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散文名篇集粹
《不如归》序(清)林纾
小说之足以动人者,无若男女之情。所为悲欢者,观者亦几随之为悲欢。明知其为驾虚之谈[1],顾其情况逼肖,既阅犹若斤斤于心,或引以为惜且憾者。余译书近六十种,其最悲者,则《吁天录》[2],又次则《茶花女》[3],又次则是书矣。其云片冈中将,似有其人,即浪子亦确有其事。顾以为家庭之劝惩,其用意良也;且其中尚夹叙甲午战事甚详。余译竟,若不胜有冤抑之情,必欲附此一伸,而质之海内君子者。
威海水师之熸[4],朝野之议,咸咎将帅之不用命,遂致于此。固也,乃未知军港形势,首恃炮台为卫,而后港中之舟始得其屏蔽,不为敌人所袭。当渤海战归,即毁其一二舟,舰队初未大损[5]。乃敌军夜袭岸军,而炮台之守者先溃。即用我山台之炮,下攻港中屯聚之舟。全军陡出不意,然犹力支,以巨炮仰击,自坏其已失之台,力为朝廷保有舟师,不为不力。寻敌人以鱼雷冒死入港[6],碎其数舟。当时既无快船足以捕捉雷艇,又海军应备之物,节节为部议抑勒[7],不听备[8]。门户既失,孤军无据,其熸宜也。
或乃又谓渤海之战,师船望敌而遁。是又讆言[9]。吾戚林少谷都督,战死海上,人人见之。同时殉难者,不可指数。文襄、文肃所教育之人才[10],至是几一空焉。余向欲著《甲午海军覆盆录》[11],未及竟其事。然海上之恶战,吾历历知之。顾欲言,而人亦莫信焉。今得是书,则出日本名士之手笔。其言镇、定二舰,当敌如铁山[12];松岛旗船,死者如积。大战竟日,而吾二舰卒获全,不毁于敌。此尚言其临敌而逃乎?
吾国史家,好放言[13]。既胜敌矣,则必极言敌之丑敝畏葸[14];而吾军之杀敌致果[15],凛若天人,用以为快。所云下马草露布者[[16],吾又安知其露布中作何语耶?若文明之国则不然。以观战者多,防为所讥,措语不能不出于纪实。既纪实矣,则日本名士所云中国之二舰,如是能战,则非决然遁逃可知矣。
果当时因大败之后,收其败余之残卒,加以豢养,俾为新卒之导。又广设水师将弁学校[17],以教育英隽之士。水师即未成军,而后来之秀,固人人可为水师将弁者也。须知不经败衄[18],亦不知军中所以致败之道;知其所以致败而更革之,仍可自立于不败。当时普、奥二国大将,皆累败于拿破仑者。惟其累败,亦习知拿破仑用兵之奥妙。避其所长,攻其所短,而拿破仑败矣。果能为国,即败亦复何伤。勾践之于吴[19],汉高之于楚[20],非累败而终收一胜之效耶?
方今朝议,争云立海军矣。然未育人才,但议船炮,以不习战之人,予以精炮坚船,又何为者!所愿当事诸公,先培育人才,更积资为购船制炮之用,未为晚也。
纾年已老,报国无日,故日为叫旦之鸡[21],冀吾同胞警醒。恒于小说序中摅其胸臆,非敢妄肆嗥吠,尚祈鉴我血诚[22]!
光绪三十四年六月十日闽县林纾序于望瀛楼。
注释:
[1]驾虚之谈:指艺术虚构。[2]《吁天录》:即《黑奴吁天录》,美国斯陀夫人著,又名《汤姆叔叔的小屋》。林纾与魏易合作,1901年译出。[3]《茶花女》:即《巴黎茶花女遗事》,法国小仲马作。林纾于王寿昌合作,1899年译出。[4]熸(jiān):火灭,引申为军队溃败。威海水师之熸: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时,日本军队进攻威海卫、刘公岛,北洋舰队全军覆没。[5]渤海战:1894年9月17日在黄海海面,丁汝昌率军舰十余艘,突遇日本舰队,双方开战。[6]寻:不久。[7]抑勒:阻挠,限制。部议:掌握财政的户部的意见。[8]不听备:不任凭(其)装备。[9]讆(wèi)言:虚伪欺诈的言论。[10]文襄:张之洞的谥号。文肃:沈葆桢的谥号。二人都是有名的洋务派官员。[11]覆盆:比喻沉冤莫白。典出《抱朴子辨问》。[12]镇定二舰:镇远、定远二舰。当敌如铁山:面对敌人,坚守如铁山。[13]放言:夸张其辞。[14]畏葸(xǐ):畏惧,胆怯。[15]杀敌致果:语出《左传宣公二年》:“杀敌为果,致果为毅。”后称勇于杀敌、取得战绩为杀敌致果。[16]下马草露布:战争一结束就写战报。[17]弁(biàn):泛指武官。[18]败衄(nǜ):战败。[19]“勾践”句:春秋末年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打败,后卧薪尝胆,终于打败夫差。[20]“汉高”句:汉高祖刘邦屡次被楚项羽打败,后战胜项羽,建立汉朝。[21]叫旦之鸡:报晓的鸡。[22]鉴我血诚:明白我的一片赤诚。
林纾(1852—1924),原名群玉,字琴南,号畏庐,别署冷红生。福建闽侯(今福州市)人。光绪八年(1882)举人,考进士不中,遂专力于古文。所作古文为桐城派大师吴汝纶所推重,曾任北京大学讲席。早年曾参加资产阶级改良活动。1894年甲午战争失败后,他痛感“国势颓弱”,以诗文宣传爱国维新、富国强兵的思想,作有《闽中新乐府》五十首、《徐景颜传》等。但辛亥革命后,文化思想转为保守,竭力维护桐城古文的“意境义法”,反对白话文。
他自光绪二年(1897)起,与人合作,以文言文翻译法国小仲马《巴黎茶花女遗事》等外国作品一百八十多种。对促进中外文学交流起了积极的作用。林纾一生著述很多,有《畏庐文集》、《畏庐续集》、《畏庐三集》、《畏庐诗存》、《畏庐论文》等,商务印书馆版。另有小说、笔记、传奇、古文研究等著作多种。
本文选自《晚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是作者于1908年为所翻译的日本小说《不如归》而写的序言。《不如归》是日本近代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德富芦花(德富健次郎的笔名)的小说。其中第十八章《鸭绿之战》部分“夹叙甲午战事甚详”。林纾借此来说明我海军在甲午战役中曾经英勇作战,批驳朝野关于海军将帅“临敌而逃”的议论;林纾还援引中外史实,指出战败后应该“知其所以致败而更革之,仍可自立于不败”,主张先培育人才,再积资购制船炮。
《革命军》序(清)章炳麟
蜀邹容为《革命军》方二万言,示余曰:“欲以立懦夫[1],定民志[2],故辞多恣肆,无所回避。然得无恶其不文耶[3]]!”
余曰:凡事之败,在有其唱者,而莫与为和;其攻击者,且千百辈。故仇敌之空言,足以隳吾实事[4]。夫中国吞噬于逆胡二百六十年。宰割之酷,诈暴之工[5],人人所身受,当无不昌言革命。然自乾隆以往,尚有吕留良、曾静、齐周华等[6],持正义以振聋俗。自尔遂寂泊无所闻。
吾观洪氏之举义师,起而与为敌者,曾、李则柔煦小人[7]。左宗棠喜功名[8],乐战事,徒欲为人策使,顾不问其韪非曲直[9],斯固无足论者。乃如罗、彭、邵、刘之伦,皆笃行有道士也[10]。其所操持,不洛闽而金溪、余姚[11];衡阳之黄书,日在几阁[12]。孝弟之行[13],华戌之辨,仇国之痛,作乱犯上之戎,宜一切习闻之。卒其行事,乃相紾戾如彼[14]。材者张其角牙以覆宗国[15],其次即以身家殉满州,乐文采者则相与鼓吹之,无他,悖德逆伦,并为一谈,牢不可破。故虽有衡阳之书,而视之若无见也。然则洪氏之败,不尽由计划失所,正以空言足与为难耳。
今者风俗臭味少变更矣。然其痛心疾首,恳恳必以逐满为职志者,虑不数人。数人者,文墨议论,又往往务为蕴籍,不欲以跳踉搏跃言之[16]。虽余亦不免也。嗟夫!世皆嚚昧而不知话言[17]。主文讽切,勿为动容。不震以雷霆之声,其能化者几何[18]!异时义师再举,其必隳于众口之不俚,既可知矣。今容为是书,一以叫咷恣言[19],发其惭恚[20]。虽嚚昧若罗、彭诸子,诵之犹当流汗祇悔[21]。以是为义师先声,庶几民无异志,而材士亦知所返乎[22]!若夫屠沽负贩之徒,利其径直易和,而能恢发智识,则其所化远矣。籍非不文[23],何以致是也?
