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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黎莼斋书(清)张裕钊

  前在金陵,相从谈艺,讥评古今人,私心甚快。别后倏忽月余日矣[1],寒窗短檠[2],时时隐几思足下[3],不可弭忘[4]。裕钊自惟生平于人世,都无所耆好[5],独自幼酷喜文。 顾尝窃怪学问之道,若义理、考据、词章之属,其途径至博,其号称为专家亦往往而有;独至于古文,而能者盖寡。自曾文正公设[6],足下及挚甫[7],又不得常聚晤,块坐独处[8],四顾茕然[9],无可与语。近者李佛笙乃颇有意于此[10],时相从问为义法,所入虽未深,然佛笙故天亮出于人人[11],迺时有解悟处[12],此差足语耳[13]。

  夫文章之事,非资才夐绝[14],而程功致力之深且久者[15],则必不能以至;才忧而力深矣,其能至以几于成与不能成,则亦有天焉;即至而几于成矣,其传不传、与传之显若晦若近与远[16],则又有天焉。且诚令其至而几于成,成焉而传,传焉而显且远,而吾文信不敝于百世[17],吾身则既泯然死矣[18]。其取吾文而叹慕贵惜之者,吾皆不得而见之矣。捐弃一世华靡荣乐之娱,穷毕生之力,苦行瘁神以侥幸于或成或不成[19]、或传或不传之数[20],而慕想乎千百岁后冥漠杳渺邈不及见之虚誉,而不以自止,岂非所谓至迂而大惑者哉?宜彼世之所谓贤俊能一切以取富贵显荣者讪笑而背驰之也。

  虽然,庄周有言:“民食刍豢[21],麋鹿食荐[22],蝍蛆甘带[23],鸱鸦嗜鼠[24],四者孰知正味?”生人之嗜好[25],各赋受于其生初,其不齐至不可以巧历算,则夫孳孳焉勤一世于文字之业者[26],无亦听耆出于其性而不能自解者与?且吾观古之能文者若司马迁、韩愈、欧阳修之徒,其始设心措意,亦无过存乎以文自见,卒其所至,世不得徒以文人目之。是故深于文者,其能事既足以自娱婜[27],及其所诣益䆳以博,乃与知乎圣人之道[28],而达乎天地方物之原。独居讴唫一室之中[29],而敖然睥睨乎尘壒之外[30],虽天下又孰有能易之者哉?又皇暇校量于我生以前与身后之赢失而为之进退哉[31]?

  思足下不得见,索居亡聊[32],辄一吐其胸臆之所积,自怡取快意而已。非足下仆亦不发此也。天气骤寒,惟万万保练自爱[33],不宣。

  注释:

  [1]倏(shū)忽:忽然,转眼间。倏,原意为犬疾行,引申为疾速。[2]檠(qíng):灯架,也指灯。[3]隐(yìn)几:凭着几案。[4]弭(mī):消除。[5]耆:通“嗜”,爱好。[6]曾文正公:曾国藩。[7]挚甫:吴汝纶。见《跋五尺公牍》作者介绍。[8]块坐:孤独不动地坐着。[9]茕(qióng):孤单无靠。[10]李佛笙:曾官知府,生平不详。[11]天亮:天资聪明。[12]迺:即“乃”。[13]差:比较地、稍微地。[14]夐绝:远无超越。犹“迥绝”。[15]程功:衡量功效。程,计算,考核。[16]若:第一个“若”,或。第二个“若”,和,以及。[17]信:确实。[18]泯:灭,尽。[19]瘁:劳累。[20]数:气数,命运。[21]刍豢(huàn):泛指家畜。刍,食草的牲畜如牛羊。豢,猪狗等食谷的牲畜。这段引文见《庄子•齐物论》。[22]荐:兽所食草。[23]蝍蛆(jí jū):蜈蚣。带:小蛇,据说蜈蚣喜食其眼。[24]鸱(chī):鹞鹰。[25]生人:生民,人。[26]孳孳:同“孜孜”,努力不懈貌。[27]婜:通“熙”,喜悦。[28]与(yū):在其间。[29]讴唫:歌唱吟咏。唫,即“吟”。[30]敖:通“傲”。睥睨:斜视,表示傲慢轻视。尘壒(ài):尘埃,灰尘。壒,同“堨”,灰尘。[31]皇暇:闲暇,有空闲。皇,通“遑”。[32]索居:孤独地生活。[33]保练:保养。

  

  与李杲堂[1]陈介眉[2]书(清)黄宗羲

  万充宗[3]传喻,以高旦中志铭中有两语,欲弟易之,稍就圆融[4]。其一谓“旦中之医行世,未必纯以其术”;其一谓“身名就剥”之句。弟文不足传世,亦何难迁就其说。但念杲堂、介眉方以古文起淛河[5],芟除黄茅白苇[6]之习,此等处未尝熟讲,将来为名文之累不少,故略言之,盖不因鄙文也。

  夫铭者,史之类也。史有褒贬,铭则应其子孙之请,不主褒贬。而其人行应铭,法则铭之;其人行不应铭,法则不铭;是亦褒贬寓于其间。后世不能概拒所请,铭法既亡,犹幸一二大人先生一掌以堙江河之下,言有裁量,毁誉不淆。如昌黎铭王适,盲其谩妇翁[7];铭李虚中、卫之玄、李于,言其烧丹致死[8];虽其善若柳子厚,亦言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9]。岂不欲为之讳哉?以为不若是,则其人之生平不见也。其人之生平不见,则吾之所铭者,亦不知谁何氏也,将焉用之?

  大凡古文传世,主于载道,而不在区区之工拙。故贤子孙之欲不死其亲者,一则曰宜得直而不华者,铭传于后;再则曰,某言可信,以铭属之。苟欲诬其亲而已,又何取“直”与“信”哉!亦以诬则不可传,传亦非其亲矣,是皆不可为道[10]。

  今夫旦中之医,弟与晦木[11]标榜[12]而起,贵邑中不乏之肩背相望[13],第旦中多一番议论缘饰耳。若曰其术足以盖世而跻之和、扁[14],不应贵邑中扰扰多和、扁也。曩者,旦中亦曾以高下见质,弟应之曰:“以秀才等第之,君差可三等。”旦中欲稍轩之[15],弟未之许也。生前之论如此,死后而忽更之,不特欺世人,且欺旦中矣。说者必欲高抬其术,非为旦中也,学旦中之医,旦中死,起而代之。下且中之品,则代者之品亦与之俱下,故不得不争其鬻术之媒,是利旦中之死也。弟焉得膏唇贩舌[16],媚死及生,周施其刻薄之心乎?且铭中之意,不欲置旦中于医人之列,其待之贵重,亦已至矣。如说者之言,乃所以薄待旦中也。

  至于“身名就剥”之言,更之尤不可解。古人立德、立功、立言三者[17],旦中有一于是乎?自有宇宙,不少贤达圣士,当时为人宗物望所归者[18],高岸深谷[19],忽然湮灭。是身后之名,生前著闻者尚不可必,况欲以一艺见长而未得者乎?弟即全无心肝[20],谓旦中德如曾、史[21],功如禹、稷[22],言如迁、固[23],有肯信之者乎?是于旦中无秋毫[24]之益也。惟是旦中生平之志,不安于九品之下中[25],故铭言“日短心长,身名就剥”,所以哀之者至矣。不观欧公之铭张尧夫[26]乎:“其有莫施,其为不伐,充而不光,遂以昧灭,后孰知也!”尧夫为欧公好友,哀之至故言之切也。

  今日古文一道,几于坠地,所幸淛河以东二三君子,得其正路而由之,岂宜复徇流俗,依违[27]其说。弟欲杲堂、介眉,是是非非,一以古人为法,宁不喜于今人,毋贻议于后人[28]耳。若鄙文不满高氏子弟之意,则如范家神刻,其子擅自增损[29],尹氏铭文,其家别为墓表[30],在欧公且不免,而况于弟乎?此不足道也。

  注释:

  [1]李杲堂:李文胤(1622—1680),字邺嗣,以字行,别号杲(gǎo稿)堂,鄞县(今浙江省鄞县)人。明崇祯十年诸生。年未二十,以诗名浙东。中年以后,古文亦有特色,为黄宗羲所称许。曾仿元遗山《中州集》例,编《甬上耆旧诗》.[2]陈介眉:陈锡嘏(1634—1687),字介眉,号怡庭,鄞县人。康熙十五年(1676)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曾纂《皇舆表》、《鉴古辑览》二书。[3]万充宗:万斯大(1633—1683),字充宗,鄞县人。与弟万斯同齐名。为清初经学家,尤精《春秋》、《三礼》,著有《学春秋随笔》十卷,《周官辨非》二卷,《仪礼商》三卷,《礼记偶笺》三卷等。[4]稍就圆融:稍微说得委婉一点。[5]淛河:即浙江的古称。淛:“浙”的异体字。[6]黄茅白苇:比喻文苑一片荒芜,文章千篇一律,毫无生气。[7]“昌黎铭王适”二句:韩愈集中有《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一首。王君,即王适(771—814),好读书,怀奇负气,自称“天下奇男子王适”。思娶处士侯高女,即谩谓媒妪曰:“吾明经及第,且选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许我,请进百金为妪谢。”王适“明经及第”之语,实欺谩之词。[8]“李虚中”二句:李虚中(762—813),字常客,魏郡(今河北省临漳县西南)人。卫之玄(761—813),字造微,习词章之学。李于(776一823),顿丘(今河南省清丰县西南)人,元和十年进士。三人烧丹致死之事,见韩愈《殿中侍御史李君墓志铭》、《监察御史卫府君墓志铭》、《太学博士李君墓志铭》。[9]“虽其善若柳子厚”三句:柳宗元为韩愈好友。韩愈《柳子厚墓志铭》:“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10]不可为道:不可为法。[11]晦木:黄宗炎(1616—1686),字晦木,黄宗羲之弟,著有《周易象辞》二十一卷,《图书辨惑》一卷等。学者称鹧鸪先生。[12]标榜:称扬。《世说新语·品藻》:“王中郎作碑云:‘当时标榜,为乐广之俪’。”[13]肩背相望:比喻人数众多。[14]和、扁:指医和与扁鹊。医和,春秋时秦国医学家。据《左传·昭公元年》记载,他曾倡六气(阴、阳、风、雨、晦、明)之说,认为六气失调,可以引起各种不同的疾病。是我国早期“病因说”学者之一。扁鹊,战国时医学家。姓秦.名越人,渤海鄚郡(今河北省任丘县)人。古代著名的良医,脉学的倡导者。[15]轩之:高之,提高等级。[16]膏唇贩舌:甜言蜜语。[17]“古人立德”句:《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豹(叔孙豹)闻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18]物望所归:众望所归。物望,众望。《南史·张牵传》:“卿东南物望,朕宿昔所闻。”[19]“高岸”二句:高岸深谷:啥世事的巨大变化。《诗·小雅·十月之交》:“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湮(yān烟)灭:埋没,磨灭。司马相如《封禅文》:”湮灭而不称者,不可胜数。”[20]心肝:心地,头脑。《南史·陈后主纪》:“隋文帝曰:‘叔宝全无心肝。’”[21]德如曾、史:曾参(前505—?),字子舆,鲁南武城(在今山东省费县西南八十里)人,孔子弟子,以德行著称。作《孝经》。史鱼,名佗;,春秋卫大夫。卫灵公不用蘧伯玉而用弥子瑕,史鱼以尸谏,灵公乃进伯玉而退子瑕。孔子称之曰:“直哉史鱼!”[22]功如禹、稷:大禹,传说中的古代部落联盟领袖,领导百姓疏通江河,导流入海,治水有功。后稷,虞舜时农官,史称其播种百谷,发展农业生产有功。[23]言如迁、固:司马迁,字子长,西汉著名史学家和文学家,有《史记》等传世。班固(32—92)字孟坚,东汉著名史学家和文学家,有《汉书》和《班兰台集》传世。[24]秋毫:鸟兽在秋天新长出来的细毛。比喻极细小的东西。《孟子·梁惠王上》:”明足以察秋毫之末。”朱熹注:“毛至秋而末锐,小而难见也。”[25]九品之下中:九品官制中的第八等级。从魏晋开始,官职分九个等级: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26]欧公之铭张尧夫:欧阳修《居士外集·河南府司录张君墓志铭》载此五句。意思是;“张尧夫的本事,没有机会全部施展出来;他作出了成绩,也不居功骄傲。他的道德文章虽然高尚充沛,但未曾获得应有的光荣;他将同世人一样湮灭无闻,后世有谁知道他呢!”张汝士(997—1033),字尧夫,襄邑(今河南省睢县)人,官至大理寺丞。[27]依违:且依且违,模棱两可。《后汉书·第五伦传》:“伦奉公尽节,言词无所依违。”[28]毋贻(yí移)议于后人:不要留给后世来议论。贻,留给。议,议论批评。[29]“范家神刻”二句:欧阳修《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并序》:“自公坐吕公贬,群士大夫各持二公曲直,吕公患之,凡直公者皆指为党,或坐窜逐。及吕公复相,公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驩然相约,戳力平贼。”《邵氏闻见录》:“当时文正子尧夫不以为然,从欧阳公辨,不可得,则自削去驩然戳力等语。公不乐,谓苏明允曰:‘《范公碑》,为其子弟擅于石本改动文字,令人恨之。’”[30]“尹氏铭文”二句:欧阳修为好友尹洙作一《尹师鲁墓志铭》,尹氏亲属认为对尹洙的优点说得太少,文字太简,没有采用,另话别人作一《墓表》。欧阳修对此曾写《论尹师鲁墓志》—文,批评尹氏亲属没有看懂这篇《墓志》的深意,文章在最后说:“死者有知,必受此文,所以慰吾亡友尔,岂恤小子辈哉!”

