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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弓斐安墓表(清)吴汝纶

  君少孤废学,学治生,以资使兄弟学。兄弟学皆成立,为诸生,有声学官,而君以一身生聚衣食百余口者五十年[1]。躬行孝弟,有余财则施与;居乡里,能避怨憎。而治生益精以力,思虑缜密,凡所营度,利病豪芒剖析翔审[2],专其业者,不能逮也。善构造,构造室堂门垫,以楹计[3],前后累数百。法皆自定,欂栌枅桷瓴甓之属[4],先事商功度用[5],调笇既具[6],召匠杇赋之役,不失尺寸累黍[7]。尤善为田,田高下燥湿瘠沃,时其稼种所宜[8],而进退增损之。每岁初,行视原野,归则诰诫田者:某所宜麦,某所宜稷黍,某所宜菽,宜麻,宜薯蓣吉贝[9];谷某种宜植[10]某种宜稚[11]。如其教则熟,不则多稃不人[12]。虽沮洳泽卤不易治之田[13],君一相度,审所宜树,无不倍收。其精如此。

  盖古昔治生之学,作室稽田二端要矣[14]。周初尤矜重之。后世以为劳,又贱,弃不习。习此者,大抵蠢愚椎鲁无闻识之民[15]。先后辈口相传以故法,二三千年来,不闻有变往制开新利者。匠氏成屋,千室一法耳。吾喜与西国人往来,见其室图,百数十法,随所择用之,不颛颛故常也[16]。就其法之不易者,则以木为堂皇而窟室其下[17],以谓地之气能败损人若物,其高以尺计者,大率五六焉[18],是故空其下,使气旁出,不以及人。而门牖之启闭有机焉[19],以聚散光热,出纳炭养[20]。人居其中,便体蠲疾[21]。此化学养生者事也。中国之俭简者,犹或非之。至为田,则用机器代人畜以耕,一器之用,廿于人之功,而四五于牛若马。其说曰:凡地之质,其别十有四,四气十金揉而和之[22],以孕万有。偏胜焉[23],偏绝焉[24],则生也不蕃。草木谷蔬之质,与地相得也则宜,戾也则否[25]。粪田之物,类视田质之衰少者而捊补焉[26]。譬之医然,羸不补[27],补不赢,病皆不起。粪、谷、地参相得矣,又益之以电学,则其收也,五于其故。凡其为学,至深邃微窈,大率类此,盖皆本富之至计,未宜以来自异国而闭距之也。

  今国家方议变法,变法莫急于治生,恨学未易明耳。君生不闻西学,而所得輙暗与之同,则天与优也。假令君明习西国筑室治田之术,于以倡导,闾左研悦致行之[28],其于尊生强本[29],岂小补也哉?君尝自憾废学,以君之能,视世之咿唔文术以求举选,拾残遗,盗朽螙[30],以矜高曹辈者,其得失何如也?

  君讳某,字斐安,安平弓氏,尝以饥岁赈灾民有劳,由贡生加五品衔,卒于光绪甲午十月十日[31],年七十有三。曾祖炳翼、祖允升、父省度,世以儒为业。君娶王氏,继娶吴氏、赵氏。男四人,长者汝恒,汝恒生均,皆副榜贡生[32]。其余孙三人,曾孙二人。汝恒、均先后从余问学,君之葬也,汝恒状君行征文,乃叙论其利赖于世者,使归而揭于弓氏之阡[33]。

  注释:

  [1]生聚:养育人口,聚积资财。衣(yì易):动词,给人衣穿。食(sì四):动词,给人饭吃。[2]豪芒:亦作“毫芒”,细微。翔审:详尽而明白。[3]楹(yíng放):计算房屋的单位,一列为—楹。[4]欂栌(bó 1ú博卢):斗拱,柱上的方木。枅(jiān尖):柱上的横木。桷(jué决):方形椽子。瓴(1iíg灵):房顶上仰盖的瓦,这里泛指瓦。甓(pì辟),砖。[5]商:商量,研究。度(duó夺):谋虑,估计。[6]调笇(suàn算):调度,计算。“笇”同“算”。[7]失:差。累、黍:古代两种极小的重量单位。[8]时:待。《易归妹》:“愆期,迟归有时。”王念孙云:“时,待也。”[9]薯蓣(yù玉):山药。吉贝,木绵的一种。[10]植(zhí直):早种。[11]稚:晚种。[12]不:同“否”。蠲(稃fú伏):谷壳。人:通“仁”,动词,灌浆实粒。“多稃不人”意为谷粒不实,多空壳。[13]沮洳(jù rù巨入)低湿之地。泽卤:同“斥卤”,盐碱地。[14]稽:考核。[15]椎鲁:愚笨。[16]颛颛(zhuān专):同“专专”,拘守。[17]堂皇:官署的大堂,这里泛指大屋。窟宝,地下室。[18]大率:大约,大概。以上三句意为西方人认为地气侵害人和物大约在离地五六尺之内。[19]机:机件。指门窗上装有机件,便于启闭。[20]炭养:二氧化碳。[21]便(pián骈):安适。蠲(juān捐):通“捐”,除去。[22]四气十金:不详何义,疑指土壤中所含各类气体及金属元素。[23]偏胜:偏多。[24]偏绝:偏少,甚至没有。[25]戾(lì利):违反,指种植之物与土壤不相适宜。[26]类:分别。捊(póu裒)补:补充。[27]羸(léi雷):瘦弱。[28]闾左:秦时居于里门之左的贫苦人民。这里泛指居于乡里的百姓。研悦:研讨学习。“悦”字疑有误。致行:实行。[29]尊生:重生,供奉生活资料使人更好地生存。强本:重农,加强农业生产。中国古代以农为本。[30]螙(dù杜):同“蠹”,蛀。“盗朽蠹”意为剽窃陈辞烂调。[31]光绪甲午:光绪二十年(1894)。[32]副榜贡生:明清科举制度于录取名额外另取若干名,称副镑或备榜。乡试中副榜者名副贡。副贡没有举人资格,不能参加会试。[33] 歼(qiān千):墓道。

  

  古文约选序例(清)方苞

  太史公《自序》:“年十岁,诵古文。”周以前书皆是也。自魏、晋以后,藻绘之文兴,至唐韩氏起八代之衰[2],然后学者以先秦盛汉辨理论事质而不芜者为古文[3],盖六经及孔子、孟子之书之支流余肄也[4]。我国家稽古典礼[5],建首善自京师始[6],博选八旗子弟秀异者[7],并入于成均[8]。圣上爱育人才,辟学舍,给资粮,俾得专力致勤于所学;而余以非材,实承宠命以监临而教督焉。窃惟承学之士[9],必治古文,而近世坊刻,绝无善本,圣祖仁皇帝所定《渊鉴》古文[10],闳博深远,非始学者所能遍观而切究也,乃约选两汉书疏及唐宋八家之文,刊而布之,以为群士楷。

  盖古文所从来远矣,六经、《语》、《孟》,其根源也。得其支流,而义法最精者,莫如《左传》、《史记》,然各自成书,具有首尾,不可以分剟[11]。其次《公羊》、《穀梁传》、《国语》、《国策》[12]。虽有篇法可求,而皆通纪数百年之言与事,学者必览其全,而后可取精焉。惟两汉书疏及唐、宋八家之文,篇各一事,可择其尤[13]。而所取必至约,然后义法之精可见。故于韩取者十二[14],于欧十一,余六家或二十、三十而取一焉;两汉书疏,则百之二三耳。学者能切究于此,而以求《左》、《史》、《公》、《穀》、《语》、《策》之义法,则触类而通,用为制举之文,敷陈论策[15],绰有余裕矣。虽然,此其末也。先儒谓韩子因文以见道[16],而其自称则曰:“学古道,故欲兼通其辞[17]。”群士果能因是以求六经、《语》、《孟》之旨,而得其所归,躬蹈仁义,自勉于忠孝,则立德立功以仰答我皇上爱育人材之至意者,皆始基于此。是则余为是编以助流政教之本志也夫。雍正十一年春三月和硕果亲王序[18]。

  一、三传、《国语》、《国策》、《史记》为古文正宗,然皆自成一体,学者必熟复全书,而后能辩其门径,入其窔穾[19]。故是编所录,惟汉人散文及唐宋八家专集,俾承学治古文者先得其津梁[20],然后可溯流穷源,尽谙家之精蕴耳。

  一、周末诸子,精深闳博,汉、唐、宋文家皆取精焉。但其著书主于指事类情[21],汪洋自恣,不可绳以篇法[23]。其篇法完具者间亦有之,而体制亦别,故概弗采录,览者当自得之。

  一、在昔议论者,皆谓古文之衰自东汉始。非也。西汉惟武帝以前之文,生气奋动,倜傥徘宕[24],不可方物而法度自具[25]。昭、宣以后[26],则惭觉繁重滞涩,惟刘子政杰出不群[27],然亦绳趋尺步,盛汉之风,邈无存矣。是编自武帝以后至蜀汉,所录仅三之一,然尚有以事宜讲问,过而存之者。

  一、韩退之云:“汉朝人无不能为文。”[28]今观其书疏吏牍[29],类皆雅饬可诵[30]。兹所录仅五十余篇,盖以辨古文气体,必至严乃不杂也[31]。既得门径,必纵横百家而后能成一家之言。迟之自言“贪多务得,细大不捐”是也[32]。

  一、古文气体,所贵澄清无滓。澄清之极,自然而发其光精,则《左传》、《史记》之瑰丽浓郁是也。始学而求古求典,必流为明七子之伪体[33],故于《客难》、《解嘲》、《答宾戏》、《典引》之类皆不录[34]。虽相如《封禅书》[35],亦姑置焉,盖相如天骨超俊,不从人间来,恐学者无从窥寻而妄摹其字句,则徒敝精神于蹇法耳[36]。

  一、子长“世表”“年表”“月表”序[37],义法精深变化,退之、子厚读经、子[38],永叔史志论[39],其源并出于此。孟坚《艺文志》“七略序”[40],淳实渊懿,子固序群书目录[41],介甫序《诗》、《书》、《周礼》义[42],其源并出于此。概弗编辑,以《史记》、《汉书》治古文者必观其全也。独录《史记•自序》,以其文虽载家传后[43],而别为一篇,非《史记》本文耳。

  一、退之、永叔、介甫俱以志铭擅长,但序事之文,义法备于《左》、《史》,退之变《左》、《史》之格调而阴用其义法,永叔摹《史记》之格调而曲得其风神,介甫变退之之壁垒而阴用其步伐。学者果能探《左》、《史》之精蕴,则于三家志铭,无事规模而自与之并矣[44]。故于退之诸志,奇崛高古清深者皆不录,录马少监、柳柳州二志[45],皆变调,颇肤近。盖志铭宜实征事迹,或事迹无可征,乃叙述久故交亲,而出之以感慨,马志是也,或别生议论,可兴可观[46],柳志是也。于永叔独录其叙述亲故者,于介甫独录其别生议论者,各三数篇,其体制皆师退之,俾学者知所从入也。

  一、退之自言所学,在“辨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47],盖黑之不分,则所见为白者非真白也。子厚文笔古隽[48],而义法多疵,欧、苏、曾、王亦间有不合,故略指其瑕,俾瑜者不为掩耳[49]。