抑吾闻之,同族相代,谓之革命;异族攘窃,谓之灭亡;改制同族,谓之革命;驱除异族,谓之光复。今中国既已灭亡于逆胡,所当谋者光复民,非革命云尔。容之署斯名何哉?谅以其所规划,不仅驱除异族而已。虽政教、学术、礼俗、材性,犹有当革命者焉,故大言之曰“革命”也。
共和二千七百四十四年四月余杭章炳麟序[24]。
注释:
[41]立懦夫:使懦夫振作起来。[2]定民志:使民众意志坚定。[3]得无:只怕。[4]隳(huī):毁坏。[5]工:巧妙。[6]吕留良:字庄生,号晚村。明亡后拒不出仕,出家为僧。著有《晚村文集》,宣传反清思想。死后著作被毁。曾静:因受吕留良影响,写《知新录》宣传抗清。后被乾隆帝所杀。齐周华:乾隆时因作《为吕留良等独抒己见奏稿》,被处以极刑。[7]洪氏:太平天国洪秀全。曾、李:曾国藩、李鸿章。柔煦:柔和恭顺。这里指奴颜婢膝的态度。[8]左宗棠:历任总督、军机大臣等职。[9]韪(wěi):是。[10]罗:罗泽南,理学家。咸丰时组织武装,与太平军对抗,后被太平军击毙。彭:彭玉麟,曾追随曾国藩镇压太平军。邵:邵懿臣,理学家。曾国藩的亲信,后太平军处死。刘:刘蓉,古文家。曾国藩的亲信。曾随曾国藩参加镇压太平天国起义。[11]洛:洛学,北宋时程颢、程颐兄弟之学。闽:南宋朱熹之学。金溪:南宋陆九渊学派。余姚:明王守仁的学说。[12]衡阳之黄书: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的著作《黄书》,具有反清思想。[13]孝弟:孝悌,儒家道德。[14]紾戾(zhěn lì):背离。[15]材者:有才能的人。宗国:本族政权,指太平天国政权。[16]跳踉搏跃:这里形容感情激动、文章奔放的样子。[17]嚚(yín)昧:愚昧。[18]化:感化、感动。[19]叫咷(táo):大喊大哭。[20]惭恚(huì):羞愧愤懑。[21]祇(qí)悔:彻底悔悟。[22]返:这里指觉悟回头。[23]籍:如果。[24]共和:指周公、召公共同行政的年代,始于公元前841年。共和二千七百四十四年四月,即公元1903年5月。因当时部分革命者不承认清朝及其年号,故以共和纪年。
章炳麟(1869—1936),字枚叔,号太炎,浙江余杭人。早年致力于学习和研究儒家经典和先秦、两汉文献。甲午战争失败后,开始投入政治活动,1896年参加上海强学会。1897年担任上海《时务报》撰述与编辑,宣传维新变法。1899年将自己的政论和学术论文选出五十篇,编为《訄言》集,刊刻出版。1902年在日本会晤了孙中山,吸取戊戌变法的教训,投身于民族民主革命。1903年在上海与祭元培等组织“爱国学社”,在《苏报》上发表了《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和《革命军序》,并因此被捕入狱。1906年出狱后,再次到日本,同年加入“同盟会”,并任同盟会机关报《民报》主编。1911年回国担任“大共和日报”的主编,并任孙中山总统府枢密顾问。1924年脱离孙中山改组的国民党,专以讲学为业,成为“退居宁静的学者”。其学术论著对中国近代哲学、文学、历史学、语言学都有所贡献。著作刊入《章氏丛书》、《章氏丛书续编》、《章氏丛书三编》。
本文选自《章太炎诗文选注》。本文是章炳麟为邹容的《革命军》一书所写的序言。据章炳麟《赠大将军邹容墓表》记载:邹容于1903年写完《革命军》后,“自念语过泄露,就炳麟求修饰”,章炳麟看后写了这篇序言,发表于《苏报》,影响很大,因此遭到清廷逮捕。邹容为救护同志,自投入狱。《苏报》被查封。这就是轰动一时的“苏报案”。
《革命军》绪论(清)邹容
扫除数千年种种之专制政体,脱去数千年种种之奴隶性质,诛绝五百万有奇披毛戴角之满洲种[1],洗尽二百六十年残惨虐酷之耻辱[2],使中国大陆成干净土,黄帝子孙皆华盛顿[3],则有起死回生、还魂返魄、出十八层地狱、升三十三天堂[4]、郁郁勃勃、莽莽苍苍、至尊极高、独一无二、伟大绝伦之一目的,曰革命。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命也。
吾于是沿万里长城,登昆仑,游扬子江上下,溯黄河,树独立之旗,撞自由之钟,呼天吁地,破颡裂喉[5],以鸣于我同胞前曰:呜呼!我中国今日不可不革命。我中国今日欲脱满洲人之羁缚,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独立,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与世界列强并雄,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长存于二十世纪新世界上,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为地球上名国、地球上主人翁,不可不革命。革命者!革命哉!我同胞中老年、中年、壮年、少年、幼年、无量男女,其有言革命而实行革命者乎?我同胞其欲相存相养相生活于革命也,吾今大声疾呼,以宣布革命之旨于天下。
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6]。革命者,世界之公理也。革命者,争存亡过渡时代之要义也。革命者,由野蛮而进文明者也。苦命者,除奴隶而为主人者也。是故一人一思想也,十人十思想也,百千万人百千万思想也,亿兆京垓人亿兆京垓思想也[7]。人人虽各有思想也,即人人无不同此思想也。居处也,饮食也,衣服也,器具也,若善也,若不善也,若美也,若不美届,皆莫不深潜默运,盘旋于胸中,角触于脑中,而辩别其孰善也,孰不善也,孰美也,孰不美也。善而存之,不善而去之,美而存之,不美而去之,而此去存之一微识,即革命之旨所出也。夫犹指此事物而言之也,试放眼纵观,上下古今,宗教、道德、政治、学术,一视一谛之微物,皆莫不数经革命之掏摝[8],过昨日,历今日,以致有现象于此也。夫如是也,革命固如是平常也。虽然,亦有非常者在焉。
闻之一千六百八十八年英国之革命[9],一千七百七十五年美国之革命[10],一千八百七十年法国之革命[11],为世界应乎天而顺乎人之革命,去腐败而存良善之革命,由野蛮而进文明之革命,除奴隶而为主人之革命。牺牲个人以利天下,牺牲贵族以利平民,使人人享其平等自由之幸福。甚至风潮所播及,亦相与附流合汇,以同归于大洋,犹口流涎而心痒痒。吾是以于我祖国中,搜索五千余年之历史,指点二百余万方里之地图,问人省己,欲求一革命之事,以比例乎英、法、美者。呜呼!何不一遇也。吾亦尝执此不一遇之故,而熟思之,重思之,吾因之而有感矣,吾因之而有慨于历代民贼独夫之流毒也。
自秦始皇弹琴宇宙,悍然尊大,鞭笞宇内,私其国,奴其民,不专制政体,多援符瑞不经之说[12],愚弄黔首,矫诬天命,揽国人所有而独有之,以保其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不知明示天下以可欲可羡可歆之极[13],则天下之思篡取而夺之者愈重。紫自秦以来,所以狐鸣篝中[14],王在掌上[15],卯金伏诛[16],魏氏当途[17],黠盗奸雄,凯觎神器者[18],史不绝书。于是石勒、成吉思汗等类[19],以游牧腥膻之胡儿,亦得乘机窃命,君临我禹域,臣妾我神种。呜呼!革命,杀人放火者,出于是也。呜呼!革命,自由平等者,亦出于是也。
吾悲夫吾同胞之经此无量野蛮之革命,而不一伸头于天下也。吾悲夫吾同胞之成事齐事楚、任人掬抛之天性也[20]。吾幸夫吾同胞之得与今世界列强遇也。吾幸夫吾同胞之得闻文明之政体、文明之革命也。吾幸夫吾同胞之得卢梭《民约论》、孟得斯鸠《万法精理》、弥勒约翰《自由之理》、《法国革命史》、《美国独立檄文》等书,译读之也[21]。是非吾同胞之大幸也夫!是非吾同胞之大幸也夫!
夫卢梭诸大哲之微言大义,为起死回生之灵药,返魂还魄之宝方,金丹换骨,刀圭奏效[22],法、美文明炎胚胎,皆基于是。我祖国今日病矣,死矣。岂不欲食灵药投宝方而生乎?苟其欲之,则吾请执卢梭诸大哲之宝幡,以招展于我神州土。不宁惟是,而况又有大儿华盛顿于前,小儿拿破仑于后,为我同胞革命独立之表木[23]。
嗟乎嗟乎!革命革命!得之则生,不得则死。毋退步,毋中立,毋徘徊,此其时也!此其时也!此吾之所以倡言革命,以相与同胞其勉共勖而实行此革命主义也。苟不欲之,则请待数十年百年后,必有倡平权释黑奴之耶女起[24],以再倡平权释数重奴隶之支那奴[25]。
注释:
[1]有奇(jī):有余。披毛戴角:形容兽类形象。[2]二百六十年:指从1644年清兵入关开始统治全国起到1904年止的总共时间。[3]华盛顿(1732—1799):美国独立战争的领袖,美利坚合众国的奠基人。[4]十八层地狱:佛教经典说地狱有十八层。三十三天堂:佛经《大智度论》说:“须弥山高八万四千由旬,上有三十三天城。”后用三十三天堂比喻进入天堂。[5]颡(sǎng):头额。[6]天演之公例:自然进化的共同规律。[7]亿兆京垓(gāi):都是古代的计数单位。这里形容人数极多。[8]掏摝:同“淘漉”,淘汰、拣选。[9]英国之革命:指史学家所称的“光荣革命”。1688年英王查理一世的儿子詹姆士二世的复辟王朝被推翻。[10]美国之革命:指美国独立战争。[11]法国之革命:指法国大革命。[12]符瑞:用府图表示吉祥征兆。[13]可歆:可喜可爱。[14]狐鸣篝中:事见《史记陈涉世家》:“吴文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15]王在掌上:据《隋书高祖纪》:隋文帝杨坚的手掌中有“王”字形的掌纹。[16]卯金伏诛:西汉末年的民谣。指汉朝要亡。[17]魏氏当途:指曹操要称帝的事。[18]觊觎神器:窥伺皇位。[19]石勒:羯族人,十六国时期后赵的开国皇帝。成吉思汗:元太祖奇渥温铁木真。[20]事齐事楚:语见《孟子梁惠王下》。春秋时滕作为小国,在齐、楚两国之间,不投靠齐,就要投靠楚。[21]卢梭(1712—1778):法国激进的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著有《民约论》,主张天赋人权。严复译为《社会真诠》,今译作《社会契约论》或《政治权利的原则》。孟德斯鸠(1689—1755):法国启蒙思想家、法学家。著有《万法精理》,严复译为《法意》,今译作《沦法的精神》。弥勒约翰,也译作穆勒约翰(1806—1873):英国唯心主义哲学家、经济学家、逻辑学家。著有《自由之理》,严复译为《群己权界论》,今译作《自由论》。《法国革命史》:大概指法国人米勒米雷所著者。《美国独立檄文》:今译《美国独立宣言》。[22]刀圭:量药用的器具。相传服食金丹只要一刀圭就见效。[23]大儿、小儿:原是对好友的称呼,语出《后汉书祢衡传》。拿破仑(1769—1821):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表木:标本。[24]耶女:指美国十九世纪斯托夫人。曾作《汤姆叔叔的小屋》(也译作《黑奴吁天录》),一生为解放黑奴而奔走,因她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信耶稣,故称。[25]支那:近代日本称中国为“支那”。
邹容(1885—1905),字蔚丹(一作威丹),四川巴县人。1891年进私塾读书,1897年考秀才时反对主考出偏题,罢考退场。1901年到成都参加留日学生考试,因主张革新被除名。1902年自费留学日本,后因反对留学生监督姚文甫而遭迫害,被迫回国。1903年在上海出版《革命军》一书,因此入狱,于1905年在狱中出世,年仅二十岁。1912年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大总统孙中山追赠他为陆军大将军。著作有《革命军》。周永林辑有《邹容文集》,重庆出版社1983年出版。
本文选自《革命军》。邹容的《革命军》,全书共二万字,分七章。书中以西方资产阶级的“天赋人权”思想为理论依据,阐述了反对封建专制、进行民主革命的必要性,提出了建立自由平等的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的理想。此书在当时发行甚广,影响极大。这篇绪论主要阐述了革命的目的及必要性,呼吁国人学习西方哲人的理论,建立“文明之政体”。
《古文辞类纂》序(清)姚鼐
鼐少闻古文法于伯父薑坞[1]先生及同乡刘耕南[2]先生,少究其义,未之深学也。其后游宦数十年,益不得暇,独以幼所闻者,置之胸臆而已。乾隆四十年,以疾请归,伯父前卒,不得见矣。刘先生年八十,犹善谈说,见则必论古文。后又二年,余来扬州,少年或从问古文法。
夫文无所谓古今也,惟其当而已。得其当,则六经至于今日,其为道也一。知其所以当,则于古虽远,而于今取法,如衣食之不可释;不知其所以当,而敝弃于时,则存一家之言,以资来者,容有俟焉。
于是以所闻习者,编次论说为《古文辞类纂》。其类十三,曰:论辨类、序跋类、奏议类、书说类、赠序类、诏令类、传状类、碑志类、杂记类、箴铭类、颂赞类、辞赋类、哀祭类。一类内而为用不同者,别之为上下编云。
论辩类者,盖原于古之诸子,各类所学著书诏后世。孔孟之道与文,至矣。自老、庄[3]以降,道有是非,文有工拙。今悉以子家不录,录自贾生[4]始。盖退之[5]著论,取于六经、孟子;子厚[6]取于韩非、贾生;明允杂以苏、张之流[7];子瞻[8]兼及于《庄子》。学之至善者,神合焉;善而不至者,貌存焉。惜乎!子厚之才,可以为其至,而不及至者,年为之也[9]。
序跋类者,昔前圣作《易》,孔子为作《系辞》、《说卦》、《文言》、《序卦》、《杂卦》之传[10],以推论本原,广大其义。《诗》、《书》皆有《序》,而《仪礼》篇后有《记》,皆儒者所为。其馀诸子,或自序其意,或弟子作之,《庄子天下》篇、《荀子》末篇,皆是也。余撰次古文辞,不载史传,以不可胜录也。惟载太史公、欧阳永叔[11]表志叙论数首,序之最工者也。向、歆奏校书各有序[12],世不尽传,传者或伪,今存子政[13]《战国策序》一篇,著其概。其后目录之序,子固[14]独优已。
奏议类者,盖唐、虞、三代圣贤陈说其君之辞,《尚书》具之矣。周衰,列国臣子为国谋者,谊忠而辞美,皆本谟诰[15]之遗,学者多涌之。其载《春秋》内外传[16]者不录,录自战国以下。汉以来有表、奏、疏、议、上书、封事之异名,其实一类。惟对策虽亦臣下告君之辞[17],而其体少别,故置之下编。两苏应制举[18]时所进时务策,又以附对策之后。
书说类者,昔周公之告召公,有《君奭》之篇[19]。春秋之世,列国士大夫或面相告语,或为书相遗,其义一也。战国说士,说其时主,当委质为臣,则入之奏议;其已去国,或说异国之君,则入此编。
赠序类者,老子曰:“君子赠人以言。”颜渊、子路之相违,则以言相赠处[20]。梁王觞诸侯于范台,鲁君择言而进[21],所以致敬爱、陈忠告之谊也。唐初赠人,始以序名,作者亦众。至于昌黎,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绝前后作者。苏明允之考名序,故苏氏讳序,或曰引,或曰说。今悉依其体,编之于此。
诏令类者,原于《尚书》之《誓诰》。周之衰也,文诰犹存。昭王制,肃强侯,所以悦人心而胜于三军[22]之众,犹有赖焉。秦最无道,而辞则伟。汉至文、景,意与辞俱美矣,后世无以逮之。光武以降,人主虽有善意,而辞气何其衰薄也!檄令皆谕下之辞,韩退之《鳄鱼文》,檄令类也,故悉附之。
传状类者,虽原于史氏,而义不同。刘先生[23]云:“古之为达官名人传者,史官职之。文士作传,凡为圬者、种树之流而已[24]。其人既稍显,即不当为之传,为之行状,上史氏而已。”余谓先生之言是也。虽然,古之国史立传,不甚拘品位,所纪事犹详。又实录书人臣卒,必撮序其平生贤否。今实录不纪臣下之事,史馆凡仕非赐谥及死事者,不得为传。乾隆四十年,定一品官乃赐谥。然则史之传者,亦无几矣。余录古传状之文,并纪兹义,使后之文士得择之。昌黎《毛颖传》,嬉戏之文,其体传也,故亦附焉。
碑志类者,其体本于诗。歌颂功德,其用施于金石。周之时有石鼓刻文[25],秦刻石于巡狩所经过,汉人作碑文又加以序,序之体,盖秦刻琅邪[26]具之矣。茅顺甫[27]讥韩文公碑序异史迁,此非知言。金石之文,自与史家异体。如文公作文,岂必以效司马氏为工耶?志者,识也。或立石墓上,或埋之圹中,古人皆曰志。为之铭者,所以识之之辞也。然恐人观之不详,故又为序。世或以石立墓上曰碑曰表,埋乃曰志,及分志铭二之,独呼前序曰志者,皆失其义。盖自欧阳公不能辨矣。墓志文,录者犹多,今别为下编。
杂记类者,亦碑文之属。碑主于称颂功德,记则所纪大小事殊,取义各异,故有作序与铭诗全用碑文体者,又有为纪事而不以刻石者。柳子厚纪事小文,或谓之序,然实记之类也。
箴铭类者,三代以来有其体矣,圣贤所以自戒警之义,其辞尤质而意尤深。若张子[28]作《西铭》,岂独其理之美耶,其文固未易几也。
颂赞类者,亦《诗》颂之流,而不必施之金石者也。
辞赋类者,风雅之变体也。楚人最工为之,盖非独屈子[29]而已。余尝谓《渔父》,及楚人以弋说襄王、宋玉对王问遗行,皆设辞无事实,皆辞赋类耳。太史公、刘子政不辨,而以事载之,盖非是。辞赋固当有韵,然古人亦有无韵者。以义在托讽,亦谓之赋耳。汉世校书有《辞赋略》[30],其所列者甚当。昭明太子《文选》[31],分体碎杂,其立名多可笑者。后之编集者,或不知其陋而仍之。余今编辞赋,一以汉《略》[32]为法。古文不取六朝[33]人,恶意靡[34]也。独辞赋则晋宋人犹有古人韵格存焉。惟齐梁以下,则辞益俳而气益卑,故不录耳。
哀祭类者,诗有颂,风有《黄鸟》、《二子乘舟》,皆其原也。楚人之辞至工,后世惟退之、介甫[35]而已。
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学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终则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文士之效法古人莫善于退之,尽变古人之形貌,虽有摹拟,不可得而寻其迹也。其他虽工于学古而迹不能忘,扬子云[36]、柳子厚于斯盖尤甚焉,以其形貌之过于似古人也。而遽摈之,谓不足与于文章之事,则过矣。然遂谓非学者之一病,则不可也。
乾隆四十四年秋七月桐城姚鼐纂集序目。
注释:
[1]薑坞:姚范,字南菁,号薑坞,乾隆六年(1741)进士。作者姚鼐是姚范之弟姚淑之子。[2]刘耕南:刘大櫆,字才甫,一字耕南,号海峰。方苞弟子。在桐城派古文家中,上承方苞义法理论,下开姚鼐文章精粗途辙。[3]老、庄:老子、庄子。[4]贾生:指西汉文学家贾谊。[5]退之:唐文学家韩愈的字。[6]子厚:唐文学家柳宗元的字。[7]明允:宋文学家苏洵的字。苏、张之流:指苏秦、张仪等纵横家。[8]子瞻:宋文学家苏轼的字。[9]年为之也:寿命限制的原故。按:柳宗元四十七岁卒。姚鼐认为由于早逝,其文未臻至境,作品中有向古人学习的形迹。[10]《系辞》、《说卦》、《文言》、《序卦》、《杂卦》:都是《周易》的注解、辅助读物,从司马迁以来,都认为是孔子所作。传:经书的的解释。[11]太史公:指司马迁。欧阳永叔:宋文学家欧阳修。[12]向、歆:刘向、刘歆。汉武帝时,使刘向校中秘之书。每一书就,向辄撰为一录,论其指归,辨其论谬,叙而奏之。向卒后,哀帝使其子歆嗣父之业。歆遂总括群书,撮其指要,著为《七略》。[13]子政:刘向的字。[14]子固:宋文学家曾巩的字。[15]谟诰:《尚书》中有《皋陶谟》、《康王之诰》等篇。[16]《春秋》内外传:内传即《左传》,外传即《国语》。[17]表、奏、疏、议、上书、封事:皆臣下主动提出的对时务的意见。对策:臣下就皇帝提出的关于经义、时事的问题作出的回答。[18]两苏:苏轼、苏辙。制举:唐宋科举制,有岁举与制举之分,岁举是长年贡举,制举为皇帝自诏选拔。[19]书说:信叫书,当面谈话叫说。《君奭》:《尚书序》认为周公、召公同为成王相,召公不满,周公作《君奭》告召公。[20]赠处:《札记檀弓下》:子路去鲁,谓颜渊曰:“何以赠我?”颜答后又问子路:“何以处我?”[21]梁王:梁惠王魏婴。宴请诸侯于范台事见《战国策魏策二》。择言:选择恰当的言词。[22]三军:周代天子六军,大国诸侯三军。[23]刘先生:指刘大櫆。[24]圬者:指韩愈为之作传的泥瓦工王承福。种树:指柳宗元为之作传的种树人郭橐驼 。[25]石鼓刻文:即《石鼓文》,相传为周宣王时作。[26]秦刻琅邪:秦始皇多次东巡,登临之地都刻石纪颂统一天下的功业,《琅邪刻石》即其中之一。[27]茅顺甫:明散文家茅坤。[28]张子:指北宋哲学家张载。[29]屈子:屈原。[30]《辞赋略》:当是《诗赋略》。刘歆继其父刘向整理汉朝中央藏书,校秦《七略》,其中之一为《诗赋略》。[31]昭明太子:萧统,曾编选《文选》。[32]汉《略》:即《七略》。[33]六朝:指晋、宋、齐、梁、陈、隋。[34]靡:纤丽少气骨。[35]介甫:宋王安石。[36]扬子云:汉文学家扬雄。
《管异之文集》书后(清)梅曾亮
曾亮少好为骈体文[2],异之曰:“人有哀乐者,面也,今以玉冠之,虽美,失其面矣。此骈体之失也。”余曰:“诚有是。然《哀江南赋》[3]、《报杨遵彦书》[4],其意固不快耶[5]?而贱之也?”异之曰:“彼其意固有限,使孟、徇、庄周、司马迁之意,来如云兴,聚如车屯[6],则虽百徐、庾之词,不足以尽其一意。”余遂稍学为古文词。异之不尽谓善也,曰:“子之文病杂,一篇之中,数体驳见[7]。武其冠,儒其服,非全人也。”余自信不如信异之深,得一言为数日忧喜。呜呼!今异之亡矣,吾得失不自知,人知之,不能为吾言之。余虽学日从事焉,茫乎不自知其可忧而可喜也,故益念异之不能忘。
异之卒于道光十一年[8],其明年,今安徽巡抚邓公刊其遗文[9],命曾亮为之序,乃书畴昔之文语集后,以志吾悲[10]。
注释:
[1]管异之:管同,字异之,见《蒯通论》作者介绍。[2]骈体文:又称骈文、四六文。起源于汉、魏,形成于南北朝。文体的形式以对句为主,讲究对仗和声律,整齐而富有节奏感。从唐代古文运动起,在从事古文的人看来,骈文之弊在于华而不实。[3]《哀江南赋》:北周时庾信作,是骈文的名篇。文中结合身世,描写社会动乱,悲悼梁朝的覆亡。[4]《报杨遵彦书》:南朝时陈朝文学家徐陵的作品,也是骈文。徐陵与庾信齐名,世称“徐庾”。[5]固:岂。快:痛快。[6]屯:聚集,[7]驳:混杂。[8]道光十一年:1831年。[9]邓公:邓廷桢,字嶰荺,江宁(今江苏南京)人。道光六年任安徽巡抚。[10]志:记。
管同是梅曾亮的同乡,又同为姚鼐弟子,二人友谊很深,在散文创作上也互相取益模仿。这篇书跋,虽然没有正面提到管同的文学成就,但通过自己由好骈文转而专攻古文的事实,称述了管同高人一等的文学见解与批评,以及给予自己的终身难忘的影响,这比空洞的赞美之词,实在要深刻得多了。
《广宋遗民录》序·(清)顾炎武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1]?”古之人学焉而有所得,未尝不求同志之人。而况当沧海横流[2],风雨如晦之日乎[3]?于此之时,其随世以就功名者固不足道,而亦岂列一二少知自好之士,然且改行于中道[4],而失身于暮年。于是士之求其友也益难。而或一方不可得,则求之数千里之外;令之不可得,则慨想于千载以上之人。苟有一言一行之有合于吾者,从而追幕之,思为之传其姓氏而笔之书。呜呼,其心良亦苦矣!
吴江朱君明德[5],与仆同郡人,相去不过百余里,而未尝一面。今朱君之年六十有二矣,而仆又过之五龄,一在寒江荒草之滨,一在绝障重关之外[6],而皆患乎无朋。朱君乃采辑旧闻,得程克勤所为《宋遗民录》而广之[7],至四百余人,以书来问序于余,殆所谓一方不得其人,而求之数千里之外者也,其于宋之遗民,有一言一行或其姓氏之留于一二名人之集者,尽举而笔之书,所谓今人不可得,而慨想于千载以上之人者也。
余既尠闻[8],且耄矣[9],不能为之订正,然而窃有疑焉:自生民以来,所尊莫如孔子,而《论语》、《礼记》皆出于孔氏之传,然而互乡之童子,不保其往也[10];伯高之赴,所知而已[11];孟懿子、叶公之徒,问答而已[12];食于少施氏而饱,取其一节而已[13]。今诸系姓氏于一二名人之集者,岂无一日之交而不终其节者乎!或邂逅相遇而道不同者乎?固未必其人之皆可述也。然而朱君犹且眷眷于诸人,而并号之为遗民,夫亦以求友之难而托思于此欤?庄生有言:“子不闻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14]。”余尝游览于山之东西、河之南北二十余年,而其人益以不似。及问之大江以南,昔时所称魁梧丈夫者,亦且改形换骨,学为不似之人;而朱君乃为此书,以存人类于天下,若朱君者,将不得为遗民矣乎?因书以答之。吾老矣,将以训后之人,冀人道之犹未绝也。
注释:
[1]“子曰”三句:子,指孔子。语见《论语·学而》。[2]沧海横流:大海之水到处泛滥,喻社会动荡不安。《谷梁传序》:“孔子睹沧海之横流,乃喟然而叹:‘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3]风雨如晦:喻暗无天日的时代。语见《诗经·郑风·风雨》。[4]改行于中道:指中途变节。[5]吴江:今江苏吴江县。朱明德:字不远,少时,治经义之学。明亡后隐居,作《广东遗民录》以见志。[6]绝障重关:指边远险阻地区。时顾炎武居住在陕西省华阴县友人王宏撰山斋。[7]程克勤:即程敏政,字克勤,安徽休宁人。明成化进士。孝宗时官至礼部右侍郎。著有《新安文献志》、《宋遗民录》、《篁墩集》及《明文衡》等。《宋遗民录》:十五卷。主要记录南宋遗民王炎午、谢翱等十一人的事迹和遗文,以及后人追挽的诗文。[8]尠闻:寡闻。尠,同“鲜”。[9]耄(mào)年纪很大。《礼记·曲礼》:“八十、九十曰耄。”[10]“然而”二句:《论语·述而》:“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互乡,地名。意谓孔子见互乡童子,只是赞许他当时的上进心,而不去计较他的过去。[11]“伯高之赴”二句:《礼记·檀弓上》:“伯高死于卫,赴于孔子。孔子曰:‘吾恶乎哭诸?兄弟,吾哭诸庙;父之友,吾哭诸庙门之外;师,吾哭诸寝;朋友,吾哭诸寝门之外;所知,吾哭诸野。于野则已疏,于寝则已重。’”赴,即“讣”。句谓孔子只是与伯高相识。[12]“孟懿子”二句:孟懿子,姓仲孙,名何忌,谥懿。《论语· 为政》载:“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叶公:沈诸梁,字子高,叶县尹。《论语·子路》载:“叶公问政。子曰:‘近者悦,远者来。’”[13]“食于少施氏”二句:《礼记·杂记下》:“孔子曰:‘吾食于少施氏而饱,少施氏食我以礼。’”一节,指“食我以礼”。[14]“庄生有言”八句:庄生,指庄周。引文见《庄子·徐无鬼》。似人:指似乡里人。
本篇选自《顾亭林诗文集·亭林文集》卷二。明代程敏政著有《宋遗民录》一书,朱明德又从而扩充为《广宋遗民录》,并请顾炎武为序。时在清康熙十八年(1679),顾炎武六十七岁。文中借为宋代遗民录作序的机会,巧妙地借题发挥,一面感叹坚持民族气节的知音难得,一面又对遗民中的变节分子作了辛辣的嘲讽。文章写得委婉含蓄,在字里行间透露出一股愤激之情,寄托了作者无穷的感慨。
《海舶三集》序(清)刘大櫆
乘五板之船[2],浮于江淮,滃然云兴[3],勃然风趣[4],惊涛生,巨浪作,舟人仆夫[5],失色相向,以为将有倾覆之忧、沉沦之惨;又况海水之所汩没[6],渺尔无垠[7],天吴睒睗[8],鱼鼋撞冲,人于其中,萍飘蓬转,一任其挂罥奔驰[9],曾不能以自主[10];故往往魄动神丧,不待樯摧橹折[11],而梦寐为之不宁。顾乃俯仰自如[12],吟咏自适。驰想于流瀣之虚[13];寄情于霞虹之表。翩然而藻思翔[14];蔚然而鸿章著[15]。振开、宝之余风[16],仿佛乎杜甫、高、岑之什[17],此所谓神勇者矣。
余谓不然。人臣悬君父之命于心[18],大如日轮,响如霆轰,则其于外物也,视之而不见其形,听之而不闻其声。彼其视海水之荡潏[19],如重茵莞席之安[20];视崇岛之峌[山兒]当前[21],如翠屏之列[22]、几砚之陈;视百灵怪物之出没而沉浮,如佳花、美竹、奇石之星罗于苑囿[23]。歌声出金石[24]。若夫风潮澎湃之音,彼固有不及知者,而又何震慑恐惧之有[25]?
