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陈右铭太守书(清)曾国藩
四月二十七日接到惠书,并附寄大文一册。知台从去岁北行[2],以途中染疾,就医历下[3],至正月之杪,乃达京师。是时鄙人适已出都,未及相见为怅。阁下志节嶙峋[4],器识宏达,又能虚怀取善,兼揽众长。来书所称,自吴侍郎以下[5],若涂君、张君、方君,皆时贤之卓然能自立者;惟鄙人器能窳薄[6],谬蒙崇奖,非所敢承。前以久玷高位[7],颇思避位让贤,保全晚节。赴阙以后[8],欲布斯怀,而未得其方,亦遂不复陈情。来书又盛引古义,力言不可遽萌退志。今已承乏此间[9],进止殊不自由,第恐精力日颓,无补艰危,止速谤耳[10]。
大著粗读一过,骏快激昂,有陈同甫[11]、叶水心诸人之风[12]。仆昔备官朝列,亦尝好观古人之文章,窃以自唐以后,善学韩公者,莫如王介甫氏,而近世知言君子,惟桐城方氏、姚氏,所得尤多。因就数家之作,而考其风旨,私立禁约,以为有必不可犯者,而后其法严而道始复。大抵剽窃前言,句摹字拟,是为戒律之首。称人之善,依于庸德[13],不宜褒扬溢量,动称奇行异征,邻于小说诞妄者之所为[14]。贬人之恶,又加慎焉。一篇之内,端绪不宜繁多,譬如万山旁薄[15],必有主峰;龙衮九章[16],但挈一领。否则首尾衡决[17], 陈义芜杂,滋足戒也[18]。识度曾不异人,或乃竞为僻字涩句以骇庸众,斫自然之元气[19],斯又才士之所同蔽[26],戒律之所必严。明兹数者,持守勿失,然后下笔,造次皆有法度[21],乃可专精以理吾之气,探求韩公所谓与相如、子云同工者[22]。熟读而强探,长吟而反复,使其气若翔翥于虚无之表[23],其辞跌宕俊迈而不可以方物[24]。盖论其本,则循戒律之说,词愈简而道愈进;论其末,则抗吾气以与古人之气相翕[25]。有欲求太简而不得者,兼营乎本末,斟酌手繁简。此自昔志士之所为毕生矻矻[26],而吾辈所当勉焉者也。国藩粗识途径,所求绝少,在军久,旧业益荒,忽忽衰老[27],百无一成,既承切问,略举所见,以资参证。
别示种烟之弊[28],及李编修书,膏腴地亩,舍五稼而种罂粟[29],不惟民病艰自食,亦人心风俗之忧。直隶土壤硗薄[30],闻种此者尚少。若果渐染此习,自应通蚀严禁[31]。但非年丰民乐,生聚教训[32],亦未易以文告争耳。
注释:
[1]陈右铭:陈宝箴(1831—1900),字右铭,江西义宁(今修水)人。举人出身,曾参曾国藩幕府。此时以知府官湖南,故称太守。陈于光绪年间任湖南巡抚,倡办新政,是清末维新派人物。[2]台从:指陈宝箴。台,对官吏的尊称,附于官职后,如抚台、学台,台从犹言“左右”,“执事”。[3]历下:山东古邑名,在今济南市西。[4]嶙峋:山崖突兀貌,喻为人刚直。[5]吴侍郎:吴存义,字和甫,江苏泰兴人。官至吏部左侍郎,以清廉称。[6]窳(yǔ):器物质地粗劣,此喻人的才能低下。[7]玷(diàn):犹忝、辱,自谦之辞。[8]阙:朝廷。[9]承乏:所任职位一时无适当人选,暂由自己来承担。在任官吏常用的谦辞。[10]止:仅,只。速:招致。[11]陈同甫:南宋文学家陈亮,字同甫,擅长政论。[12]叶水心:叶适,南宋哲学家,学者称水心先生。散文擅长政论。和陈亮一样,理学家的性理空谈。[13]庸德:功德。庸,功。[14]小说:指故事性的文体,如神话传说、街谈巷语之作。[15]旁薄:亦作“磅礴”,广大无边貌。[16]龙衮(gǔn):帝王的礼服,上绣龙纹。共有九种图案,称“九章”。[17]衡决:横断,脱节。衡,通“横”。[18]滋:通“兹”。[19]斫(zhuó):砍,削。元气:精神,生气。[20]蔽:蒙蔽。认识不清。[21]造次:匆忙,仓促。[22]相如:司马相如,西汉文学家。子云:扬雄,西汉文学家。韩愈《进学解》:“子云相如,同工异曲。”意思是两人文章都写得好,但手法和风格不同。[23]翥(zhù):飞举。[24]方物:“仿佛”的声转。想象,形容。[25]抗:举起,高。翕(xì):合。[26]矻矻(kū):勤奋不懈貌。[27]忽忽:形容时间过得很快。[28]烟:此指鸦片。即下文的“罂粟”。罂粟是草本植物,果实中的乳汁是制鸦片的原料。[29]五稼:五谷,泛指粮食作物。[30]硗(qiāo)薄:土地坚硬而瘠薄。[31]饬:通“敕”,命令。[32]生聚教训:语出《左传哀公十年》:“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生聚:繁殖人口,聚积财力。教训:教化训导。
复贺耦庚中丞书(清)曾国藩
国藩顿首耦庚前辈大人阁下:二月接奉手示,兼辱雅贶[2],感谢感谢。过蒙矜宠,奖饰溢量。国藩本以无本之学,寻声逐响,自从镜海先生游[3],稍乃粗识指归[4]。坐眢见明[5],亦耿耿耳[6]。乃甫涉向道之藩[7],遽钓过情之誉,是再辱也。盖尝抉剔平生之病源,养痈藏瘤,百孔杂出,而其要在不诚而已矣。窃以为天地之所以不息,国之所以立,贤人之德业之所以可大可久,皆诚为之也。故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8]。”
今之学者,言考据则持为聘辩之具,讲经济则据为猎名之津[9],言之者不怍[10],信之者贵耳[11],转相欺谩,不以为耻。至如仕途积习,益尚虚文,好弊所在,蹈之而不怪,知之而不言。彼此涂饰,聊以自保,泄泄成风[12],阿同骇异。故每私发狂议,谓今日而言治术,则莫若综核名实[13];今日而言学术,则莫若取笃实践履之士。物穷则变,救浮华者莫如质。积玩之后[14],振之以猛[15],意在斯乎?方今时事孔棘[16],追究厉阶之生[17],何尝不归咎于发难者[18]?彼岂实见天下之大计,当痛惩而廓清之哉?岂豫知今日之变实能自我收之哉[19]?不过以语言欺人,思先登要路耳。
国藩以兹内省,早岁所为涉览书册,讲求众艺者,何一非欺人之事?所为高谈古今,嘐嘐自许者[20],何一非欺人之言?中夜以思,汗下如霤[21]。顷观先生所为楹帖[22],道在存诚云云,旨哉[23]!其暗然君子之言乎[24]?果存诚而不自欺,则圣学王道,又有他哉?镜海先生,庶几不欺者也。倭艮峰前辈[25],见过自讼[26],言动无妄;吴竹如比部[27],天质木讷[28],贞足干事[29]。同乡则黎月桥前辈,至性肫肫[30];陈岱云行己知耻[31];冯树堂有志力学;皆勉于笃实者也。国藩虽愚柔,既闻明训[32],敢不请事?若夫读书之道,博学详说,经世之才,遍采广询,自度智慧精神,终恐有所不逮。惟当谨守绳墨[33],不敢以浮夸导子弟,不敢以暴弃殆父母之遗体[34]。其有所进,幸也;无所进,终吾身而已矣。
辱承扶掖之盛心,恐不察其浅鄙,而期许过实,故谨布一二,以为请益之地[35],亦附于《皇华》三拜之义云[36]。书不宣尽,伏维垂鉴。
注释:
[1]贺耦庚:名长龄,字耦庚,号耐庵,湖南善化(今长沙)人。嘉庆进士。道光时历任江苏、福建等省布政使,后官至云贵总督。此时贺为贵州巡抚,巡抚又称“中丞”。[2]雅贶(kuàng):敬称别人对自己的馈赠。雅,美。贶,赐。[3]镜海:唐鉴,字镜海,湖南善化人。嘉庆进士,官至太常寺正卿,讲求义理之学。[4]指归:宗旨所在。[5]眢(yuān):眼球枯陷失明。引申为井枯无水。[6]耿耿:心中不安。[7]甫:才,刚。藩:篱笆。引申为边沿,门户。[8]这段引文见《礼记中庸》。[9]经济:经世济民,治理国家。津:渡口,引申为必由之路,重要的途径。[10]怍(zuò):惭愧。[11]贵耳:即“贵耳贱目”的省语。相信传闻,不相信眼见的事实。[12]泄泄(yì):安然相丛貌。[13]综核:全面考察核实。[14]积玩:长期放逸偷安。[15]猛:严厉。[16]孔棘:十分危急。孔,甚。棘,通“急”。[17]厉阶:祸端,祸患的来由。厉,恶。阶,道。[18]发难者:挑起事端的人。此处意有所指。从语意上推测,当指在权位的要人。[19]豫:通“预”。[20]嘐嘐(xiāo):志大言大貌。[21]霤(jiù):屋檐下接水的长槽。亦指滴下的水。[22]楹帖:即对联。因悬挂或粘贴在楹柱上,称楹帖。[23]旨:美。[24]暗然:暗淡,不显露。《礼记中庸》:“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意谓君子外表淡然无色,美德日渐彰明。[25]倭艮峰:倭仁,蒙古正红旗人。道光进士。道光末年,和曾国藩标榜理学,以封建卫道者自居。后为反对输入西方科技的顽固派首领。[26]讼:责备。《论语•公治长》:“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27]吴竹如:吴廷栋,任职刑部。比部:明清时刑部司官的称呼。[28]木讷:质朴而不善言辞。[29]贞:贞固,坚贞不移。《易乾文言》:“贞固足以干事。”[30]肫肫:同“忳忳”,诚挚貌。[31]陈岱云:名源兗,长沙人。[32]明训:明智的教诲。指上文“君子之言”。[33]绳墨:木匠画直线用的工具。喻规矩、法度。[34]遗体:古人称自己的身体为父母“遗体”。[35]请益:受教后仍不明了,再次请教。后泛指向人请教。[36]《皇华》:即《皇皇者华》,《诗经》“鹿鸣之什”的第三篇。三拜:《左传》载,鲁国叔孙穆子出使晋国,晋侯招待他,让乐工歌“鹿鸣之三”,叔孙穆子三拜致谢说:“不敢拜教。”这里是拜谢教诲的意思。
复蒋松如书(清)姚鼐
久处闾里[1],不获与海内贤士相见,耳目为之聩霿[2]。冬间,合侄浣江寄至先生大作数篇,展而读之,若麒麟凤凰之骤接于目[3],欣忭不能自己[4]。聊识其意于行间[5],顾犹恐颂叹盛美之有弗尽,而其颇有所引绳者[6],将俱得罪于高明[7],而被庸妄专辄之罪也[8]。乃旋获惠赐手书[9],引义甚谦,而反以愚见所论为喜,于是鼐益俯而自惭。而又以知君子之衷[10],虚怀善诱,乐取人善之至于斯也。鼐与先生虽未及相见,而蒙知爱之谊如此,得不附于左右,而自谓草木臭味之不远者乎[11]?心乎爱矣,何不谓矣?尚有所欲陈说于前者,愿卒尽其愚焉。
自秦、汉以来,诸儒说经者多矣,其合与离,固非一途。逮宋程、朱出,实于古人精深之旨所得为多,而其审求文辞往复之情,亦更为曲当[12],非如古儒者之拙滞而不协于情也[13]。而其生平修已立德,又实足以践行其所言,而为后世之所向慕。故元明以来,皆以其学取士。利禄之途一开,为其学者,以为进趋富贵而已。其言有失,犹奉而不敢稍违之;其得亦不知其所以为得也,斯固数百年以来学者之陋习也。
然今世学者,乃思一切矫之,以专宗汉学为主[14],以攻驳程、朱为能,介于一二专己好名之人[15],而相率而效者,因大为学术之害[16]。夫汉人之为言,非无有善于宋而当从者也。然苟大小之不分,精粗之弗别,是则今之为学者之陋,且有甚于往者为时文之士[17],守一先生之说而失于隘者矣。博闻强识,以助宋君子之所遗,则可也;以将跨越宋君子,则不可也。
鼐往昔在都中,与戴东原辈往覆尝论此事[18],作《送钱献之序》[19],发明此旨。非不自度其力小而孤,而义不可以默焉耳。先生胸中,似犹有汉学之意存焉、而未能豁然决去之者,故复为极论之。
“木铎”之义[20],苏氏说[21],集注固取之矣[22];然不以为正解者,以其对“何患于丧”意少远也。至盆成见杀之集注[23],义甚精当,先生曷为驳之哉?朱子说诚亦有误者,而此条恐未误也,望更思之。
鼐于蓉庵先生为后辈[24],相去甚远,于颍州乃同年耳[25]。先生谓颖州曰兄,固于鼐同一辈行,而过于谦,非所宜也。客中惟保重,时赐教言为冀[26]。愚陋率达臆见[27],幸终有之[28]。
注释:
[1]闾(lǘ)里:乡里。[2]聩(kuì):天生耳聋。霿(mèng):晦,昏暗。[3]麒麟:古代传说中的动物,和凤凰一样,多作为吉祥的象征。用来形容文章,则是指文辞优美有文采。[4]欣忭(biàn):欣喜愉悦。忭,快乐。[5]识(zhì):通“志”,记。行间:文字中间。此句说自己见到蒋的大作后,回信表明看法。[6]引绳:加以纠正。绳,纠正。[7]高明:对人的尊称,意思是指对方的见识、学术比自己高明。[8]被:受,承当。专辄:专擅,专断。辄,车箱两旁可凭依处,引申为倚恃妄作之意。[9]手书:亲笔信。[10]衷:内心。[11]草木臭(xiù)味:草和木是同类的东西,气味相同,故喻同类的人为草木臭味。《左传襄公八年》:“今譬于草木,寡君在君,君之臭味也。”臭,气味。[12]曲:曲折深刻。[13]古儒:此指汉代的经学家。拙滞:拘泥,笨拙。[14]汉学:亦称“朴学”,指汉儒考据训诂之学。明清之际顾炎武等人推崇汉儒的朴实学风,反对宋儒空谈义理。到乾隆嘉庆年间,姚鼐、戴震等人更发展以汉儒的训诂方法,虽有成就,但也形成为考据而考据的脱离实际的学风,与桐城派的崇尚宋儒理学对立。[15]专己:自专,独断专行。[16]因:所以。[17]时文:时下流行的文体,即当时科举考试所采用的文体。[18]戴东原:戴震,字东原,安徽休宁人。清代思想家、学者,对经学、语言学有重要贡献。他以训诂探讨古书义理,有力的批评了程朱理学的唯心主义。[19]钱献之:钱坫,字献之,江苏嘉定人。清代书画家、学者。姚鼐曾作《送钱献之序》,畅谈当时理学、汉学之争。[20]木铎(duóo):木舌的铃,古代用于施行政教、传布命令时用之。《论语八佾》:“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朱熹的《论语集注》认为这段话的意思是:你们何必担心丧失官职呢?天下黑暗已经很久了,上天将把孔子作为传播光明政治的喉舌。[21]苏氏说:苏氏解释“木铎”一段,认为上天使孔子失位,周游四方,像木铎一样辛苦于道路。[22]集注:即朱熹的《论语集注》。[23]盆成:人名,战国时人,仕齐而被杀。[24]蓉庵:疑为蒋炳的号。蒋炳,字晓沧,阳湖(今江苏常州)人。雍正举人,擢御史,为官三十余年,有政绩。[25]颖州:府名,治所在今安徽阜阳。此指蒋炳儿子蒋熊昌。熊昌曾任颖州知府,这里用官职称呼。同年:乡试、会试同榜考取者称为同年。姚鼐与蒋熊昌同榜中进士。[26]教言:教诲之言。对别人意见的尊称。[27]愚陋:自我的谦称。[28]宥:原谅。
蒋松如写信给姚鼐,大概是对朱熹的《四书集注》提出了一些考据方面的不同意见,而姚鼐却就此认为蒋是受了汉学的影响,所以覆信给蒋,宣扬理学,攻驳汉学。因为不是知交,下语用辞十分婉转,不刺伤对方的自尊,这在开头一段的客套话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复六松书(清)魏禧
“死友”一语,此仆十数年来最伤心事。每登高望远,辄怆然涕下[1],有子昂“天地悠悠”之叹[2]。吾辈德业相勖[3],无儿子态,然气谊所结,自有一段贯金石、射日月、齐生死、诚一专精、不可磨灭之处。此在千百年后,犹得而想见之,况指顾数十年之间耶[4]!仆于天性骨肉中,颇不可解,外此则一腔热血,亦欲一用,非用于君,则用于友。悠悠泛泛,无所用之,又安能禁宝剑沈埋之恨[5]?仆所以期待二三至友者,颇不以世人所谓遂足相许。旅寓屏营[6],百感交集,聊因人来[7],为一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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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怆(chuàng):悲伤,凄怆。[2]子昂:初唐诗人陈子昂。其《登幽州台歌》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3]勖(xù):勉励。[4]指顾:一指手一回头的时间,极言时间短暂。[5]沈:同“沉”。[6]屏(bīng)营:犹“彷徨”,徘徊,游移不定,引申为心神不宁。[7]人:指六松的仆人,六松:曾灿,堂号为“六松草堂”,魏禧同乡好友,明末遗民志士。
复鲁絜非书(清)姚鼐
桐城姚鼐顿首,絜非先生足下:相知恨少,晚通先生。接其人,知为君子矣;读其文,非君子不能也。往与程鱼门[2]、周书昌尝论古今才士[3],惟为古文者最少。苟为之,必杰士也,况为之专且善如先生乎!辱书引义谦而见推过当[4],非所敢任。鼐自幼迄衰,获侍贤人长者为师友[5],剽取见闻[6],加臆度为说,非真知文、能为文也,奚辱命之哉[7]?盖虚怀乐取者,君子之心。而诵所得以正于君子[8],亦鄙陋之志也[9]。
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10]。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11]。惟圣人之言,统二气之会而弗偏[12],然而《易》、《诗》、《书》、《论语》所载,亦间有可以刚柔分矣。值其时其人告语之[13],体各有宜也。自诸子而降[14],其为文无有弗偏者。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15],如火,如金镠铁[16];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17],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廖廓[18]。其于人也,漻乎其如叹[19],邈乎其如有思[20],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21]。观其文,讽其音[22],则为文者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23]。
且夫阴阳刚柔,其本二端,造物者糅[24],而气有多寡进绌[25],则品次亿万,以至于不可穷,万物生焉。故曰:“一阴一阳之为道[26]。”夫文之多变,亦若是也。糅而偏胜可也;偏胜之极,一有一绝无,与夫刚不足为刚,柔不足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今夫野人孺子闻乐[27],以为声歌弦管之会尔;苟善乐者闻之,则五音十二律[28],必有一当,接于耳而分矣。夫论文者,岂异于是乎?宋朝欧阳、曾间之文[29],其才皆偏于柔之美者也。欧公能取异己者之长而时济之[30],曾公能避所短而不犯。观先生之文,殆近于二公焉。抑人之学文[31],其功力所能至者,陈理义必明当;布置取、繁简廉肉不失法[32];吐辞雅驯[33],不芜而已[34]。古今至此者,盖不数数得[35],然尚非文之至。文之至者,通乎神明,人力不及施也。先生以为然乎?
惠奇之文,刻本固当见与,抄本谨封还。然抄本不能胜刻者。诸体以书、疏、赠序为上,记事之文次之,论辨又次之。鼐亦窃识数语于其间[36],未必当也。《梅崖集》果有逾人处[37],恨不识其人。郎君令甥皆美才未易量[38],听所好,恣为之[39],勿拘其途可也。于所寄之,辄妄评说,勿罪!勿罪!秋暑惟体中安否?千万自爱。七月朔日[40]。
注释:
[1]鲁絜非:(1732—1794)鲁九皋,又名仕骥,字絜非,号山木、乐庐。新城(今江西黎川县)人。乾隆进士,官山西夏县知县而卒。少时受业于朱仕琇,后又从姚鼐问古文义法,为文极崇欧阳修、曾巩。[2]程鱼门:程晋芳,字鱼门,号蕺国,安徽歙县人。乾隆进士,官吏部主事,经学家,曾与姚鼐同任四库全书编修。[3]周书昌:周永年,字书昌,山东历城人,乾隆进士,亦与程、姚同为四库全书编修。[4]辱:指对方不惜屈辱,寄来书信,犹言“承蒙”。见推:被推重。见,被。这里指自己受到鲁絜非的推崇。[5]长者:有德行的人。[6]剽取:剽窃、夺取。此处是自谦。[7]辱命:犹言“承蒙名声”。命,名。[8]涌:陈述。[9]鄙陋:自称的谦词。[10]阴阳:中国古代哲学的一对对立的概念。最初指阳光的向背,后用阴阳解释自然界和社会存在的矛盾现象。刚柔:古人以刚柔对称,并与阴阳概念相联系。《易•系辞下》:“乾坤,其易之门邪?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11]发:显现,表现。刘勰《文心雕龙•熔裁》:“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12]会:交会,融合。[13]告语:表示,陈述。[14]诸子:指先秦汉初的各派学者和著作。[15]杲(gǎo):明亮。[16]镠(liú):本指纯美的黄金。此处当作“镏”,用黄金装饰器物的一种工艺。[17]沦:微波。[18]鸿鹄:天鹅。廖廓:空阔远大,指天空。廖,同“寥“。[19]漻(liáo):清深貌。[20]邈(miǎo):深远貌。[21]愀(qiǎo):凄伤貌。[22]讽:诵。[23]举:全,都。[24]糅:掺杂混合。[25]绌(chù):通“黜”,退。[26]此引文为《易•系辞上》语,“为”原作“谓”。[27]野人:在田野从事劳动的人。此处泛指没文化的人。[28]五音:中国古代的五声音阶,即宫、商、角、徵、羽。十二律:中国古代音乐术语,即把一个八度音程分为十二个不完全相等的半音的律制。[29]欧阳:欧阳修。曾公:曾巩。[30]济:补益。[31]抑:表转折,犹“然而”。[32]廉肉:《礼记•乐记》:“使其曲直繁瘠,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而已矣。”孔颖达疏云:“廉,谓廉棱,肉,谓肥满。”比喻风格峻峭硬瘦和丰满润泽。[33]雅驯:典雅,顺畅。古人多称文辞善于修饰为“雅驯”。[34]芜:杂乱。[35]数数(shuò):屡次,常常。[36]识(zhì):通“誌”、“志”,记,标号。[37]《梅崖集》:清文学家朱仁琇的文集。朱仕琇,字斐瞻,号梅崖,福建建宁人。曾任知县和府学教授,长于古文。鲁絜非拜他为师。[38]郎君:指鲁絜非的儿子鲁肇熊、鲁肇光等。令甥:对别人外甥的称呼。鲁絜非的外甥陈用光,为姚鼐门生。[39]恣:放任。[40]朔日:夏历每月初一日。
复某书(清)李慈铭
仆息交绝游,政畏见妄人[1]、闻妄语。足下于仆,非总角之好[2],无平生之欢,乃以绝不相涉之言,妄附于诤友之列[3],诚仆所不解。顷复以长牍见责[4],诋仆为妄,且恐仆不能句读而自句读之[5],吾知妄人自有所归也。足下少年得意,读一二破碎书,自以为见理已深,狂谵百出[6]。仆诚未闻道,亦不足称文人,然如足下者,恐须息心静气,从仆等游十余年,方可启齿牙也。仆老多病,无闲气力与后生较是非,元书附还[7],以后见绝也。
注释:
[1]政:通“正”。[2]总角:总束头发,结成小髻,为儿童的发式。因指儿童时代。角,小髻。[3]诤友:能直言规过的朋友。[4]牍(dú):尺牍,书信。[5]句读(dòu):文辞语意已尽处为句,语意未尽而须停顿处为读。书面上用圈表示句,用点表示读,是古时的标点符号。亦称“句逗”。[6]澹(zhān):多言,引申为胡言乱语。[7]元:原,本来。
这是一封复信,针对来信中的“妄人”等语,又把“妄人”这顶帽子掷还对方,干脆表示绝交。我们已无法知道双方争论的是非曲直,不过,仅从此信看,倒是一篇老辣痛快的抨击文字。
复彭丽生书(清)曾国藩
前承惠书,存唁不孝[1],顷又蒙手书,所以期勖故人[2],甚笃且勤。国藩积愆丛慝[3],无实行而盗虚声,为神明所不容,乃不陨灭我躬,而延祸于吾母。椎心悔憾[4],盖不得自比于人数,其又何经济之足言?
