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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翟管家寄書致賻

黃真人發牒荐亡

詞曰:

胸中千种愁,挂在斜陽樹。綠葉陰陰自得春,草滿鶯啼處。

不見

凌波步,空想如簧語。門外重重疊疊山,遮不斷愁來路。

話說西門慶陪吳大舅、應伯爵等飲酒中間,因問韓道國:“客伙中標船几時起身?咱好收拾打包。”韓道國道:“昨日有人來會,也只在二十四日開船。”西門慶道:“過了二十念經,打包便了。”伯爵問道:“這遭起身,那兩位去?”西門慶道:“三個人都去。明年先打發崔大哥押一船杭州貨來,他与來保還往松江下五處,置買些布貨來賣。家中緞貨綢綿都還有哩。”伯爵道:“哥主張极妙。常言道:要的般般有,才是買賣。”說畢,已有起更時分,吳大舅起身說:“姐夫連日辛苦,俺每酒已夠了,告回,你可歇息歇息。”西門慶不肯,還留住,令小优儿奉酒唱曲,每人吃三鐘才放出門。西門慶賞小优四人六錢銀子,再三不敢接,說:“宋爺出票叫小的每來,官身如何敢受老爹重賞?”西門慶道:“雖然官差,此是我賞你,怕怎的!”四人方磕頭領去。西門慶便歸后邊歇去了。

次日早起往衙門中去,早有吳道官差了一個徒弟、兩名鋪排,來大廳上鋪設壇場,鋪設的齊齊整整。西門慶來家看見,打發徒弟鋪排齋食吃了回去。隨即令溫秀才寫帖儿,請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吳舜臣許多親眷并堂客,明日念經。家中廚役落作,治辦齋供不題。

次日五更,道眾皆來,進入經壇內,明燭焚香,打動響樂,諷誦諸經,鋪排大門首挂起長幡,懸吊榜文,兩邊黃紙門對一聯,大書:

東极垂慈仙識乘晨而超登紫府;

南丹赦罪淨魄受煉而逕上朱陵。大廳經壇,懸挂齋題二十字,大書:“青玄救苦、頒符告簡、五七轉經、水火煉度荐揚齋壇。”即日,黃真人穿大紅,坐牙轎,系金帶,左右圍隨,儀從暄喝,日高方到。吳道官率眾接至壇所,行禮畢,然后西門慶著素衣〔 至〕巾,拜見遞茶畢。洞案旁邊安設經筵法席,大紅銷金桌圍,妝花椅褥,二道童侍立左右。發文書之時,西門慶備金緞一匹;登壇之時,換了九陽雷巾,大紅金云白百鶴法氅。先是表白宣畢齋意,齋官沐手上香。然后黃真人焚香淨壇,飛符召將,關發一應文書符命,啟奏三天,告盟十地。三獻禮畢,打動音樂,化財行香。西門慶与陳敬濟執手爐跟隨,排軍喝路,前后四把銷金傘、三對纓絡挑搭。行香回來,安請監齋畢,又動音樂,往李瓶儿靈前攝召引魂,朝參玉陛,旁設几筵,聞經悟道。到了午朝,高功冠裳,步罡踏斗,拜進朱表,遣差神將,飛下羅酆。原來黃真人年約三旬,儀表非常,妝束起來,午朝拜表,儼然就是個活神仙。但見:

星冠攢玉葉,鶴氅縷金霞。神清似長江皓月,貌古如太華喬松。踏罡

朱履進丹霄,步虛琅函浮瑞气。長髯廣頰,修行到無漏之天;皓齒明眸,

佩〔竹錄〕掌五雷之令。三更步月鸞聲遠,万里乘云鶴背高。就是都仙太

史臨凡世,廣惠真人降下方。拜了表文,吳道官當壇頒生天寶〔竹錄〕神虎玉札。行畢午香,卷棚內擺齋。黃真人前,大桌面定胜;吳道官等,稍加差小;其余散眾,俱平頭桌席。黃真人、吳道官皆襯緞尺頭、四對披花、四匹絲綢,散眾各布一匹。桌面俱令人抬送廟中,散眾各有手下徒弟收入箱中,不必細說。

吃畢午齋,都往花園內游玩散食去了。一面收下家火,從新擺上齋饌,請吳大舅等眾親朋伙計來吃。正吃之間,忽報:“東京翟爺那里差人下書。”西門慶即出廳上,請來人進來。只見是府前承差干辦,青衣窄褲,万字頭巾,乾黃靴,全副弓箭,向前施禮。西門慶答禮相還。那人向身邊取出書來遞上,又是一封折賻儀銀十兩。問來人上姓,那人道:“小人姓王名玉,蒙翟爺差遣,送此書來。不知老爹這邊有喪事,安老爹書到才知。”西門慶問道:“你安老爹書几時到的?”那人說:“十月才到京。因催皇木一年已滿,升都水司郎中。如今又奉敕修理河道,直到工完回京。”西門慶問了一遍,即令來保廂房中管待齋飯,吩咐明日來討回書。那人問:“韓老爹在那里住?宅內捎信在此。小的見了,還要赶往東平府下書去。”西門慶即喚出韓道國來見那人,陪吃齋飯畢,同往家中去了。

西門慶拆看書中之意,于是乘著喜歡,將書拿到卷棚內教溫秀才看。說:“你照此修一封回書答他,就捎寄十方〔 芻〕紗汗巾、十方綾汗巾、十副揀金挑牙、十個烏金酒杯作回奉之禮。他明日就來取回書。”溫秀才接過書來觀看,其書曰:

寓京都眷生翟謙頓首,書奉即擢大錦堂西門四泉親家大人門下:自京

邸話別之后,未得從容相敘,心甚歉然。其領教之意,生已于家老爺前悉

陳之矣。邇者,安鳳山書到,方知老親家有鼓盆之嘆,但恨不能一吊為悵

,奈何,奈何!伏望以禮節哀可也。外具賻儀,少表微忱,希管納。又久

仰貴任榮修德政,舉民有五 之歌,境內有三留之譽,今歲考績,必有甄

升。昨日神運都功,兩次工上,生已對老爺說了,安上親家名字。工完題

奏,必有恩典,親家必有掌刑之喜。夏大人年終類本,必轉京堂指揮列銜

矣。謹此預報,伏惟高照,不宣。

附云:此書可自省覽,不可使聞之于渠。謹密,謹密!

又云:楊老爺前月二十九日卒于獄。

冬上浣具溫秀才看畢,才待袖,早被應伯爵取過來,觀看了一遍,還付与溫秀才收了。說道:“老先生把回書千万加意做好些。翟公府中人才极多,休要教他笑話。”溫秀才道:“貂不足,狗尾續。學生匪才,焉能在班門中弄大斧!不過乎塞責而已。”西門慶道:“溫老先他自有個主意,你這狗才曉的甚么!”須臾,吃罷午齋,西門慶吩咐來興儿打發齋饌,送各親眷街鄰。又使玳安回院中李桂姐、吳銀儿、鄭愛月儿、韓釧儿、洪四儿、齊香儿六家香儀人情禮去。每家回答一匹大布、一兩銀子。

后晌,就叫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优儿來伺候。良久,道眾升壇發擂,上朝拜忏觀燈,解壇送圣。天色漸晚。比及設了醮,就有起更天气。門外花大舅被西門慶留下不去了,喬大戶、沈姨夫、孟二舅告辭回家。止有吳大舅、二舅、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常峙節并眾伙計在此,晚夕觀看水火練度。就在大廳棚內搭高座,扎彩橋,安設水池火沼,放擺斛食。李瓶儿靈位另有几筵幃幕,供獻齊整。旁邊一首魂幡、一首紅幡、一首黃幡,上書“制魔保舉,受煉南宮”。先是道眾音樂,兩邊列座,持節捧盂劍,四個道童侍立兩邊。黃真人頭戴黃金降魔冠,身披絳綃云霞衣,登高座,口中念念有詞。宣偈云:

太乙慈尊降駕來,夜壑幽關次第開。

童子雙雙前引導,死魂受煉步云階。宣偈畢,又熏沐焚香,念曰:“伏以玄皇闡教,廣開度于冥途;正一垂科,俾煉形而升舉。恩沾幽爽,澤被飢噓。謹運真香,志誠上請東极大慈仁者太乙救苦天尊、十方救苦諸真人圣眾,仗此真香,來臨法會。切以人處塵凡,日縈俗務,不知有死,惟欲貪生。鮮能种于善根,多隨入于惡趣,昏迷弗省,恣欲貪嗔。將謂自己長存,豈信無常易到!一朝傾逝,万事皆空。業障纏身,冥司受苦。今奉道伏為亡過室人李氏靈魂,一棄塵緣,久淪長夜。若非荐拔于愆辜,必致難逃于苦報。恭惟天尊秉好生之仁,救尋聲之苦。洒甘露而普滋群類,放瑞光而遍燭昏衢。命三官寬考較之條,詔十殿閣推研之筆。開囚釋禁,宥過解冤。各隨符使,盡出幽關。咸令登火池之沼,悉蕩滌黃華之形。凡得更生,俱歸道岸。茲焚靈寶煉形真符,謹當宣奏:

太微回黃旗,無英命靈幡,

攝召長夜府,開度受生魂。”道眾先將魂幡安于水池內,焚結靈符,換紅幡;次于火沼內焚郁儀符,換黃幡。高功念:“天一生水,地二生火,水火交煉,乃成真形。”煉度畢,請神主冠帔步金橋,朝參玉陛,皈依三寶,朝玉清,眾舉《五供養》。舉畢,高功曰:“既受三皈,當宣九戒。”九戒畢,道眾舉音樂,宣念符命并《十類孤魂》。煉度已畢,黃真人下高座,道眾音樂送至門外,化財焚燒箱庫。

回來,齋功圓滿,道眾都換了冠服,鋪排收卷道像。西門慶又早大廳上畫燭齊明,酒筵羅列。三個小优彈唱,眾親友都在堂前。西門慶先与黃真人把盞,左右捧著一匹天青云鶴金緞、一匹色緞、十兩白銀,叩首下拜道:“亡室今日賴我師經功救拔,得遂超生,均感不淺,微禮聊表寸心。”黃真人道:“小道謬忝冠裳,濫膺玄教,有何德以達人天?皆賴大人一誠感格,而尊夫人已駕景朝元矣。此禮若受,實為赧顏。”西門慶道:“此禮甚薄,有褻真人,伏乞笑納!”黃真人方令小童收了。西門慶遞了真人酒,又与吳道官把盞,乃一匹金緞、五兩白銀,又是十兩經資。吳道官只受經資,余者不肯受,說:“小道素蒙厚愛,自恁效勞誦經,追拔夫人往生仙界,以盡其心。受此經資尚為不可,又豈敢當此盛禮乎!”西門慶道:“師父差矣。真人掌壇,其一應文簡法事,皆乃師父費心。此禮當与師父酬勞,何為不可?”吳道官不得已,方領下,再三致謝。西門慶与道眾遞酒已畢,然后吳大舅、應伯爵等上來与西門慶散福遞酒。吳大舅把盞,伯爵執壺,謝希大捧菜,一齊跪下。伯爵道:“嫂子今日做此好事,幸請得真人在此,又是吳師父費心,嫂子自得好處。此雖賴真人追荐之力,實是哥的虔心,嫂子的造化。”于是滿斟一杯送与西門慶。西門慶道:“多蒙列位連日勞神,言謝不盡。”說畢,一飲而盡。伯爵又斟一盞,說:“哥,吃個雙杯,不要吃單杯。”謝希大慌忙遞一箸菜來吃了。西門慶回敬眾人畢,安席坐下。小优彈唱起來,廚役上割道。當夜在席前猜拳行令,品竹彈絲,直吃到二更時分,西門慶已帶半酣,眾人方作辭起身而去。西門慶進來賞小优儿三錢銀子,往后邊去了。正是:

