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谢御史(清)吴敏树
谢御史者[1],吾楚湘乡谢芗泉先生也[2]。当乾隆末,宰相和珅用事[3],权焰张。有宠奴常乘珅车以出,人避之,莫敢诘。先生为御史,巡城遇之,怒,命卒曵下奴,笞之。奴曰:“敢笞我!我乘我主车,汝敢笞我!”先生益大怒,痛笞奴,遂焚烧其车。曰:“此车岂复堪宰相坐耶!”九衢中[4],人聚观,欢呼曰:“此真好御史矣!”和珅恨之。假他事削其籍以归[5]。
先生文章名一时,喜山水,乃遍游江浙,所至,人士争奉筇屐迎[6]。饮酒赋诗,名益高,天下之人,皆传称“烧车御史”。和珅诛,复官部郎以卒。
及道光癸巳之岁[7],河南裕州知州谢兴峣[8],以卓异荐入都。裕州,御史之子,由翰林改官也。引见时,唱陈名贯毕[9],皇上问曰:“汝湖南人,作京语何也?”兴峣对言:“臣父谢振定,历官翰林御史,臣生长京师。”上悟曰:“尔乃烧和珅车谢御史之子耶?”因褒奖兴峣家世,勉以职事。明日,上语阁臣:“朕少时闻谢御史烧车事,心壮之。昨见其子来,甚喜。”未几,命擢兴峣叙州府知府[10]。方裕州入见时,吾乡人士在京师者,盛传天语,以为谢氏父子之至荣也,又幸芗泉先生之生于其乡而以相夸耀也。敏树得知其本末如此云。
敏树又记在都时,有郎官当推御史者,语次[11],因举芗泉先生之事 。郎官谓曰:“芗泉负学问文章,又彼时请议尚重,故去官而名益高,身且便。今我等人材既弗如,而时所重者,独官禄耳,御史言事,轻则友人笑,重则恐触罪,一朝跌足,谁肯相顾盼耶?且家口数十,安所赖耶?”余无以进之。嗟呼!昔之士风人情,犹之今也。以裕州今日家世之荣,孰不欣羡而愿其有是?孰知当芗泉先生罢官时,同朝行辈中[12],必有相侮笑者,讥毁者,畏罪累而不敢附和者。其家人居室,必不如在官之乐者。且使先生官不罢,其进取抑未可量,一遭斥逐,终以不振,独气节重江湖间耳。然则先生之烧车之时,亦可谓计虑之不详尽者耶?
注释:
[1]谢御史:谢振定,字一之,号芗(xiāng)泉,湖南湘乡人,乾隆进士,嘉庆初官御史。著有《知耻堂集》。御史:清代行使纠察的官吏。[2]楚:湖南古属楚国。[3]和珅(shēn):清满洲正红旗人,姓钮祜禄,字致斋。乾隆时由侍卫迁户部侍郎兼军机大臣,执政二十余年,累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封一等公。乾隆晚年对他极为倚重。任职期间结党营私招权纳贿,嘉庆继位后抄没家产,责令自杀。清代大学士实际行使宰相之权,故文中称他为“宰相”。[4]九衢:通衢大道。[5]削籍:除去官籍名姓,即革职。[6]筇(qióng):竹杖。屐(jī):登山用鞋的一种。筇和屐都是游历山水的用具。部郎:郎中,旧时政府各部尚书、侍郎、丞以下的高级部员。[7]癸巳:道光十三年(1833)。[8]裕州:州名。治所在今河南省方城县。[9]唱陈名贯:高声报告姓名、籍贯。[10]叙州府:治所在今四川省宜宾市,辖四川省大凉山及雷波县以东,富县以南,隆昌、兴文等县以西。[11]当推御史者:正推举为御史的人。语次:说话中间。次:中间。[12]行(hāng)辈:辈分,这里指地位相同的人。
书杨氏婢(清)梅曾亮
杨氏之寡妾,以贫故,不安于室,嫁有日矣[1]。未嫁前一夕,呼其婢不应者三,怒曰:“汝我婢也,何敢如是!”婢叱曰:“我杨氏婢耳,汝今谁家归者?曰我婢、我婢!”妾方持剪刀,落于地,起,环走房中。至天曙,呼其婢曰:“汝今竟何如?吾复为尔主矣。”婢叩头泣,妾亦泣,竟谢媒妁不行[2]。后将嫁其婢,婢曰:“人以我一言[3],故忍死至今,我亦终不去杨氏门。”亦不嫁。妾之夫,扬勤悫公锡绂子也[4]。
注释:
[1]有日:即将,不多几日。[2]谢:谢绝,辞拒。媒妁:媒人,介绍婚姻的人。[3]人:指杨氏妾。[4]杨锡绂:字方来,号兰畹,江西清江县人,雍正进士,累官至兵部尚书、漕运总督。卒谥勤悫(què)。
书幼童观会事(清)李圭
光绪二年七月初三日,我国在美肄业幼童一百十三人[1],随其师刘云房其骏,总局翻译邝容阶其照,又西师男女六人,自哈佛来费城观会。带领者为书院总管美人饶托鲁,寓会外阿拉司客馆。每日巳初进会[2],酉初回寓[3],其午餐即就会内饭馆,取便也。
两馆接待颇殷,屋顶升黄龙旗,进出有乐人鼓吹,极尽冠冕堂皇。数日前,各处新报早已播传其事,至是复论及中国办法甚善。幼童聪敏好学,互相亲爱,见人礼数言谈彬彬然。有进馆方年余者,西语亦精熟。此次观会又增其识见,诚获益匪浅,云云。
初四日,见诸童多在会院游览,于千万人中言动自如,无畏怯态。装束若西人,而外罩短褂,仍近华式。见圭等甚亲近,吐属有外洋风派。幼小者与女师偕行,师指物与观,颇能对答。亲爱之情,几同母子。
初五日,晤刘、邝两君并总管饶君等于耕种院[4],诸童亦齐集,盖将往午餐也。因择其年较长者,询以此会究有益否?则云:“集大地之物,任人观览,增长识见。其新器善法,可仿而行之。又能联合各国交谊,益处甚大。我侪动身之先,馆师嘱将会内见闻,随意记载,回馆后各作洋文议论一篇,再译为华文。”问何物最佳?曰:“外国印字法,中国雕牙器。”问想家否?曰:“想也无益。惟有一意攻书,回家终有日耳。”问饮食起居何若?
曰:“饮食似较洁净,起居有定时,亦有时必须行动,舒畅血气,尤却病良法也。”问各居停主人照料何若[5]?曰:“照料若其子弟。稍有感冒,尤关切,而哈地水土宜人,病亦少。”问何以作洋人装束?则曰:“不改装有时不方便。我侪规矩,惟不去发辫、不入礼拜堂两事耳。”言皆简捷有理,心甚爱之。西学所造。正未可量。
闻西国作人,主意不尚虚文,专务实效。是以课程简而严,教法详而挚,师弟间情洽如骨肉。尤善在默识心通,不尚诵读,则食而不化之患除;宁静舒畅,不尚拘束,则郁而不通之病去。虽游览也,必就所见闻令作为文,是不徒游览,正用以励学,而审其智识也。且其不赏而劝,不怒而惩,则又巧捷顽钝之弊,亦无由以生。是诸幼童,孰有不就陶熔而成令器哉!
然有谓:“中国不尚西学,今此幼童越数万里而往肄业,弗乃下乔木而入幽谷欤?”曰:“是非尔所知也。幼童之往业者,业其事为耳。我圣人之达道达德、三纲五常,此幼童固自有,亦固自在,不以业西人之事为而少有阙也[6]。且取长补短,原不以彼此自域。则今日翊赞宏图[7],有不当置西人之事为而弗取也。是道德纲常者,体也;兼及西人事为者,用也。必体用皆备,而后可备国家器使,此尤今之所不可不知者也。”
初六日,邝、刘两君就饭馆请中餐,同席连幼童一百四十余人。申刻见美国伯理玺天德于总理会务官公署[8]。先是伯理玺天德临费城,知幼童至,甚喜,令总理官转言延见。见时,伯理玺天德起立堂中,哈税司及圭并日本会务官先进,握手相见毕,饶君带领幼童进内,亦皆握手而见,面谕数言。酉初回至大堂,令幼童皆坐,总理官及教习官数人,又一日本官,轮流升堂宣讲两国和好之义,并勉励其用心学习之语。每毕一人,诸童则拍掌蹈足,称赞一次。散时咸举手言别,有恋恋之情。盖明日清晨,即须回哈佛也。
注释:
[1]在美肄业幼童:1872年至1875年,靖政府每年派三十名十二岁至十五岁的少年赴美留学,学期十五年。平时分散住在哈佛市的美国家庭里,和美国孩子一起读书。每三个月内,有两个星期轮流到设在哈佛的“中国出洋总局”,专门学习中文功课。著名工程师詹天佑即是该批少年之一。肄业:学习。[2]巳初:九时。[3]酉初:十七时。[4]耕种院:美国费城“赛奇公会”(博览会)所建的陈列馆之一。[5]居停主人:我国幼童分住美国各绅士家里。[6]阙:缺。[7]翊赞:辅佐赞助。[8]申:十五时至十七时,申刻:应指十六时,与申初相对而言。美国伯理玺天德:格兰特(1822—1885),1869—1876年间两任美国总统,为费城百年纪念博览会开幕剪彩。
本文选自《环游地球新录》卷三《游览随笔》中第十七节。文中记载了我国在美留学的幼童从哈佛到费城参观博览会的事。
述庵文钞序(清)姚鼐
余尝论学问之事,有三端焉[2],曰:义理也[3],考证也[4],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则皆足以相济[5],苟不善用之,则或至于相害。今夫博学强识而善言德行者,固文之贵也;寡闻而浅识者,固文之陋也。然而世有言义理之过者[6],其辞芜杂俚近,如语录而不文[7];为考证之过者,至繁碎缴绕[8],而语不可了当[9]。以为文之至美,而反以为病者[10],何哉?其故由于自喜之太过,而智昧于所当择也。夫天之生才,虽美不能无偏,故以能兼长者为贵。而兼之中又有害焉[11],岂非能尽其天之所与之量[12],而不以才自蔽者之难得与?
