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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冉氏烹狗记(清)崔述

  县人冉氏有狗而猛,遇行人辄搏噬之;往往为所伤。伤,则主人躬诣谢罪,出财救疗之。如是者数矣。冉氏以是颇患苦狗;然以其猛也,未忍杀,故置之。

  刘位东谓余曰:“余尝夜归,去家门里许,群狗狺狺吠,冉氏狗亦迎而吠焉。余以柳枝横扫之,群狗皆远立,独冉氏狗竟前欲相搏;几伤者数矣。余且斗且行,过冉氏门而东,且数十武,狗乃止。当是时身惫甚,幸狗渐远,憩道旁良久始去;狗犹望而吠也。既归,念此良狗也,藉令有仇盗夜往劫之,狗拒门而噬,虽数人能入咫尺地哉!闻冉氏颇患苦此狗,旦若遇之于市,必嘱之使勿杀;此狗累千金不可得也。

  “居数曰,冉氏之邻至。问其狗,曰:‘烹之矣!’惊而诘其故,曰:‘日者冉氏有盗,主人觉之,呼二子起操械,共逐之;盗惊而遁。主人疑狗之不吠也,呼之不应,遍索之无有也。将寝,闻卧床下若有微息者,烛之,则狗也,卷屈蹲伏,不敢少转侧,垂头闭目,若惟恐人之闻其声息者。主人曰:‘嘻,吾向之隐忍而不之杀者为其有仓卒一旦之用也,恶知其搏行人则勇而见盗则怯乎哉!’以是故,遂烹之也。”

  嗟乎,天下之勇于搏人而怯于见贼者,岂独此驹也哉!今夫市井无赖之徒,平居使气,暴横闾里间,或窜名县胥,或寄身营卒,侮文弱,凌良懦,行于市,人皆遥避之;怒则吸其群,持械圜斫之,一方莫敢谁何,若壮土然。一旦有小劫盗,使之持兵仗入府廨防守,不下百数十人,忽厩马夜惊,以为贼至,手颤颤,拔刀不能出鞘;幸而出,犹震震相击有声;发火器,再四皆不然;闻将出戍地,去贼尚数百里,距家仅一二舍,辄号泣别父母妻子,恐不复相见;其震惧如此,故曰:“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又奚独怪于狗而烹之?嘻,过矣!

  虽然,畜猫者欲其捕鼠也,畜狗者欲其防盗也,苟其职之不举,斯固无所用矣;况益之以噬人,庸可留乎!石勒欲杀石虎,其母曰:“快牛为犊多能破车,汝小忍之!”其后石氏之宗卒灭于虎(1)。贪牛之快而不顾车之破尚不可,况徒破车而牛实不快乎!然而妇人之仁今古同然。由是言之,冉氏之智过人远矣。

  人之材,有所长则必有所短;惟君子则不然。钟毓(2)与参佐射,魏舒(3)常为画筹;后遇朋人不足,以舒满数,发无不中,举坐愕然。俞大猷(4)与人言,恂恂(5)若儒生;及提桴鼓立军门,勇气百倍,战无不克者。若此者固不可多得也。其次,醇谨而不足有为者。其次,跅弛(6)而可以集事者。若但能害人而不足济事,则狗而已矣!

  虽然,吾又尝闻某氏有狗竟夜不吠,吠则主人知有盗至;是狗亦有过人者。然则搏噬行人而不御贼,虽在狗亦下焉者矣。

  注释:

  (1)“石勒欲杀虎“数句:见《晋书石季龙载记》。(2)钟毓:三国魏钟繇之子,字稚叔。机捷谈笑有父风,累官都荆州。(3)魏舒:字阳元,年四十余察孝廉,后为尚书郎。朝廷欲淘汰郎官,罢免不合格者,他说:“吾即其人也。”裹起衣被就走,同僚有愧色。钟毓辟他为长史。毓不知他善射,一次射箭比赛人数不足,就让他充数,竟发无不中。毓叹赏再三,对他说:“吾之不足以尽卿才,有如此射矣。”后转相国参军,封剧阳子。见《晋书魏舒传》。(4)俞大猷:明晋江人,字志辅。兵部尚书毛伯温奇其才,擢广东都司。屡以舟师破倭寇,时称俞家军。(5)恂恂:谦恭谨慎貌。(6)跅(柝)驰:放荡不羁貌。  

崔述(1740-1816)清朝考据学者。字承武,号东壁,河北大名人。乾隆举人。曾任福建罗源、上杭知县。任职期间,兴利除弊,为人称道。30岁后,因见群经的传记、注疏多与原经文有出入,由怀疑而进行考据,辨别真伪。他考辨先秦古事,一切取信于经。对战国以下的书,都以为不可全信,因而专攻古史。对近代史学界怀疑古书古事的风气,颇有影响。所著书以《考信录》为主,包括《三代考信录》、《丰镐考信录》、《洙泗考信录》等,近人汇印为《崔东壁遗书》。

  壬癸之际胎观第一(清)龚自珍

  天地,天所造[1],众人自造,非圣人所造。圣人也者,与众人对立[2],与众人为无尽。众人之宰[3],非道非极[4],自名曰我。我光造日月,我力造山川,我变造毛羽肖翘[5],我理造文字言语,我气造天地[6],我天地又造人,我分别造伦纪[7]。

  众人也者,骈化而群生[8],无独始者。有倮人[9],已有毛人,有羽人,有角人,有肖翘人[10]。毛人、羽人、角人、肖翘人也者,人自所造,非对造,非天地造。其匹[11]也,杂不部居[12]。倮人之不与毛、角者匹,其后政,非始政[13]。后政也者,先小而后大。五人主为政,十人主为政,十十人主为政,百十人主为政,人总[14]至,至于万,为其大政。有众人,已有日月;有日月,已有旦昼。日月旦昼,人所造,众人自造,非对人所造。乃造名字,名字之始,各以其人之声[15]。声为天而天名立,声为地而地名立,声为人而人名立[16]。

  人之初,天下通,人上通,旦上天,夕上天,天与人,旦有语,夕有语。万人之大政,欲有语地人,则有传语之民;传语之人,后名为官[17]。或以龙纪官[18],隶[19]天之龙为首,不咸之水龙次焉,咸水之龙次焉,隶畜之龙次焉。或以云纪官[20],隶上天之云为首,隶天之云次焉,隶名山大川之云又次焉。或以鸟纪官[21],隶天之鸟为首,隶畜之鸟次焉。龙、鸟、云,天所部,非人所部。后政不道,使一人绝天不通民,使一人绝民不通天[22]。天不降之[23],上天不降之,上天所天,又不降之。诸龙去,诸鸟不至,诸云不见,则不能以纪。比其久也,乃有大圣人出,天敬降之[24],龙乃以部至,鸟以部于,云以部至,民昂首见之者,天之藉[25]也。众人以为天,大政之主[26]必敬天,名日月星为神,名山川为祗[27],名天之人[28]亦曰神。天神,人也;地祗,人也;人鬼,人也。非人形,则非人也[29]。

  民之初,寿[30]无纪,官[31]不能纪远,寿不能如初[32]。传纪[33]之极有言寿,卑[34]矣,曰三万岁,曰万八千岁[35]。

  注释:

  [1]本文在自刻本又题为《壬癸之际心书第一》。壬癸之际:壬午年与癸未年之间,即道光二年至三年。胎观:孕育在心里的初步看法。[2]造:创造,也可引申为认知。[3]对立:相对而存在。[4]宰:主宰者。[5]道:天道,指程朱理学所宣扬的主宰万物的理念。极:太极,中国古代的哲学范畴,程朱理学所谓“理”的总称。[6]变:变化差异。毛羽肖翘:指以毛、羽、肖翘为标志的氏族。肖翘:飞空的虫类。[7]气造天地:《绎史》引《博雅》:“太初,气之始也。轻清者上为天,重浊者下为地。“气:这里是指一种动着的物质。[8]伦纪:人伦纲纪。这一段,作者提出了众人主宰自己和认知、创造天地万物的观点,表现了作者非圣非道的思想。这对道光皇帝所宣扬的“圣人养贤以及万民”的谬论是大胆否定对程朱所鼓吹的“万物皆是一个天理”的胡言是有力的批判。但这种观点与“奴隶们创造历史”的唯物史观仍有本质的区别。[9]骈(pián胼)化而群生:两人配偶而生殖繁育出众人。骈:两马并列,这里指成双。[10]倮人:指人类最初阶段的裸体人。[11]“已有毛人”四句:在原始社会的氏族公社时期,许多氏族都以动物的名称命名,如此美洲易洛魁人各氏族,即其一例。我国古籍《论衡无形》载:“海外三十五国,有毛民羽民”。又《吕氏春秋求人》、《淮南子地形训》及《山海经》,也有关于中原地区和周围氏族以动物命名的类似记载。龚自珍在这里指的毛人、羽人、角人、肖翘人,都是指我国各原始氏族的人。已:时间副词,表示“不久接着”的意思,往往用在第二件事情发生在第一件事情不久之时。[12]匹:配偶。[13]杂不部居:配偶杂乱无序。[14]“倮人之不与毛、角者匹”三句:指有了氏族组织后的配偶习俗,也可以理解为人类由原始杂婚到氏族组织后对婚姻的规定。[15]总:聚集,汇合。[16]各以其人之声:意思是各自根据人们对事物发生的声音来称呼。[17]这一段阐述了人的产生、进化和远古人类社会的发展,再次强调众人认知、创造一切的观点。[18]“人之初”十三句:阐述了远古时代天、人、官三者的关系,说明天与人是相通的,官只不过是“万人之大政”的“传语之人”。实际上是说天并不是人的主宰者,官并不是众人的统治者。[19]以龙纪官:以龙的名号来称他的官属。《绎史》引《三坟》:《太昊》因龙出而纪官。合降龙氏介率万民,命水龙氏平治水土,命苦火龙氏炮制器用。天下之民,号曰“天皇太昊伏羲有庖升龙氏。”[20]隶:隶属。[21]或以云纪官:或者以云的名号称他的官属。《左传昭公十七年》:“郯子曰:……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22]或以鸟纪官:或者以鸟的名号称他的官属。同上书:“郯子曰:……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以鸟,为鸟师而鸟名。”[23]“后政不道”三句:原来儒家的传统观念,认为天人是不相通的,天人相通,要经过中间人。据《国语楚语下》:“古者民神不杂……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这是常规。到了政事衰败的时候,才会出现人神混杂的现象。《国语楚语下》说:少皞氏衰弱的时候,九黎打乱了常规,以致人和神混在一起。颛顼继位,就叫南正(官名)重,专管天和神的事,又叫火正(官名)黎,专管地和人的事。因此天人隔绝,叫做“绝天地通”。这当然是儒家编造的神话。龚自珍在这里一反儒家的观点,认为天人相通是常规,天人隔绝是衰世的事,表现了他对儒家传统的批判精神。后政不疲乏:后来的政事败坏了。[24]天不降之:指天不降下龙、鸟、云。[25]天敬降之:天恭敬地把他降生。[26]藉:凭依,寄托,引申为外围的东西。[27]大政之主:指“万人大政”的统治者,即帝王、君主一类。[28]祗(qí奇):地神。[29]名天之人:即大政之主。[30]“非人形”二句:意思是说,没有人的形迹,才不是人。这一段,作者拆穿封建统治者尊敬神祗,进而自居为神的欺骗伎俩。他在上文否定了“圣人”的超人作用,这里对天降“大圣人”采取的也是讽刺手法。[31]寿:年岁,历史。这里指史籍。[32]官:指挥官。[33]寿不能如初:史官记载的远古史,不能如远古的实际状况那样,[34]传纪:传下来的历史记载。[35]卑:指短暂。[36]“曰三万岁”二句:《绎史》引《始学篇》:天地立,有天皇,十三头,号曰天灵,治万八千岁。又《路史》引《三皇经》:天皇、地皇、人皇,开治各二万八千岁。这里“三万岁”是约词。这一段暗示出远古人类社会的历史,后代史官并未记载,所以作者撰此文加以阐述。  