顾如足下所称,今日不可救药之端,惟在人心陷溺,绝无廉耻云云,则国藩之私见,实与贤者相吻合。窃尝以为无兵不足深忧,无饷不足痛哭,独举目斯世求一攘利不先[5]、赴义恐后、忠愤耿耿者不可亟得;或仅得之,而又屈居卑下,往往抑郁不伸,以挫以去以死[6]。而贪饕退缩者[7],果骧首而上腾[8],而富贵而名誉而老健不死,此其可为浩叹者也。足下与某公书,言之至为深痛,积年痒疥,为君一搔[9],忧患余生,得少快慰。
国藩来此,盖以鄂中失守[10],恐其回窜,不得不出,以自别于畏死者之徒。至于求有补济,则肮脏之性[11],将以方枘周旋于圆凿之中[12],亦知其鉏鋙而鲜当矣。刻下所志,惟在练兵、除暴二事。练兵则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13];除暴则借一方之良,锄一方之莠[14]。故急访各州县公正绅耆[15],佐我不逮,先与以一书,然后剀切示谕之[16]。
年来饱更世故[17],又经忧患,齿发稍侵[18],精神颓败。幸故人一来顾我,相对叙论,收召散亡之魂魄,祓濯如山之尘垢[19]。庶生新机而还旧识,即拯时艰于万一亦未可知。郭筠仙[20]、刘霞仙[21]、罗罗山[22],及平日交旧,都来此间。尚望足下惠然命驾,无任伫企。
注释:
[1]存唁:吊唁,表示慰问。咸丰二年(1852)六月曾国藩母亲逝世。[21]勖(xù):勉励。[3]愆(qiān):过失,罪咎。(tè):邪恶。[4]椎心:心灵受到沉重打击。椎,捶击。[5]攘利:窃取、夺取利益。[6]以:而,连词。[7]贪饕(tāo):贪婪至极。[8]骧(xiāng):本谓马首昂举,引申为昂扬上举。[9]这两句意思是搔到痒处,论说到要害。[10]鄂中:湖北地区。此指武昌等地。[11]肮脏(kǎng zǎng):同“抗脏”,高亢刚直貌。[12]方枘(ruì):方形榫头。圆凿:圆形凿眼。方枘圆凿喻不相合,不相容。《楚辞九辩》:“圆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鉏鋙而难入。”鉏鋙(jǔ yǔ):同“龃龉”,不相配合。[13]艾:一种中草药。中医用燃烧的艾绒熏烤病人的穴位来治病,这种艾绒以干而久藏的为好。《孟子离娄上》:“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七、三是虚数,指年深日久。久病求陈艾,喻事先必须作好充分长期的准备。[14]莠(yǒu):恶草的通称,喻恶人、坏人。与“良”相对。[15]绅耆:地方上的绅士和年老有地位的人。[16]剀(kǎi)切:切实,切中事理。[17]更:经历。世故:变乱。[18]稍侵:渐渐脱落。[19]祓濯(fú zhuó):犹言“洗涤”,清除。祓,祓除,古代除去凶垢的仪式,三月上巳日到水滨洗濯。[20]郭筠仙:郭嵩焘,字伯琛,号筠仙,湖南湘阴人。道光进士,随曾国藩办团练,后成为著名外交官,首任驻英大臣,主张学习西方科技。[21]刘霞仙:刘蓉,又名孟蓉,湘乡人。[22]罗罗山:见《何君殉难碑记》注。
复吴南屏书(清)曾国藩
三月初旬,奉覆一函,想已达览。旋接上年腊月惠书,并大著诗文全集各五十部,就审履祺康胜[1],无任企仰[2]。
大集古文敬读一过,现昔年仅见零篇断幅者,尤为卓绝。大抵节节顿挫,不矜奇辞奥句[3],而字字若履危石而下,落纸乃迟重绝伦[4]。其中闲适之文,清旷自怡,萧然物外,如《说钓》、《杂说》、《程日新传》、《屠禹甸序》之类,若翱翔于云表,俯视而有至乐。国藩尝好读陶公及韦、白、苏、陆闲适之诗[5],观其博揽物态,逸趣横生,栩栩焉神愉而体轻,令人欲弃百事而从之游。而惜古文家少此恬适之一种,独柳子厚山水记[6],破空而游,井物我而纳诸大适之域[7],非他家所可及,今乃于尊集数数遘之[8]。故编中虽兼众长,而仆视此等尤高也。
与欧阳筱岑书中[9],论及桐城文派,不右刘、姚[10],至比姚氏于吕居仁[11],讥评得无少过[12]?刘氏城非有过绝辈流之诣,姚氏则深造自得,词旨渊雅,其文为世所称诵者,如《庄子章文库》、《礼笺序》、《覆张君书》、《覆蒋松如书》、《与孔㧑约论禘祭书》、《赠㧑约假归序》、《赠钱献之争》、《朱竹君传》、《仪郑堂记》、《〈南园诗存〉序》、《绵庄文集序》等篇,皆义精而词俊,夐绝尘表[13]。其不厌人意者[14],惜少雄直之气,驱迈之势,姚氏固有偏于阴柔之说[15],又尝自谢为才弱矣。其论文亦多诣极之语[16],国史称其有古人所未尝言,鼐独抉其微发其蕴。亟顿称海峰[17],不免阿于私好。要之方氏以后,惜抱固当为百年正宗[18],未可与海峰同类而并薄之也。浅谬之见,惟希裁正。
国藩回任江表[19],眴逾半年[20],辖境敉平[21],雨泽沾足,岁事可望丰稔。惟是精力日衰,前发疝气[22],虽已痊愈,目光蒙雾,无术挽回。吏治兵事,均未能悉心料理,深为愧悚。吾乡会匪窃发,益阳、龙阳等城[23],相继被扰。此辈游荡无业,常见逐风尘而得逞,湘省年年发难,剿之而不畏,抚之而无术,纵使十次速灭,而设有一次迁延,则桑梓之患[24],不堪设想,殊以为虑。
注释:
[1]审:详知,明悉。履祺:福禄吉祥。履,福禄。康胜:健康安吉。[2]无任:不胜。[3]矜:自以为能,自夸。[4]迟重:迟缓稳重。比喻遣辞造句从容沉着。[5]陶公:晋代诗人陶渊明。韦:唐诗人韦应物。白:唐诗人李白。苏:宋代文学家苏轼。陆:宋代文学家陆游。[6]柳子厚:唐代古文运动的代表人物柳宗元。山水记:指柳宗元著名的山水游记,如《永州八记》等。[7]大适:极为畅快自由。[8]遘(gòu):遇。[9]欧阳筱岑:曾国藩、吴敏树的友人。欧阳曾把吴写给自己的信寄曾国藩一阅。[10]不右:不推崇。右,尊崇。刘、姚:桐城文派的代表人物刘大櫆、姚鼐。[11]吕居仁:吕本中,字居仁,南宋诗人,是黄庭坚之后的江西诗派人物,曾作《江西诗社宗派图》。吴敏树在给欧阳筱岑的信中曾把桐城派和江西诗派相比较,不主张立派别;又把姚鼐比作成就影响不及黄庭坚的吕本中,所以曾国藩要写信争辩。[12]得无:莫非,岂不是。比较委婉的诘问。[13]夐:通“迥”,远。[14]厌:饱。引申为心服,满意。[15]阴柔:此指文章风格,见《覆鲁絜非书》。[16]诣极:至极,精深独到。[17]亟(qì):屡次。海峰:刘大櫆号海峰。[18]惜抱:姚鼐室名惜抱轩,故称其为惜抱先生。[19]江表:指长江以南地区。咸丰十年(1860),曾国藩任两江总督,统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20]眴:同“瞬”,眨眼的功夫。[21]敉(mǐ):安抚,安定。[22]疝(shàn)气:中医学病名,俗称小肠气。[23]益阳:县名,属湖南。龙阳:旧县名,今湖南汉寿县。[24]桑梓:桑和梓是古代家宅旁常栽的树木,后用作故乡的代称。
复张君书(清)姚鼐
辱书谕以人都不可不速[2],嘉谊甚荷[3]。以仆騃蹇[4],不明于古,不通于时事,又非素习熟于今之贤公卿与上共进退天下人材者,顾蒙识之于俦人之中[5],举纤介之微长,掩愚谬之大罪[6],引而掖焉,欲进诸门墙而登之清显,虽微君惠告[7],仆固愧而仰德久矣[8]。
仆闻蕲于己者志也[9],而谐于用者时也。士或欲匿山林而羁于绂冕[16],或心趋殿阙而不能自脱于田舍[11],自古有其志而违其事者多矣。故鸠鸣春而隼击于秋[12],鳣鲔时涸而鲋䱉游[13],言物各有时宜也。仆少无岩穴之操[14],长而役于尘埃之内,幸遭清时[15],附群贤之末,三十而登第[16],跻于翰林之署[17],而不克以居[18],浮沉部曹[19],而无才杰之望,以久次而始迁[20]。值天子启秘书之馆[21],大臣称其粗解文字,而使舍吏事而供书局[22],其为幸也多矣。不幸以疾归,又不以其远而忘之,为奏而扬之于上,其幸抑又甚焉。士苟获是幸,虽聋瞆犹将耸耳目而奋,虽跛躃犹将振足而起也[23],而况于仆乎?