青浦王兰泉先生,其才天与之,三者皆具之才也[13]。先生为文,有唐宋大家之高韵逸气,而议论考核,甚辨而不烦,极博而不芜,精到而意不至于竭尽。此善用其天与以能兼之才,而不以自喜之过而害其美者矣。先生历官多从戎旅[14],驰驱梁、益[15],周览万里,助威国家定绝域之奇功。因取异见骇闻之事与境,以发其瓌伟之辞为古文[16],人所未有。世以此谓天之助成先生之文章者,若独异于人。吾谓此不足为先生异,而先生能自尽其才,以善承天与者之为异也。
鼐少于京师识先生,时先生亦年才三十,而鼐心独贵其才。及先生仕至正卿[17],老归海上,自定其文曰《述庵文钞》四十卷,见寄于金陵。发而读之,自谓粗能知先生用意之深。恐天下学者读先生集,第叹服其美而或不明其所以美,是不可自隐其愚陋之识,而不为天下明告之也。若夫先生之持集及他著述,其体虽不必尽同于古文,而—以余此言求之,亦皆可得其美之大者云。
注释:
[1]《述庵文钞》,清王昶所著。王昶,字德甫,号述庵,学者称兰泉先生,江苏青浦(今属上海)人;乾隆十九年进士,官至刑部右侍郎,著有《春融堂诗文集》六十八卷。[2]三端:三个方面。端,端绪,头绪。[3]义理:儒家所讲的道理,实际就是程朱理学历论之理,亦即方苞“义法”说中之所谓“义”。[4]考证:对史实、名物、文字等的考订、核查与分析,是清代汉学家研究古籍的主要方法。姚鼐生活的时期,考证之风正盛。姚鼐文中常称“考证”为“考覈(核)”。[5]相济:相辅相成。[6]过:过分。[7]语录:对口语的实录,不重文字修饰,古代记录授业、传道或言谈的文章称“语录体”,如《朱子语类》(记朱熹与门人问答的书)、《上蔡语录》(宋代曾恬记录谢良佐言论的书)。[8]缴绕:缠绕、纷杂。[9]不可了当:汉完没了。了当,了结。[10]反以为病:反而因此成了弊病。[11]害:坏,不足。[12]天之所与之量:指天分。[13]三者皆具之才:王昶通朱熹之书,兼及薛瑄、王守仁诸家之学,且长于考证,辑有《金石萃编》。于诗词古文也颇有造诣。[14]多从戎旅:长期随军征战。乾隆中叶,云贵总督阿桂率师攻缅甸,王昶曾请随军效力,后理藩院尚书温福代替阿桂,又以王为幕府,王后来还曾分别随温福、阿桂两次讨伐金川。[15]梁、益:古代州名,均在今四川省。[16]瓖:同“瑰”。瑰伟:奇伟,卓异。[17]正卿:清代有三品至五品卿之虚衔表示待遇,曰“正卿”。
数峰亭记(清)戴名世
余性好山水,而吾桐山水奇秀[1],甲于他县[2]。吾卜居于南山[3],距县治二十余里,前后左右皆平岗,逶迤回合[4],层叠无穷,而独无大山;水则仅陂堰池塘而已[5],亦无大流。至于远山之环绕者,或在十里外,或在二三十里外,浮岚飞翠[6],叠立云表。吾尝以为看远山更佳,则此地虽无大山,而亦未尝不可乐也。
出大门,循墙而东,有平岗,尽处土隆然而[7]。盖屋面西南[8],而此地面西北,于是西北诸峰,尽效于襟袖之间[9]。其上有古松数十株,皆如虬龙[10],他杂树亦颇多有。且有隙地稍低[11],余欲凿池蓄鱼种莲,植垂柳数十株于池畔。池之东北,仍有隙地,可以种竹千个[12]。松之下筑—亭,而远山如屏,列于其前,于是名亭曰“数峰”,盖此亭原为西北数峰而筑也。计凿池构亭种竹之费,不下数十金[13],而余力不能也,姑预名之,以待诸异日。
注释:
[1]吾桐:指桐城,作者为桐城人,故称桐城为吾桐。[2]甲:冠,优。[3]卜居:择地而居.[4]逶迤(wēi yí威夷):绵延曲折。[5]陂(bēi卑):池塘。堰(yàn宴):人工筑坝蓄水的小水塘。[6]浮岚(1án兰):山里浮动的雾气。飞翠:好象在飞动的青山。[7]隆然:突起.[8]面:朝,面向。[9]“尽效”句,意谓西北诸峰,历历在目,有如近在怀抱之中。效:致。[10]虬(qiú求)龙:传说中有角的小龙。这里用以形容松树的形状盘曲如龙。[11]隙地:空闲的土地。[12]个:株。[13]金:一两银子曰一金。
说钓(清)吴敏树
余村居无事,喜钓游。钓之道未善也,亦知其趣焉。当初夏、中秋之月,蚤食后出门,而望见村中塘水,晴碧泛然,疾理钓丝,持篮而往。至乎塘岸,择水草空处投食其中,饵钓而下之,蹲而视其浮子,思其动而掣之,则得大鱼焉。无何,浮子寂然,则徐牵引之,仍自寂然;已而手倦足疲,倚竿于岸,游目而视之,其寂然者如故。盖逾时始得一动,动而掣之则无有。余曰:“是小鱼之窃食者也,鱼将至矣。”又逾时动者稍异,掣之得鲫,长可四五寸许。余曰:“鱼至矣,大者可得矣!”起立而伺之,注意以取之,间乃一得,率如前之鱼,无有大者。日方午,腹饥思食甚,余忍而不归以钓。见村人之田者,皆毕食以出,乃收竿持鱼以归。归而妻子劳问有鱼乎?余示以蓝而一相笑也。乃饭后仍出,更诣别塘求钓处,逮暮乃归,其得鱼与午前比。或一日得鱼稍大者某所,必数数往焉,卒未尝多得,且或无一得者。余疑钧之不善,问之常钓家,率如是。
嘻!此可以观矣。吾尝试求科第官禄于时矣,与吾之此钓有以异乎哉?其始之就试有司[1]也,是望而往,蹲而视焉者也;其数试而不遇也,是久未得鱼者也;其幸而获于学官、乡举[2]也,是得鱼之小者也;若其进于礼部[3],吏于天官[4],是得鱼之大,吾方数数钓而又未能有之者也。然而大之上有大焉,得之后有得焉,劳神侥幸之门,忍苦风尘之路,终身无满意时,老死而不知休止,求如此之日暮归来而博妻孥之一笑,岂可得耶?夫钓,适事也,隐者之所游也,其趣或类于求得。终焉少系于人之心者,不足可欲故也。吾将唯鱼之求,而无他钓焉,其可哉?
注释:
[1]有司: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故官吏及相应的的衙门称有司。[2]科举:初试指县试、府试,俗称考秀才,由府学教授、州学学正、县学教谕(合称“学官”)主持。乡举:秀才(诸生)参加乡试(省级考试),得中取为举人。[3]礼部:主管教育的部。举人进京会试,由礼部主持。考试中式,再经殿试,即成进士。[4]天官:吏部列六部之首,后世因以“天官”为吏部的通称。吏部掌全国官吏之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事。
吴敏树(1805--1873),清代散文家。字本深,号南屏,湖南巴陵(今岳阳)人。道光举人,官浏阳县教谕。其文风接近桐城派。所著有《柈湖文录》、《柈湖诗录》等。
说京师翠微山(清)龚自珍
翠微山者,有籍于朝[2],有闻于朝[3],忽然慕小,感慨慕高,隐者之所居也。
山高可六七里,近京之山,此为高矣。不绝高,不敢绝高,以俯临京师也。不居正北,居西北,为伞盖,不为枕障也[4]。出阜城门三十五里,不敢远京师也。
僧寺八九架其上,构其半,胪其趾[5],不使人无攀跻之阶,无喘息之憩;不孤巉[6],近人情也。
与香山静宜园[7],相络相互,不触不背,不以不列于三山为怼也[8]。与西山亦离亦合[9],不欲为主峰,又耻附西山也。
草木有江东之玉兰,有苹婆[10],有巨松柏,杂华靡靡芬腴[11]。石皆黝润,亦有文采也。名之曰翠微,亦典雅,亦谐于俗,不以僻俭名其平生也。
最高处曰宝珠洞,山趾曰三山庵。三山何有?有三巨石离立也[12]。山之盩有泉[13],曰龙泉,澄澄然渟其间[14],其甃之也中矩[15]。泉之上有四松焉,松之皮白,皆百尺。松之下,泉之上,为僧庐焉,名之曰龙泉寺。名与京师宣武城南之寺同,不避同也。
寺有藏经一分,礼经以礼文佛[16],不则野矣。寺外有刻石者,其言清和,康熙朝文士之言也。寺八九,何以特言龙泉?龙泉[辶只]焉[17]。余皆显露,无龙泉,则不得为隐矣。
余极不忘龙泉也。不忘龙泉,尤不忘松。昔者余游苏州之邓尉山,有四松焉,形偃神飞[18],白昼若雷雨;四松之蔽可千亩。平生至是,见八松矣。邓尉之松放,翠微之松肃;邓尉之松古之逸[19],翠微之松古之直;邓尉之松,殆不知天地为何物;翠微之松,天地间不可无是松者也。
注释:
[1]京师:清王朝首都,今北京市。翠微山:在北京市西北约三十里。[2]籍:书册,此指登记注册。[3]闻(wèn):名誉、名声。[4]枕障:枕头和屏风。[5]胪(lú):陈列。趾:山脚。[6]孤巉(chán):独立高险。[7]静宜园:香山寺故址。乾隆十年(1745)秋重修后改名静宜园。[8]三山:香山、玉泉山、万寿山。怼(duì):怨恨。[9]西山:在北京市西北郊。[10]苹婆:亦称凤眼果,常绿乔木。[11]靡靡:草伏相依的样子。芬腴:众多丰满。[12]离立:并立。[13]盩(zhōu):山的曲折处。[14]渟:水停不动。[15]甃:此处指砌砖的水泥。中矩:合乎尺度。[16]礼:礼拜。文佛:佛经是文字组成的佛。[17][辶只](qì):弯曲。[18]形偃:形态下卧。[19]古之逸:像古代隐逸之士。
龚自珍(1792—1841),字尔玉,又字璱人;更名易简,字伯定;又更名巩祚,号定庵,又号羽琌山民。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于嘉庆二十三年(1818)中举人;道光九年(1829)中进士。一生只任过内阁中书等微职。道光十九年(1839)辞官南归,二十一年(1841)暴卒于丹阳云阳书院。《清史稿》卷486、《清史列传》卷73均有传。
著作今有《龚自珍全集》,1959年王佩诤校、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编辑。
本文选自《龚自珍全集》第一辑。
说居庸关(清)龚自珍
居庸关者,古之谭夺者之言也[2]。龚子曰:“疑若可守然。”
何以疑若守然?曰:出昌平州[3],山东西远相望,俄然而相辏相赴[4],以至相蹙[5],居庸置其间,如因两山以为之门,故曰疑若可守然。
关凡四重。南口者,下关也,为之城,城南门至北门一里。出北门十五里,曰中关,又为之城,城南门至北门一里。出北门又十五里,曰上关,又为之城,城南门至北门一里。出北门又十五里。曰八达岭,又为之城,城南门至北门一里。盖自南口之南门,至于八达岭之北门,凡四十八旦,关之首尾具制如是[6],故曰疑苦可守然。
下关最下,中关高倍之,八达岭之俯南口也,如窥井形然,故曰疑若可守然。
自入南口,城甃有天竺字[7]、蒙古字。上关之北门,大书曰“居庸关”,景泰二年修[8]。八达岭之北门,大书曰“北门锁钥”[9],景泰三年建。
自入南口,流水啮吾马蹄[10],涉之,㻜然鸣[11];弄之,则忽涌忽洑而尽态[12];迹之,则至乎八达岭而穷。八达岭者,古隰余水之源也[13]。
自入南口,木多文杏[14]、苹婆[15]、棠梨[16],皆怒华[17]。
自入南口,或容十骑,或容两骑,或容一骑。蒙古自北来,鞭橐驼[18],与余摩臂行。时时橐驼冲余骑颠,余亦挝蒙古帽[19],堕于橐驼前。蒙古大笑,余乃私叹曰:“若蒙古,古者建置居庸关之所以然,非以若耶[20]?余江左士也[21],使余生赵宋世,目尚不得睹燕赵[22],安得与反毳者相挝戏乎万山间[23]?生我圣清中外一家之世,岂不傲古人哉!”蒙古来者,是岁克什克腾[24]、苏尼特[25],皆入京诣理藩院马云[26]。
自入南口,多雾若小雨,过中关,见税事焉。问其吏曰:“今法网宽大,税有漏乎?”曰:“大筐小筐,大偷橐驼小偷羊[27]。”余叹曰:“信若是,是有间道矣[28]。”
自入南口,四山之陂陀之隙[29],有护边墙数十处,问之民,皆言是明时修。微税吏言[30],吾固知有间道出没于此护边墙之间。承平之世,漏税而已,设生昔之世,与凡守关以为险之世,有不大骇北兵自天而降者哉?