  一、《易》、《诗》、《书》、《春秋》及“四书”[50],一字不可增减,文之极则也。降而《左传》、《史记》、韩文,虽长篇,句字可薙者甚少[51]。其余诸家,虽举世传诵之文,义枝辞冗者,或不免矣,未便削去,姑钩划于旁,俾观者别择焉。

  注释:

  [1]《古文约选》:清代为八旗子弟编的一本古文读本,名义上是和硕果亲王所选,实出于方苞之手。[2]韩氏起八代之衰: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论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八代”指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苏轼意为古文自西汉以后,经过了八代的衰微,到唐才由韩愈重新振兴。[3]盛汉:指西汉。[4]肄:树木砍而复生的枝条。余肄,意即为支条。[5]稽:考查。[6]建首善自京师始:《汉书儒林传序》:“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意为京师应为教化最好的地方,应为全国的楷摸。[7]八旗子弟:八旗制度为清代满族及早期降附的蒙、汉人的社会组织,包括满八旗、蒙古八旗及汉八旗。八旗成员统称为“旗人”’“八旗子弟”即旗人子弟。[8]成均:周代的大学,后亦称国子监为“成均”。这里指八旗官学。八旗官学隶用于国子监,选派八旗子弟入学,学习满书、骑射,也学汉书。[9]承学之土,入学学习的人。承:接受。[10]《渊鉴》:即《渊鉴类函》,康熙命张英等辑,共四百五十卷,供当时作文选取词藻典故之用。[11]剟(duō多):割取。[12]《公羊》:即《春秋公羊传》,作者为战国时齐人公羊高。《穀梁》即《春秋穀梁传》,作者旧题为战国时鲁人穀梁赤。《公羊》、《穀梁》、《左传》均为解释阐发《春秋》的著作,合称为“春秋三传”,简称“三传”。[13]尤:突出优异者。[14]十二;十分之二。[15]论策:论文和策问,为科举考试内容之一。[16]先儒:这里指北宋程颢。据《近思录》:“明道曰,学本是修德,有德然后有言,退之却学倒了,因学文日求所未至,遂有所得。”张伯行集解:“退之学文而后见道,是由末及本,却倒学了。”[17]“学古道”二句:语出韩愈《题欧阳生哀辞后》:“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18]和硕果亲王:爱新觉罗允礼,康熙第十七子。《古文约选》以他的名义选编,此序也是以他的名义写的。[19]窔穾(yào yào要要):深奥。[20]津梁:桥梁,亦泛指起桥梁作用的事物.[21]类情:类推以阐发事物的情理。[22]汪洋自恣:纵情抒写,气势开阔。[23]绳:约束,限制。[24]排宕(dàng荡):放纵自由。[25]方物:“仿佛”的声转,意为想象、指状。“不可方物”这里意为不能具体指出其篇章结构、行文脉络。[26]昭、宣:西汉昭帝(前86年一前74年在位)、宣帝(前73年一前49年在位)。[27]刘子政:刘向字子政,西汉后期学者、文学家。今存著作有《新序》《说苑》、《列女传》等。[28]“汉朝人”句:韩愈《答刘正夫书》:“汉朝人奠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29]吏牍:公文。[30]类:大抵,差不多。[31]气体:风格,这里主要是指语言风格。[32]“贪多务得”二句:币出韩愈《进学解》,指博览群书。[33]明七子:明弘治、正德时期文学家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并称为前七子;明嘉靖、隆庆时期文学家李攀龙、王世贞、谢榛、宗臣、梁有誉、徐中行、吴国伦并称后七子。前后七子于文学创作都主张拟古,形成摹拟风气,对当时及清代都产生过不良影响。但他们中的一些人在创作上也有一定成就。伪体:作文—味拟古,不是正路,故称“伪体”。[34]《客难》:即《答客难》,东方朔作。《解嘲》:扬雄作。《答宾戏》、《典引》:班固作。[35]相如《封禅书》:指司马相如的《封禅文》,《封禅书》乃《史记》篇名,非司马相如所作。[36]蹇浅:生涩浮浅。[37]“子长”句,司马迁《史记》有《三代世表》、《十二诸侯年表》、《秦楚之际月表》等,各表俱有序。[38]退之、子厚读经、子:指韩愈、柳宗元读经书、诸子书后写的文章,如韩愈的《读荀子》、《读仪礼》,柳宗元的《论语辩》、《辩列子》等。[39]永叔史志论:指欧阳修的《新唐书艺文志序》等文。[40]“七略序”:即班固《汉书艺文志序》。班固撰《汉书艺文志》根据刘歆的图书分类法分类,把当时所有书籍分为七类:“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而实际上《艺文志》著录图书,并无“辑略”一类。[41]“子固”句:指曾巩《战国策目录序》、《新序目录序》等文。[42]“介甫”句,指王安石《诗义序》、《书义序》、《周礼义序》等文。[43]家传:《史记》七十列传的最后一篇为《太史公自序》,此文先叙作者从祖先到自己的自家的历史,然后叙说《史记》一书,故方苞说《史记自序》载家传后。[44]无事规模:无需效法。规模:效法。[45]马少监、柳柳州二志:指韩愈写的《殿中少监马君墓志》、《柳子厚墓志铭》。[46]可兴可观:《论语阳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久感发情志。观:认识社会。[47]“辨古书”二句:韩愈《答李翊书》:“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48]古隽:高古秀美。“隽”通“俊”,秀美。[49]掩:掩盖。[50]四书:自宋代起,《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合称“四书”。[51]薙芟(tì shān,剃山):删削。

  

  李姬传〔清〕侯方域

  李姬者名香(1),母曰贞丽(2)。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所交接皆当世豪杰,尤与阳羡陈贞慧(3)善也。姬为其养女,亦侠而慧,略知书,能辨别士大夫贤否,张学士溥(4)、夏吏部允彝(5)亟称之。少,风调(6)皎爽不群;十三岁,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传奇(7),皆能尽其音节。尤工琵琶词(8),然不轻发也。

  雪苑侯生(9),己卯(10)来金陵,与相识。姬尝邀侯生为诗,而自歌以偿之。初,皖人阮大铖者,以阿附魏忠贤论城旦(11),屏居金陵,为清议(12)所斥。阳羡陈贞慧、贵池(13)吴应箕实首其事,持之力。大铖不得已,欲侯生为解之,乃假所善王将军,日载酒食与侯生游。姬曰:“王将军贫,非结客者,公子盍叩之?”侯生三问,将军乃屏人述大铖意。姬私语侯生曰:“妾少从假母识阳羡君,其人有高义,闻吴君尤铮铮,今皆与公子善,奈何以阮公负至交乎?且以公子之世望(14),安事阮公!公子读万卷书,所见岂后于贱妾耶?”侯生大呼称善,醉而卧。王将军者殊怏怏,因辞去,不复通。

  未几,侯生下第(15)。姬置酒桃叶渡(16),歌琵琶词以送之,曰:“公子才名文藻,雅不减中郎(17)。中郎学不补行(18),今琵琶所传词固妄,然尝昵董卓,不可掩也。公子豪迈不羁,又失意,此去相见未可期,愿终自爱,无忘妾所歌琵琶词也!妾亦不复歌矣!”

  侯生去后,而故开府田仰者(19),以金三百锾,邀姬一见。姬固却之。开府惭且怒,且有以中伤姬。姬叹曰:“田公岂异于阮公乎?吾向之所赞于侯公子者谓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公子矣!”卒不往。

注释:

  (1)李姬者名香:李香,又称香君。(2)贞丽:姓李,字淡如,明末秦淮名妓。(3)阳羡:江苏宜兴的古称。陈贞慧:即陈定生,参见《癸未去金陵日与阮光禄书》注(11)。(4)张学士溥:字天如,江苏太仓人,复社发起人之一,崇祯四年进士,授庶吉士,故尊称为学士。(5)夏吏部允彝:字彝仲,江苏松江(今属上海)人,与陈子龙等创立“几社”,与“复社”呼应。明亡参加抗清斗争,被俘后投水自杀。曾在吏部任职,故称为吏部。(6)风调:风韵格调。(7)周如松:即当时著名昆曲家苏昆生,原籍河南,寄籍无锡,故称“吴人”。玉茗堂:汤显祖书斋名。四传奇:指汤的代表作《紫钗记》、《牡丹亭》、《还魂记》、《南柯记》与《邯郸记》。(8)琵琶词:指明初高则诚所作传奇《琵琶记》的曲辞。(9)雪苑侯生:侯方域自号雪苑。(10)己卯:明崇祯十二年(1639)。(11)阮大铖:字集之,号圆海,怀宁(今安徽安庆)人。余参见《癸未去金陵日与阮光禄书》注(10)。论城旦:指阮大铖在崇祯初年阉党败后名列逆案,被革职为民。论,判罪。城旦,秦汉时罪人所充劳役的一种,白日防寇,夜间筑城,一般以四年为期。此处作处徒刑服苦役的代称。(12)清议:公正的评论。古代一般指乡里或学校中对官吏的批评。后世亦指朝廷中职司风宪监察或翰林院中的官吏对朝政的批评。《明史˙马士英传》:“流寇逼皖,大铖避居南京。……无锡顾杲、吴县杨廷枢、芜湖沈士柱、余姚黄宗羲、鄞县万泰等,皆复社中名士,方聚讲南京,恶大铖甚,作《留都防乱揭》逐之。”(13)贵池:今属安徽省。吴应箕:即吴次尾。参见《癸未去金陵日与阮光禄书》注(11)。(14)世望:世家望族。归德侯氏数簪缨。这里还包含方域父侯恂曾参加东林党反对阉党为世人所敬仰事。(15)下第:应科举未中,此处指参加应天乡试。(16)桃叶渡:在南京城内秦淮河与清溪合流处。相传东晋王羲之曾于此送其爱妾桃叶渡河,故名。王羲之作有《桃叶歌》。(17)中郎:指东汉蔡邕,为《琵琶记》中的男主角。邕曾官左中郎将,故称。(18)学不补行:学问虽好却不能弥补其品行上的缺点。(19)开府:明清时称各地的督抚。田仰:贵阳人,马士英的亲戚,弘光时为淮扬巡抚。

侯方域(1618--1655),明末清初人。字朝宗,河南商丘人。明末与方以智、陈 贞慧、冒襄齐名,称“四公子”。入清后曾应河南乡试,中副榜,并为清总督出谋献策。能诗文。所著有《壮悔堂文集》、《四忆堂诗集》。

  李斯论(清)姚鼐

  苏子瞻谓李斯以荀卿之学乱天下[2],是不然。秦之乱天下之法,无待于李斯,斯亦未尝以其学事秦。

  当秦之中叶,孝公即位[3],得商鞅任之[4]。商鞅教孝公燔《诗》、《书》,明法令[5],设告坐之过[6],而禁游宦之民[7]。因秦国地形便利[8],用其法,富强数世,兼并诸侯,迄至始皇。始皇之时,一用商鞅成法而已,虽李斯助之,言其便利,益成秦乱,然使李斯不言其便,始皇固自为之而不厌。何也?秦之甘于刻薄而便于严法久矣,其后世所习以为善者也[9]。斯逆探始皇、二世之心[10],非是不足以中侈君张吾之宠[11]。是以尽舍其师荀卿之学,而为商鞅之学;扫去三代先王仁政[12],而一切取自恣肆以为治,焚《诗》、《书》,禁学士[13],灭三代法而尚督责[14],斯非行其学也,趋时而已。设所遭值非始皇、二世,斯之术将不出于此,非为仁也,亦以趋时而已[15]。

  君子之仕也,进不隐贤;小人之仕也,无论所学识非也,即有学识甚当,见其君国行事,悖谬无义,疾首嚬蹙于私家之居[16],而矜夸导誉于朝庭之上,知其不义而劝为之者,谓天下将谅我之无可奈何于吾君,而不吾罪也;知其将丧国家而为之者,谓当吾身容可以免也[17]。且夫小人虽明知世之将乱,而终不以易目前之富贵,而以富贵之谋,贻天下之乱,固有终身安享荣乐,祸遗后人,而彼宴然无与者矣[18]。嗟乎!秦未亡而斯先被五刑夷三族也,其天之诛恶人,亦有时而信也邪!《易》曰:“眇能视,跛能履;履虎民,咥人凶。”[19]其能视且履者幸也,而卒于凶者,益其自取邪!

