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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潘金蓮惊散幽歡

吳月娘拜求子息

詞曰:

小院閑階玉砌,牆隈半簇蘭芽。一庭萱草石榴花,多子宜男愛插。

休使風吹雨打,老天好為藏遮。莫教變作杜鵑花,粉褪紅銷香罷。

話說陳敬濟与金蓮不曾得手,悵怏不題。單表西門慶赴黃、安二主事之席。乘著馬,跟隨著書童、玳安四五人,來到劉太監庄上。早有承局報知,黃、安二主事忙整衣冠,出來迎接。那劉太監是地主,也同來相迎。西門慶下了馬,劉太監一手挽了西門慶,笑道:“咱三個等候的好半日了,老丈卻才到來。”西門慶答道:“蒙兩位老先生見招,本該早來,實為家下有些小事,反勞老公公久待,望乞恕罪。”三個大打恭,進儀門來。讓到廳上,西門慶先与黃主事作揖,次与安主事、劉太監都作了揖,四人分賓主而坐。第一位讓西門慶坐了,第二就該劉太監坐。劉太監再四不肯,道:“咱忝是房主,還該兩位老先生,是遠客。”安主事道:“定是老先儿。”西門慶道:“若是序齒,還該劉公公。”劉大監推卻不過,向黃、安兩主事道:“斗膽占了。”便坐了第二位。黃、安二主事坐了主席。一班小优儿上來磕了頭,左右獻過茶,當值的就遞上酒來。黃、安二主事起身安席坐下。小优儿拿檀板、琵琶、弦索、簫管上來,合定腔調,細細唱了一套《宜春令》“青陽候煙雨淋”。唱畢,劉太監舉杯勸眾官飲酒。安主事道:“這一套曲儿,做的清麗無比,定是一個絕代才子。況唱的聲音嘹亮,響遏行云,卻不是個雙絕了么!”西門慶道:“那個也不當奇,今日有黃、安二位做了賢主,劉公公做了地主,這才是難得哩!”黃主事笑道:“也不為奇。劉公公是出入紫禁,日覲龍顏,可不是貴臣?西門老丈,堆金積玉,仿佛陶朱,可不是富人?富貴雙美,這才是奇哩!”四個人哈哈大笑。當值的斟上酒來,又飲了一回。小优儿又拿碧玉洞簫,吹得悠悠咽咽,和著板眼,唱一套《沽美酒》“桃花溪,楊柳腰”的時曲。唱畢,眾客又贊了一番,歡樂飲酒不題。

且說陳敬濟因与金蓮不曾得手,耐不住滿身欲火。見西門慶吃酒到晚還未來家,依舊閃入卷棚后面,探頭探腦張看。原來金蓮被敬濟鬼混了一場,也十分難熬,正在無人處手托香腮,沉吟思想。不料敬濟三不知走來,黑影子里看見了,恨不的一碗水咽將下去。就大著膽,悄悄走到背后,將金蓮雙手抱住,便親了個嘴,說道:“我前世的娘!起先吃孟三儿那冤儿打開了,几乎把我急殺了。”金蓮不提防,吃了一嚇。回頭看見是敬濟,心中又惊又喜,便罵道:“賊短命,閃了我一閃,快放手,有人來撞見怎了!”敬濟那里肯放,便用手去解他褲帶。金蓮猶半推半就,早被敬濟一扯扯斷了。金蓮故意失惊道:“怪賊囚,好大膽!就這等容容易易要奈何小丈母!”敬濟再三央求道:“我那前世的親娘,要敬濟的心肝煮湯吃,我也肯割出來。沒奈何,只要今番成就成就。”敬濟口里說著,腰下那話已是硬幫幫的露出來,朝著金蓮單裙只顧亂插。金蓮桃頰紅潮,情動久了。初還假做不肯,及被敬濟累垂敖曹触著,就禁不的把手去摸。敬濟便趁勢一手掀開金蓮裙子,盡力往內一插,不覺沒頭露腦。原來金蓮被纏了一回,臊水濕漉漉的,因此不費力送進了。兩個緊傍在紅欄干上,任意抽送,敬濟還嫌不得到根,教金蓮倒在地下:“待我奉承你一個不亦樂乎!”金蓮恐散了頭發,又怕人來,推道:“今番且將就些,后次再得相聚,憑你便了。”一個“達達”連聲,一個“親親”不住, 〔 并〕了半個時辰。只听得隔牆外籟籟的響,又有人說話,兩個一哄而散。

敬濟云情未已,金蓮雨意方濃。卻是書童、玳安拿著冠帶拜匣,都醉醺醺的嚷進門來。月娘听見,知道是西門慶來家,忙差小玉出來看。書童、玳安道:“爹隨后就到了。我兩人怕晚了,先來了。”不多時,西門慶下馬進門,已醉了,直奔到月娘房里來。摟住月娘就待上床。月娘因要他明日進房,應二十三壬子日服藥行事,便不留他,道:“今日我身子不好,你往別房里去罷。”西門慶笑道:“我知道你嫌我醉了,不留我。也罷,別要惹你嫌。我去了,明晚來罷。”月娘笑道:“我真有些不好,月經還未淨。誰嫌你?明晚來罷。”西門慶就往潘金蓮房里去了。金蓮正与敬濟不盡興回房,眠在炕上,一見西門慶進來,忙起來笑迎道:“今日吃酒,這咱時才來家。”西門慶也不答應,一手摟將過來,連親了几個嘴,一手就下邊一摸,摸著他牝戶,道:“怪小淫婦儿,你想著誰來?兀那話濕搭搭的。”金蓮自覺心虛,也不做聲。只笑推開了西門慶,向后邊澡牝去了。當晚与西門慶云情雨意,不消說得。

且表吳月娘次日起身,正是二十三壬子日,梳洗畢,就教小玉擺著香桌,上邊放著寶爐,燒起名香,又放上《白衣觀音經》一卷。月娘向西皈依禮拜,拈香畢,將經展開,念一遍,拜一拜,念了二十四遍,拜了二十四拜,圓滿。然后箱內取出丸藥放在桌上,又拜了四拜,禱告道:“我吳氏上靠皇天,下賴薛師父、王師父這藥,仰祈保佑,早生子嗣。”告畢,小玉燙的熱酒,傾在盞內。月娘接過酒盞,一手取藥調勻,西向跪倒,先將丸藥咽下,又取末藥也服了,喉嚨內微覺有些腥气。月娘迸著气一口呷下,又拜了四拜。當日不出房,只在房里坐的。

西門慶在潘金蓮房中起身,就叫書童寫謝宴貼,往黃、安二主事家謝宴。書童去了,就是應伯爵來到。西門慶出來,應伯爵作了揖,說道:“哥,昨在劉太監家吃酒,几時來家?”西門慶道:“承兩公十分相愛,灌了好几杯酒,歸路又遠,更余來家。已是醉了,這咱才起身。”玳安捧出早飯,西門慶正和伯爵同吃,又報黃主事、安主事來拜。西門慶整衣冠,教收過家活出迎。應伯爵忙回避了。黃、安二主事一齊下轎。進門 見畢,三人坐下,一面捧出茶來吃了。黃、安二主事道:“夜來有褻,”西門慶道:“多感厚情,正要叩謝兩位老先生,如何反勞台駕先施!”安主事道:“昨晚老先生還未盡興,為何就別了?”西門慶道:“晚生已大醉了。臨起身,又被劉公公灌上十數杯葡萄酒,在馬上就要嘔,耐得到家,睡到今日還有些不醒哩。”笑了一番,又吃過三杯茶,說些閑話,作別去了。應伯爵也推事故家去。西門慶回進后邊吃了飯,就坐轎答拜黃、安二主事去。又寫兩個紅禮帖,吩咐玳安備辦兩副下程,赶到他家面送。當日無話。

