变”及崇祯十七年事,知作于崇祯八年至十七年(1635~1644)之间。
作品每回叙一事,各不相属。作者自序云:“世人梦梦,锢利囚名。撇不去贫贱,定要推开;涎不到荣华,硬图捉着。美色他人,强羡杀偷香窃玉;意气自己,是只知踞胜争雄。将以明忠孝之铎,噢省奸回;振贤哲之铃,惊回顽薄。名之曰《清夜钟》,著觉人意也。”小说主要反映明末现实社会中各种尖锐复杂的矛盾,旨在为世人震聋发聩,如第一回《贞臣慷慨杀身 烈妇从容就义》和第十四回《神师三致提撕 总漕不死一兔》,就站在明代统治阶级的立场上,诬蔑以李自成为首的农民起义为“流贼”、“流寇”,说他们是“地方无赖,游手游食之人,平日要财不得财,要女色不得女色,巴不得乘机乱动。”责斥文臣武将,一味安抚,只知姑息,“把贼养成”。面对严酷的社会现实,作者又不得不承认这是官逼民反,“民贫喜揭竿,兽困思走险”。不能不看到“贼作梳子,民财掠去一半,兵作篦箕,民间反倒一空”。“遇兵如遇虎”,“兵到无寸土”。正是官兵打着“防贼”的名义,“客兵所到,索粮搔扰,奸淫掳掠,无所不至”。因此,较真实地描绘出那个动荡年代官兵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第八回《狂言竟至杀身 坚忍终伸大怨》写清河水姓各族家庭内部的争斗,长子、次子竟残忍到亲手杀死自己的胞弟。世风之险恶,令人怵目惊心。作品揭露深刻,惟多因果迷信之谈,削弱了小说的现实意义。
作者有意模仿话本体裁,篇首有“入话”,间以诗词韵文。全书结构完整,行文简洁流畅,细节描写亦生动细腻。已佚回目如次:
第九回 戴参将识侠娃 邵金宝生昵友
第十回 怨骨夜沉眢井 神言梦指奸人
第十一回 副使荣升得祸 宗伯无罔罹灾
第十二回 馋汉免为饿鬼 懦妇空作淫魂
第十五回 孝子备困成名 悍母劳心遗臭
第十六回 黩父不为强生 淫儿终从横死
摘自《明清稀见小说汇考》
发文者注:据此可知,此本当为郑藏本。
fbp2001扫校
序
世人梦,梦锢利,因名撇不去。贫贱定要推开,涎不到荣华硬图。捉着美色,他人强羡杀;愉香窃玉,意气自己,是只知踞胜争雄。勇者凌人,怯者丧己,巧者碌碌,愚者攘攘。白日里做尽蚁膻,黑夜间不停鱼睫,衣一身,食一口,着甚么贪觅不休?近中寿远,百龄为甚的奔求不了?正如痴汉朝暮营营,神情不定,昏夜倒头,一觉魂魄不清。乱腾腾上天下地,昏懵懵疑鬼疑神,宜到一杵清音划然俱去,其提醒大矣。余偶有撰著,盖借谐谈说法,将以明忠孝之铎,唤省奸回;振贤哲之铃,惊回顽薄。名之曰《清夜钟》。
著觉人意也,大众洗耳,莫只当春风之过,负却一片推敲苦心!
第一回 贞臣慷慨杀身 烈妇从容就义
烽火京畿,天意去人心不固。更满前鞈靺簪裾,如雕似塑。万雉金汤浪岩险,六宫粉黛埋烟雾。最堪怜龙向鼎湖飞,髯谁附? 民崩角,盈衢路。士回面,称鹓鹭。纵只手空支,泪痕偷注。取义已完儒者事,矢贞又得闺中妇,这双成节烈炳千秋。堪为度!
右调《满江红》
从来为君的失国,或是暴虐,如桀如纣,肉林酒池,以悦妇人,剖心斮胫,毒害巨庶,身死国亡,亦何足惜?其次荒淫不恤国事,如北齐后主,宠任冯小怜,奸(讠更)耑政。陈后主溺爱张丽华,兵来不知。隋炀帝妃嫔不离身,酒卮不绝口,却又巡游征伐,离宫别苑,遍至江南,造船运粮,远到高丽,民不堪命,以至杀身亡国,亦其自取。至于汉之桓、灵,唐之僖、昭,祖宗养成祸患,到他挣挫不得,恹恹一息,以及于败,亦已可怜。
若在明朝毅东烈皇帝,他自信王为天子,不半年,首除崔呈秀,渐去魏忠贤,五彪五虎。这时身边何曾有一个亲信的近臣、才识的大臣去相帮他?真乃天生智、勇、胆、力、识都全,不落柔懦,亦非残忍。后来身衣布素,尽停织造,何等俭;时时平台召对,夜半批发本章,何等勤;京畿蝗旱,素衣布祷,何等敬天恤民;对阁下称先生,元旦下御座相揖,何等尊贤礼下。
美政甲千古,英声振一时。
得贤资辅弼,应可济颠危。
人见他杀戮多,降罚重,疑他刑繁。你试看这干误国害民,贪脏坏法的,那个不该砍、那个不该处?就是设厂卫缉访,那作弊的、送书帕的,何曾歇手?钱粮增加,内帑尽耗于魏忠贤,那些边关上文武将吏,再不肯为国家汰冗兵、核虚饷,借势增添需索。初时辽东用兵,后来川黔未息,山陕又起,费用有增无减,节省不敷,自然要到加派,剿寇本以安民。十七年来,也曾起一宫殿、也曾织一奇巧袍服,采买一珍异玩好么?劳心焦思,谨身节用,没一日安乐,只为运尽天亡,有君无臣,天再不生一个好人扶佐他。
斧扆有周宣,岩廊乏周召。
即如流寇一节,内中主张在兵部,外边主张在督抚,下边将士效力,文武同心。无奈初起时,一味蒙蔽,把贼势养成了,到后来一味姑息,要把个“抚”字了局。不知这贼从不曾吃一遭亏,有甚怕你?他肯来降?最可恨贼在栈道,前不能进,后不能退,东西扼住山险,贼自坐毙。一个痴庸的总督陈其愚,主一“抚”字,纵他出险,遂不可制。贼在河南,秋黄不接,正可剿其饥疲,又一个痴庸的总理熊文灿,主一“抚”字,纵他和籴,食足复反。其余督兵将官,当讲抚,自然按兵坐食;就说剿,也只贼东我西,贼来我去。贼作梳子,民财掠去一半,兵作篦箕,民间反倒一空。
养兵如养贼,苦贼更苦兵。
是在外已如此,就是在内,一个嘴嗏嗏杨嗣昌,毅宗眷注他,服未满,召他做兵部尚书。那纸上布摆得且是好看,把个河南作战场,东边是山东、凤阳督镇,西边是山西、陕西督镇,北边顺天、保定督镇,南边江西、湖广抚镇,搜括加派剿练饷七百万,四面合围,期于一年灭贼,却也象一番春梦。及至嗣昌拜相,自己出来督师,毅宗赐坐、赐宴、赐诗,所到地撼天摇,才报得个官兵大败献贼、单马赤身逃入四川,却已襄阳府被献贼所破,襄王已被杀了。
破贼全凭纸上,机宜昧却彀中。
说谎欺君,丧地失律,嗣昌也只得自尽。
此后兵部尚书陈新甲,也是某处用某技兵守,某贼用某枝兵剿,却又贼在河南南阳,杀了福王,一日败坏似一日。
崇祯十六年,简用内阁吴甡督师,逗留不出。到冬,贼分二枝,献南闯北。闯贼竟败了陕督孙傅庭,乘胜入了潼关,取了长安,渐又渡河攻陷山西。十七年春,遍行伪牌,震动北直地面,军民皇皇。河南叛将缚了巡按苏京,真定叛兵杀了总督孙标,远出二、三百里外迎贼,闯贼还安坐在长安,这厢已是如麻似乱。
剥民养兵兵若何?贼来来时先倒戈。
斧钺无灵军不制,令人却忆古廉颇。
里边也有相公陈演、魏藻德、范景文、方岳贡、本兵张尚书,一筹不展。外边督师复山陕,又有李阁老,也只高坐临清。一班喜误国、逞嘴唇皮的,不量事势,还在邢边争守山海;不顾京城,还在那边争不迁都;不顾京城决乎难守,京营原是虚名。原不多人,却又分调开去,守通州,守郡县,守在外边。不料闯贼却从北来,破了宣府、大同,取了昌平。昌平去京七十里,这时措手不及。若是外面有人接战,贼也不敢轻易近城;城若守得几日,关门近镇,勤王兵来,贼也未便得志。不知兵部平日运筹些甚么?京营简练些甚么?十七贼到外城,外城已破了。此会毅宗着急,亲自微服登城,见守兵稀少,知不济,回身去见成国公,成国公在外吃酒。
消愁且进杯中物,爱子何如爱国殷。
见周皇亲,周生亲孩子出痘,忙不见人。要领内丁杀出重围,又不能得,就做了决计,令皇后自尽,杀了几个御幸过妃嫔,一个公主砍折手,晕去不死,自己即向煤山树下自缢。可怜一个忧勤节俭英断的皇帝,不得正其终,不得保妻子。
宵旰十七年,兢兢日图治。
天心忽已移,众志又皆死。
鹃啼望帝魂,凤折椒宫翅。
玉押叹无从,哀哀泪痕渍。
这辈误君、背君、丧心、丧节的,全不晓一毫羞耻,有穿了吉服去迎贼的,入朝朝贼求用的。自己贪富贵要做官,却云“贼人逼迫”、“某人相邀”;自己恋妻子不肯死,却云“某人苦留”,“妻子求活”。煤山下从死的止一内官。梓官停在草厂下,有谁号哭一声?有谁将麦饭、浊洒一番浇奠?在朝食禄的岂下千百,见危授命,不过二十余人。在贵戚,全家自焚,有巩驸马、刘皇亲,九乡父子死节的孟大理;宫臣举家死事刘状元;二妾同死马谕德;侍御陈良谟,有妾相殉;职方成德以母从子。至于夫妇同尽,亦慷慨亦从容,便是汪编修。
食禄人纷纷,殉君何寂寂?
这编修单讳一个“伟”字,号长源,本贯徽州人氏,生来爽朗高洁,肝肠大热,中戊辰科进士,起家浙江宁波府慈溪知县。慈溪近海,民贫而刁,又多乡宦,他把一个公明廉勤去为治,上下俱相安。丙子入场,做小考官,得几个门生,相见谆谆,以道义相规,教他忠、孝、节、义。其时门生也有笑他的,道:“做了座师,便做板腔,说腐话。”不知他虽胸襟洒落,意气激昂,却也赋就正骨,正性,实不是扯架子、装门面,似近来说东林、讲道学、重声气的;见利便趋,见害便躲;平日钓誉沽名,暗里一味抓钱、结党;平日谈忠、道义,临机一味背国、忘君。
人称箕比,誉重由夷,
谋面只是,征心已违。
到冬底朝觐,临行,粮里、行户都来为他脱靴,举监生员为他建祠,自似寻常套数,却也似强不来的。到京考察,考在卓异里边,留京考选。先是户部清查任内钱粮。那些浙江司,新旧饷司,掌印郎中主事要书帕,多是六十、四十,少也二十四,十四两。书办少是二钱四,多二两四,也叫书帕。若要他遮掩,以少作多,以无为有,便百十讲价,才向御览册上开作分数及格,才得咨送吏部,到此时,也不免甩几个铜钱。及过吏部,又要稽宦迹,考乡评,治下大老、科道、在朝的都要送书帕,求他出好看语,访册上多打圈儿,就是治下在翰林部寺冷署闲曹,虽没他柄权,但要他道好不诽谤,也得八两,极少六两、四两相送。若在同乡,更轻不得,必竟要个同乡有权力大,老科道作靠山,他出来讲说,方得在翰林六科。这人恰要二、三千两,其余看他权势、力量为书帕厚薄,这干人也看书帕厚薄为官评高下,书帕送得厚,靠山硬,在访册名字上圈上四圈,便是该翰林科里,三圈便是御史。还有不圈的,这不是不肯用钱,便是没钱用的了。
由来财旺生官,全靠孔方著力。
汪公宦囊清薄,没气力去寻靠山,书帕又不腆,人只寻常相待。公道上去不得,治下同乡、大老、科道,也都打上三圈。科里轮不着,翰林更莫想了。骑瘸马,带眼纱,在京熬清受淡一年。到冬阁中考选,一论一诗,由他文字精妙,自己得意,无奈内外拟定一正一陪,汪公只在落卷中,这便钱神有灵,汪公也只在寓所狂笑、满饮消这不平。不意旁观观不服,惹动个武举,跪门上本,迎合毅宗,骗得个吏科给事中陈启新,这人不系科目,甲科中都不睬他,又假撇古,不敢要钱,人也没钱与他,考选时书帕便没半个了。到江北会议时,都是别科道主张,没他话分,清坐而已。他便上个本,道考选大事,如今全是势要把持,阁试考选翰林,都是预先拟定。府县考童生,也要糊名,如何考翰林,反直书姓名,易于寻看,不公之甚。参了一位访册预定词林的。其时又有内监在毅宗前说:“如今贿赂公行,考选的送一个元宝,才买得九卿科道打一个圈儿。”毅宗因此大疑,将阁中考准词林,俱不听,道是钻刺,降处了这一位预定词林的知县,道是得钱滥圈,闲住、降调了几位九卿科道。
尽道用钱买官,不料得钱失职。
把这事撇起了半年。
到戊寅五月初,忽然召应考选知推。及在京评博中行赴文华殿,汪公逐队而入,伺候毅宗御殿。阁臣旁坐,各官中庭行礼,班次中你前我后,朝见时你跪我起,两边内监吆喝,整齐不来。毅宗也晓这些外官,不谙仪度,不来苛求。见毕,传旨五个一班,过来面陈治状。这时跪在帘下槛外,离毅宗有一丈地,毅宗在上,先看他人品,次听他言词,就在此人名下,或圈或点,定其高下。这干官在下乱做一团,有称知县的,称小弟的,有说话冗长,圣谕从简,或令起来承旨的,有言动可笑,天颜微哂的。汪公人才隽拔,气字开朗,应对舒徐,都当肯綮,早已中了上心。对完,毅宗亲洒翰墨,写策题粘于殿上,人给一卷,人与茶饼供给,自起驾还宫。各官溷到黄昏,缴卷,各自携带笔砚而出。毅宗先将各卷细看一番,点定上下,才发到阁中。这阁中仍又不看文字,各徇私情分上,恣意先后,数日缴进。汪公也落在后边。不料毅宗仍照自己原定,于卷上硃笔亲填,翰一、翰二,科一、科二,道一、道二,发出令吏部定科分道分。
总由圣主英明,不用大臣线索。
内翰林十员,前五名编修,后五名简讨。汪公后五名,授了简讨。翰林清华之选,是第一等官,但只是贫苦不过,做长班的尤怪他,科道有差,长班也擢些肥嘴,有人送书帕来求见,也有个纸包。若说翰林,论入阁,百人中不过一两人,到得分房典试,却也三五年才能上手。一传是翰林,六个长班都是讨分上来跟随的,今日都告辞而去,剩得一个。汪公见这个不去,道他忠厚,对他道:“你做人好,我自然着实看管你。”那知到部覆命下之日,依然叩上四个头,辞别而去。只因往时考选,临期还有变更,或者做得科道也还好,故此又迟去数日。但汪公不用钱,不依傍权势,得这第一等衙门,实是天子门生,非尝拔擢,以后只是换得一把黑掌扇,不似外官,不逢帝后忌,便绣衣银带。只是骑瘸马,带眼纱,与这些骑驴马的黄尘中对撞,光景真是清冷。
先娶夫人已生子,在京候考选时,已在家中殁了。家中为他续弦一位耿夫人,不惟容华妍丽,抑且性格端庄。考选词林,家中车马送到北京,不期冬时,墙子口失事,真保、河间失了七十余县,又陷济南府,道路不通,直至次年春,兵都出口,方得家眷进京。两口儿极其相得。翰林是个冷衙门,除了进衙门,拜客吃酒,家里坐时多。耿夫人也识几个字,两下却似好朋友,杯酒论文,说些古来忠孝节烈之事。出差同出京,复命同进京。癸未会场考试,在京颇似郁郁不乐。耿夫人闲中问及,简讨叹息道:“强敌内外交逼,全没一个当心,不知这腔血洒在何处,所以不快。”
当路方酣笑,闲曹独皱眉,
只因方寸地,不欲负君知。
耿夫人道:“你做不得,可以说得,况圣上英明,你也痛说一番,尽人臣之事。”简讨也果然上两个本,说南北利害,战守方略。火不到眉毛上,大家也只看作寻常,还有笑他的:“又是个不怕打的黄道周,凡事溷过罢。”简讨越加愤懑。
到甲申春,势越不好了。他贻书与公子,略说家事与死国之意。又写书与同乡陆闇先给事,甚言京营单弱,不惟不能战,还不能守。八城半失,秦晋全亡,肘腋交乘,怡堂不悟。大声疾呼,人尽掩耳,势将不捄,唯有一死,以报国恩。他这必死之心,早已见定,已与耿夫人讲久了。
不意三月中,贼到城只三日,城守无人,遂已失陷。简讨闻知,两太阳火起,忙忙的带了小帽,穿了箭衣快鞋,带了刀,道,“也须死个爽快。”急跳出门,耿夫人留他不住。他这一走,也想道:“偌大京城,百万人口,岂没几个怀忠抱义不怕死人物?贼不战得城,气骄心惰,不甚准备,若得几辈同心,拔刀相助,直走皇城,袭杀闯贼,也是奇着,纵不成,砍他几个贼奴,尚是烈烈而死。”不料到街坊一望,穿红的是辨迎贼官,带黄纸的是迎贼的百姓。
虽不到簟食壶浆,却也似心悦诚服。
简讨走了一段路,看着光景,回身竟走到家中,把刀撇下道:“罢了,罢了,人心至此,只可完自己事,死了罢!”换了便服,叫丫鬟取几碟果子,暖下两壶好酒,与耿夫人对面而坐,一杯一杯的吃去。吃到半酣,只见简讨立起身放声大哭,耿夫人也呜咽哭起来。简讨却又不哭了,道:“夫人,我这哭,不是与你舍不得死,怕死贪生。我是哭谋国无人,把一个三百年相传宗社,十七年宵旰的人君都送在贼手里,这等哭。若论今日,我臣死君,你妻死夫,是人间的正事,人间的快事!什么哭?被人闻知耻笑。”反哈哈大笑起来。耿夫人也拭泪为欢。叫过家人,与他些银子,令备棺木,分付护丧南还。家人跪下道:“老爷还再三思,外边各位老爷还没听得有死的。”简讨笑道:“死要学人样么?你不知道,我不要想得,你只依我去干事去。”两人又吃了几杯酒,取过笔来,简讨向壁间饱蘸着墨写道:
身不可辱,贼不可降,
夫妻同死,节义成双。
写了,对耿夫人道:“去罢。”拿了一条绳,提了凳,竟向右首梁下摆定,正待立身上去。只见耿夫人笑道:“老爷差了。”简讨呆了一呆,说:“难道不该死么?”耿夫人道:“不是!”向左一拱道:“老爷还该从左。”简讨点头道:“是,是。”简讨却向左边抛上绳子,两人各各扣紧喉下,一脚踢倒凳子,身往下坠。简讨身子胖,坠得势重,就一时气绝。夫人身子苗条,稍轻些,死略迟。却也似地府相随,夫前妻后。两人之死,犹笑容宛然,尝有诗吊之:
忆昔长安一见君,襟期秋月气春云。
誉飞雉野神明宰,彩振花砖篆籀文。
曲突泪挥薪不徙,危巢势急栋成焚。
双成节义从容日,粉壁题传万古芬。
又:
城压愁云四壁昏,阿谁掉臂佐王孙?