《胎观》是龚自珍九篇哲学论文的总称,写于公元1822年至1823年(道光二年至三年),是作者的重要著作。本文是其中的首篇。

  日报(清)郑观应

  古之时,谤有木,谏有鼓,善有旌[1],太史采风[2],行人问俗,所以求通民隐,达民情者,如是其亟亟也。自秦焚书坑儒,以愚黔首[3],欲笼天下于智取术驭、刑驱势迫之中,酷烈熏烁[4],开下并起而亡之。汉魏而还,人主喜秦法之便于一人也,明诋其非,暗袭其利。陵夷而肇中原陆沉之祸[5]。唐宋代有贤者,乃始设给谏。侍御诸言官,以防壅蔽,而清议始彰[6]。然以云民隐悉通,民情悉达,则犹未也。欲通之达之,则莫如广设日报矣。

  泰西各国,上议院下议院,各省各府各县议政局、商务局,各衙门大小案件,及分驻各国通使领事,岁报新艺商务情形,凡献替之谟[7],兴革之事,其君相举动之是非,议员辩论之高下,内外工商之衰旺,悉听报馆照录登报。主笔者触类引伸,撰为论说,使之议员之优劣,政事之从违。故日报盛行,不胫而走。其名目有日报、月报、七日报、半月报之别。

  其体裁有新政异闻、近事告白之分。或一季一出,一年一出,迟速不一,各类攸分[8]。如律家有律报,医家有医报,士农工商亦各有报,官绅士庶、军士工役之流,莫不家置一编,以广见闻而资考证。甚至小儿亦有报纸,文义粗浅,取其易知。近年英国报馆二千一百八十余家,法国报馆一千二百三十余家,德国报馆四百三十余家,美国报馆一万四千一百五十余家,俄国报馆四百三十余家。总各国计之,每一国有三四千种,每种一次少者数百本,多则数十万本。出报既多,阅报者亦广。

  官家以其有益于民,助其成者,厥有三事:一,免纸税;二,助送报;三,出本以资之。故远近各国之事,无不周知。其销路之广,尤在闻见多而议论正,得失著而褒贬严。论政者之有所刺讥,现柄政者之有所申辩,是非众著,隐暗胥彰[9],一切不法之徒,亦不敢肆行无忌矣。

  中国通商各口,如上海、天津、汉口、香港等处,开设报馆,主人者皆西人。每遇中外交涉,间有诋毁当轴[10],蛊惑民心者。近通商日久,华人主笔,议论持平。广州复有《广报》、《中西日报》之属,大抵皆西人为主,而华人之主笔者,亦几几乎摈诸四夷矣。(日本无郡不有日报馆。我各省当道,亦宜妥订章程,设法保护,札饬有体面之绅士倡办,以开风气。如英国《泰晤士日报》馆主笔者,皆归田宰相名臣,自然无勒索人财,亦名驰中外矣。)今宜于沿海各省,次第仿行,概用华人秉笔。而西人报馆,止准用西字报章。无事之时,官吏设法保护。俾于劝善惩恶,兴利除弊,以及人才之盛衰,风俗之纯疪,制作之良窳[11],泰西各国政事有何更改,兵制有何变迁,商务制造有何新法,足以有益于人者,精心考核,列之报章。

  大小官员,苟有过失,必直言无讳,不准各官与报馆为难。如有无端诋毁、勒诈财贿者,只准其禀明上司,委员公断,以存三代之分。执笔者尤须毫无私曲,暗托者则婉谢之,纳贿者则峻拒之,胸中不染一尘,惟澄观天下得失是非,自抒伟论。倘有徇私受贿,颠倒是非,逞坚白异国之辨[12],乱斯民之视听者,则援例告官惩治。如谓当道挟恨,审断不公,准其登报以告天下,庶公论不稍宽假。有事之际,官吏立法稽查,于本国之兵机,不宜轻泄,于敌人之虚实,不厌详明。则常变经友,操纵在我。较今日之禁止华人而听西人开设者,其是非得失损益为何如也?

  夫报馆之设,其益甚多。约而举之,厥有数事:各省水旱灾区远隔,不免置之膜视[13],无动于中。自报纸风传,而灾民流离困苦情形,宛然心目。于是施衣捐赈,源源挹注,得保孑遗[14]。此有功于救荒也。作奸犯科者,明正典刑,报纸中历历详述,见之者胆落气沮,不敢恣意横行,而反侧渐平,闾阎安枕。此有功于除暴也。士君子读书立品,尤贵通达时务,卓为有用之才。自有日报,足不逾户庭而周知天下之事。一旦假我斧柯[15],不致毫无把握。此有功于学业也。其余有益于国计、民情、边防、商务者,更仆数之未易终也。而奈何掩聪塞明,箝口结舌,会使敌国怀觊觎之志[16],外人操笔削之权。泰然自安,庞然自大,施施然甘受他人之陵侮也[17]?!

  注释:

  [1]谤有木:即谤木。相传尧舜时于朝市竖立木牌,谓之谤木,人有进谏之言则书于其上。谏有鼓:即谏鼓。设于朝廷供进谏者敲击以闻的鼓。善有旌:《管子桓公问》:“舜有告善之旌,而主不蔽也”。善:进善。旌:旗帜。古代用以规谏帝王的旌旗。尧时置,令进善者立于旌下。[2]太史风采:《汉书艺文志》:“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3]黔首:平民。[4]烁:热。[5]陵夷:衰落。陆沉:比喻国土沉沦。[6]清议:公正的评论。[7]献替:“献可替否”的略语。即诤言进谏之意。语出《左传》。谟:计生、谋划。[8]攸:是。[9]胥:都。[10]当轴:比喻官居要职的人。[11]窳(yǔ):粗劣,不坚实。[12]坚白异同:战国名家公孙龙的“离坚白”和惠施的“合同异”之说。对“坚白石”之命题,公孙龙认为“坚”与“白”的脱离“石”而独立存在的实体,夸大了事物间的差别;惠施则以“合同异”而否定差别的客观存在。[13]置之膜视:即置之度外的意思。[14]孑遗:残存,剩余。[15]斧柯:斧柄。比喻政柄。[16]觊觎(jì yú):非分的企图。[17]施施:喜悦自得的样子。

郑观应(1842—1922),字正翔,号陶斋,别号杞忧生、罗浮待鹤山人等。广东香山县(今中山县)人。1858年弃学从商,先后在英商太古公司、宝顺洋行担任买办,在洋务派经营的招商局、粤汉铁路、汉阳铁厂中担任过会办、帮办和总办。曾为《华字日报》、《循环日报》、《中西闻见录》等报刊撰稿,宣传维新改良、富强救国的思想,提出设议院、开学校、发展民族工业和外国列强实行“商战”等主张。在当时引起强烈反响。有《救世揭要》、《易言》、《盛世危言》等著作刊行,为历年发表于报刊的政论文集。今有《郑观应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出版。

  本文选自《郑观应集》上册,原刊于《盛世危言》。

  日读三百字(清)阮葵生

  姜西溟[1]曰:读书不需务多,但严立课程,勿使作辍。则日累月积,所蓄自富。且不可致遗忘。

  欧阳公[2]言:《孝经》[3]、《论语》、《孟子》、《易》、《尚书》、《诗》、《礼礼》、《周礼》、《春秋》、《左传》,准以中人之资[4],日读三百字,不过四年半可毕。稍钝者减中之半,亦九年可毕。今计九年可毕,则日百五十字也。

  东方朔[5]上书自称:年十二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6],战阵之具,钲鼓[7]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此时朔年正二十二。自十六至二十而毕,皆作三年课程。三年诵二十二万言,每年正得七万三千三百余言。以一年三百六十日成数算之,则一日所诵,才得二百零三言耳。盖中人稍下之课也。

  注释:

  [1]姜西溟:则姜宸英。字西溟,号湛园、清康熙时文学家。年七十中进士,授编修。曾参预修纂《明史》。工诗文、书法。有《湛园未定稿》、《苇间诗集》等。[2]欧阳公:即欧阳修。[3]《孝经》:此书与下所引诸书皆为先秦著作。[4]准以中人之资:以中常人的天资为标准。准,用作动词。[5]东方朔:字曼青,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民)人。西汉文学家,武帝时任太中大夫。著作有辞赋《答客难》等。[6]《孙吴兵法》:即孙武和吴起讲用兵之道的书。孙武和吴起,都是战国时期善于用兵的著名军事家。因此后世多以孙吴并称。[7]钲(zh ènɡ征)鼓:古代军中乐器。行军时敲钲击鼓,显示军威,鼓舞士气。

  阮葵生(1727-1789),字宝成,号吾山,江苏山阳(今淮安)人,乾隆进士,官至刑部侍郎,著作有《茶余客话》、《七录斋诗集》。本篇选自《茶余客话》,该书是作者平生读书论学与 闻的随笔札记,约成书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前。内容丰富,政治、经济、科学、艺术以及饮食起居、花木鸟兽,无所不有。写作态度严谨,文笔简炼。

  

  桑维翰论(清)王夫之

  谋国而贻天下之大患,斯为天下之罪人,而有差等焉。祸在一时之天下,则一时之罪人,卢杞是也[1];祸及一代,则一代之罪人,李林甫是也[2];祸及万世,则万世之罪人,自生民以来,唯桑维翰当之。

  刘知远决策以劝石敬瑭之反[3],倚河山之险,恃士马之强,而知李从珂之浅輭[4],无难摧砬,其计定矣。而维翰急请屈节以事契丹[5]。敬瑭智劣胆虚,遽以其策,称臣割地,授予夺之权于夷狄,知远争之而不胜[6]。于是而生民之肝脑,五曾三王之衣冠礼乐,驱以入于狂流。契丹弱,而女直乘之[7];女直弱,而蒙古乘之;贻祸无穷,人胥为夷[8]。非敬瑭之始念也,维翰尸之也[9]。

  夫维翰起家文墨,为敬瑭书记,固唐教养之士人也,何仇于李氏,而必欲灭之?何德于敬瑭,而必欲戴之为天子?敬瑭而死于从珂之手。维翰自有余地以居。敬瑭之篡已成,己抑不能为知远而相因而起。其为喜祸之奸人,姑不足责;即使必欲石氏之成乎,抑可委之刘知远辈,而徐收必得之功。乃力拒群言,决意以戴犬羊为君父也,吾不知其何心!终始重贵之廷[10],唯以曲媚契丹为一定不迁之策,使重贵糜天下以奉契丹。民财竭,民心解,帝昺厓山之祸[11],势所固然。毁夷夏之大防,为万世患;不仅重贵缧系[12],客死穹庐而已也[13]。论者乃以亡国之罪归景延广4],不亦诬乎?延广之不胜,特不幸耳;即其智小谋强,可用为咎,亦仅倾臬捩鸡徼幸之宗社[15],非有损于尧封禹甸之中原也[16]。义问已昭[17],虽败犹荣。石氏之存亡,恶足论哉!