仆家先世,常有交裾接迹仕于朝者[24],今者常参官中乃无一人[25],仆虽愚,能不为门户计耶?孟子曰:“孔子有见行可之仕”,于季桓子是也[26]。古之君子,仕非苟焉而已[27],将度其志可行于时,其道可济于众。诚可矣,虽皇皇以求得之而不为慕利,虽因人骤进而不为贪荣。何则?所济者大也。至其次,则守官摅论[28],微补于国而道不章。又其次,则从容进退,庶免耻辱之大咎已尔。夫自圣以下,士品类万殊,而所处古今不同势,然而揆之于心,度之于时,审之于己之素分[29],必择其可安于中而后居,则古今人情一而已。
夫朝为之而暮梅,不如其弗为,远欲之而近忧[30],不如其弗欲。《易》曰:“飞鸟以凶。”[31]《诗》曰:“卬须我友。”[32]抗孔子之道于今之世,非士所敢居也;有所溺而弗能自反[33],则亦士所惧也。且人有不能饮酒者,见千钟百榼之量而几效之[24],则溃胃腐肠而不捄[35]。夫仕进者不同量,何以异此!是故古之士,于行止进退之间,有跬步不容不慎者[36],其虑之长而度之数矣[37],夫岂以为小节哉!若夫当可行且进之时,而卒不获行且进者,盖有之矣,夫亦其命然也。
仆今日者,幸依圣朝之末光[38],有当轴之褒采[39],勇跃鼓忭以冀进[40],乃其本心。而顾遭家不幸,始反一年,仲荣先殒,今又丧妇,老母七十,诸稚在抱,欲去而无与托,又身婴疾病以留之[41]。此所以振衣而趦趄[42],北望枢斗而俯而太息者也[43]。远蒙教督,不获趋承[44],虽君子不之责,而私衷不敢安,故以书达所志,而冀量察焉。
注释:
[1]关于此书,姚莹在《惜抱先生家状》中说:“梁阶平相国属所亲语先生曰:‘君若出,吾当特荐,可得殊擢。’先生婉谢之,集中所为《复张君书》也。”据此可知,“张君”乃梁阶平亲信。梁阶平,名国治,乾隆三十四年进士,后以湖南巡抚入直军机处,擢户部尚书,累官至东阁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工书法,好学爱才,著有《敬思堂文集》。[2]辱:谦词。“辱书”意为屈辱您给我写信,承蒙赐书。谕:晓谕,告知。[3]荷:表示感激的话,承受。[4]騃蹇:迟顿。“騃”同“呆”。[5]俦人:同伴,同类人。[6]大罪:重大缺点。[7]微:非,无。[8]仰德:仰慕其恩德。[9]蕲:求,要求。[10]羁于绂冕:羁留于官位。绂(fú弗):系印的带子;冕:有官位的人的礼帽。[11]心趋殿阙:向往高位。殿阙:宫殿。[12]鸠:即布谷鸟。隼(sǔn笋):一种猛禽,鹰类。[13]鳣鮪(zhān wěi毡委):鳇鱼,一种大鱼,体长可达五米。鲋䱉(fù qū付区):鲫鱼、鳝鱼,此处泛指小鱼。这句意为鳣鮪体大,水小时就游不了,而小鱼则照样可以游。作者以此说明“物各有时宜”的道理。[14]岩穴:山洞。《汉书司马迁传》:“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后用以指隐居或隐居之所。[15]遭:遇。清时:清平之时。[16]登第;科举时代考中进土叫“登第”,亦称“登科”。[17]跻(jī基),登。[18]不克以居:指不能在翰林的地位上呆下去。[19]部曹:明清各部司官吏的通称。汉代尚书分曹治事,魏晋以后改曹为部。姚鼐曾任刑部郎中,故自谓“浮沉部曹”。[20]次:停留、等待。迁:升迁。[21]秘书之馆:指四库全书馆。[22]“而使”句:去掉官吏事务,去书局供职。指作者自己任四库全书编修事。[23]跛躃(bì必):瘸腿。[24]交裾接迹:接连不断的意思。裾:衣服大襟。[25]常参官:平常的参佐官吏。[26]“孟子曰”三句:《孟子万章下》:“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之仕,有公养之仕。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赵歧注:“行可,冀可行道也。鲁卿季桓子秉国之政,孔子仕之,冀可得因之行道也。”[27]仕非苟:不随随便便出来做官。[28]摅论:发表自己的见解。摅(shū书):发抒。[29]素分:素常的职分。[30]“远欲”句:追求远处的东西,而真到了跟前,却又忧虑起来了。[31]“飞鸟以凶”:语出《易小过》,意思是说,该向下时却要向上,结果是不好的。“飞鸟”表示向上的意思。[32]“卬须我友”:《诗经邶风匏有苦叶》:“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áng昂)我;须:等待。[33]溺:沉溺无节制。[34]榼(kē柯):古代盛酒器具。几效:希望效仿。“几”通“冀”,希望。[35]捄:同“救:。[36]跬步:半步。[37]度之数:不只一次地忖度。数(shuò朔):屡次。[38]末光:余光。[39]当轴:处枢要之地位者。褒采:赞美。[40]忭(biàn辨):喜悦。[41]婴疾病:困于疾病。婴:缠绕,羁绊。[42]趑趄(zījū资苴):且进且退,犹豫不前。[43]枢斗:北斗,北斗第一星叫天枢。这里指朝廷或京城。[44]趋承:趋赴承教。
姚鼐于四十二岁(乾隆三十九年)时,因与当时主持《四库全书》编撰工作的纪昀等人意见不合,托疾辞官。后以文名为世所重,主讲江南诸书院,名声反而更盛,并没有尝到过穷愁潦倒的滋味。此文言己不合对宜,为“免耻辱之大咎”而绝意仕进,未必没有一点牢骚,但他的地位、心境毕竟不同于刘大櫆那样的下层知识分子,虽有牢骚,却无愤激之气,因此行文平实,气势舒缓,在风格上与刘大櫆等又自不同。
复郑夫人书(清)林则徐
前日发一信后,昨日接连家书两函。一系七月二十一日发,一系七月二十五日发。知次儿病已霍然[2],且已准备应试,甚以为念。余发此信时,想次儿已于矮屋中缴卷出矣[3],前发一信,嘱不必应试,仔细一思,发函时正在风簷矮屋中接题起草,迨信到时,至快总在月底,函中云云,已成昨日黄花,不免多此一言。临颖匆匆[4],竟未思及,真堪失笑。然使次儿因病未能考试,或以父为责为虑者,阅信后尚可释然也[5]。
此地鸦片触目,十户之中,吸者半数。即官场中染此者亦多,可恨之极!决意严行禁止。现正委广洲道与英夷办理交涉[6],今后不得来此贩运,违者并禁绝其贸易,但未知有无成效也。
大儿在京,闻睡时甚迟,交友犹多,未知染此癖否?当驰函痛戒之[7]。夫人如发信去,亦须得及,毋使余担心也。次儿三儿在家,承夫人督教,当不至此。惟闻族中子弟,亦有此不疲者,一入黑籍[8],身体即隳[9],今后将永远提不起精神,办不成大事,是亦林氏之不幸也。未知彼父兄所司何事,而竟放任至此,是真咄咄怪事。
前据促常表兄来信,知夫人近患脚肿,何来信绝未提及?想已全愈矣!甚念。月底子嘉兄将回闽省亲,届时将托伊顺便一造吾家[10]。银两亦托伊带来。家中用途如何?可省则省,不可省处,亦不必过事俭啬[11]。王戎钻核[12],终非佳士;布孙布被,亦属佥壬[13]。接人处事,当从大处落墨,一钱不会,余不取也。
注释:
[1]1838年道光皇帝派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到广州查禁鸦片。这封信是林则徐在广州写给夫人的一封家信。[2]霍然:疾病迅速消除。[3]矮屋:指科举考场。考乡试的地方叫“贡院”,内有只容一人身子的矮屋几十间、百间不等,考生各占一间。[4]临颖:临笔写信。颖,笔尖。[5]释然:放心。[6]委:委派。广州道:清朝分一省为数道,道相当于现在的地区。[7]驰函:急速发信。[8]黑籍:俗称吸鸦片者为黑藉中人。[9]隳(huī灰):毁坏。[10]伊:他。造:前往。[11]俭啬:节俭吝啬。[12]王戎:西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惟性极贪吝,广收八方园田,每自执牙筹(用牙制的计算器),昼夜计算。家有好李子,卖了怕人得种,钻核毁之。[13]俭壬:同“俭壬”,指巧言谄媚、行为卑鄙的人。
林则徐(1785—1850),字少穆,福建侯官(今闽侯)人。十三岁中秀才,二十岁中举人,二十七岁中进士入翰林院,从编修做到督抚。受当时今文学派经世致用进步思想影响,比较注重实际上,关心国计民生,主张严禁鸦片。1838年,任钦差大臣往广州查禁鸦片,举行震惊中外的虎门焚烟大示威,给英国侵略者的武装挑衅以坚决回击。由于清王朝的卖国投降政策,1842年,他被谪戌伊犁。1845年获释,任陕甘云贵等省督抚。1850年病死。著有《林文忠公政书》、《云佐山房文钞》、《云佐山房诗钞》等。
十九世纪初,帝国主义向中国大量运销鸦片,鸦片问题日益严重,而清廷内部分为禁烟和反对禁烟两派。林则徐当时任湖广总督,道光十八年(1838)连续上书奏请禁烟,指出鸦片大量输入,导致大量白银外流,造成银贵钱贱,“数十年后,中原几天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道光皇帝同意所奏,任他为钦差大臣去广州查禁鸦片。林则徐到达广州,采取果断措施,表示:“若鸦片一日不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终始,断无终止之理。”这封信就是他初到广州时写给郑夫人的一封家书。
复庄卫生书(清)冯桂芬
蒙读书为文三四十年[2],所作实不少。而才力苶靡不能振[3],天实限之,亦何敢侈口论文?顾独不信义法之说[4]。窃谓文者,所以载道也。道非必“天命”、“率性”之谓[5]。举凡典章制度,名物象数[6],无一非道之所寄,即无不可著之于文。有能理而董之[7],阐而明之,探其奥赜[8],发其精英,斯谓之佳文。
故长于经济者[9],论事之文必佳,宣公奏议,未必不胜韩、柳[10];长于考据者,论古之文必佳;贵与考序,未必不胜欧、苏[11]。文之佳者,随其平、奇、浓、淡、短、长、高、下,而无不佳。自然有节奏,有步骤,反正相得,左右咸宜,不烦绳削而自合[12]。称心而言,不必有义法也;文成法立,不必无义法也。
反是言之,魏叔子为昭代名家,而序梅氏《历算全书》,不知所云[13];梅伯言亦近时能手,而序郝氏《尔雅义疏》,开口便错[14]。无他,强以所不知,困于所不能也。以彼其文,岂不周规折矩,尺步绳趋?佳乎否乎?惟碑版之作,前贤成式俱在[15]。身处后代,不宜偭规矩而改错[16]。故金石不妨言例,而他文不可言义法。於乎!诂经者以例说《春秋》,而《春秋》晦,必非游、夏一堂之论也[17];为政者以例治天下,而天下乱,必非唐、虞、三代之法也[18]。操觚者以义法为古文[19],而古文卑,必非先秦、两汉之作也。瞽论如是[20],藉求是正。如有以发我矇固[21],所愿闻耳。执事躬仪黼黻[22],王路驰驱[23]。际兹国步艰难,方与拨乱反正。别有经天纬地之大文[24],为同谱光荣[25],又岂仅区区翰墨为勋绩邪[26]!