西門慶來家,吳月娘打點床帳,等候進房。西門慶進了房,月娘就教小玉整設肴饌,燙酒上來,兩人促膝而坐。西門慶道:“我昨夜有了杯酒,你便不肯留我,又假推甚么身子不好,這咱搗鬼!”月娘道,“這不是搗鬼,果然有些不好。難道夫妻之間恁地疑心?”西門慶吃了十數杯酒,又吃了些鮮魚鴨腊,便不吃了,月娘交收過了。小玉熏的被窩香噴噴的,兩個洗澡已畢,脫衣上床。枕上綢繆,被中繾綣,言不可盡。這也是吳月娘該有喜事,恰遇月經轉,兩下似水如魚,便得了子了。正是:

花有并頭蓮并蒂,帶宜同挽結同心。

次日,西門慶起身梳洗,月娘備有羊羔美酒、雞子腰子補腎之物,与他吃了,打發進衙門去。西門慶衙門散了回來,就進李瓶儿房看哥儿。李瓶儿抱著孩子向西門慶道:“前日我有些心愿未曾了。這兩日身子有些不好,坐淨桶時,常有些血水淋得慌。早晚要酬酬心愿,你又忙碌碌的,不得個閑空。”西門慶道:“你既要了愿時,我叫玳安去接王姑子來,与他商量,做些好事就是了。”便叫玳安,吩咐接王姑子。玳安應諾去了。

書童又報:“常二叔和應二爹來到。”西門慶便出迎 見。應伯爵道:“前日謝子純在這里吃酒,我說的黃四、李三的那事,哥應付了他罷。”西門慶道:“我那里有銀子?”應伯爵道:“哥前日已是許下了,如何又變了卦?哥不要瞞我,等地財主,說個無銀出來?隨分湊些与他罷。”西門慶不答應他,只顧呆了臉看常峙節。常峙節道:“連日不曾來,哥,小哥儿長養么?”西門慶道:“生受注念,卻才你李家嫂子要酬心愿,只得去請王姑子來家做些好事。”應伯爵道:“但凡人家富貴,專待子孫掌管。養得來時,須要十分保護。譬如种五谷的,初長時也得時時灌溉,才望個秋收。小哥儿万金之軀,是個掌中珠,又比別的不同。小儿郎三歲有關,六歲有厄,九歲有煞,又有出痧出痘等症。哥,不是我口直,論起哥儿,自然該与他做些好事,廣种福田。若是嫂子有甚愿心,正宜及早了當,管情交哥儿無災無害好養。”說話間,只見玳安來回話道:“王姑子不在庵里,到王尚書府中去了。小的又到王尚書府中找尋他,半日才得出來。与他說了,便來了。”西門慶听罷,依舊和伯爵、常峙節說話儿,一處坐地,書童拿些茶來吃了。伯爵因開言道:“小弟蒙哥哥厚愛,一向因寒家房子窄隘,不敢簡褻,多有疏失。今日稟明了哥,若明后日得空,望哥同常二哥出門外花園里頑耍一日,少盡兄弟孝順之心。”常峙節從旁贊道:“應二哥一片獻芹之心,哥自然鑒納,決沒有見卻的理。”西門慶道:“若論明日,到沒事,只不該生受。”伯爵道:“小弟在宅里,筷子也不知吃了多少下去,今日一杯水酒,當的甚么。”西門慶道:“既如此,我便不往別處去了。”伯爵道:“只是還有一件──小优儿,小弟便叫了。但郊外去,必須得兩個唱的去,方有興趣。”西門慶道:“這不打緊,我叫人去叫了吳銀儿与韓金釧儿就是了。”伯爵道:“如此可知好哩。只是又要哥費心,不當。”西門慶一面就叫琴童,吩咐去叫吳銀儿、韓金釧儿,明日早往門外花園內唱。琴童應諾去了。

不多時,王姑子來到廳上,見西門慶道個問訊:“動問施主,今日見召,不知有何吩咐?老身因王尚書府中有些小事去了,不得便來,方才得脫身。”西門慶道:“因前日養官哥許下些愿心,一向忙碌碌,未曾完得。托賴皇天保護,日漸長大。我第一來要酬報佛恩,第二來要消災延壽,因此請師父來商議。”王姑子道:“小哥儿万金之軀,全憑佛力保護。老爹不知道,我們佛經上說,人中生有夜叉羅剎,常喜啖人,令人無子,傷胎奪命,皆是諸惡鬼所為。如今小哥儿要做好事,定是看經念佛,其余都不是路了。”西門慶便問做甚功德好,王姑子道:“先拜卷《藥師經》,待回向后,再印造兩部《陀羅經》,极有功德。”西門慶問道:“不知几時起經?”王姑子道:“明日到是好日,就我庵中完愿罷。”西門慶點著頭道:“依你,依你。”

王姑子說畢,就往后邊,見吳月娘和六房姊妹都在李瓶儿房里。王姑子各打了問訊。月娘便道:“今日央你做好事保護官哥,你几時起經頭?”王姑子道:“來日黃道吉日,就我庵里起經。”小玉拿茶來吃了。李瓶儿因對王姑子道:“師父,我還有句話,一發央及你。”王姑子道:“你老人家有甚話,但說不妨。”李瓶儿道:“自從有了孩子,身子便有些不好。明日疏意里邊,帶通一句何如?行的去,我另謝你。”王姑子道:“這也何難。且待寫疏的時節,一發寫上就是了。”正是:

禍因惡積非無种,福自天來定有根。

第五十四回

應伯爵隔花戲金釧

任醫官垂帳診瓶儿

詞曰:

美酒斗十千,更對花前。芳樽肯放手中閑?起舞酬花花不語,似解人

怜。

不醉莫言還,請看枝間。已飄零一片減嬋娟。花落明年猶自好,

可惜朱顏。

卻說王姑子和李瓶儿、吳月娘,商量來日起經頭停當,月娘便拿了些應用物件送王姑子去,又教陳敬濟來吩咐道:“明日你李家丈母拜經保佑官哥,你早去禮拜禮拜。”敬濟推道:“爹明日要去門外花園吃酒,留我店里照管,著別人去罷。”原來敬濟听見應伯爵請下了西門慶,便想要乘机和潘金蓮弄松,因此推故。月娘見說照顧生意,便不違拗他,放他出去了,便著書童禮拜。調撥已定,單待明日起經。

且說西門慶和應伯爵、常峙節談笑多時,只見琴童來回話道:“唱的叫了。吳銀儿有病去不的,韓金釧儿答應了,明日早去。”西門慶道:“吳銀儿既病,再去叫董嬌儿罷。”常峙節道:“郊外飲酒,有一個盡夠了,不消又去叫。”說畢,各各別去,不在話下。

次日黎明,西門慶起身梳洗畢,月娘安排早飯吃了,便乘轎往觀音庵起經。書童、玳安跟隨而行。王姑子出大門迎接,西門慶進庵來,北面皈依參拜。但見:

金仙建化,啟第一之真乘;玉偈演音,集三千之妙利。寶花座上,裝

成庄嚴世界;惠日光中,現出歡喜慈悲。香煙繚繞,直透九霄;仙鶴盤旋

,飛來〔禾氐〕樹。訪問緣由,果然稀罕;但思福果,那惜金錢!正是:

辦個至誠心,何處皇天難感;愿將大佛事,保祈殤子彭〔竹錢〕。王姑子宣讀疏頭,西門慶听了,平身更衣。王姑子捧出茶來,又拿些點心餅 之物擺在桌上。西門慶不吃,單呷了口清茶,便上轎回來,留書童禮拜。正是:

愿心酬畢喜匆匆,感謝靈神保佑功。

更愿皈依蓮座下,卻教關煞永亨通。

回來,紅日才半竿,應伯爵早同常峙節來請。西門慶笑道:“那里有請吃早飯的?我今日雖無事故,也索下午才好去。”應伯爵道:“原來哥不知,出城二十里,有個內相花園,极是華麗,且又幽深,兩三日也游玩不到哩。因此要早去,盡這一日工夫,可不是好。”常峙節道:“今日哥既沒甚事故,應哥早邀,便索去休。”西門慶道:“既如此;常二哥和應二哥先行,我乘轎便到了。”應伯爵道:“專待哥來。”說罷,兩人出門,叫頭口前去,又轉到院內,立等了韓金釧儿坐轎子同去。應伯爵先一日已著火家來園內,殺雞宰鵝,安排筵席,又叫下兩個优童隨著去了。

西門慶見三人去了多時,便乘轎出門,迤邐漸近。舉頭一看,但見:

千樹濃陰,一灣流水。粉牆藏不謝之花,華屋掩長春之景。武陵桃放

,漁人何處識迷津?庾岭梅開,詞客此中尋好句。端的是天上蓬萊,人間

閬苑。西門慶贊嘆不已道:“好景致!”下轎步人園來。應伯爵和常峙節出來迎接,園亭內坐的。先是韓金釧儿磕了頭,才是兩個歌童磕頭。吃了茶,伯爵就要遞上酒來,西門慶道:“且住,你每先陪我去瞧瞧景致來。”一面立起身來,攙著韓金釧手儿同走。伯爵便引著,慢慢的步出回廊,循朱闌轉過垂楊邊一曲荼蘼架,踅過太湖石、松鳳亭,來到奇字亭。亭后是繞屋梅花三十樹,中間探梅閣。閣上名人題詠极多,西門慶備細看了。又過牡丹台,台上數十种奇异牡丹。又過北是竹園,園左有听竹館、鳳來亭,匾額都是名公手跡;右是金魚池,池上樂水亭,憑朱欄俯看金魚,卻象錦被也似一片浮在水面。西門慶正看得有趣,伯爵催促,又登一個大樓,上寫“听月樓”。樓上也有名人題詩對聯,也是刊板砂綠嵌的。下了樓,往東一座大山,山中八仙洞,深幽廣闊。洞中有石棋盤,壁上鐵笛銅簫,似仙家一般。出了洞,登山頂一望,滿園都是見的。

西門慶走了半日,常峙節道:“恐怕哥勞倦了,且到園亭上坐坐,再走不遲。”西門慶道:“十分走不過一分,卻又走不得了。多虧了那些抬轎的,一日赶百來里多路。”大家笑了,讓到園亭里,西門慶坐了上位,常峙節坐東,應伯爵坐西,韓金釧儿在西門慶側邊陪坐。大家送過酒來,西門慶道:“今日多有相扰,怎的生受!”伯爵道:“一杯水酒,哥說那里話!”三人吃夠數杯,兩個歌童上來。西門慶看那歌童生得──

粉塊捏成白面,胭脂點就朱唇。綠糝糝披几寸青絲,香馥馥著滿身羅

綺。秋波一轉,憑他鐵石心腸。檀板輕敲,遮莫金聲玉振。正是但得傾城

与傾國,不論南方与北方。兩個歌童上來,拿著鼓板,合唱了一套時曲《字字錦》“群芳綻錦鮮”。唱的嬌喉婉轉,端的是繞梁之聲,西門慶稱贊不已。常峙節道:“怪他是男子,若是婦女,便無价了。”西門慶道:“若是婦女,咱也早叫他坐了,決不要他站著唱。”伯爵道:“哥本是在行人,說的話也在行。”眾人都笑起來。三人又吃了數杯,伯爵送上令盆,斟一大鐘酒,要西門慶行令。西門慶道:“這便不消了。”伯爵定要行令,西門慶道:“我要一個風花雪月,第一是我,第二是常二哥,第三是主人,第四是釧姐。但說的出來,只吃這一杯。若說不出,罰一杯,還要講十個笑話。講得好便休;不好,從頭再講。如今先是我了。”拿起令鐘,一飲而盡,就道:“云淡風輕近午天。──如今該常二哥了。”常峙節接過酒來吃了,便道:“傍花隨柳過前川。──如今該主人家了。”應伯爵吃了酒,呆登登講不出來。西門慶道:“應二哥請受罰。”伯爵道:“且待我思量。”又遲了一回,被西門慶催逼得緊,便道:“泄漏春光有几分。”西門慶大笑道:“好個說別字的,論起來,講不出該一杯,說別字又該一杯,共兩杯。”伯爵笑道:“我不信,有兩個‘雪’字,便受罰了兩杯?”眾人都笑了,催他講笑話。伯爵說道:“一秀才上京,泊船在揚子江。到晚,叫艄公:‘泊別處罷,這里有賊。’艄公道:‘怎的便見得有賊?’秀才道:‘兀那碑上寫的不是江心賊?’艄公笑道:‘莫不是江心賦,怎便識差了?’秀才道:‘賦便賦,有些賊形。’”西門慶笑道:“難道秀才也識別字?”常峙節道:“應二哥該罰十大杯。”伯爵失惊道:“卻怎的便罰十杯?”常峙節道:“你且自家去想。”原來西門慶是山東第一個財主,卻被伯爵說了“賊形”,可不罵他了!西門慶先沒理會,到被常峙節這句話提醒了。伯爵覺失言,取酒罰了兩杯,便求方便。西門慶笑道:“你若不該,一杯也不強你;若該罰時,卻饒你不的。”伯爵滿面不安。又吃了數杯,瞅著常峙節道:“多嘴!”西門慶道:“再說來!”伯爵道:“如今不敢說了。”西門慶道:“胡亂取笑,顧不的許多,且說來看。”伯爵才安心,又說:“孔夫子西狩得麟,不能夠見,在家里日夜啼哭。弟子恐怕哭坏了,尋個牯牛,滿身挂了銅錢哄他。那孔子一見便識破,道:‘這分明是有錢的牛,卻怎的做得麟!’”說罷,慌忙掩著口跪下道:“小人該死了,實是無心。”西門慶笑著道:“怪狗才,還不起來。”金釧儿在旁笑道:“應花子成年說嘴麻犯人,今日一般也說錯了。大爹,別要理他。”說的伯爵急了,走起來把金釧儿頭上打了一下,說道:“緊自常二那天殺的韶叨,還禁的你這小淫婦儿來插嘴插舌!”不想這一下打重了,把金釧疼的要不的,又不敢哭,〔月乞〕〔月愁〕著臉,待要使性儿。西門慶笑罵道:“你這狗才,可成個人?嘲戲了我,反又打人,該得何罪?”伯爵一面笑著,摟了金釧說道:“我的儿,誰養的你恁嬌?輕輕蕩得一蕩儿就待哭,虧你挨那驢大的行貨子來!”金釧儿揉著頭,瞅了他一眼,罵道:“怪花子,你見來?沒的扯淡!敢是你家媽媽子倒挨驢的行貨來。”伯爵笑說道:“我怎不見?只大爹他是有名的潘驢鄧小閑,不少一件,你怎的賴得過?”又道:“哥,我還有個笑話儿,一發奉承了列位罷:一個小娘,因那話寬了,有人教道他:‘你把生礬一塊,塞在里邊,敢就緊了。’那小娘真個依了他。不想那礬澀得疼了,不好過,〔月乞〕〔月愁〕著立在門前。一個走過的人看見了,說道:‘這小淫婦儿,倒象妝霸王哩!’這小娘正沒好气,听見了,便罵道:‘怪囚根子,俺樊噲妝不過,誰這里妝霸王哩!’”說畢,一座大笑,連金釧儿也噗嗤的笑了。