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第六十七回

西門慶書房賞雪

李瓶儿夢訴幽情

詞曰:

朔風天,瓊瑤地。凍色連波,波上寒煙砌。山隱彤云云接水,衰草無

情,想在彤云內。

黯香魂,追苦意。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殘月高

樓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話說西門慶歸后邊,辛苦的人,直睡至次日日高還未起來。有來興儿進來說:“搭彩匠外邊伺候,請問拆棚。”西門慶罵了來興儿几句,說:“拆棚教他拆就是了,只顧問怎的!”搭彩匠一面卸下席繩松條,送到對門房子里堆放不題。玉簫進房說:“天气好不陰的重。”西門慶令他向暖炕上取衣裳穿,要起來。月娘便說:“你昨日辛苦了一夜,天陰,大睡回儿也好。慌的老早爬起去做甚么?就是今日不往衙門里去也罷了。”西門慶道:“我不往衙門里去,只怕翟親家那人來討書。”月娘道:“既是恁說,你起去,我去叫丫鬟熬下粥等你吃。”西門慶也不梳頭洗面,披著絨衣,戴著氈巾,徑走到花園里書房中。

原來自從書童去了,西門慶就委王經管花園書房,春鴻便收拾大廳前書房。冬月間,西門慶只在藏春閣書房中坐。那里燒下地爐暖炕,地平上又放著黃銅火盆,放下油單絹暖帘來。明間內擺著夾枝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蘭,里面筆硯瓶梅,琴書瀟洒。西門慶進來,王經連忙向流金小篆炷〔 熱〕龍涎。西門慶使王經:“你去叫來安儿請你應二爹去。”王經出來吩咐來安儿請去了。只見平安走來對王經說:“小周儿在外邊伺候。”王經走入書房對西門慶說了,西門慶叫進小周儿來,磕了頭,說道:“你來得好,且与我篦篦頭,捏捏身上。”因說:“你怎一向不來?”小周儿道:“小的見六娘沒了,忙,沒曾來。”西門慶于是坐在一張醉翁椅上,打開頭發教他整理梳篦。只見來安儿請的應伯爵來了,頭戴氈帽,身穿綠絨襖子,腳穿一雙舊皂靴棕套,掀帘子進來唱喏。西門慶正篦頭,說道:“不消聲喏,請坐。”伯爵拉過一張椅子來,就著火盆坐下。西門慶道:“你今日如何這般打扮?”伯爵道:“你不知,外邊飄雪花儿哩,好不寒冷。昨日家去,雞也叫了,今日白爬不起來。不是大官儿去叫,我還睡哩。哥,你好漢,還起的早。若是我,成不的。”西門慶道:“早是你看著,我怎得個心閑!自從發送他出去了,又亂著接黃太尉,念經,直到如今。今日房下說:‘你辛苦了,大睡回起去。’我又記挂著翟親家人來討回書,又看著拆棚,二十四日又要打發韓伙計和小价起身。喪事費勞了人家,親朋罷了,士大夫官員,你不上門謝謝孝,禮也過不去。”伯爵道:“正是,我愁著哥謝孝這一節。少不的只摘撥謝几家要緊的,胡亂也罷了。其余相厚的,若會見,告過就是了。誰不知你府上事多,彼此心照罷。”

正說著,只見畫童儿拿了兩盞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伯爵取過一盞,拿在手內,見白瀲瀲鵝脂一般酥油飄浮在盞內,說道:“好東西,滾熱!”呷在口里,香甜美味,那消气力,几口就喝沒了。西門慶直待篦了頭,又教小周儿替他取耳,把奶子放在桌上,只顧不吃。伯爵道:“哥且吃些不是?可惜放冷了。象你清晨吃恁一盞儿,倒也滋補身子。”西門慶道:“我且不吃,你吃了,停會我吃粥罷。”那伯爵得不的一聲,拿在手中,又一吸而盡。西門慶取畢耳,又叫小周儿拿木滾子滾身上,行按摩導引之術。伯爵問道:“哥滾著身子,也通泰自在么?”西門慶道:“不瞞你說,象我晚夕身上常發酸起來,腰背疼痛,不著這般按捏,通了不得!”伯爵道:“你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這等厚味,豈無痰火!”西門慶道:“任后溪常說:‘老先生雖故身体魁偉,而虛之太极。’送了我一罐儿百補延齡丹,說是林真人合与圣上吃的,教我用人乳常清晨服。我這兩日心上亂,也還不曾吃。你們只說我身邊人多,終日有此事,自從他死了,誰有甚么心緒理論此事!”

正說著,只見韓道國進來,作揖坐下,說:“剛才各家都來會了,船已雇下,准在二十四日起身。”西門慶吩咐:“甘伙計攢下帳目,兌了銀子,明日打包。”因問:“兩邊鋪子里賣下多少銀兩?”韓道國說:“共湊六千余兩。”西門慶道:“兌二千兩一包,著崔本往湖州買綢子去。那四千兩,你与來保往松江販布,過年赶頭水船來。你每人先拿五兩銀子,家中收拾行李去。”韓道國道:“又一件:小人身從鄆王府,要正身上直,不納官錢如何處?”西門慶道:“怎的不納官錢?象來保一般也是鄆王差事,他每月只納三錢銀子。”韓道國道:“保官儿那個,虧了太師老爺那邊文書上注過去,便不敢纏扰。小人乃是祖役,還要勾當余丁。”西門慶道:“既是如此,你寫個揭帖,我央任后溪到府中替你和王奉承說,把你名字注銷,常遠納官錢罷。你每月只委人打米就是了。”韓伙計作揖謝了。伯爵道:“哥,你替他處了這件事,他就去也放心。”少頃,小周滾畢身上,西門慶往后邊梳頭去了,吩咐打發小周儿吃點心。

良久,西門慶出來,頭戴白絨忠靖冠,身披絨氅,賞了小周三錢銀子。又使王經:“請你溫師父來。”不一時,溫秀才峨冠博帶而至。敘禮已畢,左右放桌儿,拿粥來,伯爵与溫秀才上坐,西門慶關席,韓道國打橫。西門慶吩咐來安儿:“再取一盞粥、一雙筷儿,請姐夫來吃粥。”不一時,陳敬濟來到,頭戴孝巾,身穿白綢道袍,与伯爵等作揖,打橫坐下。須臾吃了粥,收下家火去,韓道國起身去了。西門慶因問溫秀才:“書寫了不曾?”溫秀才道:“學生已寫稿在此,与老先生看過,方可謄真。”一面袖中取出,遞与西門慶觀看。其書曰:

寓清河眷生西門慶端肅書复大碩德柱國云峰老親丈大人先生台下:自

從京邸邂逅,不覺違越光儀,倏忽半載。生不幸閨人不祿,特蒙親家遠致

賻儀,兼領悔教,足見為我之深且厚也。感刻無任,而終身不能忘矣。但

恐一時官守責成有所疏陋之處,企仰門牆有負荐拔耳,又賴在老爺鈞前常

為錦覆。則生始終蒙恩之處,皆親家所賜也。今因便鴻謹候起居,不胜馳

戀,伏惟照亮,不宣。外具揚州〔 芻〕紗汗巾十方、色綾汗巾十方、揀

金挑牙二十付、烏金酒鐘十個,少將遠意,希笑納。西門慶看畢,即令陳敬濟書房內取出人事來,同溫秀才封了,將書謄寫錦箋,彌封停當,印了圖書。另外又封五兩白銀与下書人王玉,不在話下。

一回見雪下的大了,西門慶留下溫秀才在書房中賞雪。揩抹桌儿,拿上案酒來。只見有人在暖帘外探頭儿,西門慶問是誰,王經說:“是鄭春。”西門慶叫他進來。那鄭春手內拿著兩個盒儿,舉的高高的,跪在當面,上頭又擱著個小描金方盒儿,西門慶問是甚么,鄭春道:“小的姐姐月姐,知道昨日爹与六娘念經辛苦了,沒甚么,送這兩盒儿茶食儿來,与爹賞人。”揭開,一盒果餡頂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儿。鄭春道:“此是月姐親手揀的。知道爹好吃此物,敬來孝順爹。”西門慶道:“昨日多謝你家送茶,今日你月姐費心又送這個來。”伯爵道:“好呀!拿過來,我正要嘗嘗!死了我一個女儿會揀泡螺儿,如今又是一個女儿會揀了。”先捏了一個放在口內,又拈了一個遞与溫秀才,說道:“老先儿,你也嘗嘗。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換骨。眼見希奇物,胜活十年人。”溫秀才呷在口內,入口而化,說道:“此物出于西域,非人間可有。沃肺融心,實上方之佳味。”西門慶又問:“那小盒儿內是甚么?”鄭春悄悄跪在西門慶跟前,遞上盒儿,說:“此是月姐捎与爹的物事。”西門慶把盒子放在膝蓋儿上,揭開才待觀看,早被伯爵一手撾過去,打開是一方回紋錦同心方胜桃紅綾汗巾儿,里面裹著一包親口嗑的瓜仁儿。伯爵把汗巾儿掠与西門慶,將瓜仁兩把喃在口里都吃了。比及西門慶用手奪時,只剩下沒多些儿,便罵道:“怪狗才,你害饞癆饞痞!留些儿与我見見儿,也是人心。”伯爵道:“我女儿送來,不孝順我,再孝順誰?我儿,你尋常吃的夠了。”西門慶道:“溫先儿在此,我不好罵出來,你這狗才,忒不象模樣!”一面把汗巾收入袖中,吩咐王經把盒儿掇到后邊去。