注释:
[1]庄卫生:名受祺,道光进士。著有《枫南山馆遗集》、《维摩室随笔》等。[2]蒙:自称的谦词。[3]㳟(nié):疲倦的样子。[4]义法:桐城派论古文创作提出的两个准则。[5]天命、率性:宋代理学家所说的“道”,就是“在天为命,在人为性”。[6]名物:各类事物的名称、类别。象数:《周易》所载占卜吉凶的说法。[7]理:剖析。董:正。[8]奥赜(yí):深秘的含蕴。[9]经济:经国济民。这里指治理政事。[10]宣公:唐代陆贽(754—805),所作奏议十篇,指陈时病,为后世所重。韩、柳:韩愈、柳宗元。[11]贵与:宋代马端临(1254—1323),字贵与。著有《文献通考》。欧、苏:欧阳修、苏轼。[12]绳削:删修文章。[13]魏叔子:魏禧(1624—1681),字叔子。昭代:清明的时代。此处代称清代。梅氏:梅文鼎(1633—1721),著有天文数学著作《历算全书》。[14]梅伯言:梅曾亮。郝氏:郝懿行(1755—1823),撰《尔雅义疏》等书。[15]碑版:刻于石上的文字。即墓志碑文一类文体。成式:已形成的固定的形式。[16]偭(miǎn):背。[17]诂:用今言解释古言。以例:用旧例。晦:不明。游、夏:子游、子夏,孔子的弟子。[18]唐、虞:传说中古代帝王唐尧、虞舜。三代:夏、商、周三代。[19]觚(gū):古代用来写文字的木简。操觚:代指写作。[20]瞽(gǔ)论:瞎说。自谦之词。[21]矇固:愚昧。[22]执事:定信时用作对方的敬称,表示不敢直指其人。黼黻(fǔ fú):古代礼服上所绣的花纹。代指官服。[23]王国驰驱:为国事奔忙。[24]经天纬地:经营治理天下。[25]同谱:同一谱系的宗族。[26]翰墨:泛指文章。此句出曹植《与杨修书》。
本文选自《显志堂集》卷五,是冯桂芬写给庄卫生的复信。文中批评了桐城古文派的“义法”说,提出了“称心而言,不必有义法;文成法立,不必无义法”的见解。这对改革当时文风起了促进作用。所以,此文在近代文学批评史上具有一定影响。
赴义前别父书(清)方声洞
父亲大人膝下:
跪禀者[1]:此为儿最后亲笔之禀,此禀果到家,则儿已不在人世者久矣。儿死不足惜,第此次之事[2],未曾禀告大人,实为大罪。故临死特将其就死之原因为大人陈之。
窃自满洲入关以来,凌虐我汉人无所不至。迄于今日,外患逼迫,瓜分之祸,已在目前。满洲政府犹不愿实心改良政治,以图强盛;仅以预备立宪之空名[3],炫感内外之视听,必欲断送汉人之土地于外人,然后始大快于其心。是以满政府一日不去,中国一日不免于危亡。故欲保全国土,必看碟驱满始,此固人人所共知也。儿蓄此志已久,只以时未至,故隐忍未发。迩者海内外诸同志共谋起义,以扑满政府,以救祖国。祖国之存亡,在此一举。事败则中国不免于亡,四万万人皆死,不特儿一人;如事成则四万万人皆生,儿虽死亦乐也。史以大人爱儿切,故临死不敢不为禀告,但望大人以国事不心,勿伤儿之死,则幸甚矣!
夫男儿在世,不能建功立业以强祖国,使同胞享幸福;奋斗而死,亦大乐也。且为祖国而死,亦义所应尔也,儿刻已念有六岁矣[4],对于家庭本有应尽之责任。只以国家不能保,则身家亦不能保;即为身家计,亦不能不于死中求生也。儿今日极力驱满,尽国家之责任者,亦即所以保卫身家也。他日革命成功,我家之人,皆为中华新国民,而子孙万世,亦可以长保无虞。则儿虽死,亦瞑目于地下矣!惟从此以往,一切家事均不能为大人分忧,甚为抱憾!幸有涛兄及诸孙在[5],则儿或可稍安于地下也。惟祈大人得信后,切不可过于伤心,以碍福体,则儿罪更大矣。幸谅之!
兹附上致颖媳信一通[6],俟其到汉时面交[7],并祈得书时即遣人赴日本接其归国。因彼一人往东,无人照料,种种不妥也。如能早归,以尽子媳之职,或能轻儿不孝之罪。临死,不尽所言,惟祈大人善保玉体,以慰儿于地下,旭孙将来长成,乞善导其爱国之精神,以为将来为国报仇也。临书不尽企祷之至。敬请
万福金安儿声洞赴义前一日禀于广州城
家中诸大人,及诸兄弟姊妹、诸嫂、诸侄儿女、诸亲戚统此告别。
注释:
[1]跪禀者:子女写信给父母时用的敬调整,表示有所陈述、禀告。[2]第:只是。此次之事:指参加起义的事。[3]预备立宪:清廷1906年宣布预备立宪。1908年颁布《钦定宪法大纲》,以九年为预备立宪时期。[4]念:即“廿”,二十。[5]涛兄:作者的哥哥方声涛。也是同盟会会员。[6]颖媳:作者的妻子王颖。也是同盟会会员。[7]汉:汉口。当时方声洞家在汉口。
方声洞(1886—1911),字子明,福建侯官(今闽侯)人。1902年留学日本。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他参加了留日学生组织的拒俄义勇军。1905年在日本加入同盟会,任福建支部部长。1911年3月诀别妻子,回国参加广州起义,在起义中英勇作战牺牲。为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
此文是广州起义前,方声洞写给父亲的永别书。
噶玛兰台异记(清)姚莹
皇帝登极之元年六月癸未夜[2],噶玛兰风,飓也。或曰:“台雨甚,伐木坏屋,禾大伤,继以疫。”于是噶玛兰辟十一年矣,水患之岁五,台患之岁三。兰人大恐,为鬼神降灾,不悦人之辟斯土也。将禳之[3]。
桐城姚莹,时摄或噶玛兰通判[4],有事在郡[5],闻灾驰至。周巡原野,倾者扶之[6],贫者周之。请于上而缓其征,制为药而疗其病。民大悦。
乃进耆老而造之[7],曰:“吾人至此不易矣,生人以来,此为荒昧,惟狉獉之番[8],睢睢盱盱[9],巢居而穴处,其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始自吴沙数无赖[10],召集农夫,负耰锄以入荒裔[11],剪荆榛,凿幽险,御虎狼之生番,数濒于死矣。乃筑围堡,置田园,聚旅成郛[12]。既以无所统而相为争夺,大吏以闻[13],天子悯焉,然后为设官而治之。黔首绥和[14],文身向化[15]。今则膏腴沃壤,四民且备[16],城郭兴,宫室毕[17],妇子嘻嘻而乐利[18]。
夫山川之气,闭塞郁结,久而必宣。宣则泄,泄则通,通然后和,天道也[19]。今以亿万年郁塞之区,一旦凿其苞蒙而破其澒洞[20],泽源与山脉偾兴[21],阴晦与阳和交战[22],二气相薄[23],梗塞乍通,于是乎有风雷水旱瘯疾之事[24],岂为灾乎?
昔者羲轩之世[25],纯风古处,百姓浑浑[26],不识不知,未有所为灾者。逮乎中天运隆[27],五臣递王[28],文明将启,而于是乎有尧之水、汤之旱[29]。圣人以为气运之所由泄[30],而不以为天之降殃于人也。不然,德如唐尧,功如成汤,岂复有失道以干鬼神之怒哉?
若夫地平天成[31],大功既毕,则惟慎人纪[32],以保休嘉[33],而于是乎时和年丰,百宝告成[34],宇宙熙皞,臻于郅治[35]。苟有失德,肆为淫慝败乱[36],则鬼神恶之,而天乃降灾,此天地之气既通而人事不和为厉也[37]。
今斯地初开,虽风水屡洊而不为异[38],五患水、三患台而民不饥,无有散乱,何也?民皆手创其业,艰难未忘,室家未阜[39],而不敢有淫慝之思也。虽然,吾特有惧焉。惧夫更十年后,地利尽辟,户口殷富,老者死而少者壮,民惟见其乐而不见其艰也,则将有滋为淫佚而乐于凶悍暴乱者。人祸之兴,吾安知其所极耶?然则如之何而后可也?曰:“崇节俭,修和睦,戒佚游,严盗贼。守斯四者,庶乎可以久安而不为灾[40]。禳何为者?”