  正名义于中夏者,延广也;事虽逆而名正者,安重荣也[18];存中国以授于宋者,刘知远也;于当日之俦辈而有取焉,则此三人可录也。自有生民以来,覆载不容之罪[19],维翰当之。胡文定传《春秋》而亟称其功[20],殆为秦桧之嚆矢与[21]?

  注释:

  [1]卢杞:字子良,唐滑州录昌(今河南滑县)人。以门荫入仕。德宗时,累官至门下侍郎、同门中书下平章事。他忌能妒贤,陷害大臣,搜括财货,任意榜棰,怨声载道。后贬死澧州。[2]李林甫:唐宗室,权臣。开元中任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为人阴柔狡猾,为相十九年,厚结宦官、嫔妃,迎合玄宗意图,又排斥异己,使唐政日益败坏,酿成“安史之乱”。[3]刘知远:五代时沙陀人,世居太原,初从石敬瑭起兵。石敬瑭称帝,以功拜中书令,封太原王。后契丹灭晋,乃即帝位,国号汉,为后汉高祖。石敬瑭:即后晋高祖。后唐末,以军功封河东节度使。契丹南侵,石敬瑭为后唐末帝李从珂所疑,惧诛,乃用桑维翰谋,引契丹兵灭后唐,称臣于契丹,并割燕云十六州之地。[4]李从珂:后唐末帝,为明宗养子。初以功封潞王,后自立。为石敬瑭借契丹兵灭之。浅輭:浅薄软弱,輭,同“软”。[5]契丹:源于东胡,北魏时建国,五代初始强,改国号为辽。后被金所灭。[6]知远争之而不胜:以上史实见《资治通鉴后晋纪一》。王夫之《桑维翰论》即据之而发。[7]女直:即“女真”,古代少数民族名,五代时称女真,后属于辽,因避辽主耶律宗真讳,改称女直。后建立金朝,亡于蒙古。[8]胥:相与,皆。[9]尸:主。[10]重贵:石重贵,石敬瑭之侄。石敬瑭死,嗣位为出帝,始终媚事契丹。后为契丹所俘。[11]景昺:指南宋最末一个皇帝赵昺,迁厓山(今广东新会县南,也作崖山),元兵攻陷厓山,陆秀夫负帝昺投海死。[12]缧系:囚系。[13]穹庐:毡帐。[14]景延广:字航川。石敬瑭时官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石重贵时,加同平章事,兼侍卫马步都指挥使。主张对契丹称孙不称臣,契丹怒,景声言“晋朝有十万口横磨剑,翁若要战则早来”。契丹愈怒,举兵入侵,延广又闭壁不出。由此结怨。被出帝贬为河南尹。后被俘自杀。[15]臬捩鸡:石敬瑭之父。[16]尧封禹甸:意指中华。尧之封域,禹之治地。甸,治。[17]义问:或作“义闻”。[18]“事虽逆”二句:安重荣,后晋大将。石敬瑭称帝,拜成德军节度使。颇[岂页]觎皇位。又不满后晋屈膝于契丹,以为万世之耻。后起兵反晋,兵败而死。因其反晋,故说“事虽逆”。[19]覆载:指天地,天覆地载。[20]胡文定:名安国,字康侯,宋绍圣进士,南宋高宗时,官至给事中,谥文定。其所著《春秋传》中,屡称桑维翰功。[21]嚆(hāo)矢:响箭。箭未至而声先至,因喻事物的发端。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薑斋,别号一壶道人、夕堂、梼杌外史等,学者又称为船山先生,湖南衡阳人。崇祯十五年(1642)举人。次年,张献忠攻下衡阳,招他作官,他不从。明亡,清军南下,他于衡山举兵抗清,失败后,南走桂林。瞿式耜荐于南明永历政权,被用为行人司行人。因母病当衡阳。南明政权亡,遂浪游于浯溪、郴州、耒阳等地,最后归隐于衡山之石船山,著书四十年以终。

  王夫之学识渊博,对天文、地理、历法、数学都有研究,尤精于哲学、经学、史学。他总结并发展了中国传统的唯物主义,是明末清初著名的哲学家、启蒙思想家。他善诗文,工词曲,散文充满战斗精神,文笔纵横捭阖,气概雄肆。其著作有一百多种,后人汇集为《船山遗书》,有三种版本,共收录了367卷。今岳麓书社出版有《船山全书》。

  本文选自《读通鉴论》卷二十九。

  山中与鲍若洲(清)刘嗣绾

  山中十日,庭树报秋,离形绝尘[2],旷如自远[3]。董子云[4],“俨然独处,唯山之意[5]”,仆始得之矣[6]。故人不见,城闉致隔[7],謦欬犹昨[8],景光迭新[9]。山木说君而不知[10],岭云我而夜班赠[11]?顾此天绘,惜无画图,足音窅然[12],使人失盼[13]。一日之感,采葛为劳[14] ,千秋之思,抚松成怆[15],以余多恨,能无眷眷[16]?山斋虽僻,亦足晏娱[17],钟声上云,檐翠下雨,冷泉咽其清梦,瘦竹摇其古魂。山鬼宜笑[18],时来牵萝;野狐工媚[19],乃复拜月。一灯荧然[20],辄堕遐想[21]:颇望足下,能来同之!昔人千里相思,犹复命驾[22],况仆与足下近在咫尺哉[23]!樵风载涂[24],朝暮可至。幸勿令山中人停琴而久思,支筇而长望也[25]。

  注释:

  [1]鲍若洲:事迹不详。[2]离形绝尘:离开一切形物,断绝一切尘俗。[3]旷如自远:自己要远远地离开。旷,远。[4]董子:董仲舒,西汉广川人,少治《春秋》,景帝时为博士 ,著有《春秋繁露》等。[5]“俨然”二句:见董促舒《春秋繁露山木颂》,意思是,自己庄重地独居于山中,思想中只有山水自然了。[6]得:体会。[7]城闉(yīn 音)城门。闉,古代瓮城的门。[8]馨欬(qǐng kài请忾 ):谈笑。[9]景光迭新:景物风光不断地更新。[10]说:同“悦”。[11]“岭云”句:化自南朝梁代陶弘景诗:“山中何所有,伶上有白云,只可自怡说,不堪特赠君。”[12]足音窅(yǎo 咬)然:怅然地失去了您的足音。[13]失盼:失望。[14]“一日”二句:《诗经王风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化用此诗之意,表示想念之殷切。[15]怆(chuàng创):悲伤。[16]眷眷:怀念。[17]晏娱:晏饮娱乐。[18]山鬼宜笑:《九歌山鬼》:“既含睇兮又宜笑。”原指山中女神,此指山中猿猴一类动物,故下文有“时来牵萝”句。[19]工媚:工于谄媚。[20]荧然:光亮微弱的样子。[21]遐想:远想,即幻想。[22]“昔人”二句:《世说新语》载,“吕安与嵇康友善,每一相思,辄千里命驾。”命驾,命御者备车乘以便登程。[23]咫尺:比喻距离很近。古代称八寸为咫。[24]樵风:樵歌。涂:同“途”。[25]支筇(qióng 穷)倚仗。筇,竹仗。

  刘嗣绾(1762—1820),字醇甫,又字简之,号芙初。江苏阳湖人。嘉庆进士,曾任编修,在翰林院十余年。后来辞归主持东林书院。工诗及骈文,著有《尚堂集》。

  

  上海强学会序(清)康有为

  天下之变岌岌哉[1]!夫挽世变,在人才;成人才,在学术;讲学术,在合群。累合什百之群,不如累合千万之群,其成就尤速,转移尤巨也。今者海内多故,天子怒焉悯忧[2],特下明诏搜求才识宏达及九能之人、一艺之士[3],而应诏者寡。固搜访之未逮欤?得无专门之学风未启,有以致之耶[4]?故患贫而理财,而专精农工商矿之学者无人;患弱而训兵,而专精水陆军及制造船炮之学者无人;乃至外国政俗亦寡有深通其故者,此所关非细故也[5]。

  顷士大夫创立强学会于京师,以讲中国自强之学,风雨杂沓[6],朝士鳞萃[7],尚虑未能布衍于海内。于是江海散佚,山林耆旧[8],益簪聚讲求,如汉之汝南,唐之东都,宋之洛阳,为士大夫所走集者[9]。今为上海,乃群天下之图书器物,群天下之通人学士,相与讲焉。尝考泰西所以富强之由,皆由学会讲求之力。《传》称“以文会友,以友辅仁[10]”。《记》称“敬业乐群[11]”。其以开风气而成人才,以应圣天子侧席之意[12],而济中国之变,殆由此耶?其乐从诸君子游乎?吾愿观其成焉。

  注释:

  [1]岌岌:危险的样子。[2]悯忧:愤懑、忧虑。[3]九能:古代统治者所理想的九种才能。一艺:儒家的六艺之一。[4]得无:莫非,是不是。[5]细故:小事。[6]杂沓:众多纷杂的样子。[7]鳞萃:群集。[8]散佚:闲散隐逸。耆旧:故老。[9]簪:疾速。汝南:郡名。东汉时汝南许劭、许靖俱有高名,为当时众望所归。其每月品评人物,有“汝南月旦评”之称。东都:唐以洛阳为东都,是都城长安以外的文化中心。宋之洛阳:宋代理学家程颢、程颐兄弟都是洛阳人,其学派称为洛派。欧阳修等人曾在洛阳结成诗社,文彦博、司马光等人亦结有“洛阳耆英会”。[10]“以文会友”两句:语出《论语颜渊》。[11]敬业乐群:语出《礼记学记》。[12]侧席:不正坐,比喻期待贤良。语见《后汉书章帝纪》。