不一時,杯盤羅列,篩上酒來。才吃了一巡酒,玳安儿來說:“李智、黃四關了銀子,送銀子來了。”西門慶問多少,玳安道:“他說一千兩,余者再一限送來。”伯爵道:“你看這兩個天殺的,他連我也瞞了不對我說。嗔道他昨日你這里念經他也不來,原來往東平府關銀子去了。你今收了,也少要發銀子出去了。這兩個光棍,他攬的人家債多了,只怕往后后手不接。昨日,北邊徐內相發恨,要親往東平府自家抬銀子去。只怕他老牛箍嘴箍了去,卻不難為哥的本錢!”西門慶道:“我不怕他。我不管甚么徐內相李內相,好不好把他小 提在監里坐著,不怕他不与我銀子。”一面教陳敬濟:“你拿天平出去收兌了他的就是了。我不出去罷。”

良久,陳敬濟走來回話說:“銀子已兌足一千兩,交入后邊,大娘收了。黃四說,還要請爹出去說句話儿。”西門慶道:“你只說我陪著人坐著哩。左右他只要搗合同,教他過了二十四日來罷。”敬濟道:“不是。他說有樁事儿要央煩爹。”西門慶道:“甚么事?等我出去。”一面走到廳上,那黃四磕頭起來,說:“銀子一千兩,姐夫收了。余者下單我還。小人有一樁事儿央煩老爹。”說著磕在地下哭了。西門慶拉起來道:“端的有甚么事,你說來。”黃四道:“小的外父孫清,搭了個伙計馮二,在東昌府販綿花。不想馮二有個儿子馮淮,不守本分,要便鎖了門出去宿娼。那日把綿花不見了兩大包,被小人丈人說了兩句,馮二將他儿子打了兩下。他儿子就和俺小舅子孫文相 打起來,把孫文相牙打落了一個,他亦把頭磕傷。被客伙中解勸開了。不想他儿子到家,遲了半月,破傷風身死。他丈人是河西有名土豪白五,綽號白千金,專一与強盜做窩主,教唆馮二,具狀在巡按衙門朦朧告下來,批雷兵備老爹問。雷老爹又伺候皇船,不得閑,轉委本府童推官問。白家在童推官處使了錢,教鄰見人供狀,說小人丈人在旁喝聲來。如今童推官行牌來提俺丈人。望乞老爹千万垂怜,討封書對雷老爹說,宁可監几日,抽上文書去,還見雷老爹問,就有生路了。他兩人 打,委的不管小人丈人事,又系歇后身死,出于保辜限外。先是他父馮二打來,何必獨賴孫文相一人身上?”西門慶看了說帖,寫著:“東昌府見監犯人孫清、孫文相,乞青目。”因說:“雷兵備前日在我這里吃酒,我只會了一面,又不甚相熟,我怎好寫書与他?”黃四就跪下哭哭啼啼哀告說:“老爹若不可怜見,小的丈人子父兩個就都是死數了。如今隨孫文相出去罷了,只是分豁小人外父出來,就是老爹莫大之恩。小人外父今年六十歲,家下無人,冬寒時月再放在監里,就死罷了。”西門慶沉吟良久,說:“也罷,我轉央鈔關錢老爹和他說說去──与他是同年,都是壬辰進士。”黃四又磕下頭去,向袖中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儿遞与西門慶,腰里就解兩封銀子來。西門慶不接,說道:“我那里要你這行錢!”黃四道:“老爹不稀罕,謝錢老爹也是一般。”西門慶道:“不打緊,事成我買禮謝他。”

正說著,只見應伯爵從角門首出來,說:“哥,休替黃四哥說人情。他閑時不燒香,忙時抱佛腿。昨日哥這里念經,連茶儿也不送,也不來走走儿,今日還來說人情!”那黃四便与伯爵唱喏,說道:“好二叔,你老人家殺人哩!我因這件事,整走了這半月,誰得閑來?昨日又去府里領這銀子,今日一來交銀子,就央說此事,救俺丈人。老爹再三不肯收這禮物,還是不下顧小人。”伯爵看見一百兩雪花官銀放在面前,因問:“哥,你替他去說不說?”西門慶道:“我与雷兵備不熟,如今要轉央鈔關錢主政替他說去。到明日,我買分禮謝老錢就是了,又收他禮做甚么?”伯爵道:“哥,你這等就不是了。難道他來說人情,哥你倒陪出禮去謝人?也無此道理。你不收,恰似嫌少的一般。你依我收下。雖你不稀罕,明日謝錢公也是一般。黃四哥在這里听著:看你外父和你小舅子造化,這一回求了書去,難得兩個都沒事出來。你老爹他恒是不稀罕你錢,你在院里老實大大擺一席酒,請俺們耍一日就是了。”黃四道:“二叔,你老人家費心,小人擺酒不消說,還叫俺丈人買禮來,磕頭酬謝你老人家。不瞞說,我為他爺儿兩個這一場事,晝夜替他走跳,還尋不出個門路來。老爹再不可怜怎了!”伯爵道:“傻瓜,你摟著他女儿,你不替他上緊誰上緊?”黃四道:“房下在家只是哭。”西門慶被伯爵說著,把禮帖收了,說禮物還令他拿回去。黃四道:“你老人家沒見好大事,這般多計較!”就往外走。伯爵道:“你過來,我和你說:你書几時要?”黃四道:“如今緊等著救命,望老爹今日寫了書,差下人,明早我使小儿同去走遭。不知差那位大官儿去,我會他會。”西門慶道:“我就替你寫書。”因叫過玳安來吩咐:“你明日就同黃大官一路去。”

那黃四見了玳安,辭西門慶出門。走到門首,問玳安要盛銀子的褡褳。玳安進入后邊,月娘房里正与玉簫、小玉裁衣裳,見玳安站著等褡褳,玉簫道:“使著手,不得閑謄。教他明日來与他就是了。”玳安道:“黃四等緊著明日早起身東昌府去,不得來了,你謄謄与他罷。”月娘便說:“你拿与他就是了,只教人家等著。”玉簫道:“銀子還在床地平上掠著不是?”走到里間,把銀子往床上只一倒,掠出褡褳來,說:“拿了去!怪囚根子,那個吃了他這條褡褳,只顧立叮螞蝗的要!”玳安道:“人家不要,那個好來取的!”于是拿了出去,走到儀門首,還抖出三兩一塊麻姑頭銀子來。原來紙包破了,怎禁玉簫使性子那一倒,漏下一塊在褡褳底內。玳安道:“且喜得我拾個白財。”于是褪入袖中。到前邊遞与黃四,約會下明早起身。

且說西門慶回到書房中,即時教溫秀才修了書,付与玳安不題。一面覷那門外下雪,紛紛揚揚,猶如風飄柳絮,亂舞梨花相似。西門慶另打開一壇雙料麻姑酒,教春鴻用布甑篩上來,鄭春在旁彈箏低唱,西門慶令他唱一套“柳底風微”。正唱著,只見琴童進來說:“韓大叔教小的拿了這個帖儿与爹瞧。”西門慶看了,吩咐:“你就拿往門外任醫官家,替他說說去。央他明日到府中承奉處替他說說,注銷差事。”琴童道:“今日晚了,小的明早去罷。”西門慶道:“明早去也罷。”不一時,來安儿用方盒拿了八碗下飯,又是兩大盤玫瑰鵝油燙面蒸餅,連陳敬濟共四人吃了。西門慶教王經盒盤儿拿兩碗下飯、一盤點心与鄭春吃,又賞了他兩大鐘酒。鄭春跪稟:“小的吃不的。”伯爵道:“傻孩子,冷呵呵的,你爹賞你不吃。你哥他怎的吃來?”鄭春道:“小的哥吃的,小的本吃不的。”伯爵道:“你只吃一鐘罷,那一鐘我教王經替你吃罷。”王經說道:“二爹,小的也吃不的。”伯爵道:“你這傻孩儿,你就替他吃些儿也罷。休說一個大分上,自古長者賜,少者不敢辭。”一面站起來說:“我好歹教你吃這一杯。”那王經捏著鼻子,一吸而飲。西門慶道:“怪狗才,小行貨子他吃不的,只恁奈何他!”還剩下半盞,應伯爵教春鴻替他吃了,就要令他上來唱南曲。西門慶道:“咱每和溫老先儿行個令,飲酒之時教他唱便有趣。”于是教王經取過骰盆儿,“就是溫老先儿先起。”溫秀才道:“學生豈敢僭,還從應老翁來。”因問:“老翁尊號?”伯爵道:“在下號南坡。”西門慶戲道:“老先生你不知,他孤老多,到晚夕桶子掇出來,不敢在左近倒,恐怕街坊人罵,教丫頭直掇到大南首縣倉牆底下那里潑去,因起號叫做‘南潑’。”溫秀才笑道:“此‘坡’字不同。那‘潑’字乃點水邊之‘發’,這‘坡’字卻是‘土’字旁邊著個‘皮’字。”西門慶道:“老先儿倒猜得著,他娘子鎮日著皮子纏著哩。”溫秀才笑道:“豈有此說?”伯爵道:“葵軒,你不知道,他自來有些快傷叔人家。”溫秀才道:“自古言不褻不笑。”伯爵道:“老先儿,誤了咱每行令,只顧和他說甚么,他快屎口傷人!你就在手,不勞謙遜。”溫秀才道:“擲出几點,不拘詩詞歌賦,要個‘雪’字,就照依點數儿上。說過來,飲一小杯;說不過來,吃一大盞。”溫秀才擲了個 點,說道:“學生有了:雪殘〔溪鳥〕〔涑鳥〕亦多時。”推過去,該應伯爵行,擲出個五點來。伯爵想了半日,想不起來,說:“逼我老人家命也!”良久,說道:“可怎的也有了。”說道:“雪里梅花雪里開。──好不好?”溫秀才道:“南老說差了,犯了兩個‘雪’字,頭上多了一個‘雪’字。”伯爵道:“頭上只小雪,后來下大雪來了。”西門慶道:“這狗才,單管胡說。”教王經斟上大鐘,春鴻拍手唱南曲《駐馬听》:

寒夜無茶,走向前村覓店家。這雪輕飄僧舍,密洒歌樓,遙阻歸槎。

江邊乘興探梅花,庭中歡賞燒銀蜡。一望無涯,有似灞橋柳絮滿天飛下。

伯爵才待拿起酒來吃,只見來安儿后邊拿了几碟果食,內有一碟酥油泡螺,又一碟黑黑的團儿,用桔葉裹著。伯爵拈將起來,聞著噴鼻香,吃到口猶如飴蜜,細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門慶道:“你猜?”伯爵道:“莫非是糖肥皂?”西門慶笑道:“糖肥皂那有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說是梅酥丸,里面又有核儿。”西門慶道:“狗才過來,我說与你罷,你做夢也夢不著。是昨日小价杭州船上捎來,名喚做衣梅。都是各樣藥料和蜜煉制過,滾在楊梅上,外用薄荷、桔葉包裹,才有這般美味。每日清晨噙一枚在口內,生津補肺,去惡味,煞痰火,解酒克食,比梅酥丸更妙。”伯爵道:“你不說,我怎的曉得。”因說:“溫老先儿,咱再吃個儿。”教王經:“拿張紙儿來,我包兩丸儿,到家捎与你二娘吃。”又拿起泡螺儿來問鄭春:“這泡螺儿果然是你家月姐親手揀的?”鄭春跪下說:“二爹,莫不小的敢說謊?不知月姐費了多少心,只揀了這几個儿來孝順爹。”伯爵道:“可也虧他,上頭紋溜,就象螺螄儿一般,粉紅、純白兩樣儿。”西門慶道:“我儿,此物不免使我傷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會揀,他沒了,如今家中誰會弄他!”伯爵道:“我頭里不說的,我愁甚么?死了一個女儿會揀泡螺儿孝順我,如今又鑽出個女儿會揀了。偏你也會尋,尋的都是妙人儿。”西門慶笑的兩眼沒縫儿,赶著伯爵打,說:“你這狗才,單管只胡說。”溫秀才道:“二位老先生可謂厚之至极。”伯爵道:“老先儿你不知,他是你小侄人家。”西門慶道:“我是他家二十年舊孤老。”陳敬濟見二人犯言,就起身走了。那溫秀才只是掩口而笑。