少頃,伯爵飲過酒,便送酒与西門慶完令。西門慶道:“該釧姐了。”金釧儿不肯。常峙節道:“自然還是哥。”西門慶取酒飲了,道:“月殿云梯拜洞仙。”令完,西門慶便起身更衣散步。伯爵一面叫擺上添換來,轉眼卻不見了韓金釧儿。伯爵四下看時,只見他走到山子那邊薔薇架儿底下,正打沙窩儿溺尿。伯爵看見了,連忙折了一枝花枝儿,輕輕走去,蹲在他后面,伸手去挑弄他的花心。韓金釧儿吃了一惊,尿也不曾溺完就立起身來,連褲腰都濕了。不防常峙節從背后又影來,猛力把伯爵一推,扑的向前倒了一交,險些儿不曾濺了一臉子的尿。伯爵爬起來,笑罵著赶了打,西門慶立在那邊松陰下看了,笑的要不的。連韓金釧儿也笑的打跌道:“應花子,可見天理近哩!”于是重新入席飲酒。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剛才把俺們都嘲了,如今也要你說個自己的本色。”伯爵連說:“有有有,一財主撒屁,幫閑道:‘不臭。’財主慌的道:‘屁不臭,不好了,快請醫人!’幫閑道:‘待我聞聞滋味看。’假意儿把鼻一嗅,口一咂,道:‘回味略有些臭,還不妨。’”說的眾人都笑了。常峙節道:“你自得罪哥哥,怎的把我的本色也說出來?”眾人又笑了一場。伯爵又要常峙節与西門慶猜枚飲酒。韓金釧儿又彈唱著奉酒。眾人歡笑,不在話下。

且說陳敬濟探听西門慶出門,便百般打扮的俊俏,一心要和潘金蓮弄鬼,又不敢造次,只在雪洞里張看,還想婦人到后園來。等了半日不見來,耐心不過,就一直逕奔到金蓮房里來,喜得沒有人看見。走到房門首,忽听得金蓮嬌聲低唱了一句道:“莫不你才得些儿便將人忘記。”已知婦人動情,便接口道:“我那敢忘記了你!”搶進來,緊緊抱住道:“親親,昨日丈母叫我去觀音庵禮拜,我一心放你不下,推事故不去。今日爹去吃酒了,我絕早就在雪洞里張望。望得眼穿,并不見我親親的俊影儿。因此,拚著死踅得進來。”金蓮道:“〔石岑〕說嘴的,你且禁聲。牆有風,壁有耳,這里說話不當穩便。”說未畢,窗縫里隱隱望見小玉手拿一幅白絹,漸漸走近屋里來,又忽地轉去了。金蓮忖道:“這怪小丫頭,要進房卻又跑轉去,定是忘記甚東西。”知道他要再來,慌教陳敬濟:“你索去休,這事不濟了。”敬濟沒奈何,一溜煙出去了。果然,小玉因月娘教金蓮描畫副裙拖送人,沒曾拿得花樣,因此又跑轉去。這也是金蓮造化,不該出丑。待的小玉拿了花樣進門,敬濟已跑去久了。金蓮接著絹儿,尚兀是手顫哩。

話分兩頭。再表西門慶和應伯爵、常峙節,三人吃的酩酊,方才起身。伯爵再四留不住,忙跪著告道:“莫不哥還怪我那句話么?可知道留不住哩。”西門慶笑道:“怪狗才,誰記著你話來!”伯爵便取個大甌儿,滿滿斟了一甌遞上來,西門慶接過吃了。常峙節又把些細果供上來,西門慶也吃了,便謝伯爵起身。与了金釧儿一兩銀子,叫玳安又賞了歌童三錢銀子,吩咐:“我有酒,也著人叫你。”說畢,上轎便行,兩個小 跟隨。伯爵叫人家收過家活,打發了歌童,騎頭口同金釧儿轎子進城來,不題。

西門慶到家,已是黃昏時分,就進李瓶儿房里歇了。次日,李瓶儿和西門慶說:“自從養了孩子,身上只是不淨。早晨看鏡子,兀那臉皮通黃了,飲食也不想,走動卻似閃肭了腿的一般。倘或有些山高水低,丟了孩子教誰看管?”西門慶見他掉下淚來,便道:“我去請任醫官來,看你脈息,吃些丸藥,管就好了。”便叫書童寫個帖儿,去請任醫官來。書童依命去了。