翰林徐君亮直先生[26],以永熙某年之月日,奉使琉球[27],岁且及周[28],歌诗且千百首,名之曰《海舶三集》,海内之荐绅大夫[29],莫不闻而知之矣。后二十余年,先生既归老于家,乃命大櫆为之序。
注释:
[1]舶(bó):原意为航海有大船。又通称一般船只。[2]五板之船:指江河中行驶的普通木船,用五块整板拼成。[3]滃(wěng):云气四起貌。[4]勃然:兴起、奋发的样子。[5]舟人:船夫。[6]汩没:波浪涌流翻腾。[7]无垠(yín):无边际。垠,边际、界限。[8]天吴:古代传说中的水神。此处犹言“灵怪”。睒睗(shǎn shì):疾视。此处亦可释为“闪烁”。[9]罥(juàn):缠绕,牵挂。[10]曾:乃。竟。[11]樯:桅杆。橹:支架在船尾的桨。[12]顾乃:但却。俯仰:高低,起伏。[[13]沆瀣(xiè):汪洋澎湃。虚:空间。[14]藻思(sì):做文章的才思。藻,文彩,特指文辞的藻饰。[15]蔚然:荟萃,聚焦。鸿章:宏伟的文章。鸿,通“洪”,大。[16]开、宝:开元、天宝,唐玄宗的两个年号,所谓盛唐时期。[17]高、岑:高适、岑参,盛唐边塞诗派的代表人物。什:犹言“篇章”。《诗经》以十篇为一卷,名之曰“什”。[18]悬:记挂。牢记。[19]潏(yù):水涌出貌。[20]重茵:层层的坐垫。茵:垫子、褥子等。莞席:莞草编的席子。莞(guān),植物名,俗称水葱,席子草。[21]崇:高。峌[山兒](dié niè):高貌。[22]翠屏:青翠屏风。[23]苑囿(yòu):花园、园林。囿,帝王畜养禽兽的园林。[24]金石:钟磬之类的乐器。金石之音清越优美,后用来比喻文辞的优美。[25]震慑:震惊、恐惧。[26]徐君直:名葆光,字君直,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康熙进士,官翰林院编修。[27]琉球:古国名。即今琉球群岛。隋时建国,以后与我国频有来往。清光绪五年(1879)日本侵占琉球,俘其国王尚泰,遂沦为日本领土。[28]周:一周年。[29]荐绅:见《阳曲傅先生事略》注。
为一本普通的诗集作序,不正面涉及人和诗,只就海说,而说海又别从江淮起头,写得绚烂多彩,摇曳多姿,的确显出了作者酷似韩愈的翻空出奇的风格。
《海国图志》叙(清)魏源
《海国图志》六十卷,何所据?一据前两广总督林尚书所译西夷之《四洲志》,再据历代史志及明以来岛志及近日夷图、夷语[1]。钩稽贯串,创榛辟莽,前驱先路[2]。大都东南洋、西南洋增于原书者十之八,大小西洋、北洋、外大西洋增于原书者十之六[3]。又图以经之,表以纬之,博参群议以发挥之。何以异于昔人海图之书?曰:彼皆以中土人谭西洋[4],此则以西洋人谭西洋也。是书何以作?曰:为以夷攻夷而作,为师夷以技以制夷而作[5]。
《易》曰:“爱恶相攻而吉生凶,远近相取而悔吝生,情伪相威而利害生。”故同一御敌,而知其形与不知其形,利害相百焉[6];同一款敌,而知其情与不知其情,利害相百焉,古之驭外夷者,诹以敌形[7],形同几席[8];诹以敌情,情同寝馈[9]。
然则,执此书即可驭外夷乎?曰:唯唯,否否[10]。此兵机也,非兵本也;有形之兵也,非无形之兵也。明臣有言:“欲平海上之倭患[11],先平人心之积患。”人心之积患如之何?非水,非火,非刃,非金,非沿海之奸民,非吸烟、贩烟之莠民[12]。故君子读《云汉》、《车攻》,先于《常武》、《江汉》,而知二《雅》诗人之所发愤[13];玩卦爻内外消息[14],而知大《易》作者之所忧患。愤与忧,天道所以倾否而之泰也[15],人心所以违寐而知觉也[16],人才所以革虚而之实也。
昔准噶尔跳踉于康熙雍正之两朝[17],而电扫于乾隆之中叶。夷烟流毒,罪万准夷[18]。吾皇仁勤,上符列祖;天时人事,倚伏相乘[19]。何患攘剔之无期,何患奋武之无会[20]?此凡有血气者所宜愤悱,凡有耳目心知者所宜讲画也[21]。去伪,去饰,去畏难,去养痈,去营窟,则人心之寐患祛,其一[22]。以实事程实功,以实功程实事[23],艾三年而蓄之[24],网临渊而结之,毋冯河[25],毋画饼[26],则人材之虚患祛,其二。寐患去而天日昌,虚患去而风雷行。传曰:“孰荒于门,孰治于田?四海既均,越裳是臣[27]。”叙海国图志。
注释:
[1]夷语:外文资料。[2]“创榛辟莽”两句:铲除杂树野草,开辟道路。[3]东南洋:指《海国图志》卷三至卷十二,其中根据《四洲志》的只有二卷。西南洋:指《海国图志》卷十三至卷十九,根据《四洲志》的只有三卷,所以说“增于原书者十之八”。大西洋:指《海国图志》卷二十四至卷三十五,有九卷根据《四洲志》;小西洋:指《海国图志》卷二十至卷二十三。北洋:指《海国图志》卷三十六至卷三十八。外大西洋:指《海国图志》卷三十九至卷四十三。[4]中土:中国。谭:通“谈”。[5]师:学习。长技:先进的科学技术。[6]相百:相差百倍。[7]诹(zōu):询问。[8]几席:桌子、床铺。[9]寝馈:睡觉、吃饭。[10]唯唯,否否:应答词。不置可否。[11]倭:日本。[12]莠民:恶人。[13]《云汉》:《诗经大雅》中篇名。《车攻》:《诗经小雅》中篇名。《常武》:《诗经大雅》中篇名。《江汉》:《诗经大雅》中篇名。前两诗赞美周宣王治理内政,后两诗赞美周宣王讨伐外寇。作者借此说明要先修内政,再御外敌。[14]卦爻内外:《易经系辞》说“爻象动乎内,吉凶见乎外”。爻是构成卦的基本符号,爻象变化,可测吉凶。消息:变化。[15]倾否而之泰:世运由不顺转入享通。[16]违:脱离。寐:此处喻愚昧。[17]准噶尔:清代卫拉特的蒙古四部之一,以伊犁为中心,游牧于天山南北。跳踉(liáng):跳梁,引申为叛乱。[18]夷烟:鸦片。准夷:指准噶尔。[19]倚伏:《老子》:“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相乘:互相依托转化。[20]攘剔:铲绝(鸦片)。奋武:发挥武力。会:机会。[21]讲画:议论、筹划。[22]养痈:比喻姑息坏人坏事。营窟:土室、穴居。比喻个人谋算。寐患:愚昧的弊病。祛:除去。[23]程:计量、考核。[24]艾:草药名,越陈越好。[25]冯河:语出《诗经小雅小旻》:“不敢凭河”。不要徒步涉水过河。[26]画饼:比喻图虚名不务实。语出《三国志魏志卢毓传》。[27]传曰:指韩愈《琴操十首越裳操》。越裳:古南海国名。
魏源(1749—1857),字默深,湖南邵阳人。近代经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道光初入京师,与龚自珍结识,从刘逢禄受公羊《春秋》,编辑有《皇朝经世文编》,提倡经世实用的文章。道光二十年(1840)鸦片战争爆发后,曾入钦差大臣裕谦幕府,参与抗英斗争。后辞归扬州,撰写《圣武记》、编纂《海国图志》,致力探求富国强兵和方法,提出了著名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道光二十四年始中进士。晚年皈依佛教。他主张“贯经术、政事、文章于一”(《刘礼部遗书序》)。散文多论说时务政事,观察敏锐,文笔犀利,代表了鸦片战争前后新体散文的风貌。著作今有《魏源集》,中华书局1976年版。
本文选自《魏源集》。《海国图志》编于1842年。鸦片战争失败后,清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魏源为此悲愤满怀,闭门著书。他受林则徐的嘱托,在林则徐主持编译的《四洲志》的基础上,“再据历代史志及明以来岛志及近日夷图、夷语”,编写了《海国图志》,原为六十卷,后扩充至一百卷,成为当时我国自编的最为详尽的世界史地参考书。《海国图志》叙中说明编写此书的目的是“为以夷攻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并进而提出了“平人心之积患”,改革内政的主张,充分表现了作者的爱国热情和政治眼光。全文开门见山,语言明快,层层深入,说理透辟,令人警醒。
《何忠诚公编年纪略》书后(清)黎庶昌
住时,独山莫友芝子偲撰黔诗[2],于邦人事蒐讨甚力[3],私怪何公忠诚为有明一代臣节劲殿[4],其事迹自史传外,罕有能举佚者。用就其家访之,得公从孙琮“编年纪略”一卷,首尾完具,足补史氏阙遗,又因以考见全州、桂林两大战绩[5],及主将招降不屈、从容殉节诸状。曰:“噫,烈已!”子偲欲遂旁采他氏[6],为年谱一书,遭黔乱,客游江淮,未竟也。
《纪略》成于康熙末年,距公成仁之岁[8],已七八十年,其时忌讳之禁稍弛[9]。迨乾隆中诏修《通鉴辑览》[10],史臣珥笔[11],一秉圣裁[12],书法至为矜慎[13]。余观“辑览”所附三王事[14],凡书定者六,克者四十二,入者三,至者五,袭者一, 平者三,围者三,击败者二,攻者四,未尝有言战者。独于攻全州也,曰“腾蚊率焦琏[15]、郝永忠[16]、卢鼎[17]、赵印选[18]、胡一青五将[19],合力拒守,大战全州城下”;攻桂林也,曰“腾蛟督焦琏、胡一青等分三门力战拒守”;于公之攻永州也[20],曰“围城三月,大小三十六战,遂为所陷”。
是王师入关后[21],放兵南下,触之者皆若焦熬投石已耳[22],独公坚不可撼。使史公督师江上时[23],即已能如公之守全州、守桂林,则扬必不失,扬不失而金陵尚可有为;不或二公易地以守,明之亡不亡,未可知也。晋画守淮[24],决于肥水一战[25];宋主和议,成于顺昌、朱仙镇的两捷[26],从古未有不战而能自立者。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如公之竭忠尽力,不得令展于江淮用武之地,至全州、桂林则地利已失,以此挽回全局至难。吾于是不为公惜,而为明之用人惜也。废兴之际,虽曰天命,亦岂非人事措注有善不善哉[27]?虽然,彼弘光者[28],又乌足以语是哉!
