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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顺恪六奇别传(清)王士祯

  海宁孝廉查伊璜继佐[2],崇祯中名士也[3]。尝冬雪,偶步门外,见一丐避庑下[4],貌殊异,呼问曰:“闻市中有铁丐者,汝是否?”曰:“是。”曰“能饮乎?”曰:“能。”引入发醅[5],坐而对饮。查已酩酊[6],而丐殊无酒容[7]。衣以絮衣[8],不谢,径去。

  明年,复遇之西湖放鹤亭下,露肘跣行[9]。询其衣,曰:“入夏不须此,已忖酒家矣。”曰:“曾读书识文字乎?”曰:“不读书识字,何至为丐!”查奇其言,为具汤沐而衣履之[10]。询其氏里[11],曰:“吴姓,六奇名,东粤人[12]。”问:“何以丐?”曰:“少好博[13],尽败其产,故流转江湖。自念叩门乞食,昔贤不免,仆何人,敢以为污!”查遽起[14],捉其臂曰:“吴生海内奇士,我以酒徒目之,失吴生矣[15]!”留与痛饮一月,厚资遣之。

  六奇者,家世潮阳[16],祖为观察[17],以摴蒱故[18],遂为窭人[19]。既归粤,寄食充驿卒[20]。稔知关河厄塞形势[21],会王师入粤[22],逻者执六奇[23],六奇请得见大帅言事。既见,备陈诸郡形势,因请给游札数十通[24],散其土豪。所至郡县,壁垒皆下,帅上其功。十年中,累官至广东水陆师提督[25]。

  孝廉家居,久不记忆前事,一旦有粤中牙将叩问请谒[26]致吴书问,以三千金为寿,邀致入粤。水行三千里,供帐极盛[27]。度梅岭,己遣其子迎候道左。所过部下将吏,皆负籣[29]、抱弩矢为前驱。抵惠州,吴躬自出迎,导从杂沓[31],拟于侯王。至戟门[32],则蒲伏泥首[33],登堂,北面长跪[34],历叙往事,无所忌讳。入夜,置酒高会[35],身行酒炙[36]。歌舞妙丽,丝竹迭陈[37],诸将递起为寿[38],质明始罢[39]。自是留止一载,装累巨万[40]。复以三千金为寿,锦绮、珠贝、珊瑚、犀鋗之属[41],不可訾计[42]。

  查既归数年,值吴兴私史之狱[43],牵连及之。吴抗疏为之奏辩,获免于难。初,查在惠州幕府,一日游后圃。圃有英石一峰[44],高二丈许,深赏异之。再往,已失此石。问之,用以巨舰载至吴中矣[45]。今石尚存查氏之家。

  注释:

  [1]吴顺恪(què):吴六奇,字鉴伯,别字葛如,卒谥顺恪。广东丰顺县人。明末行丐吴越间。后依附南明桂王朱由榔,为总兵,清兵攻克潮州时,他投降,做清军的向导,招降了很多郡县。清朝擢他为潮州总兵,经常与郑成功交战,升为广东水陆师提督。死后叙功加官太子太保。[2]海宁:县名,今属浙江省。孝廉:明清时对举人的称呼。查伊璜:名继佐,浙江海宁人,明崇祯十六年(1643)举人。明亡后,改名省,或隐姓名称左尹。工书画。[3]崇祯:明思宗年号。[4]庑(wǔ):堂周围的廊屋。[5]发醅(pēi):打开酒坛。醅,未滤的酒。[6]酩酊(mǐng dǐng):大醉貌。[7]殊:很,极。[8]衣:给……衣服穿。动词。[9]跣(xiǎn):赤脚。[10]汤沐:汤,热水,用以浴身;沐,洗头发。汤沐犹言沐浴、洗澡。[11]氏里:姓氏籍贯。[12]东粤(yuè):广东。古称广东、广西为两粤。[13]博:赌博。[14]遽(jù):匆忙,急。[15]失:错过,失去。[16]家世:家庭的世业或门阀。此处犹言故乡。潮阳:广东省县名。[17]祖:祖父。观察:清代对道员的尊称。道员,清布政司、按察司分管各道的官员。[18]摴蒲(chū pú):又作“樗蒲”。原为古代的博戏,后泛指赌博。[19]窭(jù):贫寒。[20]驿卒:担任驿站差役的士卒。驿,供递送公文的人或来往官员暂住的处所。[21]稔(rěn)知:熟悉。[22]王师:清朝的军队。[23]逻者:巡逻兵。[24]游札:空白的、可以任意填写的札子。札,由上司给下级的官方文书。通:份,篇。量词。[25]累官:连接升官。[26]一旦:他日,有一天。牙将:古代中下级军官。[27]供帐:陈设帷帐等用具以供宴会和行旅的需要。[28]梅岭:即大庚岭,在江西、广东两省边境。[29]籣(lán):装弓箭的器具,形如木桶。[30]惠州:州名,治所在今广东省惠阳县东。[31]导从:在前开路和在后跟随的。杂沓:从多杂乱貌。[32]戟门:古代宫门立戟(一种兵器),唐代三品以上官员也可以在私门立戟,后因称显贵之家的大门为戟门。[33]蒲伏:同“匍匐”,伏地。泥首:叩头至地。[34]北面:古代以面向南为尊位,面向北为下位。向北而坐表示谦虚。长跪:直身而跪,表示庄重、尊敬。[35]高会:盛会,盛宴。[36]酒炙(zhì):酒菜。炙,烤肉,此外泛指菜肴。[37]丝竹:丝,弦乐;竹,管乐,合指音乐。[38]递起:一个接一个起身。[39]质明:天亮时。[40]装:行装。[41]犀象:犀牛角和象牙,皆珍宝。[42]訾(zì)计:估量,计算。訾,限量。[43]吴兴:县名,属浙江。私史之狱:即庄廷鑨明史狱,是清代著名文字狱之一。吴兴盲人庄廷鑨招集学人编辑《明书》,为补明崇祯一朝政事,语多指斥满清,又不用清帝年号,只书南明年号,后被人告发,庄廷鑨戮尸,庄氏家属和为书写序、校阅,买书、卖书、刻字、印刷的人,分别处以死刑或流放。查继佐曾为此书校阅。因此牵连在内。[44]英石:美如玉的石。[45]吴中:泛指春秋时吴国领地,大致在今江浙一带。此指查继佐家乡海宁县。

王士祯(1634—1711),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别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今山东桓台县)人。清顺治进士,官至刑部尚书。文学上以诗词著名,论诗推崇盛唐,创“神韵”说,有《带经堂全集》。

  吴六奇是降清的南明将领,这篇别传撇开他的仕宦生涯,只记载他“知恩图报”的佚事传闻,从而巧妙地叙述了吴六奇从乞丐跃身为提督的传奇身世,塑造了一个性豪荡、知诗书、熟地理、有韬略的奇士形象。有人考证,六奇为丐时遇识查继佐,事实上没有这回事。但这是笔记小说类的文学作品,本来也不可作为史实对待的。

  吴他山诗序(清)戴名世

  余游四方,往往闻农夫细民冶情冶思之所歌谣[1],虽其辞为方言鄙语,而亦时有意义之存。其体不出于比、兴、赋三者[2]。乃知诗者,出于心之自然者也。世之士多自号为能诗,而何其有意义者之少也?盖自诗之道分为门户[3],互合訾謷[4],意中各据有一二古人之诗以为宗主,而诋他人之不能知。是其诗皆出于有意,而所为自然者,已汩没于分门户争坛坫之中[5],反不若农夫细民倡情冶思之出于自然,而犹有可观者矣。又其甚者:务为不可解之辞[6],而用事则取其僻[7],用字则取其奇,使人茫然不知所谓,而不知者以博雅称之。以此为术,而安得有诗乎?此诗之一变也。

  他山吴氏,年近八十矣,杖而访我于姑苏寓舍[8],因相与论诗。余曰:“君之诗,宗何代乎?曰:“否。”“僻事以为奥[9],奇字以为古乎?”曰:“否。”“然则君之诗可观矣。”因出以示余。余为择别其合者若干首[10]。他山晼晚不遇[11],策杖行吟[12],时时惧其诗之不传,盖犹不能忘情于名者。余与世论诗多不合,而独喜他山所见略与余同,而他山顾欲得余言以为重。盖众昔读书山中,时当初夏,百鸟之噪于檐际者不绝也。一日,黄鹂来,为数啭[13],百鸟皆喑,已而争逐使之去[14],复相与音鸣如故。余也方为黄鸟之远去,而他山犹欲争名于燕雀啁啾之间乎[15]?他山曰:“吾以待之后也。”因书而归之[16]。

  注释:

  [1]细民:小民,普通百姓。倡(chàng唱):同“唱”、冶:装饰、形容。[2]体:体式。比、兴、赋:古典诗歌创作的三种手法。汉代《毛诗序》总结《诗经》的创作,提出“六义”:风、赋、比、兴雅、颂。“斌”指直叙其事,“比”指比喻,“兴”指通过联想、暗喻或咏他物以发其端来表现作者的思想感情。[3]门户:宗派。[4]訾謷(zǐ áo紫熬):诋毁。[5]坛坫(diàn店):古时盟会的场所。争坛坫意为争盟主,争首领的地位。[6]务:必定,一定。[7]用事:运用史事典故等。僻:偏僻不常见。[8]杖:拄着拐杖。[9]奥:深奥。[10]合者:指合于吴他山关于诗的见解的,即没有宗主、不奥不奇者。[11]晼(wǎn宛)晚:太阳刚下山的光景,比喻年老。不遇:被了解,因而不得进用。[12]策杖行吟:拄着拐杖,走着路吟诗。[13]啭;宛转好听的鸟鸣。[14]争逐:争相追逐。[15]啁啾(zhōu jiū周纠):鸟鸣的声音。[16]归(kuì溃):通“馈”,赠给。

  

  吴同初行状(清)顾炎武

  自余所及见,里中二三十年来号为文人者,无不以浮名苟得为务,而余与同邑归生独喜为古文辞[1],砥行立节,落落不苟于世,人以为狂[2]。已而又得吴生。吴生少余两人七岁,以贫客嘉定[3]。于书自《左氏》下至《南北史》[4]。无不纤悉强记。其所为诗多怨声,近《西州》、《子夜》诸歌曲[5]。而炎武有叔兰服,少两人二岁;娣子徐履忱少吴生九岁,五人各能饮三四斗。五月之朔,四人者持觥至余舍为母寿[6]。退而饮,至夜半,抵掌而谈,乐甚,旦日别去。余遂出赴杨公之辟,未旬日而北兵渡江[7],余从军于苏,归而昆山起义兵,归生与焉。寻亦竟得脱,而吴生死矣。余母亦不食卒。其九月,余始过吴生之居而问焉,则其母方茕茕独坐,告余曰:“吴氏五世单传,未亡人唯一子一女。女被俘,子死矣!有孙,二岁,亦死矣!”余既痛吴生之交,又念四人者持觥以寿吾母,而吾今以衰绖见吴生之母于悲哀其子之时[8],于是不知涕泪之横集也。