西門慶自來廳上,只見應伯爵早來謝勞。西門慶謝了相扰,兩人一處坐地說話。不多時,書童通報任醫官到,西門慶慌忙出迎,和應伯爵 見,三人依次而坐。書童遞上茶來吃了,任醫官便動問:“府上是那一位貴恙?”西門慶道:“就是第六個小妾,身子有些不好,勞老先生仔細一看。”任醫官道:“莫不就是前日得哥儿的么?”西門慶道:“正是。不知怎么生起病來。”任醫官道:“且待學生進去看看。”說畢,西門慶陪任醫官進到李瓶儿屋里,就床前坐下。叫丫頭把帳儿輕輕揭開一縫,先放出李瓶儿的右手來,用帕儿包著,擱在書上。任醫官道:“且待脈息定著。”定了一回,然后把三個指頭按在脈上,自家低著頭,細玩脈息,多時才放下。李瓶儿在帳縫里慢慢的縮了進去。不一時,又把帕儿包著左手,捧將出來,擱在書上,任醫官也如此看了。看完了,便向西門慶道:“老夫人兩手脈都看了,卻斗膽要瞧瞧气色。”西門道:“通家朋友,但看何妨。”就教揭起帳儿。任醫官一看,只見:臉上桃花紅綻色,眉尖柳葉翠含顰。那任醫官略看了兩眼,便對西門慶說:“夫人尊顏,學生已是望見了。大約沒有甚事,還要問個病源,才是個望、聞、問、切。”西門慶就喚奶子。只見如意儿打扮的花花哨哨走過來,向任醫官道個万福,把李瓶儿那口燥唇干、睡炕不穩的病症,細細說了一遍。那任醫官即便起身,打個恭儿道:“老先生,若是這等,學生保的沒事。大凡以下人家,他形神粗鹵,气血強旺,可以隨分下藥,就差了些,也不打緊的。如宅上這樣大家,夫人這樣柔弱的形軀,怎容得一毫儿差池!正是藥差指下,延禍四肢。以此望、聞、問、切,一件儿少不得的。前日,王吏部的夫人也有些病症,看來卻与夫人相似。學生診了脈,問了病源,看了气色,心下就明白得緊。到家查了古方,參以己見,把那熱者涼之,虛者補之,停停當當,不消三四劑藥儿,登時好了。那吏部公也感小弟得緊,不論尺頭銀兩,加禮送來。那夫人又有梯己謝意,吏部公又送學生一個匾儿,鼓樂喧天,送到家下。匾上寫著‘儒醫神術’四個大字。近日,也有几個朋友來看,說道寫的是甚么顏体,一個個飛得起的。況學生幼年曾讀几行書,因為家事消乏,就去學那岐黃之術。真正那‘儒醫’兩字,一發道的著哩!”西門慶道:“既然不妨,极是好了。不滿老先生說,家中雖有几房,只是這個房下,极与學生契合。學生偌大年紀,近日得了小儿,全靠他扶養,怎生差池的!全仗老先生神術,与學生用心儿調治他速好,學生恩有重報。縱是咱們武職比不的那吏部公,須索也不敢怠慢。”任醫官道:“老先生這樣相處,小弟一分也不敢望謝。就是那藥本,也不敢領。”西門慶听罷,笑將起來道:“學生也不是吃白藥的。近日有個笑話儿講得好:有一人說道:‘人家貓儿若是犯了癩的病,把烏藥買來,喂他吃了就好了。’旁邊有一人問:‘若是狗儿有病,還吃甚么藥?’那人應聲道:‘吃白藥,吃白藥。’可知道白藥是狗吃的哩!”那任醫官拍手大笑道:“竟不知那寫白方儿的是什么?”又大笑一回。任醫官道:“老先生既然這等說,學生也止求一個匾儿罷。謝儀斷然不敢,不敢。”又笑了一回,起身,大家打恭到廳上去了。正是:

神方得自蓬萊監,脈訣傳從少室君。

凡為采芝騎白鶴,時緣度世訪豪門。

第五十五回

西門慶兩番慶壽旦

苗員外一諾送歌童

詞曰:

師表方眷遇,魚水君臣,須信從來少。寶運當千,佳辰余五,嵩岳誕

生元老。帝遣阜安宗社,人仰雍容廊廟。愿歲歲共祝眉壽,壽比山高。

卻說任醫官看了脈息,依舊到廳上坐下。西門慶便開言道:“不知這病症端的何如?”任醫官道:“夫人這病,原是產后不慎調理,因此得來。目下惡路不淨,面帶黃色,飲食也沒些要緊,走動便覺煩勞。依學生愚見,還該謹慎保重。如今夫人兩手脈息虛而不實,按之散大。這病症都只為火炎肝腑,土虛木旺,虛血妄行。若今番不治,后邊一發了不的。”說畢,西門慶道:“如今該用甚藥才好?”任醫官道:“只用些清火止血的藥──黃柏、知母為君,其余再加減些,吃下看住,就好了。”西門慶听了,就叫書童封了一兩銀子,送任醫官做藥本,任醫官作謝去了。不一時,送將藥來,李瓶儿屋里煎服,不在話下。

且說西門慶送了任醫官去,回來与應伯爵說話。伯爵因說:“今日早晨,李三、黃四走來,說他這宗香銀子急的緊,再三央我來求哥。好歹哥看我面,接濟他這一步儿罷。”西門慶道:“既是這般急,我也只得依你了。你叫他明日來兌了去罷。”一面讓伯爵到小卷棚內,留他吃飯。伯爵因問:“李桂儿還在這里住著哩?東京去的也該來了。”西門慶道:“正是,我緊等著還要打發他往揚州去,敢怕也只在早晚到也。”說畢,吃了飯,伯爵別去。到次日,西門慶衙門中回來,伯爵早已同李智、黃四坐在廳上等。見西門慶回來,都慌忙過來見了。西門慶進去換了衣服,就問月娘取出徐家討的二百五十兩銀子,又添兌了二百五十兩,叫陳敬濟拿了,同到廳上,兌与李三、黃四。因說道:“我沒銀子,因應二哥再三來說,只得湊与你。──我卻是就要的。”李三道:“蒙老爹接濟,怎敢遲延!如今關出這批銀子,一分也不敢動,就都送了來,”于是兌收明,千恩万謝去了。伯爵也就要去,被西門慶留下。

正坐的說話,只見平安儿進來報說:“來保東京回來了。”伯爵道:“我昨日就說也該來了。”不一時,來保進到廳上,与西門慶磕了頭。西門慶便問:“你見翟爹么?李桂姐事情怎樣了?”來保道:“小的親見翟爹。翟爹見了爹的書,隨即叫長班拿帖儿与朱太尉去說,小的也跟了去。朱太尉親吩咐說:‘既是太師府中分上,就該都放了。因是六黃太尉送的,難以回他,如乃未到者,俱免提;已拿到的,且監些時。他內官性儿,有頭沒尾。等他性儿坦些,也都從輕處就是了。’”伯爵道:“這等說,連齊香儿也免提了?──造化了這小淫婦儿了!”來保道:“就是祝爹他每,也只好打几下罷了。罪,料是沒了。”一面取出翟管家書遞上。西門慶看了說道:“老孫与祝麻子,做夢也不曉的是我這里人情。”伯爵道:“哥,你也只當積陰騭罷了。”來保又說:“翟爹見小的去,好不歡喜,問爹明日可与老爺去上壽?小的不好回說不去,只得答應:‘敢要來也。’翟爹說:‘來走走也好,我也要与你爹會一會哩。’”西門慶道:“我到也不曾打點自去。既是這等說,只得要去走遭了。”因吩咐來保:“你辛苦了,且到后面吃些酒飯,歇息歇息。遲一兩日,還要赶到揚州去哩。”來保應諾去了。西門慶就要進去与李桂姐說知,向伯爵道:“你坐著,我就來。”伯爵也要去尋李三、黃四,乘机說道:“我且去著,再來罷。”一面別去。

西門慶來到月娘房里,李桂姐已知道信了,忙走來与西門慶、月娘磕頭,謝道:“難得爹娘費心,救了我這一場大禍。拿甚么補報爹娘!”月娘道:“你既在咱家恁一場,有些事儿,不与你處處,卻為著甚么來?”桂姐道:“俺便賴爹娘可怜救了,只造化齊香儿那小淫婦儿,他甚相干?連他都饒了。他家賺錢賺鈔,帶累俺們受惊怕,俺每倒還只當替他說了個大人情,不該饒他才好!”西門慶笑道:“真造化了這小淫婦儿了。”說了一回,挂姐便要辭了家去,道:“我家媽還不知道這信哩,我家去說聲,免得他記挂,再同媽來与爹娘磕頭罷。”西門慶道:“也罷,我不留你,你且家去說聲著。”月娘道:“桂姐,你吃了飯去。”桂姐道:“娘,我不吃飯了。”一面又拜辭西門慶与月娘眾人。臨去,西門慶說道:“事便完了,你今后,這王三官儿也少招攬他了。”桂姐道:“爹說的是甚么話,還招攬他哩!再要招攬他,就把身子爛化了。就是前日,也不是我招攬他。”月娘道:“不招攬他就是了,又平白說誓怎的?”一面叫轎子,打發桂姐去了。西門慶因告月娘說要上東京之事。月娘道:“既要去,須要早打點,省得臨時促忙促急。”西門慶道:“蟒袍錦繡、金花寶貝,上壽禮物,俱已完備,倒只是我的行李不曾整備。”月娘道:“行李不打緊。”西門慶說畢,就到前邊看李瓶儿去了。到次日,坐在卷棚內,叫了陳敬濟來,看著寫了蔡御史的書,交与來保,又与了他盤纏,叫他明日起早赶往揚州去,不題。