  黄宗羲(1610—1695),明清之际的思想家、史学家、文学家。字太冲,号南雷,学者称梨洲先生。浙江余姚县人。在明末,曾领导复社成员坚持反宦官权贵的斗争,几遭杀害。清兵南下,组织“世忠营”,进行武装抵抗,被明鲁王任为左副都御史。明亡,隐居故乡,著书立说,屡征不出。对天文、算术、乐律、经史百家以及释道之书,无不研究。著书十余种,而《明夷待访录》、《宋元学案》、《明儒学案》、《南雷文定》等最著名。《学案》二书,开中国学术史的先声。文学方面,不满明七子摹拟剽窃之风,强调诗文必须反映现实,表达真情实感,主张“芟除黄茅白苇之习”。

  

  与李翰林书(清)魏禧

  蜀之山,峭狭而自上,奇险甲天下,故人才不多生,生则必奇。执事,蜀奇士也。通籍后[1],侨江南[2],足迹交天下,才益博大。以蜀之人居江南而游天下,其奇且博大也固宜,抑又当不独在文章[3]。

  禧江右鄙夫[4],县最僻,于文章宜无所知。天下称文盛矣,执事少许可,尝闻友人闵宾连,窃谓禧为可与言。又奉书征所未刻文[5],谨录若干首以献。禧隐居金精翠微山[6],奇石四十里,为古神仙之宅,自谓足终老。然尝披蜀图志[7],则是固盆盎中物[8],不得望部娄[9]。

  禧不敢更费辞,惟执事教,幸赐德时焉[10]。

  注释:

  [1]通籍:在朝中已经有了名籍,著身份、姓名、年龄等在名册上,意谓初次做官。[2]侨:寓居。[3]抑:表转折,犹“然而”。[4]江右:江西的别称。鄙夫:鄙陋微贱的人。多用来自称。[5]征:索求。[6]金精:江西省宁都县山名,有十二峰,道家列为第三十五福地。[7]披:披阅,翻阅。[8]盆、盎:皆陶器器皿。[9]部娄:同“培(pǒu)塿”,小山,小土丘。[10]幸:希翼之词。德音:善言。对别人言辞的敬称。

  

  与李眉生书(清)曾国藩

  申夫新刻之《聪训斋语》[2],与吴漕帅所刻之《庭训格言》[3],不特可以进德,可以居业,并可以惜福[4],可以养身却病。阁下重听之恙[5],已全愈否?如尚未愈,除酌服补剂外,似宜常常看此二书,以资静摄[6]。

  昔年曾与阁下道及逆亿命数[7],是一薄德[8]。大约读书人犯此弊者最多,聪明而运蹇着[9],厥弊尤深,富贵得志之人,亦未尝不扰扰焉[10],沉溺于逆亿命数之中。惟熟读《聪训斋语》,可去此弊。凡病在根本者,贵于内外交养[11]。养内之道,第一将此心放在太平地方,久久自有功效。近将张公书告舍沅弟及儿侄辈[12],兹并以奉勖[13]。

  注释:

  [1]李眉生:名鸿裔,四川中江人。咸丰举人,官至江苏按察使。精书法,工诗古文。[2]申夫:李榕,字申夫,四川剑州(今剑阁县)人。曾为曾国藩幕僚,办理营务。官至湖南布政使。《聪训斋语》:张英著。张英,字敦复,安徽桐城人。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3]吴漕帅:吴棠,字宣仲,江苏盱眙人。累任漕运总督。《庭训格言》:清雍正皇帝记述的康熙皇帝训言。[4]惜福:珍视福运。[5]重(chóng)听:听觉失灵。耳聋。[6]摄:保养。[7]逆亿:预先猜度、推测。亿,通“臆”,主观判断。[8]薄德:不好的品行。[9]蹇(jiǎn):艰难困顿。[10]扰扰:纷乱貌。[11]内外:身心。身为外,内为心。摄养身心以求保健延年。[12]沅弟:作者的弟弟曾国荃,字沅甫。[13]勖:勉励。

  

  与李中孚书(清)顾炎武

  衰疾渐侵,行须扶杖,南归尚未可期。久居秦晋[1],日用不过君平百钱[2],皆取办囊橐[3],未尝求人。过江而南,费须五倍,舟车所历,来往六千。求人则丧己,不说则不达,以此徘徊,未果。

  华令迟君谋为朱子祠堂[4],卜于云台观观之右[5],捐俸百金,弟亦以四十金佐之。七月四日买地,十日开土,中秋后即百堵皆作[6]。然堂庐门垣,备制而已[7],不欲再起书院。惟祠中用主像[8],遵足下前论,主题曰:“太师徽国文公朱子神位”,像合用林下冠服[9],敢祈足下考订,明确示之。

  太夫人祠已建立否[10]?委作记文,岂敢固辞以自外于知己?顾先妣以贞孝受旌[11],顷使舍侄于墓旁建一小祠,尚未得立,日夜痛心。若使不立母祠,而为足下之母作祠文,是为不敬其亲而敬他人矣,足下亦何取其人乎?贵地高人逸士,甚不乏人,似不须弟;若谓非弟不可,则时乎有待,必鄙愿已就,方可泚笔耳[12]。

  注释:

  [1]秦晋:秦,陕西。晋,山西。作者所居的华阴县在陕西与山西交界地带。[2]君平:汉代蜀人严遵,字君平,一生不愿做官,长期在成都集市上给人占卜,每天赚得一百个铜钱后就回家闭门读《老子》。这句指自己像严君平一样,没有物欲,花费很少。[3]囊橐(tuó):装物的口袋,此指自己的积蓄。[4]华令:华阴县令。朱子:南宋著名哲学家、教育家朱熹。朱熹曾在华山主管云台观。[5]卜:选择。[6]堵:墙。一重墙称一堵。[7]备制:具备起码的体制。备,聊备,充数。[8]主像:祠堂里祭祀的牌位称“主”,被祭祀者的肖像称“主像”,又称“神像”。[9]林下:幽僻之境,引申为隐居或退隐之处。[10]太夫人:对别人母亲的称呼。[11]见《与叶讱庵书》。[12]泚(cǐ):以笔蘸墨。

李颙(字中孚)与顾炎武是志同道合的挚友,为了固辞清朝的招聘,他称病把自己反锁在家里,只有顾炎武来了,他才开门接待。这封友人的日常通信,写了一些琐事,主要内容是结尾复李颙为母亲祠堂求文一事,可与前《与人书》参看。即使是李颙这样的挚友,顾炎武也不肯稍稍放弃自己为人行事的原则,话说得极委婉,却显然是推托和谢绝。

  与刘大山书(清)戴名世

  去年春正月,渡江访足下,留信宿[1],而足下出所为古文十余篇见示,皆有奇气。足下固不自信,而谬以仆之文有合于古人矩矱[2],因从问其波澜意度所以然者[3]。仆回秦淮,将欲检箧中文字[4],悉致之足下,冀有以教我。会足下北游燕蓟之间[5],而仆亦东走吴越,遂不果。今年冬,有金陵门人欲锓仆古文于板[6]。仆古文多愤世嫉俗之作,不敢示世人,恐以言语获罪,而门人遂以彼所藏抄本百篇雕刻行世。俟其刊成[7],当于邮传中致一本于足下[8]。其文皆无绝殊,而波澜意度所以然者,仆亦未能以告人也。惟足下细加择别,摘其瑕疵[9],使得改定,且作一序以冠其首简[10],幸甚!幸甚!