  生名其沆,字同初,嘉定县学生员。世本儒家,生尤夙惠,下笔数千言,试辄第一。风流自喜,其天性也。每言及君父之际及交友然诺,则断然不渝。北京之变[9],作大行皇帝、大行皇后二诔[10],见称于时。与余三人每一文出,更相写录。北兵至后,遗余书及记事一篇,又从余叔处得诗二首,皆激烈悲切,有古人之遗风。然后知闺情诸作,其寄兴之文,而生之可重者不在此也。

  生居昆山,当抗敌时,守城不出以死,死者四万人,莫知尸处。以生平日忧国不忘君,义形于文若此,其死岂顾问哉?生事母孝,每夜归,必为母言所与往来者为谁,某某最厚。死后,炎武尝三过其居,无已,则遣仆夫视焉。母见之,未尝不涕泣,又幾其子之不死而复还也[11]。然生实死矣!生所为文最多,在其妇翁处[12],不肯传;传其写录在余两人处者,凡二卷。

  注释:

  [1]归生:归庄。见《送顾宁人北游序》的作者介绍。[2]人以为狂:全祖望《顾先生炎武神道表》:“最与里中归庄相善,……相传有归奇顾怪之目。”[3]嘉定:县名。在昆山东,今属上海市。[4]《左氏》:指《左传》。《南北史》:指唐代李延寿所撰的《南史》和《北史》。[5]《西州》、《子夜》:指《西州曲》和《子夜曲》,都是南朝乐府民歌,多哀愁之音。亦即后文所说的“闺情诸作”。[6]觥(gōng):古代的一种酒器。[7]北兵:指清兵。[8]衰绖(cuī dié):古代的丧服。绖,古代居丧期时结在头上或腰间的麻带。[9]北京之变:指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帝自缢死。[10]大行皇帝:臣下因讳言帝死,故称“大行”,谓一去不返。帝、后死而停棺未葬者称“大行皇帝”、“大行皇后”。诔:哀悼死者之文。[11]幾:希望。[12]妇翁:岳父。

本文选自《顾亭林诗文集·亭林文集》卷五。吴同初名其沆,作者挚友,抗清而死。

  吴云台哀辞(清)吴敏树

  吴云台之殁于京邸也[1],以庚戌四月[2]。今年壬子,余来京师,每过长沙邸下,未尝不悲云台也。云台为人,状貌才气,皆过绝于人[3]。自其少年,人莫不意其飞腾,云台亦厚自负。既屡踬场屋[4],晚乃得乡举,犹自冀得一旦遭逢至大官,立功名以取重于世,不知其遂穷以死也。然云台才实高,为歌诗得杜骨法[5],纵横老健,大类元遗山[6],近今诸子不论也。借其以贫故,颠倒所为[7],不得一意尽力于文章。行身往往不自顾惜,蒙山之訾垢[8],亦不能无恨,独其意气豪俊,可悲也。其生平所与交游,始皆与尽欢,后多稍疏避以去[9],独余犹以故意遇之[10]。其殁也,余在浏阳[11],既为诗以畀之[12],又欲为之铭以遗其孤,而不果,故作为哀辞,以卒余交友之义,且见云台之梗概云。其辞曰:

  四海来萃兮[13],求闻于京;客穷而死兮,万千以赢[14]。嗟若君之才貌兮,胡不究乎公卿[15]?绝命旅邸兮,无人哭声;棺敛无资兮[16],众合以营。惟乡人之仕者兮,多君与之平生[17],终归君于南湘兮[18],翳惟君之才名[19]。我时在于浏阳兮,接赴使而魂惊[20],疑梦寐之来告兮,心恍惚而难明。思廿载之游处兮,自岳麓之始盟。谓君之必速飞兮,翔天路之遐征[21]。人时命固难知兮,终溘死而无成[22]。岂骨相之不侯兮[23],睹犀角之丰盈[24]。文章之在人兮,若树花而鸟鸣,虽吐奇以惊世兮,固素士之所轻。我来京师兮,馆舍行经,悲君之死此兮,视宿草而涕倾[25]。已焉哉!君已死其蔑有知兮[26],聊此辞以当铭。

  注释:

  [1]京邸:在京都的住所,此指长沙邸,即长沙会馆,供湖南籍的同乡旅居。[2]庾戌:道光三十年(1850)。下文“壬子”是咸丰二年(1852)。[3]过绝:超过。绝,过。[4]踬(zhì):绊倒,引申为不顺利。场屋:科举考场。[5]杜:唐代大诗人杜甫。[6]元遗山:金代诗人元问好,字裕之,号遗山。诗词风格悲壮沉郁,多伤时感事之作。[7]颠倒:错乱。此指事务烦乱。[8]訾(zǐ)诟:毁谤,辱骂。[9]稍:逐渐。[10]故意:故人的情意,旧情。[11]浏阳:湖南县名。[12]畀(bǐ)给予,付与。[13]萃(cuì):草丛生貌。引申为聚集。[14]赢:过度。[15]究:达到。[10]敛:通“殓”,给尸体穿衣下棺。[17]与:交往。平生:往常。[18]南湘:湘江之南。湖南省最大河流名湘江。[19]翳(yī):犹“惟”,只,是。惟:由于,因为。[20]赴:讣告,报丧。[21]遐:远。[22]溘(kè):忽然。[23]骨相:骨骼相貌。古代相士根据人的骨相特征来测算人的命运。[24]犀角:额角骨,额角丰满是富贵王侯的骨相。[25]宿草:隔年的草。《礼记檀弓上》:“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意思是为亡友悲哀一年就可了。这里反用其意,表示悲哀无尽。[26]蔑:无。

  

  吾庐记(清)魏禧

  季子礼[1],既倦于游,南极琼海[2],北抵燕,于是作屋于勺庭之左肩[3],曰:“此真吾庐矣!”名曰:“吾庐”。

  庐于翠微址最高,群山宫之[4],平畴崇田[5],参错其下,目之所周,大约数十里,故视勺庭为胜焉。

  于是高下其径,折而三之。松鸣于屋上,桃、李、梅、梨、梧桐、桂、辛夷之华[6],荫于径下,架曲直之木为槛[7],垩以蜃灰[8],光耀林木。

  客曰:“斗绝之山[9],取蔽风雨足矣。季子举债而饰之,非也。”或曰:“其少衰乎!其将怀安也。”

  方季子之南游也,驱车瘴癞之乡[10],蹈不测之波,去朋友,独身无所事事,而之琼海。至则飓风夜发屋,卧星露之下。兵变者再,索人而杀之,金铁鸣于堂户[11],尸交于衢[12],流血沟渎。客或以闻诸家,家人忧恐泣下,余谈笑饮食自若也。及其北游山东,方大饥,饥民十百为群,煮人肉而食。千里之地,草绝根,树无青皮。家人闻之,益忧恐,而季子竟至燕。

  客有让余者曰[13]:“子之兄弟一身矣,又唯子言之从。今季子好举债游,往往无故冲危难,冒险阻,而子不禁,何也?”余笑曰:“吾固知季子之无死也。吾之视季子之举债冒险危而游,与举债而饰其庐,一也。且夫人各以得行其志为适。终身守闺门之内,选耎趑趄[14],盖井而观,腰舟而渡[15],遇三尺之沟,则色变不敢跳越,若是者,吾不强之适江湖。好极山川之奇,求朋友,揽风土之变,视客死如家,死乱如死病,江湖之死如祍席[16],若是者,吾不强使守其家。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沟壑[17]’。夫若是者,吾所不能而子弟能之,其志且乐为之,而吾何暇禁?”

  季子为余言,渡海时舟中人眩怖不敢起,独起视海中月,作《乘舟渡海歌》一首。兵变,阖而坐,作《海南道中诗》三十首。余乃笑吾幸不忧恐泣下也。

  庐既成,易堂诸子[18],自伯兄而下皆有诗;四方之士闻者,咸以诗来会,而余为之记。

  注释:

  [1]季子礼:魏礼,字和公。与兄际端及禧齐名,故更为伯子、叔子,季子以自号。喜慷慨,工诗文,足迹几遍天下。年五十,始倦游返于翠微,构室而居。著有《魏季子集》。[2]琼海:今海南岛。[3]勺庭:魏禧自己在翠微峰的居室名。左肩:左首。[4]宫:围绕,屏障。[5]平畴崇田:高高低低的田地。[6]华:通“花”。[7]槛:栏杆。[8]垩(è):涂刷。蜃灰:蚌壳烧成的灰。[9]斗绝:即“陡绝”。[10]瘴癞:同“瘴疠”,指山林温热地区所流行的恶性传染病。[11]金铁:指兵器。[12]衢:四通八达的大路。[13]让:责备。[14]选耎(xùn ruǎn):怯懦不前。趑趄(zī jū):且行且却,徘徊不前的样子。[15]腰舟:古人把葫芦系在腰间,用以渡水,故称“腰舟”。[16]祍(rèn)席:床席。[17]“孔子曰”二句:语见《孟子滕文公下》:“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其语当为孟子语。意谓有志之士不怕弃尸山沟。[18]易堂诸子:指“易堂九子”等诸先生。

  魏禧(1624—1680),字冰叔,一字叔子,号勺庭,江西宁都人。年十一,补县学生。明亡,隐居翠微峰。年四十,出游江浙一带,广泛结交隐逸之士。康熙十七年(1678),诏举博学鸿词,以疾辞。有司催就道,不得已至南昌,称疾笃,乃放归。后二年卒,魏禧及其兄际端,弟礼,并有文名,被称“宁都三魏”。三魏与彭士望、林时益、李腾蛟、丘维屏、曾灿、彭任七人讲学于宁都翠微峰之易堂,提倡古文实学,世称“易堂九子”。魏禧喜读史,尤好《左传》及苏洵文。其文“凌厉雄杰”,为世所称。著有《魏叔子文集》等。

  本文选自《魏叔子文集》卷十六。是魏禧为其弟魏礼的“吾庐”写的居室记。

 

  武季子哀辞(清)方苞

  康熙丙申夏,闻武君商平之丧[1],哭而为墓表,将以归其孤[2]。冬十月,孤洙至京师[3],曰:“家散矣;父母、大父母、诸兄七丧,蔑以葬[4],为是以来。”叩所学,则经书能背诵矣。授徒某家,冬春间数至,假唐、宋诸家古文自缮写。首夏[5],余出塞,返役,而洙死已浃日矣[6]。

  始商平友子三人[7],余皆见其孩提以及成人[8],长子洛为邑诸生,卒年二十有四。次子某,年二十有一,将受室而卒。洙其季也。亿洙五六岁时,余过商平,常偕群儿喧聒左右。少长,抱书从其父往来余家。及至京师,则干躯伟然。余方欲迪之学行以嗣其宗[9],而遽以羁死[10]。有子始二岁。

  商平生故家,而窭艰迫厄视细民有甚焉[11]。又父母皆笃老烦急[12],家事凌杂,米盐无几微[13],辄生瑕衅[14],然卒能约身隐情以尽其恩,而不愆于义[15]。余每叹其行之难也。而既赢其躬[16],复札其后嗣[17]。呜呼:世将绝而后乃繁昌者,于古有之矣,其果能然也邪?