倏忽過了數日,看看与蔡太師壽誕將近,只得擇了吉日,吩咐琴童、玳安、書童、畫童四個小 跟隨,各各收拾行李。月娘同玉樓、金蓮眾人,將各色禮物并冠帶衣服應用之物,共裝了二十余扛。頭一日晚夕,妻妾眾人擺設酒肴和西門慶送行。吃完酒,就進月娘房里宿歇。次日,把二十扛行李先打發出門,又發了一張通行馬牌,仰經過驛遞起夫馬迎送。各各停當,然后進李瓶儿房里來,看了官哥儿,与李瓶儿說道:“你好好調理。要藥,叫人去問任醫官討。我不久便來家看你。”那李瓶儿閣著淚道:“路上小心保重。”直送出廳來,和月娘、玉樓、金蓮打伙儿送了出大門。西門慶乘了涼轎,四個小 騎了頭口,望東京進發。迤邐行來,免不得朝登紫陌,夜宿郵亭,一路看了些山明水秀,相遇的無非都是各路文武官員進京慶賀壽誕,生辰扛不計其數。約行了十來日,早到東京。進了万壽城門,那時天色將晚,赶到龍德街牌樓底下,就投翟家屋里去住歇。

那翟管家聞知西門慶到了,忙出來迎接,各敘寒暄。吃了茶,西門慶叫玳安將行李一一交盤進翟家來。翟謙交府干收了,就擺酒和西門慶洗塵。不一時,只見剔犀官桌上,擺上珍羞美味來,只好沒有龍肝鳳髓罷了,其余般般俱有,便是蔡太師自家受用,也不過如此。當值的拿上酒來,翟謙先滴了天,然后与西門慶把盞。西門慶也回敬了。兩人坐下,糖果按酒之物,流水也似遞將上來。酒過兩巡,西門慶便對翟謙道:“學生此來,單為与老太師慶壽,聊備些微禮孝順太師,想不見卻。只是學生久有一片仰高之心,欲求親家預先稟過:但得能拜在太師門下做個干生子,便也不枉了人生一世。不知可以啟口么?”翟謙道:“這個有何難哉!我們主人雖是朝廷大臣,卻也极好奉承。今日見了這般盛禮,不惟拜做干子,定然允從,自然還要升選官爵。”西門慶听說,不胜之喜。飲夠多時,西門慶便推不吃酒了。翟管家道:“再請一杯,怎的不吃了?”西門慶道:“明日有正經事,不敢多飲。”再四相勸,只又吃了一杯。

翟管家賞了隨從人酒食,就請西門慶到后邊書房里安歇。排下暖床綃帳,銀鉤錦被,香噴噴的。一班小 扶侍西門慶脫衣上床。獨宿──西門慶一生不慣,那一晚好難捱過。巴到天明,正待起身,那翟家門戶重重掩著。直挨到巳牌時分,才有個人把鑰匙一路開將出來。隨后才是小 拿手巾香湯進書房來。西門慶梳洗完畢,只見翟管家出來和西門慶 見,坐下。當值的就托出一個朱紅盒子來,里邊有三十來樣美味,一把銀壺斟上酒來吃早飯。翟謙道:“請用過早飯,學生先進府去和主翁說知,然后親家搬禮物進來。”西門慶道:“多勞費心!”酒過數杯,就拿早飯來吃了,收過家活。翟管家道:“且權坐一回,學生進府去便來。”

翟謙去不多時,就忙來家,向西門慶說:“老爺正在書房梳洗,外邊滿朝文武官員都伺候拜壽,未得 見哩。學生已對老爺說過了,如今先進去拜賀罷,省的住回人雜。學生先去奉候,親家就來罷了。”說畢去了。西門慶不胜歡喜。便教跟隨人拉同翟家几個伴當,先把那二十扛金銀緞匹抬到太師府前,一行人應聲去了。西門慶即冠帶,乘了轎來。只見亂哄哄,挨肩擦背,都是大小官員來上壽的。西門慶遠遠望見一個官員,也乘著轎進龍德坊來。西門慶仔細一看,卻認的是故人揚州苗員外。不想那苗員外也望見西門慶,兩個同下轎作揖,敘說寒溫。原來這苗員外也是個財主,他身上也現做著散官之職,向來結交在蔡太師門下,那時也來上壽,恰遇了故人。當下,兩個忙匆匆路次話了几句,問了寓處,分手而別。

西門慶來到太師府前,但見:

堂開綠野,閣起凌煙。門前寬綽堪旋馬,閥閱嵬峨好豎旗。錦繡叢中

,風送到畫眉聲巧;金銀堆里,日映出琪樹花香。左右活屏風,一個個夷

光紅拂;滿堂死寶玩,一件件周鼎商彝。室挂明珠十二,黑夜里何用燈油

;門迎珠履三千,白日間盡皆名士。九州四海,大小官員,都來慶賀;六

部尚書,三邊總督,無不低頭。正是:除卻万年天子貴,只有當朝宰相尊

。西門慶恭身進了大門,翟管家接著,只見中門關著不開,官員都打從角門而入。西門慶便問:“為何今日大事,卻不開中門?”翟管家道:“中門曾經官家行幸,因此人不敢走。”西門慶和翟謙進了几重門,門上都是武官把守,一些儿也不混亂。見了翟謙,一個個都欠身問管家:“從何處來?”翟管家答道:“舍親打山東來拜壽老爺的。”說罷,又走過几座門,轉几個彎,無非是畫棟雕梁,金張甲第。隱隱听見鼓樂之聲,如在天上一般。西門慶又問道:“這里民居隔絕,那里來的鼓樂喧嚷?”翟管家道:“這是老爺教的女樂,一班二十四人,都曉得天魔舞、霓裳舞、觀音舞。但凡老爺早膳、中飯、夜宴,都是奏的。如今想是早膳了。”西門慶听言未了,又鼻子里覺得异香馥馥,樂聲一發近了。翟管家道:“這里与老爺書房相近了,腳步儿放松些。”