笑从破涕声先咽,歌发当悲气欲吞。
彤管犹存节义句,赤绳不解倡随魂。
如归视死诚双烈,恰与桥山得比伦。
家人归来,知已身死,痛哭一场,将来收敛,殡在中堂。同乡、同官、同年,也少有个来料理、吊奠他的,一来如纸交情,只有个恤生,没个哀死。二来也是个无面对江东父老。人心不死,倒是贼兵也知敬重忠臣,过门不犯。但是祖宗三百年养士,隆恩优礼,独重词臣,平日讲明道理,到直起居,编日录,是非美恶,不惟臣下的直为诛削,在为君的也不为隐讳,品端心正,莫如此官。乃当时洋洋召对,称臣献谄,献策撰诏,首为畔臣,且有负盛名,膺异宠甘,为犬豕不为,假气节、假忠义,敢作奴隶之所不作,绣衣黑扇,走马长安道上,一时死义,单只汪、刘、周、马四人。所谓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无论无以对汪公!巾帼丈夫,衣冠禽兽!即耿夫人不堪深念,这也何烦刑书铁案,逃不去千载罪人,也何待寸磔碎剐?已是形存心死。做忠臣的一往至性,任你笑痴也不改,就是后来荣褒宠谥,他也不知。但说起一汪文烈、耿夫人,就是儿童,也都起敬!这干闯翁大老,两月荣显,乡里愧死,青史不饶!揣其尊意,不过道:“青史上诛不得许多。”我道:“百年旦夕,这巍阔也不多几日,聊书榜样,以发愧心,只恐口顽、耳顽,这便是个无如之何了!”
第二回 村犊浪占双桥洁流竟沉二璧
节义久沦丧,笄帼在衿绅。
负骨柔如泥,临难兢逡巡。
况可责妇人,毅然轻一身。
江南有贤哲,发身挺孤贞。
目不击典坟,操已凛松筠。
貌弱心则强,体异心则均。
硁硁两相矢,莫染行路尘。
风霆苦摧迫,前退难直伸。
翩翩逐宓妃,委质填河滨。
身湮名永驻,千古称成仁。
敢死托管彤,作式型綦巾。
尝读《丁小司农遇寇再生志》,道:任丘失陷,他为寇所羁,此时所俘掠妇女五人,年约在二十上,三十下,皆有姿色,共坐一大土炕上,嬉笑自若。十五日,敌兵起营,妇人或五或十成群,皆洒线衣服,乘马而去。读之不胜愤惋悲痛,嗟乎!何女子善柔,不知羞耻,一至于此!曾作几首词,悲他、刺他道:
家似花残雨底,身似絮飞风里。羞杀是偷生!逐人行。 帐外霜痕摇月,水畔冰花堆雪。憔悴五更笳,瘦些些。
上马绣鸳几褪,揽辔玉纤尖冷。犹是貌如花,少琵琶。 风紧眉山半蹙,尘细鬓云暗绿。衫袖赤棱棱,落红冰。
娇贮翠帏金屋,狼藉水湄山曲。含笑强相亲,怕成嗔。 怨是缘悭运薄,死是胆柔力弱。难办语侏𠌯,勉支持。
云外关山日远,枕畔檀郎错唤。衣上断兰薰,杂膻腥。 图甚深怜痛惜,一任蝶狂蜂螫。无策奈他何,手频挼。
右调《昭君怨》
及闻济南失陷,张方伯就义,夫人方孟氏坠井相殉,夫人素有诗名,这一死不愧知书女子,曾有诗悼他:
城上笳悲落日黄,孤城沦丧似睢阳。
忠惭谋国魂为厉,节是殉夫操凛霜。
剩有千篇悬宇宙,更余一死振纲常。
寒泉璧月时摇漾,深井犹然发古香。
又闻临清城外,各关厢援兵来驻扎,驱逼人民喂马,妇女炊煮,还要陪宿。一时妇女自缢投水,比比相望。固知坚贞之事,世间不乏。司农之言,应属过情。他甚恨任丘士夫,不肯协心守城,要他器械,藏匿不发,要他煮粥供守城民夫,日午叩门,尚云老爷不曾打米。以致民心怨怠,不为固守,作意丑之也。有志女子,守节的终身如一日,贞烈的视死如轻尘。竟有村舍女子,知守身,又知处姑嫜,甘死不悔,妯娌同心,此乃最奇,最可法之事。这是:
醴泉不必源,芝草何烦种。
至性有诗书,不尽读周孔。
江南风俗,有一种叫养亲,这女子少年或无父无母无人照管,或家中贫乏无以养活,得人小小财帛,即在人家做媳妇。这边自小收在身边看养,就如女儿一般,易如调教,这是久成风俗。湖州府乌镇栅南头,有一石匠头,叫做胡文,专一在嘉湖乡宦大户家,发卖石板条石,砌墙筑岸,兼造牌坊桥梁,甚有生意,本村人与他起一个号,叫做胡一泉。古人道得好:
子瞻屠猪,商隐沽酒,
山川江泉,承奉敬守,
羊质虎皮,叫之可丑。
与妻陈氏,俱是绍兴府籍。其妻生得也有几分颜色,又自道乔,妆妖作态。每时胡一泉出去山中采贩石块,尝有几个客作补空。生有二子,大的叫做有仁,小的叫做有义,也不读个书,识个字,不过大来随着父亲去弄石头。
其时北栅边有个农庄人,姓钮,号双桥,其妻死了,丢下一女三娜,年方七岁,无人看管。又有西乡顾家,在镇不过做些豆腐生理,不料夫妇因时症双亡,子叫一官,与人佣工,一女小大,也只七岁。都有媒人讲说,送与胡一泉为媳妇,先后到了家中。三娜大二个月,定议与有仁,小大与有义。两个名分是姆婶,相与是娣妹,湖下人水色自是好的,两个却又生得眉修目秀,齿白唇红。湖下人不大缠脚,陈氏是绍兴人,要与他缠脚,也就都缠做小小一双脚。人见的都道是好两个女子。
露中荷蕊两,风里燕鹣双,
赵氏离阿阁,英皇涉楚江。
又有的笑道:“可惜大来对两只村牛。”此时胡一泉四十有余,陈氏尚不满三十,甚有人来往。喜得两个儿子常随在外,两个女子尚不知人事。
又觉又五、七年,这两个大了,陈氏养汉子光景,也都睃在眼里;外边邻舍姗笑的言语,也都听在耳里。这些来往的,走久了,把这两个女子,都不在意,反取笑道:“我是你公公,仔么叫阿伯、阿叔?”这两个女子听了,两颊通红,后边连阿伯、阿叔都不叫他。这干人见两个女子年已十四、五岁,俱在时了,时常把些言语撩拨他。他只做不晓。撩拨得紧,到摸手摸脚,两个发狠嚷唤。陈氏见了,只是笑道:“取笑,当甚么真?”又过几时,因两边儿女都大了,胡一泉与陈氏计议,都将来配合了。正是:
树树花枝皆有主,分付春风莫浪猜。
不期胡一泉是个粗人,不去叫阴阳人择个日子,合合周堂,这日却是妨着舅的。过得两三日,一个急症,痰喘而亡。陈氏也只意思悲伤。倒是这两个女子,哭泣甚苦。家中有两个村钱,陈氏将来殡敛了。遗下生意,两个儿子支值。自此有仁、有义,分投管理,或是山中发石,或是人家做工,不得常在家中。先时胡一泉出去,家中还有两个儿子碍眼,如今儿子十五不在家,甚是像意,况且女人到四十边,淫心还在。当日丈夫在,尚寻帮丁,今日丈夫已死,如何省得孤老?但是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冷眼看这两个媳妇,似有不满他的意思,也觉难过。总为:
薰莸不共器,妍媸惧相形。
裸国嗔襟带,沉酣厌独醒。
后边忽转一念道:“他管不得我,大家混一混,自都没得说了。”也还只想在心里。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恰是立夏,那平时来往石匠樊八,叫做樊小坡,提了一瓶烧酒,一尾鱼,来送陈氏过节。陈氏就留他同吃,这都是常事。陈氏叫大媳妇去锅烧鱼,家无别人,大媳妇只得自搬来。樊八先已与人吃了些酒,有酒意了,看了大媳妇才在灶上做用,脸上带了点微汗,越觉玉色晶莹,托盘这双手,纤洁可爱。就开口道:“好一个媳妇,如何还不生长?想是这两个村果子不会风月,还得我这样人才好。”不怕陈氏吃醋,将手去把他捏捏扯扯的,道:“同坐一坐,吃杯酒。”钮氏作色道:“不要这样!男有男行,女有女伴,各人也存些体面!”这便是:
假途期灭虢,打草暗惊蛇,
说话已侵到陈氏身上了。说罢,顾氏见姆姆焦燥,过来看是甚的。那樊八更不识气,道:“好意叫你吃酒,这样做腔。”见了顾氏,又来扯道:“还是你平日本分,你来同吃锺。”这的是:
村酒壮色胆,虾蟆想天鹅。
厩氏也恼道:“不要这样酒吃!”也走了开去。樊八甚觉没趣,又怕陈氏捻酸怪他,叫声聒噪,抽身便走。那知陈氏酒意方酣,云情已动,好是热锅上蚂蚁。见走了焚八,明是他两人赶去,又羞又恼,便寻着他两个道:“你两个自小本分,我甚是爱惜你。适才樊伯伯,他好意叫你两个吃酒,有许多话说,同坐吃酒,怎玷辱了你?”这两个任他说,不回也罢,那钮氏却向前道:“娘是寡妇,樊伯伯非亲不戚,我们小男妇女同坐,怕外观不雅。”正是:
素心明雪月,严语肃风霆。
陈氏越发急了,道:“有甚外观不雅?辛辛苦苦养得你两个小人汉大,如今会花言巧语了么。我死了你公公,少你这两个婆婆?”“千娼根”,“万淫妇”,骂得两个做声不得。却又撞这胡有仁回来,道:“如何惹了老娘?”陈氏葫芦提嚷道:“他两个大了,阿公死,他傍着丈夫势,要钳压我婆婆!他反根倒舌,你只是听他的!”胡有仁问是甚缘故,钮氏只是噤口不言。胡有仁道:“想是你触恼了老娘也,我拳头弗用装柄!”也“蠢妇”,“蠢妇”骂了几声。可是:
苦含暗口难为说,兰掩深山那得知?
次日,陈氏央人叫樊八来,自与他陪礼,在他面前装许多膀,道:“樊伯伯是要来往的,我是你管不着的。好不好是你与丈夫忤逆我,先拶你这两个泼妇,只是要连累你丈夫!”樊八倒劝道:“他年纪小,我酒后,不要怪他。”自此以后,陈氏与樊八,还有个朱云峰,儿子不在,一凳坐,一桌吃,偷空一床卧。偏要两个媳妇送茶水走动。凡事只骂上前,又在儿子前说他两个:公公没过,改变了,口快嘴馋,懒惰不孝顺,好说人是非,造言生事。这两个蠢物,娘说的便是。因见他两人不来分辩,越发认真,也时常喃喃嚷骂,两个都含忍着,只自相说苦说屈罢了。
含愁蹙翠眉,低语度香脂,
说到深情处,难禁泪雨垂。
但先时樊八、朱云峰,还是胡一泉同伙石匠,往来还有名目。后来又有两个地方游花光棍,一个叫做钱奉川,一个叫做李承山,都是三十内外后生,人也标致,看上了他这两个媳妇。访得陈氏是个不端楷的,要踹浑水,踹上了老的,再乘机勾搭他这两个媳妇。时时腼腼腆腆,捱身进来,这陈氏看见是个标致后生来缠他,如何不肯?你进我出,陈氏喜得不空。邻舍因陈氏平日极会放泼,这两个都是地虎,没人来惹空头祸,任他方便。
欲海浩无边,汪洋欲浸天。
空劳精卫力,千古未能填。
两个媳妇看了,甚不像样,商量道:“先前这两个石匠出入,也尚隐秀,如今添了这两个后生,傍人那里辩个分明?连我们也落了浑泥沟了。说不得,再说一番!”两人难于开口,今日捱,明日捱,捱至一日,陈氏独坐在那厢,两个带着笑,走到面前道;“一句话要对阿娘说,几日不敢。”陈氏便放下面皮道:“是甚么话?”两个刚道得句:“公公是做好汉的,丈夫是要做人的,……”陈氏睁着眼道:“什么好汉?什么做人?”先把钮氏一掌,钮氏闪得过,陈氏已把顾氏一把头发扯住,脖项里打上几拳。钮氏见打得狠,便忙上前道:“阿娘,不关他事。”陈氏道:“我难道怕你?不打你么?面上抓上两把,肩上咬上两口,却值李承山入来,道:“不要抓坏了门面,不好接脚。”陈氏嚷道:“他两个媳妇,做一路打阿婆哩!”
心顽耳石坚,苦口枉绳愆。
往愬嗟逢怒,花容饱老拳。
李承山道:“和同些罢。”陈氏道:“他肯和同,我便不淘气了。”李承山道:“如今人捉甚么清?落得大家快活,都省气。”他自竟与陈氏房中去解闷去了。
顾氏对钮氏道:“做我不着,再打几下罢,你又来讨这苦!”钮氏道:“两个人做的,怎只累你?”怨畅一番,却话不曾完,早吃了一场凌辱。
陈氏对李承山道:“这两个泼妇,他不做这样事罢了,他不该来笑我。”李承山道:“叫他笑你不得罢了。”陈氏道:“他铁也似强。”李承山道:“他是撞着这两头牛,不曾得知趣味哩。若一沾上我们的手,眠里、梦里想这勾当,只怕替你争风相夺,又是口面,但你不要怪我跳槽。”陈氏道:“不怪,不怪,只要杀他的强,塞他的嘴。”李承山道:“不难,在我与钱奉川身上!”恰似:
放虎逐羊,教猿升木。
这两个得了口风,每日走来,竟与这两个妇人捱肩撩背,甚至搂抱。这两个女人声张起来.陈氏先赶来混嚷叫唤,混得人不听得。有时两个扯住了,要打要抓,陈氏又横身在内,打夺拆散。两个商量,要与丈夫说,怕丈夫愚蠢,与母亲、光棍斗出事来。陈氏又先扬声道:“你与丈夫说谎,赖我,我只做一条绳,不着叫你们都走不开。”两个如何敢说。没奈何,两个在家,走则同走,坐则同坐。丈夫出外,两个同卧,顶紧了门,还禁不得撬窗,挖壁。陈氏尝对着两个冷笑道:“好痴货,放着快活事不做,讨烦苦。”不知:
衽席瞬息事,纲常千古闲。
寸心有真见,肯复负红颜。
陈氏把那媳妇视如仇敌没些要紧,说话应得迟,做用做得慢,不拘木柴、棍棒乱打。道:“铁也怕落垆,难道你硬得我过?我叫你不依我不歇。”终日闹吵不住。有嘴快的邻舍,早传到他父兄跟前,父兄来问因甚争闹,陈氏先嚷道:“你养得好女儿、好妹子,替你养大了,会得忤逆阿婆、打阿婆。”他父兄问甚缘故,要他出口好说话,他两个只不言语。父兄接他回去,道:“这事我都知道,你是为你公公、丈夫与我争气,但这禽兽人家,如何安得身,不若叫你丈夫来说明,要他离书改嫁。”两个道:“这隐微事,那个与你做证见?且说起,要出我公公、丈夫丑。离异?我无再嫁之理;争兢?他有这些光棍相帮,你们也不能敌他。如今我真金不怕火,只恁捱去,他年老了,这干人自不来了。”
秋老山无色,花残蝶自稀。
光阴过飞电,难驻是斜晖。
两家原是本分人家,见两人说也有理,只得听他。住了几日,都要回去,道:“婆婆丈夫无人照管。”他父兄见几番说不听,留在家中亦无结局,也就听他道:“任你,任你,只怕真金久炼,也要消折了些。”一到,这些闲管邻舍,一个道:“阿娘,便再住几日,回来作甚?”一个道:“老人家也混了半世,你花枝样后生,假吃跌也混混罢,还有好处。如今穷人家守到白头,不曾有贞节牌匾。”他两个都不答应。
浅草知随风,狂花易委地。
那知松柏心,霜雪不为异。
两个仍旧彼此护持照管,决不落光棍局。但陈氏初时见两个回,也有些脚麻,怕成口面,及至回来,料道他父兄家事艰难守分,养他不起,也没甚伎俩,不知改悔,越发纵肆。看他两个彼此相为,大的常蔽护小的。陈氏道:“他出尖,小媳妇不从,都是他主意,如今一边下老实去凌拆他,一边好好待他。打服了大的,小的自唾手而得。”算讨定,把个钮氏不打就骂,也没个早晚,也不论个顿数。小的来认,推在一边道:“不关你事,我只要打这泼妇。”真个弄得钮氏,踢、打、抓、挦,身无完肤。
风花无定骨,霜草多惨颜。
钮氏想一想道:“罢,罢!我熬不出了,不如死休!”对小媳妇道:“我指望与你同心,挣一个出头口子,况身面上已有六、七个月,也望生一个,留他一脉。不期近日,你倒还得宽容,我却身子寸寸皆伤,料道不能存活,与其凌辱死了,不如早些!倘或我死了,他心里愧悔,不难为你,也是有的,做我一个着。”言罢,泪如雨下。只见顾氏也含着泪道:“姆姆,麻骨成把硬,我亏得有你,彼此解叹。这些恶少,几番逞强,得你解救,你若一死,我孤掌难鸣,或是为他暗中算了,到那时失身觅死,不如与姆姆同死!况你还有身面上,该顾惜。我死更没挂碍。”钮氏道:“婶婶,生死大事,怎好强你?我只做我的事罢!”顾氏道:“姆姆,我心里已定了。但在家吊死,小房窄屋,这些光棍不时往来,倘或知觉,不能得死,又添一番气恼,不若与你投河,同做一个清白人。”说罢,两个哭了一会。
杜宇啼花底,寒蝉咽柳稍。
凄凄不成韵,孤馆益萧条。
其时邻舍有个王老亲娘,与他屋只隔一壁,听他两个哭,比常更是哀苦,也只说他平日诉苦常事,不料他两人已计议定了。钮氏对丈夫道:“我本意要留这点骨血与你,怕不能了!”顾氏也对有义道:“母亲以后你须用心顾爱他,怕我管不到。”却是对牛弹琴,两个全然不省。次早,两边都早早起来,打发丈夫出门做工,仍旧做早饭与中饭,与婆婆吃。饭后,钱奉川来到陈氏房中。钮氏悄悄把自己一只银丁香,去当了一壶酒,到房中与顾氏各吃了几锺。将房中箱笼都锁了,零星器皿,衣服都收过。把身上小衣缝连了膝裤,衫儿连了小衣。方完,李承山又来到房中。顾氏对钮氏道:“去罢!”两个悄悄掩了房门,出了后门。走了半里,四顾无人,一派清水,两个道:“就在这里罢!”两个勾了肩,又各彼此搂住了腰,踊身一跳,跳入河心,恰在乌镇南栅外。在河中漾了几漾,渐而气绝
玉骨亭亭似楚筠,冰心一点净无尘。
他时翠羽游川上,未许陈王赋洛神。
又:
绿惨红愁态不任,两枝菡萏萎波心。
微风度处清香发,漂渺能令千古钦。
此时天色将暮,陈氏恐儿子将回,打发二人出房,正在那厢嚷:“大淫妇,这时候怎还不烧火做晚饭?”悄没一个人应。道是睡熟了,拿了一条捶衣捧槌,推进房去,并不见影。走到小媳妇房中,也不见人。道:“想是在那邻舍家说我的背,邻舍料也管我不得。”却前、后门张望,并不见一个。正在喧嚷,胡有仁兄弟背了锤凿走来,听得母亲说媳妇不见,这两个呆瞪瞪地道:“莫不跟人走了?”那王老亲娘道:“肯跟人逃走的,倒也没平日这些口面了。”陈氏听这句话有些讥讽,正待发作,只见胡有仁道:“我昨日王知府找得几两石头钱,莫不驼去了?”赶进房中,翻开箱子,银子都在。却见桌上一只壶,二个杯儿。赶出来道:“银子不失,桌上还剩下与奸夫吃不了的酒,定是同人去了。”
第五挞翁,不疑盗嫂,
哲人苦心,世不易晓。
胡有义道:“我房中物什俱全,想还到娘家去。”正要分投寻赶,却见一个牧牛小厮道:“南栅头水里见个衣裳角,漾漾的在水里,莫不投了水么?”王老亲娘道:“这倒有之!”陈氏道:“适才两个欢欢喜喜在家里,会投水?”这两个痴物,将信不信,道:“且去看看!”果见一纱绿裙角,漾在水间。胡有义认得是其妻穿的,道:“在了,在了!”忙和衣跳入水中,胡有仁道:“你的有了,我的却在那里?”只见胡有义去扯时,甚是沉重,将手摸去,却是两个。嚷道:“你的也在这里了。”胡有仁也急脱衣下水,两个弄到水边,两个女人尚抱紧不脱,面色如生,只是口中气已绝了。傍人道:“快灌肥皂水。”灌去,却口闭不受。又有的道:“倒驼了跑,沥出水可活。”两个抱着驼不起,只得拆开,人驼一个,各往桑地乱跑,都有四五里,那里能活?