耆者曰:“善!”乃记之。
注释:
[1]噶玛兰:清代厅名,清朝在新开发地区设“厅”,为政区建功立业置。噶玛兰即今台湾宜兰县,在台湾东北部。台异:台风灾害。异,灾异。[2]皇帝登极:皇帝即位,此处指1821年清宣宗道光帝即位。六月癸未:阴历六月初五日。[3]禳(ráng):祭鬼神以求福消灾。[4]通判清代府的副长官,当时新辟地区也以通判充任厅的长官。[5]郡:地方行政区划名,此处指府城,当时台湾府属福建省,府城在台湾县(今台南)。[6]倾者:指房屋倾坍的受灾户。[7]耆(qí)老:老年人。[8]狉獉(pī zhēn):未开化之地。[9]睢睢(suì)盱盱(yū):浑然无知的样子。[10]吴沙数无赖:吴沙等而下之几个无业游民。吴沙,福建漳州人。清嘉庆元年(1796),吴沙带领漳州、泉州及广东人民在噶玛兰地区开垦。[11]耰(yōu):古代用来击碎土块、平整田地的农具。荒裔:荒芜边远之地。裔,边远之地。[12]聚旅成郛:聚居众人,形成城郭。旅:众;郛:郭,外城。[13]大吏:指总督、巡抚等高级官吏。[14]黔首绥和:百姓安定和乐。黔首:古代称百姓为黔首;绥;安定。[15]文身:南方一些少数民话有在身上刺花纹或图形的习惯。此处指未开化的当地人。[16]四民:古代称士、农、工、商为“四民”。[17]宫室:房屋。[18]嘻嘻:欢乐的样子。[19]天道: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规律。[20]苞蒙:为草木包裹遮蔽的自然状态。澒(hòng)洞:也作洪洞、鸿洞。弥漫无际的样子。[21]泽源:指河湖水泽的水源。偾(fèn)兴:喷发、兴起。[22]阴晦与阳和交战:指阴、阳二气相互搏击。古代哲学家认为,阴阳二气的矛盾搏击是万物产生、变化的原因。[23]相薄:互相逼迫。薄:迫。[24]瘯(cù)疾:人畜害病。瘯:家畜疾。[25]羲轩:伏羲和轩辕。中国古代传说中的人物。轩辕即黄帝。[26]浑浑:纯厚质朴的样子。[27]中天:古人称尧舜时代为中天之世。[28]五臣递王:指舜时的禹、稷、契( xiè)、皋陶、伯益五个臣子相继协助虞舜治理天下,成就王业。递:相继,相连。[29]尧之水、汤之旱:相传唐尧时有过九年水患,商汤时有过七年旱灾。[30]气运:指春、夏、秋冬时序的流转变化。[31]地平天成:指水土平治,万物得以成就。[32]人纪:人的纲常准则等道德规范。[33]休嘉:幸福美满。休:吉庆美善。[34]百宝:指各种珍贵事物。[35]熙皞(hào):和美光明。[36]郅(zhì)治:大治。郅:极、大。[37]淫慝(tè):荒淫邪恶。[38]厉:祸患。[39]屡洊:屡次为害。“洊”,通“荐”,庄稼连年不收。[40]阜:富足。[41]庶乎:接近,差不多。
戆子记(清)谢济世
梅庄主人在翰林[2]。佣仆三:一黠[3]、一朴、一戆。
一晶,同馆诸官小集[4],酒酣,主人曰:“吾辈兴阑矣[5],安得歌者侑有一觞乎[6]?”黠者应声曰:“有。”,既又虑戆者有言,乃白主人,以他故遣之出,令朴者司阍[7],而自往召之。召未至,戆者已归,见二人抱琵琶到门,诧曰:“胡为来哉?”黠者曰:“奉主命。”戆者厉声曰:“吾自在门下十余年,未尝见此辈出入,必醉命也!”挥拳逐去。客哄而散,主人愧之。
一夕,然烛酌酒校书[8]。天寒,瓶已罄[9],颜未酡[10],黠者眴朴者再沽[11]。遭戆者于道,夺瓶还谏曰[12]:“今日二瓶,明日三瓶,有益无损也[13]。多酤伤费[14],多饮伤生,有损无益也[15]!”主人强颔之[16]。
既而改御史[17]。早期,书童掌灯,倾油污朝衣[18],黠者顿足曰:“不吉!”主人怒,命仆者行杖[19],戆者止之,谏曰:“仆尝闻主言:古人有羹污衣[20]、烛然须不动声色者[21],主能言不能行乎?”主人迁怒曰[22]:“尔欲沽直邪[23]?市恩邪[24]?”应曰:“恩自主出,仆何有焉!仆效愚忠,而主曰沽直!主今居言路[35],异日跪御蹋[26],与天子争是非,坐朝斑[27],与大臣争献替[28],弃印绶其若屣[29],甘迁谪以如归。主亦沽直而为之乎?人亦谓主沽直而为之乎?”主人语塞,谢之,而心颇衔之[30]。
由是黠者日夜伺其短,诱朴者共媒蘖[31],劝主人逐之。会主人有罪下狱[32],不果。未几,奉命戍边[33],出狱治装。黠者逃矣,朴者亦力求他去,戆者攘臂而前曰[34]:“此吾主报国之时,即吾侪报主之时也[35]。仆愿往!”市马、造车、制穹庐[36]、备粱糗以从[37]。于是主人喟然叹曰:“吾向以为黠者有用,朴者可用也。乃今而知黠者有用而不可用[38],而戆者可用也;朴者可用而实无用,而戆者有用也。”
养以为子,名曰戆子云。
注释:
[1]戆(gàng)子:戆,傻,楞。戆子犹言傻瓜,楞头青。[2]翰林:翰林院。明、清以翰林院为“储才”之地,在科举考试中选拔一部分人入院为翰林官。[3]黠(xiá):聪慧,狡猾。[4]同馆:同在翰林院做官。翰林院又称为“馆阁”。[5]阑:尽。[6]侑(yòu):劝,陪侍。特指饮食方面。觞(shāng):酒杯。[7]司阍(hūn):守门,看门。阍,门。[8]然:同“燃”。校书:整理、校勘书籍。[9]罄(qìng):尽,空。[10]酡(tuò):喝了酒脸色发红。[11]眴(shùn):眼珠转动,以目示意。沽:买。[12]谏:直言规劝,一般用于下对上。[13]益:增加。损:减少。[14]酤(gū):买酒。[15]损:损害。益:好处。[16]强:勉强。颔:点头。此处表示同意、接受。[17]御史:官名。行使纠察吏治的职责。[18]朝(cháo)衣:上朝时所穿的礼服。[19]行杖:打棍子,执行打人的差事。[20]羹污衣:《后汉书刘宽传》载,刘宽为人宽厚,从没有疾言厉色。妻子为了试探他,在朝廷聚会的日子,故意让侍婢进肉羹,羹汤倒翻在刘宽的朝衣上,刘宽却神色不变,反而和缓地问婢女:“羹烫坏了你吗?”[21]烛然须:《宋名臣言行录》载,韩琦任定州知州时,夜里写信,令侍兵举着蜡烛,侍兵在旁边看他写信,不小心手中蜡烛烧着了韩琦的胡须,韩琦用衣袖拂去烟灰,依旧写信。[22]迁怒:将对甲的怒气发泄到乙身上。[23]沽直:赚取正直敢言的名声。[24]市恩:施恩惠以换取别人的好感。犹言讨好。[25]言路:向朝廷进言的途径,此指任御史之职。[26]异日:他日,有朝一日。御榻:皇帝的座位。[27]朝班:朝廷官员排列的位次。[28]献替:“献可替否”的省略语。《左传昭公十二年》:“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献,进。替,废。意思是有可行的就进献,不可行的则废除。后称臣对君劝善规过、议兴议革为“献替”。[29]印绶:印和系印的丝带,指官吏印章,代指官位。屣(xǐ):草鞋。[30]衔:含。引申为藏在心里、怀恨在心。[31]媒蘖(niè)媒、蘖是二种酿酒的发酵物,比喻挑拨是非,陷人于罪。[32]下狱:作者面奏河南巡抚田文镜在地方上为非作歹,世宗很不高兴,把奏章掷还给他,他还要极力谏诤,结果世宗大怒,下狱治罪。[33]戍边:戍守边疆。作者入狱不久,又被发配到新疆阿尔泰地区的军营中。[34]攘臂:捊袖伸臂,振奋的样子。[35]吾侪(chái):我辈,我们这样的人。侪,辈,类,等。[36]穹庐:帐篷。[37]粱糗(qiǔ):干粮。糗,炒熟的米、麦等谷物。[38]乃今:而今,如今。
谢济世(1689—1757),字石霖,号梅庄,广西全州人。康熙五十一年(1712)进士。雍正年间官御史,因上书弹劾河南巡抚田文镜而流放戍边。后来又因注释《大学》不遵循程朱理学,几乎处以死罪。清高宗乾隆登位后,曾做过地方官,不久遭谗言解任。一生仕途坎坷。
这是一篇名文。为“戆”者作记,只是借题发挥,抒发自己一生忠诚耿直却处处蹭蹬的满腹郁愤,充满对朝廷言路及用人制度的辛辣讽刺。写来简炼生动,时有警句,人物立纸上呼之欲出。从三个不同品性的仆人身上,我们可见到奸诈媚谄、八面逢缘的佞人形象,目光短浅、唯唯诺诺的俗人形象,而戆子无疑是作者本人的写照。
高节妇传(清)方苞
节妇段氏,宛平民高位妻也[2]。京师俗早嫁娶,位之死,节妇年十七,有二子矣。高氏无宗亲[3],依兄以居。丧期毕,数喻以更嫁,节妇曰:“吾不识兄意何居[4]?吾非难死也,无如二子何。”其兄曰:“于正无如二子何也,我力食[5],能长为妹赡二甥乎[6]?”节妇曰:“易耳。自今日,即无累兄,但望毋羞我贫,暇则频过我[7],使人知我尚有兄,足矣。”方是时,节妇嫁时物,仅余一箱,直二千[8]。取置门外,索半直[9],立售[10]。即日移居小市板屋中[11]。
京师地贵,或作板屋于中衢[12],妇人贫无依者,多僦居[13],为市人缝纫。节妇以此为生,几二十年[14]。二子长,始就僦屋以居[15]。二子幼时,节妇艰衣食,不能使就学。长子市贩,中年殁[16]。次子为小点吏,以罪谪辽左[17]。节妇复抚诸孙。又十余年,孙裔发愤成进士,赎其父以归,而节妇年九十矣。
节妇性严毅,常早起,子妇虽老[18],终日侍立,不命不敢坐。裔之母谷氏,性笃孝[19]。鸡初鸣,起洒扫,奉匜侍盥[20],就灶下作羹食,亲上之。食毕,然后退,率以为常[21]。及贵盛,姻党皆曰[22]:“世有太夫人年七十而执仆婢之役者乎[23]?”将公为节妇言之,谷氏曰:“若毋言,吾与姑故寒苦,姑习我[24],非我供事,姑终不适。吾皤然白发[25],身无疾,洒扫盥馈以事吾姑,此日可多得耶?”
节妇以康熙戊辰卒[26],年九十六,距位之死,七十有九年。始节妇所僦板屋,在珠市西[27]。及孙贵,卜居正当其地。家童数十,出入呼拥,节妇时指示子孙姻党,京师之人亦以为美谈云。
注释:
[1]高节妇:因其丈夫姓高,故用丈夫的姓氏,这是封建时代的习惯。[2]宛平:县名。清属京师顺天府,今已并入北京市,属丰台区。[3]宗亲:同母兄弟。[4]意何居:存的是什么心。[5]力食:凭劳动生活,靠力气吃饭。[6]赡(shàn)供给,供养。[7]频:频繁,经常。[8]直:同“值”。[9]索:要求,讨取。[10]立:即时,立刻。[10]小市:地名,指京师宣武门外路西。[12]中衢(qú):大路中间。衢,四通八达的道路。[13]僦(jiù):租赁。[14]几:近。[15]僦屋:此是对照上文的僦板屋来说,板屋是粗率搭建的住所,不可安居。此处的“屋”,指可安居的房屋。[16]殁(mò):死亡。[17]谪(zhé):官吏因罪被降职或流放。辽左:辽东,辽河以东。地理上以东为左,故称。[18]子妇:媳妇。[19]笃孝:非常孝顺。笃,深厚。[20]奉匜(yí):捧着洗潄的器具。匜,古代盥器,瓢形。侍盥(guàn):伺候洗手洗脸。盥,浇水洗手,也指洗沐的器具。[21]率:遵守,遵行。[22]姻党:泛指有婚姻关系的亲戚们。[23]太夫人:对官僚豪绅的母亲的称谓。[24]习:习惯,熟悉。[25]皤(pó)然:白首貌。[26]戊辰:康熙二十七年(1688)。[27]珠市:京师地名。
高阳孙文正公逸事(清)方苞
杜先生岕尝言:归安(1)茅止生习于高阳孙少师。道公天启二年,以大学士经略蓟、辽,置酒别亲宾,会者百人。有客中坐,前席而言曰:“公之出,始吾为国庆,而今重有忧。封疆社稷,寄公一身,公能堪,备物自奉,人莫之非;如不能,虽毁身家,现难逭(2),况俭觳(3)乎?吾客食皆凿(4),而公独饭粗,饿小名以镇物,非所以负天下之重也。”
公揖而谢曰:“先生诲我甚当,然非敢以为名也。好衣甘食,吾为秀才时固不厌,自成进士,释褐而归,念此身已不为已有,而朝廷多故,边关日骇,恐一旦肩事任,非忍饥劳,不能以身率众。自是不敢适口体,强自勖厉,以至于今,十有九年矣。”
呜呼!公之气折逆奄(5),明周成事,合智谋忠勇之士以尽其材,用危困疮痍之卒以致其武,唐、宋名贤中犹有伦比;至于诚能动物,所纠所斥,退城怨言,叛将远人咸喻其志,而革心(6)无贰,则自汉诸葛武侯而后,规模气象,惟公有焉。是乃克己省身忧民体国之实心自然崦忾(7)乎天下者,非躬豪杰之才,而根式乎有闻于圣人之道,孰能与于此?然惟二三执政与中枢边境事同一体之人实不能容;《易》曰:“信及豚鱼。”媢嫉(8)之臣乃不若豚鱼之可格,可不惧哉!