轉個回廊,只見一座大廳,如寶殿仙宮。廳前仙鶴、孔雀种种珍禽,又有那瓊花、曇花、佛桑花,四時不謝,開的閃閃爍爍,應接不暇。西門慶還未敢闖進,交翟管家先進去了,然后挨挨排排走到堂前。只見堂上虎皮交椅上坐一個大猩紅蟒衣的,是太師了。屏風后列有二三十個美女,一個個都是宮樣妝束,執巾執扇,捧擁著他。翟管家也站在一邊。西門慶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師也起身,就絨單上回了個禮。──這是初相見了。落后,翟管家走近蔡太師耳邊,暗暗說了几句話下來,西門慶理會的是那話了,又朝上拜四拜,蔡太師便不答禮。──這四拜是認干爺,因此受了。西門慶開言便以父子稱呼道:“孩儿沒恁孝順爺爺,今日華誕,特備的几件菲儀,聊表千里鵝毛之意。愿老爺壽比南山。”蔡太師道:“這怎的生受!”便請坐下。當值的拿了把椅子上來,西門慶朝上作了個揖道:“告坐了。”就西邊坐地吃茶。翟管家慌跑出門來,叫抬禮物的都進來。須臾,二十扛禮物擺列在階下。揭開了涼箱蓋,呈上一個禮目:大紅蟒袍一套、官綠龍袍一套、漢錦二十匹、蜀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余花素尺頭共四十匹、獅蠻玉帶一圍、金鑲奇南香帶一圍、玉杯犀杯各十對、赤金攢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顆,又另外黃金二百兩,送上蔡太師做贄見禮。蔡太師看了禮目,又瞧見抬上二十來扛,心下十分歡喜,說了聲“多謝!”便叫翟管家收進庫房去了。一面吩咐擺酒款待。西門慶因見他忙衝衝,就起身辭蔡太師。太師道:“既如此,下午早早來罷。”西門慶又作個揖,起身出來。蔡太師送了几步,便不送了。西門慶依舊和翟管家同出府來。翟管家府內有事,也作別進去。

西門慶竟回到翟家來,脫下冠帶,已整下午飯,吃了一頓。回到書房,打了個盹,恰好蔡太師差舍人邀請赴席,西門慶謝了些扇金,著先去了。即便重整冠帶,又叫玳安封下許多賞封,做一拜匣盛了,跟隨著四個小 ,复乘轎望太師府來。蔡太師那日滿朝文武官員來慶賀的,各各請酒。自次日為始,分做三停:第一日是皇親內相,第二日是尚書顯要、衙門官員,第三日是內外大小等職。只有西門慶,一來遠客,二來送了許多禮物,蔡太師到十分歡喜,因此就是正日獨獨請他一個。見西門慶到了,忙走出軒下相迎。西門慶再四謙遜,讓:“爺爺先行。”自家屈著背,輕輕跨入檻內,蔡太師道:“遠勞駕從,又損隆儀。今日略坐,少表微忱。”西門慶道:“孩儿戴天履地,全賴爺爺洪福,些小敬意,何足挂怀!”兩個喁喁笑語,真似父子一般。二十四個美女,一齊奏樂,府干當值的斟上酒來。蔡太師要与西門慶把盞,西門慶力辭不敢,只領的一盞,立飲而盡,隨即坐了桌席。西門慶叫書童取過一只黃金桃杯,斟上一杯,滿滿走到蔡太師席前,雙膝跪下道:“愿爺爺千歲!”蔡太師滿面歡喜道:“孩儿起來。”接過便飲個完。西門慶才起身,依舊坐下。那時相府華筵,珍奇万狀,都不必說。西門慶直飲到黃昏時候,拿賞封賞了諸執役人,才作謝告別道:“爺爺貴冗,孩儿就此叩謝,后日不敢再來求見了。”出了府門,仍到翟家安歇。

次日,要拜苗員外,著玳安跟尋了一日,卻在皇城后李太監房中住下。玳安拿著帖子通報了,苗員外來出迎道:“學生正想個知心朋友講講,恰好來得湊巧。”就留西門慶筵燕。西門慶推卻不過,只得便住了。當下山肴海錯不記其數。又有兩個歌童,生的眉清目秀,頓開喉音,唱几套曲儿。西門慶指著玳安、琴童向苗員外說道:“這班蠢材,只會吃酒飯,怎地比的那兩個!”苗員外笑道:“只怕伏侍不的老先生,若愛時,就送上也何難!”西門慶謙謝不敢奪人之好。飲到更深,別了苗員外,依舊來翟家歇。那几日內相府管事的,各各請酒,留連了八九日。西門慶歸心如箭,便叫玳安收拾行李。翟管家苦死留住,只得又吃了一夕酒,重敘姻親,极其眷戀。次日早起辭別,望山東而行。一路水宿風餐,不在話下。

且說月娘家中,自從西門慶往東京慶壽,姊妹每望眼巴巴,各自在屋里做些針指,通不出來閑耍。只有潘金蓮打扮的如花似玉,喬模喬樣,在丫鬢伙里,或是猜枚,或是抹牌,說也有,笑也有,狂的通沒些成色。嘻嘻哈哈,也不顧人看見,只想著与陳敬濟勾搭。每日只在花園雪洞內踅來踅去,指望一時湊巧。敬濟也一心想著婦人,不時進來尋撞,撞見無人便調戲,親嘴咂舌做一處,只恨人多眼多,不能盡情歡會。正是:

雖然未入巫山夢,卻得時逢洛水神。

一日,吳月娘、孟玉樓、李瓶儿同一處坐地,只見玳安慌慌跑進門來,見月娘眾人磕了頭,報道:“爹回來了。”月娘便問:“如今在那里?”玳安道:“小的一路騎頭口,拿著馬牌先行,因此先到家。爹這時節,也差不上二十里遠近了。”月娘道:“你曾吃飯沒有?”玳安道:“從早上吃來,卻不曾吃中飯。”月娘便吩咐整飯伺候,一面就和六房姊妹同伙儿到廳上迎接。正是:

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時燕燕忙。妻妾每在廳上等候多時,西門慶方到門前下轎了,眾妻妾一齊相迎進去。西門慶先和月娘 見畢,然后孟玉樓、李瓶儿、潘金蓮依次見了,各敘寒溫。落后,書童、琴童、畫童也來磕了頭,自去廚下吃飯。西門慶把路上辛苦并到翟家住下、感蔡太師厚情請酒并与內相日日吃酒事情,備細說了一遍。因問李瓶儿:“孩子這几時好么?你身子吃的任醫官藥,有些應驗么?我雖則往東京,一心只吊不下家里。”李瓶儿道:“孩子也沒甚事,我身子吃藥后,略覺好些。”月娘一面收好行李及蔡太師送的下程,一面做飯与西門慶吃。到晚又設酒和西門慶接風。西門慶晚夕就在月娘房里歇了。兩個是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歡愛之情,俱不必說。

次日,陳敬濟和大姐也來見了,說了些店里的帳目。應伯爵和常峙節打听的來家,都來探望。西門慶出來相見畢,兩個一齊說:“哥一路辛苦。”西門慶便把東京富麗的事情及太師管待情分,備細說了一遍。兩人只顧稱羡不已。當日,西門慶留二人吃了一日酒。常峙節臨起身向西門慶道:“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哥可照顧么?”說著,只是低了臉,半含半吐。西門慶道:“但說不妨。”常峙節道:“實為住的房子不方便,待要尋間房子安身,卻沒有銀子。因此要求哥周濟些儿,日后少不的加些利錢送還哥。”西門慶道:“相處中說甚利錢!只我如今忙忙的,那討銀子?且待韓伙計貨船來家,自有個處。”說罷,常峙節、應伯爵作謝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苗員外自与西門慶相會,在酒席上把兩個歌童許下。不想西門慶歸心如箭,不曾別的他,竟自歸來。苗員外還道西門慶在京,差伴當來翟家問,才曉得西門慶家去了。苗員外自想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既許了他,怎么失信!”于是叫過兩個歌童吩咐道:“我前日請山東西門大官人,曾把你兩個許下他。我如今就要送你到他家去,你們早收拾行李。”那兩個歌童一齊跪告道:“小的每伏侍的員外多年,員外不知費盡多少心力,教的俺每這些南曲,卻不留下自家歡樂,怎地到送与別人?”說罷,扑簌簌掉下淚來。那員外也覺慘然不樂,說道:“你也說的是,咱何苦定要送人?只是:‘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那孔圣人說的話怎么違得!如今也由不得你了,待咱修書一封,差人送你去,教他好生看覷你就是了。”兩個歌童違拗不過,只得應諾起來。苗員外就叫那門管先生寫著一封書信,寫那相送歌童之意。又寫個禮單儿,把些尺頭書帕封了,差家人苗實 書,護送兩個歌童往西門慶家來。兩個歌童洒淚辭謝了員外,翻身上馬,迤邐同望山東大道而來。有日到了清河縣,三人下馬訪問,一直逕到縣牌坊西門慶家府里投下。