  本文选自《晚清文选》,是上海强学会的成立宣言,刊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十月十八日的《申报》。康有为在发起成立北京强学会后,又发起成立上海强学会。当时任两江总督的张之洞表示支持强学会,并予以资助。因此,此文虽是康有为所写,发表时却署名张之洞。1917年康有为重登此序时,曾注明“代张南皮作”。(见汤志钧《戊戌变法人物传稿》上册)

  

  上某公书(清)梅曾亮

  久未肃启[1],歉然于中,伏计盛署就道,明公高识远度[2],必能坦然。惟顺时节宣[3],加意卫摄为重[4]。

  天之成就伟人,各有意度[5]。如陆敬舆[6]、李伯纪诸公[7],其困苦冤抑,百倍于闾巷之小民,而天不为悔,以为成其名而增重以天下后世之望者,与郭令公[8]、裴司空之功成名立无以异也[9]。太史公曰:“人能弘道[10],无如命何!”此犹有竞心焉[11]。若《淮南子》之言[12],则进乎是矣,“其操之也若发机[13],其纵之也若委衣[14],”此则命无知人何耳。

  不能默默,进其餍饫者为馈[15],伏惟亮察[16]。不宣[17]。

  注释:

  [1]肃启:恭敬地陈述,指通信问候。[2]明公:对有名位者的尊称。[3]节宣:劳逸有节制,以宣散其气,不使它壅塞在心里。[4]卫摄:保养。[5]意度:打算,安排。[6]陆敬舆:陆贽,字敬舆,唐代德宗时名臣,参与机谋,平定朱泚之乱。任宰相,遭裴延龄倾轧,罢相贬忠州,居忠州十年而死。[7]李伯纪:李纲,字伯纪,南北宋之交的名臣,抗金将领。他坚决主战,屡遭投降派排斥,高宗时任宰相七十天,即受谗害,闲置多年而死。[8]郭令公:郭子仪,唐肃宗时名臣。平安史之乱有功,累官太尉、中书令,进封汾阳郡王,人称郭令公、郭汾阳。德宗时尊其为尚父,功名富贵显赫一时。[9]裴司空:裴度,字中立,唐代宪宗时名臣。力主消除藩镇,平叛有功,由御史中丞升为宰相。御史大夫汉代时称司空。[10]弘道:扩大、发扬道。《论语卫灵公》:“人能弘道,非道弘人。”[11]竞心:竞争之心。[12]《淮南子》:书名。西汉淮南王刘安和他的门客所著。[13]发机:拨动弩的机关。弩是用机栝发箭的弓。发机比喻极迅速。[14]纵:放任。委衣:弃置衣裳。比喻极容易。《淮南子原道》原文是:“其纵之也若委衣,其用之也若发机。”[15]餍饫(yù):饱,喻为学的深入体会。馈:赠送。[16]伏惟:俯伏思维。旧时下对上有所陈述的敬辞,多用于书信,表希望。亮察:敬辞,犹言明鉴。希望对方谅解、体察。[17]不宣:不尽。常用于书信末尾。

某公,指的是严禁鸦片输入、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林则徐。林因受投降派诬陷,1840年被革职,次年又流放新疆伊犁。这封信用古代名臣的困苦冤抑来进行安慰,又用“命无如人何”的旷达人生态度来加以勉励,纸短情深,含蓄而不失关切,同时也间接表达了自己的爱国感情。

  上尹制府乞病启(清)袁枚

  枚历官有年,奉职无状;蒙明公恩勤并至[1],荐擢交加[2],虽停年之资格难回[3],而知己之深恩未报。人虽草木,必不谢芳华于雨露之秋;水近楼台[4],益当效涓滴于高深之世[5]。不意本月三日,故里书来,慈亲卧病,枚违养之余[6],已深踧踖[7],得信之后,愈觉惊疑。

  伏念枚东浙之鄙人也,世守一经,家徒四壁。对此日琴堂之官烛[8],忆当年丙舍之书灯[9]。授稚子之经,划残荻草[10];具先生之馔,撤尽环簪。余胆罢含[11],断机尚在[12];未尝不指随心痛[13],目与云飞[14]!

  自蒙丹陛之恩[15],得奉板舆之乐[16]。春晖寸草[17],养志八年[18]。然而萱爱家乡[19],种河阳而不茂[20];笋生冬日[21],觉梓里之尤甘[22]。客秋之莼菜香时[23],堂上之鱼軿返矣[24]。枚欲再行迎养,则衰年有恙,难涉关河;倘远讯平安,则隅坐无人,谁调汤药?在亲闱喜少惧多之日,实人子难进易退之时。瞻望乡关,何心簪笏[25]。

  夫人情于日暮颓唐之际[26],顾子孙侍侧而能益精神;儒生于方寸瞀乱之余[27],虽星夜办公而必多丛脞[28]。在朝廷无枚数百辈,未必遽少人才。在老母抚枚三十年,原为承欢今日。情虽殷于报国,志已决于辞官。第养之一言,固须臾所难缓;而终之一字,非人子所忍言。且高堂之年齿未符,或恐事违成例[29]。大府之遭逢难再,未免官爱江南。兹当五内焚如。忽尔三秋痁作[30]。思归无路,得疾为名。

  伏愿明公,念枚乌鸟情深[31],允其养亲之素志;怜枚犬马力薄,准以乞病之文书。实缘依恋晨昏[32],退而求息;非敢膏肓泉石[33],借此鸣高。得蒙篆摄有人[34],当即星驰就道。或老人见子,顿减沉疴;则故吏怀恩,还思努力。此日得归膝下,皆仁人之曲体鲰生[35]。他年重谒军门,如婴儿之再投慈母。

  注释:

  [1]恩勤:《诗经豳风鸱鸮》:“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朱熹注:“恩,情爱也;勤,笃厚也。”[2]荐擢交加:尹继善很欣赏袁枚的才能,曾保荐袁枚作高邮知州。[3]停年之资格:即北魏崔亮所创建的根据年资长短为任用标准的选官制度,称为“停年格”。这里指尹继善保荐袁枚作高邮知州,部驳不准。[4]水近楼台:宋俞文豹《清夜录》:“范文正公镇钱塘,兵官皆被荐,独巡检苏鳞不见录,乃献诗云:‘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公即荐之。”[5]涓滴:比喻微小的贡献。[6]违养:离开供养。[7]踧踖(cù jí):局促不安的样子。[8]琴堂:《吕氏春秋察贤》:“宓子贱治单父,弹鸣琴,身不下堂,而单父治。”后因谓县令的公署为“琴堂”。[9]丙舍:指正室旁的别室。[10]划残荻草:《南史陶弘景传》:“年四五岁,恒以荻为笔,画灰中学书。”[11]余胆:唐柳仲郢少时,母韩氏尝和熊胆丸,使夜咀咽以助勤。事见《南部新书》丁及《新唐书柳仲郢传》。后因以熊丸为贤母教子的典故。[12]断机:孟子年少废学,其母以刀断织进行教育。事见刘向《列女传》。[13]指随心痛:见钱谦益《徐霞客传》。[14]目与云飞:《旧唐书狄仁杰传》:“仁杰赴并州,登太行山,南望见白云孤飞,谓左右曰:‘吾亲所居,在此云下。’瞻望伫立许久,云移乃行。”[15]丹陛:皇宫中的红色台阶,借指皇帝。[16]板舆:古代老年人乘坐的代步工具。潘岳《闲居赋》:“微雨新晴,六合清朗,太夫人乃御板舆,升轻轩,远览王畿,近周家园。”后因指官吏在任奉养的父母。[17]春晖寸草:唐孟郊《游子吟》:“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18]养志:承顺父母的心意,为孝顺之首。《孟子离娄上》:“此所谓养体者也。若曾子则可谓养志也。”[19]萱:萱堂,指母亲。[20]种河阳而不茂:意谓萱草不愿像桃李一样在河阳生长。《白孔六帖》:“潘岳为河阳令,树桃李花,人号曰‘河阳一县花’。”[21]笋生冬日:《楚园先贤传》:“(孟)宗母嗜笋,冬节将至,时笋尚未生,宗入竹林哀叹,而笋为之出,得以供母。”(见《三国志吴书孙皓传》注引)[22]梓里:家乡。[23]“客秋”句:晋张翰在洛阳为官,见秋风起,因思念故乡的莼菜羹、鲈鱼脍,便弃官归里,事见《世说新语识鉴》及《晋书张翰传》。莼(chún):一名水葵,可以作羹。[24]鱼軿(píng):佩有信符的妇女乘坐的四周有障蔽物的车辆。这句指母亲由江宁任所返回故乡。[25]簪笏(hù):古代臣僚奏事,执笏簪笔(插笔于冠),故也称做官为簪笏。[26]日暮:喻年老。[27]瞀(mào)乱:紊乱。[28]丛脞(cuǒ):烦琐,细碎。[29]“且高堂”二句:当时一般成例,父母年过七十,始可辞官养亲。而当时袁母六十二岁,故云年齿未符,恐违成例。[30]痁(shān):多日发一次的疟疾叫“痁”。[31]乌鸟情深:谓乌鸟反哺之情。李密《陈情事表》:“乌鸟私情,愿乞终养。”[32]晨昏:《礼记曲礼》上:“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后因以晨昏指对父母的侍养。[33]膏肓泉石:指隐居之病。《旧唐书田游岩传》载:田游岩隐居箕山,高宗问他情况,他说:“臣泉石膏肓,烟霞痼疾。既逢圣代,幸得逍遥。”[34]篆摄:指代理官员。篆,指官印。[35]鲰(zhōu)生:原指浅薄无知的小人,后因作自谦之词,犹言小生。

袁枚(1716—1798),字子才,号简斋,晚年又号随园老人,浙江钱塘(今杭州市)人。天资聪颖,十二岁中秀才,被目为神童。二十一岁时金鉷推举他参加博学鸿词科试,未中。乾隆三年(1738)中式顺天乡试,次年中二甲第五名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后放外任,先后去江南溧水、江浦、沭阳、江宁知县,有政声。座师两江总督尹继善荐其为高邮知州,部驳不准。适母病乞归养。乾隆十七年(1752),又曾赴陕西,未及一年,因父死守制,并上书求终养。十九年,三十九岁的袁枚,就退居在江宁的随园,日以诗文会友,并遍游江南佳山水。卒于嘉庆二年(1797)十一月十七日,以公历计,则是1798年1月3日。袁枚以诗歌著称,创性灵说,领袖诗坛,与赵翼、蒋士铨并称乾隆三大家。袁枚亦工散文、骈文,特别是他的碑志传记文最为精彩。他的著作等身,除了他自编的诗文集外,还有《随园诗话》、《随园琐记》、《随园尺牍》和《子不语》等。其诗文集今有上海古籍出版社版周本淳标校本《小仓山房诗文集》。