  洙卒子丁酉十月十日[18],年二十有一,稿葬京师郭东江宁义冢[19]。余志归其丧[20],事有待,先以鸣余哀。其辞曰:

  嗟尔生兮震愆[21],罹百忧兮连延[22],蹇孤游兮局窄[23],命支离兮为鬼客[24]。天属尽兮茕茕[25],羌地下兮相从[26]。江之干兮淮之汭[27],繄先灵兮日延企[28]。魂朝发兮暮可投,异生还兮路阻修[29]。孺子号兮在室,永护呵兮无失[30]。

  注释:

  [1]武君商平:武商平名文衡,溧水县岁贡生。方苞之兄百川的好友。[2]归:通“馈”。赠送。孤:死了父亲的孩子。[3]洙:武洙,武商平的三儿子。[4]蔑:无。[5]首夏:初夏。[6]浃日:十日。见《国语楚》下:“远不过三月,近不过浃日”《注》:“浃日,十日也。”[7]友:有。姚鼐《古文辞类纂》作“有”。[8]孩提:婴幼儿,《孟子尽心》上:“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注:“孩提,二三岁之间,在襁褓,知孩笑,可提抱者也。”[9]迪:启发。嗣其宗:继承武氏的宗族。[10]遽:突然。[11]窭艰:贫困。《诗邶风北门》:“终窭且贫,莫知我艰。”朱熹《集传》“窭者,贫而无以为礼也。”郑《笺》“艰,难也。”迫厄:生活窘迫。视:比。细民:小百姓。[12]笃老:年纪很老。《汉书疏广传》:“(广)上书乞骸骨,上以其笃老,皆许之。”烦急:心情烦躁不安。[13]几微:很少一点。[14]瑕衅:等于说矛盾。瑕,玉之疵。衅,瑕隙。[15]愆于义:违反道义。《左传定公十年》:“于德为愆义,于人为失礼。”[16]赢:瘦弱。[17]札:夭死曰札。见《左传昭公四年》:“民不夭札”《注》:“短折为夭,夭死为札。”[18]丁酉:康熙五十六年(1717)。[19]稿葬:用草裹尸埋葬。意思是草率地埋葬。义冢:掩埋客死者、无主尸体的公墓。[20]志归其丧:决意把他的遗体运回家乡。[21]震愆:遭逢盛大的灾祸。[22]罹:遭受。百忧:种种忧患。连延:一个接一个地连绵不断。[23]蹇:发语词,通“謇”。局窄:犹局促、窘迫。[24]命:命运。支离:乖蹇。鬼客:他乡之鬼。[25]天属:亲属。《庄子山木》:“林回弃千金之壁,负赤子而趋。……或曰……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疏》:“赤子亲属也。”后世称有血缘关系的直系亲属为天属。茕茕:孤独的样子。[26]羌:发语词。相从:相随。[27]汭:河流的隈曲处。[28]繄:发语词。延企:伸颈以望。曹植《闲居赋》:“登高丘以延企。”[29]异生:指魂魄。阻修:阻隔而遥远。[30]护呵:犹呵护。呵禁守护。

  

  物外清游(清)王韬

  余羁旅香海,闭门日多,罕与通人名士交接[2]。读书之暇,惟与包榕坊孝廉作物外游,临水登山,别饶胜趣。

  最近为博物院,中藏西国书籍甚夥,许人入内繙阅。舆地之外,如人体、机器、无不有图,纤毫毕具。院中鸟兽虫鱼、草木花卉,神采生新,制造之妙,殆未曾有。

  院旁即观剧所,西人于此演剧奏乐伎,大抵搬运之术居多,神妙变化,奇幻不可思议。

  英人所设书院三所:早“保罗书院”,主其事者曰宋美;曰“英华书院”,主其事者曰理雅各;曰“大英书院”,主其事者曰史安。皆许俊秀弟子入而肄业,学成则备国家之用,或荐之他所。“保罗书院”与会堂毗连一带,修竹萧疏,丛树阴翳,细草碧莎,景颇清寂。每至夕阳将下,散步其间,清风徐来,爽我襟袖,辄为之徘徊不忍去。

  中环房舍尤精,多峻宇雕墙,飞甍画栋。所设阛阓[3],多绝大贸易,衢路亦开广,故不若上环之甚嚣尘上[4]。近临水滨,有自鸣钟甚巨,声闻十许里外。

  “博胡林”相距较远,为西人避暑所居,雾阁云窗,穷极华美、四周环植树木,杂以名花,绿荫缤纷,绮交绣错;中庭流泉㶁㶁[5],喷薄而出;室内湘帘棐几[6],玉碗晶杯,入坐其中,几忘盛夏,不必雪藕调冰、浮瓜沉李也[7]。理君于课经余闲[8],时招余往,作竟日流连。一榻临风,凉飚飒至,把卷长吟,襟怀闲旷,余谓此乐虽神仙不啻也[9]。理君不敢独享,必欲分饷,真爱我哉!

  距数十武有蓄水池[10],澄波数顷,彻底可鉴;旁设兵舍,有专司之人。盖恐人投毒物于清流者也。港人饮水多仰给于此,虽遇旱干,亦无害饮食,德沾被广焉[11]。

  “博胡林”左右,所有西商别墅,多由渐拾级而上。建屋诸式,均各异观。雉堞周遭[12],层台轩敝,隐然若防敌国。西人于居家,亦讲求武备如此。其屋或在山腰,或踞山脊,造其巅而远望焉,四顾苍茫,浩无涯涘[13],冈峦若垤[14],海水若盂,船舰横排,具有行列,亦可扩胸襟而豁眼界矣。附近有仿日本屋宇,纸窗竹栏,亦复雅洁可喜。香港素无蚊,惟其地多长丰草,夕间安睡,颇有蚊患,亦一憾事。

  再由此曲折而登,更上一层,则为山顶。小屋数椽[15],窗明几净,守者所居。户外高矗一竿,上悬旗帜。外埠有船至,则一旗飘扬于空中,从下瞻之,了然可识。余曾至悬旗处当风而立,掷手中巾于地,仍复飘回。守者谓:无论何风,必向内而吹,亦一奇也。

  远客来游此间,必住公墅。公墅广袤数十亩,杂花异卉,高下参差;惜无亭榭楼台为之点缀,殊逊于中国园囿耳。每日薄暮,踆乌将落[16],皓兔旋升[17],乘凉逭暑者翩然而来[18]。雾縠云裳[19],蕉衫纨扇,或并肩偶语,或携手偕行,殊觉于此兴复不浅。此亦旅舍之闲情,客居之逸致也。

  注释:

  [1]物外:世外,超脱于世俗之外。清游:清净之游,不受外物干扰。[2]通人:学识渊博的人。[3]阛阓(huì):街市。[4]甚嚣尘上:人声喧嚷,尘土飞扬。[5]㶁㶁(guó):流水声。[6]棐(fěi)几:用榧木做的几。[7]浮瓜沉李:语出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后人习用为夏日游宴之词。[8]理君:指理雅各(James Legge),英国汉学家,英华书院院长。当时正着手将中国的四书五经译为英文,处到王韬的帮助。[9]不啻(chì):不异于。[10]武:古以六尺为步,半步为武。[11]被:及。[12]雉堞:泛指墙。[13]涘(shì):水边。[14]垤(dié):小山丘。[15]椽:指房屋间数。[16]踆(qūn)乌:传说太阳中的乌鸦,代指日。[17]皓兔:代称月亮。[18]逭(huàn)暑:避暑。[19]縠(hú):轻纱。

本文选自《漫游随录》。王韬于1862年(同治元年)逃往香港。当时香港成为英国殖民地仅二十多年,王韬在《漫游随录》中描写了香港的街市景观和风气变化,如“香港羁踪”篇提到:“香港本一荒岛,山下平地距海只寻丈。西人擘画经营,不遗余力,几于学精卫之填海,效愚公之移山”。这篇题为“物外清游”,主要描写作者闲游香港所见到的建筑景观。

  西城别墅记(清)王士祯

  西城别墅者,先曾王王父司徒府君西园之一隅也[1]。

  初,万历[2]中府君以户部左侍郎乞归养[3],经始此园于里第之西南[4],岁久废为人居[5],唯西南一隅小山尚存。山上有亭,曰石帆[6]。其下有洞,曰小善卷[7]。前有池,曰春草池。池南有大石横卧,曰石丈山。北有小阁,曰半偈阁[8]。东北有楼五间,高明洞豁[9],坐见长白诸峰[10]。前有双松甚古。曰高明楼。楼与亭皆毁于壬午之乱,唯松在焉。

  康熙甲子,予以少詹事兼翰林侍讲学士,奉命祭告南海之神,将谋乞归侍养祭酒府君[11],儿涑念予归无偃息之所[12],因稍葺所谓石帆亭者[13],覆以茅茨[14],窗槛皆仍其旧,西尻而东首[15],南置三石,离立曰三峰。亭后增轩三楹[16],曰樵唱。直半偈阁之东偏,由山之西修廊缭绍,以达于轩阁。由山之东,有石坡陀[17],出亭之前,左右奔峭[18],嘉树荫之,曰小华子冈。冈北石蹬下属于轩阁,其东南皆竹也。南有石蹬,与洞相直。洞之右以竹为篱,至于池南。篱东一径出竹中,以属于蹬[19],曰竹径。其南限重关内外皆竹,榜“茂林修竹”四大字[20],岌岌飞动[21],临邑邢太仆书也。楼既久毁,葺之则力有不能,将于松下结茅三楹[22],名之曰“双松书坞”。西园故址尽于此。

  出宸翰堂之西[23],有轩南向,左右佳木修竹。轩后有太湖巨石,玲珑穿漏,曰大椿轩。轩南室三楹,回廊引之,曰绿萝书屋。其上方广,可以眺远,曰啸台。薜荔下垂,作虬龙拏攫之状[24],百余年物也。是为西城别墅。

  予尝读李文叔《洛阳名园记》[25]、周公谨所记《吴兴园圃》[26],水石亭馆之胜,甲于通都[27],未几,已为樵苏刍牧之所[28]。而先人不腆敝庐[29],饱历兵燹[30],犹得仅存数椽于劫灰之后[31],岂非有天幸欤?