身逐彩云尽,心同杲日悬。
渐台称莹守,今日与同坚。
一面报与两家得知,一面备办棺木。两个石匠走了,两个光棍也躲了,陈氏晓得邻舍怪他,钮、顾两家来罗唣,他也躲过了。这番两边邻舍,把陈氏平生奸淫养汉,凌虐两个媳妇的光景,及两个女人守身不失,甘受凌辱光景,都说出来。钮,顾两家,也骂这两个蠢人,平日不能觉察母亲,任他打骂妻子。这两个也没得答应,只是跌天撞地痛哭,都总无及了!
是非终有分明日,苦是魂无再返时。
钮、顾二家,初时要寻陈氏出来,折辱一场。又道:两个女人忍死,只不要出婆婆之丑,今日还成他的心。只从厚觅了一块地,将他两口材,葬作一处,使他生死相依。
一镇人无论男女老少,莫不悲哀,钦叹!但只是村镇穷家,没这力量,如何能使里第秀才动公呈,府县转申,讨个旌表?却喜得骚人高士,闻的都有诗悼他,就中江右朱子强一首,可云妙绝,这两人不生仕宦之家,也不晓得读书识字,看他处事,何其婉转;临死,何其勇决!可见天地正气,原自常存,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今天下这些喜淫失节妇人,奈何有好样不肯学?
第六回 侦人片言获伎 圉夫一语得官
威宁海头阵云黑,尘暗晴空日无色。
短兵初接血殷地,乱斩敌军如斩棘。
张侯抻勇鼎欲扛,圉人画策策无双。
恩深自古夸命贱,贱兵崩角胥归降。
率谋竭力众人事,应有真才为指使。
燕然铭勒指挥中,耿耿勋名照青史。
为将之道,信赏必罚,知人所言,使为将的逞着一己之强,也只是一人之敌。自智自勇,却不道刍荛之言,圣人择焉。又如有这性命,方享得这个铜钱。如今为着几个铜钱,要舍性命,还怕人不受骗。况许而不与还,至有功不录,无功受赏,一纸叙功,半系子侄。监差、抚差、道差、□□,生员□□,监生□□□□□□□□,那一个曾在阵上?叫做:
力战贫寒士,从军半白头。
何如纨袴子,谈笑已封侯。
将士退必死于法,进自死于敌。今养成骄悍,固安驻扎援兵二百,出哨劫掠,守城内臣守备,打他百棍,法所当然。次日放火作乱,将内臣守备杀死,库银劫去。以后都道:“军前行法,恐致激变,宁违圣旨,不敢执军法。”弄得:
士骄不受驭,将怯不受使。
军令肃风雷,玩之若故纸。
畿省六十余城,破如弹指,圣明宵旰在上,以词臣司兵,辅臣出将,监司侍御躐补节钺,那一个人不从破格?这班见用的人,那一个能体圣心破格抡材?所用都是些如哑如聋,如痴如跛,推不上前,呼不肯应的人。至保边材都是情面,保贤良尽是赂贿。先时怕累举主,还举些虚名之士,老疾不能得出之人塞责。后来科道论千,部属论百,现一半,赊一半,你道有才的肯钻营?钻营的是真才么?
荐剡全凭赂贿浓,望门觅径密如蜂。
阿瞒方应贤良举,寂寞南阳有卧龙。
从谏如流,即时批发,圣明何等转圜。如今有几个听许历,拜神师的?闻退则喜,劝进则怒,守着坚壁清野,饱则飏去做奇谋,不知箱藏笼闭,可御穿窬,强盗来则都去了。客人好大嚼,主人不留,也只得少吃些。今圣上不吝帑藏,献一级便骗元宝一个,那一级是临阵得来?敲不尽额上网中痕,梳不尽鬓边短发,赏信却赏那所当赏。今人拿个人,明日决个人,真正纵贼殃民的,兀自高牙犬纛,凭着他的,都成漏网之鱼。畿省村落,唯是颓垣败壁,薙发横尸,谁是民社之官?援剿官兵,唯是掳掠、奸淫,索粮假功,那个是士卒之主?文官怯懦,用武将,临事也只一般;武将权轻,用内臣,刚头不差一线。正是:
谋国心皆一,图功力亦同。
郭郎和鲍老,若个得称雄。
我道只存乎其人,何尝文官不立功勋?就是人品不尽纯,但有得这“信赏必罚、用人听言”八个字,也能为国家建些功业。试举一个王威宁。
这威宁伯王越,是大名人,生得身材魁伟,气宇轩昂,生平不拘小节,做秀才时也就做个钻头,也就肯涎着脸打躬作揖,附势趋炎,曾中正统中进士,廷试这日,正在丹墀对策,忽然一阵大风卷将来,单单把他这个卷子掣去。只见飘飘摇摇,似一条缟带从风;依依稀稀,似一线白云界汉。扯又扯不着,招又招不来,渐渐的没了。可是:
只在晴空里,翩翩何处寻?
一时人见的道:“妙!此人毕竟后来有格天事业。”又有的道:“不是,这人还毕有钻天手段,是个飞扬跋扈之人。”不料这卷子,一飞直飞到朝鲜国,落下来。次年,朝鲜王差人进来,这也应他立功边陲之兆。因风失试卷,内使即时奏闻,另给试卷进呈,殿了个三甲进士,历官御史。他虽是个文官,凭着有膂力,身子矫捷,暇日在城外天坛等处,跑马射箭,遇着些勋戚、武官、内使,他也就与他赌赛吃酒,笑谈不忌。一日,正在家中,忽然跑到两个内使,道:“皇爷御门召你面驾哩!”
未户开闾阖,勾陈肃紫薇。
炉烟开雉尾,圣主正垂衣。
这是北边有警,急缺大同巡抚。部院会推几次,俱不当圣意。圣旨着不拘赏格推来,也不知是部院实实晓得他才略,也不知是听虚声,还不知是个钻刺。圣上留意边方,特行召对,看他才品。王威宁急忙上了马,跑到西长安门下了,走进午门,等齐了内阁,吏兵二部,都察院堂上官,吏兵二科都掌科,河南道掌道御史,一齐进谒。内阁门内行礼,各官门外行礼,俱一拜三叩头。王威宁身躯长大,举止爽捷,在众人中已是出群。到奏对时,又声如洪钟,圣上已是喜了,问:“是那科进士?”对道:“臣中正统二年进士。”圣上又喜,道:“是我的进士,好一个快御史,必定为国家做得事来。”就传旨王越,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大同等处地方赞理军务,写敕与他。正是:
拊髀劳圣主,破格擢才臣。
想到边陲上,应清瀚海尘。
王威宁领了敕,少不得相知内监勋臣,同年同乡,送些材官效用,都随了到镇。一到镇,便行牌阅视本镇边备。只见烽台也有剩土堆的,边墙孩子跨得过的,军士老老小小,衣破衫穿,问他几月没有支粮的。器械刀卷口,抢折尖,弓折弰,弦将断,盔锈得不堪,甲凋零几片,火药桶面上少少盖些,下面尽是沙土,火器灰尘盖满,也从不曾试,也没个人会放。正是:
世是平成日,人无桑土心。
长城徒自坏,何术拒胡侵?
王威宁看了,道:“墩台高整,敌不得上,军士敢于传烽。边墙坚固,军士躲得身,还可阻拦战马。贫军没粮,便壮士也枵腹难战,况是老弱?器械不精锐,怎拿得这几条柳木杠子杀贼?破边兵全靠着火器,无论制度都要合法,如今火药全无,又没人试演。这火器手略高,便打过了人头,手略低,打在地上;不试演,放时胆怯手颤,高低都主张不得。一次打不着,两次打不着,敌兵已到面前,只办得走了,如何守得住?”将道将着实诘责一番,守堡守备,也捆打了几个。自己从新料理,修堡筑墙,练兵铸器,堆积粮草,这遭边上方成规矩。真个是:
临淮方出将,壁垒气森严。
烽火明秋月,天骄取次歼。
他又道:“军士不训练,多老弱贫寒,都是将官懈怠,剋剥所致。”所以他考选将士,极其古怪,凡考语开年老剥军,是不用的,怠惰是戒饬的,若是纵酒嫖赌的,都不甚难为,看他人才洒落的,也还委用。
其时有个张千户,少年不简,好出入花街,与一个妓者陈巧往来,见他有个妹子赛儿,年方十四,却也生得:
云鬓绿堆鸦,妖妍露里花。
芙蕖初出来,想也似些些。
不惟姿色出人,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张千户意思要梳拢他,口里说,却身边没钱。陈巧取笑他道:“你只好狗咬骨头,干咽唾罢!”眉来眼去,丢了许多眼睛光:酒后敲台击桌道:“我定要娶他!”鸨儿道:“癞虾蟆吃天鹅?”笑是:
浪有偎红意,囊无挂杖钱。
今生已过了,重结再生缘。
浸寻半年,恰值代府乐部中缺个弹的,竟用价娶了进府。张千户知得,忙赶将来,却也只好眼睁睁看一看儿罢了。闷闷的买了壶酒,寻着陈巧坐了。平日学得番语,吃到醉了,编一个《北清江引》,唱道:
泼牟麟背了咱哈豚去,恼的咱没有睡。思他不肯来,抓也留不得。只索买一壶打辣酥,吃个沉沉醉。
大凡有才的人,不是好傲慢人,只是任着性。有照管不到处,人又拿个恃才傲物题目看他,越觉得他渺忽人。张千户善弓马,同僚也忌他,又见他疏脱,说他傲,所以堂官处说他不是,就把这个曲儿做了证见,开他个淫酗不简。每次巡按来,看了考语,又见他少年,信是有的,定戒饬几下。自此也不得管屯管印,弄得他没事干,越放浪了。
贝锦织谗言,谁明薏苡冤?
干城弃二卵,此案那能翻!
一日,机缘相凑,是抚院考察过堂,王威宁看了考语,又看一看人,道:“你年少,怎么不向上?”他不慌不忙道:“千户偶然有此,望老爷容千户知改。”王威宁见了他,人品已是俊伟,看他气宇,又甚镇定,有意用他,便笑道:“你改么?就留标下听用。”这千户也就小心谨慎,凡有差委,俱备停妥。因他会番语,着他管领一百名夜不收,日夜出哨,打探敌情。军中耳目最是要紧的,或远或近,或东或西,都要得知。没胆儿的见尘就起,没机智的多为他拿,以致声息不得传,传来也不真,最为误事。他每每自去,他有胆略,有机智,便是边外窠巢中,也走了去,没件不打探得来,以此威宁极喜他。
枯管枝亭角,颓然土木俦,
一朝借裁制,清韵自悠悠。
王威宁在任一年有余,恰值代王生辰。王威宁躬往贺寿,代王开宴请王威宁。先在小殿上,后因王威宁量好,又移翻席,到后园亭子上饮酒。只是:
芳树摇新绿,澄波湛蔚蓝。
惊沙塞北地,玩此小江南。
此时不用戏子,却在宫中叫出一班女乐来。奏了一会,那王威宁猛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白,手弹着琵琶,站在众人前面,这正是陈赛。
素睑疑镂玉,霓裳似破梅,
浑同庾岭上,一树向阳开。
他容貌已自出尘,看那纤纤玉笋,往来在冰絃中,尤自可爱。王威宁乘着半醉,站起来,躬了身道:“下官在此,为殿下犬马,今已年余,虽屡蒙恩赐,却不曾有破格之赏,今日妄有所求!”代王也只料要甚金帛玉玩,就信口应道:“先生要什么,自当奉赠。”王威宁打一个大深躬,道:“多谢殿下!下官所求,是这部女乐。既蒙全诺,即当领回。”代王一会言语不得,却已许出,悔不得,只得做一硬好汉,道:“叫承奉快送到先生衙内去。”王威宁又唱了两个肥诺,这厢承奉叫了轿马,送到院前。
深宫无复理冰絃,又抱琵琶向别船。
身似狂花任飘泊,随风冉冉落平川。
自此王威宁每日也置酒作乐,白衣女子,是第一个沾恩宠的了。
其时又值秋防,闻得边外喂马打粮,似有入犯消息。王威宁已先期发牌各路,叫行御备,又差张千户远出边外,探他消息。自己边上练乓催饷,声言打套,去恐吓他。这日正在后堂,列着女妓吃酒作耍,忽听得一声响,阶前落下一个人来,王威宁吃了一吓,看时却是张千户。这张千户从小曾学这件绝技,叫“鲫鱼爆”,一爆可高数丈,跃去数十丈。他曾打探,直入帐房,见个标致妇女,他见无人,去调戏他,高兴误踹了他脚,被他喊起,众边兵赶来,被他这一爆,脱了性命。那里还道是神人,会腾空的,不敢来赶。这时边信已紧,若等传鼓开门怕迟了,故也用此法,忙上堂禀道:“千户已到敌中,亲见边上已自动兵,分作三路。他有一枝由西来,明晚约到威宁海子,千户火急飞来通报!”王威宁听了,大喜道:“好汉子!”
奇探虎穴子,巧脱骊颔珠。
有胆能如斗,轻身往若凫。
就把手中金杯,大可容一升酒,叫使女赐他,道:“杯也赐你!”叫女妓们奏乐。千户一面吃酒,一面道:“爷,敌兵来了,爷该出令,叫边上防守的防守,厮杀的厮杀才是。”王威宁道:“我备御已久,料他不能进边。待他师老粮尽,我轻兵乘他饥疲,可以大胜!”千户道:“爷是神算!但千户愚见,威宁海子有水有草,明晚兵马毕竟在此屯札。但沿海子地土泥淖,不便驰驱,不若明日五鼓出兵,乘明晚月黑,他营未定,千户领部下夜不收,先混入敌营,爷统大兵南首迎来,把他逼入泥淖,使他施展不得,可以全胜。若待他退,怕旷日持久。”王威宁道:“好计,好计!”
中夜拥旌旄,谋奇逸待劳。
刍荛言足采,一鼓靖边涛。
女侍因王威宁将杯赏了千户,又将一只金杯斟来。王威宁又叫把这杯酒也与他吃,杯也赏他。前边千户说话忙,这会不说话了,又连吃了几杯空心酒,略放了些胆。猛听得琵琶声,抬头去看,只见那弹的女子,侧着身低着头,恰似陈赛一般。那边越闪了身子开去,千户忘怀了,定要看个分明,不料王威宁早见了:
拴不住两条热肠,难躲避一双冷眼。
王威宁道:“千户,你爱他么?”千户惊得双膝跪下,道:“死罪,死罪!”王威宁道:“你尚未有妻?”千户道:“果是未有妻。”王威宁道:“我就将他与你!”就叫弹琵琶女子过来,道:“你随他去,也是个宜人。”那女子红了脸,故意要往里面走。王威宁道:“我一言已出,不可失信!”对张千户道:“你领他去,但不可忘了五鼓军期!”张千户满心欢喜,叩了头,谢了。女子也叩一个头,辞行。女子在威宁前行走,尚自趑趄,下堂明白,认得是张千户,也笑容可掬了。
沟水复归源,落花竟返树。
茫茫大海萍,亦有随风遇。
张千户出了辕门,把自己马驼了陈赛,先到家中。自己分付部下夜不收准备干粮器械,五鼓一同出哨。到家略与陈赛叙叙寒温,略说说欢喜的意思,不敢睡觉。也只整备些粮食器械,先到城门口,会齐众人,抄路赶到威宁海子。绕出敌兵之后,三三五五,混入贼队。这边王威宁点了五千人马,自己也骑了马,出边。总兵领兵三千,日晚也到威宁海西,准备横冲厮杀。出城一路恰是西南风,人马乘着顺风,且是行走得快。到申时分,忽然转风,飞沙走石,劈面打来。王威宁坐在马上道:“似此逆风,贼却得势了。”只这一句话,又引出一个人来。
子贡屈圉人,陈余逊厮养。
由来奴媵中,智足发卿相。
这人姓梁,名骥。原是梁总兵名下惯战家丁,少年有人相他要腰金衣紫。也有意功名,屡从出塞,蹉跎不遇,到了五十四、五岁了,壮心颓了,在军门充一个马夫,却嘴哩常要说些大话,惹人笑。
老骥心虽壮,弩骀步每先。
唾壶空碎击,伏枥自悲怜。
此时正牵着马,就开口说:“老爷要顺风,只要军士略趱行些,抄出前面那大林子,便是威宁海子西北,绕在他兵背后,我就是上风了。”王威宁举手道:“神助,神助!”忙催兵向北,要绕出林子。喜得风大尘起得大,虽与敌兵交错过,敌兵不觉。到得黄昏,果然我兵在后,敌兵反在我兵之前。一望五六里,风尘中隐隐都有火光,却是敌兵在彼安营。他略得只有边兵犯边,料没个官兵出塞,乘着水草,把马都放了,去了鞍辔,任他嚼草吃水。富的皮帐,穷的布帐,也有独自一帐的,也有两三人合一帐的,都各打点安歇。只有张千户兵,装做放青饮马,混来混去。将至初更,王威宁催兵掩袭,相隔里许,叫放炮。这炮一响,王威宁自北杀来,总兵自西杀来,张千户从中斫杀。敌兵闻得炮响,急要迎敌,有马抓不着鞍辔,有鞍辔抓不着马。风大得紧,尘沙蔽了,有弓箭刀枪,都不知向那一方斫射。三面驱将来,将好些兵马赶入水中,或落在岸上泥淖中。三路兵大胜,共计斩首九百余,生擒五十余人,夺获马骡不计其数。王威宁下令回军,一到军门,先将银牌花红赏了张千户,第二赏了梁骥。
上赏先持画,军功重发纵。
隐微有必录,谁不竞勋庸?