  且夫人有为善而受教于人者矣,未闻为恶而必受教于人者也。荀卿述先王而颂言儒效[20],虽间有得失,而大体得治世之要。而苏氏以李斯之害天下罪及于卿,不亦远乎?行其学而害秦者,商鞅也;舍其学而害秦者,李斯也。商君禁游宦,而李斯谏逐客[21],其始之不同术也[22],而卒出于同者[23],岂其本志哉!宋之世,王介甫以平生所学[24],建熙宁新法,其后章惇、曾布、张商英、蔡京之伦[25],曷尝学介甫之学耶?而以介甫之政促亡宋,与李斯事颇相类。夫世言法术之学足亡人国,固也。吾谓人臣善探其君之隐,一以委曲变化从世好者,其为人尤可畏哉!尤可畏哉!

  注释:

  [1]李斯:秦代政治家。原为楚国上蔡(今河南省上蔡县西南)人。曾从战国着名学者、政治家荀卿学习,后入秦。秦统一全国,李斯为丞相,秦始皇用其建议,禁私学,焚《诗》、《书》,以加强中央集权。始皇死后,他追随赵高,迫令秦始皇长子扶苏自杀,立胡亥为二世皇帝,后为赵高所忌,被杀。[2]苏子赡:即宋代文学家苏拭。苏轼《荀卿论》云:“荀卿明王道,述礼乐,而李斯以其学乱天下。”荀卿:即荀子,名况,战国时代思想家、教育家,世人尊称为“卿”。曾游学于齐,三为祭酒,后赴楚国为兰陵令,著书终老于楚,韩非、李斯都是他的学生。[3]孝公:秦孝公,战国时秦国君,公元前361—338年在位,任用商鞅变法,使秦国逐渐强大。[4]商鞅:战国政治家,卫国人,姓公孙,名鞅,亦称卫鞅。后因战功封商(今陕西省商县东南),号商君,因称商鞅。孝公六年任为秦国左庶长,实行变法,升为大良造,孝公十二年迁都咸阳,进一步实行变法。其变法内容主要是奖励耕织,废除贵族世袭特权,按军功大小定爵位等级,废除井田制,准许买卖土地,统一度量衡等。商鞅变法为秦国的富强打下了基础。[5]燔(fán凡)《诗》、《书》:烧掉《诗经》、《尚书》等书籍,以统一思想。燔:焚,烧。按商鞅“燔《诗》、《书》而明法令”的主张见于《韩非子和氏》所引。[6]告坐之过:藏奸不告之罪及连坐之罪。《史记商君列传》:“令民为什伍,而相收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7]游宦之民:他国来游以求仕进者。[8]因:凭藉,依靠。[9]习以为善:习以为常,不知其弊。[10]逆探:猜度试探。逆:猜测。二世:秦二世,名胡亥。[11]中(zhòng仲):投合。侈君:残暴放纵的君主。[12]三代:夏、商、周三个朝代。[13]禁学士:指秦始皇坑儒生犯禁者。[14]尚督责:李斯上书二世云:“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群臣百姓救过不给,若此则帝道备。”二世于是“行督责益严”。(《史记李斯列传》)督:督察,检查;责:责之以法。[15]“设所”句,假设遇到的不是始皇、二世,李斯的办法不会如此,但那也不是因为他实行仁政,仍不过是趋时而已。[16]嚬蹙:皱眉蹙顿。“嚬”同“颦”。[17]容:容或,或许。[18]宴然:安闲的样子。[19]“《易》曰”四句:语见《易•履》。眇:瞎一眼。咥(dié迭):咬。这几句的意思是说:小人虽能窃居高位,作威作福,但最后终会得到凶报。[20]儒效:儒家治世的功效。《荀子》一书中有《儒效篇》。[21]谏逐客:秦始皇曾发布逐客令,驱逐异国来秦任事者,李斯写了著名的《谏逐客书》,指出不能“逐客以资敌国”,秦始皇听取了他的意见,取消了逐客令。[22]不同术:商鞅的禁游宦与李斯的谏逐客,在政策上是相反的,那是因为李斯开始时实行的还是荀卿之学,与商鞅不同。[23]卒出于同:最后与商鞅之学一致起来了。[24]王介甫:即王安石,北宋政治家,宋神宗熙宁年间,曾两次拜相,推行青苗、均输、市易、免役、农田水利等新法,由于保守派的顽固反对,新法归于失败。[25]章惇:字子厚,曾为王安石所用,哲宗时任为尚书左仆射,再次推行新法。曾布:曾参与制定新法,章惇当权时,他任同知枢密院事,又攻击章惇,主张调和新旧两派的矛盾。张商英:字天觉,受章惇荐,任监察御史,对司马光等废新法不遗余力地进行攻击。蔡京:字元长,兴化仙游(今属福建省)人,司马光恢复旧法,他任开封知府按期完成,受到赞扬。章惇执政后,他又助其推行新法。崇宁元年(1086)任右仆射,后又任太师,以推行新法为名,加重剥削,排除异己。

  

  李一足传(清)王猷定

  李一足,名夔,未详其家世。有母及姊与弟。貌甚癯,方瞳,微髭。生平不近妇人。好读书,尤精于《易》,旁及星历医卜之术。出常驾牛车,车中置一柜,藏所著请书,逍遥山水间。所至人争异之。

  天启丁卯至大梁[1],与鄢陵韩叔夜智度交。自言其父为诸生,贫甚,称贷于里豪;及期,无以偿,致被殴死。时一足尚幼,其母衔冤十余年。姊适人,一足亦婚,母召其兄弟告之。一足长号,以头抢柱大呼。母急掩其口。不顾,奋身而出,断一梃为二,与弟各持,伺仇于市,不得;往其家,又不得;走郭外,得之。兄弟奋击,碎其首。仇眇一目,抉其一,祭父墓前。归告其母,母曰“仇报,祸将及!”乃命弟奉母他徙,遂别去。

  时姊夫为令干兗,往从之。会姊夫出,姊见之,惊曰:“闻汝击仇,仇复活,今遍迹汝,其远避之。”为治装,赠以马。一足益恚恨,乃镌其梃曰:“没棱难砍仇人头。”遂单骑走青齐。海上见渔舟数百,泊米市,一足求载以济。遂舍骑登舟,渡海至一岛,名高家沟。其地延袤数十里,五谷鲜少,居民数百户,皆蛋籍,风土淳朴,喜文字,无从得师。见一足至,各率其子弟往学焉。其地不立塾,晨令重子持一钱诣师,师书一字于掌以教之,则童子揖而退。明日,复来。居数年,积钱盈室。辞去,附舟还青州,上狭邪。不数日,钱尽散,终不及私。

  由辽西过三关[2],越晋,历甘凉,登华岳,入于楚,抵黔、桂,复历闽海、吴、越间,各为诗文纪游。二十载乃反其家、仇死,所坐皆赦。母亦没,登其墓大哭,数日不休。自以足迹遍天下,恨未入蜀。会鄢陵刘观文除夔守,招之。同下三峡,游白帝、绵、梓诸山,著《依刘集》一卷。

  其弟自母丧,不知所在。一日,欲寄弟以书,属韩氏兄弟投汴之通衢。韩如其言。俄一客衣白袷[3],幅巾草履,貌与一足相似,近前揖曰:“我张大羹也,兄书已得达。”言迄不见。

  辛巳,李自成陷中州诸郡,韩氏兄弟避乱至泗上,见一足于途,短褐敝屣,须眉皆白。同至玻璃泉,谈笑竟日,数言天下事不可为。问所之,曰:“往劳山访徐元直。”韩笑之,一足正色曰:“此山一洞,风雨时披发鼓琴,人时见之,此三国时徐庶也。”约诘朝复来,竟不果。

  甲申后,闻一足化去。先一日,遍辞戚友,告以远行。是日,鼻垂玉筋尺许,端坐而逝。袖中有《周易全书》一部。后数日,济人有在京师者,见之正阳门外;又有见于赵州桥下,持梃观水,仁立若有思者。韩子智度不妄言人也,述其事如此。

  论曰:古今传神仙事多怪诞。一足为报父仇遂仙去,然则神仙必由于忠孝哉!吾独怪其以击仇不死,悲愤穷蹙,竟窜身海外,复极幽遐辽远之游。夫岂专避祸,亦其之所存,终不能一息安也。卒之既化,而持梃观水。得道之后,此心不忘,不亦悲乎!然事之济否则天也。子房博浪之恨,千载而下,可胜道哉!

  注释:

  [1]天启丁卯:天启,明熹宗年号。丁卯,指天启七年(1627)。大梁,今河南开封市。[2]三关:即河北的居庸关,紫荆关和倒马关。[3]白袷(jiá):白夹衣。[4]蹙,通戚。

  王猷定(1598-1662),清江西南昌人,字于一,号轸石。明拔贡生。工诗文,有辩才.史可法征为记室。入清,不仕。文与侯方城齐名,著有《四照堂集》。

  

  李芝龄先生诗集后跋(清)梅曾亮

  芝龄先生诗集若干卷,曾亮既校读毕,而做跋其后曰:诗至今日,难言工矣。言唐者容[2],言宋者肆[3],汉魏者木[4],齐梁者绮,矜其所尚[5],毁所不见[6],舌未干而名磨灭者,不可胜数也。然则孰探其所从生[7]?曰:空而善积者[8],人之情也,习而善变者[9],物之态也,积者日故[10],变者日新,新故环生[11],不得须臾平,而激而成声[12],动而成文。故无我不足以见诗,无物亦不足以见诗,物与我相遭[13],而诗出其间也。

  今以吾一人之身,俄而廊庙[14],俄而山水,俄而斋居,俄而殇咏,将拘拘然类以居之[15],派以别之[16],取古人之所长而分拟之[17],是知有物而不知有我也。若昧昧焉不揣其色[18],不别其声,而好为大,曰不则其境隘[19],好为庄[20],不则其体徘[21],好为悲,不则其情荡[22],是知有我而不知有物也。知有物而不知有我,则前乎吾后乎吾者[23],皆可以为吾之诗,而吾如未尝有一诗;知有我而不知有物,则道不肖乎形[24],机不应乎心[25],日与万物游而未尝识其情状焉[26],谓千万诗如一诗可也。