  予以不才被主知,承乏台长[32],未能旦夕归憩于此。聊书其颠委[33],以为之记,示吾子孙,俾勿忘祖宗堂构之意云。

  或笑之曰:“是蕞尔者[34],何以记为[35]?”予曰:“非然也。释氏书言维摩诘方丈之地[36],能容三万二千师子座[37];第三禅遍净天上,六十人共坐一针头听法。能作如是观,安在吾庐之俭于洛阳、吴兴乎[38]?”因并书之。

  注释:

  [1]先曾王王父司徒府君:《尔雅释亲》:“父之考为王父。”又曾祖为曾祖王父。按曾王王父,同曾祖王父,即曾祖父之称。王士祯曾祖父名之垣,明嘉靖壬戌进士,历官户部左侍郎,赠户部尚书。司徒,原周代地官名,为六卿之一,掌邦教。清代俗称户部尚书为大司徒。府君,子孙对先祖的尊称。[2]万历:明神宗年号。[3]乞归养:旧时做官的人请退职,称“乞归养”。归养,养亲之义。[4]经始:开始营造。《诗经大雅灵台》:“经始灵台,经之营之。”[5]岁久废为人居:谓西园岁久荒废,已居住了人家。[6]石帆:亭名。[7]小善卷:善卷,洞名。按《明一统志》载,善卷洞在宜兴国山东南。洞宽广坐千人,壁刻佛像。小善卷取名于此。[8]半偈(qì气)阁:阁名。按“偈”,义为休息,通“憩”。[9]洞豁:开朗。[10]长白:长白山,在邹平县南。[11]祭酒府君:王士祯父名与敕,顺治元年拔贡,累封国子祭酒。[12]儿涑(sù速):王士祯大儿名启涑。偃息,休息。[13]葺:修补。[14]茅茨:用茅草、芦苇盖的屋顶。[15]西尻(kāo)而东首:谓石帆亭坐西朝东。尻,指亭背。[16]轩:有窗槛的小房。楹:计屋数的单位,一列为一楹。[17]坡陀:同“陂陀”,倾斜不平貌。[18]奔峭:陡起直立。[19]属(zhǔ主):接连。[20]榜:匾题。[21]岌岌(jí及):高貌。[22]结茅:筑盖茅屋。[23]宸(chén晨)翰堂:堂名。[24]拏(ná拿)攫(jué决):以爪疾取。虬龙拏攫,形容薜荔苍藤老劲的样子。拏,“拿”的异体字。[25]洛阳名园记:书名,记洛阳别墅十九所。宋李革非著。革非字文叔,宋济南人。[26]周公谨:周密,字公谨,先世济南人,南宋时迁居潮州。[27]甲于:冠于,占第一。[28]樵苏刍(chú除)牧之所:打柴放牧的场所,谓其地荒芜景象。刍牧,牲畜吃草。[29]先人不腆(tiǎn)敝庐:谓祖上留下来的简陋房舍。腆,丰厚。[30]兵燹(xiǎn险):战火。[31]劫灰:本为佛家语,后常借指被兵火烧毁的残余。[32]承乏:旧时官吏常用的谦词,意谓官员缺乏,暂由自己担任其职位。《左传成公二年》:“敢告不敏,摄官承乏。”[33]颠委:犹“颠末”,始末。[34]蕞(zuì最)尔:小貌。蕞尔者,指西城别墅。[35]为:语助词,同“乎”。[36]释氏书:称佛经。佛家祖为释迦牟尼,因称佛经为释氏书。维摩诘:人名,释迦牟尼在世时的一个居士。[37]师子座:佛座。上雕狮子。师,同狮。[38]俭:少,不及。

本文选自《蚕尾集》卷六,记述新城县渔洋故居西城别墅的规模及变迁。

  西郊观桃花记(清)朱鹤龄

  吾邑城隍偪仄[1],独西郊滨太湖,野趣绵旷,士女接迹。

  出西门约里许,为江枫庵。庵制古朴,开士指月熏修之所也[2]。折而南一里,为石里村。桑麻翳野,桃柳缀之,黄花布金,温黂炙日[3]。昔嘉靖中,乡先生陆公居此地。陆公治行有声,今遗构尚存,止小听事三间耳。

  又南则桃花弥望,深红浅红、错杂如绣者,梅里村也。地多梅花,十年前,余犹见老干数百株,名流觞咏,每集其下,今多就槁。里人易种以桃,争红斗绯,缤纷馥郁,园田鸡犬,疑非人间。奚必武陵路谿畔始堪避秦哉?

  迤逦而行数百武,为朴园。园中有墩,可以四眺。隆万间[4],高士张朴所居。张工画,颇能诗。邑令徐公尝看梅来访,屏驺从,倾壶觞,日暮列炬前导,人折花一枝以归。茂宰风流,升平盛事,今不可复睹矣。

  又南数十武,有庵,庵名独木。万历中,忽有梓木浮太湖而来,木广二十围。里人异之,锯为栋梁,结构具足,供大士其中[5]。至此为桃花艳胜处。花皆映水,两岸维百余株,艳冶如笑,醉面垂垂,暖晕熏人,落英满袖。为咏唐人“向日分千笑,迎风共一香’之句。低回久之,循庵而西,即太湖滨也。是日晴澜如镜,万顷无波。遥望洞庭西山,雾霭朦胧,明灭万状。坐盘石,灌尘巾,意洒然适也。回首桃林,如霞光一片,与暮烟争紫,恨无谢脁惊人语,写此景物耳。

  吾因是有感矣:昔徐武宁之降吴江城也,其兵自西吴来,从石里村入此,青原绿野,皆铁马金戈蹴踏奔腾之地也。迄今几三百年,而谋云武雨之盛犹仿佛在目。经其墟者,辄寤叹彷徨而不能去,况陵谷变迁之感乎哉!计三四十年以来,吾邑之朱甍相望也[6],丹轂接轸也[7],墨卿骚客相与骈肩而游集也,今多烟销云散,付之慨想而已。孤臣之号,庶女之恸,南音之戚,至有不忍言者矣!惟此草木之英华与湖光浩皛,终古如故。盖盛衰往复,理有固然,彼名人显仕,阅时雕谢[8],而不能长享此清娱者,余犹得以樗栎废材[9],翫郊原之丽景[10],延眺瞩于芳林。向之可感者,不又转而可幸也哉!然则兹游乌可以无记?

  时同游者,周子安节,顾子樵水,余则朱长孺也。

  注释:

  [1]偪,同“逼”。[2]开士,对僧人的敬称。[3] 温黂(fén坟)炙日:麻子被日光晒得暖暖的。黂,麻子。[4]隆万:隆庆,明穆宗年号(1567—1572)。万历,明神宗年号(1572—1619)。[5]大士:菩萨。[6]朱甍(méng蒙):红漆的屋栋,指称豪门显贵的房舍。[7]丹轂(gǔ古):红漆的车轂,指士大夫乘坐的车子。[8]阅时:过时。雕,通“凋”。[9]樗栎(chùlì处利):樗和栎,两种无用之材。比喻才能低下。[10]翫,同“玩”,游赏。

  朱鹤龄(1606—1683),江苏吴江人,字长孺。明诸生。颖敏好学,初专力词赋,尝笺注杜甫、李商隐诗。入清,屏居著述,晨夕不辍,行不识途,坐不知寒暑。人或以为愚,遂自号愚庵。著述甚富,有《愚庵诗文集》及《读左日钞》等。

  

  希腊游记(节选)(清)康有为

  希腊岛地域甚奇[1],大半几周以海,号称半岛,而突出二千里,广数百里,故几同海国矣。且凹凸杈枒,又有无数岛屿辅之。其中剖地为二,有内海以交通,故吞吐山海,牙角崎嵚[2],不可思议。

  吾自雅典乘汽车至可连士易汽船[3],穿内海二千里,至北极之可孚岛[4],群山连亘,突兀起伏,变化波峭,雄秀奇妙,亭亭媚妩,宇内少有其比,惟意大利、那威及吾江浙与日本间稍近之。其在北者稍粗豪,群山奔走,龙飞凤舞。至极南之端,以渐淘汰其粗,则秀美而稍特,独臻其胜,东坡诗所谓“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矣[5]。况又与海波相映带,遥遥二千里,如美人照镜,罗袜凌波。而雅典都邑,三面半环山,惟西南一角临海,尚有小冈障焉。以山为郭,中开数十里平原,而郭中冈阜耸起,皆山石嵯峨,绝无平迤冗沓者。北有崇山中穿至城中,突起石冈,高十余丈,曰“厄岌坡利士冈”[6],为京城之镇,气象駊騀[7]。古寺庙议院胜迹,多在其颠麓[8],王宫在其前。

  吾乘马车登冈颠而望全城,侧睨海波,俯瞰邑野,群山嵯峨而合抱,海水喷激而飞扬。西南一冈,为囚索格底之狱[9],冈外海角名“沙林士”,即昔战拒波斯,大坏波人军舰数百艘,大流士王逐遁[10]。夫以百万之师船,临蕞尔小国之京邑[11],而雅典能以数百万之众破之,用以保其文明,导扬光大,而传于欧土,雅人虽文乎?其武功之盛,惟项羽以三万人,破章邯百万之师可比之[12]。嗟乎,岂非山川奇秀,吞吐海波,有以致之耶!

  迄今登冈顾盼,古堂遗庙,败堵危墙,壮丽遗模,林立可指,郁郁多在,历世多祀,垂二千余年,金石不刊,巍峨犹昔,尚想其制作之伟盛,政俗之风流,令人慕仰徘徊,摩娑感慨于不尽[13]。盖雅典人以美为大义,夫美者情之所爱乐,号称圆首方足含识之论[14],孰有好恶而憎美者?墨子至仁矣,然尚俭太过,庄子以为其道太觳[15],失天下之心,天下不堪,故去王远。孔子以人为道,故以文为尚,是以其道能行。盖文者美也,美之为义,于文之中,又充实华妙中于人心焉。盖文之至矣,安得不为天下后世师乎?

  盖雅典之山川至美,又有海波浩荡之,故其人之物义理[16],以美为尚。夫人类之生,多本于山川之观感,如生于沙漠及卫藏地[17],虽有聪明俊智之灵,岂能为文美之制作乎!中华、印度皆大陆,巴比伦、埃及皆江流[18],其人文美之好尚,必不如海波潏渺之岛国,为尤华妙矣。况希腊后起,兼有埃及、巴比伦、亚述、非尼士之文明[19],易于踵事增华乎[20]!故雅典之文明,皆雅典之地为之,非人力所能强致也。今虽枯山瘠陆,广地不毛,而它日气运转旋,必有复荣之候,雅典重生,未必无日,但必非今日,而在千数百年后耳!