降自八达岭,地遂平,又五里曰坌道[31]。
注释:
[1]居庸关:旧称军都关、荆门关,在北京昌平县西北部。是长城要口之一,明洪武元年(1368)修建,与紫荆、倒马合称“内三关”。[2]谭:同“谈”。居庸关建筑在居庸山上,两山夹峙,悬崖峭壁,形势险要,在《淮南子》等书中,古人已提到:天下九塞,居庸其一。[3]昌平州:治所在今北京市西北部的昌平县,离北京八十里。[4]俄然:突然。辏(còu):车轮的辐集中于毂上。引申为聚集。[5]蹙:迫促,局促。此处形容重叠,挤在一起。[6]具制:具体的体制、格局。[7]城甃(zhòu):城墙的砖石。天竺字:即印度文字。印度古称天竺。[8]景泰二年:公元1451年。景泰为明代宗年号。[9]锁钥:意思是关键,要塞。[10]啮(niè):咬。引申为侵。[11]㻜(cōng)然:佩玉的响声。[12]洑(fú):水流回旋。[13]隰(xí)余水:古水名。即今榆河,又名湿余河,自居庸关南流,经过昌平县。[14]文杏:果木名。杏树的异种。[15]苹婆:果木名,俗称凤眼果。[16]棠梨:即杜梨。[17]怒华:怒放,花盛开。华,同“花”。[18]橐(tuó)驼:即骆驼。[19]挝(zhuā):击,打。[20]若:汝,你。[21]江左:江东。习惯上指长江东南沿岸地区。[22]燕赵:指河北地区。河北战国时有燕国、赵国。[23]反毳(cuì):反穿毛皮衣,即兽毛向外。此指蒙古等少数民族。毳,兽的细毛。[24]克什克腾:内蒙古旗名。在昭乌达盟西部,清代设旗。[25]苏尼特:内蒙古旗名。属锡林郭勒盟。[26]理藩院:清代官署名。掌管蒙古、西藏、新疆各地少数民族事务。交马:贡马。[27]这两句是谚语,形容偷漏税极多。[28]间(jiàn)道:偏僻的、很少有人知道的小路。[29]陂陀(pō tuó):倾斜不平貌。[30]微:无,非。[31]坌(bèn)道:道路名。
龚自珍(1792—1841),一名巩祚,字璱人,号定庵,浙江仁和(今杭州)人。道光进士,曾任内阁中书、礼部主事。他是清代著名思想家、文学家,在经学上,又是提倡“通经致用”的今文经学派的重要人物。思想激进,敢于揭露和批判黑暗现实,富有爱国热情。散文奥博纵横,思致深刻,自成一家。今人辑有《龚自珍全集》。
宋双忠祠碑文并序(清)姚鼐
东海朱使君[1],受命领两淮盐运司之次年[2],谒于江都城北宋制置使李公[3]、副都统姜公祠下[4]。乃进士民[5],告之曰:“当宋之季,自荆襄而下[6],城隳师歼[7],降死相继。伯颜之军南取临安[8],阿术之军北围扬州[9]。时维二公忠义坚固,竭力合众,以守兹城。临安既下,帝、后皆入于元[10],孤城势不可终全。二公卒不肯降屈其志,再却谢后之书;斩元使,焚其诏,以绝他虑,明身必死国家之难。昔蜀汉霍弋、罗宪据郡不降魏[11],及审知后主内附,然后释兵归命。世犹愍其所处[12],以为弋、宪欲守而无所向,异于君在怀有二心者也。若二公,当国破主降之后,效节于空位[13],致命不迁[14],卒成其义概[15],可以壮烈士之志而激懦夫之衷者,以视弋、宪何如哉?今天子褒礼忠节,虽亲与圣朝为敌,难而殒者,皆隆崇谥号[16],俾吏秩祀[17]。矧宋二公立身甚伟[18],而旧祠陊坏[19],岁久不修,其于朝廷奖忠尊贤之典,守吏以道导民之谊,甚不足以称。我将率先饬而新之[20]。”众皆曰:“愿尽力!”
乾隆四十二年六月,既竣工,桐城姚鼐为之铭。辞曰:
元雄北方,既脱金距[21],瞰视江淮,婴儿稚女[22]。谁固人心,奉彼弱主?力或不支,有气可鼓。二公堂堂,孤城在疆[23]。国泯众迁[24],谊不辱身;死为社稷[25],生岂随君。既得死所,安于床茵[26]。烈士搏膺[27],市人流涕,同庙扬州,以享以祭。五百斯年,其报匪懈。新堂炯炯,有翼其外[28]。神陟在天[29],明曜刚大[30]。思蠲厥心[31],来庭来对[32]。
注释:
[1]朱使君:朱孝臣,字子颖,号海愚,山东历城(旧属东海郡)人,姚鼐挚友。曾为泰安知府、两淮盐运使等。能画能诗,著有《宝扇楼诗集》等。[2]两淮盐运司:清代掌管淮南淮北地区盐政的机关,设在场州。[3]江都:扬州。制置使:宋代掌管边防军事、捍卫疆土的官吏。李公,李庭芝,字祥甫,南宋末两淮制置使,抵抗元兵南侵的民族英雄。[4]姜公:姜才,南宋末通州副都统,骁勇善战,与李庭芝共守扬州城,城破,英勇牺牲。[5]进:招来。[6]荆襄:荆州、襄阳地区(今湖北省)。[7]“城隳”句:城池被攻破,军队被歼灭。“隳”同“毁”。[8]伯颜:元大将,元世祖至元十一年(1274)领兵攻宋,自襄阳沿汉水入长江,至元十三年(1276)入临安((南宋都城,今杭州),俘谢太后及恭帝。[9]阿术:元大将。率兵攻南宋,破襄樊,至元十一年,从伯颜东下,伯颜军攻临安,阿术驻兵瓜洲,绝宋方两淮援军,至元十三年破扬州,杀李庭芝、姜才等。[10]帝、后:南宋恭帝赵显与谢太后。谢太后为南宋理宗皇后,名道清,度宗时尊为皇太后,1274年恭帝即位,尊为太皇太后,主国政,元兵攻入临安,他递表投降,并诏令坚守扬州的李庭芝投降,遭拒绝。[11]霍弋:字绍先,三国时为蜀建宁太守,安南将军,闻魏兵攻入成都,素服号哭,诸将劝降不听,后知后主刘禅降魏,乃降。罗宪:字令则,蜀汉太子舍人,守永安,后主降魏后,屡遭吴伐,拒守经年而降魏。[12]愍(mǐn敏):哀怜。[13]“效节”句:君位虽空,仍效力尽节。[14]致命:捐躯献身。不迁:坚定不移。[15]义概:舍生取义的气概。[16]溢号:人死后官方按生前事迹所予的称号。[17]秩祀:经常的祭祀。秩:常。按乾隆四十年十一月,乾隆为“风励臣节”,下诏“旌谥”明李抗清死节之臣史可法等一千六百余人。[18]矧(shěn审):况且。[19]陊(duò剁):通“堕”,败坏。[20]饬(chì斥):整顿。[21]金距:《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季氏介其鸡,郈氏为之金距。”以尖利的金属刺鸡距(鸡后爪)曰“金距”。元原为金国属地,“脱金距”指元已灭金国,不再受全国统治。[22]婴儿:指南宋恭帝。南宋灭亡时,恭帝年仅五岁,故称“婴儿”。稚女:弱女,指谢太后。[23]在疆:仍在宋的疆域里。[24]泯:灭亡。[25]社稷:国家。[26]床茵:棺中褥垫。[27]博膺:拍击胸膛。[28]翼:遮护。[29]陟:高。[30]曜:照耀。[31]蠲(juǎn捐):明。[32]对:答。
送杜审舒归里序(清)施闰章
杜生审舒齐归[2],施子赆焉[3],司橐者以匮告[4]。杜生谢,且蹙额曰:“先生念我则至矣,然窃疑厚人而忘己也,意着太左计[5]。”施子曰:“若以我为过廉乎?予盖天下之贪夫也。子何敝敝然为我谋[6]?”杜生口呿色变[7],久之,曰:“从先生官三年矣,事大小罔弗知也[8]。所与交游,虚往实归者众矣,而先生橐中无长物[9]。以币进[10],则拒之惟恐不速。焦形槁颜[11],手校雠而口伊吾[12],夫子病矣[13]。如是而谓贪,将阳拒而明纳与[14]?敢问其说[15]。”
施子曰:“噫!何子之泥于言贪也[16]!夫取而不能有者,非贪也;不取而有之、人不能夺焉者,贪之至也。庄子曰:‘君子内无饥寒之患,外无劫夺之忧。’子不见夫今之鼎食而覆餗者乎[17]?戕其躯[18],籍其家[19],以沈其宗者[20],比比矣[21]。其始不过竞筐篚之私[22],率以捐其所甚爱而不遑恤[23]。夫人捐其所甚爱,至于弃身家、舍妻子,谓之能贪则不可。予,鄙人也,未就事而先饮冰[24],其行若踬[25],其居若坠,其独处若群窥[26]。先人后己,亦夷亦惠[27],忧谗畏讥,补缺修弊,籝有一金而不知所置[28]。予盖患得患失[29],见鄙于尼父者也[30]。然而疾风震雷,守之晏如[31],饱食高坐,进退生徒。陟泰岱[32],观沧海[33],谒阙里[34],陈诗书。搜讨旧籍,累椟连车[35],寸缣尺楮[36],并蓄兼储。盗不睥睨[37],民不咒诅;人见不足,我见有余,此亦贪之至也。
“且夫名浮其实者,德之欺也;勉乎其职而不能尽其道,事之末也[38]。吾目迷五色,而不蒙夫人之诮;行忝颇闵[39],而窃附有道之林。吾循孔氏之门墙而惴惴然,惧其不能入也。奉命而出,终事而归,所得侈矣,况敢自以为廉乎!子貌朴而志端,归而修业,亦务守其不可夺者已矣,何敝敝然为我谋?”