其余头敌二敌,生擒斩级,夺马骡,夺器械,以次受赏。先差官报了捷,以后叙功圣旨下部,巡按查核,分别愿封愿赏。王威宁升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兵进都督。同知张千户,补花马池游击。梁骥补镇远堡守备。自此大同一带,兵不敢南牧。张千户却也完了未了之缘,粱骥终不失腰金之相。
但如今为大将的,贪财好色,愎谏蔽贤,还要掠人妻女,怎肯舍自己的美姬与人?圣旨部劄,视如等闲,那个肯听人说话?所以如今用哨探,不过听难民口说,不破的城说破,已失城说不失,说鬼说梦,再没个舍命人,入敌营探个真消息的人。随你大将小将,远远离敌三四百里驻札。只晓得掘人家埋藏,怕敌兵来,每夜还在人屋上睡,那个敢劝道杀贼?总之上边没这如王威宁样一个大臣,自不能得人的力,成朝廷的功。总是:
力战全恃三军,激劝须凭上将。
帷中一片虚公,士卒自尔鼓壮。
当日,王威宁先时趋附太监汪直,后来又附幸臣朱宁,人品不无可议。然他只为能用人从谏,信赏必罚,所以屡废屡起,所向有功,直至封伯。附炎附势,人道是要有权臣在内,大将能立功于外。只看如一个有才望大臣,只为持了正义,不肯与人诡随,所以要兵不得兵,要粮不得粮,要人犄角不得犄角,卒至身死,为人所笑。我道“和衷’二宇说得,“趋附”二字说不得。若说用人,所言赏罚拘泥成见,张千户如何得用?愎谏自用,马夫如何得进一言?不知此重赏,如何得人死力?我道如今文武将帅,遇着踶(足斤)之才,也须破格拔用,不得专拘资序,凭贿赂,听请托;言语可听的,不防虚己听受,罚不避亲,赏不避疏,不要叙功只叙子姓,权豪奏带,则人知激劝。敌人虽鸷悍也贪生怕死,不是金石身躯,如何不可殄灭?听他破城破邑,只是不见不闻;却又淫人掠人,损人房屋,使人不畏敌而畏兵。只恐皇上英明,所用言者,别有一番人难乎免于西市一走。
第七回 挺刃终除鸮悍 皇纶特鉴孝衷
卓斝挺之儿,沉毅崔郎子。
至孝裕龆年,大勇秉孩始。
青楼娼妇能秦声,金台游冶多闲情。
相逢驻马好倾倒,深闺从此荆棘生。
鹊营鸠居犹不足,昕夕干戈动帷幄。
薄情每作上下手,白头吟尽徒成哭。
谊关母子气怒奋,上薄太清日月晕。
横抽白刃妖螭碎,一朝暂雪亲心愠。
自拘司败甘伏法,朝野惊传汗肯洽,
丹诏金鸡特赐原,太阿绕电飞离匣。
雪恨何期幸一存,苟全草野藉皇恩。
丈夫合自行胸臆,成败安危何足论。
人常笑人道:“孩子气。”只管是道他不念书,不晓世故,言词举止,不是个大人,不知问宜视膳,也有套处,不如牵衣扪乳时之情真。泣荆问寒,也是好处,不知皆繇徐行把袂时之情起。有时喜,喜时如天清日丽;有时怒,怒时如电发雷飞,也不晓这事做得去,做不去,行得通,行不通,昭昭王法,全也不知。人道是他失处,我道是他得处。若到读书晓事,要思个趋利,寻个避害,分个自己,别个别人,牵掣得多,勇往直行的事少了。如在孩子时,便杀人,有见赏于父,有见原于圣君的,是我最重,喜言乐道:
亲仇痛切肤,义不避王鈇。
狙击轻鹰隼,英英千里驹。
一个是唐仆射严挺之子严武,儿时见其母不快,言父宠妾,嫌其貌丑,自生他后,不复至寝室。武怒,当妾昼寝,持槌击其头,流血被面。挺之朝回看见,问甚缘故。侍婢道:“郎君戏运槌误伤。”挺之问武日:“何戏至此?”武曰:“大人位为卿相,何宠妾而薄儿母,直欲杀之,非戏也。”严朴射反奇之,曰:“真严挺之儿!”这是见赏于父的了。
名姝固足珍,至孝良可赏。
卓杰渥洼材,隽气在一往。
其见原于圣君,则在我明世宗时,京师孝童崔鉴。这崔鉴,他父崔佑,母亲王氏,单生他这一子。生小儿体貌玮梧,性格轩爽,说话百伶百俐,弄得父母两个,恼里变作欢喜,愁中化作快活,依头顺脑,是一个极孝顺小厮。父母都最爱他。父亲在东角头开着一座陆陈店,手底尽来去得。这京师风习,极喜淫,穷到做闲的,一日与人扛抬(身它)背,擢这几个钱,还要到细瓦厂前,玉河桥下,去幌一幌。若略有些家事,江米巷、安福胡同,也是要常去闯的。况有了几个钱,便有几个不三、不四,歪厮缠的相知来走动,今日某巢窠里到得个新货,某巢窠里某人吹得好,唱得好,又要这样嗅将去,帮衬娼妇讨好。
娇花资叶茂,浪蝶引蜂狂,
春色来天地,纷纷莺燕忙。
这崔佑年事儿尚青,有了几个浪朋友,也要去闯巢窠。一日正在店里做买卖,只见常走动的个刘耍子、薛秃子幌将来,道:“哥,魏家里新到个货儿,弹得好手琵琶。哥闲么?去瞧一瞧,咱做东。”这崔佑听了,心花陟开,就在柜上拿了些银钱,打扮了,把店分付伙计管了,涌身跳出柜来。
戴顶西瓜皮帽子,穿领竹根青道袍,四镶鞋,惯踹风尘;箍桶袜,难离圈套。大袖惹春风,摆摇摇妆成大老;白团开夜月,虚飘飘挜做酒头。
那两个就做篾片,帮到魏家。先是一个来见:
当日正妖娆,今来也尚娇。
怪他铅与粉,不肯助风骚。
是他家大女儿,叫老大。
三个人扯了些闲淡,刘耍子道:“老大,妹子呢?”那妓女道:“昨日辛苦了,想睡在那厢,我叫他来。”停一会走将出来,果然有些不同:
纤月看眉画,重云想鬓轻。暗香初动启朱樱,浅笑也生情。 步弱风前柳,音娇花底莺。盈盈一段自天成,荆识也心倾。
右调《巫山一片云》
问他名字,叫做魏鸾,年纪还未及二十。那崔佑见了,缘分所在,雪狮子向火,酥做一团,把两只眼睛相上相下的不住相,那魏鸾也冷眼儿把崔佑瞧。那耍子道:“我今日原说请哥,我做东道。”就向袖中摸。那薛秃子道:“还是我做。”便掀起道袍子,在裹肚里捏。那崔佑笑道:“还是我做。”就拿出一块银子,约有一两。道:“拿五钱整东道。”刘耍子拿过来一看,道:“这是有一两重,下句我替他说,五钱作歇钱。”只见魏老大拿着把扇子,对薛秃子弄鬼,伸一个指头,那薛秃子道:“罢,我崔大哥不比别人,不时要来。”把只手向下,在椅边一伸道:“只这样!”刘耍子道:“不象在行的。”
坐了一会,又说些风情话。须臾酒到,老大见崔佑意思在魏鸾,这两个不是大老,他吃了两杯,托事去了。这两个尽着嚼,娼家东道苦不多,二人七、八,剿个罄尽。刘耍子道:“忘了,忘了,我原说姐姐弹得好,寻哥来,没奈何,姐姐弹一曲。”魏鸾假谦了谦,拿过琵琶来,一连两个夸调《山坡羊》:
纤指频移玉,清音似戛金。
曲终轻拨处,缭绕殢人心。
刘耍子拍手称妙,崔佑喝采连声,只有薛秃子醉得不言语,把秃颈连点几点。崔佑眉来眼去,早已下定了,要打发这两人,故意道:“刘大哥,我店中不曾收得帐、并得钱,你们在这厢罢。”耍子道:“鸾姐须不要咱,咱方便你,咱去对你伙计说,嫂子着人来瞧,只说在咱家吃酒罢。”薛秃子挣不出,挣一句道:“谎不去,你家几年上曾请人一次?”崔佑道:“不妨,咱嫂子极贤慧。”耍子道:“哥,只对鸾姐说罢,咱面前须说不去!再拿热酒来,吃两杯,咱去,方便着你两口儿。”又吃了些酒,两个你挽我扶去了。他两个自:
笑解芙蓉带,轻开豆蔻函。
雨余云影乱,枕畔鬓毵毵。
这崔佑原也是个嫖婆娘的透手儿,一月也尝走几次,这王氏也是个吃醋元帅,一月也闹几场。见他不回,知在巢窠里,故意央人来店中取钱,不见在店中,好生着恼。不意崔佑被这两个,早早去扶头,就吃早东道,混住了不起身。那鸾姐趁势儿把个崔佑箍住,崔佑也不想着店中,早在鸾姐家混了三夜。
朱粉能淹客,弦歌解殢人。
到第四日,崔佑家来,这嫂子等了几日,巴不得到便闹吵:“你须不是个当家的,也是个管铺子的,家里不顾,繇着咱母子两个罢。铺子里伙计须不是你的亲哥儿弟兄,散头行货,谁与你照管?晚间银钱都不自己收,坐下债来谁人承当?”那崔佑也晓得妻子要急力拐姑他,先在外边吃下一包子酒,把些钱丢在桌上,自己鼾鼾的炕上和衣睡了。王氏道:“好,别人家辛苦了,来自己家将息!”崔鉴道:“罢,父亲睡了,不要搅他睡头。”那王氏见他睡,越恼了,整整吵了一夜。崔佑自铺子里去了。自来嫖这一条路,不走罢了,一走,便着了迷,急切不肯退身。夫妻之间,不生分罢了,一闹吵闪了脸,急切不便相好。那魏鸾年事儿小,人物儿好,又门户中人,自然有些风情,有些温存拿捏,自然摄得崔佑这条肚肠,箍得住崔佑这身子。王氏年纪已三十来,人物也只在中,良家自是老实,着了恼,不羞不睬,不来照管,情也是真的。所以一边情越紧了,一边越疏了。有了疏的,紧的更紧。
野花偏多姿,春花不秋好。
憎喜须臾分,欢爱不终保。
自此崔佑常在魏鸾家里,这王氏如何气得过,只拿正题目去吵他道:“你铺子里有多本钱,经得你嫖?还不照管,令人拿去!我母子家中冷淡,你却在外快活。”不知男人生性,始初觉得自己不是,也自然让着,弄到让不去,也就不论是不是了。妇人所争的是这件,他去得勤,自闹得紧。那晓男人心肠多变,他到家先闯醉了酒,动不动睁起两只眼,捏起两个拳头道:“嫖了你家本钱来?偷了你家妆奁来?”王氏不服输,再争嚷几句,他盘儿、碗儿,打得粉碎,煮饭的沙锅,一月也买几只。尝把个崔鉴惊得没处藏身,东劝不是,西劝不是。
忠谏易逆耳,言数每取辱。
何必堂宁间,慎哉在启沃。
极粗的人,也有悔心。闹了几番,也觉得嫖要费钱,铺子里又没人照管,当不得个魏鸾,两日不去,央人来抓。这两个扛惯了嘴,要扛他去。一日,崔佑也没及杂何道:“家里嫂子说得是,铺子里没个亲人照管。”薛秃子道:“咱就做你亲人,替哥管铺子,一日只与咱几个钱,勾养家罢。”刘耍子道:“真贤慧嫂子,咱到有一个计策,鸾姐想着你,一日不见要哭,你又不该离店。不若咱去请将鸾姐来,放在铺子的楼上,楼上尽宽。一日拼缴裹他二钱银子,不消五钱东道,也是个经济嫖,极是两便。”
朱颜足惑人,簧口更乱是。
摇摇荡子心,漂泊何所底。
崔佑道:“怕不肯来。”刘耍子道:“哥要怕不来,咱去就送将来与哥。”他两个撮合册,到魏家道;“崔大哥店里脱不得身,来不得。我想他不来,你可去望得?他是个有身家人,怕诓了你人那里去?要留便留在那边,五钱东道,原没甚擢他,只得歇钱。住了十日、五日,也须称足你来。况且店中,晚上收得些铜钱、银子,鸾姐挝他些,怕他夺了去不成?”魏鸾道:“怕他嫂子知道来吵。”薛秃子道:“他嫂子是病在床里,走不出门的。我如今选你去,包你好!”娼家就看钱,肯甚不肯?魏鸾听得在店里有钱挝做私房,也便欣然。刘耍子叫了三头驴,魏鸾带上眼纱,一个掇水的随了,掌鞭的响一下鞭,十二只驴蹄风赶云般,早赶到角头上来。
风尘开一道,春色自天来,
莲脸深笼处,娇花雾里开。
到得店前,掌鞭的撮下驴来,崔佑叫柜上与了驴钱,自己撇了生意,陪上楼。魏鸾扯着他一把手,道:“好负心的,撇下咱不来,要咱自来寻哩!”两下打着、笑着,混上了梯,薛、刘两个随着。薛秃子道:“好赃所在,怎着得咱鸾姐?”刘耍子道:“三钱银子一个裱褙匠,就齐整了!”两个就为他叫裱褙匠、税家伙、买磁器、铜锡器皿,点染成一个房户。崔佑也不甚下楼,刘、薛两个日日来混,东角头热闹地方,无件不有。那魏鸾要吃、要穿,两个歪厮缠人撺掇,崔佑无件不依,两个为他买办,还要落他个钱养家。
赋就顽皮面孔,生来狡狯肚肠。
一味蚁攒(虫岂)嘬,兼些狗急蝇忙。
崔佑与魏鸾打得绳紧,刘、薛两花子跑得火热,全不把家事、店中料理。家中少长没短,尝叫崔鉴走来,那店中伙计老周,两边支值,有些慌了。见崔鉴来,道:“他有了个娘,那里想你娘?在楼上,你自去问他!”崔鉴冒冒失失走上楼去,只见四个正吃得高兴。崔佑见儿子,吃了一惊,叫住吃酒,他不吃,崔佑领他到胡梯边,叫:“且莫家去说!要的我就着老周打发来。”果然崔鉴到家,竟不说。他只为:
怙恃总关情,齿牙易成祸。
且作兜磨坚,以免二亲过。
当日说比东道省,不如东道却只一次,如今一日三餐;当日妓馆连叫酒不来,也只歇下,如今不醉不歇;当日钱不在手头,要买甚东西还只暂时,如今推不得不曾带来,日日都有差使,恰当不得歇钱,半月十日一回,道娘没盘缠,定要支足,还另外要些孝顺物件。
具此溪壑心,不特骨髓竭。
在崔佑着了迷,也只混着过。到是老周恼得紧,他老成人,也不望杯酒吃,楼上也不叫他,还这会子要银子,那会子要钱,迟不得顷刻。店里转不来,人上行钱又逼,那崔佑妆着体面,只叫与他,却那得卖下来?况是魏鸾不晓事,见一时卖不下,称不来,道:“使他钱哩,好官儿不当官儿。”刘耍子攮了一包子酒道:“人撒尿,狗做主。”崔佑也赶着嚷道:“怎开下一爿店,钱也拿不出几个?”那老周甚是不快,道:“一个店,行钱还不来,这厢要支,那边要支,弄塌了,只说我不会做生意,还得与他嫂子说,赶了这淫妇、这干光棍去才是!”