  然则诗恶乎工[27]?曰:肖乎吾之性情而已矣,当乎物之情状而已矣。审其音,玩其辞,晓然为吾之诗[28],为否与是物之诗,而诗之真者得矣。夫水之恃源也[29],饮一勺而知海味,其性全也。日月旁魄于三十八万七千里之外[30],而一隙容其光,神不穷于分也[31]。今先生其性情深厚得之天,其鉴彻万类得之人[32],情足以充其词[33],才足以穷其趣[34],故于诗有兼长而无二弊[35],读者其以是而求之。

  注释:

  [1]李芝龄:李宗昉字静远,号芝龄,江苏山阳(今淮安县)人。嘉庆进士,官光禄大夫,经筵讲官,道光时任礼部尚书兼兵部尚书。著有《妙香室诗文集》、《金石存》、《黔记》等。[2]容:雍容自得。[3]肆:粗率显露。[4]木:质朴。[5]矜其所尚:矜贵他们所祟尚的。[6]毁所不见:诋毁他们所未见的。[7]孰探其所从生:谁去探究诗歌是从何产生的呢?[8]空而善积:贫穷的人善于积存财物。空:穷,空乏。《诗小雅节南山》:“不宜空我师。”毛传:“空,穷也。”[9]习:熟习。这里引申意为久。[10]故:旧。[11]环生:循环产生。[12]激:激发。[13]遭:遇,接合。[14]俄:一会儿。廊庙:指朝廷。[15]拘拘然:拘泥的样子。类以居之:按门类安排诗。[16]派以别之:按派分别诗。[17]分拟:分别拟题作诗。[18]昧昧:昏暗不明,糊里糊涂。[19]境隘:境界狭窄。[20]庄:庄重。[21]体俳(pái):文体风格滑稽不严肃。[22]情荡:感情放浪。[23]前乎吾后乎吾者:在我之前、在我之后的人。[24]道不肖乎形:诗的思想内容与客观物象相脱离。不肖:不象,不一致。[25]机:万物的本原。这里指客观事物的生机。[26]游:交游,接触。[27]诗恶(wū乌)乎工:诗怎么能写得好?[28]晓然:明明白白。[29]恃源:依仗其源泉。[30]旁魄(bó):即“旁礴”,广大貌。[31]神:精神。这里指日月的光华。不穷于分:永远分不尽。[32]鉴彻万类:洞彻万物,明察万物。[33]充:充实。[34]穷其趣:充分表现其情趣。[35]兼长:兼有“肖乎性情”、“当乎物状”之长。二弊:指“知有物而不知有我”和“知有我而不知有物”两种弊病。

  

  廉耻(清)顾炎武

  《五代史·冯道传·论》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者之中,耻尤为要。故夫子之论士,曰:“行己有耻。”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又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

  吾观三代以下,世衰道微,弃礼义,捐廉耻,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彼昏之日,固未尝无独醒之人也!顷读《颜氏家训》有云:“齐朝一士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嗟乎!之推不得已而仕于乱世,犹为此言,尚有《小宛》诗人之意,彼阉然媚于世者,能无愧哉!

  罗仲素曰:教化者朝廷之先务,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朝廷有教化,则士人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则天下有风俗。

  古人治军之道,未有不本于廉耻者。《吴子》曰:“凡制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夫人有恥,在大足以战,在小足以守矣。”《尉缭子》言:“国必有慈孝廉耻之俗,则可以死易生。”而太公对武王:“将有三胜,一曰礼将,二曰力将,三约止欲将。故礼者,所以班朝治军而兔苴之武夫,皆本于文王后妃之化;岂有淫芻荛,窃牛马,而为暴于百姓者哉!”《后汉书》:张奂为安定属国都尉,“羌豪帅感奂恩德,上马二十匹,先零酋长又遗金鐻八枚,奂并受之,而召主簿于诸羌前,以酒酹地曰:‘使马如羊,不以入廐;使金如粟,不以入怀。’悉以金马还之。羌性贪而贵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财货,为所患苦,及奂正身洁己,威化大行”。呜呼!自古以来,边事之败,有不始于贪求者哉?吾于辽东之事有感。

  杜子美诗:安得廉颇将,三军同晏眠!一本作“廉恥将”。诗人之意,未必及此,然吾观《唐书》,言王佖为武灵节度使,先是,土蕃欲成乌兰桥,每于河壖先贮材木,皆为节帅遣人潜载之,委于河流,终莫能成。蕃人知佖贪而无谋,先厚遗之,然后并役成桥,仍筑月城守之。自是朔方御寇不暇,至今为患,由佖之黩货也。故贪夫为帅而边城晚开。得此意者,郢书燕说,或可以治国乎!

  ——据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日知录集释》

  

  邻女说(清)戴名世

  西邻之女,陋而善嫁[1]。东邻有处人,贞淑而美,无聘之者[2],乃过西邻而问焉,曰:“若何以得嫁[3]?”西邻之女曰:“吾有五费。”曰:“可得闻乎?”曰:“发黄费吾膏[4],面黠费吾粉[5],履阔费吾布[6],垢多费吾藏[7],人来费吾茶。”曰:“若何以得嫁?”曰:“吾嫁士,吾嫁商,吾嫁工,吾嫁佣保[8],吾嫁乞丐。”曰:“有陋汝者,奈何?”西邻之女竦肩枭颈[9],桀然捧腹而笑曰[10]:“处女乃陋余乎[11]?此处女之所以年二十而无聘者也。吾见人家女子多矣,类我;吾见丈夫多矣,无不类我。而孰得陋余而弃余?”处女曰:“亦有不类若者乎?”曰:“有不类我者,则处女已嫁矣。”[12]

  处女俯而叹[13]。西邻之女曰:“处女无叹,吾试数处女之过失。自处女之长也,而鬻卖粉黛者过处女之门而不售[14];儿女相聚笑乐,处女独深思不与语;又不能随时为巧靡之涂妆[15]。吾观处女态度,类有以自异者[16]。处女将自以为美乎?世之所艳羡者,真为美矣。而处女无相逢顾盼者,处女将以何时得偶乎?且处女性情姿态如此,又不自媒,而傲然待聘,则处女过矣。处女诚换其故貌[17],易旧妆为新妆,倚门而笑,则吾有可以效于处女者[18];然又恐余门之履且满处女户外也[19]。”处女变色,拂衣而起,趋而归,誓终身弗与通。

  注释:

  [1]陋:丑。善嫁:“西邻之女”因长于讨好卖俏,同于流俗,所以虽然长得丑陋,却易于嫁出去。结合下文看,她己不止一次嫁人。善:擅长。[2]聘:旧时结婚前,男方先给女方送礼,叫下聘。无聘之者,谓无人向处女送聘礼,无人愿意娶她。[3]若:你。[4]膏:润发没脂。《诗经·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出天膏沐,谁适为容?”[5]黠(xiá侠):黑。[6]履:鞋。“履阔”表示脚大。[7]藏:贮存之物。此句意谓因身上污垢多,因而衣物也费。[8]佣保:雇工。[9]竦肩枭颈:耸肩缩脖子。“竦”同“耸”;“枭”(xiāo消)亦作“鸮”,猫头鹰,因枭无颈,故用枭颈形容缩脖子。[10]绍然:凶恶的。[11]陋余:以余为丑陋。[12]“有不类”二句:意谓不同于我的只有处女,如再有不同于我的,就有了和处女一样的人,处女就可以嫁出去了。[13俯:低头。[14]粉黛:化妆品。黛:一种黑色颜料,古代用以画眉。不售:卖不出去。[15]巧靡:精巧靡丽。涂妆:梳妆打扮。[16]自异:自异于人。[17]诚:如果。[18]效:效劳,帮忙。[19]履:脚印.指上门的人的脚印。这句意为,恐原来到我家的人都会跑到你家去了。

  

  灵芝记(清)管同

  凡木之生,不材则已[1],材则为栋梁,为舟楫,为凡什器[2];树之乎廊庙[3],泛之乎江湖,陈之乎五都之市,尽其用而无憾,谓之曰幸可也。其次不为人用,而产于山林,植于园囿;华以春,实以秋,荣悴开谢以其时。不尽其用,而且遂其生[4],谓之曰幸,亦可也。其下薪之,槱之,斩之,艾之[5],萌蘖之生[6],又从而践踏之。彼其机既欲遂而不能[7],而其气脉脉绵绵[8],又若续而不绝;雨旸所被[9],暵湿所薰[10],朽败之余,于是乎蒸出而为芝菌[11]。人见芝菌之生,则啧啧夸曰瑞物[12]。呜呼!物诚瑞矣,而以木言之,其幸也与?其亦至不幸也与?

  道光四年,予迁居城北老浮桥,庭有楙树[13],前主人断之。明年,有芝生于根,一本九茎,五色具备。予观之,而窃有感焉。《诗》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14]楙树者,木瓜也。彼风咏于风,人知为材木,而前主人者,遏其机,沮其气,使之处乎至不幸,芝之生岂偶然也?今吾家于此,而芝适生,见者因贺为吾瑞。吾之瑞曷为乎来哉[15]?为我告诸公曰:凡天下遇材木者,幸蚤爱惜焉,毋使不幸而至于芝生也,是则可贺焉矣。

  注释:

  [1]不材:不成材。[2]凡什物;普通的日用杂物。[3]廊庙:庙堂,朝廷。[4]且:姑且。遂:成,满足。[5]薪之:做柴烧。槱(yóu由)之:做积存备用的木柴。艾(yì亦)之:割掉。“艾”通“刈”。[6]萌蘖:发芽。[7]机:生机。[8]气:生气。[9]雨旸(yáng阳):《尚书洪范》:“曰雨曰旸。”孔安国传,“雨以润物,旸以干物。”旸:出太阳。被:加。[10]暵(hàn汗)湿所薰:干湿气味的熏染。暵:干。薰:同“熏”,侵蚀。[11]蒸:通“烝”,众多。[12]瑞物:迷信的人以灵芝为祥瑞之物。[13]楙(mào茂)树:果树名,一名木瓜。[14]语见《诗卫风木瓜》。琼琚(jū居):玉佩。[15]曷为乎来哉:为何而来呢?意即不可能晚来。曷:何。

  

  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清)姚鼐

  曩者,鼐在京师,歙程吏部[1],历城周编修语曰[3]:“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维盛清治迈逾前古千百[3],独士能为占文者未广。昔有方侍郎,今有刘先生,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鼐曰:“夫黄、舒之间[4],天下奇山水也,郁千余年,一方无数十人名于史传者。独浮屠之俊雄[5],自梁陈以来,不出二三百里,肩背交而声相应和也[6]。其徒遍天下,奉之为宗。岂山州奇杰之气,有蕴而属之邪[7]?夫释氏衰歇[8],则儒士兴,今殆其时矣[9]。”既应二君[10],其后尝为乡人道焉。鼐又闻诸长者曰:康熙间,方侍郎名闻海外。刘先生一日以布衣走京师,上其文侍郎。侍郎告人曰:“如方某,何足算耶!邑子刘生,乃国士尔[11]。”闻者始骇不信,久乃惭知先生。今侍郎没,而先生之文果益贵。然先生穷居江上,无侍郎之名位交游,不足掖起世之英少[12],独闭户伏首几案,年八十矣,聪明犹强[13],著述不辍,有卫武懿诗之志[14],斯世之异人也巳。

  鼐之幼也,尝侍先生,奇其状貌言笑,退辄仿效以为戏。及长,受经学于伯父编修君[15],学文于先生。游宦三十年而归[16],伯父前卒,不得复见,往日父执往来者皆尽[17],而犹得数见先生于枞阳[18],先生亦喜其来,足疾未平,扶曳出与论文[19],每穷半夜。今五月望,邑人以先生生日为之寿,鼐适在扬州,思念先生,书是以寄先生,又使乡之后进者,闻而劝也[20]。