杜生闻之喜曰:“吾乃知先生之所以为贪。”于是酌酒别去[40]。
明日,次其语[41],追而送之济水之上[42]。
注释:
[1]杜审舒:作者的门生、弟子。里:故乡。[2]齐:代指山东。归:回故乡去。[3]赆(jìn)赠给人路费或礼物,表示送行。[4]司橐者:掌管钱财的人,此指家里的管家。司,主管。橐(tuó):袋子,钱袋。匮(kuì):缺乏,不足。[5]左计:不适当的计划,失策。[6]敝敝然:敝,通弊,弊弊然,形容辛苦经营貌。[7]呿(qū):张口貌。[8]罔:无,没有。[9]长(zhàng)物:多余的、过剩的东西。[10]币:缯帛,古人通常用作相互赠送的礼物,所以币成为礼物钱财的通称。[11]焦:干瘦。槁:枯。憔悴。[12]校雠(jiào chóu):查对、订正文字。伊吾:象声词,形容读书时口中念念有词。[13]病:辛苦疲惫。[14]与:疑问词,相当于“吗”。[15]说:说法,理由。[16]泥:拘泥。[17]夫(fú):用在句中的语气助词。鼎食:列鼎而食,指豪门贵族的奢侈生活。鼎,古代炊器,一般是圆形,三足两耳。覆餗(sù):《易·鼎》:“鼎折足,覆公餗。”餗,食物,谓鼎足坏了,食物从鼎里倒出来。后因喻力不胜任而败事。[18]戕(qiāng):杀害。[19]籍:没收财物入官。[20]沈:同“沉”,没,灭。宗:宗族,家族。[21]比比:处处,到处。[22]筐篚(fěn):盛物的竹器。方的称筐,圆的称篚。筐篚之私意谓微小的私利。[23]卒:终于,结果。不遑:来不及。遑,闲暇。恤:怜悯,可惜。[24]就事:从事,任职。饮冰:《庄子·人间世》:“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形容内心极度惶恐焦灼,要饮冰才能平静下来。[25]踬(zhì):跌倒。[26]群窥:很多人暗中偷看。[27]夷:伯夷。惠:柳下惠。这两人都是古代清高廉洁之士,常常并称为“夷惠”。[28]籝(yíng):筐笼一类的盛物竹器。[29]患得患失:出自《论语》。生怕得不到,得到了又生怕失去。患,忧愁,担心。[30]见鄙:被……轻视、鄙视。尼父(fǔ):对孔子的尊称。孔子字仲尼。父,表示尊敬。[31]晏如:安然。[32]泰岱:即泰山。泰山又名岱。[33]沧海:古代对东海的别称。[34]阙里:孔子的故宅。在今山东曲阜城内阙里街。[35]椟(dú):木柜,木匣。[36]缣(jiān):即缣素,供书画用的白色细绢。此处代指书画。楮(chǔ):木名。因皮可制纸,所以用作纸的代称。[37]睥睨(pì nì):侧目,斜视。[38]末:非根本的,微不足道的。[39]忝(tiǎn):谦辞。表示辱没他人,自己的愧。颜闵:颜回、闵子骞。两人都是孔子的学生,德行上并称。颜回安贫乐道,闵子骞很孝顺父母。[40]酌:斟酒,饮酒。[41]次:排列,编排,引申为编写记录。《史记·太史公自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42]济水:古水名。故道早已堙废,下游即今黄河的大清河、小清河。
施闰章(1618—1683),字尚白,号愚山,又号蠖斋,安徽宣城人。清顺治六年(1649)进士。官刑部主事、山东学政、翰林院侍读等。能诗文,曾参与修《明史》,在当时诗坛上与宋琬齐名,人称“南施北宋”。有《施愚山文集》。
送冯文子序(清)方苞
往者,长洲韩公为吏部[1],听事而归,喟然叹。余问曰:“公何叹?”公曰:“昔有医者,与吾故且狎[2],吾叩焉,曰:‘人皆谓子之医能杀人,何也?’曰:‘非吾之医能杀人也,而吾不能不使之罢而死也[3]。吾固知吾术之不足以已其疾也,而不能不利其酬。不获已,以物之泛而缓者试焉[4]。其感之浅,而与吾方相中者,固尝有瘳矣[5]。其浸寻反覆[6],久而不可振者,吾心恻焉,而无可如何。’今某地告饥,上命发粟以赈,而大农持之下有司[7],核所伤分数。夫民之饥,朝不及夕,而核奏议赈,在三月之外,有不罢而死者乎?吾位在九卿,与其议而不能辨其惑,是吾负医者之责也。”
余曰:“公所见,其显焉者耳。凡官失其职,而事堕于冥昧之中,皆足以使人罢而死,而特未见其形也。姑以所目击于州县者征之:水土之政不修,而民罢死于旱潦矣;两造悬而不听[8],情伪失端,而民罢死于狱讼矣;弊政之不更,豪猾之不锄[9],而民罢死于奸蠹矣。岂独残民以逞者,有杀之形见哉?先己而后民,枉下以逢上,其始皆曰:‘吾不获已。’其既皆曰:‘吾心恻焉,而无可如何。’此民之疾所以沉痼而无告也。”
吾友冯君文子将令于礼县[10],为诗四章,自道其心与俗吏异。因举昔之所闻于韩公及相语者以告之。盖所望于良吏者,谓能已民之疾也,非徒不益之疾而已也。民之疾常伏于无形,而大吏之为民疾者,复多端而难御。令之职,环上下而处其中,下以致民之情,而上为之蔽。虑于下者不详,则为民生疾而不自觉;持于上者不力,将坐视民之罢死而无如何,其术不可不素定也[11]。君,韩公之门人也,能因是而自审其所处,则韩公之言,庶几其不旷也夫。
注释:
[1]长洲:今江苏省苏州市。韩公:韩菼,字元少,长洲人。康熙会试、殿试皆第一,授翰林院修撰。历任侍讲、侍讲学士、内阁学士、礼部侍郎、礼部尚书等职。吏部:据朱彝尊所撰墓碑,韩菼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调吏部右侍郎,仍参翰林院学士事。故称“吏部”。[2]狎:亲昵。[3]罢:通“疲”。[4]物:指药物。[5]瘳(chōu):病愈。[6]浸寻:指病情渐渐加深。[7]大农:大司农。古代九卿之一,掌谷货。这里是户部尚书的别称。[8]两造:诉讼中的双方。[9]豪猾:强横不守法度的人。[10]礼县:今属甘肃省。[11]素定:事先确定。
方苞(1668—1749),字凤九,一字灵皋,号望溪,江南桐城(今属安徽)人。父仲舒,善诗。康熙三十八年(1699),方苞应江南乡试第一名。四十五年(1706),应礼部试,成进士第四名,但未及殿试,因母病归侍。五十年,戴名世因《南山集》一书获罪,方苞因为该书作序,被投入刑部狱,论死。得李光地力救,得释,以白衣入直南书房。未几,改直蒙养斋,编校乐律历算诸书。后又充武英殿修书总裁。雍正时,授左中允,三迁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又充一统志馆总裁,皇清文颖馆副总裁。乾隆元年(1736)再直南书房,充三礼义疏馆副总裁,擢礼部右侍郎。后因年老多病,辞官归里。所著有《望溪先生文集》十八卷,《集外文》十卷,《集外文补遗》二卷,今有上海古籍出版社版刘季高校点本《方苞集》。
本文选自《方苞集集外文》卷八。冯文子将去礼县当县令,方苞写了这篇赠序。
送顾宁人北游序(清)归庄
余与宁人之交,二十五年矣。其他同学相与,或二十年,或十余年,盖未尝有经岁之别也。今于宁人之北游也,而不能无感慨焉。
宁人故世家,崇祯之末,祖父蠡源先生暨兄孝廉捐馆[1],一时丧荒,赋徭猬集[2],以遗田八百亩典叶公子,劵价仅当田之半,仍靳不与[3]。阅二载,宁人请求无虑百次,仍少畀之[4],至十之六,而逢国变。
公子者,素倚其父与伯父之势,凌夺里中,其产逼邻宁人,见顾氏势衰,本畜意吞之。而宁人自母亡后,绝迹居山中不出,同人不平,代为之请,公子意弗善也。适宁人之仆陆恩得罪于主,公子钩致之,令诬宁人不轨,将兴大狱,以除顾氏[5]。事泄,宁人率亲友掩其仆,执而棰之死。其同谋者惧,告公子。公子挺身出,与宁人讼,执宁人囚诸奴家,胁令自裁。同人走叩宪副行提[6],始出宁人。比刑官以狱上,宁人杀无罪奴,拟城旦[7]。宪副与公子年家[8],然心知是狱冤,又知郡之官吏[9],上大下小,无非公子人者,乃移狱云间守[10],坐宁人杀有罪奴,拟杖而已。公子忿怒,遣刺客戕宁人。宁人走金陵[11],刺客及之太平门外,出之,伤首坠驴,会救得免。而叛奴之党,受公子指,纠数十人,乘间动宁人家,尽其累世之传以去。
宁人度与公子讼,力不胜,则浩然有远行。而同人之知宁人者,携尊榼送之[12]。酒半,归子作而言曰[13]:“宁人之出也,其将为伍员之奔吴乎[14]?范雎之入秦乎[15]?吾辈所以望宁人者不在此。夫宣尼圣也[16],犹且遭魋畏匡[17];文王仁也,不殄厥愠[18]。宁人之学有本,而树立有素,使穷年读书山中,天下谁复知宁人者?今且登涉名山大川,历传列国,以广其志而大其声施。焉知今日困厄,非宁人行道于天下之发轫乎?若曰怨仇是寻,非贤人之志;别离是念,非良友之情。”于是同人曰“善”,请歌以壮其行,而归子为之序。
注释:
[1]蠡源:顾顺芳,字实甫,万历进士,官至左青坊左赞善。工诗,有《宝庵集》。捐馆:舍弃所居之屋舍,即死的婉称。[2]猬集:像刺猬毛一样聚集。[3]靳:吝惜。[4]畀(bì):给予。[5]“适宁人之仆”五句:全祖望《顾先生炎武神道表》载此事说:“顾氏有三世仆曰陆思,见先生日出游,家中落,叛投里豪。丁酉,先生四谒孝陵归,持之急,乃欲告先生通海。”[6]宪副:这里指省级机构主管刑狱的副长官。行提:行文提取。[7]城旦:原为秦汉时的一种刑罚名。“昼日伺寇虏,夜暮筑长城”。这时指流放或徒刑。[8]年家:同年登科。[9]郡:借指府。昆山属江苏府。[10]云间:松江的古称,这里指清代的松江府。[11]金陵:今江苏南京市。[12]尊榼(kē):古代的盛酒器名。[13]归子:作者自称。[14]伍员之奔吴:伍员之父奢,兄尚都被楚平王杀害,员奔吴,后伐楚报父兄之仇,掘平王墓,鞭尸三百。[15]范雎之入秦:战国魏人。初事魏中大夫须贾,从贾使齐,被诬通齐,魏相魏齐使舍人笞雎,雎佯死得脱,后入秦为相。[16]宣尼:指孔子。汉元始元年追谥孔子为褒成宣尼公,后因称孔子为“宣尼”。[17]遭魋(tuī):《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畏匡:《论语·子罕》:“子畏于匡。”畏:拘囚。[18]不殄(tiǎn):不断绝。愠(yùn)怒:《孟子·梁惠王下》:“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归庄(1613—1673),一名祚明,字尔礼,又字玄恭,号恒轩,昆山(今属江苏)人。明代文学家归有光曾孙。明末,与顾炎武一同参加复社。清兵渡江,曾参与昆山人民的反清斗争。失败后一度改僧装亡命,后仍回昆山,隐居乡野,佯狂玩世。晚年以卖文画为生,穷困以终。归庄与同里顾炎武相善,有“归奇顾怪”之称。其诗充满爱国思想与民族气节。散文气势雄浑,笔力酣畅。他的《恒轩诗集》及文集《悬弓集》、《恒轩文集》都已散佚。今先后有中华书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版汇录整理本《归庄集》十卷行世。
本文选自《归庄集》卷三。作于清顺治十四年(1657),时归庄四十五岁,顾宁人即顾炎武。
送黄蒙九序(清)张裕钊
《易》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嘿或语[1]。”孟子之称孔子,则曰:“可以止则止,可以仕则仕[2]。”君子之仕不仕,唯其可焉尔[3],未尝有所意于其间,曰吾必为此与必为彼也。
然吾观伊尹师保太甲[4],周公相成王[5],其君臣之遇至矣。伊尹既反太甲于桐,则复政而告归;周公营洛邑成[6],作诰亦孳孳以明农为言[7]。即至后世所号称名臣,身居显列,而累疏求退,见于史牒者[8],往往而是。盖贤者之于世,虽是心不能一日以忘,至其于富贵宠利,则泊乎一无与于其身[9],而不以毫发为吾重轻[10]。故其仕也,则能外势荣,明得丧,一惟其职与其志之所必为。一有不合,则奉身而去,若脱屣耳。
后之君子,其仕也,非尽欲行其志也,大都以其荣与利者也。故得志则泰然其自恣,恤乎若恐失之[11];不得志则展转怫鬱[12],侘焉若不可以终日[13]。一唯时之荣若悴为迁贸[14],而进退乃无一可者。其志先乱,中无所为自得者以御其外也。其遂沉溺,不亦宜乎?