注释:
(1)归安:旧县名,治所在今浙江湖州。(2)逭(huàn换):逃避。(3)觳(què却):简陋。(4)凿:精米。(5)奄:同“阉”,指魏忠贤阉党。(6)革心:谓叛将远人洗心改过。(7)忾(qì气):通“迄”,通行,遍及。(8)媢(mào冒)嫉:嫉妒。
诰授朝议大夫贵州遵义府知府胡公墓志铭(清)梅曾亮
君姓胡氏,讳钟,字山音,又字兰川,后自号晚晴居士,江宁人。其先自婺源以明末来居[2],数世有隐德[3],不仕。君性孝友,博学多能,书画尤工。年十六,补邑庠生[4],应乾隆丁酉科拔贡[5],以是科举于乡。于四库会要内廷、方略两馆誊录[6],议叙[7],授云南太和县[8],历任至贵州遵义府知府,以嘉庆九年致仕归[9]。
始在云南时,靖变民[10],严苞苴[11],立学校,卓卓可纪述,而家居不一语人[12]。乡里善事,锐身坚行[13],与后进均劳逸[14]。当事者知君署可辄行[15],而平居不一至官府[16]。自学士大夫、老亲流辈[17]、新进小生至山僧羽士[18],无不交;茂树幽石、寂寥莽苍之墟,无不游。州闾聚会[19]、文酒之盛事,人必引之以为名,而未尝辞以事。古今图书、钱鼎、画印,其妍蚩真伪[20],有问者必告以诚。所作丹青、真行篆隶,无疏戚,为之必尽其技。然常退然若无能,和平斋庄[21],以一律持物[22],不见其待富贵贫贱迹者,二十年而不衰。七十七岁而卒。
嗟夫!士君子度其身其时其地,有可以裨国家、庇民人者,则出可也[23];不自苦其心而逍遥无为以适己,则处可也[24]。使君乞身之时不早[25]、志不坚,以增其禄位荣宠,即优游强健之乐[26],亦时有兼得者,而必有所弃以全之,可谓能尊生矣[27]。
君卒于嘉庆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后二年而配卢恭人卒[28],以道光某年月日,合葬于聚宝门外某乡。子潆,湖南候补县丞;澂,嘉庆癸酉科举人[29],充镶红旗官学教习;沛,县学生。女三人,适张[30]、适蓝、适汪。孙男八人,女孙六人,凡嫁婚皆仕族,雍雍可风[31]。铭曰:
骋高衢[32],日未晡[33],忽解辔,肆嬉娱。眺嵚岑[34],水舒舒[35]。古官人,为民癯[36]。昧其艰,谓退愚。明古义,先生欤?铭其质,奠幽墟。
注释:
[1]朝议大夫:明清时四品文官的封职。不是具体的官职。[2]婺(wù)源:县名,明清时属安徽,今属江西。[3]隐德:隐逸的德行。[4]邑庠生:即县学生员。庠,学校。邑庠,县学。[5]丁酉:指乾隆四十二年(1777)。拔贡:原是科举中选拔国子监生员的一种制度。清代乾隆中每十二年一次,从各府、州、县学生员中通过考试,选出最优秀者,保送入京,称拔贡。经朝考合格,可任官职。[6]四库会要:指乾隆年间纂修《四库全书》的机构,下设多馆。[7]议叙:清代奖励官吏的一种制度。考核官吏后,对成绩优良者或加级,或纪录。[8]太和:旧县名,明清时为大理府治所,今云南大理。[9]嘉庆九年:公元1804年。致仕:交还官职,即辞官。[10]靖:安定,平定。变民:指造反的百姓。[11]苞苴(jū):馈赠的礼物,引申为贿赂。[12]语(yù):告诉。[13]锐身:挺身。[14]后进:后辈,后生。[15]署可:签署,批准。[16]平居:平常,平素。[17]流辈:同辈。[18]羽士:道士。羽,合有飞升之意。因道士多求成仙飞升,故称羽士。[19]闾(lǘ):里巷。[20]妍蚩(chī):美丑。[21]斋庄:寡欲庄重。[22]一律:一样,相同。持物:把握事物。[23]出:出仕,做官。[24]处(chǔ):隐居,不出仕。[25]乞身:官员自请退休。[26]优游:悠闲身得。[27]尊生:犹“养生”。保养身心。[28]恭人:明清时四品官妻子的封号。[29]癸酉:指嘉庆十八年(1813)。[30]适:嫁给。[31]雍雍:原意是鸟儿和鸣声。形容谐和。风:教育,感化。[32]衢(qú):大道。[33]晡(bū):日过午,即下午在三点至五点的申时。[34]嵚岑(qīn cén):山高峻貌。[35]舒舒:和缓貌。[36]癯(qú):瘦。
葛公墓志铭(清)王拯
公讳云飞[1],姓葛氏,浙江山阴人[2]。父承升,江南长淮卫千总[3],授武略都尉[4]。公幼读书成童,赴试郡王中,闻母疾,弃归。武略公尝率家人十数骑猎,顾谓公曰:“弧矢,男子事也,汝能之乎?”公援弓矢,六发皆中。武略喜曰:“我弓六石而能挽中[5],当弃儒为将,其可成父志乎!”公跪受命。
年三十,中嘉庆己卯科武举人。道光癸未科成进士,官营守备,五擢至定海镇总兵[6]。丁父忧[7],去官一年,浙江巡抚乌尔恭额复奏公署定海镇总兵[8]。公方以忧去大府问海上事宜[9],手疏言:“广东禁鸦片烟令方急,夷阴狡,恐为变波浙洋[10],宜先事定谋。”及英吉利兵船突据定海城,巡抚乌先公见驰书,要公诣镇海,计防御,公督耕陇上,得书白母太夫人,遂行。时道光二十年七月也。
公至镇海,请尽出劲兵扼金鸡、招宝两山间,集定海溃兵,大阅海上。会夷军师安突得被执,夷情大惊扰,公遂请出兵复定海,格不行。夷书投天津,诡诉浙粤事,直隶总督以闻[11],得旨会议广东,明年予通市。夷请释安突得等,而归定海。
归与寿春镇总兵王锡朋、处州镇总兵郑国鸿,偕往复定海域。城三面踞山,北筱峰岭[12]、东竹山门,其西山岭尤丛沓,曰九安。惟南衜头土城数里临海[13],无屏蔽。公议城三面列巨炮,塞竹山站,深港可容舟者,增筑衜头土城对之,五奎山、毛港、吉祥六诸岛为埼角。当事以费巨不允行。七月,夷袭厦门,公闻之,立牒告大府:土城守单,筱峰背负海有间道,宜增炮及以营船备水剿。又执不与。
八月癸巳[14],夷果复犯定海,攻竹山门,败走,明日窥东港浦,皆击退之。先是,守兵皆驻城中,惟公自驻土城。及是,王公锡朋出守筱峰岭,郑公国鸿守竹山门。夷船二十九,贼众至二万余,我兵合三镇仅四千。飞书大营请济师,大营疑其张大,戒死守勿望援。而进粮台饷又单,日给军人仅饭三器,不得饱。天雨浃旬[15],公青布帕首,麻袍,著铁齿靴,日偕士卒往来霪潦中[16],士心殊奋。夷屡战且却,杀伤甚众,持数日不能下。
戊戌,天大雾,夷始全队逼土城,公倚睥睨[17],闻风帆海水声,微辨贼舻将近城,炮击沉之。夷分道攻峰、竹山,筱峰无炮,夷众夺间道下,攻破竹山门,背薄土城。公手掇四千斤炮回击之,血流成渠。贼殊死进,公率所部二百余卒,持刀械步斗。夷首安突得执大绿旗麾兵进,遇公,骂曰:“逆贼,终污吾刀!”斩之。刀折,复拔所佩刀二[18],冲贼队中,至竹山门,方仰登,贼刀劈公面去其半,血淋漓,径登贼駴迸间[19],而有炮背击公,洞胸穴如碗,前后枪铳雨集[20],中伤数十,遂卒。方贼将逼土城,公行营药桶二,密纳火线其中,而朱书其上曰:“军饷。”城陷,贼踏公营,争往取之,火发焚数百人,或曰戕公贼在焉。
徐保者,定海义勇。夜迹公尸,走竹山门,雨霁,月微明,见公半面宛然,立崖石下,两手握刀不释,左一目犹睒睒如生[21]。欲负之行,不能起,拜而祝曰:“盍归见太夫人乎?”起,乘浮舟内渡。及明,抵镇海。大吏护公丧还山阴,张太夫人一恸而止,曰:“吾有子矣!”