  厄岌坡利士冈,全石,顶平麓峭,古迹大者,萃聚于是。四千年前,巴拉士觐始作庙冈颠,古名诘伋比亚。车至山上稍平,即为庙门,历崇阶七百级,乃至颠。左右廊门如二柱,迫住迦拉厘所作,在西历前四百四十年,当吾春秋末也。左为厄天拿观,石壁颇完好。前廊四柱,盖纪三战功之观也。一胜波斯,一胜玛拉章,一胜斯巴达。于此俯望,城闉广密[21],山海雄奇,最胜矣。

  入正门之左为噫叻地庙,古祀雅典之首王者,左有五柱,横楣尚完,前后半垣颓,惟前亭四柱,刻人像为之甚精,今欧洲宫室伟丽者,刻柱为像,即仿此也。此行数十步,至高平顶处,为扒地嫩庙,堂皇宏壮,方广十余丈,每行十八柱,柱皆伟大莹滑,盖雅典之最瑰构矣。各庙皆用文石极精,皆取材于编梯利觐大山,盖冕呢华第八所作也。此为雅典最高处,周望都邑,山海尤胜,如京师之煤山,钱塘之吴山,吾粤之秀山,桂林之独秀山,福建之乌石山矣[22]。此庙数千年犹完好,其稍坏者则数百年,郅那华人来攻,炮弹所败者也[23]。吾徘徊览眺,感不能言矣。议院亦在此冈麓,今会坏矣。以冈为基,仅存石址十数级,甚峻。上平台,正面左五级,右三级,又左右为议屋,此院虽坏,而基址完好,盖大地民权国会之先师,最为可珍,亦以此为基者也。登此乎如见梭伦诸贤抵掌高议之丰采焉[24]。

  希腊以富级为议员之例,虽似不平,然亦权利义务之至论也。且贫民为农工者,未必通政治,若平等行之,恐成暴民之政。今南美共和国多大乱,惟智利以富级为政独能治,盖师希腊也。然共和民权,只易行于小国,故卢梭谓[25]:“共和政宜行于二万人之国。”故希腊之能创民权政治者,实即希腊能之,若吾中国之大,虽有圣者善政,必不能创此义。盖希腊蕞尔,已分十二国,国小而民寡,又多富民秀民。地僻于海岛易守,国小则易于交通,民寡则易于聚集,富民秀民多,则其势平等,而难以一人行专制。即如今者,瑞士以二十二乡合国,只立议长,不设民主,而能治安也。又如意之非尼士、佛罗炼士、郅那华,德之汉堡、伯雷问、吕壁[26],皆自然创立民主国,亦以地小民寡故耳。

  若吾中国,自黄帝时即已征服万国而统一之,泱泱大陆[27],比于全欧。假令立民主乎?则道路不通,纪纲不立,中国反不能强,不能安,而为人所弱,或分乱成多国久矣、数百里小岛与数万里形势至反,故政法亦至反,惟其相反,是以各得其宜。若今日之宜行国会,实因物质发明,铁路电线之缩地为之,此又与旧地相反,而政亦宜反矣。或者徒以近事责古人,则未知事势也。然民权国会公理也,义之至也,势所必行也,但待其时耳。今乃其时,于是希腊之政法,遂为法于天下。

  环厄岌利士冈之上,分为罗马戏场,在西历前四百五十年,曰:“噫罗爹士厄的哥士”,高五层,自冈足至颠,今其下三四层,多有存者,列如城门,尚百数十户,皆圆拱式,石壁巍峨,刻画精工,其规模之大,令人惊叹。其旁为绥士庙,十二柱甚完而壮,柱上横楣亦完好。庙旁为希腊大戏场,乃西历前五百三十年,亦依山为之,其零石断碣败柱无数,有石几甚完好,石多刻像,多完好而精美者。其巴孤士酒神石十二像,坐立跪各精妙,摩娑不尽。

  议院冈外之石冈,横亘如平台,削石成壁,古为狱室,其梁之孔犹在,即囚索格底死是间。狱开三户,中户大,左右长方户,有铁柱,左方户十三柱,二横,中户十五柱,四横,右方作铁栅可开,其中以现成石室为狱室,阴阴袭人,想见索先生之惨也。抑索先生为学不厌,诲人不倦,明其明德,至今数千年,尚放大光明。人谁不死?如索先生亦何尝死乎。索像奇瑰,而头甚大,匹布缠身,行滕缠足,希腊之服,几似印度,太不文明,故罗马从之,亦极不文明,盖地太热故也。

  有文石大戏场,长六百五十丈,层高一百三十五级,可坐四万八千人,乃西历前三百五十年者。其旧石多为突人取去,今新修之费凡三兆。嗟乎!希腊二千余年前之戏场,宏壮已如此,今全国各地戏场,纽约巴黎至大,仅坐二万人,无有能坐其人数之半者。而彼在远古时,合群之大,行乐之盛,已如此,诚令后人惊艳。盖欲致地方之美盛,非大行地方自治不为功,尊而优之,俨成国体,当其沃土近江海者,其盛不可思议。观于意之非尼士、佛罗炼士,德之汉堡而可推矣。吾国土地既大,而州县之治最与相反,盖县官至卑,科举太少,受治数重,而不能自立,民愚而卑,日趋陋僿乔野[28],亦与自治之小国成反比例也。

  道有华表,屹然数丈,下方中六角,柱上平台,又上作数尺,柱花为三足碟,铁栅护之。是何物哉?则戏园赏物之盛具也。一戏之美至微矣,表之于众以荣之,盛饰其华表以重之,其效如此。然而美术之精,即由此起,人民之乐利,亦由此生,遂以音乐戏曲为全欧导师,余波及于大地矣。

  中国以尚俭为俗,必恶其为淫乐无度矣。相反甚远,无得而称焉。盖以农为国者,必尚劳俭;以工商为国者,必尚奢乐。而大陆国必以农立,海岛国易以工商著,亦根于地势不得已也。惟人道进化,必以文明为尚,文明则必以奢乐为表,若以少数豪贵,最极奢乐,则有败亡之虑,故君子戒之。然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若与民同乐,举国皆富,凡民皆乐,同能审美以致文,则公理之至也,非奢也。今万国并较,若以尚俭为俗,其道太觳。吾中国宫室道路,皆不修饰,器用若窳[29],徒令人轻笑,比于野蛮,无治术甚矣。

  众拉觅碑长方丈许,有盖,制似中国。盖上刻巨石兽如熊,下护石壁,二千余年完好无少缺,文亦存,真可宝也,其旁碑柱屹然无数,雅典古物,以此为最珍异矣。

  非罗拍皮士华表三层,下大上小,以一大石为之。中有横象,刻人马,顶为二龛,左圆大者一象盘坐,首断矣。右方者象垂足,石与刻皆精美甚。

  风神塔六角,崇二丈,下三阶,顶数尺,刻人物,画甚完好而精美。其象逼真欲飞,余石皆磨滑晶莹。

  右三事皆二千余年至完好精美者。

  注释:

  [1]希腊:位于欧洲巴尔干半岛南端,与阿尔巴尼亚、南斯拉夫、保加利亚、土耳其相毗邻,东临爱琴岛,西接地中海。1396年被土耳其占领,1830年独立,成立希腊王国。[2]崎嵚:高峻不平。[3]雅典:希腊首都,古希腊文明发源地。可连士:今译科林斯。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东北的一个城市。[4]可孚岛:即克基拉岛,位于希腊西北角。[5]“端庄”两句:出自苏轼《和子由论书》诗。[6]厄岌坡利士冈:今译阿克罗波利斯山,高152米,为早期雅典的天然中心,公元前580年,山上建起了雅典娜神庙及其他宗教建筑,形成颇具规模的圣地。公元前480年,大部分建筑被入侵的波斯人摧毁。公元前5世纪,雅典人用40年时间用白色大理石重建了阿克罗波利斯山的全部建筑,其中有举世闻名的帕台农神庙(本文译为“扒地嫩庙”)。公元前338—前332年,山下造起会堂、大䂴廊、竞技场(文中为罗马戏场),扩建了迪奥尼苏斯剧场。[7]駊騀(pǒ ě):高大的样子。[8]颠麓:山麓的顶端。[9]索格底:今译苏格拉底(前469—前399),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被奴隶主民主派囚于狱中,由法庭判以死刑。[10]大流士:大流士一世(公元前522—前486年在位),波斯国王。公元前499年,他派舰队远征雅典,为风暴所毁。公元前490年再次出征,在马拉松被雅典人击败。[11]蕞尔小国:极小的国家。[12]“惟项羽”二句:指项羽破秦军于巨鹿一事。[13]摩娑:抚摸。[14]圆首方足:指人类。[15]太觳(què):磁瘠薄。《庄子天下》:“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16]物:选择。[17]卫藏地:即西藏地区。[18]巴比伦:古代“两河流域”最大城市。在今伊拉克首都巴格达之南。[19]亚述:古代东方奴隶制国家。非尼士:即威尼斯。意大利东北部的城市。[20]踵事增华:继续前人的成就,并加增饰,有所提高。[21]城闉(yīn):城墙。[22]煤山:北京景山。吴山:在浙江杭州西湖东南。秀山:广州市北面的越秀山。独秀山:桂林的独秀峰。[23]郅那华:意大利的热那亚。[24]梭伦:(公元前约638—559):古雅典政治改革家主诗人。[25]卢梭(1712—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26]佛罗炼士:意大利的伦罗伦萨。伯雷问:德国柏林。吕壁:德国莱比锡。[27]泱泱:宏大的样子。[28]陋僿乔野:意为浅陋、虚饰、粗野。[29]窳(yǔ):粗劣,不坚实。

本文选自《康南海文集》。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逃亡海外,漫游北美和欧洲各国,历时十二年,1908年由土耳其往游希腊。这篇游记便详细描述了古希腊首都雅典的地理环境、名胜古迹,并在叙事与写景中,不时引发议论感慨。

  析廉(清)林纾

  廉者,居官之一事,非能廉遂足尽官也[1]。六计尚廉[2],汉法,吏坐脏者,皆不得为吏[3]。鄙意此特用以匡常人。若君子,律身固已廉矣,一日当官,忧君国之忧,不忧其身家之忧,宁静澹泊,斯名真廉。若夫任气以右党[4],积偏以断国[5],督下以诿过[6],劫上以迁权[7],行固以遂祸[8],挑敌以市武[9],朘民以佐欲[10],屏忠以文昏[11],其人日㤄然自直其直以为廉[12],夫公孙弘、卢杞之廉岂后欤[13]?