打散鸳鸯队,分他鸥鹭群。
借将舌三寸,说动女钗裙。
那老周走到家中,一五一十,说与王氏道:“两头家伙,店官难当,两边支值,连我也难应。”王氏道:“这怎不早说?”老周道:“前日你哥儿来,我也对他说,还叫他上楼瞧哩。”王氏听了大恼道:“养得他大,他父子两个欺瞒我这没脚蟹。待他回来!”这老周道:“他叫爹娘相打?两边亲,也是没奈何。但只是咱又想起,他热血搭心,娘子去一定赶走了?自古道:脚生他肚皮下,娘子也管不得他许多。他拿钱,咱也拦他不定。不若费几个钱,讨他家来,你须是大,他须是小,可以管得他下,免得两边繁费。”王氏道:“我且去赶他看,赶不断,再做区处。他今日可在么?”老周道:“还在。”王氏道:“这等你先去,我就来!”老周道:“娘子莫要说是我说,只说老周不把盘费。我来,连我也伤在里边。”
准备河东大吼,破他水面野凫。
午间,崔鉴学堂里回家。王氏道:“你听父亲,瞒母亲?”崔鉴道:“我实怕父亲、母亲两下淘气,故不说。”王氏先将来打上一顿。
莫鉴倾杯心,鞭笞不敢惜。
就着他叫了一头驴儿,骑上,竟到店中。老周见了,假意传上楼道:“嫂子来。”刘耍子就顶住楼门,崔佑急忙跑来,拦住胡梯边道:“你来做甚么?”王氏道:“你做得好事!把个娼妇养在这里,倒把俺娘儿两个撇在家里,我来采这淫妇的毛!”崔佑道:“你在家,只要吃用,有得吃,有得用罢了,来混甚么?”王氏道:“混甚么,那有把结发夫妻撇下,在这厢与那歪落骨缠?你在此大鱼大肉,咱在家清水也熬出来。老周这老狗头在这里帮闲、赶嘴不消说了,我看还有那几个忘八羔子,在这里哄他!”老周道:“嫂子,不干咱事,咱帮闲、赶嘴,舌上生个大疔疮。”崔佑道:“通不干你事,去,去!”王氏道:“是咱家的店,他住得,咱倒住不得么?我定打这淫妇子!”“千淫妇”,“万淫妇”,骂个不了。崔佑是要装好汉的,见他骂得没了断,竟将来一掌,这一掌,王氏便满地滚了去,喊道:“打杀人!四邻救命!”一时便堆上一屋人。内中撞出两个邻舍来,道:“崔店官,这你不是!朝日与这娼妇,在这里吹歌唱曲,替这些光棍吃酒吃食,一个儿女夫妻,撇在家下,今日他来,还打他,是何道理?”王氏听了,越在地下滚了喊。
薄情是夫婿,公道在傍观。
老同却来收科,道:“嫂 ,罢!这魏鸾姐,是店官舍不得的,你怕他不照管,不若把他做几两银子,留在家里,倒吃则同吃,用则同用,一家一伙,还也省些。”王氏还喊:“不替这淫妇干休!”老周又打合道:“嫂嫂家里不差这个人,你不留他在家,崔店官反要走出来,况且这边吹歌唱曲,邻舍也厌,还同家去罢!”邻舍也来撺掇,竟移了回去。
不是将鸟入笼,还是引狗入寨。
果然崔佑借了些银子,又召了些债,与魏鸾赎身,收到家里。这王氏痴心要他做小伏低,爬家做活。不知这些人,他只晓得扯起颡子唱两只曲儿,抬起手弹两个词儿,这翻被窝中干些营生儿,此外也不知粥是怎么煮,饭是怎么做,捧定这孤老同坐同吃,还要嫌这件咸,那件淡,把与他,还又嫌迟。倒似王氏少这婆婆一般,他只纤手不动,王氏好生不忿。
莫辩尊卑分,谁怜勤苦心?
鸱鸮能吓风,泪落白头吟。
倒是崔鉴道:“妈,看爹分上罢。”却又偏撞这不安分的魏鸾、不知好歹、偏心的崔佑。那魏鸾仰着身子,张着嘴,吃罢了,忘了两个人食量好,倒查后手,道:“今日买多肉?打多酒?怎一吃就完了?”这崔佑拿着酒哼哼的就骂道:“怪淫妇,怎把酒肉藏起了?你只娘儿两个吃么?”嚷嚷乱乱的,直到醉得嚷乱不出才住。似此已非一遭,王氏道:“罢,留着整的,他自去安排罢。”那魏鸾又向崔佑搠舌道:“他欺得咱不会弄,故意撩下,腾倒咱哩!”这崔佑不由分说嚷乱起来。自此又只买些熟肉儿,酒店拿些现成下饭,打些酒,两个自吃,王氏母子们要一个钱葱、酱,豆腐也没有。
一室分啼笑,那堪又瘠肥?
岂徒永巷里,宫漏有欢悲。
王氏尝也怨恨,崔鉴只是解慰他,奈是魏鸾越横,这崔佑越偏得没样了。王氏气恼不过,在那厢骂道:“好好一家人家,被这歪落骨搅坏了。”魏鸾只做不听得也罢,他待得崔佑回,衔着两眼泪道:“气哩!骂咱歪落骨,搅你一家!”那崔佑就提了两个碗大拳头,赶进来王氏房里道:“你怎骂得他?他歪落骨,你不是歪落骨?”墩上几拳,这遭魏鸾越得志,这崔佑越手滑,不论有的、没的,真的、假的,说骂他就是骂他,说嚷他就是嚷他,说懒惰就是懒惰,说他不做家,就是不做家。就是个圣旨,该衙门也不肯是这般奉行,一动嘴就是王氏的祸了。
恰似乌鸦噪,须臾祸已临。
先时骂,后来打;先拳头,后棍棒。魏鸾到家三个月,王氏早已吃打了三十顿。此时崔鉴尝来劝父亲,也愤愤的杂何不得一个父亲。一日,王氏在房恨道:“我受这淫妇气,怎了?倒老鸦嫌猪黑起来!”那魏鸾又忙忙接起来,道:“我是淫妇,那望不汉子来,寻闹的倒不是淫妇?你道淘气,咱做日长老撞日钟,不怕你不受着咱气哩!”王氏情知丈夫爱着他,与他争料是吃亏,但是动了性气,也顾不得,便走出房来道:“怪淫妇!你僭住汉子快活勾了,怎还容不得我?”那魏鸾倚着崔佑的势,一句不让道:“打不怕老淫妇!你怎不容我?”你一声,我一句。那魏鸾手快,把王氏打上一掌,王氏急要回时,他已得了胜,走回房中,道:“我且不打你,待汉子打你!”
毒手逞螳螂,恶喙锐蚁蚋。
固是女罗刹,遇者逢其害。
王氏再要赶去,他把门拴上,口里哝哝:只要汉子报仇!王氏想起:“甘受了他一掌,那歹心人来,又不知怎的。”便跌天撞地哭了一场。道:“罢!我吃丈夫磨灭,又吃淫妇打,我也做人不成,不如死了罢!”正待上吊,却值崔鉴自学中来,见娘披头散发的,道:“母亲,又是甚缘故?”王氏道:“我在此十五年,夫妻好端端的,被这淫妇来挑拨得不打就骂。适才气不愤,说得一声,淫妇也来骂我、打我,还要叫汉子摆布我。我只死了,叫他走不开!儿,你可学好,替咱争口气!与咱报仇!”崔鉴道:“罢,母亲还耐心,父亲家来,咱也说个明白,看他回心不回心。不要如此。”此时崔鉴才十三岁,孩子家知甚利害?他想道:“我父亲原是好的,只为这浪淫妇,搅得不成人家。他又敢打我母亲,我只杀了这浪淫妇,出了母亲气罢。”记得父亲曾把他一柄小高丽刀,向来藏在学里,且是快。他竟到学中拿了,来杀魏鸾。
孝至义奋发,一往忘死生。
血刃碎妖螭,聊以伸不平。
那魏鸾等不得个崔佑到,与他出气,假意拿了一把苕帚,在客座里扫,要迎着他。还口里不住的唧唧哝哝骂:“老淫妇,我叫你死在我手里!”不防备崔鉴自外边来,有心算无心,拿着那把刀,尽着力向魏鸾腰眼里一捣,魏鸾大叫一声,忽然倒地。崔鉴急拔刀来,血流如注,已是气绝了。
幽兰正当户,耒耜忽见锄。
伊谁怜国香?零落同茹芦。
崔鉴道:“这才出了喒的气!”心里想道:“父亲回来,定要与喒白口,喒且开去。”把这把刀,拿来藏在门槛下,也不与母亲说,走了。走了三四里路,忽然想起:“我来了,母亲须在家,倘是父亲回来,说是母亲杀的,是我为母亲,反害母亲了,这我还回去认是。”
一死自吾分,偷生岂丈夫?
不期崔佑回家,见魏鸾倒在地下,满地是血,急来搀扶,道:“嫂子,想老淫妇恼了你?吐血哩。”却不是口里吐,却是腰边流出来,忙叫道:“不好了,老淫妇杀了咱的人了。”放声哭起来。王氏也不知甚缘故,他忙赶进王氏房里,王氏还蓬着头哭。崔佑一把拿住道:“老淫妇,还我人!”王氏走出来看着道:“这撒赖的不是!”崔佑道:“你叫他起来撒个赖!”揪住了毒打。
挽断银河水,今朝辩不清。
众邻舍闻得,都已到了,道:“不要打,你打死了他,你也不得干净,同到城上去罢。”寻了一条绳子,把王氏拴了。王氏道:“列位爷,实是咱不曾杀他!不知他怎么死了?”众人道:“咱也替你做不得硬证见,到城上你自辩去。平日委是魏鸾僭强,只是今日这死,须推不到别人身上去!老崔这主家不正,也推不过的!”众人正簇拥了走,只见崔鉴劈面赶来,道:“列位爷!杀死魏鸾是我,不干他老人家事,只缚了我去!”众人道:“你这样个小厮,杀得人,官须不信,到官是死罪,你替不得的!”崔鉴道:“谁替来?实是我杀他!刀见藏在门槛下。”王氏道:“儿,不要认,咱与他是冤家,咱同他死罢!”崔鉴揸住不放,道:“怎放着杀人的不拿!拿平人?”众人道:“委是不曾见行凶刀子,他说是他藏,若果然拿得出,便放他母亲。众人押到家中,果是槛下拿出刀来。崔鉴道:“何如?”
亲仇不共天,聊以付一剑,
雪仇事已毕,岂复恩苟免?
众人道:“这真是他了,放他母亲罢。”他自出来认,众人也不拴他,只簇着他走。到城上,众人禀地方为人命事,才说了,崔鉴自扒上去道:“小的崔鉴,有父亲讨一个娼妇在家,娼妇日逐欺凌小人母亲,早间骂小的母亲,又打小的母亲,小的发怒,杀他是实。”城上道:“你这小小年纪,怎杀得人?”崔鉴道:“是小的乘他扫地曲着腰,一刀搠去杀的。”御史道:“是你母亲叫你杀的么?”崔鉴道:“母亲不曾教,咱自去杀的。”御史自去检验,止一刀口,中在要害,所以致死,委系为母,别无他情,竟不打他,止出几句道:
崔鉴一无知童子,止激于魏鸾之驱其母,因而仇杀,初无主谋,亦无协力,情委可矜,法似难逭,合候该部详勘施行。
事到云南司郎中吴桂芳,道:“他至孝所感,义烈足加。”与同审御史评事议:
律犯人十六岁以下,虽叛逆犹从免科。今崔鉴年止十三,激于至孝,推刃全母,宜从末减,以励为人子者。
呈堂,堂上闻尚书道:
崔鉴为母罹辟,视死如归,然法固所不得加也。予之宽释,于法非枉。
具题,下大理寺,本寺刘正卿覆:
崔鉴所犯,母子之情,根于天性,虽冒重罪,志在全母,宜从部议。
圣旨:
崔鉴既为母冒辟,情可矜恤,姑饶死。
命下,竞饶了。
崔佑,各官也恼他宠妾凌妻,道:“处他,有伤孝子之心,也不惩治,发放宁家。”崔佑原只是没帐人,只因魏鸾拨置,所以凌虐王氏。至此,夫妻仍旧如故。魏鸾以娼妇不安分,触突主母,自速其死。崔佑淫酗暴戾,几至妻子不得保全,亦是自作之孽。至孝童痛母之不欲生,不惮杀身杀人以生之,这段孝心义气,天地为动。母将死而得生,自也垂死而得生,虽母子之情完,父子之情似乎有伤,是人子不愿有此事,而当事之难处,不得不一勇决,至孝是仁,锄娼是勇,杀娼忤父之失小,杀娼全母之事大,智德又备矣。故吴小司寇论他曰:“余观崔鉴杀娼全母事,岂不毅然,诚烈士哉!当其父志已蛊,孽妇擅势,母敢死之志已决,鉴不于此时决大计,则母必不可全,而且陷父于不道,乃能不谋于人,奋义勇一刀而毙之,何其壮也!既出亡,叉恐累母,慷慨就缚,脱母于鼎镬之中,此壮士所难,而鉴年才十三尔,固能若是,虽古从容就义士,曷以加焉!史称燕赵士多抗义激烈,善用其勇,以鉴观之,信然。”
第八回 狂言竟至杀身 坚忍终伸大怨
变起阋墙,叹鸰原碎羽,荆树残芳,孤鸿号夜月,鸰凤泣清霜。凶未戢,气方张,任呼天撞地,怕茕茕沉冤未洗,巢卵先亡。 沉机羡是娇娘,镇两峰凝黛,九折回肠。苦贞励熊获,抑志玩豺狼。天已定,恨将偿,遗恨寄诸郎。伸积怨笑含九地,人正王章。
右调《意难忘》
吴丹阳尹孙诩,为部下戴圆、仇览所杀,因欲逼娶其妻徐氏。徐氏辞以凶服在身,与他约日,除丈夫灵座,易服成姻,故意缓他,私下暗与丈夫心腹将官计议。到所约之日,果然浓妆艳饰,言笑自如。那戴圆心中欺他女人,料不能为患,差人打探,见他改妆欢笑,越不在意,便盛服入府,来就亲。及至与徐氏交拜,才拜下,徐氏道:“左右何在?”只见两边早拥出人来,将戴圆砍了,随又乘仇览不意,也杀了。徐氏仍换衰麻,将二人首级,到丧次哭奠,报了夫仇。有胆有智,这真女中丈夫!后来那报父仇与兄仇的谢小娥,可以匹休。如他处所见妻报夫仇的,兀木部卒妻,兀木杀他夫,收他在侧。一日拔刀来杀兀木,兀木问他甚缘故,道:“与夫报仇。”兀木也不杀他,竟打发出去,另嫁了一人。这妇虽不事仇,然不能守身报仇。又有一广东总兵,杀人夺其妻,以他为妾。其妇乘其来寝,也拔刀赶杀,总兵惊走,亏得家僮把门闭了,拒住此妇,不得追杀。及至总兵着人来拿此妇时,此妇早已自刎死了。这不忘夫,不辱身,却也不能报仇。若那有深心的,知日下不能相敌,不妨待到日后,只要夫冤终久得伸,不要徒尚一时之气。若这妇人,可与徐夫人、谢小娥鼎足,做得三个了。
夫怨矢必报,弱息谁为携?