  注释:

  [1]程吏部:程晋芳,字鱼门,安徽歙县人,乾隆进士,官吏部主事、四库全书编修。[2]周编修:周永年,字书昌,山东历城人,乾隆进士,与姚、程同为四库全书编修。[3]迈逾:超过。[4]黄舒:黄山、舒城。桐城在黄山、舒城之间。[5]浮屠:此处指佛教徒。俊雄:才能出众的人。“俊”亦作“俊”。[6]肩背交:人与人肩背相接,形容人多。[7]蕴:积蓄。属:归属。[8]释氏:释迦牟尼,为佛教创始人,故通常以“释氏”指佛教或佛教徒。[9]殆:大概,恐怕。[10]应:应承,回答。[11]国士:一国之中杰出的人物.[12]掖:扶持,扶植。[13]聪明:耳聪目明。[14]卫武懿诗:卫武即春秋时卫武公姬和。《诗经·大雅》中的《抑》篇,相传为卫武公晚年为警戒自己而作。懿诗:美诗,指《抑》篇。[15]编修君:指作者的伯父姚范。姚范字南青,号薑坞,乾隆进士,曾为编修官。[16]游宦,在外做官。[17]父执:父之好友。[18]数(shuò朔):屡次。枞阳:枞阳镇,旧属桐城。[19]扶曳(yè叶):搀扶。曳:牵引。[20]劝:勉力,努力。

姚鼐(1732—1815),字姬传,一字梦谷,世称惜抱先生,安徽桐城人。乾隆进士,官至刑部郎中,充四库全书编修官。中年弃官,先后在江宁、扬州、徽州、安庆主持钟山、梅花、紫阳、敬敷书院达四十余年,梅曾亮、管同、方东树、姚莹、刘开等,都是他的著名弟子。早年曾向刘大櫆学习古文,继方苞、刘大櫆等同乡前辈之后,从事古文写作与宣传,影响遍及全国,桐城文派于是得以形成,姚鼐生活的乾嘉时期,汉学大盛,这对姚鼐也不无影响,他认为考据不可少,但也不赞成汉学家的“祟尚鸿博,繁称考证”,更不赞成以汉学排斥程朱理学,因而提出了义理、考证、文章三者不可偏废的主张。对于古文写作,他认为应该讲究“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为文之精,“格、律、声、色”为文之粗,二者虽有精粗之分,却也不能偏废。姚鼐的散文以“醇正严谨”著称,一般文章都能写得清通自然,简洁明快,但由于他与现实很少矛盾,生活面也较狭窄,因而文章内容大都显得贫乏,形式出过于拘谨,缺少风采。

  著有《惜抱轩集》等,所编《古文辞类纂》影响较大。《清史稿》有传。

  戴名世、方苞、刘大櫆俱为桐城人而文名满天下,但他们都还没有创为文派的意思。到了姚鼐时,桐城文派之名始著,这与姚氏继承发展桐城文论,聚徒授文,以及以桐城文学相标榜是分不开的。此文揭出程晋芳、周永年“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之说,井认为桐城“儒士兴,今殆其时矣”,隐然以桐城散文为天下文章之宗。作者在文中持提方苞与刘大櫆的承接关系,以及自己与刘的师承关系,实际巳引出桐城文学派别的端绪。此文作为实际打出桐城文派旗号的作品,历来为人所重视。

  留侯论(清)魏禧

  客问魏子曰:“或曰:‘子房弟死不葬[2],以求报韩。’既击始皇搏浪沙中[3],终辅汉灭秦,似矣。韩王成既杀[4],郦生说汉立六国后[5],而子房沮之[6],何也?故以为子房忠韩者,非也。”

  魏子曰:“噫,是乌足知子房哉[7]!人有力能为人报父仇者,其子父事之,而助之以灭其仇,岂得为非孝子哉?子房知韩下能以必兴也,则报韩之仇而已矣。天下之能报韩仇者,莫如汉,汉既灭秦,而羽杀韩王,是子房之仇,昔在秦而今又在楚也。 六国立则汉不兴,汉不兴则楚不灭,楚不灭则六国终灭于楚。夫立六国,损于汉,无益于韩。不立六国,则汉可兴,楚可灭,而韩之仇以报。故子房之地决矣。”

  “子房之说项梁立横阳君也,意固亦欲得韩之主而事之,然韩卒以夷灭[8]。韩之为国与汉之为天下,子房辨之明矣。范增以沛公有天子气[9],劝羽急击之,非不忠于所事,而人或笑以为愚。且夫天下公器非一人一姓之私也[10],天为民而立君,故能救生民于水火[11],则天以为子,而天下戴之以为父。子房欲遂其报韩之志,而得能定天下祸乱之君,故汉必不可以不辅。夫盂子,学孔子者也,孔子尊周,而孟子游说列国,惓惓于齐梁之君[12],教之以王[13]。夫孟子岂不欲周之子孙王天下而朝诸侯?周卒不能;两天下之生民,不可以不救。天生子房以为天下也,顾欲责子房以匹夫之谅[14]、为范增之所为乎?亦已过矣!

  注释:

  [1]留侯:张良,字子房,其先韩人,祖、父皆仕韩。秦灭韩后,张良为汉刘邦谋臣,辅汉灭项羽,定天下,受封为留侯。[2]《史记留侯世家》载,韩国被秦吞灭后,张良连弟弟死了都不办丧事,用全部家财来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3]博浪沙:地名,今河南省原阳县东南。秦始皇东游,张良和刺客埋伏在博浪沙,用大铁锤击始皇,误中副车。始皇大怒,大索天下十日,没有捉住张良。[4]韩王成:韩国的诸公子,名成,人称横阳君。张良曾经游说项梁立横阳君为韩王,项梁乃从,后为项羽所杀。[5]郦生:郦食其(yì jī),刘邦的策士。他曾经向刘邦献策,要刘邦分封土地给六国后代,并授予他们王印,这样天下就会臣服,楚国也会来朝拜,恰好张良有事来谒见刘邦,知道刘邦已同意郦生的建议,当即劝阻刘邦,说:“诚用客之谋,陛下事去矣!”刘邦大骂郦生,急忙派人销毁已刻好的封印。[6]沮:阻止。[7]乌:何。[8]夷灭:消灭。夷,平,诛锄。[9]范增:项羽的谋臣,被尊为亚父,他屡次劝项羽杀刘邦,项羽不听,后郁愤病死。沛公:刘邦。[10]公器:指名位、爵禄等。[11]水火:喻困苦患难。[12]惓惓:同“拳拳”,诚恳深切之意。[13]王(wàng):成就王业。[14]顾:却,反而。匹夫:庶人,平民。谅:忠诚守信。

魏禧(1624—1681),字叔子,一字冰叔,号裕斋,又号勺庭,江西宁都人,明诸生,入清不仕,举家隐居故乡翠微峰。四十岁始游历大江南北,所结交皆明遗民。在清初文坛上很有地位,与兄际端、弟礼,俱有文名,时称“宁都三魏”,又和侯方域、汪琬齐名,号“国初三家”。散文长于见识议论,各体风格不同,都能纵横变化,文随意尽。有《魏叔子文集》。

  此篇是魏禧议论文的名篇,气势踔厉风发,层层推进,表现了他长于见识和议论的写作特色。

  柳敬亭传(清)黄宗羲

  余读《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记》,当时演史小说者数十人。自此以来,其姓名不可得闻。乃近年共称柳敬亭之说书。

  柳敬亭者,扬之泰州人,本姓曹。年十五,犷悍无赖,犯法当死,变姓柳,之盱眙市中为人说书,已能倾动其市人。久之,过江,云间有儒生莫后光见之,曰:“此子机变,可使以其技鸣。”于是谓之曰:“说书虽小技,然必句性情,习方俗,如优孟摇头而歌,而后可以得志。”敬亭退而凝神定气,简练揣摩,期月而诣莫生。生曰:“子之说,能使人欢咍嗢噱矣。”又期月,生曰:“子之说,能使人慷慨涕泣矣。”又期月,生喟然曰:“子言末发而哀乐具乎其前,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盖进乎技矣。”由是之扬,之杭,之金陵,名达于缙绅间。华堂旅会,闲亭独坐,争延之使奏其技,无不当于心称善也。

  宁南南下,皖帅欲结欢宁南,致敬亭于幕府。宁南以为相见之晚,使参机密。军中亦不敢以说书目敬亭。宁南不知书,所有文檄,幕下儒生设意修词,援古证今,极力为之,宁南皆不悦。而敬亭耳剽口熟,从委巷活套中来者,无不与宁南意合。尝奉命至金陵,是时朝中皆畏宁南,闻其使人来,莫不顾动加礼,宰执以下俱使之南面上坐,称柳将军,敬亭亦无所不安也。其市井小人昔与敬亭尔汝者,从道旁私语:“此故吾侪同说书者也,今富贵若此!”

  亡何国变,宁南死。敬亭丧失其资略尽,贫困如故时,始复上街头理其故业。敬亭既在军中久,其豪猾大侠、杀人亡命、流离遇合、破家失国之事,无不身亲见之,且五方土音,乡欲好尚,习见习闻,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或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或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有非莫生之言可尽者矣。

  

黄宗羲(1610~1695)

  明末清初思想家、文学家。字太冲,号梨洲,又号南雷。余姚(今属浙江)人。父黄尊素,东林党中重要人物,因揭露魏忠贤罪恶,为阉党诬陷,冤死狱中。黄宗羲深受家庭影响,重气节,轻生死,严操守,辨是非,磨砺风节,疾恶如仇;反对宦官和权贵,成为东林子弟的著名领袖。清兵南下,黄宗羲组织同志,起兵抗击,不利,走入四明山,结寨自固,又依鲁王于海上。抗清斗争失败后,从事著述。他坚决反对明末空洞浮泛的学风,倡言治史,开浙东研史之风,为清代史家之开山祖。史学之外,对经学、天文、历算、数学、音律诸学都有很深造诣。清廷多次企图罗致他,威逼利诱,终不为所动,坚不赴征,表现了坚定的民族气节。他为保存史料而编选的《明文海》,600卷,未及刊行。

  黄宗羲著作宏富。《明夷待访录》是他进步思想的集中表现,也是其纵横恣肆、宏伟浑朴散文风格的鲜明表现。书中突出地批判封建专制制度,带有鲜明的民主思想色彩。书中明确指出:“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又说:“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他揭露封建皇帝以天下为私产,“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其“一人之产业”;“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其“一人之淫乐”,并“视为当然”。

  黄宗羲论文主张言之有物,反对那些“徒欲激昂于篇章字句之间,组织纫缀以求胜”,讥刺内容“空无一物”的作品(《陈葵献偶刻诗文序》)。

  黄宗羲的传状、碑志文,涉及人物的方面很广,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反映了明清之际大变动的社会面貌。他身为史学大家,对明朝历史典故极为熟悉,且多身历见闻,又善于叙事,故写来都逼真传神。其中尤着力表彰忠臣义士的坚定节操和壮烈行为。张煌言坚持抗清19年,不幸被俘,从容就义;明末遗民余若水隐姓埋名,清苦自持;周难一投老穷荒,“出没瀑声虹影之间”,黄宗羲都为他们写墓志。在《子刘子行状》中,对刘宗周诤臣兼学者的形象,倔强鲠直的性格,刻画得很成功。明末东林、复社的反宦官斗争、南明政权内部抵抗派和投降派的斗争,也得到了深刻的反映。