同年友黄君蒙九[15],以知府官江南,尝管征榷国通州[16],摄海州[17],皆有能名,众谓蒙九且显矣。一旦与决然假归[18],上官留之不可得,江南之官吏,皆称以为难,唯裕钊亦以是伟蒙九也。虽然,君子之出处,要惟其志之无累,岂徒以迹之显晦为隆污哉[19]?今蒙九之去,吾未知其于志果有所不得行,浩然决去,以求得其所自谦只邪[20]?抑尚有所不获已[21],而于心固未能以自释者邪?蒙九且行,索裕钊一言为赠,裕钊为书此,还以叩之。
注释:
[1]嘿:同“默”,不语。这三句话出自《易系辞》。[2]止:停止,此指退居不仕。二句见《孟子公孙丑上》。[3]尔:“而已”的合音。犹“耳”。[4]伊尹:商初的大臣。名伊,尹是官名。他辅佐商汤灭夏桀,后又任商王太甲的相。太甲不理国政,被他放逐到桐(地名,汤的葬地),三年后太甲悔过,他又把太甲接回复位,自己却辞职告归。师保:教养,教导。[5]周公:姬旦,周武王之弟,因采邑在周(今陕西岐山北),称周公,武王死后,成王年幼,由他摄政。[6]洛邑:即今河南洛阳。周公营建洛邑作为东都。[7]诰:即洛邑建成后,作《洛诰》,诰是古代的一种文体。孳孳:同“孜孜”,努力不懈,不怠倦。明农:是《洛诰》里的话。明,勉。农:农事。[8]史牒(dié):史册。牒,书板。[9]泊:淡泊。[10]毫发:毛发,形容些许,细微。[11]恤(xù):忧虑。[12]展转:形容卧不安席,忧思萦牵的样子。怫(fú)鬱;:悒郁不安,心情不舒畅。[13]侘(chà):失意貌。[14]若:或。悴:憔悴。此处与“荣”相对,指失意。迁贸:变易,改变。[15]同年:明清时称乡试或会试同榜登科者。[16]征榷(què):税收,管专利专卖。通州:州名,治所在今江苏南通市。[17]摄:代理。海州:州名,治所在今江苏连云港市海州镇。[18]假归:请假回家。这里是辞官的委婉说法。[19]隆污:高低。原指地形,此处指品行。[20]慊(qiè):满足,惬意。[21]不获已:不得已,不满足。此暗指私利的不满足。
送黎莼斋使英吉利序(清)张裕钊
泰西自前古不通中国[2],洎明中叶[3],利玛窦、艾儒略之徒以其术游内地[4]。国朝开统,圣祖仁皇帝嘉西洋历算之精,特旌导之[5]。于是来者益众,闽粤濒海之区,市舶稍稍集矣。百有余年至于道光之际,而海疆始有兵革之事。其后国家怀柔绥服[6],一务兼容并包,远抚长驾[7],威德覃于遐裔[8],是以殊域辐凑[9],通互市,结盟约者至五十有余国。泰西人故擅巧思,执坚仞[10],自结约以来数十年之间,益镌凿幽渺[11]。智力锋起角出[12],日新无穷。其创造舆舟兵械火器暨诸机器之工,研极日星纬曜水火木金土石声光气化之学[13],上薄九天,下缒九幽[14],剥剔造化[15],震骇神鬼,申法警备[16],确若金石[17],发号施令[18],疾驰若神。又以其舟车之力,空极六合四远[19],五大洲之地,无所不洞豁,徜徉四达,竞相师放[20],精能俶诡[21],甚盛益兴,天地剖泮以来所未尝有也[22]。
盖尝论天地之化,古今之纪[23],天人相与构会[24],阴阳以之摩荡[25],穷则变,变则通,而世运乃与为推移。上古人民鸟兽杂处,巢窟之居,毛血之食,羽革之衣,圣人者作[26],立君臣上下,兴修礼乐制度,备物制用,通变宜民,递相损益[27],天下文明。虞夏殷周之世,称极盛焉。同道衰,而至于秦,一革除先王之法,封建、井田、学校、典礼、文物扫地俱尽[28],更立新制,卒汉唐之世,不能易也。唐末之乱以讫五季[29],辗转迁贸[30],尽移其故,田赋、兵制、选举、学术、俗化与西汉以来泮涣殊绝[31]。宋明以还,承而用之,而蒙古及圣清之有天下,混一华裔,方制数万里,土宇昄章[32],跨越百代。若今日,其尤世变之大且剧乎?天实开之,人之所不能违也。
而当世学士大夫,或乃拘守旧故,犹尚鄙夷诋斥,羞称其事,以为守正不挠。乌乎!司马长卿有言;“鹪[明鸟]已翔于廖廓,而罗者犹视夫薮泽[33]。”岂非惑欤?夫以学士正人之不习乎此,于是当事乃一切以求能习知此者而任之,则其所得,乃皆庸猥污下贾竖舆隶之流[34],稍能通彼语言与一二琐事者也。如彼等者,乌足以任此?适足为远人之所嗤而已矣。
迩者,一二远识之士,稍知二者之弊,议欲得俊异志节之彦[35],相与精求海国之要务,以筹备边事。盖强本折冲尊主庇民之计[36],诚莫先乎此。而朝廷方简重臣[37],通使诸外国,使遐迩中外[38],益通达无阻。于是黎君莼斋,自州牧授三等参赞,从使英吉利。将行,问赠言于裕钊。夫觇国之道[39],柔远之方,必得其要,必得其情。得其要,得其情,而吾之所以应之者,乃知所设施。且即吾所为乘时顺天[40],承敝易变,使民不倦者,神而明之,利而用之,亦可以得其道矣。莼斋之贤,其必能心喻乎此,以俟异时受国家之重,而副海内之望也。它日归,吾将从而讯之。
注释:
[1]黎莼斋:黎庶昌(1837—1897),字莼斋,贵州遵义人,历任驻英、法、德、日参赞,回国后官至川东兵备道。他是桐城派后期作家之一,著有《拙尊园丛稿》,编有《续古文辞类纂》。他出任驻英参赞在光绪二年(1876)。[2]泰西:极西,指欧美西方各国。[3]洎(jì):到。[4]利玛窦:意大利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明朝万历年(1582)来中国,在广东、北京等地传教,为在华耶稣会教士首领。曾与中国一些士大夫有所交往,介绍过西方自然科学知识,译著有《几何原本》(与徐光启合译)、《天学实义》等。艾儒略:意大利传教士,明万历三十八年来中国,在江苏、山西、福建等地传教,著有《几何要法》、《职方外纪》等。[5]旌导:表彰使突出。[6]怀柔:用关怀笼络使其柔顺服从。绥服:安抚使其归服。[7]远抚长驾:对遥远之地进行安抚以便遥控。[8]覃:延,伸延。遐裔:边远之地。以上数句将清政府对外妥协投降政策说成是“怀柔绥服”、“兼容并包”等,都是在曲意维护清政府的尊严。[9]辐凑:车辐集于车毂,比喻人或物向心。[10]坚仞:也写作“坚忍”,指坚持不懈。[11]镌凿:刻凿,引伸为深入探寻。[12]锋起角出:指智力如刀锋兽角那样尖锐有力。[13]纬:行星的古称。曜:对日、月及太阳系五行星的总称。[14]缒:物系于绳下坠,此处指深入。[15]造化:自然界。[16]申:表明,这里有实施的意思。[17]确:坚固。[18]“发号”二句:指电报之迅捷。[19]六合:指天地上下及东西南北四方。四远:四方极远之地。[20]放:通“仿”。[21]俶(chù)诡:奇异。[22]剖泮(pàn):开辟形成。[23]纪:世代,这里有时代发展之意。[24]构会:沟通交会,互相感应。古人认为自然与人能互相干预,灾害、收成,祸福都是天人感应的结果。[25]“阴阳”句:古人认为自然界的现象都是由于阴、阳二气流荡搏击形成的。[26]作:兴起,出现。[27]递相损益:意思是说,礼乐制度世代相承而根据需要常有增减。[28]封建:天子分封王侯进行统治的制度。典礼:礼仪。[29]五季:指唐后梁唐晋汉周五代。[30]迁贸:变迁。[31]泮涣:消融散失。[32]土宇昄(bǎn)章:领土广大而光明。昄:大。[33]司马长卿:司马迁。引文见《难蜀父老》。鹪[明鸟](míng):传说中的神鸟,此处泛指鸟类。渊薮:鱼类、兽鸟聚居之地。[34]贾竖:对商人的贱称。舆隶:轿夫。[35]彦:有修养的士人。[36]折冲:抵御敌人。[37]简:同“柬”,选择。[38]遐迩:远近。[39]觇:察看。[40]所为:所谓。
张裕钊(1823—1894),字廉卿,湖北武昌人,桐城派后期重要作家之一。道光二十六年举人,官至内阁中书,在南京、武昌、保定等地主持过书院。曾师事曾国藩,与黎庶昌、薛福成、吴汝纶并称“曾门四弟子”。他有较强的爱国思想,希望在不触动帝制的前提下改良政治,使国家富强起来。著有《张廉卿先生文集》等。
送刘函三序(清)方苞
道之不明久矣,士欲言中庸之言[1],行中庸之行,而不牵于俗[2],亦难矣哉。苏子瞻曰[3]:“古之所谓中庸者,尽万物之理而不过;今之所谓中庸者,循循焉为众人之所为[4]。”夫能为众人之所为,虽谓之中庸可也。自吾有知识,见世之苟贱不廉[5],奸欺而病于物者[6],皆自谓中庸,世亦以中庸目之。其不然者[7],果自桎焉[9],而众皆持中庸之论以议。
其后燕人刘君函三令池阳[9],困长官诛求[10],弃而授徒江淮间,尝语余曰:“吾始不知吏之不可一日以居也[11]。吾百有四十日而去官[12],食知甘而寝成寐,若昏夜涉江浮海而见其涯,若沈疴之霍然去吾体也[13]。”夫古之君子不以道徇人[14],不使不仁加乎其身。刘君所行,岂非甚庸无奇之道哉[15]?而其乡人往往谓君迂怪不合于中庸[16],与亲呢者则太息深[矉把左边的目换成日][17],若哀其行之迷惑不可振救者。虽然,吾愿君之力行而不惑也。