隐忍十许年,孤灯几含凄。
何嫌令仇人,玩我如醯鸡。
唯使志必伸,王法无终稽。
夫亡夫嗣存,子在仇竟夷。
美哉巾帼雄,万古人品题。
这女人姓钱,原是乡绅之女,嫁的丈夫姓水,是清河名族。父亲是个孝廉,曾做州县官,宦囊也肥,生三个儿子,长的叫伯缙,次的叫仲帷,他的业夫叫做叔冕,是最小的了。在小时节,弟兄顽耍,大的或者僭些强,小的或者有些不逊,都无成心,争过便好,不致嫌隙。到了十五、六岁,为兄的教训些语言,为弟或者嫌他做大;为弟的略露些圭角,为兄或者嫌他凌上,这也还不碍。一到到了做亲,前番三条肚肠,如今六条肚肠了,妯娌之间,有把家世自矜的,有挟人品自是的,有拥妆赀自尊的,有恃才技自满的,又加起公姑妄自重轻,奴婢好为搬斗,这番却不好了。
蒙泉本共源,岐分已殊趣。
重以搏击势,奔激不终聚。
这三弟兄内中,伯缙是父亲未做孝廉时聘娶的,所聘是个寒儒的女儿,是个极节啬,爱铜钱的。那伯缙是与父亲同甘苦的人,也不免在巴家做活上做工夫,亏父亲中了,与他寻得一顶头巾,却也不过应名而已,不肯读书,不肯会客,真正一个守财奴。仲帷自己原有些才,其妻又父亲初中娶的,是个大钞老,嫁赀极厚,所以把他的夤缘结识,几乎是个名士了。叔冕是父亲中后定娶的,所以得个世家。叔冕乘了父亲的力,早进了学,在弟兄三个中间,伯缙说这两弟不知稼穑艰难,不晓做家。仲帷笑大兄的纤啬,叔冕的轻佻,叔冕又鄙薄大兄的龌龊,肚中不亨;二兄盗名,没真实本事。在这三人:
势几成水火,祸渐欲参商。
不期到这三个女人,更甚了。伯缙妻高氏,道:“我是长。”家中没了婆婆,大半是他管,凡事要僭人先头,奴婢奉承他个有权。仲帷的妻王氏,他是富家,不免把个挥金如土压众人,奴婢们也趋附他个有钞。在钱氏,虽是第三个媳妇,却恃着势家,也不肯做小伏低,况又有些才,下人欺他不得,愚弄他不得,却怕他、不敢近他。在里边这三个:
鼎足如吴魏,干矛正自寻。
自古弟兄之间,妯娌有甚言语,做丈夫的会调停、不听,这口面便不起了。兄弟动甚意气,做女人的能解释、阻挡,这嫌隙也不生了。他兄弟既不相能,内里既不相下,又虽经各爨,正是量拨田产,勾他日用,不曾大分,同住在一宅,你伺察我,我伺察你,极其切近,你传几句来,我回几句去,更是快便,真弄得日日生了。况是伯缙身边,又有个极臭吝,只鼓舞为不好的妻兄钱子安;仲帷身边有两个会奉承、善撮空的清客黄中白、竹翛然;叔冕身边有两个最没搭煞、疏狂的酒友宫乐君、相国祚;都只晓得打开,再不晓得打拢。伯缙已是个钱重情轻的了,那钱子安又挑拨他道:“两个兄弟结客疏狂,叫你独一个辛苦做家,不如早分了,各自管自。”仲帷是好名的,这黄中白、竹翛然尝说:“伯缙是个田舍翁,叔冕轻薄少年,尝在外边非笑阿兄。”宫乐君、相国祚都是没正经后生,每酒后喧呼,奉承叔冕道:“是个人手段人,不要似大兄只在铜钱眼里安身。”奉承叔冕:“是个真才大发的人,不似二兄全凭靠着银子荐书,骗几个高等。”更都有几个会传送家人、丫鬟,学嘴搬弄。
摇撼多僮仆,披枝有友生。
田家紫荆树,未许得重荣。
大都事到分明成衅,必至相倾相轧,这其间有谋的胜,党多的胜,疏脱寡与的不胜。仲帷是个有心的人,他晓得大兄吝而愚,平日把些小便宜结识他,凡事只推他作恶,中间冷语点掇,弄他做个不解之冤。伯缙见大兄弟尊敬他,又见他考得起,有名,道是个决中的,也极其听信他,与他打做一家。里面王氏也听了丈夫指拨,也把这法儿去笼络大姆,盘来盒往,以重博轻,也与大姆密做姊妹般,只合说叔冕夫妇短处。
计巧人为役,金多志易移。
燕韩方合纵,函谷亦孤危。
叔冕是个疏狂不照管的人,大兄与高氏嫂的不是处,尝去对二兄说,不知二兄随即传与大兄了。二兄与王氏嫂有差处,尝与大兄说,大兄随即说与二兄。所以他两边交越固,越恨着他,他却全然不知。钱氏早已看破,道:“他两房甚是过得密,你做人直致,言语迂疏,怕惹他两人怪,以后也须留心些!”叔冕道:“直是我性生来的,嫡亲弟兄,有话便说,我做不得这样如痴、如聋哑巴的。”钱氏道:“虽然如此,还留心些为是!”这叔冕那里肯听,一日在人家吃了几杯酒回来,见两个尼姑在二兄家走出来,他见了大恼道:“这些尼姑,惯引人家妇女偷和尚,二兄终日在馆,你来做甚么?”嚷乱起来,打了尼姑,将二兄的管门人也打起来。王氏知道,甚是恼燥。那伯缙夫妇,故意把话改死了说:“叔冕怪尼姑同嫂子打和尚,故此打尼姑。”这些话把个仲帷也激恼了。到家,钱氏怨他道:“各家门、各家户,要你多管?就是尼姑不该来出入,只对二伯讲,以后不许他来就是了,何须如此?有伤体面!”这叔冕原是戆而没酒德的,便道:“连你想也要打和尚的了?”钱氏见他醉,也就不敢再劝。
惟酒适性,惟酒丧德。
为言之易,为身之贼。
一日,高氏在那厢打丫鬟,他听得打到四、五十不止,又带酒赶去,却是高氏坐在上面,大兄亲在侧边行杖。问甚缘故,却是失手打碎一只碗,他有了酒道:“我说是甚事?原来这点小事,打了这许多,弄出人命来,干万只碗用不来!嫂嫂坐着,你在此自打人,也不成体!”连说了几声“不成体”,走了出去。伯缙此时有些赧颜,倒也罢了,那高氏却恼得紧,对丈夫道:“似小叔这样管我们,家中人都用不得了!”这厢钱氏说他招忌惹怨,他只不在心上,那边哥嫂早已恨入骨髓了。又加叔冕酒后,不管自己的人、哥哥的,要打就打,家人都有些怪他。连他父亲初时也爱他,因他酒后失德,两个哥哥说他不好,也甚不喜他,也屡屡训诲他。奈何他的性已定了,就是在家中,钱氏还阻得他。出外三朋四友,酣歌放言,如何禁得他?醉中把嫂嫂纵尼姑出入,与丫鬟、小厮尝尝几乎打死,两兄惧内,做酒中笑活,都是有的。以此两个哥哥恼了,道:“这断留他不得,将来把个闺中事钳我,把个人命事钳你,举动都掣肘了,不如打死了他,接父亲来主张,要父亲认,父亲怎忍得一时死一个儿了,又把两个儿子填命?毕竟认的,父亲认了,怕人怎的?两个计议定了。
快心除所忌,不复问连枝。
尺布空成咏,相煎叹豆箕。
到次日饭后,打听他自馆中回来,不令他到家道:“老爷请后园说话。”叔冕一竟来到后园,只见两个哥哥在那里先坐下,也不起身,叔冕道:“父亲在那里,有甚话讲?”伯缙道:“父亲道你在外诬捏嫂嫂打和尚、打杀人,败坏门风,一条绳在此,叫你自尽!”叔冕道:“岂有此理!请父亲来说个明白。”两个哥哥那里肯听。两个哥哥一齐动手,铁锤、短棍交下,登时打死。
自是天伦变,还因口舌灾。
三缄铭好诵,无语自无猜。
一边请父亲,一边叫钱氏道:“她丈夫中恶,死在后园,叫她来收敛。”他父亲先到,两个道:“叔冕诬嫂通奸,诬嫂杀人,容他不得,已打死了,父亲肯盖护一个死,不肯盖护三个死。如今叫他妻子去了,若他妻有甚不好话,今日也是不容的了!”他父亲道:“同母弟兄,怎下这毒手!……”说罢泪下。只见钱氏手中抱着一个儿子,领了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儿子进来,两个伯伯道:“你丈夫忤逆公公,将来打死了,你可就这边收拾他,爷打死忤逆儿子,料没甚事!”钱氏看光景,满前立的人,都是他两个心腹:来福、来寿、进贵、文童,料是他二人打死,但他驾着个父亲,我孤身妇女,何处伸冤?倘我不见机,也为他排陷死了,这三个小的,也不能存活,是海冤仇,终于罢了!只得向公公道:“他口舌不好,也是自讨死,公公打死,我也不敢说,但只求公公看管这三个孙儿!全他这点骨血!”那公公正怕媳妇不见机,也遭毒手,他弟兄以次除他三子,绝这一枝,见媳妇这样说,便两泪交下,对着伯缙、仲帷道:“他既无说,还要看他儿子。”公公自己拿出三十两银子,差人买棺、做衣服。伯缙自管住前后门,不令家人轻易出入,仲帷管住园门,止令他两三个家人、媳妇进内相帮收敛。
死灰无燃时,笼鸟无展翼。
大冤终不伸,天道亦墨墨。
三个儿子,就是五岁的也不甚大晓人事,只有钱氏一面收敛,一面啼哭,也只哭丈夫撇得妻子早,咒他管不了儿女。再不敢哭一声怨词,哭他枉死。与众女人扛抬尸首时,钱氏悄悄将行凶铁锤带了出来,他两边收拾时,大房只道二房藏了,二房只道大房收了,不来查考。钱氏到家,将血衣换下,并铁锤自己收藏一密处。棺敛停丧在家,亲族也知叔冕死得暴,里边甚有不明,他两个做得密,人不能知,又见钱氏没甚言语,就有抱不平的,也无处下手了。公公打不意过,分了家,里边独厚这房。伯缙、仲帷心里明白,也不较论,但把他略用得些家人,尽皆逐去,止留两个痴呆老仆与他收租,里边两愚蠢小厮出入。亲戚来的,都着人听他说些甚话。钱氏便道:“我寡妇,不见男人,一概亲人都不见,一应亲戚人家,他都道丧服在身,不去。”到服满,凡至亲不得已,吉凶事,要去的,两房俱有人打听,他去,略不提起。总之,他拿定个说也无益,还恐怕有害。
十耳密属垣,驷马无返语。
一片荼蓼心,深闺有独茹。
就是高氏与王氏,都是有心计人,怕钱氏不忘夫仇。尼姑是他家不令进门的,央几个心腹媒妈子假意为他儿子说亲,去问前边去世相公怎么早夭?钱氏只应云:“是急症。”又有的道:“外边传说身死不明。”钱氏道:“他是病死,有甚不明?”绝不露一毫口风。那两人又用机心,媒妈子中,着几个做痴、做呆,说些风情,替他叹息青年虚过。是来引逗她,她略不介意,道:“儿子小,无力婚聘。”都谢绝不令轻来,二房差人送礼传语,故意着这傻仆来,他都不令到中堂,一应往还,极其尽礼。
守口如缄瓶,持身如执玉。
摇摇风波中,洪涛不能触。
儿子们惭已长大,在外附学,恐照管不来;在家请先生,怕两个伯伯设局媒捏,都是自己教他。极爱惜的心肠,没亲何变做极威严的面皮。
孩稚亦堪怜,箕裘念苦坚。
父书披阅处,血泪共硃鲜。
数年之间,公公复殁了。钱氏心中暗喜道:“他如今没个遮盖,没个推托了,我不难舍身伸冤。但长子才十余岁,小的还小,倘我为官事累死,这三人如何成立?有心不在忙,还在迟去。”只是叔冕尸棺,他怕移出野外,或者他二人暗里换去骸骨,或使人焚毁灭迹,他只托无银买地做坟,没人料理,且待儿子长大,这也是他用心处。
岂无浅土?夫仇未雪。
以待蠖伸,与子同穴。
年捱月守,也不知经了多少残灯暮雨,长夜孤衾。花前洒泪,都只缘鹪羽未成;月下微呼,总只为大冤未报。教书与几子们说些君臣故事,到那忠臣孝子,不厌祥细,一意指引他们要做个有气节、能孝义的人,这班儿子也都领会得。两个儿子大了,为他寻亲,拘着虚体面请问两房,两房怕寻了势力人家,日后做帮手。好的不成,大的与他寻一个寡妇之女,是没丈人的。第二个为他寻一个暴发俗老。假意说我家仕宦之家,聘小家,可以得他厚赠,若攀高,恐多费钱,不是孤寡人家所宜,钱氏也只得依他。
恃有此身在,何须借羽翰?
胆薪无变志,耻雪意方安。
叔冕遗下古书读得,时文读不得,到十五、六岁,都打发出外从师,此时伯缙、仲帷,见钱氏十来年光景,安静自守,待伯伯、姆姆,礼数周到,料他想已相忘,况且事都年远,这三个侄儿也没甚力量,不能为害,所以没个忌嫉谋害他的心。所以钱氏也放了心,令儿子从师。早晚还拘在家中,自己还做些女工,伴他诵读。且喜这两个也用心,大的竟府考取出一名,到道竟进了学。
赢得芹香沾子袖,已看获颖碎亲心。
三个儿子,大的法祖、第二绳祖、第三继祖。此时法祖已进了,绳祖、继祖也会做文字。继祖已一十八岁,钱氏又为他定了亲,只指望与他完娶,三个都成房立户,然后自己出来讨命。不料他十八载大冤,痛心刺骨,莫说亲戚、奴婢面前不敢说,至亲莫如儿子,怕他听了,在人面前出些言语,在伯伯面前露些圭角,反至惹祸,所以也不敢说。便到抑郁得紧,要痛哭一场,也哭不出,所以初时还是中气不调,末后弄成蛊胀。
怨气蟠胸臆,欲言还复吞。
膏肓成痼疾,一死谢重原。
他的家产畜积,都是他十余年经理,其间就里已明白,将来自己品搭,做了三股均分,更听些作自己夫妇丧葬、继祖成婚之费。又道:“还有一个小箱,待我殁后,你等三个同去开,勿令人见。”分付了,这三个果未去开看,只一心医治母亲。奈是大药无灵,大年已促,竟含恨而殁。
孤灯有共恨,抱怨许谁同?
犹恐九泉下,含悲泣未穷。
三个儿子号天哭地,买棺殡殓。人都叹他十八载苦贞,数成三子,不知他一段坚心远志,未许旁人测识。丧事稍暇,三个道:“前日娘说的小箱,莫不还有些银子在内?我们三人今日空闲,不若开来一看。”三人就同到房中,拿出这小箱,倒也沉重。三个急急打开,只见里边止得衣服几件,上边许多血迹,更有铁锤一个,字纸一张。上边是他母亲手笔,上边:“你父亲以直言忤你两个伯伯,某年、月、日,哄至后园.弟兄二人,将铁锤打杀。同时下手有来福、来寿、进贵、文童。今血农是你父穿的,铁锤是他行凶之器。我因你等年小,我出身讨命,怕为他谋害,连你们不保,故此含怨。你们若有性气,可出状告理,上复父仇,下雪母恨!”三个见了大哭道:“我父原来死于非命,我三人岂有不报之理?”继祖道:“我们如今只去将他二人打死,抵偿父命罢了!”法祖道:“不要这等造次!我居长,我当出去告理。”他便连夜做起冤黄背了,赴抚按告理。
天网无终漏,沉冤有必伸。
到处告状,有道事已年远不肯,当他不得捧了血衣,呼天叫屈,抚按都批行本府理刑。这理刑是仲帷拜门生的,伯缙又央大分上来讲,理刑也唬吓法祖道:“人命大事,怎凭得母亲几句话,来告伯伯?况简验无伤,你发父亲久殓之棺,你也是不孝了!且果是人命,你母亲怎十八年无言?”法祖道:“母亲遗言已明,两伯财势滔天,怕父仇未报,子命复伤,故此含忍,若生员再惜身不行对理,生员不孝更甚!若简验无伤,生员甘死!”理刑吓他不住,只得到他家门首,取棺检示。临简,理刑又再三劝谕,法祖坚执不从。这两个倚着理刑做主,念年尸骸,必须蒸骨,仵怍俱已讲了银子,必为遮盖。不期到启棺时,甚是古怪,是一个懂尸。去了衣检看,左首肩骨铁锤捶碎,右臂膊铁锤捶折,太阳有拳伤,阴囊有踢伤。其余零星伤痕,隐下的固有,报出的已多,红紫青黑等色,方圆阔狭等形,一一填报。其时因法祖背黄散揭,哄动了盍学,有与法祖同进的,尚不知就里,有与叔冕相与的,尽知他以狂言见忌。这两弟兄要推到父亲身上,那忤父竟光实形、实证,司理回护不得。来福已死,进贵久逃。将来寿、文童夹起,初时抵赖不知,再夹改口:“太爷分付。”临后敲时,只得把伯缙起手,铁锤打断臂膊,仲帷拳欧太阳,伯缙再锤左肩,仲帷脚踢阴子,众人于肋上、前后心加工,一一供出。这两人也无繇展辩,这司理也掩不住两人口供。
沉冤几廿载,一旦得分明,
王法无轻贷,难逃五鼎烹。
伯缙、仲帷,该引兄谋杀弟律;来寿、文童,该引义男欧死家主律,都该拟大辟。但他钱神有灵,伯缙把主谋、下手独认了。仲帷便得从宽。来寿、文童,止作加工末减。法祖再告,两人再辩,尚在翻驳,却也是个天网恢恢,历久必报了。
恩义重天伦,相残笑不仁。
翩翩入牢狱,足以惩无亲。
伯缙财奴,仲帷钻头,到底还弄手脚,若使当日一个孤寡妇人,如何弄得他过?他把一个父亲,装在前头,不过去他几撇银子,弄他不过。钱氏出头露面,不为气死,也为累死,这三个孤儿,看管何人?是钱氏若不沉心宁耐,夫冤不雪,还至一身枉死,三子不保。不期他有这样沉谋定力,坚守得住,见势不好,便能顺着公公,何等圆变!十八年不露一毫怨尤,连儿子前不说,使他不测,何等智谋!何等力量!较烈烈一死的,似进一筹。至于伯缙、仲帷,不能友爱,残忍无亲,虽用尽心机,希图幸免,究竟无益。如何不把豺狼生性,略耐一耐?若叔冕好酒狂言,以至有杀身之祸,几至甘丢一死,妻子伶仃,也可为狂诞之戒。这便是一妇人能忍,终能雪恨、报仇;三男子不能忍,遂至丧身殒命。书曰:小不忍则乱大谋,张公艺坚持百忍,不特伦理所赖,实亦性命攸关。
第十三回 阴德获占巍科 险肠顿失高第
好还固有理,报复亦有心。
达人希冀绝,德施每在阴。
良以惬寸衷,岂惜床头金。
隋珠忽入掌,戬榖忽相寻。
初匪意所存,可作鄙吝箴。
今人说人肯作善的,道行阴骘,日有阴德,日有阴功。阴之为言,黯黯(黑甚)(黑甚)、不见不闻,施仁仗义,不必人感,不必人知,只是了我这点心,并无希冀,这便是真心作善。若偶然有触发,也周旋施与,但不免着一念道:“我如此,他必感我,他虽未必报,人必知我、感我。”是有所冀而为;或怕这人怪我,或怕傍人议我,是有所畏而为,皆非自然,当日文王掩骸,四国归心。文王自尽己心,原不思以此邀结四国,四国虽动于文王之德,文王实无钩致之情。故汉王忳之痊书生,何尝想到报酬?卒因被与马识书生之家,是出天心之巧,在我断不容妄为想也。但为施德的人,不可说报,以伤雅道,在受德的人,不可不说个报,以昧本心。在君子不可说个报,以开冀望之端。在小人不可不说报,以动他为善之念。
德有不可忘,我衔人德是。
报有必当忘,我施人恩是。
历数阴功所云不求报者,无如恤人于死后。人死,他冥然有何所感?这真是无欣艳的。在元初,奸僧杨琏真伽,发宋陵寝,当时官府不禁,便宋家子姓也没个来争,独有唐义士名旺,他破家结侠少,为他窃取瘗藏,兢兢只求免祸,那思知感?家贫至干训蒙为生。一日,梦入冥府,有几个王者出来谢他,及见冥府主者,简他禄命,数该孤贫。数王者为他陈谢,注与田二十亩,一妻三子,以报其功。后来果有一显宦,娃袁,要寻一馆宾,有人荐他。相见道:“闻有江南唐义士,先生是他族中么?”荐的道:“正是此君!”袁宦惕然起敬,问他尚无妻无家产,袁宦就为他娶妻,为他置产,后生三子,竟与梦中相合。何尝是义士有心求报?
阴功刻寸心,感通彻神鬼。
到我朝,也有个无心获报的,是一个孝廉,姓周,东粤人,做人极其慈祥,有侠气。只是蹉跎名场,早年发科,到四十余岁,尚难一第。这次,秋间就进京,要在京静养半年,以图决中,沿路在苏杭寻了些新时文,沿路批读。到京,要在西山中,薪水不便;在城市喧杂,恐有交游;就在城外僧寺觅寓所,在里边看书,朝夕在那厢拟书题、经题,有的改,没的做,寻邸报,看时事,拟表策。天下原没个不通举人,加了工夫,真是必中之具了。
前途试已经,后锐岂难鼓?
一战拔军麾,何须歌破釜!
一日,读倦了,叫了一个本寺僧人,就近报国寺去看松,果然好松:
秀色连天,清阴覆地,团团下荫□鹤梳翎;矫矫上凌苍龙奋臂。风度处笙竽嫋嫋,日来时金翠重重。螭缠虬搅,看不尽他古干巍枝;凤翥鸾翔,说不尽他妍姿逸韵。
正是:
可餐多古色,宜耳是清声。
在松下盘桓了一回,可也绿映衣襟,翠生衫袖,一会箫管,一会雷霆,尽堪消遣。又到后边阁上,看那窑变观音,却也来得形相端好,一片光色四射。随喜了。即回到本寺,却见侧首一间小屋,内停着一口棺木:
盖上尘生尺许,面前香没一炉。
洒酒想无子姓,相吊唯有啼乌。
周孝廉道:“甚人棺木?在此想已年久,恰是没人来照管的。你看棺上鼠迹鸦踪,桌上烟消火灭。是这样委置,日晒风吹,不如埋之土中,也是个了结!”僧人道:“闻得是个选官,姓李,得了个官:汉阳通判,不曾到任,死了。家人殡殓,寄在此间,原说就来搬运。不料一去三十余年,杳无信息,丢在此间。”孝廉道:“这应是无人来了,待我与他葬了,使他个归土为安。不然日复一日,棺木朽腐,将来尸骸暴露,也是有的了。”僧人道:“相公若发此慈悲心,真是泽及枯骨,无量功德了!”孝廉动了这心,就于寺后买了一块地。道:“他是个通判,也不可草草!”为他择日,还备副祭礼,作通祭文,道:
维 年 月 日,粤东某谨致祭于:前汉阳判刺,乡人李君。
曰:呜呼!君为粤产,将宦楚中。尺蠖久屈,爰伸厥功,胡天不延,竟罹其凶?二竖忽侵,药石罔功。一棺戢身,寄迹弹宫。怅妇子兮远隔,问故国兮烟濛。日月其徂,燕雁靡通。念载于焉,尘埋土封。苔痕朝青,鬼燐夜红。吊拱揖之鼯鼠,洒麦饭兮谁从?于亦粤人,马牛其风,公车来此,恤子飘蓬。谨筮吉辰,瘗尔剑弓;漠漠重泉,以归以容。君其安乎?马鬣是崇。
呜呼!蝼蚁鸢鸟谁独亲?脱骖聊尽旅人心。九原一滴知曾到,好慰天涯久滞魂。哀哉!尚飨。
却也混混两日。
一夜,吃了两杯酒睡去。只见外边传:“李爷拜!”周孝廉不知甚人,出来相见,却是一位缙绅。红袍银带,皂靴乌纱。周孝廉道:“请坐!待学生公服相见。”这缙绅道:“不须得!学生感蒙乡翁盛德,特来奉谢!”竟拜将下去。拜了,相对而坐,这缙绅道:“学生为微名所投,栖迟京邸,甫沾一命,又复捐馆。故乡迢递,弱子伶仃,不惟归骨无期,抑且掩藏无日。谁为执绋范生,那是盖棺王果?不意乡翁见怜,得归浅土,不胜感激!思欲少效衔结,乡翁会试期近,可移向东四牌楼二条胡同,杨家小院子暂住,门上可写小字一行,道:‘广东周春元寓’,将来大利科名。某于暗中相助,魁可得也。且寒家后与君家有姻缘之分,特来相报,幸勿遗忘!”言罢,飘然而去。惊醒,正是一梦。
小儿灯犹在,孤帷衾正寒。
屋梁摇月影,恍惚见衣冠。
周孝廉睡着想道:“这梦甚是奇怪!待认是真,却不是个梦话、鬼话?待认作假,当日曾有极敬梓潼帝□,每日拜谒,极其至诚,同窗谑他,写了三个题目,□在香炉下,微露纸角。这人往拜得了,将此三题□心敲打,得中经魁。这是因戏当真。若说梦,又有□□□,梦中有人说:‘三钱银子,一个举人不要做。’屡屡如此,他一日梦中问他,那人道:‘你于某日到某处,夜静,有一家不关门,你可写名字与学,并银子抛在他家,大为有力。’此生果依他行事。抛在这家,是个写榜吏。他道:‘事殊作怪,平白送这银子与我!’却把这名字与学分记在胸中,及至填榜,填到此名,上边方欲更□,他记得熟溜,一笔书下,事已成,遂不复改。还有个:一个举子在临安萧寺,梦一女子求埋他材,说此去论冐中用三古字,可得高第,后来果然。是一主考与一知己作关节,鬼窃知之,以语此生,竟用此得第。”
天下尽多怪事,宣室问岂不经。
“事亦在可信这边,我只去寻东四牌楼,果有此人家,就有些光景了!”