注释:
[1]何忠诚:何腾蛟,字云从,贵州黎平卫(今黎平)人。南明大臣。明末联络李自成旧部同御清军,退守广西,曾一度收复湖南大部,后在湘潭兵败被俘而死。谥忠诚。[2]独山:州名,今贵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的县名。莫友芝:字子偲,号郘亭,道光举人,曾客曾国藩幕。撰有《黔诗纪略》。黔:贵州的别称。[3]邦:乡邦。蒐(sōu)讨:搜集,寻找。[4]劲殿:坚强有力的最后的军队或将领。殿,最后。[5]全州:州、县名,明清时属广西桂林府,与何腾蛟联合的农民起义将领郝摇旗,永历元年(1647)在全州勇战清军,大捷。第二年清军攻桂林,何腾蛟分兵三面出,大败清军,追杀二十里。[6]他氏:此指别人的记载,其他书籍。[7]年谱:用编年法记载一人生平。[8]成仁:指殉难。牺牲生命,成全仁德。[9]忌讳:此指清代的文学禁忌。[10]《通鉴辑览》:书名。清乾隆年间官修,编年纪事,从上古到明末为止,附南明唐王、桂王事三卷。[11]珥(ěr)笔:史官、谏官入朝,把笔插在帽子上,以便随时记录,撰述。珥,插。[12]圣裁:皇帝的决定。[13]书法:写书的准则和方法。[14]三王:明亡后其残余力量在南方建立了一些小政权,其中福王朱由崧立于南京,号弘光;唐王朱聿建立于福州,号隆武;桂王朱由榔立于肇庆,号永历。[15]焦琏:桂王永历政权时的参将,清军围桂林,何腾蛟部战守三月,焦琏功最多。[16]郝永忠:即郝摇旗,原是李自成部将,因初在军中为大旗手,故称。后联明抗清,改名永忠,在四川战败被俘,不屈而牺牲。[17]卢鼎:左良玉旧将,永历时封宜章伯。[18]赵印选:本滇镇总兵,永历时封新宁侯。[19]胡一青:云南来增援何腾蛟部的将领,永历时封兴宁侯。[20]永州:府名。今湖南零陵县。[21]王师:指清军。[22]焦熬:指烧焦、煎干的物体,如锅巴等,脆而易碎。[23]史公:史可法。南明弘光时大学士督师江北,驻扬州,清兵破城入,不屈被杀。详见《梅花岭记》。[24]画:谋划。东晋疆域得失无常,大抵以淮河为界,淮河以南属晋。[25]肥水:安徽境内水名,入淮。383年东晋与前秦战于淝水,晋谢安率军大破前秦苻坚。这两句的意思是能战才能守。[26]顺昌:宋代府名,治今安徽阜阳。南宋绍兴十年(1140),东京副留守刘锜大败金兀于此。朱仙镇:在河南开封县西南境。南宋绍兴十年,岳飞大败金兵于郾城,乘胜进军至此。这年冬天,宋、金双方签订和议。二句意思是能战然后才能和。[27]措注:安排,任用。注,附著。[28]弘光:南明福王朱由崧的年号。这里指朱由崧。
这篇读后感并举私家和官家的史料,前者略写,后者巧述,以后者反证前者,说明何腾蛟的忠诚英勇。虽然作者认为何腾蛟胜过史可法,这看法不免偏颇,但其主要感慨在于南明不乘地利、不善用人而导致灭亡,直斥了君主的昏聩。
《后湘集》自叙(清)姚莹
天下之事,有适然而合,不知其然者,其风之过箫乎?世之为箫也,六其窍。大地之箫也万之,若川、若谷、若深林、若阜草、若筱簜[1]、若松栝[2];若毛群鳞羽类,高者若鸾哕[3]、若鹤唳,下者若虎啸、若龙吟、若蛙蚓之鸣。箫之为族不同,大地之风一也。风之为物,若呜呜、若肃肃,时而泠然,时而飒然,至于鼓天地,晦日月,其为情状亦不同,所以感于物而后动,则又一也。
故人之吹箫者,不离乎宫商徵羽[4],而听之者,或超然遗世,或泣下沾襟,惟吹之者之异其情也,故所感亦异,若吹者之感于物,而异其情也,则亦有然矣。世有闻吹箫而不知感者,非宫商之不调,徵羽之不和也,无亦所感 ,而吹者其情未至,有强作者乎?若风之过箫也,必无是矣。
夫诗者,亦人之箫也,是其作也,不可以无风。苟无风,虽天地不能发其声音,而何强作之有哉!强而作者,虽引宫商、刻徵羽,吾弗之善也。知斯说者,可与言诗矣。嘉庆十九年冬月日[5]。
注释:
[1]筱:小竹。簜(dàng):大竹。[2]松栝:松树、桧树。[3]哕(huì):象声词。这里指鸾鸣声。[4]宫商徵羽:这里代指曲调。[5]嘉庆十九年:1814年。
姚莹(1785—1853),字石甫,号明叔,晚号幸翁。安徽桐城人。喜庆十三年(1808)进士,选福建平和县知县。鸦片战争期间任台湾道,会同总兵达洪阿率军民抵抗侵台英军。咸丰初,授湖北盐法道,旋擢广西、湖南按察使。
他是姚鼐的侄孙,为文承袭家学,与梅曾亮、管同、方东树称“姚门四弟子”。但他为文并不株守桐城家法,而能“指陈时事利病,慷慨深切”,具有经世致用的思想。著有《中复堂全集》。
本文选自《中复堂全集》中《东溟文集》卷二,是作者诗集的自叙。文章以大量生动的比喻 ,阐明了作诗要“感于物而动”,自然而发的观点。这一观点可追溯到《礼记乐记》所言:“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言。”而此文的笔法则从韩愈《送孟东野序》变化而来。
《看竹图》记(清)朱彝尊
宁都魏叔子与予定交江都[1],时岁在辛亥[2]。明年,予将返秀水,钱塘戴苍为画《烟雨归耕图》[3]。叔子适至,题其卷。于是叔子亦返金精之山[4],苍为传写作《看竹图》,俾予作记。
予性癖好竹。甲申后[5],避兵田舍,凡十余徒,必择有竹之地以居。其后客游大同,边障苦寒,乃艺苇以代竹。既而留山东,见冶源修竹数百万[6],狂喜不忍去。归,买宅长水上,曰“竹垞”。叔子过予,言金精之峰十有二,其一曰翠微,易堂在其上[7]。梧桐、桃李、橘柚皆植,独竹不生。种之,自叔子始。近乃连冈下上,无非竹者。盖予两人嗜好适同也。珍木之产,由两叶至寻尺[8],岁久而林始成。又或萎于霜,或厄于闰[9]。若夫竹,苟护其本,则末乃直上,匪特有君子之守而已[10]。其勃然兴起,突怒无畏,类夫豪杰之士,拔泥涂而立加万夫之上。
皮子居易堂读书且二十年,天下无知叔子者。一旦乘扁舟,下吴越,海内论文者,交推其能,若竹之解于箨而骤干夫烟霄也[11]。文章之为道,亦犹种竹然,务去其陈根,疏而壅之。其生也,柯叶必异[12]。然则叔子毋恃其已学者而可矣!
注释:
[1]宁都:今属江西省。魏叔子:即魏禧,见《吾庐记》作者介绍。江都:今江苏扬州市。[2]辛亥:指康熙十年(1671)。[3]戴苍:字葭湄,原籍武陵(今湖南常德)。清代画家。善写照,亦工山水人物。[4]金精之山:金精山,在江西宁都西北,即石鼓山。山有十二峰,峰顶皆石,望之如阵云。[5]甲申:崇祯十七年(1644),是年明亡。[6]冶源:在山东临朐县西南。[7]易堂:魏禧的书斋名。[8]寻尺:八尺。古代称八尺为一寻。[9]厄于闰:谓时运不济。苏轼《监洞霄宫俞康直郎中所居四咏》:“园中草木春无数,只有黄杨厄闰年。”自注:“俗说黄杨岁长一寸,遇闰退三寸。”[10]匪:非。[11]箨(tuò):竹皮,笋壳。[12]柯:树枝。
朱彝尊(1629—1709),字锡鬯,号竹垞,浙江秀水(今嘉兴)人。出生于破落世家,早慧,被目为神童。少年时摒弃科举仕进之路,与明末爱国文人顾炎武、屈大均等过从甚密。直至康熙十八年(1679),始应博学鸿词试,以布衣授翰林院检讨,入直南书房。曾参加《明史》的修撰。后曾出典江南省试。康熙三十一年(1692)归里,专事著述。他是清初有重要影响的文学家兼学者,兼擅诗词文。诗与王士禛齐名,被称为“南朱北王”。其词为浙西词派的创始人,与陈维崧为代表的阳羡派并峙词坛。其著作有《曝书亭集》八十卷,《日下旧闻》四十二卷,《经义考》三百卷,并选辑了《明诗综》一百卷,《词综》三十六卷等。
本文选自《曝书亭集》卷六十六。这是一篇为戴苍替魏禧画的《看竹图》作的图记,写于康熙十一年(1672)。文章从自己的爱竹成癖说起,说到魏禧有此同好。进而展开了对竹的赞美,称它不仅“有君子之守”,而且“突怒无畏”,像“豪杰之士”。作者又进一步展开了想象的翅膀,说竹的“解于箨而骤干夫烟霄”,真像魏禧的由默默无闻而被“交推其能”的扬眉吐气。而且再进一步把文章比作种竹,“务去其陈根,疏而壅之。其生也,柯叶必异。”文章写得很别致,不失为诗人的想象与气质。
《块肉余生述》前编序(清)林纾
此书为迭更司生平第一著意之书[2],分前后二编,都二十余万言[3]。思力至此,臻绝顶矣!古所谓“锁骨观音”者[4],以骨节钩联,皮肤腐化后,揭而举之,则全具锵然,无一屑落者。方之是书,则固赫然其为锁骨也。
大抵文章开阖之法,全讲骨力气势,纵笔至于灏瀚,则往往遗落其细事繁节,无复检举,遂令观者得罅而攻[5]。此固不为能文者之病。而精神终患弗周。迭更司他著,每到山穷水尽,辄发奇思,如孤峰突起,见者耸目,终不如此书伏脉至细:一语必寓微旨,一事必种远因,手写是间,而全局应有之人,逐处涌现,随地关合,虽偶尔一见,观者几复忘怀,而闲闲着笔间,已近拾即是,读之令人斗然记忆,循编逐节以索,又一一有是人之行踪,得是事之来源。综言之,如善弈之着子,偶然一下,不知后来咸得其用,此所以成为国手也。