  本文选自《小仓山房诗文集外集》卷五。尹制府,指尹继善,字元长,满州镶黄旗人。袁枚座师,当时任两江总督。总督亦称制军、制台,故称其官署为制府。袁枚于乾隆十二年(1747)任江宁知县时,母亲病重,就写了这封信给尹继善,请求准予辞职归养。这是袁枚首次辞官。信是用流行的骈文写的,感情真挚,叙事宛转,用典妥切。虽用四六,而句式颇多变化,读来音调铿锵,语言流转。

  少年中国说(清)梁启超

  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译欧西人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1]!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2];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进取。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老年人常多忧虑,少年人常好行乐。惟多忧也,故灰心;惟行乐也,故盛气。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气也,故豪壮。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壮也,故冒险。惟苟且也,故能灭世界;惟冒险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厌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厌事也,故常觉一切无可为者;惟好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泼兰地酒;老年人如别行星之陨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岛;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比利亚之铁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潴为泽[3],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此老年与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梁启超曰:人固有之,国亦宜然。

  梁启超曰:伤哉,老大也!浔阳江头琵琶妇,当明月绕船,枫叶瑟瑟,衾寒于铁,似梦非梦之时,追想洛阳尘中春花秋月之佳趣[4]。西宫南内,白发宫娥,一灯如穗,三五对坐,谈开元天宝间遗事,谱霓裳羽衣曲[5]。青门种瓜人,左对孺人,顾弄孺子,忆侯门似海、珠覆杂遝之盛事[6]。拿破仑之流于厄蔑[7],阿刺飞之幽于锡兰[8],与三两监守吏,或过访之好事者,道当年短刀匹马驰骋中原,席卷欧洲,血战海楼,一声叱咤,万国震恐之丰功伟烈。初而拍案,继而抚髀[9],终而揽镜。呜呼,面皴齿尽,白发盈把,颓然老矣!若是者,舍幽郁之外无心事,舍悲惨之外无天地,舍颓唐之外无日月,舍叹息之外无音声,舍待死之外无事业。美人豪杰且然,而况于寻常碌碌者耶?生平亲友,皆在墟墓,起居饮食,待命于人。今日且过,遑知他日;今年且过,遑恤明年。普天下灰心短气之事,未有甚于老大者。于此人也,而欲望以拿云之手段,回天之事功,挟山超海之意气,能乎不能[10]?

  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畴昔[11]: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12];秦皇汉武,若何之雄杰;汉唐来之文学,若何之隆盛;康乾间之武功,若何之烜赫[13]。历史家所铺叙,词章家所讴歌,何一非我国民少年时代、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陈迹哉!而颓然老矣!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14],处处雀鼠尽,夜夜鸡犬惊。十八省之土地财产,已为人怀中之肉。四百兆之父兄子弟,已为人注籍之奴[15]。岂所谓“老大嫁作商人妇”者耶[16]?呜呼,凭君莫话当年事,憔悴韶光不忍看[17]!楚囚相对[18],岌岌顾影,“人命危浅,朝不虑夕”[19]。国为待死之国,一国之民为待死之民。万事付之奈何,一切凭人作弄,亦何足怪!梁启超曰: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问题也。如其老大也,则是中国为过去之国,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国,而今渐澌灭[20],他日之命运殆将尽也。如其非老大也,则是中国为未来之国,即地球上昔未现此国,而今渐发达,他日之前程且方长也。欲断今日之中国为老大耶?为少年耶?则不可不先明国字之意义。夫国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权,有服从,人人皆主权者,人人皆服从者。夫如是斯谓之完全成立之国[21]。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国也,自百年以来也。完全成立者,壮年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渐进于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吾得一言以断之曰:欧洲列邦在今日为壮年国,而我中国在今日为少年国。

  夫古昔之中国者,虽有国之名,而未成国之形也。或为家族之国,或为酋长之国,或为诸侯封建之国,或为一王专制之国。虽种类不一,要之,其于国家之体质也,有其一部而缺其一部。正如婴儿自胚胎以迄成童,其身体之一二官支[22],先行长成。此外则全体虽粗具,然未能得其用也。故唐虞以前不胚胎时代,殷商之际为乳哺时代,由孔子而来至于今为童子时代。逐渐发达,而今乃始将入成童以上少年之界焉。其长成所以若是之迟者,则历代之民贼有窒其生机者也。譬犹童年多病,转类老态[23]。或且疑其死期将至焉,而不知皆由未完全成立也;非过去之谓,而未来之谓也。

  且我国畴昔,岂尝有中国哉!不过有朝廷耳。我皇帝子孙,聚族而居,立于此地球之上者既数千年,而问其国之为何名,则无有也。夫所谓唐、虞、夏、商、周、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元、明、清者,则皆朝名耳。朝也者,一家之私产也。国也者,人民之公产也。朝有朝之老少,国有国之老少。朝与国既异物,则不能以朝之老少而指为国之老少明矣。文、武、成、康,周朝之少年时代也[24];幽、厉、桓、赧,则其老年时代也[25]。高、文、景、武,汉朝之少年时代也[26];元、平、桓、灵,则其老年时代也[27]。自余历朝,莫不有之。凡此者谓为一朝廷之老也则可 ,谓为一国之老也则不可。一朝廷之老且死,犹一人之老且死也,于吾所谓中国者何与焉?然则,吾中国者,前此尚未出现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尔。天地大矣,前途辽矣,美哉我少年中国乎!

  玛志尼者,意大利三杰之魁也[28]。以国事被罪,沈窜异邦。乃创立一会,名曰少年意大利。举国志士,云涌雾集以应之,卒乃光复旧物,使意大利为欧洲一雄邦。夫意大利者,欧洲第一老大国也。自罗马亡后,土地隶于教皇,政权归于奥国,殆所谓老而濒于死者矣。而得一玛志尼,且能举全国而少年之,况我中国之实为少年时代者耶?堂堂四百余州之国土,凛凛四百余兆之国民,岂遂无一玛志尼其人者!

  龚自珍氏之集有诗一章,题曰《能令公少年行》[29]。吾尝爱读之,而有味乎其用意之所存。我国民而自谓其国之老大也,斯果老大矣。我国民而自知其国之少年也,斯乃少年矣。西谚有之曰:“有三岁之翁,有百岁之童。”然则,国之老少,又无定形,而实随国民之心力以为消长者也。吾见乎玛志尼之能令国少年也,吾又见乎我国之官吏士民能令国老大也,吾为此惧!夫以如此壮丽浓郁翩翩绝世之少年中国,而使欧西日本人谓我老大者何也?则以握国权者皆老朽之人也。非哦几十年八股[30],非写几十年白折[31],非当几十年差,非捱几十年俸,非递几十年手本[32],非唱几十年喏[33],非磕几十年头,非请几十年安,则不能得一官,进一职。其内任卿贰以上,外任监司以上者[34],百人之中,其五官不备者,殆九十六七人也。非眼盲,则耳聋,非手颤,则足跛,否则半身不遂也。彼其一身饮食步履视听言语,尚不能自了,须三四人在左右扶之捉之,乃能度日。于此而乃欲责之以国事,是何异立无数木偶而使之治天下也!且彼辈者,自其少壮之时既已不知亚细亚、欧罗巴为何处地方,汉祖唐宗是那朝皇帝,犹嫌其顽钝腐败之未臻其极。又必搓磨之,陶冶之,待其脑髓已涸,血管已塞,气息奄奄,与鬼为邻之时,然后将我二万里山河,四万万人命,一举而畀于其手[35]。呜呼!老大帝国,诚哉其老大也!而彼辈者,积其数十年之八股、白折、当差、捱俸、手本、唱喏、磕头、请安,千辛万苦,千苦万辛,乃始得此红顶花翎之服色[36],中堂大人之名号[37],乃出其全副精神,竭其毕生力量,以保持之。如彼乞儿拾金一锭,虽轰雷盘旋其顶上,而两手犹紧抱其荷包,他事非所顾也,非所知也,非所闻也。于此而告之以亡国也,瓜分也,彼乌从而听之,乌从而信之!即使果亡矣,果分矣,而吾今年既七十矣八十矣,但求其一两年内,洋人不来,强盗不起,我已快活过了一世矣!若不得已,则割三头两省之土地[38],奉申贺敬[39],以换我几个衙门;卖三几百万之人民作仆为奴,以赎我一条老命,有何不可,有何难办?呜呼!今之所谓老后老臣老将老吏者,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手段,皆具于是矣。西风一夜催人老,凋尽朱颜白尽头。使走无常当医生,携催命符以祝寿,嗟乎痛哉!以此为国,是安得不老且死?且吾恐其未及岁而殇也[41]!