  当今文章一事,贱如粪壤,而仆无他嗜好,独好此不厌。生平尤留心先朝文献[11],二十年来,蒐求遗编[12],讨论掌故[13],胸中觉有百卷书[14],怪怪奇奇,滔滔汩汩[15],欲触喉而出。而仆以为此古今大事,不敢聊且为之,欲将入名山巾,洗涤心神,餐吸沆瀣[16],息虑屏气,久之,乃敢发凡起例[17],次第命笔。而不幸死丧相继,家累日增,奔走四方,以求衣食,其为困踬颠倒[18],良可悼叹。同县方苞以为“文章者穷人之具[19],而文章之奇者,其穷亦奇,如戴子是也。”仆文章不敢当方君之所谓奇,而欲著书而不得,此其所以为穷之奇也。

  秦淮有余叟者[20],好琵琶,闻人有工为此技者,不远千里迎致之,学其术。客为琵琶来者,终日座为满,久之,果大工,号南中第一手[21]。然以是倾其产千金,至不能给衣食。乃操琵琶弹于市,乞钱自活,卒无知者,不能救冻馁[22],遂抱琵琶而饿死于秦淮之涯。今仆之文章,乃余叟之琵琶也。然而琵琶者,夷部之乐耳[23],其工拙得丧,可以无论。至若吾辈之所为者,乃先王之遗[24],将以明圣人之道,穷造化之微[25],而极人情之变态,乃与夷部之乐同其困踬颠倒。将遂碎其琵琶以求免于穷饿,此余受之所不为也。呜呼!琵琶成而适以速之死,文章成而适以甚其穷。足下方扬眉瞬目[26],奋袂抵掌[27],而效仆之所为,是又一余叟也。然为余叟者,始能知余叟之音,此仆之所以欲足下之序吾文也。

  注释:

  [1]信宿:两夜。[2]矩矱(yuè约):规矩、法度。[3]波澜:行文的起伏变化等。意度(duó夺):对于文章层次结构疏密详略的思考权衡。[4]箧(qiè窃):箱子。[5]燕蓟(jì冀):周代燕国建都于蓟(今北京),“燕蓟”指今北京一带地区。[6]锓(qǐn寝):刻。旧时以木板印书,先刻字于木板,然后印刷。[7]俟(sì四):待,等。[8]邮传:驿传。古代信件等由驿站传送。[9]摘:指出。瑕疵:玉石的疵点,一般用以比喻微小的缺点。[10]首简:篇首。古人把文章等刻在竹片上,这种竹片叫“简”,后世不再用竹简,有时仍习惯地称文章、书信等为“简”。[11]先朝:指明朝。[12]蒐(sōu搜):搜寻。[13]掌故:关于历史人物、事件、典章制度等的故事或传说。[14]“胸中”句:这里讲的仍是作者编撰明史之志。胸中的“百卷书”,主要是他多年酝酿的明史。[15]滔滔汩汩(gǔ古):水奔流有声。这里用以比喻文思勃发。[16]沆瀣(háng xiè杭懈):夜间的露气。道教认为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只是“餐风饮露”,作者借此表达自己排除一切世俗事务的干扰,专心于著书修史的愿望。[17]发凡:确定要旨。起例:拟定体例。[18]困踬:困厄不得升进。[19]具:才具,才能。该句意谓写文章的才能,只有一些命运坎坷,穷困潦倒的人才会有。[20]秦淮:秦淮河,源于江苏潥水县,流贯南京城入长江。这里以“秦淮”代南京。[21]南中:泛指南部地区。《魏书李寿传》:“封建宁王,以南中十二郡为建宁国。”[22]馁(něi内上声):饥饿。[23]夷部之乐:古代称少数民族为夷,琵琶来自西域,故称“夷部之乐”。[24]先王:儒家所尊祟的禹汤文武等古代贤王。[25]造化:天地。古人认为天地创造化育万物,故常以造化表示天地。微:精微的道理。[26]扬眉瞬目:得意的样子。瞬目:眨眼。[27]抵(zhǐ):击掌。奋袂抵掌亦得意貌。

此文提到“今年冬,有金陵门人欲锓仆古文于板”,按尤云鹗刊行《南山集》在康熙四十年(1701),则此文应作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刘大山当是作者挚友。

  与刘言洁书(清)戴名世

  言洁足下。仆平居读书[2],考文章之旨,稍稍识其大端。窃以为文章之为道,虽变化不同,而其旨非有他也,在率其自然而行其所无事[3],即至篇终语止而混茫相接,不得其端[4],此自左、庄、马、班以来[5],诸家之旨,未之有异也。

  盖文之为道,难矣。今夫文之为道,未有不读书而能工者也,然而吾所读之书而吾举而弃之,而吾之书固已读,而吾之文固已工矣[6]。夫是一心注其思,万虑屏其杂,直以置其身于埃壒之表[7],用其想于空旷之间,游其神于文字之外[8],如是而后,能不为世人之言,不为世人之文,斯无以取世人之好[9]。故文章者,莫贵于独知。

  今有人于此焉,众人好之,则众人而已矣[10],君子好之,则君子而已矣。是故君子耻为众人之所好者,以此也。彼众人者,耳剽目窃,徒以雕饰为工,观其菁华烂熳之章[11],与夫考据排纂之际[12],山其有惟恐不尽焉,此其所以枵然无有者也[13]。君子之文,淡焉泊焉[14],略其盯畦[15],去其铅华[16],无所有,乃其所以无所不有者也。仆尝入乎深林丛簿之中[17],荆榛碍吾之足,土石封吾之目,虽咫尺莫能尽焉。余且悄揣焉惧跬步之或有失也[18]。及登览乎高山之颠,举目千里,云烟在下,苍然茫然,与大无穷[18]。顷者游于渤海之滨[20],见夫天水浑沦[21],波涛汹涌,惝恍四顾[22]不复有人间。呜呼!此文之自然者也。文之为道如是,岂不难哉?

  仆自行年二十,即有志于文章之事,而是时积忧多愁,神气荒惑,又治生不给[23],无以托一日之命[24]。自以年齿尚少,可以待之异日,蹉陀荏苒[25],已逾三十,其为愧悔惭惧,何可胜言。数年以来,客游四方,所见士多矣,而亦未见有以此事为志者,独足下好学甚勤,深有得于古人之旨,见不以仆为不才,而谓可与于斯文也者[26],仆何敢当焉?偶料检箧中文字[27],自丙辰至于丙寅[28],十年间所著,有《芦中集》、《问天集》、《围学集》、《岩居川观集》,为删其十之二三,汇为一集,而以请正于足下。足下以为可存,则存之;不然,即当削去。行且入穷山之中,躬耕读书,以庶几稍酬曩昔之志[29]。然而未敢必也[30]。

  注释:

  [1]刘言洁:刘齐字言洁,为人正直,有文名,与戴名世、方苞俱为挚友。[2]平居:平时,平日。[3]率其自然:循其自然之情,不矫揉造作。行其所无事:《孟子离娄下》:“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言大禹治水,采取疏导的办法,即顺应水的自然之势,因势利导,而无事于人工的堵截湮塞。戴名世引用这句话,意在强凋散文创作应该是作者思想感情的自然抒发,而不要斧凿雕削。[4]端,端倪。此处引伸为痕迹。[5]左:左丘明,一般人认为是《左传》的作者。庄:庄周。马:司马迁。班:班固。[6]“然而”三句:谓为文固然要读书,但对所读之书要能消化融会,使之成为自己的东西,不要让书本束缚自己,不要生搬硬套甚至抄袭剽窃,能读书而又能弃书,才能写好文章。[7]埃壒之表:尘世之外。坎壒(ài爱):尘埃,引伸为尘世。[8]“游其神”句:参看前《答张伍两生书》。[9]好(hào浩):喜爱。[10]“众人”二句:言众人喜欢他,他也就成了和众人一样的人了。[11]菁华烂熳之章:华美的篇章。菁华:华茂。[12]排纂:编排,编纂。[13]“此其”句:指有些人写文章,自己的东西很少,尽管动笔则尽其所有,写出的文章还是空洞无物。枵(xiāo削):空虚。[14]泊:同“薄”。[15]町畦(tīng qí厅奇):原意为田界,引伸为程式法度的限制束缚。[16]铅华:铅粉,古代女子的化妆品,这里指语言的雕琢粉饰。[17]丛薄:草木丛生之处。[18]跬(kuī傀)步:半步。[19]与:助词,无意。[20]顷:不久前。[21]浑沦:混沌。这句形容天水相接,浑然一体。[22]惝(chǎng厂)恍:迷蒙。[23]治生:谋生。[24]无以托一日之命:一天也不得安生。托命:托身、寄身。[25]磋陀(cuo tuó磋驼):空度时光。[26]可与于斯文:可以从事于文学之事。与:参预,从事。[27]料检:整理检查。[28]丙辰:康熙十五年(1676),戴名世时年二十三岁。丙寅:康熙二十五年(1686)。[29]曩昔之志:指前边说的“年二十,即有志于文章之事”。酬:实现愿望。[30]未敢必也;不敢肯定能够事现。

  

  与陆立夫书(清)梅曾亮

  前接手示,言坚壁清野[2],计甚善。国初姚启圣以海贼善用炮[3],乃退海二十里守之,此良法也。今贼所长者炮,吾亦用炮,以短攻长,必败之道。历揣广东、福建及浙省失事情势;皆由我兵不知部分[4],屯聚一方,而彼船高大,用千里眼视我兵厚处开炮击人[5],我众既奔,彼始涌上。万无两军相接,彼能开炮之理,若用炮于两军相接之时,则彼众先尽,此理之必然者也。

  然则制炮之法[6],莫如致敌而接战。致敌接战,莫如于贼登陆之处,去海十余里,多掘深沟;沟以内纵横各一丈,深五尺,足容十人;以沟内之土加于沟上向敌之方,形如半坟[7];沟左右稍陂陀之[8],令士易登上;沟以外相去纵横亦一丈,便于出入刺击。彼见我兵去海远,又沟土蔽炮,炮无所施,必将登陆,待其近沟,始与接战。彼空行二十里,锐气已衰,我兵又无火器之患,彼衰我壮,然后胜负可得而言也。又敌来之方,近沟百步,多掘小坎,深广尺余,内用枯枝或短木支撑芦席,上盖浮土以惑敌人,一贼失足,百人皆惊,我军以整攻乱,胜之必矣。

  阁下精敏诚笃,又亲得按临形势[9],变通行之,必有成效。若的然可行[10],或告知凡有海防之处,皆可通行。此虽若琐琐,较之筑台用炮以短攻长者,相去万万矣。某启。

  注释:

  [1]陆立夫:咸丰时两江总督陆建瀛,字立夫,湖北沔阳人,道光进士。[2]坚壁清野:对敌斗争的一种方式。办法是坚守营垒阵地,并把周围地区的粮食等重要物资转移或隐藏起来,使入侵者不能掠夺利用。[3]姚启瑞:字熙止,浙江会稽人,康熙时曾任兵部尚书。[4]部分:部署。[5]千里眼:望远镜之俗称。[6]制:制服,制胜。[7]半坟:半个坟头。[8]陂陀(pō tuó):倾斜。[9]按临:实地巡察。按:巡行。[10]的然:显然。的:确实。

梅曾亮(1786—1856),字伯言,江苏上元(今属南京)人。道光三年进士,曾为户部郎中,晚年主讲扬州书院。他是姚鼐著名弟子之一,居京师二十余年,求教作文者不绝,朱琦、龙启瑞、王拯等都受过他的影响,曾国藩早年也曾攀附,姚鼐死后成了桐城派的一个中心人物。对于散文创作,提倡因时立言,以“昌明道术、辨析是非治乱为己任”,提倡诗文要表现真情实感,要写“人之真”。早年喜骈文,后在管同等影响下,专攻古文。所作文章雄健浑厚,为时人所推重。著有《柏舰山房文集》及诗集。

  本文作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即鸦片战争的第二年。

  与某(清)周亮工

  足下所注杜诗约本[1],一味求切求实,不事钩深索隐[2]。

  仆每见誉人著书者,辄曰:“似郭注庄[3]。”盲人[4]缘此,遂欲与作者对垒。若足下此注,不过因世人不见老杜真面目,直以杜还杜[5]耳。但约本之名,不甚惬鄙意,欲更之曰《杜还》[6]。老杜被学者挦[7]剥殆尽,又被注者摘索无遗,不得不褴褛筚路[8],逃之无何有之乡[9]。直遇足下姑得咏“生还偶然遂”[10]也。勿论自来诗文书画,直当以笔还笔,墨还墨,而注古人者更当以古人还古人。得一“还”字,杜诗从此无事矣!