  黄宗羲诗的成就不及散文,但也留下了一些可诵之作。他的诗直抒胸臆,不事雕饰,多故国之悲,怀旧之感。如《感旧》的“可怪江南营帝业,只为阮氏杀周镳”,讽刺了南明弘光朝的马士英、阮大铖的倒行逆施。《山居杂咏》中:“锋镝牢囚取次过,依然不废我弦歌。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其能奈我何?”充分表现诗人对抗逆境的顽强意志和乐观精神。

  著作有《宋元学案》和《明儒学案》、《明夷待访录》、《律吕新义》、《易学象数论》、《黄梨洲文集》、《黄梨洲诗集》、《行朝录》等。

  六十一岁小像自赞(清)李慈铭

  是翁也,无团团之面[1],乏姁姁之容[2]。形骸落落兮[3],谨畏匔匔[4];须眉怊怅兮[5],天怀畅通。故其貌谿刻兮[6],而心犹五尺之童;其言謇呐兮[7],而辩为一世之雄。不知者以为法官之裔[8],如削瓜而少和气兮[9],其知者以为柱下之冑[10],能守雌而以无欲为宗[11]。乌乎!儒林耶[12]?文苑耶?听后世之我同[13];独行耶?隐佚耶[14]?止足耶?是三者吾能信之于我躬[15]。雨潇风晦,霜落叶红,悠然独笑,形行景从[16]。待观河之将皱兮[17],拊桑海而曲终[18]。故俗士疾之[19],要人扼之[20],而杖履所至,常有千载之清风。

  注释:

  [1]团团:肥胖圆满貌。袁枚《咏钱诗》:“面形团似富家翁。”[2]姁姁(xū):和悦貌。[3]落落:形容孤独,不遇合。[4]匔匔(qióng):恭敬、谨畏貌。[5]怊怅:同“惆怅”,失意而悲伤貌。[6]谿(qī)刻:苛刻,严厉。[7]謇(jiǎn):口吃。呐(nè):同“讷”,语言迟钝或口吃。[8]法官:即皋陶(yáo),传说中的东夷族首领,曾任舜的掌管刑法官。裔(yì)后代。[9]削瓜:削去皮的瓜。《荀子非相》:“皋陶之状,色如削瓜。”指脸色青绿。[10]柱下:指道家创始人老子。据说姓李名耳,曾任周朝的柱下史。柱下史即御史。冑(zhòu):帝王或贵族后裔。[11]守雌:谓内心虽然刚强,外表却要柔弱而不与人争强。雌,雌伏,柔弱。《老子》:“知其雌,守其雌。”[12]儒林:儒者之林,指学术蜀。[13]听:任凭。同:归于,归同。[14]佚:通“逸”。[15]躬:自身。[16]景:同“影”。[17]这句用《楞严经》里的对话。佛问波斯匿王:“汝三岁见恒河时,到十三岁,河水怎么样?”王曰:“到今年六十三岁,河水也无有异。”佛言“你现在发白面皱,观河水有童年老年之别吗?”王曰:“没有。”佛书上讲的是不灭之性,这里指经历多,阅历深。[18]拊:击,拍。桑海:即沧海,沧海变桑田,喻时势变迁很大。[19]疾:厌恶,憎恨。[20]扼:掐住,控制,引申为压制,打击。

  

  伦敦绅民捐助中国(清)郭嵩焘

  廿三日。礼拜。阿尔拉尔得为捐助中国灾荒会之参赞,寓书马格里,以《代模斯》新报刊刻书信三通[1],其中有“哲纪”[JG]者(以二十六字母衍出第一字以标识之,未全载其姓名也),痛诋天坛采办巨木,合银十余万两,以为虚糜款项,置民生疾苦不问。阿尔拉尔得谓此信大有碍于赈务,以拟一稿辨论之,而于中国情事则固不能知也。因属马格里寄复一书,推论二事:一、国家颁赈山西一省已逾百万;直隶、河南、山东、陕西各有赈款;官民捐输,又在此外。而此五省钱粮豁免与缓征,两三年来又已数百万。而以玩视民瘼訾之[2],此过也。天坛工程本属要需,而其采办木料,实在五六年前,巨木长十余丈,皆出深山僻远之区,运出大江,动需一两载,而由各处采办,以符工部所开丈尺,亦需一二的之功,实在以前数车,需用经费开支已久,而以虚糜款项责之,此尤过也。吾以中国人,目睹伦敦绅民捐助中国情形,不欲更加驳辨,仍属阿尔拉尔得为剖辨之。

  而《代模斯》所刻上海来信,持论有极精透者:

  一论罪己诏书[3],谓天灾流行,人力无从斡旋。而中国于此绝不一为经画而预备之计,其责实无可辟。如开河浚川,引水灌输,此预防之策也,中国一无经营。电报、汽轮车以通消息,以利转输,此临事补救之方也,中国一无讨论。至于铸造银钱,取便民商,外国之交易无阻,其利小,中国之居积有资,其利大,又一切峻拒之[4],以为中国钱法,外国不宜干与。以此一切袭常蹈故,自取坐困之势,至是犹无省悟,为患将何已也?

  一论中国人民禁使出洋,其弊终至于使人掠取为奴仆,而无有正名挈眷谋生外洋者[5]。英国既收取澳大利洲,凡有挈眷承往开垦,国家皆资助以行。中国坐听人民数百万日充饿莩[6],而出洋则严禁之。贫民私出外谋生,稍有赢余,裹负以归,各国尤深嫉之。是以美国之旧金山,与澳大利洲新金山,至有遏载华人前往之议[7]。将来一切驱回中国,其隐患尤深。其他议论尚繁,俱切中中国情弊,阅之慨叹而已。

  注释:

  [1]《代模斯》:《泰晤士》报。[2]民瘼:民间疾苦。訾:诋毁。[3]罪己诏:《左传》庄公十一年有“禹、汤罪己”句。历史上封建王朝遇危难之时,为收拾民心,往往以皇帝名义,取《左传》之意,下如自责,昭告内外,称罪己诏。[4]峻:严刻,严厉。[5]挈(qiè):率领。[6]莩(piǎo):通“殍”。饿死的人。[7]遏载:阻止,断绝。

  本文选自《记嵩焘日记》第三卷,是作者出使英国时期,写于光绪四年(1878)五月二十三日的日记。题目是编者所加的。

  

  论梁元帝读书(清)王夫之

  江陵陷,元帝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或问之,答曰:“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未有不恶其不悔不仁而归咎于读书者,曰:“书何负于帝哉?”此非知读书者之言也。帝之自取灭亡,非读书之故,而抑未尝非读书之故也。取帝之所撰著而观之,搜索骈丽,攒集影迹,以夸博记者,非破万卷而不能。于其时也,君父悬命于逆贼,宗社垂丝于割裂;而晨览夕披,疲役于此,义不能振,机不能乘,则与六博投琼[1]、耽酒渔色也,又何以异哉?夫人心一有所倚,则圣贤之训典,足以锢志气于寻行数墨之中,得纤曲而忘大义,迷影迹而失微言,且为大惑之资也,况百家小道,取青妃白[2]之区区者乎?

  呜呼!岂徒元帝之不仁,而读书止以导淫哉?宋末胡元之世,名为儒者,与闻格物之正训,而不念格之也将以何为。数《五经》、《语》、《孟》文字之多少而总记之,辨章句合离呼应之形声而比拟之,饱食终日,以役役于无益之较订,而发为文章,侈筋脉排偶以为工,于身心何与耶?于伦物[3]何与耶?于政教何与耶?自以为密而傲人之疏,自以为专而傲人之散,自以为勤而傲人之惰。若此者,非色取不疑之不仁[4]。好行小慧之不知[5]哉?其穷也,以教而锢人之子弟;其达也,以执而误人之国家;则亦与元帝之兵临城下而讲《老子》[6],黄潜善之虏骑渡江而参圆悟者奚别哉[7]?抑与萧宝卷、陈叔宝之酣歌恒舞,白刃垂头而不觉者[8],又奚别哉?故程子斥谢上蔡之玩物丧志[9],有所玩者,未有不丧者也。梁元、隋炀、陈后主、宋徽宗皆读书者也[10],宋末胡元之小儒亦读书者也,其迷均也。

  或曰:“读先圣先儒之书,非雕虫之比,固不失为君子也。”夫先圣先儒之书,岂浮屠氏之言,书写读诵而有功德者乎?读其书,察其迹,析其字句,遂自命为君子,无怪乎为良知之说者起而斥之也。乃为良知之说,迷于其所谓良知,以刻画而仿佛者,其害尤烈也。

  夫读书将以何为哉?辨其大义,以立修己治人之体也;察其微言,以善精义入神之用也。乃善读者有得于心而正之以书者鲜矣,下此而如太子弘之读《春秋》[11]而不忍卒读者鲜矣,下此而如穆姜[12]之于《易》,能自反而知愧者鲜矣。不规其大,不研其精,不审其时,且有如汉儒之以《公羊》废大伦[13],王莽之以讥二名待匈奴[14],王安石以国服赋青苗者,经且为蠹[15]。而史尤勿论已。读汉高之诛韩、彭而乱萌消[16],则杀亲贤者益其忮毒;读光武之易太子而国本定,则丧元良者启其偏私[17];读张良之辟谷以全身,则炉火彼家之术进[18];读丙吉之杀人而不问[19],则怠荒废事之陋成。元高明之量以持其大体,元斟酌之权以审于独知,则读书万卷,止以导迷,顾不如不学无术者之尚全其朴也。

  故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志定而学乃益,未闻无志而以学为志者也。以学而游移其志,异端邪说,流俗之传闻,淫曼之小慧,大以蚀其心思,而小以荒其日月,元帝所为至死而不悟者也。恶得不归咎于万卷之涉猎乎?儒者之徒,而效其卑陋,可勿警哉?