  君子不名之廉者[14],国贼也。贼幸以廉自冒,劫君绝民覆国,恶可因其冒廉而宽之?矧若人者[15],吾又安知其不外糠籺而内粱肉也[16]?贪财为贪,贪权贪势尤贪。权势所极,货由之入[17],官属者慑之矣,国人者慑之矣,暮夜之事即知[18],而谁言之?虽其人盛言默财[19],而饷之财者[20],犹将饰之曰义,矧起居酬应,廉不去口,又恶敢不归之以廉?呜呼!载金帛而即豺虎,宁舍人而取金帛乎[21]?则亦将谓豺虎为廉乎?然则,劫君绝民覆国之廉,直豺虎耳。吾恐无识方以豺虎为廉[22],故取而析之。

  注释:

  [1]“非能”句:并不是只要廉洁就能够当好官。[2]六计:古代考察官吏的六条标准。《周礼天官冢宰上》:“以听官府之六计,弊群吏之治。一曰廉善,二曰廉能,三曰廉敬,四曰廉正,五曰廉法,六曰廉辨。”按这里的“廉”都是“考察”的意思,并无“廉洁”之意。[3]“汉法”二句:《汉书景帝记》:“吏受所监临以饮食免,重。”颜师古注:“帝以当时律条,吏受监临赂遗饮食,即坐免官爵,于法太重。”可知当时对官吏贪赃受贿,处罚极严。[4]右:同“佑”,照顾,庇护。“右党”意为庇护自己的同党。[5]“积偏”句:凭其固执的偏私之见决断国事。[6]“督下”句:督责下级以推诿自己的过错。[7]“劫上”句:威逼君主把权力转移到自己手中。[8]“行固”句:行为固执而酿成祸乱。[9]“挑敌”句:挑动敌人而招来战争。[10]“朘民”句:剥削老百姓来满足自己的贪欲。朘(juān捐):剥削。[11]“屏忠”句:排斥忠直之士来掩饰自己的昏庸。文:动词,掩饰。[12]㤄(pèi配)然:愤然。疑“㤄”当作“沛”,理直气壮。自直自其直:自己估价自己。后“直”通“值”,前一“直”字为动词,估价。[13]公孙弘:西汉菑川(今江苏省邳县西南)人,字季,少为狱吏,后因通文法吏治被汉武帝任为丞相,旧史家多认为他阳奉阴违,忌贤妒能。卢杞,唐滑州灵昌(今河南省滑县西南)人,宁子良,唐德宗建中时为宰相,以阴险贪酷著称。[14]不名:不屑称道。[15]矧(shěn审):何况。若人:这样的人,指“以廉自冒”者。[16]籺(hé):米麦的粗屑。“糠籺”意指粗食。[17]“权势”二句:权势大了,钱财因此也就来了。[18]暮夜之事:指暗中做的那些贪赃受贿之事。[19]黩(dú独):贪污。[20]饷:赠送。[21]“宁舍人”豺虎会不吃人而去取金帛吗?比喻有些人虽不贪钱财,却利用权势残害百姓。作者认为这种人比一般的贪官污吏还要可恶。[22]无识:没有见识人的。

  林纾(1852—1924),原名群玉,字琴南,号畏庐、冷红生,福建闽县(今福州)人,桐城派末期代表作家。光绪八年举人,曾任教于京师大学堂。

  

  息争(清)刘大櫆

  昔者孔子之弟子,有德行,有政事,有言语、文学[1],其鄙有樊迟[2],其狂有曾点[3]。孔子之师,有老聃[4],有郯子[5],有苌弘[6]、师襄[7],其故人有原壤[8],而相知有子桑伯子[9]。仲弓问子桑伯子[10],而孔子许其为简[11],及仲弓疑其太简,然后以雍言为然。是故南郭惠子问于子贡曰[12]:“夫子之门,何其杂也?”呜呼!此其所以为孔子欤?

  至于孟子乃为之言曰:“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13],杨墨之言不息,孔子之道不著,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当时因以孟子为好辩。虽非其实,而好辩之端,由是启矣。唐之韩愈,攘斥佛老,学者称之。下逮有宋[14],有洛、蜀之党[15],有朱、陆之同异[16]。为洛之徒者,以排击苏氏为事;为朱之学者,以诋諆陆子为能[17]。吾以为天地之气化[18],万变不穷,则天下之理,亦不可以一端尽。昔者曾子之一以贯之[19],自力行而入;子贡之一以贯之,自多学而得。以后世观之,子贡是,则曾子非矣。然而孔子未尝区别于其间,其道固有以包容之也。夫所恶于杨墨者,为其无父无君也;斥佛老者,亦日弃君臣,绝父子,不为昆弟夫妇[20],以求其清净寂灭.如其不至于是,而吾独何为訾謷之[21]?大盗至,肢箧探囊[22],则荷戈戟以随之,服吾之服,而诵吾之言[23],吾将畏敬亲爱之不暇。今也操室中之戈而为门内之斗,是亦不可以已乎?

  夫未尝深究其言之是非,见有稍异于己者,则众起而排之[24],此不足以论人也。人貌之不齐,稍有巨细长短之异,遂斥之以为非人,岂不过战?北宫黝[25]、孟施舍[26],其去圣人之勇盖远甚,而孟子以为似曾子、似子夏[27],然则诸子之迹虽不同, 以为似曾子、似子夏可也。居高以临下,不至于争,为其不足与我角也。至于才力之均敌[28],而惟恐其不能相胜,于是纷坛之辩以生。是故知道者[29],视天下之歧趋异说[30],皆未尝出于吾道之外,故其心恢然有余[31];夫恢然有余,而于物无所不包,此孔子之所以大而无外也。

  注释:

  [1]文学:指熟悉古代文献。《论语先进》记叙了孔子十个学生的特长,分为德行、政事、言语、文学四类。[2]鄙:质朴、浅薄。樊迟:名须,字子迟,孔子的学生。[3]狂:偏激狂妄。在《论语》中多指志向远大而不切实际。曾点:字晳,孔子的学生。[4]老聃:即老子,春秋战国时楚国苦县人,道家始祖。据说孔子曾向老子请教过礼。[5]郯(tán)子:春秋时小国的诸侯,孔子曾向他请教过做官。[6]苌(cháng)弘:春秋时周敬王大夫,孔子曾经向他请教过乐。[7]师襄:也称师襄子,春秋时卫国的乐官。传说孔子曾经向他学琴。[8]原壤:鲁国人,孔子的老朋友。据说他母亲死了,孔子去帮他治丧,他却站在棺材上唱歌。孔子骂他“老而不死,是为贼”,但却仍然与他来往。[9]子桑伯子:名字仅见于《论语雍生》,生平不详。[10]仲弓:冉雍,字仲弓,孔子的学生。[11]简:简约,不烦琐。《论语雍也》记载,冉雍向孔子了解子桑伯子这个人,孔子说还可以,他办事很简约,冉雍说如果平时态度一贯简单马虎,治理政事不是会太简单从事吗?孔子认为冉雍说得对。[12]子贡:姓端木,名赐,字子贡,孔子的学生。[13]杨:杨朱,春秋末战国初魏人。相传他反对墨子的“兼爱”和儒家的论理思想,主张“贵生”、“重己”。墨:墨翟,墨子,墨家创始人。主张“兼相爱、交相利”,反对战争,反对儒家的礼乐。此处所引孟子的话节录自《孟子滕文公下》。[14]逮:及、到。[15]洛、蜀之党:宋哲宗元祐年间朝廷党派名称。洛党指程颐(洛阳人)为首的党派,蜀党指苏轼(四川人)为首的党派。[16]朱:朱熹。陆:陆九渊。二人都是南宋著名哲学家,因学术观点的不同引起辩争。[17]诋諆(qī或jī):诋毁。[18]气化:古代哲学术语。指阴阳之气(物质本原)化生万物。[19]曾子:曾参,孔子的学生。一以贯之:《论语里仁》记载孔子的话:“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意思是说,曾参啊,我的学说可以用一个根本的原则贯穿起来。至于这个根本的原则是什么,孔子没有说,他的学生们也就名自揣摩着去寻求。[20]昆弟:兄弟。昆,兄。[21]訾謷:非议、诋毁。[22]胠(qù)箧:撬开箱箧。胠,撬开。探囊:把手伸进口袋里。指偷盗。[23]诵:说,语言上使用。[24]排:排挤、排斥。[25]北宫黝:姓北宫,名黝,战国时齐国人。[26]孟施舍:生平不详。[27]子夏:卜商,字子夏,孔子的学生。这里所引用的是《孟子公孙丑》上的话,北宫黝和孟施舍都是孟子认为有勇的人,北宫黝培养勇气的方法是,对别人寸步不让,事事都要求胜过别人,孟子认为他像子夏全面钻研,懂得很多。孟施舍培养勇气的方法是,没有胜利的把握也无所畏惧,一往无前,孟子认为他像曾子对道的专一。[28]均敌:相等,分不出上下。敌,相匹敌。[29]道 :宇宙万物的本原、本体。[30]歧趋:不同的、分离的方向。此犹言分支流派。[31]恢然:弘大、宽阔貌。

  刘大櫆(1698—1779),字才甫,一字耕南,号海峰,安徽桐城人。诸生,雍正时两举副贡生,乾隆间应博学鸿词、举经学,皆报罢。晚年任安徽黟县教谕,后归里。一生以文才著称,不散文“桐城派”的代表人物。早年游学京师,文章为方苞所赞赏,姚鼐是他的学生。其文论强调神气、音节、字句的统一,重视散文的艺术表现,因而他的文章长于气势,富有文采,颇像唐代韩愈的风格。有《刘海峰诗文集》。

  

  习惯说(清)刘蓉

  蓉少时,读书养晦堂[1]之西偏一室。俯而读,仰而思;思有弗得,辄起绕室以旋。室有洼,径尺,浸淫[2]日广。每履之,足苦踬焉。既久而遂安之。

  一日,父来室中,顾而笑曰:“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命童子取土平之。后蓉复履其地,蹶然以惊,如土忽隆起者;俯视,地坦然,则既平矣。已而复然,又久而后安之。

  噫!习之中人[3]甚矣哉!足之履平地,而不与洼适也;及其久,则洼者若平;至使久而即乎其故,则反窒焉而不宁。故君子之学,贵乎慎始。

  注释:

  [1]养晦堂:刘蓉居室名,在湖南湘乡。[2]浸(qīn侵)淫:渐渐扩展。[3]中(zhòng众)人:击中、深入于人。

刘蓉(1816--1873),清代文学家。“蓉”一作“容”。字孟蓉,号霞仙。湖南湘乡人。诸生出身。曾在乡办团练,从曾国藩在江西与太平军作战。同治元年(1862)任四川布政使,同年石达开军入川,奉命赴前敌督战。石大败,自投清营,他将其槛送成都,酷刑处死。次年调升陕西巡抚,督办全陕军务。后为张宗禹所部西捻军所败,革职回家。著有《养晦堂诗文集》、《思耕录疑义》等。

  峡江寺飞泉亭记(清)袁枚

  余年来观瀑屡矣,至峡江寺而意难决舍(1),则飞泉一亭为之也。

  凡人之情,其目悦,其体不适,势不能久留。天台之瀑,离寺百步,雁宕瀑旁无寺。他若匡庐(2),若罗浮(3),若青田之石门,瀑未尝不奇,而游者皆暴日中,踞危崖,不得从容以观,如倾盖交(4),虽欢易别。

  惟粤东峡山,高不过里许,而磴级纡曲,古松张覆,骄阳不炙。过石桥,有三奇树鼎足立,忽至半空,凝结为一。凡树皆根合而枝分,此独根分而枝合,奇已。登山大半,飞瀑雷震,从空而下。瀑旁有室,即飞泉亭也。纵横丈馀,八窗明净,闭窗瀑闻,开窗瀑至。人可坐可卧,可箕踞(5),可偃仰,可放笔研,可瀹茗置饮(6),以人之逸,待水之劳,取九天银河,置几席间作玩(7)。当时建此亭者,其仙乎!

  僧澄波善弈,余命霞裳与之对枰。于是水声、棋声、松声、鸟声,参错并奏。顷之又有曳杖声从云中来者,则老僧怀远抱诗集尺许来索余序。于是吟咏之声又复大作。天籁人籁(8),合同而化。不图观瀑之娱,一至于斯,亭之功大矣!