  仆昨谓朱振公使君[11]:“安得聚半岁粮,闭此君于深山老屋中,俾早成此书,使老杜‘直从巴峡穿巫峡’[12],使我辈从羌村邻人后早作墙头观耶[13]?”振公亦为失笑。

  ——赖古堂集

  注释:

  [1]杜诗:指唐代杜甫诗。约本:简本。[2]钩深索隐:本指探索隐秘。此处意为穿凿附会,作繁琐的考证。[3]郭:指郭象。西晋哲学家,字子玄,好老庄之学。曾把向秀的《庄子注》述而广之。然评论者认为发挥过多,致离庄子本意。[4]盲人:无知的人。[5]以杜还杜:恢复杜甫的本来面目。[6]《杜还》:作者所拟书名。[7]挦(xián闲):取。[8]褴褛筚路:褴褛,衣裳破旧;筚路,柴车。意为穿破农,驾柴车。按此语本作“筚路褴褛”,出自《左传·宣公十二年》:“筚路褴褛,以启山林。”[9]无何有之乡:犹言乌托邦,不存在的地方。语出《庄子·逍遥游》:“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10]“生还偶然遂”:杜甫诗《羌村三首》:“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11]朱振公:未详。使君,古时对州郡长官的称呼。明清时代用以称知府。[12]“直从巴峡穿巫峡”:杜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13]使我辈句:从杜甫句中演化出来,参见注[10]。

  周亮工(1612—1672),清初文学家。字元亮,号栎园,又号减斋,河南祥符(今开封)人。崇祯十三年(1650)进士,任潍县知县。入清,官至户部右侍郎,曾被劾下狱,后遇赦得释。其诗文均佳,晚年尽焚其稿。传世《赖古堂集》二十四卷,是他的子孙搜录佚文编纂而成。他著有《因树屋书影》,并编有《赖古堂名贤尺牍新钞》等书。

  

  与人笺五(清)龚自珍

  手教言是也[1]。人才如其画[2],岂不然?岂不然?此正人才所以绝胜[3]。彼其时,何时欤[4]?主上优闲[5],海宇平康[6],山川清淑[7],家世久长[8],人心皆定,士大夫以暇日养子弟这性情,既养之于家,国人又养之于国[9],天胎地息[10],以深以安[11]。于是各因其性情之近,而人才成[12]。

  高者成峰陵[13],礁者成川流[14],娴者成阡陌[15],幽者成蹊径[16],驶者成泷湍[17],险者成峒谷[18],平者成原陆[19],纯者成人民[20],驳者成鳞角[21],怪者成精魅[22],和者成参苓[23],华者成梅芝[24],戾者成棘刺[25],朴者成稻桑[26],毒者成砒附[27],重者成钟彝[28],英者成珠玉[29],润者成去霞[30],闲者成丘垤[31],拙者成嵔嶵[32],皆天地国家之所养也,日月之所煦也[33],山川之所咻也[34]。

  将日光之光,久于照而少休欤[35]?,将山川之气,久于施而少浮欤[36]?遂乃缚草为形,实之腐肉[37],教之拜起,以充满于朝市[38]。风且起,一旦荒忽飞扬[39],化而为沙泥。子列子有言:君子化猿鹤,小人化虫化沙[40]。等化乎[41]?然而猿鹤似贤矣[42]。噫戏[43]!噫戏!

  注释:

  [1]手教言:指对方来信所说的话。[2]人才如其画:人才就像人的面孔,各有不向。[3]绝胜:指众多。[4]“彼其时”二句:那人才众多的时代,是什么样的时代呢?[5]主上优闲:皇帝优游安闲。[6]海宇平康:天下太平康乐。[7]清淑:秀丽。[8]家世:家道世业。[9]国人:泛指这社会上的人。[10]天胎地息:指天地自然环境对人的培育生养。胎,孕育。息,生长。[11]以深以安:使人的性情又深厚又稳重。[12]“于是”二句:于是各自按着他信性情的接近,而形成各种人才。[13]高者:出众的。成峰陵:好像崇山峻岭。[14]礁(duì对):石臼,春米的工具。比喻勤奋不息。[15]娴:文雅。阡陌:田审纵横的小路。[16]幽:幽静。蹊径:深山小路。[17]驶:疾速。泷(lóng 龙)湍:急流。[18]险:阴险。峒(dòng 洞)谷:山洞峡谷。[19]平:平坦,心地宽广。原陆:平原大地。[20]纯:纯洁。[21]驳:驳杂。鳞角:游鱼走兽。[22]怪:机灵。精魅(mèi妹):妖精鬼怪。[23]和:和善。参苓:人参、茯苓。[24]华:同“花”,美好。梅芝:梅花、芝兰。[25]戾:暴戾。棘刺:荆条棘刺。[26]朴:朴实。[27]毒:恶毒。砒:砒霜,烈性毒药。附:附子,一种根茎叶均有毒的植物,可入药。[28]重:庄重。钟:古代的乐器。彝(yí 疑):古代的盛酒器。[29]英:精粹,精华。[30]润:和润,柔和。[31]闲:闲散。丘垤(dié迭)小土堆。[32]掘:笨掘。嵔(wèi zuì 畏罪):盘曲崎岖的山峰。[33]煦(xù 续):温暖,引申为“照耀”。[34]咻:同“呴(xù 续)”,呴嘘、呴濡,滋润培育的意思。[35]“将日月”二句:意思是日月之光,或者由于长入照射而要稍停一会儿吧。将,抑,或者。[36]“将山川”二句:意思是山川之气或者由于长久吹拂而要暂时飘浮离开吧。[37]缚草为形:扎草为人形。实之腐肉:里面塞满烂肉。[38]拜起:指礼仪。朝市:朝廷、市井。[39]荒葱:遥远。此言一旦风云变化,就会把那些假充人形的东西卷到遥远的天边。[40]子例子:即列御寇,著有《列子》。但今本《列子》没有这两句话。葛洪《抱朴子》说:“周穆王南征,三军之众,一朝尽仕,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龚自珍可能本此。“君子”指那些真正有贤德的人才。“小人”指“缚草为形、实之腐肉”的丑类。[41]等化乎:同样的变化吧。[42]“然而”句:然而化为猿鹤的似乎好一些。[43]噫戏:感叹词。

  

  与人笺一(清)龚自珍

  客言:足下始工于文词[2],近习考订[3]。仆岂愿通人受此名哉[4]!云足下既习考订,亦兼文词,又岂愿通人受此名载!足下示吾近作,勇去口吻之冶梭[5],为江洋郁栗冲夷[6],是文章之祥也,而破喜杂陈枚举夫一二琐故[7],以新名其家,则累矣累矣。

  古人文学[8],同驱并进,于一物一名之中[9],能言其大本大原[10],而究其所终极;综百氏之所谈[11],而知其义例[12],遍入其门径,我从而管钥之[13],百物为我隶用[14]。苟树一义[15],若浑浑圆矣[16],则文儒之总也[17]。

  注释:

  [1]此书又题《与魏默深笺一》。魏默深,名源(1794—1857),清代著名思想家,是作者的好友。[2]工:擅长。[3]考订:考证古书的真伪异同,订正校勘纰漏之处。[4]仆:对自己的谦称。通人:通晓古今事理的人,指魏源。[5]口吻之冶俊:语气的妖冶俊俏。指语言中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6]汪洋:指文章气势磅礴。郁栗:指文章深刻有力。冲夷:指文章淡远平和。[7]杂陈:杂乱罗列。枚举:逐一举例。琐故:烦琐的曲故。[8]文学:文章和学问。[9]一物一名:一件事物,一个概念。[10]大本大原:大的根本和总的源头。[11]百氏:百家。[12]义例:意义和体例。[13]管钥之:掌握其关键。管钥,钥匙。[14]隶用:归我使用。[15]苟树一义:如果能够提出一种新的见解。[16]浑浑圆:很圆满的样子。[17]则文儒之总也:那就兼有作家和学者的长处了。

  龚自珍(1792—1841),字璱(sè色),号定庵。浙江仁和(今杭州)人。三十八岁中进士,历任内阁中书、宗人府主事、礼部主事祠祭司行走和主客司主事等京宫,始终未得清王朝统治者的重用,五十岁时死于江苏丹徒的云阳书院。

  

  与人书(清)顾炎武

  《宋史》言,刘忠肃每戒子弟曰[2]:“士当以器识为先[3],一命为文人[4],无足观矣。”仆自一读此言[5],便绝应酬文字[6],所以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悬牌在室,以拒来请,人所共见,足下尚不知耶?抑将谓随俗为之而无伤于器识耶[7]?中孚为其先妣求传再三[8],终已辞之,盖止为一人一家之事,而无关于经术政理之大,则不作也。

  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9],若但作《原道》、《原毁》、《争臣论》、《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序》储篇,而一切铭状概为谢绝[10],则诚近代之泰山北斗矣[11]。今犹未敢许也[12]。此非仆之言,当日刘叉已讥之[13]。

  注释:

  [1]顾炎武一生书信繁浩,这是其中之一,题目是后人所加。[2]刘忠肃:名挚,字莘老,东光县人,今属河北省。宋代嘉祐年间进士,官至侍御史。右仆射,谥忠肃。每:经常。戒:警戒,告诫。[3]器识:器度见识。[4]命:命名,称为。[5]仆:自称的谦词。[6]应酬文字:指祝寿、墓志、碑状等歌功颂德的文章。[7]抑:或者。[8]中孚:李颙,字中孚,周至县人,今属陕西省,清初著名学者,与孙奇逢、黄宗羲齐名。明亡后隐居讲学,与顾炎武友善。先妣:死去的母亲。[9]韩文公:唐代文学家韩愈,谥文,世称韩文公。八代: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苏轼《韩文公庙碑》评价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10]铭状:墓志铭、传、状等。[11]泰山北斗:极言其高大,比喻最崇敬的人。《新唐书•韩愈传》赞:“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云。”[12]许:许可,赞同。[13]刘叉:与韩愈同时的诗人。史载刘叉曾投韩愈门下。一次与韩愈争辩,当着许多宾客,刘叉拿了韩愈的钱就走,说:“这是讨好死人(指韩愈写了很多墓志铭祭辞之类)的钱,还不如给我做贺礼。”讥:讽刺。

  

  与人书十(清)顾炎武

  尝谓今人篡辑之书[1],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山,今人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而已。所铸之钱,既已粗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舂剉碎散[2],不存于后,岂不两失之乎?承询《日知录》又成几卷[3],盖期之以废铜,而某自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十余条,然庶几采山之铜也[4]。

  注释:

  [1]纂辑:撰写编辑。[2]舂:捣碎。剉(cuò错)折断。[3]《日知录》:书名,三十二卷,顾炎武撰。[4]庶几:表示实现某种希望之词。

  顾炎武(1613—1682),字宁人,号亭林,江苏昆山人。明末清初著名的思想家、学者和诗人。早年参加“复社”,反对宦官专权。清兵南下,他参加了昆山、嘉定人民的抗清斗争。失败后,继续奔走于长江南北,大河上下,进行隐蔽的抗清活动。在学术上,他提倡经世致用之学,治学以征实为本;强调文学的社会教育作用,反对模拟剽窃、依傍古人,要求作家发挥独创性。重要著作有《亭林诗文集》、《天下郡国利病书》、《日知录》。

  

  与任升之(清)金人瑞

  弟于世间,不惟不贪嗜欲,亦更不贪名誉。胸前一寸之心,眷眷惟是古人几本残书[1],自来辱在泥涂者[2],却不自揣力弱,必欲与之昭雪。只此一事,是弟前件[3]!其余弟皆不惜。

  注释:

  [1]古人几本残书:指被人熟读的几部古典名著。如《离骚》、《庄子》、《史记》、杜诗、《水浒》与《西厢》等。金圣叹曾打算对这些书一一加以评点。[2]辱在泥涂者:被埋没的人。[3]前件:最看重的事。

  

  与日本国小僧小雨上人(清)俞樾

  日前由松林上人交到惠书,并吟香居士所寄贵国诗集一百七十家[2]。仆适卧病,未克披览[3]。今病小愈,扶仗出至书斋,陈箧发书而浏览焉[4],真是琳琅满目之叹[5]。未知衰病之余,尚能副諈诿之盛意否[6]?