他似信不信,只以读书作文为本。捱到场期将近,搬进城中,去到二条胡同去问,果有个杨家,也曾有个广东举人,租他家安寓,三日前移去,却是空的。周孝廉听了,心中欢喜,道:“此事约莫有几分光景!不知这是道风水好叫我来,不知还有别议?且住在此再处。”不期事之偶然,有一位词林,也是粤东人,他有个研墨之交,久不得第,家事清寒彻骨,他有心要扶持他做个进士。初到京来拜时,也回拜,知了他下处。到会场时,该他同考,自己做了四篇经文,千锤百炼,真是必中之文。自己写了,加了圈点,密密封固,叫个心腹家人,道:“你将此封,悄悄到东四牌楼二条胡同,房主人姓杨,里边住的广东周举人,投与他就来,不必待他回复,领他赏赐,迟延为人知觉。”
施恩不祈报,为德不留名。
欲慰弹冠意,缄书命小伻。
这管家未明出来,叫了头驴,竟赶来四牌楼。下了驴,到二条胡同,问杨家,有一个人指道:“进胡同十余家,那间壁红纸帖一条:‘广东周春元寓’,那门面里便是。”这管家想道:“我只要问周春元,有了周春元,找杨家做甚么?”竟看着那条红纸扣门,里边开门,打乡谈,果是广东人。这管家相信不疑,道:“家爷有字送周相公!”周管家问:“是那位爷?”道:“你相公自知道。”递了字,急急去了。管家只得传进,周孝廉正在梳洗,接着看,上边是个“送周相公”,拆开看,里边并没书札,止是四篇春秋文字,上加圈点。周孝廉道:“这甚古怪,不是相知,怎晓得我姓?我是春秋?送来却又不说个明白,且这四个题甚冠冕,是大场要出的。”自古道:“既来之,则安之”。还怕人错送了来讨,梳洗完,即伸纸研墨,誊下个副本。道:“这四篇不是天赐,也是人的关节,若来讨,我依傍光景改些,或用他的骨,或用他的意,大同小异,可以得第。若没人来讨,场中遇着直写,定是高魁。李通判叫我来住,定是为此。”
巧处移云掩月,应是鬼使神差。
圯下书传黄石,扶炎唾手功谐。
周孝廉得了这几篇,是珍宝般讽诵,又日逐把自己做的拟题,改削摹仿得相似,如出一手,只待会试。
一日,有一个同乡孝廉,姓王,是个最狂荡、最险刻的人。自到京,没一日在寓所,不是赌,就是嫖,吃酒。你若有些声名,他偏要诽谤你;你会得做几句文字,他偏要指摘你;你肯读几句书,他偏要搅乱你;倚着天资高,笔性好,手里拿个会元,口里说个会元,真是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把些前辈老先生,都做腐物、厌物,将来做玩具、耍具。所以同乡没个不恶他,没个不怕他,在城同袍,没个不躲他的。周孝廉在城外,他无暇出城,如今进城,他也来访。一见彼此套说,周孝廉道:“曾得几个拟题。”他就扫道:“甚么拟题?”提起笔,随手扫去。“在外这样苦苦镂刻,神情毕竟不王的,况如今这些词林,晓得甚么,拟得甚题出?”
傲眼开青白,狂呼大小儿。
纤才兼小器,世路自多歧。
走到房中,看见些抄誊二三场括帖,笑道:“还看这二三百年前老本头,如今屯盐近务,局变日新,士习民风,理财察吏,都月异岁不同,还要剿袭这些古董?还同我去吃些酒,把胸中宿物浇洗一浇洗,去窠窝走一走,把这些腐板气淘一淘净。摆脱去这旧头巾,还你个新进士!”一把扯了就走。扯到娼妓家,“老翁”、“老呆”象口叫,与这些妓女取笑他。不肯吃,灌了吃,他狂了半日,这周孝廉却已被他奚落了半日。扯一个歪妓,送与周孝廉,孝廉不肯,还道他:“腐厌”、“扫兴”、“臭吝”,弄得个周孝廉逃席而回。以后来,只推不在。那王孝廉欺他忠厚,偏要来寻他,见他躲得紧,竟也不待传报,一直赶进房中。周孝廉正摆了这几篇文字,在那边玩索,只听得一声道:“这番躲不过了!”周孝廉急忙将来收入袖中,王孝廉道:“何妨,待小弟品评一品评!上得小弟的眼,自上得主司的眼了。”来要时,周孝廉如何肯与他?王孝廉见他神色有异,道:“莫非是关节么?这小弟断不靠他,也不妨一看!”周孝廉道:“不是,不是!实是拙作,不足当大观,故此羞涩。”王孝廉道:“能这样自谅!”又要扯他走。周孝廉一来曾遭他轻薄,二来袖中物怕遗失,只得辞道:“乡翁妙年天纵,不须读得,自取高魁。小弟鲁钝,还容小弟搬一搬火,庶可附骥。”王孝廉扭着道:“不在这一、二日。”周孝廉道:“兄不在这两日,小弟专靠得这两日。千乡万水来,博得个出身去才是。”这一句,不觉动了那孝廉的恼。
狂心不受制,□语易相左。
谁知笑谈里,顷刻成水火。
作色道:“小弟是不图出身的了?”周孝廉道:“不是说兄,只说小弟!”王孝廉道:“这等,看兄取高魁!”悻悻而去。彼时,两孝廉在内扯拽时,外边两家管家也鬼吵,王家道:“放着酒不吃,也是个痴相公。”周家道:“你要吃酒、嫖的,自吃酒、嫖;他要读书的,还等他读书。还是读得两句书,场里得力!”及至去时,王家有两个小后生管家,是巴不得家主顽耍,自己也得肥嘴,落两个钱肥身。有两个老成的,是要家主读书成名,自己不敢说,却借话说道:“周相公说的:‘千山万水来,读两句书,博个进士’,自是正理,相公原不要强他。”王孝廉不觉越恼,道:“他博得进士,我博不得进士么?”
发言不合机,如以水激石。
怒湍四飞射,因惭且生嫉。
又想道:“他适才那两篇文字,遮掩不与我看,一定是个关节!他拿定必中,故此唐突我,我且耍他一耍。”在外边散布流言道:“周举人买春秋房考,作本房首卷。”又道:“谣言阻他不住,却是空做冤家,不若明与他做个对头!”竟向知贡举宗伯处,首一呈道:“广东举人周某,依恃孤经,关节易通,明言必冠本房,略无嫌忌,事涉可疑,特行呈案。”宗伯道:“这莫须有事,怎可信你偏词?且存案,我到场中再处!”
难凭风影词,遽定文同狱。
到场中,知贡举官也只不言。周孝廉到场中,四个经题遇了两个,其余俱平日所拟。却也凑巧,不恰好却是这词林原拟春秋房,因闻外边有说,竟辞了,就易经房。看春秋的,是个客经官,晓甚传题、合题?虽曾请教本经的,只得些大略,所以单只在笔气、词华上取人,王孝廉做了个本房首卷,周孝廉是个副卷首。临填榜,填到四名该春秋,宗伯道:“此卷有说。”袖出呈子,是王孝廉首周孝廉的。大座师道:“如今阅卷官,俱是更易的,量无此弊。”副主考道:“既有疑,何妨置之,于副卷中取补。”取了拆开,倒是周孝廉名字,知贡举的愕然。副主考道:“这仍用易的罢。”拆开,正是原首王孝廉,大主考道:“这不须易了。周生由副卷,因此终得魁,自是天定!王生已得魁,因此首而失,是攻讦小人,天不欲他有科名。颠倒之中,实有鬼神,何嫌何疑?”宗伯连声道:“是!”竟填了周孝廉。
塞马幻得失,福祸转须臾。
嗟嗟自作孽,天巧人谋愚。
揭晓这夜,周孝廉又梦见李通判来,道:“某为乡翁废尽心力,前已可得,后竟几失。里边历尽巇险,高魁终归乡翁,学生可以借手报德矣!”醒来,知是好消息,中间话不甚解。再停一会,报的已到,周孝廉竟是魁了。
虽云奖借力,亦藉阴德功。
衔结鬼有心,花看杏苑红。
王孝廉家人都道:“毕竟读书有用,当日相公道他腐、道他厌,如今腐出个官,厌出个官来了!”王孝廉还想道:“当日出首,原是臆度,如今这事却真了,我去见知贡举宗伯,看他怎么说?”次日去见,说及前事,要宗伯简举。宗伯道:“兄单单为这纸呈子,弄去了兄自己一个魁,送一个魁与了周兄。当日兄该中魁,学生将兄呈子拿出,留了,于副卷取一卷填补,不料恰是周兄的,兄卷返见遗。这虽是造化之巧,却也是兄欲以攻讦害人,天心所不与,害人自害了!以兄之才,终将大发,还立心要紧。阻他人功名,那知阻了自己功名,不可,不可!”说得王孝廉满面惭悔,红了又白,急收拾起身。
弄巧乃成拙,攻人适自攻。
琴书千里去,何面见江东!
后来,那周孝廉下第,去辞词林。词林先见魁卷内中两篇是他文字,却又不是这相知,问家人,道:“是送在二条胡同,周春元寓。”心下甚是疑惑,一来疑是相知转卖与人,功名大事,岂有不图出身,思量擢钱的?待疑家人私卖与人,这家人是心腹,断不为此。且四篇文字,谁人肯信是关节?肯出钱?及至相见,问及:“前有一字来,兄想未见么?”说起日子,正是周春元因在彼多病,移寓之后,因两下叹息。“功名二字,非人力所能图!我前日为兄作了四篇文字,差人送兄,以为关节,不料兄已移寓。新寓的又是广东人,姓周,所以小价送了不疑。及至小弟避流言,换了房,这文字也不得力,谁知却得力于一纸首状。事之不测如此!”因厚赠他而去。
数奇不可疗,人且如天何?
珍重绨袍意,临岐感刻多。
廷试,周孝廉得个三甲,因座师是个吏科都掌科,力量大,选馆得了个庶吉士。去见先达,规矩拜三次才相见,这词林托言同乡,就相见。因道:“兄经艺中,某某二艺,妙绝!”周庶常也谦词道:“不敢!也是得之记诵。”词林道:“这是学生所构,还有二作。”庶常道:“是晚生先寓城外,后边得一异梦,令移二条胡同杨家,才移得次日,有人送此四艺,不知是老先生所构。”词林道:“此我贻一友,悮以及兄。后亦无济于事,倒亏得同乡一纸首状。”庶常道:“若非老先生之作,得首副榜,亦何以得王同乡之讦而得魁?这皆老先生之造也!”便相谢了。
锐借丰城宝,光芒烛上台。
陆剸犀象断,仗此不凡才。
临行,词林道:“此事不可使闻于邻国!”庶常自心缄不泄,两人从此成了最相知。庶常念李通判两次入梦,其间因移居得误送之文,因首状得会魁之擢,移转俱有鬼神,应是其力,遂为他造玄堂,植松柏,置一碑道:“明湖广汉阳府通判李公之墓”。仍为他置祭田,使寺僧收租,以供春秋二祭之费,使他祭祀不绝。
白骨归青山,若敖鬼无馁。
报复若循环,感深酬自倍。
到三年馆散,周庶常止得个才堪风宪,改授北京福建道监察御史,先试御史,管城。任毕,序差江西巡按,不便至家。直至一年任满,得代回家,正是:
落魄昔儒素,今来已绣衣。
何如辽海鹤,强半世人非。
到家,所生一子,年已长大。正在议姻,少甚么显宦大僚,皆思系足,名门巨族,愿得射屏。其时,有一个富家,姓李,是个骤发,要得攀高。周夫人嫌他不是宦族,不肯成就。媒人道:“他家祖也曾因恩贡,选汉阳通判,只为作在外边,人少知得,也是缙绅之后。”侍御记起梦中:“我家与君后有姻缘之雅”,竟主张成了此亲。问起他家事,道:“三府死时,家贫子幼,故不能迎归。近十余年来,居积各粤及浙、福货物,渐以致富。前岁曾差人往京搬丧,道:‘有个同乡翰林,为他埋丧’,恐伤风水,因此不复移回。”说来正是侍御婚姻之言,至此愈验。可见后事不出前定。
后来侍御回道考核称职,又题差浙直巡盐。才入境,到镇江府官接见,那前日轻侮侍御、与讦侍御的王孝廉,连举不第,只得小就,却正在镇江作判,到任得两个月。见时,好生跼蹐不安。
莫恃少年狂,莫作切齿事。
风花有骤时,噬脐亦晚矣!
见后思量:“轻薄已是不通,讦告真为狂险,他好何肯忘情?不如趁没有败露,急急抽身,可以免祸!”就抵病出致仕文书。侍御一笑道:“是恐我计较他耳!我亏他一讦得个高魁,也算我的功臣,不该记他的过。”竟批道:“蒞仕方新,正宜鼓励,着即出视事。”汪洋大度,更人所难。
淮阴诎胯下,邺郡饱老拳。
至人量江河,长空浮云烟。
侍御后再差京畿,掌河南道,管觐事,升太仆少卿,直至掌院,固其仁心伟量,有必至也。昔袁了凡先生道:“科第全凭阴骘,一个读书人,不靠着作文讲书,通今博古,朝吟夕呻,以博科第,却靠着放生恤死、救寡怜孤,作舍财功德。这也就是拿了几千两,去买大座师或小主考,以财致身一般。况靠此可执券而取,零星用钱,更比钻营便宜些。却也没个只靠阴骘,腹中没一个字,纸上没一句文章,可中得来的!”只因最不信阴果的是文人,所以说此。我就把以阴险而失,以仁厚而得,便是一个样子。总是:功名有定数,本心不可失。则是个大道理,人人要知。
第十四回 神师三致提撕 总漕一死不免
天地有阳九,昆池生劫灰。
人生处其间,岌岌亦殆哉。
智士识趋避,灾祥或可回。
奚知数已定,变起如疾雷。
高陵夷坦途,宫观成蒿莱。
当年龙兴地,白骨连苍苔。
皇赫震斯怒,大星折中台。
指引多仙灵,鬼厉犹为灾。
无能脱一死,生死固宿栽。
唯有任运行,浮沉听覆培。
右五言古
这首单道乙亥孟春凤阳之变,一时贼至如飘风疾雷。当时官吏士民,骈首就戮,皆有数焉。即如数中一位大臣,岂无仙灵为之指引?卒不能免,信乎数之前定。盖从来宰官贤哲,多有宿根,所以生时亦异,未死亦必有人指示,然而命自莫造。如我朝建文时,侍郎卓敬,他小时读书归家,忽然风雨大至,躲入一树林中。林中有一所庄院,他去叩门。只见里面两个童子开门延他进去,主人出来相见,葛巾野服,飘飘欲仙。礼罢,道:“郎君神气踈朗,异日必贵,但恐不得令终,不若隐居,以图长年。”卓敬道:“双亲在堂,正期显身扬名,栖遁之事,良非所愿!”因留他酒饭,劝他出世,必不肯,命童子牵牛相进。临行,又命童子取一箬笼相赠,中着僧帽一顶,箍桶具一副,卓敬又笑而却之。
方笃勋名志,羞为肥遯人。
临岐枉谆复,龙性固难驯。
卓敬别了,骑牛独行,抵家叩门,回视所骑之牛,乃是一虎,跳踉而去。次早雨霁,随虎迹入林,见一祠,乃宋进士潘逍遥潘阆之祠,与昨所见人无异,知所见乃阆也,后来卓敬做到侍郎,忠于建文,为成祖所杀,乃知僧帽、箍桶具,逍遥教之潜身远害,而侍郎不悟也。这已是大数已定,不可逃的征验了。
升沉信所遭,趋避徒为劳。
更迫君臣义,捐躯不可逃。
在今上时,有一个姓杨,名一鹏。他祖父世有积德,父亲艰于子嗣,曾向五台山祈祷,后来有孕,到十月满足,生下此人。凡人有五事,与天五行相应,五行金、木、水、火、土,五事貌、言、视、听、思。貌居先,则为人初生,形体已具,故居一。下地就“哇”的一声会哭,故居二。生下会得看,又会得听,到一周时,就会哭要乳吃,这是能思。这五件是少不得的,他却少了一件,下地时不会做声。一家惊惶道:“想生产艰难,过了时,坏了他?却又两眼会看,口中有气,这一定是个哑巴也!”