  坐久,日落,不得已下山,宿带玉堂。正对南山,云树蓊郁,中隔长江,风帆往来,妙无一人肯泊岸来此寺者。僧告余曰:“峡江寺俗名飞来寺。”余笑曰:“寺何能飞?惟他日余之魂梦或飞来耳!”僧曰:“无征不信(9)。公爱之,何不记之!”余曰:“诺。”已遂述数行,一以自存,一以与僧。

  注释:

  (1)决舍:丢开、离别。(2)匡庐:即庐山,又名匡山,在今江西省九江市南。山多巉岩峭壁、飞泉怪树。著名的瀑布有开先寺瀑等。(3)罗浮:山名,在广东博罗县境内东江之滨,相传罗山自古有之,浮山由海浮来,与罗山并体,故名。山有朱明、桃源等十八洞天,白水漓、水帘洞等九百多处飞瀑幽泉。(4)倾盖交:盖指车盖。谓路上碰到,停车共语,车盖接近。常指初交相得,一见如故。邹阳《狱中上书》:“谚云: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5)箕踞:两腿伸直岔开,形如簸箕。古人正规场合盘腿而坐,箕踞是很随便的姿式。(6)瀹茗:烹茶。(7)九天银河:指瀑布。语本李白《观庐山瀑布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8)天籁银河:天籁指自然界的音响;人籁本为古代竹制乐器,后泛指人所发出的声音。语出《庄子齐物论》:“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9)无征不信:语出《礼记》:“无征不信,不信民不从。”征,同“证”,证明。

  文章作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时袁枚往广东肇庆探望弟弟袁树,途经峡江寺。

  峡江寺在广东清远县城北中宿峡后峡山上,建于南朝梁武帝时,初名正德寺。又传轩辕黄帝二庶子太禺与仲阳化为神人,将安徽舒城上元延祚寺在一个风雨之夜飞携此处,故又名飞来寺。寺后有飞泉亭。亭临水崖,疏槛面江,众木蓊郁,游人稀少。

  

  先妣事略(清)张惠言

  先妣姓姜氏,考讳本维[2],武进县学增维广生[3]。其先世居镇江丹阳之滕村,迁武进者四世矣。先妣年十九,归我府君[4]。十年,凡生两男两女,殇其二[5],惟姊观书及惠言在;而府君卒,卒后四月,遗腹生诩[6]。是时先妣年二十九,姊八岁,惠言四岁矣。

  府君少孤.兄弟三人,资教授以养先祖母[7]。先祖母卒,各异财[8],世父别赁屋居城中[9]。府君既卒,家无一夕储。世父曰:“悟弟不幸以殁,两儿未成立,是我责也。”然世父亦贫,省啬口食[10],常以岁时减分钱米,而先妣与姊作女工以给焉[11]。惠言年九岁,世父命就城中与兄学,逾月时乃一省归[12]。一日暮归,无以为夕飨[13],各不食而寝。迟明[14],惠言饿不能起,先妣曰:“儿不惯饿惫耶?吾与而姊而弟时时如此也[15]。”惠言泣,先妣亦泣。时有从姊乞一钱[16],买糕啖惠言[17]。比日昳[18],乃贳贷得米[19],为粥而食。惠言依世父居,读书四年,反,先妣命授翊书。先妣与姊课针黹[20],常数线为节,每晨起,尽三十线,然后作炊。夜则燃一灯,先妣与姊相对坐,惠言兄弟持书倚其侧,针声与读声相和也。漏四下[21],惠言姊弟各寝,先妣乃就寝。

  然先妣虽不给于食,惠言等衣履,未尝不完;三党亲戚吉凶遗问之礼[22],未尝阙[23];邻里之穷乏来告者[24],未尝不佽恤也[25]。先是,先祖早卒,先祖妣白太孺人恃纺绩以抚府君兄弟[26],至于成人,教之以礼法孝悌甚备[27],里党称之以为贤[28]。及先妣之艰难困苦一如白太孺人时,所以教惠言等者,人以为与白太孺人无不合也。

  先妣逮事白太孺人五年,尝得白太孺人欢,于先后委宛备至[29],于人无所忤[30]。又善教诲人,与之居者,皆悦而化。姊适同邑董氏[31],其姑钱太君[32],与先妣尤相得,虚其室假先妣居,先妣由是徙居城中。每岁时过故居,里中诸母争要请[33],致殷勤,惟恐速去。及先妣卒,内外长幼无不失声,及姻亲之臧获皆为流涕[34]。

  先妣以乾隆五十九年十月十八日卒,年五十有九。以嘉庆二年正月十二日,权葬于小东门桥之祖茔[35],俟卜地而窆焉[36]。府君姓张氏,讳赡宾,字步青,常州府学廪膳生。世居城南郊德安里。惠言乾隆丙午科举人[37],诩武进县学生,为叔父后。观书之婿曰董达章,国子监生。

  呜呼!先妣自府君卒,三十年更困苦惨酷,其可言者止此,什伯于此者[38],不可得而言也。尝忆惠言五岁时,先批日夜哭泣,数十日,忽蒙被昼卧,惠言戏床下,以为母倦哭而寝也。须臾族母至,乃知引带自经[39],幸而得苏。而先妣疾,惠言在京师,闻状驰归,已不及五十一日。呜呼!天降罚于惠言,独使之无父无母耶?而于先妣何其酷也!

  注释:

  [1]先妣:对已故母亲的称呼。[2]考:称已故的父亲。[3]增广生:生员的一种,即岁科考试在一等前列者,比廪生略低。[4]府君:子孙对其先世的尊称,这里指作者父亲。[5]殇(shāng) :未成年而死。[6]遗腹:妻子在丈夫生前怀孕,丈夫死后生下的孩子。[7]资:取资,凭借。[8]异财:分财产,分家。[9]赁:租。[10]省啬:节省,啬惜。[11]女工:针线活。[12]归省:回家探亲。[13]飧(sūn):简单的饭食。[14]迟(zhǐ)明:侵晨,将近天明。[15]而:通“尔”。[16]从姊:堂姐。乞:给,与。[17]啖(dàn):吃,给人吃。[18]昳(dié):午后日偏斜。[19]贳(shì):租借,赊欠。[20]课:规定时间和数额工作。黹(zhǐ):做针线,刺绣。[21]漏:古代滴水计时的仪器。此指时间。[22]三党:父族、母族和妻族。遗(wèi)问:赠送和问候。[23]阙:通“缺”。[24]告:请求。[25]佽(cì):帮助。[26]太孺人:犹言“太夫人”。详见《张皋文墓志铭》注。[27]悌(tì):敬爱、顺从兄长。[28]里党:乡党,邻里。[29]先后:兄弟之妻互相的称谓,犹“妯娌”。[30]忤:违逆、抵触。[31]适:嫁。[32]太君:古代官员之母的封号,后用以尊称他人的母亲。[33]要:通“邀”。[34]臧获:奴仆。[35]权:姑且,暂时。[36]卜:选择。窆(biǎn):落葬,安葬。[37]丙午:指乾隆五十一年(1786)。[38]什伯:十倍百倍。伯,亦作“佰”。[39]自经:自缢,勒死。

  

  先考行状(清)吴敏树

  先考研田府君既殁之二十年[2],不肖中子敏树,欲有表于其墓,既以请于户部郎中、上元梅先生伯言,而许为之文矣。谨具列里居世次,先人之性行事迹,大略如状。

  我吴氏上世,明初曰伏一公者,始自南昌徙来巴陵之南乡,十有四传而至府君。我高大父府君讳书泰[3],曾大父府君讳宅揆,大父府君讳传经。是生先考研田府君兄弟三人,府君次居长[4]。始吾家故贫,先大父之世起有资产,为里中富家。

  府君始读书,即笃信宋儒之学,期必行之于身。尝扁于其塾曰“学四字[5],”而为之序以自励,取朱子淳熙入对时答人语也[6]。为文章,理致深厚,朴而不华。试有司[7],辄不利,年三十,尚困童子试中。时昆明钱公沣为湖南学使,待士严,府君当入场,人拥失屦[9],觅屦乃复入。钱公怒其迟,退之不令入,既而召之,府君叹曰:“所以就试者,为进其身也。岂可受辱如此哉?”而先大父年且老,家务多,府君遂弃举子业,佐大父治家,家益起。

  初,府君年九岁,而先大母胥太孺人卒,继大母孙太孺人,又继大母李太孺人,府君事之,皆尽诚孝。而大父昆弟三人,仲季两大父皆早卒,府君待诸孤弟,尤有恩礼。然自敏树生时,府君年已五十有一,其前者皆不得见而尽知之矣。顾自其微有知识之日,日趋侍府君于家,而仰其容貌,则见其温然以和,又俨然以庄也[10]。其于兄弟也,与吾仲父异母以生,同居以及老,未尝有一言之相责望也[11]。吾季父早世,季母守节嫠居[12],其于府君,未尝有一事之不然于其意者也。其于子孙也,爱而教之,加意以抚之,然未敢有不敬恭于其侧者也。其日接于乡之人也,虽妄少年,未有不肃然于其坐者也。

  呜呼!此其外之大略可见者也,抑其行事,犹有能道者焉。吾乡家有赢谷者[13],多积头谷。头谷者,人质贷其谷[14],加息以偿。至来岁春夏间,除其息,仍以本谷贷。而吾家所积头谷,盖盈万石矣[15]。嘉庆癸酉之秋[16],府君与仲父谋曰:“吾田产足可业也,而积谷又多,遂积而不已,以多财遗子孙,吾惧其为不义也。今岁颇不登[17],贷者艰偿,不如放之,此两利也。”仲父以为然,而所贷出谷万石,尽放出,不复收。然府君平时治家纤啬[18],不忍妄费一钱,人或疑其吝,及是放谷万石,一乡尽惊。有称颂于府君前者,则徐应之曰:“吾年老力衰,计自逸耳[19]。”然自后府君果益少事,惟观览书史自娱。尤喜钞书[20],积巨册,首尾端楷若一,无违误者。素善饮酒,乃益召诸昆弟劝饮,未尝至甚醉,酒后滋益恭[21]。时时自锄菜畦,树瓜果,及课佣人治田,必尽其法。子孙读书,训课甚勤[22],不多望以进取。敏树年十七时,补县学生,训之曰:“汝今为学校中士人矣,士者行义,必可观也,可不勉乎?”临终,戒子孙曰:“愿后世不失为读书善人,富贵非所望也。”

  自府君之殁二十年间,乡之人往往有叹而言者曰:“厚矣先生之教我也,我奉其教,以有今日之安也。”又有言者曰:“某某婚丧不举,往贷于先生,必得所求焉,不以其贫故疑难之也。某与某讼[23],以厚质请贷[24],则不得焉。又力劝谕而已之[25]。凡先生之行皆此类也。”又有言者曰:“昔先生之存,乡之长者常有所听闻善言,以教戒其子弟,少年之为非者不敢肆,今不然矣。”呜呼!此皆府君之实也。