  鄙意选诗当以人分[7],不以体分[8],每人选刻古今体诗若干首,略以年代先后为次。既有所寄年契一册[9],当不至颠倒后先。但仆披览未周,不知各集中均有年号可考否?若圈点评语,古书所无。中华自前明以来,盛行时文。乃以房社体例[10],变古书面目,为讥者所嗤。鄙意似可不必,不如每人之下,就其全集中,或评论其生平,或摘录其未选佳句,使读者因一斑而窥全豹[11]。且过于论世知人,不为无补。请与吟香居士酌之。

  注释:

  [1]上人:佛教称具备德智善行的人,后来用为对僧人的敬称。[2]居士:指在家奉佛修道的人。[3]克:克。披览:翻阅。[4]陈箧发书:打开书箱取出书来。箧:小箱子。[5]琳琅满目:比喻各种美好的东西很多。琳琅,美玉。[6]諈诿(chuí wěi 垂委):嘱托。[7]鄙意:对自己意见的谦称。人:指诗人。[8]体:体歌体裁。[9]年契:年表。[10]房社:指古时出版社,如少室山房、扫叶山房等。[11]因一斑而窥全豹:比喻由一部分窥见全体。

  

  与阮芸台宫保论文书(清)刘开

  芸台先生执事[2]。不奉教命,忽逾四年,感恋之私,未间时日。先生政高两粤,威播八蛮[3],勋业之彪炳,声闻之熏烁,海内之人,莫不诵之,何俟小子之言。所欲言者,文章而巳。

  本朝论文,多宗望溪,数十年来,未有异议。先生独不取其宗派,非故为立异也,亦非有意薄望溪也,必有以信其未然而奋其独见也。夫天下有无不可达之区,即有必不能造之境;有不可一世之人,即有独成一家之文。此一家者,非出于一人之心思才力为之,乃合千古之心思才力变而出之者也。非尽百家之美,不能成一人之奇;非取法至高之境,不能开独造之域。此惟韩退之能知之,宋以下皆不讲也。五都之市[4],九达之衢[5],人所共由者也;昆仑之高,渤海之深,人必不能至者也,而天地之大有之。锦绣之饰,文采之辉,人所能致者也,云霞之章,日星之色,人必不能为者也,而天地之大有之。夫文亦若是而已矣。无决堤破藩之识者,耒足穷高邃之旨;无摧锋陷阵之力者,未足收久远之功。纵之非忘,操之非勤[6]。夫宇宙间自有古人不能尽为之文,患人求之不至耳。众人之效法者,同然之嗜好也。同然之嗜好,尚非有志者之所安也。

  夫先生之意,岂独无取于望溪已哉,即八家亦未必尽有当也。虽然,学八家者卑矣,而王遵岩、唐荆川等皆各有小成[7],未见其为尽非也。学秦汉者优矣,而李北地、李沧溟等竟未有一获[8],未见其为尽是也。其中得失之故,亦存乎其人,请得以毕陈之。

  盖文章之变,至八家齐出而极盛;文章之道,至八家齐出而始衰。谓之盛者,由其体之备于八家也,为之者各有心得,而后乃成为八家也;谓之衰者,由其美之尽于八家也,学之者不克远溯而亦即限于八家也。夫专为八家者,必不能如八家。其失有三:韩退之约六经之旨,兼众家之长,尚矣。柳子厚则深于《国语》,王介甫则原于经术,永叔则传神于史迁,苏氏则取裁于《国策》,子固则衍派于匡、刘[9],皆得力于汉以上者也。今不求其用力之所自,而但规仿其辞,遂可以为八家乎?此其失一也。汉人莫不能文,虽素不习者,亦皆工妙,彼非有意为文也。忠爱之谊,悱恻之思,宏伟之识,奇肆之辨,诙谐之辞,出之于自然,任其所至而无不咸宜,故气体高浑,难以迹窥。八家则未免有意矣。夫寸寸而度之,至丈必差。效之过甚,拘于绳尺而不得其天然。此其失二也。自屈原、宋玉工于言辞,庄辛之说楚王[10],李斯之谏逐客,皆祖其瑰丽。及相如、子云为之,则玉色而金声;枚乘、邹阳为之[11],则情深而文明。由汉以来,莫之或废。韩退之取相如之奇丽,法子云之闳肆,故能推陈出新,征引波澜,铿锵锽石[12],以穷极声色。柳子厚亦知此意,善于造练,增益辞采,而但不能割爱。宋贤则洗涤尽矣。夫退之起八代之衰,非尽扫八代而去之也,但取其精而汰其粗,化其腐而出其奇,其实八代之美,退之未尝不备有也。宋诸家叠出,乃举而空之,子赡又扫之太过,于是文体薄弱,无复沉浸醲郁之致,瑰奇壮伟之观。所以不能追古者,未始不由乎此。夫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宋贤于此不察,而祖述之者,并西汉瑰丽之文而皆不敢学。此其失三也。

  且彼嘉谟谠议[13],著于朝廷,立身大节,炳乎天壤,故发为文辞,沛乎若江河之流。今学之者,无其抱负志节,而徒津津焉索之于字句,亦末矣。此专为八家者,所以必不能及之也。然而而志于为文者,其功必自八家始。何以言之?文莫盛于西汉,而汉人所谓文者,但有奏对封事,皆告君之体耳。书序虽亦有之,不克多见[14]。至昌黎始工为赠送碑志之文,柳州始创为山水杂记之体,庐陵始专精于序事,眉山始穷力于策论。序经以临川为优,记学以南丰称首。故文之义法,至《史》、《汉》而已备;文之体制,至八家而乃全。彼固予人以有定之程式也。学者必失从事于此,而后有成法之可循。否则虽锐意欲学秦汉,亦茫无津涯。然既得门径,而犹囿于八家,则所见不高,所挟不宏,斯为明代之作者而已。故善学文者,其始必用力于八家,而后得所从入;其中又进之以《史》、《汉》,而后克以有成。此在会心者自择之耳。然苟有非常绝特之才,欲争美于古人,则《史》、《汉》犹未足以尽之也。夫《诗》、《书》,退之既取法之矣。退之以六经为文,亦徒出入于《诗》、《书》,他经则未能也。夫孔子作《系辞》,孟子作七篇[15],曾子阐其传以述《大学》[16],子思困于宋而述《中庸》[17],七十子之徒,各推明先王之道以为《礼记》。岂独义理之明备云尔哉?其言固古今之至文也。世之其好学者,必实有得于此,而后能明道以修辞。于是乎从容于《孝经》以发其端[18],讽诵于典谟训诰以庄其体[19],涵泳于国风以深其情,反复于变雅、《离骚》以致其怨[20]。如是而以为未足也,则有《左氏》之宏富,《国语》之修整,益之以《公羊》、《穀梁》之情深[21]。如是而以为未足也,则有《大戴记》之条畅[22],《考工记》之精巧[23],兼之以荀卿、扬雄之切实。如是而又以为未足也,则有老氏之浑古,庄周之骀荡[24],列子之奇肆[25],管夷吾之劲直[26],韩非之峭刻,孙武之简明[27],可以使之开涤智识,感发意趣。如是术艺既广,而更欲以括其流也,则有《吕览》之胲洽[28],《淮南》之瑰玮[29],合万物百家以泛滥厥辞,吾取其华而不取其实。如是众美既具,而更改以尽其变也,则有《山海经》之怪艳,《洪范传》之陆离[30],《素问》、《灵枢》之奥衍精微[31],穷天地事物以错综厥旨,吾取其博而不取其侈。凡此者,皆太史公所遍观以资其业者也,皆汉人所节取以成其能者也。以之学道,则几于杂矣;以之为文,则取精多而用愈不穷,所谓聚千古之心思才力而为之者也。而变而出之,又自有道。食焉而不能化,犹未足为神明其技者也。有志于文章者,将殚精竭思于此乎?抑上及《史》、《汉》而遂已乎?将专求之八家而安于所习乎?夫《史》、《汉》之于八家也,其等次虽有高低,而其用有互宜,序有先后,非先兰莫能明也。且夫八家之称何自乎?自归安茅氏始也[32]。韩退之之才,上追扬子云,自班固以下皆不及,而乃与苏子由同列于八家,异矣。韩子之文,冠于八家之前而犹屈;子由之文,即次于八家之末而犹惭。使后人不足于八家者,苏子由为之也;使八家不远于古人者,韩退之为之也。

  吾乡望溪先生,深知古人作文义法,其气味高淡醇厚,非独王遵岩、唐荆川有所不逮,即较之子由,亦似胜之。然望溪丰于理而啬于辞,谨严精实则有余,雄奇变化则不足,亦能醇不能肆之故也。夫震川熟于《史》、《汉》矣,学欧、曾而有得,卓乎可传,然不能进于古者,时艺太精之过也[33],且又不能不囿于八家也。望溪之弊与震川同。先生所不取者,其以此与?然其大体雅正,可以楷模后学,要不得不推为一代之正宗也。学《史》、《汉》者由八家而入,学八家者由震川、望溪而入,则不误于所向,然不可以律非常绝特之才也。夫非常绝特之才,必尽百家之美,以成一人之奇;取法至高之境,以开独造之域。先生殆有意乎?其不安于同然之嗜好宜也。方将摩昆仑之高,探渤海之深,焕云霞之章,扬日星之色,恢决堤破藩之识[34],奋摧锋陷阵之力,用之于一家之言,由是明道修辞,以汉人之气体,运八家之成法,本之以六经,参之以周末诸子,则所谓增美古人者,庶几其有在焉。然其后先用力之序,彼此互用之宜,亦不可不预熟也。 刍荛之见[35],皆先生所已知,不揣固陋,渎陈左右,且以当面质也。近日斯文寥落甚矣,唯先生可闻斯言,唯开敢为此言。伏惟恕狂简之咎[36],而加之以致,幸甚。

  注释:

  [1]阮芸台:阮元字伯元,号芸台,江苏仪征人,乾隆进土,历官湖广、两广、云贵总督、体仁阁大学士。著名学者,学识渊博,曾在杭州创立诂经精社、在广州创立学海堂,提倡朴学。曾主编《经籍纂诂》、校刻《十三经注疏》,著有《畴人传》、《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揅经室集》等。论文重文笔之分,以用韵对偶者为文,无韵散行者为笔,提倡骈偶,对桐城派古文的形式有所不满。[2]执事:本意指侍奉左右的人。旧时书信中用以称对方,意为不敢直陈,故向执事者陈述,以此表示尊敬之意。[3]八蛮:这里指南方各省的少数民族。[4]五都:历史上“五都”具体所指说法不一,这里泛指大城市。[5]九达之衢:《三辅黄图》:“长安城面三门,四面十二门,皆通达九衢以相经纬。”此处泛指大道。[6]“纵之”二句:放掉它并非由于忘怀,控制它也并不勤苦,形容擒纵自如,随心所欲。[7]王遵岩:王慎中,明代散文家,字道思,号江南,别号遵岩居士,福建晋江人。最初主张文宗秦汉,后学欧阳修、曾巩古文法,改宗唐宋,与归有光、唐顺之等齐名,世称“唐宋派”,著有《遵岩先生集》。唐荆川:唐顺之,明代散文家,字应德,武进(今属江苏省)人,人称荆川先生。为文主张“开口见喉咙”,反对模拟,称赞唐宋文为“唐宋派”代表作家之一,著有《荆川先生文集》。[8]李北地:李梦阳字献吉,自号空同子,甘肃庆阳(古属北地郡)人,明“前七子”代表人物,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著有《空同集》。李沧溟:李攀龙,明代文学家,字于鳞,号沧溟,山东历城(今济南市)人,倡导文学复古,与王世贞同力“后七子”首领,著有《沧溟集》。[9]匡、刘:匡衡、刘向,皆西汉学者,兼善文学,常用经义议论政治得失。[10]庄辛:战国时楚国大臣。庄辛知道楚国处境危险,谏楚襄王,襄王不听,愤而去楚。后秦侵占楚地,襄王后悔未听庄辛的话,使人召庄辛回国,并向庄辛问计。庄辛分析当时形势,认为“亡羊补牢,未为迟。”《战国策楚四》详细记叔了这个故事。[11]枚乘:西汉辞赋家,有赋九篇,今存《七发》等三篇。邹阳:西汉文学家,所作散文有战国游士纵横善辩之风。[12]锽(huáng皇)石:金石。锽为古代兵器。[13]嘉谟谠(dǎng)议:美好的谋略,刚正的议论。谟:试图,计谋;谠:正直。[14]不克:不能。[15]孟子作七篇:《孟子》的作者一般都认为是孟轲及其弟子万章,也有人认为该书是孟子的弟子和再传弟子的纪录。《孟子》在《汉书艺文志》中著录有十一篇。传于后世的有七篇。[16]曾子:孔子的弟子曾参,相传被宋人列为“四书”之一的《大学》是他作的。《大学》原是《礼记》中的一篇,内容有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条目。阐其传:阐述经义。[17]子思:孔子之孙,曾受业于曾子。“子思困于宋而述《中庸》”,见《史记孔子世家》。[18]《孝经》:儒家经典之一,共十八章,是论述封建孝道,宣传宗法思想的专书。汉代列为七经之一。[19]典谟训诰:指《尚书》中的各体文章。[20]变雅:《诗经》中大雅、小雅的部分内容。它和“正雅”相对,主要是指表现周期衰乱的作品。《诗大序》:“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21]公羊:即《春秋公羊传》,是专门解释《春秋》的儒家经典之一,为战国齐人公羊高所作。《穀梁》:即《春秋穀梁传》。是专门阐述《春秋》的又一儒家经典。范宁《春秋穀梁传序》云:“《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穀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辨而裁,其失也俗。”[22]《大戴记》:亦称《大戴礼记》,系秦汉以前各种礼仪论著的选集。相传为西汉戴德编纂。[23]《考工记》:先秦古籍中重要的科技著作。作者不详,据考证,它是春秋末年齐国人记录手工业技术的官书。[24]骀(tāi台)荡:放纵恣肆。[25]列子:即列御寇,相传为战国时道家,郑国人。曾作《列子》八篇,早佚,现存《列子》八篇,可能为晋人所伪托,内多记述民间故事、寓言和神话传说。[26]管夷吾:即管仲,春秋时齐国政治家,旧传《管子》一书为他所撰,实际是后人伪托。[27]孙武:春秋时著名兵家,字长卿,齐国人。著有《孙子兵法》,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兵书。[28]《吕览》:即《吕氏春秋》,战国末年秦相吕不韦集合门客共同写成。[29]《淮南》:即《淮南子》,亦称《淮南鸿烈》,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苏非、李尚、伍被等编著。内容以道家思想为主,亦糅有儒、法、阴阳家的思想。[30]《洪范传》:即《尚书》中的《洪范》篇。旧说为商末箕子向周武王陈述的“天地之大法”,近人认为是战国作品。[31]《素问》、《灵枢》:为《黄帝内经》(简称《内经》)的两个组成部分,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医学文献,成书年代约在战国时期,汇集了大量古人与疾病作斗争的临床经验和理论,现在仍有很大的参考价值。[32]茅氏:即茅坤,明散文家,归安(今浙江省吴兴县)人,编有《唐宋八大家文钞》,故人们常认为“唐宋八大家”之称自茅氏始。其实明初朱右即曾编韩、柳、欧阳、曾、王、三苏《八先生文钞》,远在茅坤之前。[33]时艺:时文,八股文。归有光除擅长古文外,又是时文名家,刘开认为他的古文受了时文的影响,因此不能与古人并列。[34]恢:扩大,发扬。[35]刍荛:割草打柴的人,引伸为草野鄙陋的人。[36]狂简:疏阔,狂妄不切实际。

  

  与三侄书(清) 顾炎武

  新正已移至华下[1]。祠堂书院之事[2],虽皆秦人为之[3],然吾亦须自买堡中书室一所,水田四五十亩,为饔飧之计[4]。

  秦人慕经学、重处士[5]、持清议[6],实与他省不同。黄精[7]、松花[8]、山中所产;沙苑蒺藜[9],止隔一水[10],终日服饵[11],便可不肉不茗[12]。然华阴绾毂关河之口[13],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14]。

  今年三月,乘道途之无虞及筋力之未倦[15],出崤函[16],观伊洛[17],历嵩少[18]。亦有一二好学之士,闻风愿交[19],但中土饥荒[20],不能久留,遂旋车而西矣[21]。彼中经营方始[22],固不能久留于外也。

  注释:

  [1]新正:新年的正月,亦指元旦。[2]祠堂书院之事:指准备建造朱熹祠堂和书院的事。详见《与李中孚书》。[3]秦人:陕西人。陕西为古秦国地。[4]饔飧(yōng sùn)早餐和晚餐。[5]处(chǔ)士:不出仕的人,隐士。[6]清议:公正的舆论。[7]黄精:一种草本植物,根茎可入药,古人认为食之可延年益寿。[8]松花:松树花粉,可食。[9]沙苑:地名,又称沙阜、沙海,在陕西省大荔县南,洛河、渭河之间,地多沙、草,宜畜牧。蒺藜:草本植物,果实可入药。[10]一水:指渭水,沙苑在渭北,华阴在渭南。[11]饵:食。[12]茗:茶。此处作动词。[13]绾毂(gǔu):绾,系;毂,车辐所聚之处。比喻处于中枢地位,对各方面起联络、扼制的作用。关河:关,潼关,在华阴县东;河,黄河,在华阴县东北。[14]建瓴(líng):“高屋建瓴”的略语。意为把瓶水从高屋脊上向下倾倒,比喻居高临下,不可阻遏的形势。建,倾倒。瓴,盛水瓶,一说即瓦沟。[15]虞:忧虑。[16]崤(yáo):即崤山,位于河南省西部,分东西两崤,延伸黄河、洛河间。函:即函谷关,在河南省新安县东。[17]伊:伊水,在河南省境内。洛:洛河,在河南省境内,入黄河。[18]嵩:嵩山,五岳之一的中岳,在河南省登封县北。少:少室山,嵩山三峰之一。[19]闻风:原意是听到风声、传闻,此指听到作者来河南,犹言“慕名”。[20]中土:犹言“中原”,指河南。[21]旋:回。[22]彼中:那里,指华阴。

顾炎武(1613—1682),初名绛,字宁人,江苏昆山亭林镇人,学者称他为亭林先生。少年时放弃科举,讲求经世之学,曾参加“复社”反宦官权贵的斗争,很有名气。清兵南下时,他又参加了昆山一带人民的抗清起义,明亡后,拒不出仕,遍游华北,交结同志,念念不忘恢复。晚年卜居华阴,专心于学问,著作丰富,是明清之际的著名思想家、学者。

  这是作者游历、考察北方十几年后,刚在陕西华阴定居时写给家人的信。

  与孙季逑书(清)洪亮吉

  季逑足下:日来用力何似[2]?亮吉三千里外,每有造述[3],手未握管[4],心县此人[5]。虽才分素定,亦契慕有独至也[6]!

  吾辈好尚既符,嗜欲又寡。幼不随搔首弄姿、顾影促步之客[7],以求一时之怜;长实思研精蓄神[8]、忘寝与食,以希一得之获。惟吾年差长[9],忧患频集,坐此不逮足下耳[10]。然犬马之齿[11],三十有四,距强仁之日[12],尚复六年。上亦冀展尺寸之效[13],竭志力以报先人;下庶几垂竹帛之声[14],传姓名以无惭生我[15]。每览子桓之论[16]:“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17]。”及长沙所述[18]:“佚游荒醉,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19]。”感此数语,掩卷而悲,并日而学[20]。又傭力之暇[21],余晷尚富[22],疏野之质[23],本乏知交[24],鸡胶胶则随暗影以披衣[25],烛就跋则携素册以到枕[26]。衣上落虱,多而不嫌;凝尘浮寇,日以积寸。非门外入刺[27],巷侧过车,不知所处在京邑之内,所居界公卿之间也。

  夫人之智力有限,今世之士,或县心于贵势[28],或役志于高名[29],在人者款来,在已者已失[30]。又或放情于博奕之趣[31],毕命于花鸟之研[32],劳瘁既同[33],岁月共尽。若此,皆巧者之失也。间常自思,使扬子云移研经之术以媚世[34],未必胜汉廷诸人[35],而坐废深沉之思。韦宏嗣舍著史之长以事棋,未必充吴国上选[36],而并忘渐渍之效[37]。二子者,专其所独至,而弃其所不能,为足妒耳。每以自慰,亦惟敢告足下也。

  注释:

  [1]孙季逑:孙星衍,字季逑,江苏阳湖人,与洪亮吉同乡,清代著名学者,著有《芳茂山人文集》。[2]用力:用功。何似:怎么样。[3]造述:著述。[4]握管:拿笔。[5]县:同“悬”,挂念。此人:指孙季逑。[6]“虽才分”二句:虽然你我才能天分不同,然而意志投合互相羡慕超过了一般人。[7]搔首弄姿:装模作样卖弄姿态。《后汉书李固传》:“固独胡粉饰貌,搔头弄姿。”顾影促步:边走边回顾自己的影子,自我欣赏。[8]研精蓄神:聚精会神。[9]差长:大一些。作者比孙季逑大七岁。[10]坐此:因为这个缘故。不逮(dài 代):不及。[11]犬马之齿:指年龄。马以牙齿计算年龄。[12]强仕:《礼记曲礼》:“四十日强仕。”[13]冀:希望。尺寸之效:微薄的力量。[14]庶几:希望。垂竹帛之声:留名声于史册。竹帛:书写用的竹简、布帛,此指史册。[15]生我:生我之人,指父母。[16]子桓:曹丕:字子桓。[17]“日月”三句:引自曹丕《典论论文》。与万物迁化:与万物化而为一,即死去。古人谓死为“物化”。[18]长沙:指晋人陶侃,曾封为长沙郡公。[19]“佚游”四句:引自《晋书陶侃传》。佚游荒醉:沉溺游乐,饮酒无度。[20]并日而学:把两天功课合并为一天学完。[21]傭力之暇:受雇于人的余暇时间。[22]余晷(guǐ鬼):空闲的时间。晷,日影,此指时间。[23]疏野之质:粗野的本性 。[24]知交:知心朋友。[25]胶胶:鸡叫声。《诗经郑风风雨》:“风雨潇潇,鸡鸣胶胶。”[26]烛就跋:蜡烛燃烧完了。跋,烛心。《礼记曲礼》:“烛不见跋。”素册:书卷。[27]入刺:指来客人。刺,名片。[28]县心于贵势:心里总想着富贵权势。[29]役志于高名:志向总奔着高贵名声。[30]在人者:指富贵名声。在己者:指个人身体精力。此言富贵名声还没有得到,自己就心衰力竭了。[31]放情:放纵个人情感爱好。博奕:棋类游戏。[32]毕命:用尽毕生精力。[33]劳瘁:劳苦。瘁,病。[34]扬子云:扬雄,字子云,西汉著名哲学家、辞赋家、善为文章,但口吃不能剧谈。[35]汉廷诸人:汉代朝廷的那些人,指东方朔等善于词令的弄臣。连上句言假如扬子去改变研究经典的本事去投合世俗爱好,未必能赶上汉代朝廷的那些人。[36]韦宏嗣:韦曜,字宏嗣,三国时吴国史学家,著《吴书》。此言韦宏嗣着放弃写作历史的特长去下棋,未必能成为吴国的头等人才。[37]渐渍之效:逐渐浸润的作用。

洪亮吉(1746—1809),字稚存,号北江。江苏阳湖(今武进)人。乾隆进士,授编修。因批评朝政,流放伊犁,不久赦还。他兼通经史及音韵训诂之学,曾著《春秋左传诂》。工骈文,写景抒情,清新佳丽。著有《洪北江全集》。

  这是乾隆四十五年(1780)作者在京师参加顺天乡试时,写给孙星衍的一封信。

  与孙以宁书(清)方苞

  昔归震川尝自恨足迹不出里闬[1],所见闻无奇节伟行可记。承命为征君作传[2],此吾文托记以增重也,敢不竭其愚心。

  所示群贤论述[3],皆未得体要。盖其大致不越三端:或详讲学宗指及师友渊源,或条举平生义侠之迹,或盛称门墙广大[4],海内向仰者多。此三者,皆征君之末迹也,三者详而征君之事隐也。

  古之晰于文律者[5],所载之事,必与其人之规模相称。太史公传陆贾[6],其分奴婢、装资,琐琐者皆载焉。若萧、曹世家而条举其治绩[7],则文字虽增十倍,不可得而备矣。故尝见义于《留侯世家》[8],曰:“留侯所从容与上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9]此明示后世缀文之士以虚实详略之权度也[10]。宋元诸史,若市肆簿籍[11],使览者不能终篇,坐此义不讲耳。

  征君义侠,舍杨、左之事[13],皆乡曲自好者所能勉也,其门墙广大,乃度时揣已,不敢如孔、孟之拒孺悲、夷之[14],非得已也;至论学,则为书甚具。故并弗采著于传上,而虚言其大略。昔欧阳公作《尹师鲁墓志》,至以文自辩[15]。而退之之志李元宾[16],至今有疑其太略者。夫元宾年不及三十,其德未成,业未著,而铭辞有曰:“才高乎当世,而行出乎古人。”则外此尚安有可言者乎?仆此传出,必有病其太略者,不知往昔群贤所述,惟务征实,故事愈详而义愈狭。今详者略,实者虚,而征君所蕴蓄转似可得之意言之外[17],他日载之家乘[18],达于史官,慎毋以彼而易此。惟足下的然昭晰[19],无惑于群言,是征君之所赖也,于仆之文无加损焉。如别有欲商论者,则明以喻之。

  注释:

  [1]归震川:归有光,字熙甫,人称震川先生,昆山(今江苏省昆山县)人。明代散文家。于散文创作力排明前后七子的拟古主张,著义朴素自然,长于言情叙事,为桐城文家所推重。著有《震川先生集》。闬(hàn汗):里门。[2]征君;即孙奇逢。《孙征君传》见前。[3]群贤论述:指一些人对孙奇逢事迹的记述评论。[4]门墙广大:《论语子张》:“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后即称师门为“门墙”。“门墙广大”意即师门广大,弟子众多。 [5]晰(xī析):明白。 [6]陆贾:汉初政论家、辞赋家,随刘邦定天下,官至大中大夫。[7]萧、曹世家:指《史记》之《萧相国世家》、《曹相国世家》。萧何与曹参对刘邦立国都起过重要作用,为汉初名臣。[8]见义:示以为文之义法。《留侯世家》:《史记》为张良作的传。刘邦建立政权后,封张良为留侯。[9]“留侯”三句:这是《史记留侯世家》中的活,意为张良对刘邦谈过许多天下的事情,但并非都与天下存亡有关,所以没有都写入传中。[10]权度:标淮。[11]簿籍:流水帐簿。[12]坐:由于。[13]杨、左之事:指孙奇逢营救杨涟、左光斗的事。详见前《孙征君传》。[14]孺悲:春秋末鲁国人。《论语阳货》:“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夷之:墨子的信徒。《孟子滕文公上》:“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孟子日:‘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15]“昔欧阳公”二句:欧阳修作《尹师鲁墓志铭》,有人议其详略失当,措词不合,欧阳修乃作《论尹师鲁墓志》以自辨。[16]“而退之”句:李观字元宾,年二十九岁客死长安,韩愈为著《李元宾墓铭》,仅一百五十余字。[17]意言:中国古代文论自魏晋以后常强调诗文旨趣寄于意外,寄于言外。这里的“言”,自然是语言;这里的意,则是指作品的表面的意思。[18]家乘:家谱。“乘”(shèng圣)本为春秋时晋国史书的名称,后因以称记载史事之书为“乘”。[19]的然:明白,清楚。

  

  与所亲杨丈(清)王韬

  风雨潇潇,扬帆远去。与君别后,益复无聊。高堂年老[2],发垂垂白矣;翦焉孩稚[3],呱呱以泣。睹斯景者,能弗惨伤?独居异地,顾影自怜[4],谁可告语?谁为慰藉?死者已矣,生者何堪?九原如可作也[5],何惜以郭璞生花笔易之耶[6]!才人薄命,烈士多穷,焉用文词自取戾乎[7]!行将披发入山[8],长与世绝,采药茹果[9],以终其身;不然,诙谐诡俶[10],驰骋于花酒天国中,效东方曼倩其人[11];否则枕经葄史[12],肆志书城,虽贫若长卿[13],寒若莱芜[14],泊如也[15]。夫文能伤命,情易生愁。岸枫著红,蓠菊斗紫,一尊独酒,持奠细君[16],短榻香销,闲窗尘网,刻骨相思,岂有了境?返魂乏术,永无见期。

  嗟乎!云树依依,乡关渺渺[17],侧身孤寄,感喟何多。以家贫亲老而不为禄仁[18],儒者弗取,乃羁縻于此[19],旷岁累月。回忆畴囔[20],潸然出涕[21]。昔仲由负米[22],虽远弗辞;毛义捧檄[23],虽屈无女鬼。然皆不致辱身[24],以彼絜此[25],实自恧焉[26]西风戒寒,木叶微脱,珍重装棉[27],尺书以报[28]。

  注释:

  [1]杨丈:作者曾有《与杨也崚五丈》一书,疑杨丈即杨也崚。作者娶杨氏,早夭,十分悲痛,给杨家亲人多次写信,陈述衷肠。[2]高堂:指父母。[3]翦焉孩稚:死去了母亲的幼儿。翦,断。[4]顾影自怜:回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而怜惜自己。[5]九原:春秋时晋国葬卿大夫的墓地。又作九泉。[6]郭璞:东晋著名文学家。生花笔:《南史江淹传》:“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何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生死笔乃是书生的灵魂和生命。这两句的意思是,如查能使长眠于九泉之下的人起来,何惜用我这书生的生命去换她呢![7]“才人”三句:有才能的人短命早死,壮烈士常常穷困,这是常见的,何必舞文弄墨去自寻苦恼呢?戾:乖背。[8]披发:即披剃,披僧衣,剃头发。指出家当和尚。[9]茹:食。[10]诡俶(tì替):诡橘萧洒。[11]东方曼倩:东方朔,字曼倩。汉武帝时累官至侍中。长于文词,喜诙庇滑稽,时常以滑稽之谈,寓讽谏之意。[12]枕经葄(zuò作)史:枕着经书垫着史籍,形容学习勤苦。葄,籍、垫。[13]长卿:司马相如,字长卿,西汉著名辞赋家,携卓文君私奔归都,家贫,与卓文君当垆卖酒。[14]莱芜:不详。[15]泊如也:恬静的样子,即泰然处之。[16]细君:妻子。[17]乡关:家乡。[18]禄仁:作官。[19]羁縻:羁绊。[20]畴曩(nǎng):畴昔,从前。[21]潸(shāng山)然:流泪的样子。[22]仲由:字子路,春秋时鲁国人,孔子弟子。[23]毛义捧檄:毛义,东汉庐江人,家贫,事母以孝行称。府传檄以毛义为安阳令,义捧檄而入,喜动颜色。母死,去官。后举贤良,公车屡召,不从。檄:檄书,此指用于征召的文书。[24]辱身:指自己为人雇佣,设馆教书。[25]絜(xíe协):比较。[26]恧(nì匿):惭愧。[27]珍重装棉:珍重自己穿上棉装。[28]尺书:尺牍,指书信。

王韬(1828—1897),字紫诠,号仲弢。江苏长州(今吴县)人。清末政论家。秀才出身。1849年在上海英国教会办的墨海书馆任事。1862年回原籍。因上书太平军,被清政府通缉,赴英游学。1874年在香港主编《循环日报》,评论时政,主张变法。王韬是中国早期的新闻工作者,散文冲出了古文辞的门径,平易畅达,切实有用,走上社会化的道路。书信更越出旧日儒生的狭小天地,由家事到国事、到世界大事,无不涉及。著有《弢园文集》、《弢园尺牍》等。

  王韬早年娶杨氏,情投意合,不幸杨氏病夭,王韬痛不欲生,在给亲友的信里经常抒发对亡妻的怀念。这封信也是通过给亲人写信,寄托对亡妻的深切哀思。

  与汪苕文(清)王士祯

  嗟乎苕文!昔与同人翱翔京雒[2],入则接席,出则联镳[3];睥睨时流[4],上下千古,意气何盛也。自鄢陵读礼[5],颍川引疾[6],周量、家兄[7],同时出使。弟既风尘憔悴,凄怆江潭[8];兄复放废支离[9],退归吴苑[10],又何衰也。

  昨者芜城暮雨,官客孤檠[11],相见悲喜[12],真如梦寐。尔时旧愁新感,触绪纷来;对此茫茫[13],百端交集。窃思百年之中,良会有几?毋论旧游去散,不可复得;即如此夕,剪烛听雨,共话长安旧事[14],老父稚子,欢若一家,岂非人生极乐?而今风流人远,伤心事多,人孰无情,独能堪比!