  梁启超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彼老朽者何足道?彼与此世界作别之日不远矣!而我少年乃新来而与世界为缘。如僦屋者然[42],彼明日将迁居他方,而我今日始入此室处,将迁居者,不爱护其窗栊,不洁治其庭庑[43],俗人恒情,亦何足怪?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后顾茫茫。中国而为牛为马为奴为隶,则烹脔棰鞭之惨酷[44],惟我少年当之。中国如称霸宇内,主盟地球,则指挥顾盼之尊荣,惟我少年享之。于彼气息奄奄与鬼为邻者何与焉?彼而漠然置之,犹可言也。我而漠然置之,不可言也。使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使举国之少年而亦为老大也,则吾中国为过去之国,其澌亡可翘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45],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46];奇花初胎,矞矞皇皇[47];干将发硎[48],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49];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少年中国,与国无疆!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此岳武穆《满江红》词句也[50]。作者自六岁时即口受记忆,至今喜诵不衰。自今以往,弃“哀时客”之名[51],更自名曰:“少年中国之少年”。

  作者附识[52]。

  注释:

  [1]恶(wū):感叹词,表示惊讶与否定。[2]惟:由于。[3]死海:西南亚著名的咸湖,在约旦与巴勒斯坦之间。潴(zhū):积水之处。[4]“浔阳江头”六句:概括白居易《琵琶行》诗意。[5]“西宫南内”六句:概括白居易《长恨歌》诗意,兼用元稹《行宫》中“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诗意。[6]“青门”四句:用汉初召平事。召平本为秦东陵侯,秦亡后为布衣,在长安城东南门(亦称青门)外种瓜,瓜味甜美,人称东陵瓜或青门瓜。珠履杂遝:形容贵客众多。[7]拿破仑:法兰西帝国国王拿破仑第一。1804年在法国即帝位并兼为意大利王,雄霸欧洲。1841年反法联军攻陷巴黎,拿破仑第一被流放于地中海的厄尔巴岛。厄蔑:即厄尔巴岛。[8]阿刺飞:当作阿拉比(约1839—1911),埃及民族解放运动的领袖。1881年发动政变,1882年领导起义军抗击英军。战败后被流放到锡兰(今斯里兰卡)。[9]抚髀(bì):抚髀而悲。典出《三国志蜀书先生纪》引《九洲春秋》。髀:大腿。[10]拿云:比喻志向高远。李贺《致酒行》:“少年心事当拿云”。回天:比喻能挽回事势。挟山超海:《孟子梁惠王上》:“挟泰山以超北海”。[11]畴昔:往日。[12]郅治:即至治。盛世的意思。[13]康乾:清康熙、乾隆。烜赫:声威盛大。[14]“昨日”两句:苏洵《六国》:“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15]兆:百万。注籍之奴:古代奴隶随主人改姓,列入主人户籍。[16]“老大”句:白居易《琵琶行》中诗句。[17]“凭君”两句:前句点化唐末曹松诗“凭君莫话封侯事”句;后句点化李璟《山花子》词“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句。[18]楚囚相对:见《世说新语言语》。过江诸人,相视流泪。王导厉声说:“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19]“人命危浅”两句:见李密《陈情表》。[20]澌灭:灭掉。[21]完全成立之国:指近代资产阶级国家。[22]官支:器官与肢体。[23]转类:反而象。[24]文、武、成、康:周代兴盛时几个明君。[25]幽、厉、桓、赧(nǎn):周代衰亡时几个暴君庸主。[26]高、文、景、武:汉代兴盛时的四个君主。[27]元、平、桓、灵:元帝、平帝是西汉末代之君。桓帝、灵帝是东汉末代之君。[28]玛志尼(1805—18825):近代意大利独立运动的倡导者、活动家。当时意大利受法、奥的宰割,玛志尼创“少年意大利同盟”,失败后流亡国外,又组织新党,终于完成意大利统一事业。他与加里波地、喀富尔并称“意大利三杰”。[29]《能令公少年行》:龚自珍写于1821年。诗中说人们不要因年老而愁,要“与少年争光风”。[30]八股:八股文,明清考试的文体。[31]白折:清时试卷的一种。应朝考时用白折。[32]手本:清代门生见座师、下级见上级时所呈的名帖。[33]喏(rě):古人见面相揖时口头致敬的颂词。[34]卿:清代中央各部级的长官。贰:副长官。监司:清代通称各省的布政使、按察使及各道的大员。[35]畀(bì):给予。[36]红顶花翎:清代官员帽顶饰以红绢,在礼帽后面缀上孔雀翎,作为装饰。此为五品以上官员所戴。[37]中堂:宰相。[38]三头两省:闽粤方言,即三两省。[39]奉申敬贺:敬献上去作为贺礼。[40]走无常:迷信的说法,指阎王手下专门勾取人的灵魂的鬼差。[41]未及岁而殇(shāng):没有一岁而夭折。[42]僦(jiù):租赁。[43]庭庑(wǔ):庭院走廊。[44]烹脔棰鞭:泛指烹煎、宰割、鞭打、棍杖等酷刑。[45]河出伏流:《水经注河水》说:黄河发源之前,伏流地中。[46]吸张:收缩张开。[47]矞矞皇皇:形容光彩盛大。[48]干将:传说古代宝剑名。发硎:刀刃新磨。[49]“天戴其苍”两句:即天苍地黄。[50]岳武穆:岳飞,谥号武穆。[51]哀时客:作者笔名之一。[52]识(zhì):记。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笔名有饮冰子、饮冰室主人等。广东新会人。光绪十五年(1889)中举人。次年拜康有为为师,开始学习今文经学、史学、西学及佛学。光绪二十一年(1895)三月,随同康有为联合各省举人一千多人上书清廷请求变法;七月发起并领导京师强学会,主办《中外纪闻》。次年,与黄遵宪等在上海创办《时务报》,任总撰述,写有六十多篇文章,感情强烈,条理明晰,“务为平易畅达。时杂经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清代学术概论》)光绪二十四年(1898),参予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日本,先后奔走夏威夷、南洋、澳洲、美洲各地,创办《清议报》、《新民丛报》、《新小说》等期刊杂志,发表大量文章,宣传资产阶级启蒙思想,被称为“舆论之骄子”。其文章对文体改革起了推进作用,“新文体的(或名报章体)体制、风格,乃完全确立”(吴其昌《梁启超》)。1918年游历英、法等国二十多个名城,写成《欧游心影录》。晚年致力于学术研究。一生著述颇多。有《饮冰室合集》,1989年中华书局出版。近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有《梁启超诗文选注》,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有《新大陆游记》。

  本文选自《饮冰室合集》第一册,作于1900年、梁启超二十八岁时,是梁启超有代表性的“新文体”散文之一。

  生员论(中)·(清)顾炎武

  废天下之生员而官府之政清,废天下之生员而百姓之困苏,废天下之生员而门户之习除,废天下之生员而用世之材出。

  今天下之出入公门以挠官府之政者,生员也;倚势以武断于乡里者[1],生员也;与胥史为缘[2],甚有身自为胥史者,生员也;官府一拂其意,则群起而哄者,生员也;把持官府之阴事,而与之为市者,生员也。前者噪,后者和;前者奔,后者随;上之人欲治之而不可治也,欲锄之而不可锄也。小有所知,则曰是杀士也,坑儒也。百年以来,以此为大患,而一二识体能言之士,又皆身出于生员,而不敢显言其弊,故不能旷然一举而除之也。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官府之政清也。

  天下之病民者有三:曰乡宦,曰生员,曰吏胥。是三者,法皆得以复其户[3],而无杂泛之差,于是杂泛之差,乃尽归于小民。今之大县至有生员千人以上者,比比也。且如一县之地有十万顷,而生员之地五万,则民以五万而当十万之差矣;一县之地的十万顷,而生员之地九万,则民以一万而当十万之差矣。民地愈少,则诡寄愈多[4],诡寄愈多,则民地愈少,而生员愈重。富者行关节以求为生员,而贫者相率而逃且死,故生员之于其邑人无秋毫之益,而有丘山之累。然而一切考试科举之费,犹皆派取之民,故病民之尤者,生员也。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百姓之困苏也。

  天下之患,莫大乎聚五方不相识之人,而教之使为朋党。生员之在天下,近或数百千里,远或万里,语言不同,姓名不通,而一登科第,则有所谓主考官者,谓之座师;有所谓同考官者,谓之房师;同榜之士,谓之同年;同年之子,谓之年侄;座师、房师之子,谓之世兄;座师、房师之谓我,谓之门生;而门生之所取中者,谓之门孙;门孙之谓其师之师,谓之太老师。朋比胶固,牢不可解。书牍交于道路,请托遍于官曹,其小者足以蠹政害民,而其大者,至于立党倾轧,取人主太阿之柄而颠倒之[5],皆此之繇也[6]。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门户之习除也。

  国家之所以取生员而考之以经文、论、策、表、判者,欲其明六经之旨,通当世之务也。今以书坊所刻之义,谓之时文[7],舍圣人之经典、先儒之注疏与前代之史不读,而读其所谓时文。时文之出,每科一变,五尺童子能诵数十篇而小变其文,即可以取功名,而钝者至白首而不得遇。老成之士,既以有用之岁月,销磨之场屋之中[8];而少年捷得之者,又易视天下国家之事,以为人生之所以为功名者,惟此而已。故败坏天下之人材,而至于士不成士,官不成官,兵不成兵,将不成将,夫然后寇贼奸宄得而乘之[9],敌国外侮得而胜之。苟以时文之功,用之于经史及当世之务,则必有聪明俊杰通达治体之士,起于其间矣。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用世之材出也。

  注释:

  [1]武断于乡里:谓依仗权势在乡里横行霸道。《史记·平准书》:“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2]胥史:犹“胥吏”。官府中办理文书的小吏。[3]复其户:免除其一家的徭役赋税。[4]诡寄:将自己的田地伪报在免税人的名下,以逃避田赋、差役,称为“诡寄”。[5]太阿:古代宝剑名。相传春秋时,楚王命欧治子、干将所铸。太阿之柄喻权柄。[6]繇:同“由”。[7]时文:明清时指科举考试的八股文。[8]场屋:即“科场”。考试士子的地方。[9]奸宄(guǐ):指为非作歹的人。

顾炎武(1613—1682),初名绛,字忠清,自署蒋山佣,明亡后改名炎武,字宁人,号亭林,江苏昆山人,出身江南大族,少落落有大志,不与人苟同,耿介绝俗,与同里归庄相善,共同参加复社活动,有“归奇顾怪”之称。清兵南下,从昆山令杨永言等举兵抵抗,失败后,友人吴其沆死之,炎武与归庄得脱。其嗣母王氏不食死,遗言后人莫事二姓。炎武遂遍游南北诸省,结纳各地爱国志士,考察山川形势,图谋匡复明室。多次险遭陷害,并曾被捕入狱,得友人营救,才得出狱。他也多次拒绝与清廷合作,愿以身殉。晚年卜居陕西华阴,死于曲沃。

  顾炎武是明末清初的著名启蒙思想家,爱国学者。他在经学、音韵、史地、文学等诸多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被推为乾嘉学派的开山祖师。他认为:“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与人书》三)他的散文,也像他的诗一样,具有“风霜之气,松柏之质”。其著作极丰,著名的有《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音学五书》、《韵补正》、《日知录》、《亭林诗文集》等。其诗文经华忱之点校,题作《顾亭林诗文集》,由中华书局出版。

  本文选自《顾亭林诗文集·亭林文集》卷一。《生员论》凡三篇。这是中篇。生员,因唐代国学及州县学都规定学生的员额,故称生员。明、清时,凡经过本省各级考试取入府、州、县学的,都称为“生员”。

  圣哲画像记(清)曾国藩

国藩志学不早,中岁侧身朝列,窃窥陈编,稍涉先圣普贤魁儒长者之绪。驽缓多病,百无一成;军旅驰驱,益以芜废。丧乱来平,而吾年将五十矣。往者,吾读班固《艺文志》及马氏《经籍考》,见其所列书目,丛杂猥多,作者姓氏,至于不可胜数,或昭昭于日月,或湮没而无闻。及为文渊阁直阁校理,每岁二月,侍从宣宗皇帝入阁,得观《四库全书》。其富过于前代所藏远甚,而存目之书数十万卷,尚不在此列。呜呼!何其多也!虽有生知之资,累世不能竞其业,况其下焉者乎!故书籍之浩浩,著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尽欤也。要在慎择焉而已。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择古今圣哲三十馀人,命儿子纪泽图其遗像,都为一卷,藏之家塾。后嗣有志读书取足于此,不必广心博骛,而斯文之传,莫大乎是矣。昔在汉世,若武梁祠、鲁灵光殿,皆图画伟人事迹,而《列女传》亦有画像,感发兴起,由来已旧。习其器矣,进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心诚求之;仁远乎哉?国藩记。

  尧舜禹场,史巨记言而已。至文王拘幽,始立文字,演《周易》。周孔代兴,六经炳著,师道备矣。秦汉以来,孟子盖与庄、苟并称。至唐,韩氏独尊异之。而来之贤者,以为可跻之尼山之次,崇其书以配《论语》。后之论者,莫之能易也。兹以亚于三圣人后云。

  左氏传经,多述二周典礼,而好称引奇诞;文辞烂然,浮于质矣。太史公称庄子之书皆寓言。吾观子长所为《史记》,寓言亦居十之六七。班氏闳识孤怀,不逮子长远甚。然经世之典,六艺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状,粲然大备。岂与夫斗筲者争得失于一先生之前,姝姝而自悦者能哉!