铜狄缄加三,蝉当秋气酣。
兴戎有深戒,生小早知含。
两夫妇甚是不快,道:“千难万难,得一个儿子,指望读书进学,如今却是个哑的,养不大,倒也罢,养得大,立在人前却是泥神道、木菩萨,岂不可笑!”莫说其妻的觉得不悦,其夫的口里喃喃,在门前走来走去,甚有怨词。只见门外忽闪进一人来。
圆顶犹含绿,纤鞋不起尘。
面如明月满,目若朗星新。
墨雾飘缁袖,黄云落短绅。
伶伽音袅袅,祗树散花身。
原来是个尼僧。向前道:“老施主稽首了!贫尼五台山来,特从施主化五色长命线的,不拘一色二色,不拘一条两条,都是缘法。”这杨公正在闷里,道:“五台、五台,前日去求得一个不做声儿子来!”只见这尼人笑了一笑,说来话甚怪,道:“老施主勿忧,他自凤阳来,经由三千六百里,喘息未定,教他怎哭得出?老施主须好看他,他日后有许大受用,许大因缘在里边。”
诞语欲神惊,微渺不近情。
想为给孤友,相与话三生。
杨公道:“我不指望甚做官、做吏大受用,只说得两句话,读得两句书出,就心愿满了!”尼僧道:“老施主,他就说了!”只听得房里“哇”地一声哭起来,这杨公听了,满心欢喜道:“师父,你站着,我拿线来!”急赶进房,其妻的已满面笑容,道:“哭了,不哑了!”杨公就把外边尼僧的话说,两边称奇,叫在线帖里取线施他,还与他些斋粮。杨公忙忙翻得几条线,量了几升米,走出房来,尼僧早已不在门首,看时,竟不知从那一边去了。
疑从鹫岭来,复向莲台隐。
一片彩云生,居然落清影。
夫妻两个相对道:“这个孩子,一定是个累劫修行凤阳的高僧、高道,五台佛爷感我们虔诚求祷,注他来我家托生。那尼僧道他后来有许多享用,这毕竟做朝廷的大臣宰,只是咱们不要说出,怕难养。”两个自认定是个奇物。且喜自小出疹子、痘子,虽然危险,都在绝处逢生。六岁上学,先生取名一鹏,果然是一目十行,过眼成诵。秉性极其慈祥,一切飞潜动植的,爱惜不肯伤他。年纪略大些,先生与他讲解经书,他听着玲珑透彻,真个也闻一知十。垂髫进了学,长大娶了妻,不意父母相继病亡。临殁时,与他说这缘故,道:“你生时并不啼哭,我一家忧闷,忽来一神尼,道你三千六百里来此,喘息未定,停会就哭,果然如此。还许你后来大有享用,你应不是个凡人,也不作个平常小人。但你此后倘有寸进,不要迷了本性,务须爱人惜福,不要贪淫妄杀,凡事须存阴骘。只可惜我们福薄,不能见你大成!”杨公少年聪颖,自负不是庸流,到此越把远大自期。
自知金粟是前身,识想室灵不浣尘。
聊借宰官作慈筏,一航普济爱河人。
服阅赴试,连登高第。初选四川成都府推官,到任一廉如水。请托不听,到审词讼,极其虚心平气,有那大奸大恶,必然痛处,不肯姑息。到那沉冤积枉,毕竟要洗雪,便忤了上司,拂了乡宦,也毅然要行。要知人带宿根,不尽在断酒吃素,念佛看经,只是见地空明、心性平善,若一味宽和,遇地方豪恶,衙门奸蠹,不打不骂,他无所忌惮,害人还以自害,却也是我纵恶,反不是慈氏真法门了。
菩萨低眉,金刚努目。
不平者平,慈育魔伏。
在任年余,一日因查盘事毕,随喜峨嵋山,这山是文殊道场,逼近西羌,山岭高寒,六月积雪,真个:
万壑埋烟,千岩隐月,谷明漏日,厂振来风。停停松干,舞碧鹤而高骞;挺挺松梢,
攫苍龙而直上。瀑落半天雷,夹树声而并厉;涧流千尺练,连雪色而增寒。杖破轻云,
屐穿积霭。
正是:
闻钟知有寺,林断又逢山。
路出霞天外,人归洞壑间。
沿路僧人,鸣钟奏乐,进斋献茶,迎入大殿。县官相陪,瞻礼了。这寺是个古刹,尝有乌斯藏喇嘛僧来,尝带有西番佛菩萨变相,生得三头六臂,猪首人身,靛脸朱发,鸟爪兽牙,顶带髑髅,衣披虎豹。杨司理觉得奇异,都去一瞻视。却见大佛之前,石台之上,端端严严坐着一个僧人,面前虽障一座屏风,正值方才司理礼拜之所。知县便作色道;“上司来往处,怎容这僧在此,不行回避!”寺僧忙禀道:“这僧三日前来说,要候一个相识,就在殿上,想是入定。方才赶他不走,推扯不动,二位老爷龙驾已到,只得慌忙把屏风遮住。”杨司理把眼去看那僧人:
静气寒岩古木,道貌精金粹玉。
不是寻常云水,应乃祗园尊宿。
杨司理见他举止不凡,叫手下不要罗唣,且过来相见,寺僧忙向他道:“这是成都府理刑杨老爷,你不肯回避,几乎惹出事来,可快起身,小心叩头去!”这僧人一笑,从容走下台来,向杨司理和南,道:“檀越不是生下来不啼哭的么?贫僧候久了!”杨司理吃了一吓,忙答礼道:“神僧,此弟子少时事,人罕知得,神僧何以知之?”僧人道:“前来者,亦我道友。”杨司理问神僧大名,那僧人拈起身边一个硃红金字小牌儿,上有“万世尊”三字。杨公看了未及言语,那县尊道:“这名也不易当。”僧人道:“二公勿讶,这亦有因。二公不闻万历间,圣旨召辨融大师遍选天下名僧,启建祝圣道场,各以经典中佛菩萨名号赐他,赐到此名,群僧没一个敢承受的。贫僧道:‘贫僧可以当得么?’即蒙辨师以此号与我,盖出君赐,非贫僧敢僭称。且圣凡虽有异称,实无异性。能修,凡可入圣;屠儿、猎夫,立地可以成佛。不修,圣可为凡,少甚仙胎、佛种?反至带角披毛,世尊亦是人所可至。”杨司理更知也是异人,就延入方丈,并坐,叫备斋相请。杨司理也平日留心内典,如华严、楞严、维摩圆觉,平日疑难未解的,将来请教,他应答如流,讲说都出人意表。
口有广长舌,辩乃无碍才。
少试脱离解,钩取意珠来。
杨司理又留他同房对榻而寝,道:“弟子此后去向何如?”僧人道:“你功名远大,大凡宦海波涛极猛,今子方解缆,怎么教你回篙?但操舟的人,不到黑风四吹,狂澜乱起之时,怎肯息帆住楫?但到这时,危已切身,见机须早,回头须决,若一襦迟,便无觅处。故平日把舵要牢,临急抽身要快!”
生死与利害,决机只些子。
利刀截贪痴.莲花脱泥滓。
自古人最难断的是名利根荄,杨公虽然是个夙根人,然不免为世网罩住本性,正要思量如何致君泽民,如何封妻荫子,如何显亲扬名,焰腾腾地此心,便是清凉水洗他不灭,因他知得初生时事,也敬重他。若说叫他抛弃名利缰锁,也最难的。正是:
谁能持得三昧刃,立时跳出金刚圈。
杨公道:“名利空花,智人当寻结果,弟子也解得。但弟子甫得致身,当少为朝廷出力,仰答君恩,博一封诰,上酬亲恩,然后急流勇退,携瓢荷笠,寻师父于三山五岳之间。”僧人道:“我有处寻你,你何处寻我?总之你们宰官,所至都因夙缘,到头也有大数。诸葛亮有大功于川蜀,不及享而殁,再世做了韦皋,久镇西川。如今官府,清廉爱民的,是夙生这些生灵,原与他有缘;官府贪酷害民的,也是前生应受他荼毒。至如大数,颜真卿数该兵解,所以数世元臣,忠而且老,不免一缢。郭璞他能禳解,却终死于王敦。但真西山草庵和尚、黄鲁直、华严女子,不失本性,终证上真。李林甫、史弥远尽失本来,灵山泥犁,顿成天禳,檀越也要知得!”
富贵在天,善恶在我。
灵明尝存,远咎避祸。
杨公道:“弟子领教!也只暂借宰官设法,不坏居士性灵,图与师父相见。”
名场方纵辔,鞭策正难收。
不到蚁封蹶,痴情那肯休!
僧人道:“你的世缘方深,我不强你!只是世上生灵大劫将至,便是一两个英雄豪杰舍身拚命,也撑持不住,挽救不来,只落得同沦苦海,良是可惜。知者亟须见机退步,这你要知得!”
高敲拍板,紧打门捶。
奈是泥牛,牵鼻不回。
次早,僧人捉杖告行,杨公出俸金相赠,僧人笑道:“贫僧一瓢一衲,真是量食进松术,量形衣荔萝,要此何用?只你勉旃自爱,花甲周时,还于凤阳相会。”杨公殷勤送别了。由此终任,行取考选,在宦途中浮沉有二十余年。中间有妻子,就有妻子之累;有家园,就有家园之累;有职守,便有职守之累。如妻子,是婚嫁长育,那一件不要关心?田园是置买兴造,那一件不要在意?说到官职,承上接下,要仔么固结人心,要仔么承迎上司,仔么和合僚友,顾名节,顾声望,真能使人身心不闲,混混过了日月。杨公想:“在宦途是不失这圆陀的心灵。”但不觉已混到五十余岁,升了个总督漕运,巡抚凤阳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节钺新淮海,金汤壮帝乡。
转轮通国脉,弹压遍中邦。
这凤阳是太祖高皇帝龙兴之地,仁祖陵墓所在,号曰中都,却不建城廓,想是太祖天下一家,不立封畛之意。且陵上自有中官卫卒,抚按不过到任岁时朝谒,不在此驻札。精神事业全在漕运上,运道的通塞,运船的迟速,运官的勤惰,运军的嚣静,运饷的盈欠,运防的疏密,都是时刻要料理的。近来又添出一项,是防流贼。流贼自山陕走到河南,南寇湖广,北寇保定,东寇山东,东南颖濮,庐凤淮扬,是他骚扰得着的。其间为首是山陕人,都弓马熟闲,善于战斗。其余附从,也就是地方无赖、游手游食之人,平日要财不得财,要女色不得女色,巴不得个乘机乱动。又有一种贫苦无聊、衣食不继,官钱私债逼迫,贼来也死,不来也死的,不若且随着混帐。至于城池村落一破,有家的、无家的、有钱的、无钱的,也有失身其中的。所以到处成团打块,其实真贼不多几人,全是这些招引党附的为害。
民贫喜揭竿,兽困思走险。
所以潢池中,纷纷蜂虿满。
如今讲御贼先靠兵,乡兵今日操练,明日迎送,终朝不得安靖。废业妨工,不得个粮,客兵所到,索粮骚扰,奸淫掳掠,无所不至。及到贼来,有本事的还去与他讲打仗,贼人或是避了别去,或是撇下些钱帛人畜与他做功;没本事的,贼要来打仗,还想没处去躲,遇着孤身客人、避乱乡民,杀两个做功罢了。所以一路:
避寇如避蛇,遇兵如遇虎。
寇来家半空,兵到无寸土。
杨总漕到任,檄行守巡参游,凡与河南、江西邻界,流贼可以窥伺处所,俱着练乡勇官兵;把截信地、山隘河津,俱要周防设守;各府州县,也令练兵聚粮,备办军火器械,严缉奸细勾引之人。地方且喜安堵。自己驻札淮上,料理漕务。到崇祯七年九月之间,漕船都已渡淮,在京交卸。这时:
稻熟淮南蟹,黄开篱落花。
登场欢妇子,浊酒醉年华。
也是个上下无事之日,杨总漕正在府中。只昕得府门上传鼓,疑是地方有警,急传云板问时,外边禀道:“有一风狂道人,手持一书,称道家书,要见。把门官回言:‘一应书札不敢轻传,方外之人,不敢轻易禀见!’他竟自击鼓。门上拿他时,他道:‘我来救你,却不得见,这也是大数已定,莫可逃了。’抛书而去,行走如飞,拿他不着。”杨总督说:“怎么说我家书,是一个道人来投?却又抛书而去,其中事有古怪!”教道:“人既拿不着,把书且缴进来。”门上果然将书缴进,杨公一看,却是几首诗,上边道:
难将蟒玉拒无常,勋业终为土一方。
欲问后来神妙处,碧天齐拥紫金光。
又
颁来法旨不容违,仙律森严敢泄机。
楚水吴山相共聚,与君同跨片云飞。
又
浪流生死岂男儿?教外真传别有师。
富贵神仙君两得,尚牵缰锁是君痴。
又
业风吹破进贤冠,生死关头着脚难。
六百年来今一遇,莫将大事等闲看。
又
谪向人间仅一周,如今限满恐难留。
清虚有约无相负,如觅当年范蠡舟。
总漕看了,上边都是劝他休官之意,内中有一周之语:“曾有神僧,期我花甲一周凤阳相会,我明岁恰是花甲一周。莫非神僧幻作道人,要与我相见,因门上拒绝,故此投书而去?内中有限满等语,莫非我命尽明年?可惜不得一见,说一个明白!”叫中军官在各庵观、寺院物色这道人,再也寻不出来。分付:“以后有方外异人,不妨禀明,容见则见。”却早把个杨总漕弄得似:
狗舐热油铛,吞吐两俱难。
一念要撇了这担子,这圣上英明,托词陈请不得,不若且到明年,再图机会。总是生灵劫数,畅公厄运。若使当时得见,略露祸乱将来,使总漕得以预防,这是生灵之福。若当日得见,力言不去有患,使总漕得以早去,也是一人之福,不侵寻祸至莫救。
延到次年,是乙亥年,正总漕花甲将周时。才得正月,年前总督也怕各地方因除夜元旦,或酒后懈怠误事,俱行申饬,但所在屯兵,多不过一二千。这流贼中有许多名色:
老(犭回)(犭回) 闯塌天 过天星 八大王 曹操
扫地王 一条龙 巴山虎 闯将 红狼
名目不可尽记,各拥人马一股,每股不下万余,分股来侵。或一枝二枝,势还小,合股而来,势便大。况是官兵在贼前的不肯拦,推个势分难挡;在贼后的不肯追,推个饥疲难进,所以贼得任意为害。这次漫天塞地,由汝南、光山、固始,直犯颍州、霍山。知得凤阳无城,虽陵上有守陵军,都是虚名,十没两个,还是老弱,所以竟奔凤阳。其时官府尚不期贼兵逼近,各村镇探报来,兀自不信。人报道贼已进城,还说他胡言惑众,将来枷号示警,不知贼已四面焚烧、杀掠,做了个迅雷不及掩耳,束手受戮。可怜把一个凤阳,弄做尸山血海:
丘积贤愚骨,山堆贵贱尸。
星星明鬼火,咶咶噪鸢鸱。
这贼徒无知,不免震惊陵庙,打破高墙,向来禁锢宗室,也有死的、逃的。杨总督此时以淮上为国家水陆咽喉,不敢轻动,闻贼到凤阳,也急发兵来救,事势已无及矣。巡按吴振缨到任不多几时,正要督兵分守泗州等处,闻报只得具题。这事不惟地方失守,还至弓剑之地至于震动,所以圣上大怒,抚按官都着锦衣卫差的当官较,扭解来京问罪。这两位正在地方料理善后事宜,修葺陵殿,招抚流移,轸恤死亡,稽查功罪。只见旗较已到,两人只得开读了驾帖,囚首就道。
为法且任咎,南冠入槛车。
何当脱三木,归理故园锄。
两人一路进京,下了刑部狱,都有辩疏。总漕说兵力单弱,漕、陵不能两顾。侍御说受事方新,方在分守,不得兼顾。至上俱不准辩。杨总督在狱中猛然想起从前之事,把这段因缘来说道:“莫将大事等闲看,仙律森严敢泄机。也明示我有大事,不可明泄。但说范蠡之舟,不知终能泛不能?若荷圣恩,得脱缰锁,便当寻吾师以结烟霞之侣。只是客岁书来时,不早见机急抽身,竟至如此!”
悮人不是进贤冠,自怅临期勇决难。
不向山头望廷尉,更更铃柝夜生寒。
吴侍御也道:“我当日未第时,曾在西湖于忠肃祠中祈梦,梦见在一殿庭之下,同一人囚首待勘。勘久,见一金甲人宣赦得免。前日候审刑部,光景宛然。或者与公终邀恩赦乎?我亦归而稽首金仙矣!”奈是圣上道:“祖陵衣冠所在,王气所关,岂容震惊?”闻报时,便已素衣角带,减膳撤乐,这时自不肯与平常失机律同。所以在刑部问官,也做了积套,知圣上必驳,每每先轻拟,留些余地。至于一驳再驳,至于诘问堂官,降处司官,这番要为自己计,也便顾不得他人。当日事在山东司,会官问拟时,也只由轻入重,到后没奈何,改到斩罪,决不待时。呈堂具本题知,圣上从中勘酌,强竟道吴侍御按臣,蒞事方始。杨总督是抚臣,在地方有专责,况且在任已久,平日既乏预防,临事不能救护。部间虽是并拟,其中轻重自分,所以命下道:“杨一鹏着即会官处决,吴振缨监候处决。”本下刑科,恰是早饭时候,给事佥了驾帖,锦衣官竟进狱中绑人。此时杨、吴两人知圣上怒甚,死必不免,但不料是个即决。两人正在房中吃饭,外边传:“驾帖到!”官较竟进房中,“请杨爷!”先时两人都也吃惊,这一请,吴侍御知得免了。
也知如槛羊,幸得缓须臾。
杨总漕道:“好师父,好师父!紫金光,片霞飞在今日了,这也是我浮沉宦海,自取其祸!”从容出监就缚。
数尽不得留,富贵作其豢。
何如断尾鸡,得以脱屠案。
锦衣卫官与刑部主事,押出了刑部街来,到了西角头,可怜这搭地,也不知断送了多少金紫官员!到得,监斩御史也在彼相候。不一会,把一个做秀才极有名,做官极有声,在淮上极赫奕的杨总漕已断送了。
掉头苦不早,不得全首领。
输与蓴鲈客,扁舟弄山影。
还可异的是个问刑纪郎中,他当严旨侃迫之时,按律引例,也是不得已。不料司间事毕,转到私宅,却见一人在彼,正是杨总漕,先已吃了一惊。那总漕向前道:“封疆失守,死是吾分,怎把我做决不待时?”赶向前,将郎中背上一拳。从人不见总漕,但见郎中拱手道:“圣意如此,我不敢逆。”进得内室,忽然寒热交作,背上生起一毒,延医胗视,竟不能好,至七日而殁。
岂是为钳网,暗中若见尤。
首丘空在念,丹旐路悠悠。
我想杨总漕所犯事重,要个司官庇护,也是不能。其杀纪郎中,也非平等之心,却也见他英灵至死不泯。但有此英灵,当见诗之时,便该猛然引退,或留心职业,以绝祸端。却都不能,这便是功名者,贪夫之钓饵。官高必险,反不如持瓢荷杖之飘然。还又见大数之来,虽有仙灵左右,也是难免。则又不如裴晋公所言:“鸡猪鱼蒜,逢着便嚼;生老病死,时至即行。不得贪生怕死,贻羞名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