  嗟乎苕文!忆弟客秋病卧羼提阁中[15],几殆者数矣[16]。病中百念灰冷,所不能忘者,自老父母之外,惟诸兄暨吾苕文周量数子,惧不得复生相见,则愿来世得为眷属。今世之指天誓日,号称朋友者多矣,恐合离死生之际,缱绻缠绵[17],如吾两人者,未必多也。卜邻洞庭之约[18],数载于兹,灵威丈人实闻斯语[19]。此闻欲裁去李官[20],深惬麋鹿之性[21],便当一瓢一笠[22],从吾兄于七十二峰之间[23],此愿不遂,为当奈何!

  注释:

  [1]汪苕文:汪琬,字苕文,号钝庵,江苏长州(今苏州)人。顺治进士,曾任刑部郎中、户部主事。清肛散文家,著有《钝翁类稿》。[2]京雒:本指洛阳,东周、东汉曾建都于洛阳,此指北京。雒,同“洛”。[3]出则联镳:出门则车马相联。镳,马衔,欲称马嚼子。连同上句是说同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4]睥睨(qì nì 僻逆)眼睛斜着看,形容高傲看不起人的样了。时流:世事流俗。[5]鄢陵:指梁熙,字日缉,鄢陵(今河南鄢陵)人,官御史。读礼:《礼记曲礼》:“居丧未葬,读丧礼;既葬,读祭礼。”古人父母去世,则辍业居家读礼经。[6]颍川:指刘体仁,字公㦷。颍川(今河南许昌)人,官郎中,能诗。引疾:因病辞职。[7]周量:指程可则,南海(今广东南海)人,官郎中,能诗。家兄:指王士禄,号西樵,官员外,能诗。[8]凄怆(chuàng创):凄惨。江潭:《楚辞渔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江潭,即江岸,江,反映沅湘。[9]放废:被罢官放归乡里。支离:分散。[10]吴苑:又称州苑,在今苏州,是汪琬故乡。[11]孤檠:孤灯。檠,灯架。[12]相见悲喜:久别相适又悲又喜。[13]茫茫:渺茫的人生。[14]长安:唐朝的国都,此代指北京。[15]羼(cān 参)提阁:王士祯的书斋名。羼提,出自佛经,是说一个有忍耐性的人。[16]殆:危、死。[17]缱绻(qiǎn quǎn 遣犬):感情深厚难舍难分。[18]卜邻:择邻,选择居住的地方。洞庭:山名,在江苏省太湖中。[19]灵威丈人:太湖神名。[20]比闻:及至听到。李官:即理官,掌狱讼之官。此指王士祯任刑部尚之官职。[21]深惬(qiè 妾):非常满足。麋鹿之性:谦称自己野散本性。[22]笠:竹编的帽子。[23]七十二峰:太湖有七十二峰,汪琬隐居于洞庭峰。

  王士祯(1634—1711),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今桓台)人。顺治进士,官至刑部尚书。论诗创“神韵说”,以“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为诗的最高境介。其诗多抒写个人情怀。早年作品清丽华赡,中年以后转为苍劲澄淡。擅长各体,尤工七绝。所为古文,天姿朗悟,自然修洁。王士祯在当时负有盛名,门生甚众,影响很大。著有《带经堂全集》。

  

  与王虹友书(清)顾炎武

  流寓关华[1],已及二载。幸得栖迟泉石,不与弓旌[2]。而此中一二绅韦[3],颇知重道。管幼安之客公孙[4],惟说六经之旨[5];乐正裘之友献子[6],初无百乘之家[7]。若使戎马不生,弦歌无辍[8],即此可为优游卒岁之地矣[9]。

  惟是筋力衰隤[10],山川缅邈[11]。获麟西野,粗成拨乱之书[12];化鹤东州[13],未卜归来之日。言念邦族[14],憬然如何[15]?

  注释:

  [1]关华:关中华阴县。[2]旌:此指清朝的征召。古代用弓和旌作为信物招聘人才,后特指招聘士大夫之礼。[3]绅韦:退官在乡的人。[4]管幼安:管宁,字幼安,东汉末年避居辽东三十多年,不应三国时魏国的征召。公孙:公孙度,汉末辽东太守,自立为辽东侯,管宁在辽东时依附于他门下。[5]六经:儒家的六部经典,即《诗》、《书》、《礼》、《易》、《春秋》、《乐》经。[6]乐正裘:春秋时人。献子:春秋时鲁国的贵卿孟献子。[7]初:本。百家之乘:拥有百辆兵车有大夫之家。《孟子·万章下》记载,乐正裘等五人和孟献子交朋友,心里并不存在孟献子是高贵的百乘之家的念头。[8]辍:停止。[9]优游:悠闲,闲暇自得的样子。[10]隤(tuí):坠落,引申为衰败。[11]缅邈:遥远,瞻望不及。[12]获麟西野:《史记》载,春秋时鲁哀公在西边野外打猎,捕获了一只神兽,孔子看见了,说这是麟,捉了它是不吉祥的,于是孔子搁笔,不再修《春秋》了。拨乱之书:古人认为《春秋》是拨乱反正的书。[13]化鹤:汉代辽东人丁令威,在灵虚山学道,后来化成一只鹤飞回家乡。东州:指辽东。[14]言:语助词,无义。[15]憬然:远。

  

  与王昆绳书(清)方苞

  苞顿首[1]:

  自斋中交手[2],未得再见。接手书,义笃而辞质,虽古之为交者岂有过哉。苞从事朋游,间近十年,心事臭味相同[3],知其深处,有如吾兄者乎!

  出都门,运舟南浮,去离风沙尘埃之苦,耳目开涤;又违膝下色养久[4],得归省视[5],颇忘其身之贱贫。独念二三友朋乖隔异地[6],会合不可以期,梦中时时见兄与褐甫抵掌[7],今故酣嬉笑呼[8],觉而怛然增离索之恨[9]。

  苞以十月下旬至家,留八日,便饥驱宣、歙间[10]。入泾河[11],路见左右高峰刺天,水清泠见底[12],崖岩参差万叠,风云往还,古木、奇藤、修篁郁盘有生气[13],聚落居人貌甚闲暇,团念古者庄周、陶潜之徒[14],逍遥纵脱[15],岩居而川观[16],无一事系其心。天地日月山川之精[17],浸灌胸臆以郁其奇,故其父亲皆肖以出[18]。使苞于此间得一亩之宫[19]、数顷之田耕且养,穷经而著书,肋中豁然,不为外物侵乱,其所成就,未必遂后于古人。乃终岁仆仆向人索衣食[20],或山行水宿,颠顿怵迫[21],或胥易技系束缚于尘事[22],不能一日宽闲其身心。君子固穷[23],不畏其身辛苦憔悴,诚恐神智滑昏[24],学殖荒落[25],抱无穷之志而卒事不成也。

  苞之生二十六年矣,使蹉跎昏忽常如既往[26],则由此而四十、五十,岂有难哉!无所得于身,无所得于后,是将与众人同其蔑蔑也[27]。每念兹事,如沉疴之附其身[28],中夜起立,绕屋徬徨。仆夫童奴怪诧不知所谓,苞之心事谁可告语就?吾兄其安以为苞策哉[29]!

  吾兄得举[30]。士友间鲜不相庆,而苞窃有惧焉。退之云[31]:“众人之进,未始不为退。”愿时自觉也。

  苞迩者欲穷治诸经[32],破旧说之藩篱[33],而求其所以云之意。虽冒风雪,入逆旅,不敢一刻自废。

  日月迅迈,惟各勖励以慰索居[34]。

  苞顿首。

  注释:

  [1]顿首:《周礼》九拜之一,是一种对人很恭敬的礼节。跪拜时以首叩地而起。后用为书信开头、结尾的客套语。[2]交手:握手。指告别。[3]臭味:气味。臭(xiù),气。[4]违:背离。膝下:指父母。色养:人子孝养父母的精神、物质两个方面。色,指以温顺的颜色对待父母。《论语为政》:“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注:“包曰:‘色难者,谓承顺父母颜色乃为孝。’”养,指供奉父母饮食。《论语为政》“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5]省(xǐng)视:问候看望。[6]乖隔:离别。蔡琰《悲愤诗》:“存亡永乖隔。”[7]褐甫:戴名世,字褐甫。详见《南山集序》题解。抵掌:击掌,形容谈论欢快。[8]今故:新老朋友。[9]怛(dá)然:感伤的样子。离索,离群索居之缩语。谓离开朋友而散居。《礼记檀弓》上:“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注:“索,犹散也。”[10]饥驱:被饥饿驱使。宣,歙。今安徽省的宣城县和歙县。[11]径河:指泾水。源出安徽绩溪县徽岭山,流入泾县。名曰泾水。[12]清泠[líng]:清澈而凉爽。[13]修篁:高大的竹子。郁盘:茂盛盘曲。[14]庄周:战旧时楚国蒙人,曾为漆园史。于学无所不寂,其要本归于清静无为。其言论见《庄子》。陶潜:字渊明,一字元亮,晋寻阳柴桑(今江西九江市西南)人,亲老家贫,为彭泽县令,不为五斗米折腰,即日解印绥去职。有《陶渊明集》。[15]逍遥:安闲自得的样子。庄周有《逍遥游》大意谓天地之间,万物芸芸,小大虽殊,各任其性,各称其能,各当其分,就能逍遥自乐。纵脱:纵恣脱略,放荡不羁。《庄子天下》:“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疏:“纵恣脱略,不为仁义之德行。”[16]岩居而川观:居于岩穴之中和观览流水,比喻隐居不仕。《庄子达生》:“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陶潜《归去来兮辞》:“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著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17]天地日月山川之精:《庄子天运》:“上悖(违)日月之明,下睽(乖离)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可不耻乎?其无耻也。”这里是从正面说,得“日月山川之精”。[18]肖:像。指和其人相像。[19]宫:房屋。[20]仆仆:劳顿的样子。索:求取。[21]颠顿:颠踣困顿。怵迫:被利诱和驱使。[22]胥易技;互相交换技艺。系束缚:用绳索捆绑。[23]君于固穷:有德行的人坚守穷困。语出《论语卫灵公》。[24]滑(gǔ)昏:纷乱。[25]学殖荒落;语本《左传昭公十八年》:“夫学,殖也。不学将落。”注:“殖,生长也,言学之进德,如农之植苗,日新日益。”荒落,荒废,停止。[26]蹉跎:虚度肘光。[27]蔑蔑;藐小。[28]沉疴:不治的重病。[29]策:筹划,安排。[30]得举:考中了举人。乡试中式,成为举人。[31]退之:韩愈,字退之,唐古文大家。著有《昌黎先生集》。[32]迩者:近来。[33]藩篱:指门户。[34]勖(xù)励:勉励。

  王源,字昆绳,一字或庵,直隶宛平人,康熙三十二年举人。少喜任侠言兵,从宁都魏禧游。晚岁与李塨师事颜元。为古文规模秦汉。五十岁以后,云游四方,容死山阳。是康熙三十年作者二十四岁时在京师结交的朋友。康熙三十—年二人在京师还经常见面讨论问题,畅谈理想。当年下半年,二人分别,作者回家。这封信大约写于康熙三十二年秋乡试之后。本年乡试,王昆绳中顺天乡试第四名。而作者不幸落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