  诸葛公当扰壤之世,被服儒者,从容中道。陆敬舆事多疑之主,驭难驯之将,烛之以至明,将之以至诚,譬若御驽马登峻坂,纵横险阻,而不失其驰,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马君实遭时差隆,然坚卓诚信,各有孤诣。其以道自持,蔚成风俗,意量亦远矣。昔刘向称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吕无以加;管、晏之属,殆不能及。而刘歆以为董子师友所渐,曾不能几乎游、夏。以予现四贤者虽未逮乎伊、吕,固将贤于董子。惜乎不得如刘向父子而论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张子,以为上接孔孟之传。后世君相师儒,笃守其说,莫之或易。乾隆中,闳儒辈起,训诂博辨,度越昔贤;别立徽志,号曰汉学。换有来五子之术,以谓不得独尊。而笃信五号者,亦屏弃汉学,以为破碎害道,(齿斤)(齿斤)焉而未有已。吾现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议也?其训释请经,小有不当,固当取近世经说以辅翼之,又可屏弃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讥焉。

  西汉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伟,此天地遒劲之气,得于阳与刚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刘向、匡衡之渊懿,此天地温厚之气,得于明与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气也。东汉以还,淹雅无惭于古,而风骨少聩矣。韩、柳有作,尽取扬、马之雄奇万变,而内之于薄物小篇之中,岂不诡哉!欧阳氏、曾氏皆法韩公,而体质于匡、刘为近。文章之变,莫可穷诘。要之,不出此二途,虽百世可知也。

  余钞古今诗,自魏晋至国朝,得十九家,盖诗之为道广矣。嗜好趋向,各视其性之所近,犹庶羞百味,罗列鼎俎,但取适吾口者,济之得饱而已。必穷尽天下之佳肴辩尝而后供一摆,是大惑也;必强天下之舌,尽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庄子有言:“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余于十九家中,又笃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苏、黄,好之者十而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余惧蹈庄子不解不灵之讥,则取足于是终身焉已耳。

  司马子长,网罗旧闻,贯串三古而八书,颇病其略;班氏《志》较详矣,而断代为书,无以现其会通;欲周览经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马瑞临《通考》,杜氏伯仲之间,郑《志》非其伦也。百年以来,学者讲求形声、故训,专治《说文》,多宗许、郑,少谈社、马。吾以许、郑考先王制作之源,杜、马辨后世因革之要,其于实事求是一也。

  先王之道,所谓修已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秦灭书籍,汉代诸儒之所掇抬,郑康成之所以卓绝,皆以礼也。杜君卿《通典》,言礼者十居其六,其议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张子、朱子之所讨论,马贵与、王伯厚之所纂辑,莫水以礼为兢兢。我朝学者,以顾亭林为宗。国史《儒林传》□然冠首。吾读其书,言及礼俗教化,则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谁之志,何其壮也!厥后张蒿庵作《中庸论》,及江镇修、戴东原辈,尤以礼为先务。而秦尚书意曰,遂纂《五礼通考》,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而一经之以礼,可谓体大而思精矣。吾图画国朝先正遗像,首顾先生,次秦文恭公,亦岂无微旨哉!桐城姚鼐姬传,高邮王念孙怀祖,其学皆不纯于礼。然姚先生持论阁通,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也。王氏父子,集小学训信之大成,重乎不可见已。故以殿焉。

  姚姬传氏,言学问之途有三:曰义理,曰词章,曰考据。戴东原氏亦以为言。如文、周、孔、孟之圣,左、庄、马、班之才,诚不可以一方体论矣。至若葛、陆、范、马,在圣门则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张、朱,在圣门则德行之科也,皆义理也。韩、柳、欧、曾、李、杜、苏、黄,在圣门则言语之科也,所谓词章者也。许、郑、杜、马、顾、秦、姚、王,在圣门则文学之科也。顾、秦于杜、马为近,姚、王于许、郑为近、皆考据也。此三十二子者,师其一人,读其一书,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若又有陋于此,而求益于外,譬若掘井九份而不及泉,则以一井为隘,而必广掘数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无见泉之一日。其庸有当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祸福,而为善获报之说,深中于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土方其占毕咿唔,则期报于科第禄仕;或少读古书,窥著作之林,则责报于遐迩之誉,后世之名;纂述未及终编,辄冀得一二有力之口,腾播人人之耳,以偿吾劳也。朝耕而暮获,一施而十报,譬若泊酒市脯,暄聒以责之贷者,又取培称之息焉。禄利之不遂,则激幸于没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谓孔子生不得位,没而俎豆之报,隆于尧舜。郁郁者以相证慰,何其陋欤!今夫三家之市,利析辎铁,或百钱逋负,怨及孙子;若通(外门内上四下袁)贸易,瑰货山积,动逾千金;则百钱之有无,有不暇计较者矣。商富大贾,黄金百万,公私流衍,则数十百结之费,有不暇计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犹有不暇计其小者;况天之所操尤大,而于世人毫末之善,日耳分寸之学,而一一谋所以报之,不亦劳哉!商之货殖同、时同,而或赢或细;射策者之所业同,而或中或罢;为学著书之深浅同,而或传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强而几也。古之君子,盖无日不忧,无日不乐。道之不明,己之不免为乡人,一息之或懈,忧也;居易以俟命,下学而上达,仰不愧而偏不怍,乐也。自文王、周、孔三圣人以下,至于王氏,莫不忧以终身,乐以终身,无所于祈,何所为报?己则自晦,何有干名?惟庄周、司马迁、柳宗元三人者,伤悼不遇,怨排形于简册,其于圣贤自得之乐,稍违异矣。然被自借不世之才,非夫无实而汲汲时名者比也。苟汲汲于名,则去三十二子也远矣。将适燕晋而南其辕,其于术不益疏哉?

  文周孔孟,班马左庄,葛陆范马,周程朱张,韩柳欧曾,李社苏黄,许郑杜马,顾秦姚王。三十二人,阻豆馨香。临之在上,质之在旁。

  师制服议(清)杭世骏

  自《檀弓》心丧之制定[2],于是门人之于夫子[3],若丧父而无服。然犹群居则绖[4]。汉夏侯胜死[5],窦大后为制服[6],以答师傅之恩。而东汉风俗,遂为制杖[7],同之于父。甚且有表师丧而去官,延笃[8]、孔昱[9]、李膺[10]、宣度[11]、刘焉[12]、王朗[13],其较著者也。而应劭尝讥之[14]。至晋定新礼,从挚虞之议[15],谓:“浅教之师,暂学之徒,不可皆为之服,或有废兴[16],悔吝生焉[17]。”于是无服之制,相沿至今,未之有易。

  杭子曰:甚乎,虞之教人以薄也!师者,匠成我以进德修业者也[18],于其死而等诸途之人,在人情为寡恩,在礼制为厥典[19]。钱教之师,暂学之徒,以之几圣学[20],较儒术,固不可同日语;然向者既有北面之义[21],民生于三而事如一[22],教不同而伦则同,为制服以厚俗也。若谓其浅教暂学,而预申废兴悔吝之说,浇季末俗[23],将遂有逆师畔教[24],藉口实于挚虞之议;而传道授业解惑之儒[25],竟至甘受菲薄而莫能以师道自立者[26]。故吾之议,谓师死不可以不制服。

  其制奈何?吊服加麻,三月除之,此魏玉肃[27]、郑称之礼也[28]。吊服加麻,既葬除之,此宋庾蔚之之礼也[29]。《礼》,大夫三月而葬,士逾月而葬。《春秋疏》云:逾月亦三月也。此五服之缌也[30]。其服奈何?朱子之丧[31],门人用缌麻,深衣而布缘[32]。何北山之丧[33],王鲁斋定议[34],玄冠端武加帛[35],深衣布带,加葛绖履[36]。金仁山易之为玄冠加帛[37],绖带方履。今可仿其意而变通之,玄冠绖带可也,三月不宴不听乐,三年心丧。

  注释:

  [1]制服:丧服。[2]檀弓:《礼》的篇名。心丧:在心里悼念。《檀弓》中规定老师死后,弟子“心丧三年”。[3]夫子:老师的尊称。《檀弓》载,孔子死,门人不知是否该穿丧服,弟子子贡说:“过去颜渊死,夫子就像悼念儿子,但不穿丧服。如今夫子死,我们要像悼念父亲,只是不穿丧服。”[4]绖(dié):丧期时结在头上或腰间的麻带。《檀弓》:“孔子之丧,二三子皆绖以出。群居则绖,出则否。”[5]夏侯胜:字长公,是今文尚书学“大夏侯学”的创始者,曾为汉昭帝皇后讲授《尚书》。他死后,昭帝后素服,以报师傅之恩。[6]窦太后:应为上官太后,即昭帝后。[7]制杖:丧杖,丧棒。服丧制礼中,有的规定居丧时手持丧棒,有的规定不持丧棒。为庶母、诸父丧,则制杖。[8]延笃:字叔坚,东汉人。因师丧而弃官,同时有五个侯府聘征他,皆不就。[9]孔昱:字元世,东汉灵帝时补洛阳令,以师丧弃官。[10]李膺:字元礼,东汉时人,以同郡荀淑为师。荀淑死,李膺时为尚书,上表请服师丧。[11]宣度:东汉时人,为老师张文明制杖。[12]刘焉:字君郎,东汉时人,以师丧辞官。[13]王郎:字景兴,三国时魏人,其师杨赐死,弃官服丧,不应征辟。[14]应劭:字仲远,东汉时人。著《风俗通义》三十卷,中有《愆礼篇》,大意指责当时人为师制杖,其师皆属权势声望之人,结果有的人亲属死了不服丧,却为师服丧,由此世风不正。[15]挚虞:字仲洽,西晋文学家。晋朝重新制定礼志,采纳了他不为师服丧的建议。[16]废兴:此指尊师与不尊师,犹言反复、变化。[17]悔吝:悔恨,悔不该。[18]匠成:造就,培养。[19]阙典:缺少制度、法制。阙,通“缺”。[20]几:近,引申为比较。[21]北面:学生敬师之礼。《汉书于定国传》:“定国乃迎师学《春秋》,身执经,北面,备弟子礼。”[22]这句出自《国语•晋语》:“民生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23]浇季:风俗浇薄的朝代末。浇,薄。[24]畔:通“判”。[25]这句指当老师的。韩愈《师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26]菲薄:轻视。[27]王肃:三国时魏经学家。王朗的儿子。[28]郑称:三国时魏国人。他与王肃关于师制服的观点大致相同,见唐杜佑《通典》。[29]庾蔚之:南朝宋人。著《礼论钞》。《通典》记载了他有关师制服的论述。[30]五服:丧服以亲疏为差等,共分为五种,即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缌(sī):缌麻,五服中最轻的一种。其服用细麻布制成,服期三月。[31]朱子:即南宋理学家朱熹。[32]深衣:古代诸侯、大夫、士家居所穿的一种衣服,上衣和下裳相连。布缘:用布镶边。[33]何北山:何基,字子恭,南宋理学家,人称北山先生。[34]王鲁斋:字会之,何基的学生。[35]玄:黑色。端:一种服装,又称玄端,黑布衣。武(hū):通“幠”,冠上的结带。帛:丝织物。[36]葛:葛布,俗称夏布。[37]金仁山:金履祥,字吉父,南宋理学家,人称仁山先生,是王鲁斋的弟子。

  杭世骏(1695—1772),字大宗,号堇浦,浙江仁和(今杭州)人。乾隆时举博学鸿词科,授编修,因主张“朝廷用人,宜泯满、汉之见”而罢官。晚年主讲粤东、扬州书院。学识渊博,长于史学及小学。有《道古堂文集》等。

  

  石君砚铭(清)吴敏树

  石君,余砚也。昔在辛卯之岁[1],与亡弟半圃读书岳麓[2],以钱三万,取之友人家。砚体甚巨,形制古异,无他文饰,惟池旁有“停云馆”三字[3]。验其刻未工,盖谬为文待诏家物[4],以炫售者[5]。然砚故良石也。半圃喜学书,余以砚属之,颇贵之,未肯轻用。及亡,余痛此砚遂废无事,命工稍镌治之[6],摩去旧刻[7],常供之案间。一日久雨始晴,日光照书室,砚在盖下,喷沸有声。怪而启之,清水盈溢,以此益知其尤[8],愈宝爱之,以姓号之石君。余既无能遭遇发扬于世[9],而文字日颇有名,恐遂抱砚为庸人役,故作为是铭,将求善工而刻之其背。铭曰:

  年可寿若老彭[10],吾不以墨之汁而佐彼之觥[11];行可赠若班生[12],吾不以毫之颖而赆彼之程[13]。匪墨之私[14],匪毫之爱,恐污吾石君之生平。呜呼石君兮,吾与君铭。

  注释:

  [1]辛卯:指道光十一年(1831),作者乡试中举的前一年。[2]岳麓:山名。在湖南长沙市湘江西岸。[3]池:砚池,砚凹处。[4]文待诏:明代著名书画家文徵明,江苏吴县人,曾任翰林院待诏。是“吴中四才子”之一,其画风形成“吴门派”。停云馆是他的室号。[5]售:卖。[6]镌(juā):刻,凿。[7]摩:通“磨”。[8]尤:特异。[9]遭遇:遭逢时机、机遇,指仕途的腾达。[10]老彭:即彭祖,传说中的人物。姓篯名铿,生于夏代,据说活了八百多岁,因以彭祖为长寿的象征。[11]觥(gāng):古代酒器。此代指祝寿的宴席。[12]班生:班景倩,唐代人。他从扬州采访使的位置提拔到朝廷任大理少卿,倪若水给他饯行,说:“班公是行若登仙,吾恨不得为驺仆!”后用班生事比喻声名直上,升迁要位。[13]毫:毛笔。颖:指毛笔尖。赆(jìn):用财物给人送行。[14]匪:通“非”。私:舍不得,吝惜。下文“爱”亦同义。

  

  矢津昌永《世界地理》序(清)吴汝纶

  矢津君去年游吾国,出所著《世界地理》书赠余,余倩学徒晓东文者译之[2],久而未出。今来日本,则矢津君已諈诿儿子启孙译竟[3],而属余为序。西学日新,后出者胜,矢津君地理学名家,所著书甚多,此编其后出者也。盖今世界能分土立名字者,六十有一国,矢津君皆能言其地域风俗物产。

  若国强弱,大率强者进取,弱者无如何,强者虽小必兴,弱者虽大必削;强者长驾远抚,弱者捧土地权利以赠送人;其尤冤苦,则弱者不自保,强者遥领之,谓之“领土”[4]。

  伟哉!飞列滨、特兰斯洼尔[5],弹刃之地耳,不甘为人领,奋起以犯强大国之锋[6],虽势不敌,要尽国雄也。特人喋血三载[7],竭强国智力所极,仅乃伏从之。呜乎,烈哉!惜其起撮土,不足自副其志,使特之君长若将率得席可为之势[8],有所凭藉,其所就可量也哉?印度、埃及故大国[9],后皆为他国领土,摇手转足不得。悲夫!悲夫!当其势之未变,彼故安坐拱默,自谓无患也,夫庸知刀俎之日伺其侧乎[10]!然使其时得如特之君相者持之,吾又知其必有异也。强弱之势,夫岂不以人乎哉?痛乎!悲夫!

  壬寅秋七月。

  注释:

  [1]矢津昌永:日本地理学家,当时日本高等师范学校教授。《世界地理》:原名《世界地理学》,1902年由吴启孙(吴汝纶之子,当时正在日本留学)译成中文在东京出版。现在北京图书馆有藏。[2]倩:请。[3]諈诿(chuí wěi):以事相嘱托。[4]领土:领地,属地,即殖民地。[5]飞列滨:即菲律宾,1565年被西班牙侵占,1896年曾爆发革命,1898年6月12日宣告独立,但不久又被美国占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沦于日本之手,战后重新独立。特兰斯洼尔:亦作脱兰斯哇尔、脱兰士洼,现译作德兰士瓦。1889年,当地人民进行了反占领的斗争,失败后,1902年成为英国的殖民地。现为南非东北部的一个省。[6]锋:刀锋,此处指武力。[7]特人:指特兰斯洼尔人民。喋血:血流遍地,形容死伤之多。[8]若:以及。席:依靠。[9]印度:十六世纪起,葡、法、英等相继侵入,1600年起英国逐步建立殖民据点,1849年占领全境。埃及:1882年被英国侵占。[10]刀俎:刀和砧板,宰割工具。

  

  仕训(清)傅山

  仕不惟非其时不得轻出,即其时亦不得轻出[1]。君臣僚友,那得皆其人也[2]。仕本凭一“志”字[3]。志不得行,身随以苟,苟岂可暂处哉[4]?不得已而用气,到用气之时,于国事未必有济,而身死矣。死但云酬君之当然者[5];于仕之义却不过临了一件耳[6]。此中轻重经权岂一轻生能了[7]?

  吾尝笑僧家动言佛为众生似矣[8]。却不知佛为众生,众生全不为佛,教佛独自一个忙乱个整死,临了不知骂佛者尚有多多少也。我此语近于沮溺一流,背孔孟之教矣[9]。当此时,奔逐于进泊天地[10],下皆不屑为沮溺矣,岂如此即皆孔孟耶?但囫囵略道之[11],尔辈顾素闻大义明矣[12],何必我口一一诛求[13]。运气当尔[14],若不达观,真正憋杀几个读书求志之人。须知志即在读书中寻之,不失为门庭萧瑟之风流也[15]。

  仕之一字,绝不可轻言。但看古来君臣之际,明良喜起[16],唐虞以后可再有几个[17]?无论不得君[18],即得君者,中间忌嫉谗间,能得终始乎?若裴晋公之遇唐宪宗[19],亦万一耳。

  注释:

  [1]“仕不惟”二句:做官不但在不应做的时候,不轻易出来做;即使在应该做的时候,亦不轻易出来做。仕:旧称做官为仕。[2]这句说:君臣僚友,哪能都是恰当的呀![3]这句说:作官为仕,本来凭的是一个“志向”。[4]“志不得”三句:志向不得实行,自己又随着人家苟且度日,这样岂能相处,哪怕暂时也不行。[5]这句说:通常认为为报答君王而死是理所当然的事。[6]这句说:但是对作官为仕而言,“死”只不过是临结束前的一件事罢了。[7]经权:经,规范,原则;权,权衡。轻重经权,权衡原则上的轻重。这二句说:为国家做事,每个行动都要在原则上衡量轻重,岂可一死了事?[8]这句说:我曾好笑僧人动不动就说佛为众生,能够轻生舍身,与作官用气一死相似,结果都是“于国事未必有济,而身死矣”。[9]沮溺:长沮和桀溺,古代两个劳动者。《论语·微子》记载:长沮,桀溺两个人在一起耕地,孔子和子路经过那里,他们对子路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子路转告孔子后,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易也。”作者这里说,我的上述主张,接近于长沮、桀溺的意见,而违背了孔孟的教义。[10]奔逐于进,指奔忙。逐,营求官位。干进,营谋官职地位。泊:通“薄”,茂密,迫近。[11]这句说:只笼统大略地说说。但:只。[12]顾:反顾,回顾。素:平素,平时。这句说:回顾一下平时所听说过的道理就明白了。[13]诛求——诛,责也。诛求,责求。[14]运气当尔——你碰到某种运气。[15]萧瑟——寂寞凄凉。风流——遗风。这句说:不失为清贫之家的遗风。[16]明良喜起:君王英明,忠良喜被起用。[17]唐虞:唐尧、虞舜,传说中的古代圣君。[18]这句说:且不谈不遇明君。[19]裴晋公:名裴度,唐朝闻喜人,字中立。在唐宪宗时先后任司封员外郎知制诰、门下侍郎平章事等职,很受唐宪宗重用。曾在平定淮蔡之乱中督诸军力战,擒吴无济,抚定共人。后策勋封晋国公,入知政事(相当于丞相)。万:万中求一,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