无耳无目之人,贸贸然适于郁栖坑阱之中[18],有耳目者当其前,援之不克[19],而从以俱入焉,则其可骇诧也加甚矣。凡务为挠君之言者[20],自以为智,天下之极愚也,奈何乎不畏古之圣人贤人,而畏今之愚人哉?刘君幸藏吾言于心,而勿以示乡之人,彼且以为诪张颇僻[21],背于中庸之言也。
注释:
[1]中庸:儒家的道德观念,指处世做人要取不偏不倚的态度。[2]牵:拘泥。俗:世俗之鄙见。[3]苏子瞻:苏轼,字子瞻。宋朝著名文学家。[4]循循:顺从而不敢有所违背。这句意为,当今人们之所谓中庸,只不过是顺从世俗的行为,与古人所说的中庸不同。[5]苟贱不廉:苟且卑贱不讲廉耻。[6]病于物:为物所病,即陷于贪求物欲而不能自拔。[7]其不然者:指不同于上述“苟贱不廉”的人。[8]自桎:自己约束自己,坚守节操。[9]令:这里用为动词,做县今。“令池阳”即做池州县令。池阳:清代池州宋时为池阳郡,故称池州为池阳,清池州治所在今安徽省贵池县。[10]困:苦,苦于。诛求:勒索。[11]吏之不可一日以居:不可一日作官。居:任,作。[12]“吾百有”句:我当了一百四十天的官就辞掉了。[13]沉疴(ē阿,又读kē棵):久治不愈的重病。霍然:忽然。[14]徇(xùn殉):曲从。这句意为古代品格高尚的人不丧失原则以曲从于人。[15]甚庸无奇:很平常,没有什么奇特之处。[16]乡人:同乡之人。迂怪:迂腐怪涎。[17]矉(pín频):同颦,皱眉头。[18]贸贸然:蒙昧不明的样子。适:到,这里意为掉进。郁栖(qī期):粪池,污秽之地。[19]援:救助。不克:不成。[20]挠:扰乱,阻挠。[21]诪(zhōu州)张:欺诳。颇僻:歪门邪道。
送刘孟涂南归序(清)陈用光
盂涂与用光,同出姬传先生之门。嘉庆癸亥[2],余自里北行,过安庆谒先生[3],时往六安,未得见[4]。见孟涂,留数日,纵论古今,意气伟然可畏。时重九雨中,孟涂治具邀余登大观亭[5],还憩敬敷书院。树木萧飒,秋声翛然[6],与言身世事,多可感者。既别去,十年不相见,闻孟涂游江西、粤东,诗、古文日益进,名日益盛,则益以慕且畏焉。今年孟涂来应京兆试,落解[7],将南旋,为余言曰:“家贫,不能不客游,游则恐妨其所学。今且当陟嵩、华[8],登衡岳[9],循楚而归东,揽西湖、天目之秀,而息影敝庐以终[10],习先生之所传者[11]。科名之得失,姑听之,不介吾意也。”亲闻其言,虽悲其不遇,而弥壮其志之不懈也。
往戊辰年[12],余从姚伯昂编修处[13],得先生与海峰先生书,言将乞假归养,益缮治古文学以诲诱后进[14]。盖先生四十三岁而乞归,此其前一年书也。以先生之学,居京师,犹足不得究心于学,归数十年而始就韩、欧之业[15]。若用光者,其学识何敢望先生之万一,而汩没于车尘马足间[16],虽日讽文史,间亦尝有所论著,而以言学,以致道,其有愧于居肄之百工者多矣[17]。然则身累之难遣,而有志之士,天之爱之而卒使能成其业者,其亦有数存乎其间耶[18]?或者曰:古人即事即学[19],若必绝人事而冥心息虑[20],以求其所为道,非儒者之学也。是故然。虽然,用志不纷,乃凝于神,出见纷华而悦,入闻道义而亦悦,则予夏以为病[21]。与人事为缘[22],而慎其所靡[23],则固无异于居肆也[24]。余固用志纷而未能战胜者,因孟涂之乐习静,乃述其言以送其行,既以自警,且以坚孟涂之意云。
注释:
[1]刘孟涂:即刘开。[2]癸亥:嘉庆八年(1803)。[3]安庆:清代安徽省治所,今安庆市。先生:指姚鼐。[4]六安:清代州名,今为县,在安徽省西部。[5]治具:准备酒食。[6]翛(xiáo肖)然:自由自在,无拘无束。[7]落解:落第,没有考中。[8]陟嵩、华:登嵩山、华山。[9]衡岳:即衡山,古称“南岳”,在湖南省南岳县境。[10]息影敝庐:在自己家里退隐闲居。息影:身息则影亦息,这里指退隐。敝庐:对自己住房的谦称。[11]“习先生”句:研习姚鼐所传的古文之学。[12]戊辰:嘉庆十三年(1808)。[13]姚伯昂:姚元之,宁伯昂,桐城人,嘉庆进士,曾任编修,官至左都御史,著有《竹叶亭杂诗稿》。[14]缮治:整理研究。[15]韩欧之业:韩愈、欧阳修所从事的古文事业。[16]汩没:沉沦,埋没。[17]居肆之百工:居住在街市店铺里的手工业劳动者。《论语子张》:“百工居肆,以成其事。”[18]数:命运。[19]“古人”句:古人一边从事于政事,一边学习。即:从事。[20]冥心息虑:排除杂念,专心致志。[21]“出见纷华”三旬:《史记礼书》: “自子夏,门人之高弟也,犹云出见纷华盛丽而说(悦),入闻夫子之道而乐, 二者心战,未能自决,而况中庸以下,渐溃于失教,被服于成俗哉。”[22]缘:缘分,机缘。为缘:发生关系。[23]靡:分散。[24]以上三句意为:如果不与人世事务相远离,尽管小心谨慎,不分散心力,仍然象生活在市肆当中,免不了要受影响的。
陈用光(1767—1835),字硕士,一字实思,江西新城人。嘉庆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后任日讲起居注官、文渊阁直阁事、国史馆纂修总纂、礼部左传郎等职,为道光皇帝所器重。在方苞以后的桐城派文人中,是最为官运亨通的一个。青年时期即为姚鼐弟子。其文能严格遵守桐城“义法”,为梅曾亮等所推重。著有《太乙舟文集》、《衲被录》等。《清史稿》有传。
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清)龚自珍
钦差大臣兵部尚书都察右都御史林公既陛辞[2],礼部主事仁和龚自珍则献三种决定义[3],三种旁义[4],三种答难义[5],一种归墟义[6]。
中国自禹、箕子[7]以来,食货[8]并重。自明初开矿,四百余载,未尝增银一厘。今银尽明初银也,地中实,地上虚,假使不漏于海[9],人事火患[10],岁岁约耗银三四千两,况漏于海如此乎?此决定义,更无疑义。汉世五行家[11],以食妖、服妖占天下之变[12]。鸦片烟则食妖也,其人病魂魄[13],逆昼夜[14]。其食者宜缳首诛[15]!贩者、造者宜刎脰诛[16]!兵丁食宜刎脰诛!此决定义,更无疑义[17]。诛之不可胜诛,不可绝其源;绝其源,则夷不逞[18],奸民[19]不逞;有二不逞,无武力何以胜也?公驻澳门[20],距广州城远,夷筚[21]也,公以文臣孤入夷筚。其可乎?此行宜以重兵自随,此正皇上颁关防[22]使节制水师意也。此决定义,更无疑义[23]。
食妖宜绝矣,宜并杜绝呢羽毛之至[24],杜之则蚕桑之利重,木棉之利重,蚕桑、木棉之利重,则中国实[25]。又凡钟表、玻璃、燕窝之属,悦上都之少年[26],而夺其所重者[27],皆至不急物也,宜皆杜之。此一旁义。宜勒限使夷人徙澳门[28],不许留一夷。留夷馆一所,为互市之栖止[29]。此又一旁义。火器[30]宜讲求,京师火器营[31],乾隆中攻金川[32]用之,不知施于海便否?广州有巧工能造火器否?胡宗宪《图编》[33],有可约略仿用者否?宜下君吏议,如带广州兵赴澳门,多带巧匠,以便修整军器。此又一旁义。
于是有儒生送难者[34]曰:中国食急于货,袭汉臣刘陶[35]旧议论以相抵。固也,似也,抑[36]我岂护惜货,而置食于不理也哉?此议施于开矿之朝,谓之切病[37];施之于禁银出海之朝,谓之不切病。食固第一,货即第二,禹、箕子言如此矣。此一答难。于是有关吏送难者曰:不用呢羽、钟表、燕窝、玻璃、税将绌[38]。夫中国与夷人互市,大利上在利其米,此外皆末也。宜正告之曰:行将关税定额,陆续请减,未必不蒙恩允[39],国家断断不恃榷关所入[40],矧[41]所损细所益大?此又一答难。乃有迂诞书生[42]送难者,则不过曰为宽大而已,曰必毋用兵而已[43]。告之曰:刑乱邦用重典[44],周公[45]公训也。至于用兵,不比陆路之用兵,此驱之,非剿之也;此守海口,防我境,不许其入,非与彼战于海,战于艅艎[46]。伏波将军则近水,非楼船将军,非横海将军也[47]。况陆路可追,此无可追,取不逞夷人及奸民,就地正典刑[48],非有大兵阵之原野之事,岂古人于陆路开边衅之比也哉[49]?此又一答难。
以上三难,送难者皆天下黠猾游说[50],而貌为老成迂拙者也。粤省僚吏中有之,幕客[51]中有之,游客[52]中有之,商估[53]中有之,恐绅士中未必无之,宜杀一儆百[54]。公此行此心[55],为若辈[56]所动,游移万一[57],此千载之一时,事机一跌,不敢言之矣!不敢言之矣[58]!古奉使之诗曰:“优心悄悄,仆夫况瘁[59]。”悄悄者何也?虑尝试[60]也,虑窥伺也,虑泄言也。仆夫左右亲近之人,皆大敌也[61]。仆夫且[62]忧形于色,而有况瘁之容[63],无飞扬之意[64],则善于奉使之至也。阁下其绎此诗[65]!