施耐庵著《水浒》,从史进入手,点染数十人[6],咸历落有致[7]。至于后来,则如一群之貉,不复分疏其人,意索才尽,亦精神不能持久而周遍之故。然犹叙盗侠之事,神奸魁蠹[8],令人耸慑[9]。若是书,特叙家常至琐至屑无奇之事迹,自不善操笔者为之,且恹恹生人睡魔[10],而迭更司乃能化腐为奇,撮散作整,收五虫万怪[11],融汇之以精神,真特笔也[12]。史、班叙妇人琐事[13],已绵细可味也,顾无长篇可以寻绎[14]。其长篇可以寻绎者,唯一《石头记》[15],然炫语富贵[16],叙述故家[17],纬之以男女之艳情[18],而易动目。若迭更司此书,种种描摹,下等社会虽可哕可鄙之事[19],一运以佳妙之笔,皆足供人喷饭。英伦半开化时民间弊俗、亦皎然揭诸眉睫之下,使吾中国人观之,但实力加以教育,则社会亦足改良,不必心醉西风,谓欧人尽胜于亚。似皆生知良能之彦[20],则鄙之译是书,为不负[21]矣。
闽县林纾叙于宣南春觉斋[22]。
注释:
[1]块肉余生述:即今译英国十九世纪现实主义作家狄更斯著名小说《大卫科波菲尔》。该书写一个孤儿幼年至成年的悲欢遭遇。“块肉”即孤儿,《块肉余生述》是林纾根据小说内容加的译名。[2]迭更司(1812—1870),今译狄更斯,英国著名现实主义作家。作品多从人道主义出发抨击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所作《大卫科波菲尔》写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3]都:总共。[4]锁骨观音:又称“锁子骨菩萨”。唐朝牛僧儒所写传奇集《玄怪录》载:延州一妇人死后,有僧人向其墓敬礼,并说:这是锁子骨菩萨,不信,可开棺一看。开棺后妇人遍身身骨架相钩连,都成锁状。因称“锁骨菩萨”。[5]罅(xià):裂缝。[6]点染:指不作全面描绘,抓住要点加以描写的方法。[7]历落:经历去处。[8]神奸魁蠹(dù):奸猾凶狠。[9]耸慑:惊惧。[10]恹恹(yān):精神不振。[11]五虫:古人分动物为五类,称“五虫”。五虫为倮虫、毛虫、羽虫、鳞虫、甲虫。见《大戴礼记易本命》。[12]特笔:独特的笔法。[13]史、班:指太史公事司马迁的《史记》和班固的《汉书》。[14]寻绎:反复推求。[15]《石头记》:即《红楼梦》。[16]炫语:炫耀描写。[17]故家:世家,大家。[18]艳情:男女爱情。[19]哕(yuè):作呕。[20]生知:生而知之的天赋之才。彦:具有才德的人士。[21]不负:无愧。[22]宣南:北京宣武门之南。春觉斋:林纾斋室名。
本文着重论述狄更斯著名小说《大卫科波菲尔》结构之严谨,无懈可击,以及善于描写生活琐事,使情节栩栩如生的“特笔”。文末叙翻译此书之意在于启发民志,使社会有所改良,通过学习西方,使中国得以富强,表现了作者爱国主义的思想。“不必心醉西风,谓欧人尽胜于亚”一语,在当时确可使人警醒。
《兰陔爱日图》记(清)朱仕琇
《兰陔爱日图》者[1],建安郑君有章图其小像[2],取传记孝子爱日之义[3],兼采晋束晳补诗而名之者也。君成进士,当选为县,而太夫人年高,徘徊未肯仕。盖孟子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其为不顾父母之养一也。小序曰[4]:“《南陔》,孝子相戒以养也。”补诗曰:“循彼南陔,言采其兰。眷念庭闱[5],心不遑安。彼居之子,罔或游盘[6]。馨尔夕膳,洁尔晨飡[7]。”
夫晨夕者,日之所有也。人之忨愒晨夕[8],而安弃之者多矣。孝子日奉飡膳,见亲已老,念如此晨夕之不可多得,故皇然闵然[9],内有不遑安之心,外有游盘之戒,此所为顾养而爱日者也。夫往而不可反者[10],年也;接而递迁者,人之情也。人之生,知有父母而已,稍长而婚媾嗣续宾好[11],富贵燕玩[12],利害恩怨,百端之事起于前,而不见父母矣。憧憧往来[13],乐此不疲,而父母之年日以老矣。
古之人知人情之如此也,递迁变化而忘父母之在后也,哀矜呼号[14],思有以反之,故称顾焉[15]。顾而生戒,始之养焉。夫孝子之接于天下,与众人无以异也,而独挚其养亲之情者,惟能屡顾而生戒心而已。日之在西,苍苍凉凉,余光凛然,有不能少待之势;顾之者,亦洒淅凄栗于体[16],怆惶于心,不能自安,虽有百端进计之情,于此得无少驻乎哉?嗟夫!此孝子之心,而郑君名图之指也[17]。
郑君才士也,继其先人从父[18],以文学科第得名天下,世皆艳之,不知其笃于内行乃如此[19]。昔蔡中郎为东京文宗[20],世称崔蔡[21],元鲁山以学授宗人结[22],结文遂洗唐风之陋。史载二人孝友之异,白兔起茔[23],乳湩为出[24]。若郑君之健文卓行,视二君子岂异哉?余记斯图,而益仰慕慨叹于其人云。至图之布置曲折,与夫寓形取象之称,盖画者之常理,无与于生人之大节,故此不著。
注释:
[1]兰陔:长着兰草的田埂。陔(gāi):田埂。《诗经小雅》有《南陔》的篇名,但无诗。据《诗序》说,《南陔》是“孝子相戒以养”,后人就把它作为称赞孝子的典故。西晋文学家束晳补作了《南陔》等篇,称《补亡诗》。这里“兰陔”二字即从补亡的《南陔》中得来。爱日:珍惜时光。扬雄《法言•孝至》:“不可得而久者,事亲之谓也,孝子爱日。”后因称子女奉侍父母之日为爱日。[2]建安:旧县名,治所今福建建瓯。 [3]传记:此指《法言》等书中的记载。[4]小序:即《诗序》,列在《诗经》各诗之前,解释各篇的主题。[5]庭闱:父母居住的地方,代指父母。[6]游盘:在外游嬉盘桓。盘:逗留。[7]飡(sūn):同“飧”,饭食。[8]忨愒(wàn kài):同“玩愒”,苟且偷安,荒废岁月。[9]皇然:恐惧不安貌。皇:通“惶”。[10]反:同“返”。[11]婚媾(gòu):婚姻。[12]燕:通“宴”。[13]憧憧(chōng):往来不定貌。[14]哀矜:怜悯。[15]顾:回头看。引申为眷顾,惦念。[16]洒淅(xiǎn xī):寒栗貌。[17]指:意旨。[18]先人:已故父亲。从父:父亲的兄弟,即伯父、叔父。[19]内行(xìng):指人在家庭内的言行。[20]蔡中郎:东汉文学家蔡邕。东京:指洛阳,东汉以洛阳为京都,在西汉都城长安的东面。故称。又以东京代指东汉。文宗:文坛上受宗仰的人物。[21]崔、蔡:崔駰,字亭伯,东汉文学家,与蔡邕齐名。[22]元鲁山:无德秀,字鲁山,唐代人。据传其兄之子生下来就死了母亲,没钱雇奶妈,元德秀把自己的乳头给婴儿吸,几天后竟像女人一样流出乳汁,到婴儿能食其他食物后乃止。结:元结,字次山,唐文学家,诗文具现实主义精神。[23]茔:坟。传说蔡邕性笃孝,母卒,在坟侧搭了草屋守丧,坟中有白兔出来陪伴他。[24]湩(dòng):乳汁。
朱仕琇(1715—1780),字斐瞻,号梅崖,福建建宁人,乾隆十三年(1748)进士,曾选用为知县,因足疾改福宁府学教授,主讲鳌峰书院。有《梅崖文集》。
这是一篇赞美孝行的文章,主要诠释《南陔》诗中的孝道内容及辞句含义,甚至还援引了坟茔出兔、男子哺乳等荒诞的传说作为论据,思想方面无足取。但论述勾连紧密,尚能自圆其说。
《南山集》目录序(清)戴钧衡
呜呼!文章之事,岂不难哉!商周以前,无专以文章著者,晚周之世,乃少少有之,至秦汉而为之者益专且众。司马子长生汉武之朝[2],以天授之才[3],承累世之学[4],通古今书史之秘,穷天下山水之奇迹[5],其所遭,极人世万不可堪之境[6],侘傺抑郁[7],感愤悲伤,以其所畜[8],发为文章,遂以雄于天下,传于后世。自后世言文章称大家者,所造虽各有不同,要莫不深得乎子长之义旨,唐之韩、柳、宋之欧、苏、明之熙甫[9],其尤著也。
国朝作者间出,海内翕然推为正宗[10],莫如吾乡望溪方氏。而方氏生平极所叹服者,则惟先生。先生与望溪生为同里,又自少志意相得,迨老不衰。其学之浅深,文章之得失,知之深而信之笃者,莫如望溪。望溪推之,学者其复何说也。顾望溪生为显官,身后著作在天下,而先生摧折困抑,垂老构祸以死,著作脱轶[11],莫为之收,而一二藏书家有其稿者,又秘弗敢出。四方学者,徒耳先生之名,求读其书不可得。文章之遭际,幸不幸固如是耶!
余读先生之文,见其境象如太空之浮云,变化无迹;又如飞仙御风,莫窥行止。私尝拟之古人,以为庄周之文,李白之诗,庶几相似。而其气之逸韵之远,则直入司马子长之室而得其神。云鹗氏尝谓子长文章之逸气[12],欧阳永叔后[13],惟先生得之,非虚语也。余又观先生文中自叙,及望溪先生所作序文,知先生生平每以子长自命,其胸中藏有数百卷书[14],滔滔欲出。向令克成,必有不同于班固、范蔚宗、陈寿诸人者[15],岂仅区区文字足见其得子长之神哉?惜乎有子长之才,不能有子长之志,仅此区区,而犹厄抑使不得彰行于世,良可悲也。
先生文集名不一,少时著有《困学集》、《芦中集》、《问天集》、《岩居川观集》,皆不可复见。今世所仅存者,惟门人尤云鹗刊本,所谓《南山集》是也。《南山集》载文止百十余首。里中吴氏藏有写本,较尤本文多且半,余假而抄之[15]。复于许君处见先生手稿十数首。又尤本、吴本未加编次[16],亦无意例[17],余乃共取编之。呜呼!以余所见三本,同异如此,此外不可见者,其零散知几何也?