奏闻,上悼甚,以提督例加恤[22],遣官致祭,谥壮节。於戏[23]!公以良将材,当去国数万里穷斗之寇,使早从公言,严守御,或城守不再陷。即战,从公言,使兵力完,且援者继进,或将卒不俱歼。乃战守一不得如意。徒以身血战死,人皆壮其烈,厅其勇,余独悲其谋不克施于国家大事为可惜也。公性简朴,服食如寒儒,而治军严。尝有卒取民家一芋,鞭之流血,所部肃然。
好读书,旁涉子史[24],间为诗词,慷慨言志。官裨将时,尝伪为商舟以诱贼,屡获巨盗,贼中惧之。为之谣曰:“莫遇葛,必不活。”及任定海,督帅檄公总视浙洋,水师益大振。是时,夷船已来窥海上。辄逸去。明年优去,夷船复至,定海遂失。公卒年五十三,子以简,以公恤文举人,以敦武举人。扶夷事定,引见殉难诸臣子孙,复授以简直隶州知州,以敦守备兼袭骑都尉、云骑尉世职。锡拯先籍山阴[25],于公同理,宗御史曰:“宜为之铭。”铭曰:
呜呼,公也!天不畀成其功[26],遂其忠也。小夷犬羊,熟纵绁以无常[27],而使肆其凶也?战守绌其谋,其忠遂,而志则恫也[28]。我瞻稽山,郁郁乎有浩然凌虚而上者,公之宫也。
注释:
[1]讳:讳名,旧时因尊敬,不敢直呼名字,因称名字为“讳”。[2]山阴:今绍兴。[3]长淮卫:长淮在今安徽凤阳淮河边,明朝筑城设卫。千总:负责漕运的卫所、御所武官。[4]武略都尉:是一种荣誉称号,不是官阶。[5]六石(dàn):六石重,一石等于120市斤。[6]总兵:清绿营兵高级武官,掌管本镇军务,也叫总镇。[7]丁父忧:遇父亲之丧。[8]乌尔恭额:富察氏,满州镶黄旗人,嘉庆举人。道光十四年为浙江巡抚,后因定海御敌筹划不力罢官。[9]海上事宜:指海防。[10]变波:闹事。[11]直隶总督:投降派头子琦善。[12]筱(xiǎo)峰岭:即《王刚节公家传跋尾》所说晓峰岭。[13]衜(dào):同“道”。道路。[14]癸巳:阴历八月二十日,阴历九月二十五日。[15]浃旬:十日。用干支记日,自甲至癸共十日,叫浃日或浃旬。[16]霪潦:不停地下雨。[17]睥睨(bì nì):眼睛斜着向旁边看。[18]佩刀:随身佩带的刀。[19]駴(xiè)迸间:猛烈击鼓处。駴:击鼓如雷。[20]铳(chòng):枪类。[21]睒睒(shǎn):闪烁。[22]以提督例加恤:按提督衔增加抚恤。提督:一省的武官。[23]於戏(wū hū):同“呜呼”。[24]子史:诸子百家和书。[25]锡拯先籍山阴:王拯祖籍绍兴。[26]畀(bì):给予。[27]绁(xiè)以无常:让阴间的小鬼拴走。[28]恫:沉痛。[29]稽山:会稽山,在绍兴。
各物总院(清)李圭
院在会基之南,正门东向,而西、南、北三面亦建大门,各高八十尺。偏门差小,约三十处,遍插各国旗帜,五采夺目。屋长一千八百八十尺,宽四百六十四尺,悉以精铁为梁柱,巨块玻璃为墙壁,高敞洁净,表里洞明。上起层楼杰阁十二座,居中四座,各高一百三十五尺。登临一览,各国之物,了然若指上螺纹。院内东西走道七,南北走道十有五,地面平铺木板。凿水池数处,或圆,或方,或八角,各尽其妙。中立铜柱,起重台,设机管。水由柱端泻入池,若喷珠溅雪,沁人心脾。走道空处多设长椅,休息游人。南北两门内设饭馆四处,可就近饮食。会院之大,斯为第一。南门旬复添建平屋,基广六亩,共用洋钱一百六十万元。
所列之物,生成者为各种矿块、珠玉宝石、草木药料、男女骸骨、鸟兽虫鱼之质,以及海底各物,无所不有。人工所成者:古玩、五金器、石器、瓷器、木器、雕刻像、书画、图籍、呢、羽、丝、布,下至草履、竹筐,亦无所不有。某国之物,即用其国式样之屋宇、亭台、厨柜,分类排列,齐整可观。各有公事房,为就近办公之所。
游览者欲将各国陈物之地次第言之,当以正中纵横二大道为纲领焉。进南门至中道止,东首皆美国地;西首德、奥二国地最大,日本次之,日斯马尼亚国、丹国、葡萄牙、埃及、土耳基、檀香山与中国及智利、秘鲁又次之。进北门至中道止,东首法国地最大,瑞司、比利时、巴西、荷兰、墨西哥次之,余约四分之一又为美国地;西首英国地最大,约居十之六,俄国次之,瑞典、哪喴、义大利又次之。
游人各国皆有,男女参半,日以数万计。肩相摩,踵相接,林林总总,熙熙攘攘。其中服色迥异者,中国而外,惟土耳基国,余皆一制、圭游此中,如入五都之市,万宝杂陈,已觉心目俱骇。加之此间华人绝少,洋人习见者,又皆短衣佣工之流;若衣冠整肃,动止有常者,则是见所未见。无不以得一见,交一言为幸;而啧啧叹美,敬礼有加。因之每至一处,竟若身入重围,几不可出。此时此境,欲加意记载,良难得也。
原夫西人萃天下古今之物于一所,其意良美,其心良苦。盖欲推格致之学于举天下,人莫不致其心力焉。固非秘奇专利者所能窥测,即与公同好者,尚多有弗逮也。故不惮搜求罗致之难,询访告语之烦,孜孜兀兀[1],无厌无倦。期天下莫不周知,得以致其心力也。圭于见闻,诚弗克周详[2],然就所及者,亦不惮烦琐,不揣俚陋,谨列于左:
中国赴会之物,计七百二十箱,值银约二十万两。陈物之地,小于日本,颇不敷用。此非会内与地不均,盖我国原定仅八千正方尺,初不意来物若是之多也。地居院之西门内,左为智利、秘鲁,右为日本、埃及、土耳基,对面为义大利、哪喴、瑞典等国。北向建木质大牌楼一座,上面大书“大清国”三字。横额曰“物华天宝。”联曰:“集十八省大观,天工可夺;庆一百年盛会,友谊斯敦。”此为德君嘱圭所拟者[3]。两旁有东西辕门,上插黄地青龙旗,与官司衙一式,极形严肃。
进牌楼,正中置橱柜数事,高八九尺,仿庙宇式,亦以木制涂金彩,四面嵌大块玻璃,储各省绸缎、雕牙、玩物、银器及贵重之品。左列武林胡观察景泰窑器;右列粤省漆器、绣货、镜屏;后列各式乌木椅榻;再后为宁波雕木器,海关经办瓷器,及粤人何幹臣各种古玩;再后临窗则为公事房。地方虽形挨挤,而布置有法,愈觉华美可观。物件悉遵华式,专为手工制造,无一借力机器。即陈物之木架、橱柜,以及桌椅铺垫,公事房之陈设字画,亦无一洋款式者,悉为他国游览官民目未经见,无不赞叹其美。且云:今而后,知华人之心思灵敏,甚有过于西人者矣!
南门外平屋,列各省丝、茶、六谷、药材,亦皆海关经办,由总院分列于此。药材不下七百种,丝、茶亦各种俱备。洋人谓深得赛会本意,愿以他物相易。盖皆为有用之品,可以增识见,得实益,非若玩好,仅阅悦目者也。物产以丝、茶、瓷器,绸货,雕花器、景泰器,在各国中推为第一。铜器、漆器、银器、藤竹器次之。若玉石器,几无过问者。因忆从前法、奥之会,我国虽亦送物比赛,而未获贸易之益,以无华人往也。今则已得工商十余人,逐日在会,与西人相处,深知其爱憎。闻一、二年后,法国又兴大会。则将来赴会者,置货必有把握,非若前时之凭空揣拟矣。
会内瓷器早经售罄。古玩、绸缎,以索值昂,购者较鲜,而西人多有寄信中国托购者。茶叶一项,人皆嗜之。惟嫌绿茶掺杂过多,出洋原箱较大,则行发铺另售不便。未若改每磅(合中国十二两)一小匣,合若干匣而为一箱之为善也。丝斤做法不善,粗细相杂,近为洋人深恶。倘使讲求善法,匀净无伪,则此项贸易,亦当日巨一日。
顾全国设会之意,原以昭友谊,广人才,其着重尤在扩充贸易四字。而我华人,多以无益视之;亦由华人出外甚鲜,未得其就理耳。不然,洋人之心思精密,人所尽知,岂肯以百千万有用之资,竞作无益之举哉?惟我华人,能思西人所以举是会之意理之所在,而亟亟焉图维之,上何以裕国,下何以利民,则此次之与会,岂徒然欤?
注释:
[1]孜孜:勤勉不怠。兀兀:勤勉不止的样子。[2]克:能。[3]德君:即德璀琳。
李圭(1842—1903),字小池,江苏江宁(今南京)人。咸丰十年(1860),为太平军俘获,同治元年(1862)从杭州逃到上海。后任事于宁波海关税务司、英人好博逊(BHobson)处。光绪二年(1876),美国费城举办世界博览会,以纪念美国建国一百周年。李圭得东海关税务司德璀琳(GDetring)推荐,代表中国工商业前往赴会。会后又游览了华盛顿、哈特福德、纽约等城市,前往英国伦敦、法国巴黎等国,最后返回上海。他详细记载了“会院规制情形,善法良器”,写成《美会纪略》一卷;又将游览“美土各都会及英法各国”的见闻,“一切政治、风俗,并与西人言论所及者,亦皆详为记述,分名为《游览随笔》、《东行日记》”。最后总名为《环游地球新录》。(参见作者自序)李鸿章在光绪四年(1878)三月为其作序,并给资印行三千部,在当时影响很大。郭嵩焘在光绪四年五月使英期间的日记中就记录了读李圭所著《环游地球新录》的事。
《环游地球新录》收入岳麓书社1985年出版的《走向世界丛书》。本文选自《环游地球新录》卷一《美会纪略》中第三节《各物总院》部分。
作者在全书《凡例》中说明:“各物总院,首叙中国,义所当然。至历叙诸国,悉照会院次序胪列,无容心于大小间”。由于全节较长,此文选自其中“首叙中国”部分。
工商论(清)王先谦
工与商相需也,犹子母之相生而养也。中国无工政,是不必有商政,然而商政可已而不得已,工政则不可已而已。昔在成周之世[1],工商并任而工之为政载籍特详,事集众长,故官府之董劝亟焉[2]。惟技巧淫奇则有禁[3],王道所以居正也。今之工,推泰西诸国,就其中析言之:
轮船铁轨,地球一统之舟,此万古不废者也。火器相竞而益精,亦军政所取资也。其无益而蠹中国之财者[4],莫如饮食器用之属,彼来而我购,在上者不能禁也。于是有南北洋通商之官,海道四达,衢市阗溢[5],愿者骇观[6],侈者竞美[7]。辇去亿万,而官取其毛氂[8],盖不数十年,中土之财将尽入于外邦。虽欲不为其奴仆牛马而不可得矣。吾民非甚愚也,公输、王尔之徒[9],非绝迹于世也。贫贱无由集巨赀,而秀异不愿能鄙中,故非朝廷特辟一进身之途,又得悲天悯人之官长相与扶助奖成之,无望有工善其事之一日也。
或曰:古圣之所禁,而今导之,无乃不可乎?曰:非常之变,盖非常理所能制驭。虽古圣处今日,其法不能不变也。果工政争胜外人。则彼之货自沮[10],而吾之财不流。行之一省则保一省,行之天下则保天下。富藏于民,然后上之取不穷,而事毕举,日本其明验已。然则朝廷所以进之,奈何?曰:宜坊唐百工技巧,领于少府监[11],差其等以待能者,庶几其相劝乎?虽然,吾之私议云尔。今之人言制造以火器为先,而工政与军政不辨;言变法以乱党为戒,而忠谋与邪谋不辨;视国计、民生如秦越肥瘠之不相涉焉。徒思快其口舌,而不悟患之已迫于肌肤也。可哀也。
注释:
[1]成周:指东周。“成周”原指洛阳,东周建都洛阳,因称东周为“成周”。[2]董劝:督促鼓励。亟(jí):急切。[3]淫奇:过分奇异。[4]蠹(dù):侵害。[5]衢市:道路城市。阗(tián):溢:指货物商品丰富。阗:充满。[6]愿者:谨慎老实的人。[7]侈者:奢侈的人。[8]氂(lí):通“理”。[9]公输:即鲁班,姓公输,春秋时鲁国建筑工匠。王尔:古代巧匠。[10]沮:阻止。[11]少府监:官名,负责纺织等业。
王先谦(1842—1917),字益吾,湖南长沙人,同治进士,官至国子祭酒。他原是汉学家,但也工诗文,晚年私淑姚鼐,入桐城派。他学问渊博,著述颇丰。编著有《十朝东华录》、《汉书补注》、《后汉书集解》、《荀子集解》、《庄子集解》、《虚受堂文集》、《续古文辞类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