何为一归墟义也。曰:我与公约,期公以两期期年[66],使中国十八行省银价平[67]。物力实,人心定,而后归报我皇上。《书》[68]曰:“若射之有志[69]。”我之言,公之鹄[70]矣。
注释:
[1]钦差大臣:由皇帝临时任命授予特别权力办理重大事件的官员。侯官:旧县名,今福建省闽侯县东北。林公:对林则徐的尊称。林则徐(1785—1850年),字少穆,福建侯官人,爱国主义者,鸦片战争中抵抗派的首领。1838年任湖广总督时,力主禁烟,他曾上书皇帝,义愤地指出:鸦片流毒天下,为害甚大,如果仍不禁止,数十年之后,国内“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随后被任命为钦差大臣赴广州查禁鸦片。序:这里指为送行而写的文章,是古代论说文的一种体裁。[2]兵部尚书:官名。这是林则徐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后加领的官衔。后部是清朝中央政权的六部之一,主管全国军事的机构。尚书是对各部长官的称谓。都察院:清朝主管监察、弹劾的机关。都察院长官为左都御史,右都御史是总督和巡抚的加衔。陛(bì闭)辞:向皇帝辞行:帝王宫殿的台阶。[3]礼部主事:官名。礼部是清朝中央政权六部之一,主管国家典章制度、祭祀、学校、科举和接待四方宾客等事务。主要是部中主办文稿的中级官员。龚自珍当时是礼部主客司主事。决定义:决定性的意见,即建议必须做的事。[4]旁义:参考性的意见。[5]答难义:驳斥反对派的意见。[6]归墟义:归结性的意见。归墟:语见《列子•汤问》,原指海水最深的地方,后人每引此比喻事物的结果。[7]箕子:商朝奴隶主遗族,名胥余,纣王的伯父,被封在箕,故称箕子。[8]食货:食,泛指农业生产。货,指货币及金银布帛等可以代替货币流通的财物。相会箕子所写的《洪范》篇中所说的“八政”其中“一曰食,二曰货”。[9]漏于海:流出海外。[10]人事火患:人事和自然灾害的耗损。[11]五行家:我国古代把水、火、木、金、土五种物质称为五行,用它来解释自然和社会现象,带有朴素的唯物主义因素,后经儒家子思、孟轲等篡改歪曲,成为唯心主义的说教。这里说的汉代五行家指董仲舒及其一伙。龚自珍在《乙丙之际塾议一》一文中,曾指斥汉代儒家的五行说是妖言。他在这里是借题发挥,以说明鸦片危害的严重。[12]食妖、服妖:指怪异的食物和服装。占:用迷信的方法判断吉凶祸福。[13]病魂魄:精神萎靡。[14]逆昼夜:颠倒昼夜,指吸食鸦片的人生活规律反常。[15]缳(huán环)首诛:绞刑。[16]刎脰(wěn吻dòu豆)诛:斩首。[17]龚自珍主张严刑禁绝鸦片,这充分体现出他的法治精神,是同顽固派鼓吹的以“仁”治烟的儒家反动路线针锋相对的。[18]夷(yí移):本是古代东方部落的名称,后引申为对外国人和国内少数民族的通称。这里是指贩卖鸦片的英国侵略者。不逞:这里指心怀不满,妄图侵犯、捣乱。[19]奸民:指私运鸦片的奸商。[20]公驻澳门:实际上林则徐驻广州仅在道光十九年七月二十六日到澳门巡视过一次。澳门:地名,在广东省珠江口西侧。1553年(明嘉靖三十二年)葡萄牙殖民主义者强行占住,后来并不断扩大范围。鸦片战争前,澳门成为英国侵略者囤积、偷卖鸦片的巢窟。鸦片战争后,葡萄牙殖民主义者乘机侵占澳门。[21]夷筚(bì毕):指清政府限定外国商人居留的地方。筚:用荆竹树枝编成的篱笆。[23]关防:大印。[24]龚自珍预见到,严禁鸦片是一场激烈的斗争,必然引起国内外鸦片贩子的破坏,英国侵略者甚至可能冒险挑起战争,所以他提醒林则徐“宜以重兵自随”,认为没有武力做后盾就不能取得禁烟的胜利。他坚决反对外国侵略的爱国主义思想,在当时是很可贵的。[25]呢:呢绒。羽毛:指羽毛一类高级织制品,如羽缎等。[26]实:殷实,富足。龚自珍认为杜绝鸦片和各种奢侈品进口,发展国内的蚕丝、棉花等农业生产国家就会富足。这些主张具有一定的资本主义倾向,在当时对于促进新的生产关系因素的发展和抵御外国资本主义的侵略,是有进步意义的。[27]悦:喜欢,这里有“取悦于……”的意思。上都:京都。少年:这里指豪门阔少,公子哥儿。[28]所重者:这里主要指白银。[29]勒限:勒令限期。徙(xǐ洗):迁移。[30]“留夷馆一所”二句:龚自珍反对输入鸦片和奢侈品,但并不反对正当的对外贸易,这同顽固派奉行的“闭关自守”不同。夷馆:外国人的会馆。互市:互相贸易。栖(qī期)止:指居住、停留的地方。[31]火器:用火药点放的武器,指枪炮。[32]火器营:清代京师禁卫军之一,有火器装备,因此称火器营。[33]乾隆中攻金川:指乾隆时对大小金川的两次用兵。乾隆:清高宗年号。金川:四川省西北部大小金川流域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即今大渡河上游金川、小金等地。[34]胡宗宪《图编》:胡宗宪,明朝兵部右侍郎,嘉靖年间,多次平定倭寇对沿海的侵扰,著有《筹海图编》。这是一部筹划海防驻守和制造兵器的军事资料,附有沿海布防形势战船武器等图样。[35]送难者:指反对禁烟的人。[36]刘陶:后汉谏义大夫。据《后汉书刘陶传》记载,当时连年饥荒,有人上书给皇帝说:“货轻钱薄,故致贫困,宜改铸大钱”。刘陶却认为“当今之忧不在于货,在于民饥……故食为至急”。刘陶当时主张发展农业生产是正确的。龚自珍揭露反动儒生的阴谋,指出这些儒生引用刘陶的话,其目的并不是要发展农业生产,而是企图阻止禁烟,反对禁止白银外流。[37]抑(yì亦):然而。[38]切病:切中弊病,正中要害。[39]绌(chù促):减少。[40]恩允:指皇帝准许。封建社会等级森严,皇帝或上级官吏答应臣民的某些请求,被称为恩允。这是封建地主阶级的法权思想,是为巩固封建等级制服务的。[41]不恃榷关所入:顽固派以“税将绌”来反对禁烟和禁止输入奢侈品,龚自珍在此给予驳斥。榷(què确)关:征收关税。[42]矧(shěn沈):何况。[43]迂诞书生:指反动儒生。迂诞:迂腐荒唐。[44]“不过曰为宽大而已”二句:这里龚自珍揭露了顽固派和反动儒生奉行儒家路线,鼓吹以“仁”治烟的反动说教。[45]刑乱邦用重典:语见《周礼•秋官》。龚自珍引用这句话,是为他的对内严禁鸦片、对外用武力抗击侵略者的政治主张找理论根据,也是对顽固派鼓吹的所谓“仁慈”、“宽大”、“毋用兵”等投降卖国的谬论的驳斥。[46]周公:姓姬,名旦,周文王的儿子,周武王的弟弟,是西周初期著名的奴隶主贵族政治家。[47]艅艎(yúhuáng余皇):一种木船,这里指战船。[48]伏波、楼船、横海:都是汉代将军的名号。汉武帝征吕嘉(南越王相)时封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封杨仆为楼船将军。汉武帝征东越王余善时,封韩说为横海将军。龚自珍提及这三个将军,是告诉林则徐,这次禁烟如果被迫使用武力,吸宜在海口进行自卫防御,驱逐入侵之敌,和伏波将军出征情况相似,而不同于楼船将军的大规模海上作战和横海将军的跨海远征。[49]正典刑:依法判处死刑。[50]开:挑起。边衅(xìn信):边疆战争。[51]黠(xiá峡)猾:狡猾,奸诈。游说(shuì税):这里有到处空发议论、投机取巧的意思。[52]幕客:指官僚、将领所聘请的谋士、助手之类的人物。[53]游客:指没有固定职位,专门在官僚权贵间奔走游说谋利的人。[54]商估:即商人。[55]杀一儆百:这表明龚自珍同顽固派斗争的决心。儆:警戒。[56]此心:指林则徐禁烟的决心。[57]若辈:那些人。[58]游移万一:稍微有点犹豫、动摇。[59]这是龚自珍对禁烟前途的关心,也是对林则徐的激励。[60]“忧心悄悄”二句:出自《诗•小雅•出车》。龚自珍引用这两句诗,比喻林则徐奉命到广州禁烟,责任重大。悄悄:小心翼翼。仆夫:御车的人,这里指随从人员。况:甚,很。瘁(cuì悴):憔悴。[61]尝试:指左右人员旁敲侧击进行游说,动摇禁烟决心。[62]“仆夫左右亲近之人”二句:暗指林则徐周周同僚中,大都是反对禁烟的人,要他提高警惕。[63]且:如果。[64]容:面容。[65]飞扬之意:兴奋得意,指傲慢轻敌的神情。[66]阁下:书信常用的对人尊称。绎(yì易):寻究事物的来龙去脉,这里指认真领会。[67]两期:两个。期(jī基)年:一整年。[68]十八行省:清朝时国内曾高有十八个行省。平:稳定。[69]《书》:《尚书》,是我国奴隶制时代的官方文告和政治论文的汇编。[70]若射之有志:语见《尚书盘庚上》,意思是象射箭那样有个明确的目标。[71]鹄:(gǔ古):箭靶子。
本文是龚自珍于公元1839年1月(道光十八年十一月)即鸦片战争的前夕写给林则徐的。道光皇帝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去广州查禁鸦片。为了支持禁烟,龚自珍在林则徐即将出发前送给他这篇序。
送王进士之任扬州序(清)汪琬
诸曹失之[2],一郡得之,此十数州县之庆也。国家得之,交游失之,此又二三士大夫之憾也。吾友王子贻上。年少而才。既举进士,于甲第当任部主事[3],而用新令,出为推官扬州,将与吾党别。吾见憾者方在燕市[4],而庆者已翘足企盼,相望江淮之间矣。王子勉旃[5]!事上宜敬,接下宜诚,莅事宜慎[6],用刑宜宽。反是罪也。吾告王子止此矣。
朔风初劲,雨雪载途,摇策而行[7],努力自爱。
注释:
[1]王进士:即王士祯,见《吴顺恪六奇别传》作者介绍。[2]诸曹:指朝廷各部门。部之下设曹,因通称各部司官。[3]甲第:科举考试的等第。明清时分三甲。主事:各部所属司官的最低一级。[4]燕市:指京师。[5]旃(zhān):语助词。[6]莅(lì):临事。[7]策:马鞭。
汪琬(1624—1691),字苕文,号钝庵,长洲(今江苏吴县)人。顺治十二年(1655)进士。官户部主事、刑部郎中。康熙时举博学鸿词科,授编修。参加《明史》的修订,因病辞归,隐居太湖尧峰山,专心著述,人称尧峰先生。他的散文与魏禧、侯方域齐名,有《尧峰文钞》等。
送王篛林南归序(清)方苞
余与篛林交益笃[1],在辛卯、壬辰间[2]。前此,篛林家金坛[3],余居江宁,率历岁始得一会合[4],至是余以《南山集》牵连系刑部狱[5],而篛林赴公车[6],间一二日必入视余。每朝餐罢,负手步阶除[7],则篛林推户而入矣。至则解衣盘薄[8],谘经诹史[9],旁若无人。同系者或厌苦,讽余曰:“君纵忘此地为圜土[10],身负死刑,奈旁观者姗笑何。”然篛林至则不能遽归[11],余亦不能畏訾謷而闭所欲言也。
余出狱,编旗籍[12],寓居海淀,篛林官翰林,每以事入城,则馆其家[13]。海淀距城往返近六十里,而使问朝夕通[14],事无细大,必以关忧喜相闻。每阅月逾时[15],检篛林手书,必寸余[16]。戊戌春[17],忽告余:“归有日矣。”余乍闻,心忡惕[18],若暝行驻乎虚空之迳[19],四望而无所归也。篛林曰:“子毋然。吾非不知吾归子无所向,而今不能复顾子,且子为吾计,亦岂宜阻吾行哉?”篛林之归也,秋以为期[20],而余仲夏出塞门[21],数附书问息耗而末得也[22]。今兹其果归乎?吾知篛林抵旧乡,春秋佳日,与亲懿游好[23],徜徉山水间,酣嬉自适,忽念平生故人,有衰疾远隔幽燕者,必为北向惆然而不乐也。
注释:
[1]笃:深厚。[2]辛卯:康熙五十年(1711),是年方苞以“《南山集》案”牵连入狱。壬辰:康熙五十一年。[3]金坛:今江苏省金坛县。[4]率:大率,通常。[5]系:拘囚、囚禁。[6]公车:汉代以公家车马送应举者,后世即以“公车”为入京应试之代称。[7]负手:反背着手。除:台阶。[8]盘薄:盘腿而坐。[9]谘(zī姿):商讨。诹(zōu邹):询问。[10]圜土:监狱。[11]遽:急,立即。[12]编旗籍:清代对犯人的一种处罚,即把释放犯人间户籍编入军队,加以管制。方苞出狱后,家属族人几十口,均遣送北京编入旗籍。[13]馆:住宿。[14]使问:被派传送信件及口头问侯者。[15]阅月:经过一月。[16]寸余:指信件达寸余厚。[17]戊戌:康熙五十七年(1718)。[18]忡(chōng冲)惕:忧虑不安。[19]暝行:夜行。驻:停留。[20]期:行期。[21]出塞门:指去长城以外的热河行宫。[22]息耗:消息。[23]亲懿:至亲。游好:交游的好友。
王篛(ruò若)林,一作王若霖,金坛(今江苏省金坛县)人,为方苞挚友。文中写作者与王篛林的友情,特别举出自己在患难中,王与之反而“交益笃”,足见王立身之正直。后段写王离京时作者的情绪,在依恋中流露出一种深沉的孤寂之感。方苞在“《南山集》案”中被牵连入狱,不但没有被杀,反而受到入值南书房的特殊“恩宠”,这实际上是康熙的一种羁縻笼络汉族士人的策略。方苞虽为天子近身辞臣,但举家被迫编入旗籍,实际并未脱去“罪臣”的身份。在这样的情况下,挚友远别,他自然会更加“惆然不乐”了。
送吴筱轩军门序(清)张裕钊
光绪六年,国家以索取伊犁地,再遣使至俄罗斯[1]。议未决,于是征调劲旅,分布诸边为备,命宿将统之。而山东登、莱、青诸郡[2],三面阻海,其燕台尤当番舶往来要隘[3]。有诏命山东巡抚周公督办山东军务,而以浙江提督吴公副焉[4]。
吴公于时方留防江南,且行,谓裕钊:吾实驽下,不任是。又始至,人与地不相习,吾之心实惴惴焉。吾早夜以思,尽吾力之所能为,其济若否[5],则听之。吾以诚自处,而以谦处人,劳则居先,而功则居后,若是义免乎[6]?