須臾,伯爵飲過大鐘,次該西門慶擲骰儿。于是擲出個七點來,想了半日說:“我說《香羅帶》上一句唱:‘東君去意切,梨花似雪。’”伯爵道:“你說差了,此在第九個字上了,且吃一大鐘。”于是流沿儿斟了一銀衢花鐘,放在西門慶面前,教春鴻唱,說道:“我的儿,你肚子里裹棗核解板儿──能有几句!”春鴻又拍手唱了一個。看看飲酒至昏,掌燭上來。西門慶飲過,伯爵道:“姐夫不在,溫老先生你還該完令。”溫秀才拿起骰儿,擲出個 點,想了想,見壁上挂著一幅吊屏,泥金書一聯:“風飄弱柳平橋晚;雪點寒梅小院春。”就說了末后一句。伯爵道:“不算,不算,不是你心上發出來的。該吃一大鐘。”春鴻斟上,那溫秀才不胜酒力,坐在椅上只顧打盹,起來告辭。伯爵還要留他,西門慶道:“罷罷!老先儿他斯文人,吃不的。”令畫童儿:“你好好送你溫師父那邊歇去。”溫秀才得不的一聲,作別去了。伯爵道:“今日葵軒不濟,吃了多少酒儿?就醉了。”于是又飲夠多時,伯爵起身說:“地下滑,我也酒夠了。”因說:“哥,明日你早教玳安替他下書去。”西門慶道:“你不見我交与他書,明日早去了。”伯爵掀開帘子,見天陰地下滑,旋要了個燈籠,和鄭春一路去。西門慶又与了鄭春五錢銀子,盒內回了一罐衣梅,捎与他姐姐鄭月儿吃。臨出門,西門慶因戲伯爵:“你哥儿兩個好好去。”伯爵道:“你多說話。父子上山,各人努力。好不好,我如今就和鄭月儿那小淫婦儿答話去。”說著,琴童送出門去了。

西門慶看收了家伙,扶著來安儿,打燈籠入角門,從潘金蓮門首過,見角門關著,悄悄就往李瓶儿房里來。彈了彈門,繡春開了門,來安就出去了。西門慶進入明間,見李瓶儿影,就問:“供養了羹飯不曾?”如意儿就出來應道:“剛才我和姐供養了。”西門慶椅上坐了,迎春拿茶來吃了。西門慶令他解衣帶,如意儿就知他在這房里歇,連忙收拾床鋪,用湯婆熨的被窩暖洞洞的,打發他歇下。繡春把角門關了,都在明間地平上支著板凳,打鋪睡下。西門慶要茶吃,兩個已知科范,連忙攛掇奶子進去和他睡。老婆脫衣服鑽入被窩內,西門慶乘酒興服了藥,那話上使了托子,老婆仰臥炕上,架起腿來,极力鼓搗,沒高低扇〔石崩〕,扇〔石崩〕的老婆舌尖冰冷,淫水溢下,口中呼“達達”不絕。夜靜時分,其聲遠聆數室。西門慶見老婆身上如綿瓜子相似,用一雙胳膊摟著他,令他蹲下身子,在被窩內咂〔毛几〕〔毛八〕,老婆無不曲体承奉。西門慶說:“我儿,你原來身体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淨,我摟著你,就如和他睡一般。你須用心伏侍我,我看顧你。”老婆道:“爹沒的說,將天比地,折殺奴婢!奴婢男子漢已沒了,爹不嫌丑陋,早晚只看奴婢一眼儿就夠了。”西門慶便問:“你年紀多少?”老婆道:“我今年屬免的,三十一歲了。”西門慶道:“你原來小我一歲。”見他會說話儿,枕上又好風月,心下甚喜。早晨起來,老婆伏侍拿鞋襪,打發梳洗,极盡殷勤,把迎春、繡春打靠后。又問西門慶討蔥白綢子:“做披襖子,与娘穿孝。”西門慶一一許他。就教小 鋪子里拿三匹蔥白綢來:“你每一家裁一件。”瞞著月娘,背地銀錢、衣服、首飾,甚么不与他!

次日,潘金蓮就打听得知,走到后邊對月娘說:“大姐姐,你不說他几句!賊沒廉恥貨,昨日悄悄鑽到那邊房里,与老婆歇了一夜。餓眼見瓜皮,甚么行貨子,好的歹的攬搭下。不明不暗,到明日弄出個孩子來算誰的?又象來旺儿媳婦子,往后教他上頭上臉,甚么張致!”月娘道:“你們只要栽派教我說,他要了死了的媳婦子,你每背地都做好人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我如今又做傻子哩!你每說只顧和他說,我是不管你這閑帳。”金蓮見月娘這般說,一聲儿不言語,走回房去了。

西門慶早起見天晴了,打發玳安往錢主事家下書去了。往衙門回來,平安儿來稟:“翟爹人來討書。”西門慶打發書与他,因問那人:“你怎的昨日不來取?”那人說:“小的又往巡撫侯爺那里下書來,耽擱了兩日。”說畢,領書出門。西門慶吃了飯就過對門房子里,看著兌銀、打包、寫書帳。二十四日燒紙,打發韓伙計、崔本并后生榮海、胡秀五人起身往南邊去。寫了一封書捎与苗小湖,就謝他重禮。

看看過了二十五六,西門慶謝畢孝,一日早晨,在上房吃了飯坐的。月娘便說:“這出月初一日,是喬親家長姐生日,咱也還買份禮儿送了去。常言先親后不改,莫非咱家孩儿沒了,就斷禮不送了?”西門慶道:“怎的不送!”于是吩咐來興買四盒禮,又是一套妝花緞子衣服、兩方銷金汗巾、一盒花翠。寫帖儿,叫王經送了去。這西門慶吩咐畢,就往花園藏春閣書房中坐的。只見玳安下了書回來回話,說:“錢老爹見了爹的帖子,隨即寫書差了一吏,同小的和黃四儿子到東昌府兵備道下与雷老爹。雷老爹旋行牌問童推官催文書,連犯人提上去從新問理。連他家儿子孫文相都開出來,只追了十兩燒埋錢,問了個不應罪名,杖七十,罰贖。复又到鈔關上回了錢老爹話,討了回帖,才來了。”西門慶見玳安中用,心中大喜。拆開回帖觀看,原來雷兵備回錢主事帖子都在里面。上寫道:

來諭悉已處分,但馮二已曾責子在先,何況与孫文相忿毆,彼此俱傷

,歇后身死,又在保辜限外,問之抵命,難以平允。量追燒埋錢十兩給与

馮二,相應發落。謹此回覆。下書:“年侍生雷啟元再拜。”

西門慶看了歡喜,因問:“黃四舅子在那里?”玳安道:“他出來都往家去了。明日同黃四來与爹磕頭。黃四丈人与了小的一兩銀子。”西門慶吩咐置鞋腳穿,玳安磕頭而出。西門慶就〔 歪〕在床炕上眠著了。王經在桌上小篆內炷了香,悄悄出來了。良久,忽听有人掀的帘儿響,只見李瓶儿驀地進來,身穿糝紫衫、白絹裙,亂挽烏云,黃懨懨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這里睡哩,奴來見你一面。我被那 告了一狀,把我監在獄中,血水淋漓,与穢污在一處,整受了這些時苦。昨日蒙你堂上說了人情,減我三等之罪。那 再三不肯,發恨還要告了來拿你。我待要不來對你說,誠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尋安身之處去也,你須防范他。沒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來家。千万牢記奴言,休要忘了!”說畢,二人抱頭而哭。西門慶便問:“姐姐,你往那去?對我說。”李瓶儿頓脫,撒手卻是南柯一夢。西門慶從睡夢中直哭醒來,看見帘影射入,正當日午,由不的心中痛切。正是:花落土埋香不見,鏡空鸞影夢初醒。有詩不証:

殘雪初晴照紙窗,地爐灰燼冷侵床。

個中邂逅相思夢,風扑梅花斗帳香。

不想早晨送了喬親家禮,喬大戶娘子使了喬通來送請帖儿,請月娘眾姊妹。小 說:“爹在書房中睡哩。”都不敢來問。月娘在后邊管待喬通,潘金蓮說:“拿帖儿,等我問他去。”于是驀地推開書房門,見西門慶〔 歪〕著,他一屁股就坐在旁邊,說:“我的儿,獨自個自言自語,在這里做甚么?嗔道不見你,原來在這里好睡也!”一面說話,一面看著西門慶,因問:“你的眼怎生揉的恁紅紅的?”西門慶道:“想是我控著頭睡來。”金蓮道:“到只象哭的一般。”西門慶道:“怪奴才,我平白怎的哭?”金蓮道:“只怕你一時想起甚心上人儿來是的。”西門慶道:“沒的胡說,有甚心上人、心下人?”金蓮道:“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們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數。”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儿,又六說白道起來。”因問:“我和你說正經話──前日李大姐裝槨,你每替他穿了甚么衣服在身底下來?”金蓮道:“你問怎的?”西門慶道:“不怎的,我問聲儿。”金蓮道:“你問必有緣故。上面穿兩套遍地金緞子衣服,底下是白綾襖、黃綢裙,貼身是紫綾小襖、白絹裙、大紅小衣。”西門慶點了點頭儿。金蓮道:“我做獸醫二十年,猜不著驢肚里病?你不想他,問他怎的?”西門慶道:“我才方夢見他來。”金蓮道:“夢是心頭想,噴涕鼻子痒。饒他死了,你還這等念他。象俺每都是可不著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惱也沒那人想念!”西門慶向前一手摟過他脖子來,就親個嘴,說:“怪小油嘴,你有這些賊嘴賊舌的。”金蓮道:“我的儿,老娘猜不著你那黃貓黑尾的心儿!”兩個又咂了一回舌頭,自覺甜唾溶心,脂滿香唇,身邊蘭麝襲人。西門慶于是淫心輒起,摟他在怀里。他便仰靠梳背,露出那話來,叫婦人品簫。婦人真個低垂粉頭,吞吐裹沒,往來鳴咂有聲。西門慶見他頭上戴金赤虎分心,香云上圍著翠梅花鈿儿,后〔髟丐〕上珠翹錯落,興不可遏。正做到美處,忽見來安儿隔帘說:“應二爹來了。”西門慶道:“請進來。”慌的婦人沒口子叫:“來安儿賊囚,且不要叫他進來,等我出去著。”來安儿道:“進來了,在小院內。”婦人道:“還不去教他躲躲儿!”那來安儿走去,說:“二爹且閃閃儿,有人在屋里。”這伯爵便走到松牆旁邊,看雪培竹子。王經掀著軟帘,只听裙子響,金蓮一溜煙后邊走了。正是: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伯爵進來,見西門慶,唱喏坐下。西門慶道:“你連日怎的不來?”伯爵道:“哥,惱的我要不的在這里。”西門慶問道:“又怎的惱?你告我說。”伯爵道:“緊自家中沒錢,昨日俺房下那個,平白又桶出個孩儿來。白日里還好撾撓,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扒起來收拾草紙被褥,叫老娘去。打緊應保又被俺家兄使了往庄子上馱草去了。百忙撾不著個人,我自家打燈籠叫了巷口鄧老娘來。及至進門,養下來了。”西門慶問:“養個甚么?”伯爵道:“養了個小 。”西門慶罵道:“傻狗才,生了儿子倒不好,如何反惱?是春花儿那奴才生的?”伯爵笑道:“是你春姨。”西門慶道:“那賊狗掇腿的奴才,誰教你要他來?叫叫老娘還抱怨!”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時月,比不的你們有錢的人家,又有偌大前程,生個儿子錦上添花,便喜歡。俺們連自家還多著個影儿哩,要他做甚么!家中一窩子人口要吃穿,巴劫的魂也沒了。應保逐日該操當他的差事去了,家兄那里是不管的。大小女便打發出去了,天理在頭上,多虧了哥你。眼見的這第二個孩儿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歲。昨日媒人來討帖儿。我說:‘早哩,你且去著。’緊自焦的魂也沒了,猛可半夜又鑽出這個業障來。那黑天摸地,那里活變錢去?房下見我抱怨,沒奈何,把他一根銀挖儿与了老娘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滿月拿甚么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到那寺院里且住几日去罷。”西門慶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來赶熱被窩儿。你這狗才,到底占小便益儿。”又笑了一回,那應伯爵故意把嘴谷都著不做聲。西門慶道:“我的儿,不要惱,你用多少銀子,對我說,等我与你處。”伯爵道:“有甚多少?”西門慶道:“也夠你攪纏是的。到其間不夠了,又拿衣服當去。”伯爵道:“哥若肯下顧,二十兩銀子就夠了,我寫個符儿在此。費煩的哥多了,不好開口的,也不敢填數儿,隨哥尊意便了。”西門慶也不接他文約,說:“沒的扯淡,朋友家,什么符儿!”正說著,只見來安儿拿茶進來。西門慶叫小 :“你放下盞儿,喚王經來。”不一時,王經來到。西門慶吩咐:“你往后邊對你大娘說,我里間床背閣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擺酒兩封銀子,拿一封來。”王經應諾,不多時拿了銀子來。西門慶就遞与應伯爵,說:“這封五十兩,你都拿了使去。原封未動,你打開看看。”伯爵道:“忒多了。”西門慶道:“多的你收著,眼下你二令愛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腳衣裳,到滿月也好看。”伯爵道:“哥說的是。”將銀子拆開,都是兩司各府傾就分資,三兩一錠,松紋足色,滿心歡喜,連忙打恭致謝,說道:“哥的盛情,誰肯!真個不收符儿?”西門慶道:“傻孩儿,誰和你一般計較?左右我是你老爺老娘家,不然你但有事就來纏我?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兩個分養的。實和你說,過了滿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來,且答應我些時儿,只當利錢不算罷。”伯爵道:“你春姨這兩日瘦的象你娘那樣哩!”兩個戲了一回,伯爵因問:“黃四丈人那事怎樣了?”西門慶說:“錢龍野書到,雷兵備旋行牌提了犯人上去從新問理,把孫文相父子兩個都開出來,只認了十兩燒埋錢。”伯爵道:“造化他了。他就點著燈儿,那里尋這人情去!你不受他的,干不受他的。雖然你不稀罕,留送錢大人也好。別要饒了他,教他好歹擺一席大酒,里邊請俺們坐一坐。你不說,等我和他說。饒了他小舅一個死罪,當別的小可事儿!”這里說話不題。

且說月娘在上房,只見孟玉樓走來,說他兄弟孟銳:“不久又起身往川廣販雜貨去。今來辭辭他爹,在我屋里坐著哩。他在那里?姐姐使個小 對他說聲儿。”月娘道:“他在花園書房和應二坐著哩。又說請他爹哩,頭里潘六姐到請的好!喬通送帖儿來,等著討個話儿,到明日咱們好去不去。我便把喬通留下,打發吃茶,長等短等不見來,熬的喬通也去了。半日,只見他從前邊走將來,教我問他:‘你對他說了不曾?’他沒的話回,只噦了一聲:‘我就忘了。’帖子還袖在袖子里。原來是恁個沒尾巴行貨子!不知前頭干甚么營生,那半日才進來,恰好還不曾說。吃我訌了兩句,往前去了。”少頃,來安進來,月娘使他請西門慶,說孟二舅來了。西門慶便起身,留伯爵:“你休去了,我就來。”走到后邊,月娘先把喬家送帖來請說了。西門慶說:“那日只你一人去罷。熱孝在身,莫不一家子都出來!”月娘說:“他孟二舅來辭辭你,一兩日就起身往川廣去。在三姐屋里坐著哩。”又問:“頭里你要那封銀子与誰?”西門慶道:“應二哥房里春花儿,昨晚生了個儿子,問我借几兩銀子使。告我說,他第二個女儿又大,愁的要不的。”月娘道:“好,好。他恁大年紀,也才見這個孩子,應二嫂不知怎的喜歡哩!到明日,咱也少不的送些粥米儿与他。”西門慶道:“這個不消說。到滿月,不要饒花子,奈何他好歹發帖儿,請你們往他家走走去,就瞧瞧春花儿怎么模樣。”月娘笑道:“左右和你家一般樣儿,也有鼻儿也有眼儿,莫不差別些儿!”一面使來安請孟二舅來。

不一時,孟玉樓同他兄弟來拜見。敘禮已畢,西門慶陪他敘了回話,讓至前邊書房內与伯爵相見。吩咐小 看菜儿,放桌儿篩酒上來,三人飲酒。西門慶教再取雙鐘箸:“對門請溫師父陪你二舅坐。”來安不一時回說:“溫師父不在,望倪師父去了。”西門慶說:“請你姐夫來坐坐。”良久,陳敬濟來,与二舅見了禮,打橫坐下。西門慶問:“二舅几時起身,去多少時?”孟銳道:“出月初二日准起身。定不的年歲,還到荊州買紙,川廣販香蜡,著緊一二年也不止。販畢貨就來家了。此去從河南、陝西、漢州去,回來打水路從峽江、荊州那條路來,往回七八千里地。”伯爵問:“二舅貴庚多少?”孟銳道:“在下虛度二十六歲。”伯爵道:“虧你年小小的,曉的這許多江湖道路,似俺們虛老了,只在家里坐著。”須臾添換上來,杯盤羅列,孟二舅吃至日西時分,告辭去了。

西門慶送了回來,還和伯爵吃了一回。只見買了兩座庫來,西門慶委付陳敬濟裝庫。問月娘尋出李瓶儿兩套錦衣,攪金銀錢紙裝在庫內。因向伯爵說:“今日是他六七,不念經,燒座庫儿。”伯爵道:“好快光陰,嫂子又早沒了個半月了。”西門慶道:“這出月初五日是他斷七,少不的替他念個經儿。”伯爵道:“這遭哥念佛經罷了。”西門慶道:“大房下說,他在時,因生小儿,許了些《血盆經忏》,許下家中走的兩個女僧做首座,請几眾尼僧,替他禮拜几卷忏儿罷了。”說畢,伯爵見天晚,說道:“我去罷。只怕你与嫂子燒紙。”又深深打恭說:“蒙哥厚情,死生難忘!”西門慶道:“難忘不難忘,我儿,你休推夢里睡哩!你眾娘到滿月那日,買禮都要去哩。”伯爵道:“又買禮做甚?我就頭著地,好歹請眾嫂子到寒家光降光降。”西門慶道:“到那日,好歹把春花儿那奴才收拾起來,牽了來我瞧瞧。”伯爵道:“你春姨他說來,有了儿子,不用著你了。”西門慶道:“不要慌,我見了那奴才和他答話。”伯爵笑的去了。

西門慶令小 收了家伙,走到李瓶儿房里。陳敬濟和玳安已把庫裝封停當。那日玉皇廟、永福寺、報恩寺都送疏來。西門慶看著迎春擺設羹飯完備,下出匾食來,點上香燭,使繡春請了吳月娘眾人來。西門慶与李瓶儿燒了紙,抬出庫去,教敬濟看著,大門首焚化。正是:

芳魂料不隨灰死,再結來生未了緣。

第六十八回

應伯爵戲銜玉臂

玳安儿密訪蜂媒

詞曰:

鐘情太甚,到老也無休歇。月露煙云都是態,況与玉人明說。軟語叮

嚀,柔情婉戀,熔盡肝腸鐵。岐亭把盞,水流花謝時節。

話說西門慶与李瓶儿燒紙畢,歸潘金蓮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先是應伯爵家送喜面來。落后黃四領他小舅子孫文相,宰了一口豬、一壇酒、兩只燒鵝、四只燒雞、兩盒果子來与西門慶磕頭。西門慶再三不受,黃四打旋磨儿跪著說:“蒙老爹活命之恩,舉家感激不淺。無甚孝順,些微薄禮,与老爹賞人,如何不受!”推阻了半日,西門慶止受豬酒:“留下送你錢老爹罷。”黃四道:“既是如此,難為小人一點窮心,無處所盡。”只得把羹果抬回去。又請問:“老爹几時閑暇?小人問了應二叔,里邊請老爹坐坐。”西門慶道:“你休听他哄你哩!又費煩你,不如不央我了。”那黃四和他小舅子千恩万謝出門去了。