道光辛丑十二月[18],宗后学钧衡谨识。
注释:
[1]《南山集》:戴名世文集名,戴名世被杀后遭禁。[2]司马子长:司马迁,字子长。[3]天授被害者:上天赐给的人才,即天才。[4]承累世之学:司马迁之父司马谈也是史官(太史令),司马迁继承父业写成《史记》,故云“承累世之学”。[5]“穷天下”句:司马迁曾游历各地山水名胜,对他写成《史记》有很大帮助。[6]不可堪之境:指司马迁受宫刑。[7]侘傺(chà chǐ):失意。[8]畜:通“蓄”。[9]熙甫:明朝散文家归有光,字熙甫。[10]翕(xì)然:共同地。[11]脱逸:散失。[12]云鹗氏:尤云鹗,戴名世学生,《南山集》由他刊印,下面的话出自他为该书写的序言。[13]欧阳永叔:欧阳修,字永叔。[14]“其胸中”二句:戴名世《与刘大山书》:“胸中觉有百卷书,怪怪奇奇,滔滔汩汩,欲触喉而出。”[15]班固:《汉书》作者。范蔚宗:《后汉书》作者范晔,字蔚宗。陈寿:《三国志》作者。[16]假:借。[17]未加编次:没有按一定次序编排组织。[18]意例:亦作“义例”,说明编书的原则的例言。[19]道光辛丑:道光二十一年(1841)。
戴钧衡(1814—1855),字存庄,号蓉州,安徽桐城人。道光举人,曾拜方东树为师,以才气闻于乡里。曾收集整理戴名世的著作,编为《戴南山先生全集》。太平军攻克桐城后,他逃亡临淮等地,不久呕血而死。著有《存庄文集》等。
康熙四十一年(1702),桐城派创始人之一戴名世的文集《南山集》刊行。书中收有戴氏抒发明朝灭亡遗恨的文章,康熙五十年左督御史赵申乔,以《南山集》中有“狂悖”、“大逆”语参奏戴名世,两年后戴名世被杀,受牵连入狱者有方苞等数百人,这就是清代有名的《南山集》文字狱案。道光二十一年,戴名世同乡后人戴钧衡,搜集其遗文,编成《戴南山全集》十四卷,光绪间始有刊本。本文是为该书写的序言,文章说对戴名世的遭遇深表同情,流露了对《南山集》文字狱的不满。文中对戴氏散文给予很高评价,虽然不无过誉之处,但总的讲还是实事求是的,戴名世作为清朝早期文章大家,其创作的确是有鲜明个性的。
《南游集》序(清)叶燮
诗文一道,在儒者为末务。诗以适性情,文以辞达意[1],如是已矣。初末尝争工拙于尺寸铢两间[2],故论者未可以诗文之工拙而定其人之品,亦未可以其人之品而定其诗文之工拙也。
然余历观古今数千百年来所传之诗与文,与其人未有不同出于一者。得其一,即可以知其二矣。即以诗论,观李青莲之诗[3],而其人之胸怀旷达、出尘之概,不爽如是也[4];观杜少陵之诗[5],而其人之忠爱悲悯、一饭不忘[6],不爽如是也。其他巨者,如韩退之、欧阳永叔、苏子瞻诸人[7],无不文如其诗,诗如其文。诗与文如其人。盖是其人斯能为其言,为其言斯能有其品,人品之差等不同,而诗文之差等即在,可握劵取也。近代间有巨子,诗文与人判然为二者,然亦仅见,非恒理耳。余尝操此以求友。得其友,及观其诗与文,无不合也。又尝操此以称诗与文。诵其诗与文,及验其人其品,无不合也。信乎!诗文一道,根乎性而发为言,本诸内者表乎外,不可以矫饰,而工与拙亦因之见矣。
康熙乙丑[8],余于岭南遇夏子宁枚。夏子与余同乡,尝闻其名矣。相遇万里外,既又方舟于浈江道中者浃旬[9]。夏子盖端人也。夏子行年五十,为衣食驰逐炎瘴中,时见其牢落不平之慨[10],然温然盎然之容故在[11]。夏子尽发其诗文与余观之。诗言情而不诡于正[12],可以怨者也[13];文折衷理道而议论有根柢,仁人之言也。人与诗文如出乎一。余盖快然于其合也矣。
注释:
[1]以辞达意:《论语卫灵公》:“子曰:‘辞达而已矣。’”[2]铢两:喻极轻微之量。二十四铢为一两。[3]李青莲:指唐代诗人李白,号青莲居士。[4]不爽:没有差失。[5]杜少陵:指唐代诗人杜甫,字子美,别号少陵。[6]一饭不忘:苏轼《王定国诗集叙》:“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7]韩退之:唐代韩愈,字退之。欧阳永叔:宋代欧阳修,字永叔。苏子瞻:宋代苏轼,字子瞻。[8]康熙乙丑:康熙二十四年(1685)。[9]方舟:两船相并。浈江:广东省北江的上游。浃旬:十天,一旬。[10]牢落:孤单寂寞。[11]盎然:充盛、洋溢的样子。[12]诡:违背。[13]可以怨:语见《论语阳货》,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叶燮(1627—1703),字星期,号己畦,浙江嘉兴人。幼颖悟。康熙九年(1670)进士。选江苏宝应县知县。因伉直不附上官意,落职归。遂漫游泰山、嵩山、黄山等诸名山。晚年定居吴县之横山,人称“横山先生”。叶燮工文,喜吟咏,王士禛称其诗古文镕铸古昔,能自成一家言。著有《己畦文集》,《己畦诗集》。又有诗论专著《原诗》等。
本文选自《己畤文集》卷八。这是作者为其同乡夏宁枚的诗文集《南游集》写的序。序中提出了一个普遍的现象,即“诗与文如其人”,“诵其诗与文,及验其人其品,无不合也”。因而得出了“诗文一道,根乎性而发为言,本诸内者表乎外,不可以矫饰”。从而也就肯定了夏宁枚的诗文及其人品。文章条理清晰,引古证今,有理有据,使人信服。
《南园诗存》序(清)姚鼐
昆明钱侍御沣既丧[1],子幼,诗集散亡,长白法祭酒式善[2]、赵州师令君范[3],为蒐辑仅得百余首[4],录之成二卷。侍御尝自号南国,故名之曰“南园诗存”。
当乾隆之末,和珅秉政[5],自张威福,朝士有耻趋其门不以希进用者,已可贵矣。若夫立论侃然[6],能讼言其失于奏章者[7],钱侍御一人而己。今上既收政柄[8],除慝扫奸[9],屡进畴昔不为利诱之士,而侍御独不幸前丧,不与褒录[10],岂不哀哉!
君始以御史奏山东巡抚国泰秽乱[11],高宗命和珅偕君往治之[12]。君在道在敝,和珅持衣请君易,君卒辞。和珅知不可私干[13],故治狱无敢倾陂[14],得伸国法。其后君擢至通政副使[15],督学湖南[16],时和珅已大贵,媒糵其短不得[17],乃以湖北盐政有失,镌君级[18]。君旋遭艰归[19],服终[20],补部曹[21]。高宗知君直,更擢为御史,使值军机处[22]。君奏和珅及军机大臣常不在值之咎,有诏饬责[23],谓君言当,和珅益嗛君[24]。而高宗知君贤,不可谮[25],则凡军机劳苦事,多以委君。君家贫,衣裘薄,尝夜入暮出,积劳感疾以殒。方天子仁明,纲纪犹在[26],大臣虽有所怨恶,不能逐去,第劳辱之而已[27]。而君遭其困,顾不获迁延数寒暑[28],留其身以待公论大明之日,俾国得尽其才用,士得尽瞻君子之有为也。悲夫!悲夫!
余于辛卯会试分校得君[29],四年而余归,遂不见君。余所论诗古文法,君闻之独喜。君待尤苍郁劲厚,得古人意。士立身如君,诚不待善诗乃贵。然观其诗,亦足以信其人矣。余首闻丧,既作诗哭之;今得集,乃复为序以发余痛云。
注释:
[1]钱沣(1740—1795):字东注,号南园,云南昆明人,清书画家。乾隆三十六年进士,官御史,通政司副使。侍御:御史。[2]法式善(1752—1813):字开文,号时帆,吉林长白山人。清文学家。乾隆四十五年进士,曾官至国子监祭酒。[3]师范:字荔扉,云南赵州人。乾隆三十九年举人,官安徽望江县知县。令君:此指县令,知县。[4]蒐:同“搜”。[5]和珅(1750—1799):字致斋,清满州正红旗人。袭世职,乾隆时执政二十余年,官至军机大臣,文华殿大学士,封一等公。乾隆晚年对他倚任极专,因此他更加植党营私纳贿。嘉庆皇帝登位,责令他自杀,抄没家产极多,时有“和珅跌倒,嘉庆吃饱”之语。[6]侃然:刚直貌。[7]讼言:公言,明言。[8]今上:当今皇上。即嘉庆皇帝仁宗。[9]慝(tè):邪恶。[10]褒录:嘉奖、表扬并加以记功录名。[11]国泰:旗人。和珅私党,任山东巡抚,亏空官币几十万两银子,事情败露后,押送京师伏法。秽乱:丑恶,罪恶。[12]高宗:即乾隆皇帝。[13]干:求。[14]倾陂(bì):倾斜不正。此指不公正,偏袒。[15]擢(zhuó):提升。通政副使:通政司副长官。通政司掌内外奏章,设置军机处后,通政司遂为闲职。[16]督学:即提督学政,管一省的科举考试,由中央各部门出身进士的官员担任,钱沣即由通政副使督学湖南。[17]媒糵(niè):比喻挑拨是非,陷人于罪。媒,酒母。糵,曲糵。[18]镌(juān):削。钱沣因和珅诬陷,诏降三级。[19]旋:不久。遭艰:遭父母之丧,又称“丁艰”。[20]服:服丧。[21]部曹:明清时各部司官的通称。[22]直:通“值”,当值,上班。军机处:清代辅佐皇帝的政务机构,掌缮写谕旨,记载档案,商承处理军国要务。人数不多,权力显要。[23]饬责:告诫和责备。饬,通“敕”,命令,训示。[24]嗛:通“衔”,怀恨。[25]谮(zèn):进谗言,说人的坏话。[26]纲纪:法制。这句含有讽刺,法制犹存,却不能铲除奸恶。[27]第:只,仅。[28]顾:却。迁延:拖延。此指再多活几年。[29]辛卯:乾隆三十六年(1771)。会试:明清时每三年一次在京城举行的考试。比乡试高一级。分校:科举考试时校阅试卷的官,时姚鼐以礼部员外郎任分校。
本文为著名书画家钱沣的诗集作序,重在赞其忠直敢言、与权臣和珅斗争的行为,哀其不待公论大白天下而死,惋惜人才之意溢于言表。最后提到钱氏的诗,只用了“苍郁劲厚”四字,由其人而见其诗,其诗也就不待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