裕钊曰:大哉乎!《易》“中孚”、“谦”及“明夷”[7],其辞皆曰“利涉大川”[8],以实心任事,事无大必济,能下人者,众附顺功集焉。公诚率是言而允蹈之[9],奉以终始[10],宁惟山东[11],虽以济天下可也。天下之患,莫大乎任事者好为虚伪,而士大夫喜以智能名位相矜[12]。自夷务兴[13],内自京师,外至沿海之地,纷纷藉藉,译语言文字,制火器,修轮舟,筑炮垒,历十有余年,糜帑金数千万[14],一旦有事,责其效,而茫如捕风。不实之痼[15],至于如此。海外诸国,结盟约[16],通互市[17],帆樯错于江海[18],中外交际,纠纷错杂,阗咽胶轕[19],国家宿为怀柔包荒[20],以示广大,虽元臣上公[21],忍辱含垢,一务屈己。而公卿将相大臣,彼此之间,上下之际,一语言之违,一酬酢之失[22],刻绳互竞[23],忿恨懻伎[24],莫肯先下[25]。置国之恤[26],而以胜为贤,挞于市而谇于室,忘其大耻而修其小忿,何其不心竞者欤[27]?国之所以无疆,外侮之所以日至,其不以此钦?今公之所称,故乃一反是,异乎今之君子者矣。中丞周公,故与裕钊旧也,裕钊夙知之。其执诚与谦,宜亦与公同。二公协恭同德[28],揖志以辑东土[29],裕钊挢首而䀎成功之有日[30]。
公行矣!公之往,其驻师必于登州。吾闻登州城闉之上[31],有蓬莱阁焉,自昔海右雄特胜处也。异日者公与周公大功告成,海隅清晏[32],裕钊虽老矣,犹思蹇裳往从二公晏集于斯阁[33],称述今日之言,而券其信[34],俾倪东海之上[35],凭槛而举一觞。虽二公,其亦韪裕钊为知言乎[36]?其为乐岂有极乎?
注释:
[1]“光绪六年”三句:同治十年(1871)夏,沙皇俄国政府趁中亚浩罕汗国头目古柏侵扰我新疆之机,悍然出兵侵占我伊犁地区。清政府多次交涉。俄方均拒绝撤军。光绪元年(1875),左宗棠督办新疆军事,率兵讨伐阿古柏。光绪三年,新疆平定,次年,清政府派祟厚赴俄谈判收回伊犁事,并于光绪五年在沙俄胁迫下签订了不平等的《里瓦几亚条约》,丧失伊犁西南、南部及南疆北疆边境大片领土。由于朝野强烈反对,清政府拒绝批准此约。光绪六年,复派曾纪泽赴俄谈判,最后俄方不得不同意修改祟厚所订条约,签订了《中俄伊犁条约》,此约虽较崇厚所订条约减少了领土的丧失,但仍为一不平等条约。[2]登:登州府,辖今山东省蓬莱、黄县、栖霞、招远、莱阳等地,治所在蓬莱。莱:莱州府,辖今山东省掖县、即墨、平度、海阳等地,治所在掖县。青:青州府,辖今山东省益都、临朐、广饶、博兴、寿光、潍县、昌邑、诸城等地,治所在益都。[3]燕台:即烟台。烟台为当时山东重要商港。番舶:我国旧时对来华的外国商船的通称,亦称“夷舶”。[4]吴公:吴长庆字筱轩,安徽庐江人,曾参与镇压太平国革命,官至广东水师提督,后曾驻师朝鲜。[5]济:成功。若:或者。[6]免:免于失败。[7]“《易》‘中孚’”句:“中孚”、“谦”、“明夷”均为《易》卦名。[8]“利涉大川”:《易》中多次出现此语,意为宜于渡过江河,引伸为能渡过难关。但“明夷”卦爻辞并无“利涉大川”一语。[9]率:遵循。允蹈:真诚地实行。[10]奉:遵行。[11]宁惟:“不宁惟是”之略语,意为不仅,岂止。“宁”字无义。[12]黔:自以为高明。[13]夷务:国际事务。鸦片战争后,帝国主义的武装侵略打破了中国闭关自守的状态,此后凡与外国战争、谈判、通商等事,俱称“夷务”。[14]糜:糜费,耗费。帑(táng倘)金:国库所藏金银。[15]痼:顽症。[16]结盟约:当时中外所订条约,实际上都是不平等条约,谈不上平等的盟约。[17]通互市:开展中外贸易,实际上是按不平等条约向帝国主义开放商埠。[18]错:交交错往来。[19]阗咽:充满,阻塞。胶轕(gé格):交错纠缠。“阗咽胶轕”形容中外交际的繁杂纷纭。[20]怀柔:中国古代的一种对外政策,即使用和平的手段笼络异邦,使之归附。包荒:语出《易泰》,原意为度量宽宏,对于地处荒远者都能容受而不歧视抛弃。后转意为宽容、谅解。实际上清政府在帝国主义侵略者面前总是妥协退让,丧权辱国,所谓“怀柔包荒”,乃是一种“为尊者讳”的说法。[21]元臣:首辅大臣。[22]酬酢(zuò作):古时宴会上主向客敬酒叫“酬”,客向主敬酒叫“酢”,后即以“酬酢”指朋友之间的酒食往来。[23]刻绳:发明文字以前,人们以刻划木石或结绳记事,“刻绳”在这里意为牢记在心,耿耿于怀。[24]懻忮(jì zhì记至):忌恨。[25]下:退让。[26]恤:忧虑。[27]心竞:以贤德相胜。《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臣不以心竞而力争。”[28]协恭:协力奉行。恭:奉行。[29]揖:同“一”,“揖志”意为同心同德。辑:原意为协调驾车的马匹的行动,引申为治理,管理。[30]挢(jiǎo角)首:抬头。眄(miǎn免):望。“挢首而眄”意为抱着希望而抬头远望。[31]闉(yīn因):古代城门外层的曲城。[32]海隅:沿海地区。[33]褰(qiān千)裳:提起衣襟,形容赶路的样子。[34]券(quàn劝):证明。[35]俾倪(bì nì逆):同“睥睨”,侧目而视。[36]韪(wěi纬):是,肯定。
张裕钊(1823—1894),字廉卿(一作濂卿),湖北武昌人,桐城派后期重要作家之一。咸丰元年举人,官至内阁中书,主持过江宁、湖北等地的书院。曾师事曾国藩与黎庶昌、薛福成、吴汝纶并称“曾门四弟子”。著有《张廉卿先生文集》。《清史稿》有传。
送夏进士序(清)龚自珍
乾隆中,大吏有不悦其属员者[2],上询之,以书生对。上曰:“是胡害?朕亦一书生也[3]。”大吏悚服[4]。呜呼,大哉斯言!是其炳六籍[5]、训万祀矣[6]。
嘉庆二十二年春[7],吾杭夏进士之京师[8],将铨县令[9],纡道别余海上[10]。相与语,益进,睟然愉[11],谡然清[12],论三千年史事,意见或合或否,辄咍然以欢[13]。余曰:“是书生,非俗吏。”海上之人以及乡之人皆曰:“非俗吏!”之京师,京师贵人长者识余者[14],皆识进士,亦必曰非俗吏也。
虽然,固微窥君[15],君若惧人之訾其书生者[16],又若有所讳夫书生者[17],暴于声音笑貌焉[18]。天下事,舍书生无可属。真书生又寡,有一于是,而惧人之訾己而讳之耶?且如君者,虽百人訾之,万人訾之,啮指而自誓不为书生,以喙自卫[19],哓哓然力辩其非书生[20],其终能肖俗吏之所为也哉[21]?为之而不肖,愈见其拙,回护其拙[22],势必书生与俗吏两无所据而后已[23]。噫!以书生之声音笑貌,加之以拙,济之以回护[24],终之以失所据。果尔,则进士之为政也,病矣!
新妇三日,知其所自育[25];新官三日,知其所与[26]。予识进士十年,既庆其禄之及[27],于吾里有光,而又恐其信道之不笃,行且一前而一却也。于其行,恭述圣训[28],以附古者朋友赠行之义[29]。
注释:
[1]夏进士:夏璜,钱塘(今杭州)人。嘉庆进士。精通历史,是龚自珍十六岁时就结识了的朋友。[2]大吏:指省一级的官员。[3]朕:皇帝自称。据《东华录》载,乾隆皇帝初年,各省的督抚参奏所属官员的奏折里,经常有“某某人是书生,不能胜任”的话,乾隆说:“读书是为了致用,我只担心人当不起书生的称呼,怎能以书生相戒呢?要以书生为戒的话,我从小读书宫中,实在也是一个书生。”[4]悚(sǒng):恐惧。[5]其:将。炳:光明,显著。六籍:六经。[6]祀:年。[7]嘉庆二十二年:公元1817年。[8]杭:杭州府。[9]铨(quán):量才授官。去吏部听候选派,授以官职。[10]纡(yū)道:绕道。纡,曲折。海上:指上海。此时龚自珍父亲任上海道司,龚还不曾入仕,在上海探望父亲。[11]睟(suì):润泽貌,多指神色温润清和。[12]谡(sù):挺峻有力的样子。[13]咍(hāi):快乐,欢笑。[14]长者:指显贵者。[15]固:必,认真。微窥:暗中观察。[16]訾(zǐ):诋毁,非议。[17]讳:隐瞒,避忌。夫(fǔ):语助词,无义。[18]暴(pù):显露。[19]喙(huì):原意是鸟兽的嘴。借指人的口。[20]哓哓(xiāo):争辩声。[21]肖:类似,像。[22]回护:曲意袒护。[23]两无所据:二者都没有根据,站不住,指二者都不像。[24]济:助。[25]自育:自我修养,道德教育。[26]与:心许,赞同。这里指政见、主张等。[27]禄:官吏的俸给。[28]圣训:天子的教诲。[29]附:附从。《荀子非相》:“故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史记孔子世家》载,老子给孔子送行,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