到十一月初一日,西門慶往衙門中回來,又往李知縣衙內吃酒去,月娘獨自一人,素妝打扮,坐轎子往喬大戶家与長姐做生日,都不在家。到后晌,有庵里薛姑子,听見月娘許下他初五日念經拜《血盆忏》,于是悄悄瞞著王姑子,買了兩盒禮物來見月娘。月娘不在家,李嬌儿、孟玉樓留他吃茶,說:“大姐姐往喬親家做生日去了。你須等他來,他還和你說話哩。”那薛姑子就坐住了。潘金蓮思想著玉簫告他說,月娘吃了他的符水藥才坐了胎气,又見西門慶把奶子要了,恐怕一時奶子養出孩子來,攙奪了他寵愛。于是把薛姑子讓到前邊他房里,悄悄央薛姑子,与他一兩銀子,替他配坐胎气符藥,不在話下。

到晚夕,等的月娘回家,留他住了一夜。次日,問西門慶討了五兩銀子經錢寫法与他。這薛姑子就瞞著王姑子、大師父,到初五日早請了八眾女僧,在花園卷棚內建立道場,諷誦《華嚴》、《金剛》經咒,禮拜《血盆》寶忏。晚夕設放焰口施食。那日請了吳大妗子、花大嫂并官客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吃齋。尼僧也不動響器,只敲木魚,擊手馨,念經而已。

那日伯爵領了黃四家人,具帖初七日在院中鄭愛月儿家置酒請西門慶。西門慶看了帖儿,笑道:“我初七日不得閑,張西村家吃生日酒。倒是明日空閑。”問還有誰,伯爵道:“再沒人。只請了我与李三相陪哥,又叫了四個女儿唱《西廂記》。”西門慶吩咐与黃四家人齋吃了,打發回去,改了初六。伯爵便問:“黃四那日買了分甚么禮來謝你?”西門慶如此這般:“我不受他的,再三磕頭禮拜,我只受了豬酒。添了兩匹白鷴〔 宁〕絲、兩匹京緞、五十兩銀子,謝了龍野錢公了。”伯爵道:“哥,你不接錢盡夠了,這個是他落得的。少說四匹尺頭值三十兩銀子,那二十兩,那里尋這分上去?便益了他,救了他父子二人性命!”當日坐至晚夕方散。西門慶向伯爵說:“你明日還到這邊。”伯爵說:“我知道。”作別去了。八眾尼僧直亂到一更多,方才道場圓滿,焚燒箱庫散了。

至次日,西門慶早往衙門中去了。且說王姑子打听得知,大清早晨走來,說薛姑子攬了經去,要經錢。月娘怪他道:“你怎的昨日不來?他說你往王皇親家做生日去了。”王姑子道:“這個就是薛家老淫婦的鬼。他對著我說咱家挪了日子,到初六念經。難道經錢他都拿的去了,一些儿不留下?”月娘道:“還等到這咱哩?未曾念經,經錢寫法就都找与他了。早是我還与你留下一匹襯錢布在此。”教小玉連忙擺了些昨日剩下的齋食与他吃了,把与他一匹藍布。這王姑子口里喃喃吶吶罵道:“這老淫婦,他印造經,賺了六娘許多銀子。原說這個經儿,咱兩個使,你又獨自掉攬的去了。”月娘道:“老薛說你接了六娘《血盆經》五兩銀子,你怎的不替他念?”王姑子道:“他老人家五七時,我在家請了四位師父,念了半個月哩。”月娘道:“你念了,怎的挂口儿不對我題?你就對我說,我還送些襯施儿与你。”那王姑子便一聲儿不言語,訕訕的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家嚷去了。正是:

佛會僧尼是一家,法輪常轉度龍華。

此物只好圖生育,枉使金刀剪落花。

卻說西門慶從衙門中回來,吃了飯,應伯爵又早到了。盔的新緞帽,沉香色〔 旋〕褶,粉底皂靴,向西門慶聲喏,說:“這天也有晌午,好去了。他那里使人邀了好几遍了。”西門慶道:“咱今邀葵軒同走走去。”使王經:“往對過請你溫師父來。”王經去不多時,回說:“溫師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伯爵便說:“咱等不的他。秀才家有要沒緊望朋友,知多咱來?倒沒的誤了勾當。”西門慶吩咐琴童:“備黃馬与應二爹騎。”伯爵道:“我不騎。你依我:省的搖鈴打鼓,我先走一步儿,你坐轎子慢慢來就是了。”西門慶道:“你說的是,你先行罷。”那伯爵舉手先走了。

西門慶吩咐玳安、琴童、四個排軍,收拾下暖轎跟隨。才待出門,忽平安儿慌慌張張從外拿著雙帖儿來報,說:“工部安老爹來拜。先差了個吏送帖儿,后邊轎子便來也。”慌的西門慶吩咐家中廚下備飯,使來興儿買攢盤點心伺候。良久,安郎中來到,西門慶冠冕出迎。安郎中穿著妝花云鷺補子員領,起花萌金帶,進門拜畢,分賓主坐定,左右拿茶上來。茶罷,敘其間闊之情。西門慶道:“老先生榮擢,失賀,心甚缺然。前日蒙賜華扎厚儀,生正值喪事,匆匆未及奉候起居為歉。”安郎中道:“學生有失吊問,罪罪!生到京也曾道達云峰,未知可有禮到否?”西門慶道:“正是,又承翟親家遠勞致賻。”安郎中道:“四泉一定今歲恭喜。”西門慶道,“在下才微任小,豈敢非望。”又說:“老先生榮擢美差,足展雄才。治河之功,天下所仰。”安郎中道:“蒙四泉過譽。一介寒儒,辱蔡老先生抬舉,謬典水利,修理河道,當此民窮財盡之時。前者皇船載運花石,毀閘折壩,所過倒懸,公私困弊之极。又兼賊盜梗阻,雖有神輸鬼役之才,亦無如之何矣。”西門慶道:“老先生大才展布,不日就緒,必大升擢矣。”因問:“老先生敕書上有期限否?”安郎中道:“三年欽限。河工完畢,圣上還要差官來祭謝河神。”說話中間,西門慶令放桌儿,安郎中道:“學生實說,還要往黃泰宇那里拜拜去。”西門慶道:“既如此,少坐片時,教從者吃些點心。”不一時,就是春盛案酒,一色十六碗下飯,金鐘暖酒斟來,下人俱有攢盤點心酒肉。安郎中席間只吃了三鐘,就告辭起身,說:“學生容日再來請教。”西門慶款留不住,送至大門首,上轎而去。回到廳上,解去冠帶,換了巾幘,止穿紫絨獅補直身。使人問:“溫師父來了不曾?”玳安回說:“溫師父尚未回哩。有鄭春和黃四叔家來定儿來邀,在這里半日了。”

西門慶即出門上轎,左右跟隨,逕往鄭愛月儿家來。比及進院門,架儿們都躲過一邊,只該日俳長兩邊站立,不敢跪接。鄭春与來定儿先通報去了。應伯爵正和李三打雙陸,听見西門慶來,連忙收拾不及。鄭愛月儿、愛香儿戴著海獺臥兔儿,一窩絲杭州攢,打扮的花仙也似,都出來門首迎接。西門慶下了轎,進入客位內。西門慶吩咐不消吹打,止住鼓樂。先是李三、黃四見畢禮數,然后鄭家鴇子出來拜見了。才是愛月儿姊妹兩個磕頭。正面安放兩張交椅,西門慶与應伯爵坐下,李智、黃四与鄭家姊妹打橫。玳安在旁稟問:“轎子在這里,回了家去?”西門慶令排軍和轎子都回去,又吩咐琴童:“到家看你溫師父來了,拿黃馬接了來。”琴童應喏去了。伯爵因問:“哥怎的這半日才來?”西門慶悉把安郎中來拜留飯之事說了一遍。

須臾,鄭春拿上茶來,愛香儿拿了一盞遞与伯爵。愛月儿便遞西門慶,那伯爵連忙用手去接,說:“我錯接,只說你遞与我來。”愛月儿道:“我遞与你?──沒修這樣福來!”伯爵道:“你看這小淫婦儿,原來只認的他家漢子,倒把客人不著在意里。”愛月儿笑道:“今日輪不著你做客人哩!”吃畢茶,須臾四個唱《西廂》妓女都出來与西門慶磕頭,一一問了姓名。西門慶對黃四說:“等住回上來唱,只打鼓儿,不吹打罷。”黃四道:“小人知道。”鴇子怕西門慶冷,又教鄭春放下暖帘來,火盆內添上許多獸炭。只見几個青衣圓社听見西門慶在鄭家吃酒,走來門首伺候,探頭舒腦,不敢進去。有認得玳安的,向玳安打恭,央及作成作成。玳安悄俏進來替他稟問,被西門慶喝了一聲,唬的眾人一溜煙走了。不一時,收拾果品案酒上來,正面放兩張桌席:西門慶獨自一席,伯爵与溫秀才一席──留下溫秀才座位在左首。旁邊一席李三和黃四,右邊是他姊妹二人。端的肴堆异品,花插金瓶。鄭奉、鄭春在旁彈唱。

才遞酒安席坐下,只見溫秀才到了。頭戴過橋巾,身穿綠云襖,進門作揖。伯爵道:“老先生何來遲也?留席久矣。”溫秀才道:“學生有罪,不知老先生呼喚,适往敝同窗處會書,來遲了一步。”慌的黃四一面安放鐘箸,与伯爵一處坐下。不一時,湯飯上來,兩個小优儿彈唱一回下去。四個妓女才上來唱了一折“游藝中原”,只見玳安來說:“后邊銀姨那里使了吳惠和蜡梅送茶來了。”原來吳銀儿就在鄭家后邊住,止隔一條巷。听見西門慶在這里吃酒,故使送茶。西門慶喚入里面,吳惠、蜡梅磕了頭,說:“銀姐使我送茶來爹吃。”揭開盒儿,斟茶上去,每人一盞瓜仁香茶。西門慶道:“銀姐在家做甚么哩?”蜡梅道:“姐儿今日在家沒出門。”西門慶吃了茶,賞了他兩個三錢銀子,即令玳安同吳惠:“你快請銀姨去。”鄭愛月儿急俐,便就教鄭春:“你也跟了去,好歹纏了銀姨來。他若不來,你就說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伙計了。”應伯爵道:“我倒好笑,你兩個原來是販〔毛必〕的伙計。”溫秀才道:“南老好不近人情。自古同聲相應,同气相求。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同他做伙計亦是理之當然。”愛月儿道:“應花子,你与鄭春他們都是伙計,當差供唱都在一處。”伯爵道:“傻孩子,我是老王八!那咱和你媽相交,你還在肚子里!”說笑中間,妓女又上來唱了一套“半万賊兵”。西門慶叫上唱鶯鶯的韓家女儿近前,問:“你是韓家誰的女儿?”愛香儿說:“爹,你不認的?他是韓金釧侄女儿,小名消愁儿,今年才十三歲。”西門慶道:“這孩子到明日成個好婦人儿。舉止伶俐,又唱的好。”因令他上席遞酒。黃四下湯下飯,极盡殷勤。