注释:

  [1]六博:古代博戏名。共十二棋,六黑六白,两人相博,每人六棋,故名。投琼:即掷骰子。[2]取青妃(pèi配)白:或云“妃青俪白”,比喻卖弄文字技巧。[3]伦物:人伦物理。[4]色取不疑之不仁:语本于《论语颜渊》:“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意为表面上似乎爱好仁德,实际行为却不如此,可是自己竟以仁人自居而不加疑惑。见杨伯峻《论语译注》。[5]好行小慧:《论语卫灵公》:“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好行小慧,喜欢卖弄小聪明。不知:同“不智”。[6]元帝之兵临城下而讲《老子》:《梁书元帝纪》:“(承圣三年)九月辛卯,世祖(即元帝)于龙光殿述《老子》义,尚书左仆射王褒为执经。乙巳,魏遣其柱国万纽于谨率大众来寇。冬十月丙寅,魏军至于襄阳,萧詧率众会之。丁卯停讲,内外戒严。”[7]“黄潜善”句:黄潜善,宋高宗南渡时宰相。虏骑渡江而参圆悟,《宋史黄潜善传》:“郓、濮相继陷没,宿、泗屡警,右丞许景衡以扈卫单弱,请帝避其锋,潜善以为不足虑,率同列听浮屠克勤说法。”浮屠,佛教徒。克勤,北宋末南宋初僧人,高宗建炎元年住持金山寺,适高宗于十月至杨州,入对,赐号圆悟禅师,绍兴五年逝世。见《五灯会元》卷十九《昭觉克勤禅师》条。[8]“抑与”二句:萧宝卷,即南朝齐东昏侯,荒淫无度,梁兵围京城甚急,犹在含德殿吹笙歌作《女儿子》。是夜卧未熟,为部下所杀。陈叔宝,即陈后主。在位时盛修宫室,元时休止,君臣酣饮,从夕达旦,以此为常。宠幸贵妃张丽华。隋兵临江,犹奏伎纵酒,作诗不辍。后与贵妃逃于井中,被俘。[9]程子斥谢上蔡玩物丧志:程子,即程颢,字伯淳,学者称明道先生,北宋理学家。谢上蔡,名良佐,字显道,上蔡(今属河南)人,程门弟子,学者称上蔡先生。《宋元学案》卷十四《明道学案下》:“《程氏遗书》曰:良佐昔录五经语作一册,伯淳见之,谓曰‘玩物丧志’。”[10]“梁元”句:梁元,梁元帝萧绎,嗜读书,藏书十四万卷,隋炀,即隋炀帝杨广。《资治通鉴》卷一八下:“帝好读书著述。……初,西京嘉则殿有书三十七万卷,帝命秘书临柳顾言等铨次,除其复重猥杂,得正御本三万七千馀卷,纳于东都修文殿;又写五十副本,简为三品,分置西京、东都、宫省官府。其正书,皆装翦华净,宝轴锦褾。于观文殿前为书室十四间……帝幸书室,户扉及厨扉皆自启。”陈后主:陈叔宝。魏徵称“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词,被以新声”。宋徽宗,赵佶,不仅工书善画,而且知乐能词。[11]太子弘之读《春秋》:《新唐书三宗诸子传》:“孝敬皇帝弘,显庆元年立为皇太子。受《春秋左氏》于率更令郭瑜,至楚世子商臣弑其君,喟而废卷曰:‘圣人垂训,何书此耶?’瑜曰:‘孔子作《春秋》,善恶必书,褒善以劝,贬恶以诫,故商臣之罪,虽千载犹不得灭。’弘曰:‘然所不忍闻,愿读他书。’”弘为高宗子,武后所生,上元二年从幸合壁宫,遇鸩死,年二十四,谥为孝敬皇帝。[12]穆姜:春秋时鲁宣公夫人,鲁成公之母。穆姜和叔孙侨如私通,想驱逐鲁国执政季文子、孟献子而占其家财,又想废掉成公而立其庶弟。成公死,子襄公立,将其迁于东宫。曾命卜史占卦,得《艮》之《随》,有出走之象,卜史劝其速出,可以免。但她认为“有四德者,《随》而无咎。我皆无之,岂《随》也哉?我则取恶,能无咎乎?必死于此,弗得出矣”。后遂死于东宫。见《左传襄公九年》。[13]汉儒之以公羊废大伦:《后汉书光武帝纪》:“(建武十七年)废皇后郭氏为中山太后,立贵人阴氏为皇后。(十八年)诏曰:‘《春秋》之义,立子以贵。东海王阳,皇后之子,宜承大统。皇太子疆,崇执谦退,愿备藩国,父子之情,重久违之。其以疆为东海王,立阳为皇太子,改名庄。’”(刘)庄即是后来的汉明帝。所谓“《春秋》之义,立子以贵”,说见于《公羊传》。《公羊传隐公元年》:“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恒(鲁恒公)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汉光武将原皇太子刘疆降为藩王,而立刘庄为皇太子,以其母贵为皇后之故,即依循《公羊传》中“立子以贵”之义。大伦,《孟子滕文公上》:“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又《论语微子》:“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知“大伦”即是“人伦”。[14]王莽之以讥二名待匈奴:《汉书匈奴传》:“莽奏令中国不得有二名(两个字的名),因使使者以讽单于,宜上书慕化为一名,汉必加厚赏。单于从之,上书言:‘幸得备藩臣,窃乐太平圣制。臣故名囊知牙斯,今谨更名曰知。’莽大悦。”案《公羊传定公六年》:“季孙斯、仲孙忌帅师围运(地名,同“郓”)。此仲孙何忌也,曷为谓之仲孙忌?讥二名。二名,非礼也。”此为本文“讥二名”之所本。讥,遣责,非议。[15]“王安石以国服”二句:《周礼地官司徒泉府》:“凡民之贷者,与其有司辨而授之,以国服为之息,凡国之财用取具焉。岁终,则会其出入而纳其馀。”国服,原为一地区所出产品之意。王安石用此经文推行青苗法。《宋史王安石传》:“青苗法者,以常平籴本作青苗钱,散与人户,令出息二分,春散入敛。”苏辙《再论青苗状》所云“熙宁之初,王安石 、吕惠卿用事,首建青苗之法,其实放债取利,而妄引《周官泉府》之言,以文饰其事”,即指此事。经且为蠹:言以上汉儒、王莽、王安石之妄用经义,犹如蠹鱼之蛀蚀经文。[16]汉高:汉高祖刘邦。韩:韩信。彭:彭越。[17]“读光武”二句:光武易太子而国本定,即汉光武帝废太子刘疆,另立刘庄为太子事,见注[13]。元良,《礼记文王世子》:“一有元良,万国以贞,世子之谓也。”后因以元良为太子之代称。[18]“读张良”二句:张良辟谷以全身事载《史记留侯世家》:“留侯曰:‘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乃学辟谷,道引轻身。”辟谷,不食五谷;及行道引之术,古人以为可以长生。炉火,指道家烧丹炼汞之术。彼家,儒家指佛、道为彼家。[19]丙吉之杀人而不问:《汉书丙吉传》:“吉又尝出,逢清道,群斗者死伤横道,吉过之不问。掾史独怪之。吉前行,逢人逐牛,牛喘吐舌。吉止驻,使骑吏问:‘逐牛行几里矣?’掾史独谓丞相前后失问。或以讥吉,吉曰:‘民斗相杀伤,长安令、京兆尹职所当禁备逐捕……宰相不亲小事,非所当于道路问也。方春少阳用事,未可大热,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时气失节,恐有所伤害也。三公典调和阴阳,职当忧,是以问之。’掾史乃服,以吉知大体。”[20]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语见《论语为政》。

  论文偶记(节录)(清)刘大櫆

  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曹子桓、苏子由论文,以气为主[2],是矣。然气随神转,神浑则气灏[3],神远则气逸,神伟则气高,神变则气奇,神深则气静,故神为气之主。至专以理为主,则未尽其妙。盖人不穷理读书,则出词鄙倍空疏[4]。人无经济[5],则言虽累牍,不适于用。故义理、书卷、经济者,行文之实,若行文自另是—事。譬如大匠操斤[6],无土木材料,纵有成风尽垩手段[7],何处设施[8]?然有土木材料,而不善设施者甚多,终不可为大匠。故文人者,大匠也。神气音节者,匠人之能事也[9],义理、书卷、经济者,匠人之材料也。

  神者,文家之宝。文章最要气盛,然无神以主之,则气无所附,荡乎不知其所归也。神者气之主,气者神之用。神只是气之精处。古人文章可告人者惟法耳,然不得其神而徒守其法,则死法而已。要在自家于读时微会之。李翰云:“文章如千军万马;风恬雨霁,寂无人声。”[10]此语最形容得气好。论气不论势,文法总不备。

  文章最要节奏;管之管弦繁奏中,必有希声窃渺处[11]。

  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然余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12]。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13],以字句准之。

  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

  文贵奇,所谓“珍爱者必非常物”[14]。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笔者[15],有奇在丘壑者[16],有奇在气者,有奇在神者。字句之奇,不足为奇;气奇则真奇矣;神奇则古来亦不多见。次第虽如此,然字句亦不可不奇、自是文家能事。扬子《太玄》、《法言》[17],昌黎甚好之,故昌黎文奇。奇气最难识,大约忽起忽落,其来无端,其去无迹。读古人文,于起灭转接之间,觉有不可测识处,便是奇气。奇,正与平相对。气虽盛大,一片行去,不可谓奇。奇者,于一气行走之中,时时提起。太史公《伯夷传》可谓神奇[18]。

  文贵简。凡文,笔老则简[19],意真则简,辞切则简[20],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21],品贵则简[22],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程子云:“立言贵含蓄意思,勿使天德者眩,知德者厌。”[23]此语最有味。

  文贵变。《易》曰:“虎变文炳,豹变文蔚。”[24]又曰:“物相杂,故曰文。”[25]故文者,变之谓也。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之句句变,神变、气变、境变、音节变、字句变,惟昌黎能之。

  文法有平有奇,须是兼备,乃尽文人之能事。上古文字初开,实字多,虚字少。典漠训诰[26],何等简奥,然文法自是未备。至孔于之时,虚字详备,作者神态毕出。《左氏》情韵并美[27],文采照耀。至先秦战国,更加疏纵[28]。汉人敛之,稍归劲质,惟子长集其大成[29]。唐人宗汉,多峭硬。宋人宗秦,得其疏纵,而失其厚茂,气味亦少薄矣。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何可节损?然校蔓软弱,少古人厚重之气,自是后人文渐薄处。史迁句法似赘拙,而实古厚可爱。

  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30],情不可以显言也,故即事以寓情。即物以明理,《庄子》之文也;即事以寓情,《史记》之文也。

  凡行文多寡短长,抑扬高下,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学者求神气而得之于音节,求音节而得之于字句,则思过半矣。其要只在读古人文字时,便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久之自然铿锵发金石声。

  注释:

  [1]《论文偶记》:刘大櫆阐述其文学思想的专著。[2]曹子桓:魏文帝曹丕,论文以气为主,见其《典论论文》:“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敌。”苏子由:宋代散文作家苏撤。论文以气为主,见其《上枢密韩太尉书》:“以为文者,气之所形。”[3]灏(hào浩):浩大。[4]出辞鄙倍:《论语泰伯》:“出辞气,斯远鄙倍矣。”鄙倍,鄙陋背理。“倍”通“背”。[5]经济:经世济民,治理国家的主张、办法。[6]大匠:技术高超的匠人。斤:斧头。[7]成风尽垩手段:《庄子徐无鬼》:“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垩(è扼):白土。慢同“漫”,涂抹。斫:砍。[8]设施:设置安排。[9]能事,本领,才能。[10]李翰:唐代文学家,字子羽。引语见李德裕《文章沦》:“从兄翰常言‘文章如千军万马:风恬雨霁,寂无人声。’盖调是矣。”[11]希声:见本书刘大櫆《答吴殿麟书》注,窈渺:美妙。[12]矩:标记。[13]渡:测度。[14]“珍爱者必非常物”:“韩愈《答刘正夫书》:“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岂异于是乎?”[15]笔:笔法,笔力,如曲笔,伏笔等。[16]丘壑:指意境深远。[17]扬子:扬雄,西汉文学家、哲学家、语言学家,早年从事辞赋写作,后来认为这是“雕虫篆刻”,“壮夫不为”,转而研究哲学。曾仿《论语》作《法言》,仿《易经》作《太玄》,提出以“玄”作为宇宙万物根源的学说。[18]太史公:司马迁。《伯夷传》是《史记》列传中的一篇。[19]笔老:笔法老练。[20]辞切:言辞准确切要。[21]气蕴:文气含蓄深厚。[22]品贵:文风庄重。品,品格。[23]程子:北宋哲学家、教育家程颢、程颐兄弟,理学的奠基者,世称二程。引语见《二程全书遗书第二上》。[24]“虎变”二句:《易革》:“象曰:大人虎变,其文炳也。”又:“象曰:君子豹变,其文蔚也。”“文柄”、“文蔚”均指文采(原指虎、豹身上的花纹)鲜明、丰茂。《文心雕龙原道》:“虎豹以炳蔚凝姿。”[25]“物相杂”二句:语出《易系辞下》。相杂,相互杂错。[26]典谟训诰:指《尚书》,典、谟、训、诰,皆《尚书》中的名目。[27]《左氏》:即《左传》。[28]纵:自由放纵。[29]子长:司马迁。[30]即物:就物,凭借具体事物。

  

  骡说(清)刘大櫆

  乘骑者皆贱骡而贵马。夫煦之以恩[1],任其然而不然[2],迫之以威使之然,而不得不然者,世之所谓贱者也。煦之以恩,任其然而然,迫之以威使之然而愈不然[3],行止出于其心[4],而坚不可拔者[5],世之所谓贵者也,然则马贱而骡贵矣[6]。虽然,今夫轶之而不善[7],榎楚以威之而可以入于善者[8],非人耶[9]?人岂贱于骡哉?然则骡之刚愎自用,而自以为不屈也久矣。呜呼!此骡之所以贱于马欤?