  府君讳达德,字怀新,别自号曰研田,太学生按察司照磨职衔[26],以子敏树候补教谕[27],得赠修职郎。生于乾隆乙亥八月二十二日[28],殁于道光乙酉正月二十日[29],享年七十有一。即以其年十一月初五日,葬横板桥之新阡,直家南十里[30]。府君元配、吾前母罗太孺人,生吾伯兄友树,附贡生。继配吾母徐太孺人,生吾姊,适刘氏。次即敏树,道光壬辰举人[31],大挑二等[32],候补教谕。次吾弟庭树,县学生。孙男八人:昌烈、昌煜、昌耀、昌辉、贻孙、庆孙、似孙、雨孙。曾孙男十二人:坦、坚、均、圭、墉、坦、垕、堂、城、坤、域、堪。今吾伯兄与吾弟皆已卒世,

  敏树幸侍养老母,无能进取,以图显扬,惟思托贤人之文章,垂先型于不朽。谨状其实,以侯文焉。道光二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不肖中子敏树谨状。

  注释:

  [1]先考:对已故父亲的称呼。行状:亦称行述、事状。述死者生平,供作墓志铭的参考材料。[2]府君:子孙对先世的尊称。[3]高大父:高祖,曾祖父的父亲。[4]次:名次,排行。[5]扁:通“匾”,题字横牌。这里用如动词。塾:东西两侧的堂屋,亦可指书房。[6]朱子:朱熹。淳熙:南宋孝宗年号。淳熙年间,朱熹被荐为江西提刑,到朝廷奏事,有人对他说:“‘正心诚意’一类的字眼,皇上不爱听,你小心不要提及!”朱熹说:“吾平生所学,惟此四字。”入对:进朝廷回答皇帝的询问。[7]有司:官吏。此指考官。[8]钱沣:见《南园诗存序》。[9]屦(jù):麻、葛制成的鞋。[140]俨然:庄严、庄重貌。[11]责望:责怪抱怨。[12]嫠(lí):寡妇。[13]赢:多余。[14]质贷:借贷。[15]石(dàn):容量单位,十斗为一石。[16]嘉庆癸酉:1813年。[17]登:熟,收成好。[18]纤啬:计较细微,非常省俭。[19]自逸:自我寻求快乐。[20]钞:誊写。[21]滋益:更加。[22]训课:教训、考核。[23]讼:诉讼,打官司。[24]质:抵押物。[25]劝谕:劝告,使之理解。[26]照磨:官名,主管文书的对照磨勘。这里的“照磨职衔”和下文的“修职郎”皆虚衔。[27]教谕:学官名。即县学教员。[28]乾隆乙亥:公元1755年。[29]道光乙酉:公元1825年。[30]直:当,在。通“值”。[31]道光壬辰:道光十二年(1832)。[32]大挑:清制,三科以上会试不中的举人,挑取其中一等的以知县用,二等的以教职用,六年举行一次。

  

  先母邹孺人灵表(清)汪中

  母讳维贞。先世无锡人[1],明末迁江都凡七支,其六皆绝,故亡其谱系。父处士君鼐,母张孺人。处士授学于家,母暇日于屏后听之,由是墪中诸书皆成诵。张孺人蚤没[3],处士衰耗[4],母尽心奉养,抚二弟有恩,家事以治。

  及归于汪[5],汪故贫。先君子始为赘婿[6],世父将鬻其宅[7],先主无所置[8]。母曰:“焉有为人妇不事舅姑者[9]。”请于处士君,割别室奉焉。已而世叔父数人皆来同爨。先君子羸病不治生[10],母生子女各二,室无童婢,饮食衣屦,咸取具一身,月中不寝者恒过半。

  先君子下世,世叔父益贫,久之散去。母教女弟子数人,且缉屦以为食[11],犹思与子女相保。直岁大饥,乃荡然无所托命矣。再徙北城,所居止三席地[12],其左无壁,覆之以苫[13]。日常使姊守舍,携中及妹,傫然匄于亲故[14],率日不得一食[15]。归则藉藁于地,每冬夜号寒,母子相拥,不自意全济,比见晨光,则欣然有生望焉。迨中入学宫[16],游艺四方[17],稍致甘旨之养[18]。母百病交攻,绵历岁年,竟致不起。呜呼痛哉!

  母忠质慈祥,生平无妄言,接下以恩,多所顾念。方中幼时,三族无见恤者[19],母九死流离,抚其遗孤,至于成立。母禀气素强。不近医药。计母生七十有六年,少苦操劳,中苦饥乏,老苦疾疢[20];重以天属之乖[21],人事之湮郁[22],盖终其身鲜一日之欢焉。论其摧剥[23],金石可销[24],况于血气。故吾母虽以中寿告终[25],不得谓其天年之止于是也。呜呼!生我之恩,送死之戚,人所同也;家获再造,而积苦以陨身,行路伤之,况在人子,呜呼痛哉!以乾隆五十二年七月辛丑朔卒[26],明年三月戊寅合葬于先君子之墓[27]。其哀子中泣血为表曰:

  呜呼!汪氏节母,此焉其墓。更百苦以保其后[28],后之人尚保其封树[29]。

  注释:

  [1]无锡:今属江苏省。[2]处士:有德行学问而不仕的读书人。这里指汪中的外祖父邹鼐。[3]蚤:通“早”。[4]衰耗:耗尽精力而身体衰弱。[5]归:指女子出嫁。[6]先君子:称故世的父亲。汪中父汪一元,幼而体弱,入县学,以卖文教学为生。卒于乾隆十四年(1749)。[7]世父:大伯父,即汪一元的长兄。[8]先主:指祖先的神祖牌。[9]舅姑:丈夫的父母。[10]治生:治理生计。[11]缉屦:编织草鞋。[12]三席地:三张席子大小的地方。[13]苫(shān):用茅草编成的覆盖物,这里指用来作墙壁。[14]傫(lěi)然:颓丧的样子。匄:同“丐”,乞求。[15]率日:整天。[16]迨:及。入学宫:谓考中秀才。[17]游艺:《论语述而》:“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艺,指礼、乐、射、御、书、教六艺。后因泛指学艺。汪中的游艺,实指作幕客、卖文以谋生。[18]甘旨:指美味的食物。[19]三族:指父族、母族、妻族,这里泛指同宗和至亲。[20]疾疢(chèn):疾病。[21]天属:直系亲属。这里暗指汪一元弟兄的无赖,也暗指汪中初娶的孙氏,能诗文而不能操作,母逼使离婚。[22]湮郁:阻塞。[23]摧剥:犹言摧残。[24]金石可销:枚乘《七发》:“虽有金石之坚,犹将销铄而挺解。”[25]中寿:《庄子盗跖》:“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汪母七十六岁,年近八十,故称中寿。[26]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七月辛丑朔:按本年七月初一为丙寅,非辛丑,且七月亦无辛丑日。或疑七月当为十月之误。[27]三月戊寅:三月十六日。[28]更:历。[29]封树:聚土为坟叫封,植树为标记叫树。

本文选自《述学遗补》。孺人,明清时为七品官的母亲或妻的封号,也因之成为对妇人的尊称。灵表,就是墓表,也称神道表。本篇是汪中为其亡母写的墓表。

  闲情记趣(节选)〔清〕沈复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虾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虾蟆,鞭数十,驱之别院。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吴俗呼阳曰卵),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语柄。此皆幼时闲情也。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间,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巉岩凹凸,若临江石矶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邱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柏或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居其三。晦明风雨,可以远眺。庭中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廊有厢,地极幽静。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过。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陞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事,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考,关防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余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狥私。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惟芸议为官卷,准坐而构思。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花影能如人影否?”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甚宝之,各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问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校点本《浮生六记》

  

  萧孝子祠堂碑文(清)姚鼐

  萧孝子讳日曂,江都人。其母朱氏,病且殆,孝子刲胁割肝[1],使妇虞氏和药进母,母愈而孝子死。

  世之学者,言不敢以亲遗体行危殆为孝[2],是固然也。抑纣之时[3],微了去之[4],比干死而箕子奴[5],而皆为仁。武王伐暴救民[6],伯夷耻食周粟,而皆为圣。君子行岂必同乎?今夫小人之为不善,非不闻有礼谊廉隅之介也[7],出于情所不自胜,则溃藩篱[8],荡防检而不顾[9]。夫君子之为善,亦若小人之为不善也,发于至善而不可抑遏,岂寻常义理辞说之所能易哉?故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10]?”

  孝子既丧,虞氏谓母初愈,不当使闻悲恸,乃匿语姑曰[11]:“日曂商出耳。”殡孝子他室[12],奠则麻衰绖而哭孝子[13],入则常服而进食药。孝养十余年,姑死,虞氏守节以终。虞氏诚贤妇,然亦孝子行足感动之,以成其德。土患欲行道不能必于妻子者,观于虞氏,可自反矣。

  孝子事在康熙时,墓在梅花岭东[14],邑人祠之于基侧。盐运使辽东朱使君至[15],修整词宇,桐城姚鼐为铭之曰:

  亲吟于席,子优弗宁。亲偃然死,子欲无生。亲蹶然起[16],而坼子形[17]。犹全九鼎[18],碎彼缶罂[19]。何究何思?一决于诚。志存身灭,夫岂徇名?德衰恩薄,以忍为贞[20]。千世万世,徕读此铭[21]。

  注释:

  [1]刲(kuī):割取。[2]遗体:人是父母所生,因称自己身体为父母遗体。《礼记祭义》:“身也者,父母之遗体也。”[3]抑:表转折,犹“然而”。纣:商代的最后一位君主,亦称帝辛。残暴无道,被周所灭。[4]微子:名启,纣王庶兄。数谏纣王不听,遂出走。[5]比干:商代贵族,纣王诸父。力谏纣王,被剖心而死。箕子:名胥馀,商代遗族,纣王诸父。谏纣王而不听,便披散头发装疯,被纣王降为奴隶。孔子称微子、比干、箕子为殷商的“三仁”。[6]武王:周武王,姓姬名发,西周王朝的建立者。[7]谊:通“义”。廉隅:本意是有棱角,喻人品行端方,有志节。廉,边。隅,角。介:节操,独特的品行。[8]藩篱:篱笆,围栅。喻界限,约束。[9]荡:毁坏。防检:防备,约束,制止。[10]此句出自《论语述而》,后多用适如心愿的意思。[11]匿:隐瞒。[12]殡:殓而未葬。古时停棺于屋内,过些时候择吉日下葬。[13]衰绖(cuī dié):丧服。衰,丧服胸前所缀长六寸、宽四寸的麻布。绖,缠围在头上、腰间麻制绳带。[14]梅花岭:见全祖望《梅花岭记》。[15]朱使君:朱孝纯,字子颖,汉军旗人。曾任两淮盐运使。[16]蹶(guì):急遽貌。[17]坼(chè):裂开。此指残毁。[18]九鼎:传说夏禹铸九鼎象征九州,三代时奉为传国之宝。后喻分量之重。这里指母亲的生命。[19]缶(fǒu):盛酒的瓦器,小口大腹。罂(yīng):形同缶,比缶大的盛酒器。这里喻孝子的生命同缶罂般轻贱。[20]忍:残酷,狠心。贞:正。[21]徕: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