不一時,吳銀儿來到。頭上戴著白縐紗〔髟狄〕髻、珠子箍儿、翠云鈿儿,周圍撇一溜小簪儿。上穿白綾對衿襖儿,妝花眉子,下著紗綠潞綢裙,羊皮金滾邊。腳上墨青素緞鞋儿。笑嘻嘻進門,向西門慶磕了頭,后与溫秀才等各位都道了万福。伯爵道:“我倒好笑,來到就教我惹气。俺每是后娘養的?只認的你爹,与他磕頭,望著俺每只一拜。原來你這麗春院小娘儿這等欺客!我若有五棍儿衙門,定不饒你。”愛月儿叫:“應花子,好沒羞的孩儿。你行頭不怎么,光一味好撇。”一面安座儿,讓銀姐就在西門慶桌邊坐下。西門慶見他戴著白〔髟狄〕髻,問:“你戴的誰人孝?”吳銀儿道:“爹故意又問個儿,与娘戴孝一向了。”西門慶一聞与李瓶儿戴孝,不覺滿心歡喜,与他側席而坐,兩個說話。

須臾湯飯上來,愛月儿下來与他遞酒。吳銀儿下席說:“我還沒見鄭媽哩。”一面走到鴇子房內見了禮,出來,鴇子叫:“月姐,讓銀姐坐。只怕冷,教丫頭燒個火籠來,与銀姐烤手儿。”隨即添換熱菜上來,吳銀儿在旁只吃了半個點心,喝了兩口湯。放下箸儿,和西門慶攀話道:“娘前日斷七念經來?”西門慶道:“五七多謝你每茶。”吳銀儿道:“那日俺每送了些粗茶,倒教爹把人情回了,又多謝重禮,教媽惶恐的要不的。昨日娘斷七,我會下月姐和桂姐,也要送茶來,又不知宅內念經不念。”西門慶道:“斷七那日,胡亂請了几位女僧,在家拜了拜忏。親眷一個都沒請,恐怕費煩。”飲酒說話之間,吳銀儿又問:“家中大娘眾娘每都好?”西門慶道:“都好。”吳銀儿道:“爹乍沒了娘,到房里孤孤儿的,心中也想么?”西門慶道:“想是不消說。前日在書房中,白日夢見他,哭的我要不的。”吳銀儿道:“熱突突沒了,可知想哩!”伯爵道:“你每說的知情話,把俺每只顧旱著,不說來遞鐘酒,也唱個儿与俺听。俺每起身去罷!”慌的李三、黃四連忙攛掇他姐儿兩個上來遞酒。安下樂器,吳銀儿也上來。三個粉頭一般儿坐在席上,〔足麗〕著火盆,合著聲儿唱了套《中呂‧粉蝶儿》“三弄梅花”,端的有裂石流云之響。

唱畢,西門慶向伯爵說:“你索落他姐儿三個唱,你也下來酬他一杯儿。”伯爵道:“不打緊,死不了人。等我打發他:仰靠著,直舒著,側臥著,金雞獨立,隨我受用;又一件,野馬踩場,野狐抽絲,猿猴獻果,黃狗溺尿,仙人指路,──哥,隨他揀著要。”愛香道:“我不好罵出來的,汗邪了你這賊花子,胡說亂道的。”應伯爵用酒碟安三個鐘儿,說:“我儿,你每在我手里吃兩鐘。不吃,望身上只一潑。”愛香道:“我今日忌酒。”愛月儿道:“你跪著月姨,教我打個嘴巴儿,我才吃。”伯爵道:“銀姐,你怎的說?”吳銀儿道:“二爹,我今日心里不自在,吃半盞儿罷。”愛月儿道:“花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黃四道:“二叔,你不跪,顯的不是趣人。也罷,跪著不打罷。”愛月儿道:“跪了也不打多,只教我打兩個嘴巴儿罷。”伯爵道:“溫老先儿,你看著,怪小淫婦儿只顧赶盡殺絕。”于是奈何不過,真個直撅儿跪在地下。那愛月儿輕揎彩袖,款露春纖,罵道:“賊花子,再可敢無禮傷犯月姨了?──高聲儿答應。你不答應,我也不吃。”伯爵無法可處,只得應聲道:“再不敢傷犯月姨了。”這愛月儿方連打了兩個嘴巴,方才吃那鐘酒。伯爵起來道:“好個沒仁義的小淫婦儿,你也剩一口儿我吃。把一鐘酒都吃的淨淨儿的。”愛月儿道:“你跪下,等我賞你一鐘吃。”于是滿滿斟上一杯,笑望伯爵口里只一灌。伯爵道,“怪小淫婦儿,使促狹灌撒了我一身。我老實說,只這件衣服,新穿了才頭一日儿,就污濁了我的。我問你家漢子要。”笑了一回,各歸席上坐定。

看看天晚,掌燭上來。西門慶吩咐取個骰盆來。先讓溫秀才,秀才道:“豈有此理!還從老先生來。”于是西門慶与銀儿用十二個骰儿搶紅,下邊四個妓女拿著樂器彈唱。飲過一巡,吳銀儿卻轉過來与溫秀才、伯爵搶紅,愛香儿卻來西門慶席上遞酒猜枚。須臾過去,愛月儿近前与西門慶搶紅,吳銀儿卻往下席遞李三、黃四酒。原來愛月几旋往房中新妝打扮出來,上著煙里火回紋錦對衿襖儿、鵝黃杭絹點翠縷金裙、妝花膝褲、大紅鳳嘴鞋儿,燈下海獺臥兔儿,越顯的粉濃濃雪白的臉儿。真是:

芳姿麗質更妖燒,秋水精神瑞雪標。

白玉生香花解語,千金良夜實難消。西門慶見了,如何不愛。吃了几鐘酒,半酣上來,因想著李瓶儿夢中之言:少貪在外夜飲。一面起身后邊淨手。慌的鴇子連忙叫丫鬟點燈,引到后邊。解手出來,愛月隨即跟來伺候。盆中淨手畢,拉著他手儿同到房中。

房中又早月窗半啟,銀燭高燒,气暖如春,蘭麝馥郁,于是脫了上蓋,止穿白綾道袍,兩個在床上腿壓腿儿做一處。先是愛月儿問:“爹今日不家去罷了。”西門慶道:“我還去。今日一者銀儿在這里,不好意思;二者我居著官,今年考察在邇,恐惹是非,只是白日來和你坐坐罷了。”又說:“前日多謝你泡螺儿。你送了去,倒惹的我心酸了半日。當初止有過世六娘他會揀。他死了,家中再有誰會揀他!”愛月道:“揀他不難,只是要拿的著禁節儿便好。那瓜仁都是我口里一個個儿嗑的,說應花子倒撾了好些吃了。”西門慶道:“你問那訕臉花子,兩把撾去喃了好些。只剩下沒多,我吃了。”愛月儿道:“倒便益了賊花子,恰好只孝順了他。”又說:“多謝爹的衣梅。媽看見吃了一個儿,歡喜的要不的。他要便痰火發了,晚夕咳嗽半夜,把人聒死了。常時口干,得恁一個在口里噙著他,倒生好些津液。我和俺姐姐吃了沒多几個儿,連罐儿他老人家都收在房內早晚吃,誰敢動他!”西門慶道:“不打緊,我明日使小 再送一罐來你吃。”愛月又問:“爹連日會桂姐沒有?”西門慶道:“自從孝堂內到如今,誰見他來?”愛月儿道:“六娘五七,他也送茶去來?”西門慶道:“他家使李銘送去來。”愛月道:“我有句話儿,只放在爹心里。”西門慶問:“甚么話?”那愛月又想了想說:“我不說罷。若說了,顯的姐妹每恰似我背地說他一般,不好意思的。”西門慶一面摟著他脖子說道:“怪小油嘴儿,甚么話?說与我,不顯出你來就是了。”

兩個正說得入港,猛然應伯爵入來大叫一聲:“你兩個好人儿,撇了俺每走在這里說梯己話儿!”愛月儿道:“噦,好個不得人意怪訕臉花子!猛可走來,唬了人恁一跳!”西門慶罵:“怪狗才,前邊去罷。丟的葵軒和銀姐在那里,都往后頭來了。”這伯爵一屁股坐在床上,說:“你拿胳膊來,我且咬口儿,我才去。你兩個在這里盡著〔入日〕搗!”于是不由分說,向愛月儿袖口邊勒出那賽鵝脂雪白的手腕儿來,夸道:“我儿,你這兩只手儿,天生下就是發〔毛几〕〔毛八〕的行貨子。”愛月儿道:“怪攮刀子的,我不好罵出來!”被伯爵拉過來,咬了一口走了。咬得老婆怪叫,罵:“怪花子,平白進來鬼混人死了!”便叫桃花儿:“你看他出去了,把弄道子門關上。”愛月便把李桂姐如今又和王三官儿好一節說与西門慶:“怎的有孫寡嘴、祝麻子、小張閑,架儿于寬、聶鉞儿,踢行頭白回子、向三,日逐標著在他家行走。如今丟開齊香儿,又和秦家玉芝儿打熱,兩下里使錢。使沒了,將皮襖當了三十兩銀子,拿著他娘子儿一副金鐲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了一個月歇錢。”西門慶听了,口中罵道:“這小淫婦儿,我恁吩咐休和這小 纏,他不听,還對著我賭身發咒,恰好只哄著我。”愛月儿道:“爹也沒要惱。我說与爹個門路儿,管情教王三官打了嘴,替爹出气。”西門慶把他摟在怀里說道:“我的儿,有甚門路儿,說与我知道。”愛月儿道:“我說与爹,休教一人知道。就是應花子也休對他題,只怕走了風。”西門慶道:“你告我說,我傻了,肯教人知道!”鄭愛月道:“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歲,生的好不喬樣!描眉畫眼,打扮的狐狸也似。他儿子鎮日在院里,他專在家,只尋外遇。假托在姑姑庵里打齋,但去,就在說媒的文嫂儿家落腳。文嫂儿單管与他做牽頭,只說好風月。我說与爹,到明日遇他遇儿也不難。又一個巧宗儿:王三官娘子儿今才十九歲,是東京六黃太尉侄女儿,上畫般標致,雙陸、棋子都會。三官常不在家,他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气生气死。為他也上了兩三遭吊,救下來了。爹難得先刮剌上了他娘,不愁媳婦儿不是你的。”當下,被他一席話儿說的西門慶心邪意亂,摟著粉頭說:“我的親親,你怎的曉的就里?”愛月儿就不說常在他家唱,只說:“我一個熟人儿,如此這般和他娘在某處會過一面,也是文嫂儿說合。”西門慶問:“那人是誰?莫不是大街坊張大戶侄儿張二官儿?”愛月儿道:“那張懋德儿,好〔入日〕的貨,麻著個臉蛋子,密縫兩個眼,可不〔石可〕〔石岑〕殺我罷了!只好蔣家百家奴儿接他。”西門慶道:“我猜不著,端的是誰?”愛月儿道:“教爹得知了罷:原是梳籠我的一個南人。他一年來此做買賣兩遭,正經他在里邊歇不的一兩夜,倒只在外邊常和人家偷貓遞狗,干此勾當。”西門慶听了,見粉頭所事,合著他的板眼,亦發歡喜,說:“我儿,你既貼戀我心,我每月送三十兩銀子与你媽盤纏,也不消接人了。我遇閑就來。”愛月儿道:“爹,你若有我心時,甚么三十兩二十兩,隨著掠几兩銀子与媽,我自恁懶待留人,只是伺候爹罷了。”西門慶道:“甚么話!我決然送三十兩銀子來。”說畢,兩個上床交歡。床上鋪的被褥約一尺高,愛月道:“爹脫衣裳不脫?”西門慶道:“咱連衣耍耍罷,只怕他們前邊等咱。“一面扯過枕頭來,粉頭解去下衣,仰臥枕畔,西門慶把他兩只小小金蓮扛在肩上,解開藍綾褲子,那話使上托子。但見花心輕折,柳腰款擺。正是:

花嫩不禁柔,春風卒未休。

花心猶未足,脈脈情無极。

低低喚粉郎,春宵樂未央。兩個交歡良久,至精欲泄之際,西門慶干的气喘吁吁,粉頭嬌聲不絕,鬢云拖枕,滿口只教:“親達達,慢著些儿!”少頃,樂极情濃,一泄如注。云收雨散,各整衣理容,淨了手,同攜手來到席上。

吳銀儿和愛香儿正与葵軒、伯爵擲色猜枚,觥籌交錯,耍在熱鬧處。眾人見西門慶進入,俱立起身來讓坐。伯爵道:“你也下般的,把俺每丟在這里,你才出來,拿酒儿且扶扶頭著。”西門慶道:“俺每說句話儿,有甚閑勾當!”伯爵道:“好話,你兩個原來說梯己話儿。”當下伯爵拿大鐘斟上暖酒,眾人陪西門慶吃。四個妓女拿樂器彈唱。玳安在旁說道:“轎子來了。”西門慶呶了個嘴儿与他,那玳安連忙吩咐排軍打起燈籠,外邊伺候。西門慶也不坐,陪眾人執杯立飲。吩咐四個妓女:“你再唱個‘一見嬌羞’我听。”那韓消愁儿拿起琵琶來,款放嬌聲,拿腔唱道:

一見嬌羞,雨意云情兩意投。我見他千嬌百媚,万种妖嬈,一捻溫柔

。通書先把話儿勾,傳情暗里秋波溜。記在心頭。心頭,未審何時成就。唱了一個,吳銀儿遞西門慶酒,鄭香儿便遞伯爵,愛月儿奉溫秀才,李智、黃四都斟上。四妓女又唱了一個。吃畢,眾人又彼此交換遞了兩轉,妓女又唱了兩個。

唱畢,都飲過,西門慶就起身。一面令玳安向書袋內取出大小十一包賞賜來:四個妓女每人三錢,廚役賞了五錢,吳惠、鄭春、鄭奉每人三錢,攛掇打茶的每人二錢,丫頭桃花儿也与了他三錢。俱磕頭謝了。黃四再三不肯放,道:“應二叔,你老人家說聲,天還早哩。老爹大坐坐,也盡小人之情,如何就要起身?我的月姨,你也留留儿。”愛月儿道:“我留他,他白不肯坐。”西門慶道:“你每不知,我明日還有事。”一面向黃四作揖道:“生受打攪!”黃四道:“惶恐!沒的請老爹來受餓,又不肯久坐,還是小人沒敬心。”說著,三個唱的都磕頭說道:“爹到家多頂上大娘和眾娘們,俺每閑了,會了銀姐往宅內看看大娘去。”西門慶道:“你每閑了去坐上一日來。”一面掌起燈籠,西門慶下台磯,鄭家鴇子迎著道万福,說道:“老爹大坐回儿,慌的就起身,嫌俺家東西不美口?還有一道米飯儿未曾上哩!”西門慶道:“夠了。我明日還要起早,衙門中有勾當。應二哥他沒事,教他大坐回儿罷。”那伯爵就要跟著起來,被黃四使力攔住,說道:“我的二爺,你若去了,就沒趣死了。”伯爵道:“不是,你休攔我。你把溫老先生有本事留下,我就算你好漢。”那溫秀才奪門就走,被黃家小 來定儿攔腰抱住。西門慶到了大門首,因問琴童儿:“溫師父有頭口在這里沒有?”琴童道:“備了驢子在此,畫童儿看著哩。”西門慶向溫秀才道:“既有頭口,也罷,老先儿你再陪應二哥坐坐,我先去罷。”于是,都送出門來。那鄭月儿拉著西門慶手儿悄悄捏了一把,說道:“我說的話,爹你在心些,法不傳六耳。”西門慶道:“知道了。”愛月又叫鄭春:“你送老爹到家。”西門慶才上轎去了。吳銀儿就在門首作辭了眾人并鄭家姐儿兩個,吳惠打著燈回家去了。鄭月儿便叫:“銀姐,見了那個流人儿,好歹休要說。”吳銀儿道:“我知道。”眾人回至席上,重添獸炭,再泛流霞,歌舞吹彈,歡娛樂飲,直耍了三更方散。黃四擺了這席酒,也与了他十兩銀子,不在話下。當日西門慶坐轎子,兩個排軍打著燈,逕出院門,打發鄭春回家。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夏提刑差答應的來請西門慶早往衙門中審問賊情等事,直問到晌午來家。吃了飯,早是沈姨夫差大官沈定,拿帖儿送了個后生來,在緞子鋪煮飯做火頭,名喚劉包。西門慶留下了,正在書房中,拿帖儿与沈定回家去了。只見玳安在旁邊站立,西門慶便問道:“溫師父昨日多咱來的?”玳安道:“小的鋪子里睡了好一回,只听見畫童儿打對過門,那咱有三更時分才來了。今早問,溫師父倒沒酒;應二爹醉了,唾了一地,月姨恐怕夜深了,使鄭春送了他家去了。”西門慶听了,哈哈笑了,因叫過玳安近前,說道:“舊時与你姐夫說媒的文嫂儿在那里住?你尋了他來,對門房子里見我。我和他說話。”玳安道:“小的不認的文嫂儿家,等我問了姐夫去。”西門慶道:“你問了他快去。”

玳安走到鋪子里問陳敬濟,敬濟道:“問他做甚么?”玳安道:“誰知他做甚么,猛可教我抓尋他去。”敬濟道:“出了東大街一直往南去,過了同仁橋牌坊轉過往東,打王家巷進去,半中腰里有個發放巡捕的廳儿,對門有個石橋儿,轉過石橋儿,緊靠著個姑姑庵儿,旁邊有個小胡同儿,進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鋪隔壁上坡儿,有雙扇紅對門儿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媽,他就出來答應你。”玳安听了說道:“再沒有?小爐匠跟著行香的走──瑣碎一浪蕩。你再說一遍我听,只怕我忘了。”那陳敬濟又說了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儿!等我騎了馬去。”一面牽出大白馬來騎上,打了一鞭,那馬跑〔足孝〕跳躍,一直去了。出了東大街逕往南,過同仁橋牌坊,由王家巷進去,果然中間有個巡捕廳儿,對門亦是座破石橋儿,里首半截紅牆是大悲庵儿,往西小胡同上坡,挑著個豆腐牌儿,門首只見一個媽媽晒馬糞。玳安在馬上就問:“老媽媽,這里有個說媒的文嫂儿?”那媽媽道:“這隔壁對門儿就是。”

玳安到他門首,果然是兩扇紅對門儿,連忙跳下馬來,拿鞭儿敲著門叫道:“文嫂在家不在?”只見他儿子文〔 堂〕開了門,問道:“是那里來的?”玳安道:“我是縣門前提刑西門老爹家,來請,教文媽快去哩。”文〔 堂〕听見是提刑西門大官府里來的,便讓家里坐。那玳安把馬拴住,進入里面。見上面供養著利市紙,有几個人在那里算進香帳哩。半日拿了鐘茶出來,說道:“俺媽不在了。來家說了,明日早去罷。”玳安道:“驢子見在家里,如何推不在?”側身逕往后走。不料文嫂和他媳婦儿,陪著几個道媽媽子正吃茶,躲不及,被他看見了,說道:“這個不是文媽?就回我不在家!”文嫂笑哈哈与玳安道了個万福,說道:“累哥哥到家回聲,我今日家里會茶。不知老爹呼喚我做甚么,我明日早去罷。”玳安道:“只分忖我來尋你,誰知他做甚么。原來你在這咭溜搭剌儿里住,教我抓尋了個小發昏。”文嫂儿道:“他老人家這几年買使女,說媒,用花儿,自有老馮和薛嫂儿、王媽媽子走跳,稀罕俺每!今日忽剌八又冷鍋中豆儿爆,我猜著你六娘沒了,一定教我去替他打听親事,要補你六娘的窩儿。”玳安道:“我不知道。你到那里,俺爹自有話和你說。”文嫂儿道:“既如此,哥哥你略坐坐儿,等我打發會茶人去了,同你去罷。”玳安道:“俺爹在家緊等的火里火發,吩咐了又吩咐,教你快去哩。和你說了話,還要往府里羅同知老爹家吃酒去哩。”文嫂道:“也罷,等我拿點心你吃了,同你去。”玳安道:“不吃罷。”文嫂因問:“你大娘生了孩儿沒有?”玳安道:“還不曾見哩。”文嫂一面打發玳安吃了點心,穿上衣裳,說道:“你騎馬先行一步儿,我慢慢走。”玳安道:“你老人家放著驢子,怎不備上騎?”文嫂儿道:“我那討個驢子來?那驢子是隔壁豆腐鋪里的,借俺院儿里喂喂儿,你就當我的。”玳安道:“記的你老人家騎著匹驢儿來,往那去了?”文嫂儿道:“這咱哩!那一年吊死人家丫頭,打官司把舊房儿也賣了,且說驢子哩!”玳安道:“房子到不打緊,且留著那驢子和你早晚做伴儿也罷了。別的罷了,我見他常時落下來好個大鞭子。”文嫂哈哈笑道:“怪猴子,短壽命,老娘還只當好話儿,側著耳朵听。几年不見,你也學的恁油嘴滑舌的。到明日,還教我尋親事哩!”玳安道:“我的馬走的快,你步行,赤道挨磨到多咱晚,不惹的爹說?你也上馬,咱兩個疊騎著罷。”文嫂儿道:“怪小短命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街上人看著,怪剌剌的。”玳安道:“再不,你備豆腐鋪里驢子騎了去,到那里等我打發他錢就是了。”文嫂儿道:“這還是話。”一面教文〔 堂〕將驢子備了,帶上眼紗,騎上,玳安与他同行,逕往西門慶宅中來。正是:

欲向深閨求艷質,全憑紅葉是良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