  注释:

  [1]煦(xǔ许,又读xù绪):温暖,爱悦。[2]“任其然”句:不加强迫,让它自动这样做,它却偏不这样做。然:这样。[3]迫之以威:以威力强迫它。[4]行止:一言一动,各种行为。[5]拔:移易。[6]“然则”句:马易驯服而螺不易驯服,骡即所谓“坚不可拔者”,所以说马贱累贵。[7]轶(yì益):通“逸”放任。[8]榎(jiǎ假):用于笞打的一种刑具。“榎”同“槚”,苦茶。[9]非人耶:不就是人吗?

  

  马得利油画院(清)黎庶昌

  马得利向有油画院,其画多旧。今年新添一所,开院之日,君主亲临阅视。学部先期以函请,予以在国恤穿孝期内[2],辞未赴也。迨后始一往观,其中有绝佳者数幅,需价动以数千金计。予力不能致,因记之:

  一为铅笔纸画日国地名爪达伊尔纳[3],岭道坡陀斜上,众松离立成林,岭以外天光微透;山凹处乌云一片映带之,时有乱鸦数点,斜飞点缀;山麓浅草乱石,绵羊十余头,放牧牧童,箕踞倚石而坐[4];笔墨苍润,书味盎然,王麓台、石谷之徒也[5]。一画荷兰之阿卜姑得地,池边野鹤数群,俨如人立,水痕悠远,环带疏林,芦苇萧疏,风景幽绝。一画玻璃暖房,窗外雪痕隐约,有瑞典人母女在中;其母倚石柱坐,后垂棕叶,旁列唐花盆;女方八九龄,发垂覆额,向母耳语,欢欣之态,溢人眉际。一画日国海口邑塞夜景,夜深人静,桅樯林立,星点灿然;时有薄云掩月,月光透入水面,跃跃欲出;天光暗淡,隐见路灯,将军马地勒司刚波司潜出马队觇贼(刚波司,现任之兵部尚书也。)一画日国女子名马达拉纳悔过图,身为由太妆,锦衣绣带,掷弃其首饰珍玩等物,长发委地,跪而祷天。一画十二三龄小女,名马利亚莫尔赖诺,独立庭内,神采翩然,其父手笔也。予叩之主者,其人不以出售。

  西人作画,往往于人物山水,必求其地其人而貌肖之,不似中国人之仅写大意也。所记略得仿佛,惜乎其神妙之处皆不能传,庄生所谓以指喻之非指者也[6]。

  注释:

  [1] 马得利:马德里。[2]国恤:帝后之丧。[3]日国:西班牙。[4]箕踞:伸开腿坐。[5]王麓台:王原祁,号麓台。王翚:字石谷。二人是清初著名画家。[6]“庄生”句:语出《庄子齐物论》。公孙龙提出“指非指”、“白马非马”的命题。庄子针对此提出“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黎庶昌借此说明他对于画的抽象描绘,不能传达画的具体神妙之处。

本文选自《西洋杂志》,是作者任驻西班牙使馆参赞时,观看马德里油画院而作。

  马伶传(清)侯方域

  马伶者,金陵梨园部也(1)。金陵为明之留都(2),社稷百官皆在;而又当太平盛时,人易为乐。其士女之问桃叶渡(3)、游雨华台者(4),趾相错也。梨园以技鸣者,无虑数十辈,而其最著者二:曰兴化部,曰华林部。

  一日,新安贾(5)合两部为大会,遍征金陵之贵客文人,与夫妖姬静女,莫不毕集。列兴化于东肆,华林于西肆,两肆皆奏《鸣凤》-所谓椒山先生(6)者。迨半奏,引商刻羽,抗坠疾徐,并称善也。当两相国论河套(7),而西肆之为严嵩相国者曰李伶,东肆则马伶。坐客乃西顾而叹,或大呼命酒,或移坐更近之,首不复东。未几更进,则东肆不复能终曲。询其故,盖马伶耻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

  马伶者,金陵之善歌者也。既去,而兴化部又不肯辄以易之,乃竟辍其技不奏,而华林部独著。去后且三年,而马伶归,遍告其故侣,请于新安贾曰:“今日幸为开宴,招前日宾客,愿与华林部更奏《鸣凤》,奉一日欢。”既奏,已而论河套,马伶复为严嵩相国以出,李伶忽失声,匍匐前(8),称弟子。兴化部是日遂凌出华林部远甚。其夜,华林部过马伶曰:“子,天下之善技也,然无以易李伶。李伶之为严相国,至矣。子又安从授之而掩其上哉?”马伶曰:“固然。天下无以易李伶,李伶即又不肯授我。我闻今相国昆山顾秉谦(9)者,严相国俦也。我走京师,求为其门卒三年,日侍昆山相国于朝房,察其举止,聆其语言,久乃得之。此吾之所为师也。”华林部相与罗拜而去。

  马伶名锦,字云将,其先西域人,当时称为马回回云。

  侯方域曰:异哉,马伶之自得师也!夫其以李伶为绝技,无所于求,乃走事昆山,见昆山犹之见分宜(10)也。以分宜教分宜,安得不工哉!呜呼!耻其技之不若,而去数千里,为卒三年。倘三年犹不得,即犹不归尔。其志如此,技之工又须问耶?

  注释:

  (1)金陵:古地名,今江苏南京。梨园部:指戏班。梨园是唐玄宗时在皇宫中教练歌舞艺人的地方。唐代宫廷乐舞有两大类别:坐部伎和立部伎。坐部伎在堂上表演。在梨园教练的为坐部伎。后世也称戏班为“梨园部”或“梨园”。(2)留都:古代王朝迁都后,常在旧都置官留守,称留都。(3)桃叶渡:南京的名胜之地。(4)雨华台:即雨花台,南京的名胜之地。(5)新安:隋、唐时郡名,其辖境大致相当于后来的徽州(包括今安徽歙县等地)。新安贾指徽州商人。(6)《鸣凤》:指《鸣凤记》,明代戏曲剧本名,演杨继盛与明代奸相严嵩斗争、被害及昭雪的故事。椒山先生即指杨继盛。(7)两相国论河套:指《鸣凤记》所演奸相严嵩与另一宰相夏言争论应否恢复河套的事。河套,指今内蒙古自治区和宁夏回族自治区境内贺兰山以东、狼山和大青山南、黄河沿岸的地区。(8)匍匐前:伏地前行。(9)顾秉谦:昆山(今属江苏)人,万历二十三年(1544)进士,历任文渊阁大学士、建极殿大学士,晋少师。谄附魏忠贤,陷害杨涟、左光斗等。《明史》入《阉党传》。(10)分宜:指严嵩。严嵩为江西分宜人。

  侯方域(1618--1655) 明末清初人。字朝宗,河南商丘人。明末与方以智、陈贞慧、冒襄齐名,称“四公子”。入清后曾应河南乡试,中副榜,并为清总督出谋献策。能诗文。所著有《壮悔堂文集》、《四忆堂诗集》。

  

  马湘灵诗集序(清)刘大櫆

  马君湘灵与余居同里,生同庚[1],学同业,其喜为诗同,其嗜酒同,饮洒既酣,其狂言震于广座也同。余弃于时,而湘灵亦屡试不举,为同遇;余生三子皆夭[2],而湘灵亦未有子息,为同病。人之不同,如其面,余与湘灵几无不同矣。而亦有不同者,盖湘灵之为人,余固尝兄事焉;若其所为文章,则余方欲师事之而未能。此其不同也。

  忆昔与湘灵同在京师,一日日已晡[3],湘灵过余施舍,余出酒看共酌。时余兄奉之亦在坐。湘灵被酒[4],意气勃然,因遍刺当时达官无所避。余惊怖其言。湘灵慷慨曰:“子以我为俗子乎!”余谢不敢。湘灵命酒连举十余觞,大醉欢呼,发上指冠,已复悲歌出涕。余见湘灵言之哀,亦泣涕纵横不自禁。湘灵乃指谓余兄曰:“彼乃同心者。”因出其平生歌诗示余。余读之,风翻云涌,而喉间气郁不得舒,于是相对黯然,罢酒别去。忽忽二十年,则闻湘灵已老病,不复能远游,或扁舟自放于九龙、三泖之间[5],间则归里与缙绅之去位而里居者连为吟社[6],寻山钓水而已。嗟乎!以湘灵之才与其志,使其居于庙朝[7],正言謇谔[8],岂与夫世之此倡而彼应者同乎哉!奈何窘琢浮堪[9],抱能不一施,遂为山泽之癯以老也[10]。

  癸未之秋[11],湘灵橐其所为诗遗余数百里之外[12],使为之序。余诵湘灵之诗,循环往复,益叹湘灵年虽老,而少年英锐之气不衰。此其必传于世,世人之所共知,固不藉余言以增重。若其人之磊砢[13],不犹高出时俗人万万,则非余言莫之显。虽然,后之人苟能读湘灵之诗,亦可以想见其人矣。

  注释:

  [1]同庚:年龄相同。庚:年龄。[2]夭:夭亡,未成年而死。[3]晡((bū不阳平),黄昏。[4]被酒:中酒,喝醉了酒。[5]扁舟:小船。九龙:当指福建九龙江。三泖(mǎo卯):湖名,在今上海市松江县西、金山县西北,湖分上、中、下三泖。这句意为在这一带游山玩水。[6]缙绅:泛指有官职的人。“缙”亦作“搢”,插的意思。“绅”为带子。旧时作官要插笏绅。吟社:作诗的社团。[7]为大朝:指朝廷。[8]謇谔(jiǎn è简饿):正直敢言。亦作“謇谔”。[9]窘蹶:窘困失意。湛:通“沉”。[10]癯(qú渠):瘦弱贫困。[11]癸未:乾隆二十八年(1763),作者时年六十五岁。[12]橐(tuó驮):袋子。“囊其所为诗”即把他的诗稿装在袋子里。[13]磊砢(kē科):才气卓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