卻說西門慶自從東京到家,每日忙不迭,送禮的,請酒的,日日三朋四友,以此竟不曾到衙門里去。那日稍閑無事,才到衙門里升堂畫卯,把那些解到的人犯,同夏提刑一一審問一番。審問了半日,公事畢,方乘了一乘涼轎,几個牢子喝道,簇擁來家。只見那苗實与兩個歌童已是候的久了,就跟著西門慶的轎子,隨到前廳,跪下稟說:“小的是揚州苗員外有書拜候老爹。”隨將書并禮物呈上。西門慶連忙說道:“請起來。”一面打開副啟,細細看了。見是送他歌童,心下喜之不胜,說道:“我与你員外意外相逢,不想就蒙你員外情投意合。酒后一言,就果然相贈,又不憚千里送來。你員外真可謂千金一諾矣。難得,難得!”兩個歌童從新走過,又磕了四個頭,說道:“員外著小的們伏侍老爹,万求老爹青目!”西門慶道:“你起來,我自然重用。”一面叫擺酒飯,管待苗實并兩個歌童;一面整辦厚禮──綾羅細軟,修書答謝員外;一面就叫兩個歌童,在于書房伺候。不想,韓道國老婆王六儿,因見西門慶事忙,要時常通個信儿,沒人往來,算計將他兄弟王經──才十五六歲,也生得清秀──送來伏侍西門慶,也是這日進門。西門慶一例收下,也叫在書房中伺候。

西門慶正在廳上分撥,忽伯爵走來。西門慶与他說知苗員外送歌童之事,就叫玳安里面討出酒菜儿來,留他坐,就叫兩個歌童來唱南曲。那兩個歌童走近席前,并足而立,手執檀板,唱了一套《新水令》“小園昨夜放江梅”,果然是響遏行云,調成白雪。伯爵听了,歡喜的打跌,贊說道:“哥的大福,偏有這些妙人儿送將來。也難為這苗員外好情。”西門慶道:“我少不得尋重禮答他。”一面又与這歌童起了兩個名:一個叫春鴻,一個叫春燕。又叫他唱了几個小詞儿,二人吃一回酒,伯爵方才別去。正是:

風花弄影新鶯囀,俱是筵前歌舞人。

第五十六回

西門慶捐金助朋友

常峙節得鈔傲妻儿

詩曰:

清河豪士天下奇,意气相投山可移。

濟人不惜千金諾,狂飲宁辭百夜期。

雕盤綺食會眾客,吳歌趙舞香風吹。

堂中亦有三千士,他日酬恩知是誰?

話說西門慶留下兩個歌童,隨即打發苗家人回書禮物,又賞了些銀錢。苗實領書,磕頭謝了出門。后來不多些時,春燕死了,止春鴻一人,正是:

千金散盡教歌舞,留与他人樂少年。

卻說常峙節自那日求了西門慶的事情,還不得到手,房主又日夜催逼。恰遇西門慶從東京回家,今日也接風,明日也接風,一連過了十來日,只不得個會面。常言道:見面情難盡。一個不見,卻告訴誰?每日央了應伯爵,只走到大官人門首問聲,說不在,就空回了。回家又被渾家埋怨道:“你也是男子漢大丈夫,房子沒間住,吃這般懊惱气。你平日只認的西門大官人,今日求些周濟,也做了瓶落水。”說的常峙節有口無言,呆瞪瞪不敢做聲。到了明日,早起身尋了應伯爵,來到一個酒店內,便請伯爵吃三杯。伯爵道:“這卻不當生受。”常峙節拉了坐下,量酒打上酒來,擺下一盤熏肉、一盤鮮魚。酒過兩巡,常峙節道:“小弟向求哥和西門大官人說的事情,這几日通不能會面,房子又催逼的緊,昨晚被房下聒絮了一夜,耐不的。五更抽身,專求哥趁著大官人還沒出門時,慢慢的候他。不知哥意下如何?”應伯爵道:“受人之托,必當終人之事。我今日好歹要大官人助你些就是了。”兩個又吃過几杯,應伯爵便推早酒不吃了。常峙節又勸一杯,算還酒錢,一同出門,徑奔西門慶家里來。

那時,正是新秋時候,金風荐爽。西門慶連醉了几日,覺精神減了几分。正遇周內相請酒,便推事故不去,自在花園藏春塢,和吳月娘、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儿五個尋花問柳頑耍,好不快活。常峙節和應伯爵來到廳上,問知大官人在屋里,滿心歡喜。坐著等了好半日,卻不見出來。只見門外書童和畫童兩個抬著一只箱子,都是綾絹衣服,气吁吁走進門來,亂嚷道:“等了這半日,還只得一半。”就廳上歇下。應伯爵便問:“你爹在那里?”書童道:“爹在園里頑耍哩。”伯爵道:“勞你說聲。”兩個依舊抬著進去了。不一時,書童出來道:“爹請應二爹、常二叔少待,便來也。”兩人又等了一回,西門慶才走出來。二人作了揖,便請坐的。伯爵道:“連日哥吃酒忙,不得些空,今日卻怎的在家里?”西門慶道:“自從那日別后,整日被人家請去飲酒,醉的了不的,通沒些精神。今日又有人請酒,我只推有事不去。”伯爵道:“方才那一箱衣服,是那里抬來的?”西門慶道:“目下交了秋,大家都要添些秋衣。方才一箱,是你大嫂子的。還做不完,才勾一半哩。”常峙節伸著舌道:“六房嫂子,就六箱了,好不費事!小戶人家,一匹布也難得。哥果是財主哩。”西門慶和應伯爵都笑起來。伯爵道:“這兩日,杭州貨船怎的還不見到?不知買賣貨物何如。這几日,不知李三、黃四的銀子,曾在府里頭開了些送來与哥么?”西門慶道:“貨船不知在那里擔擱著,書也沒捎封寄來,好生放不下。李三、黃四的,又說在出月才關。”應伯爵挨到身邊坐下,乘閑便說:“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一向哥又沒的空,不曾說的。常二哥被房主催逼慌了,每日被嫂子埋怨,二哥只麻作一團,沒個理會。如今又是秋涼了,身上皮襖儿又當在典鋪里。哥若有好心,常言道:救人須救急時無,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里絮絮叨叨。況且尋的房子住著,也是哥的体面。因此,常二哥央小弟特地來求哥,早些周濟他罷。”西門慶道:“我曾許下他來,因為東京去,費的銀子多了,本待等韓伙計到家,和他理會。如今又恁的要緊?”伯爵道:“不是常二哥要緊,當不的他嫂子聒絮,只得求哥早些便好。”西門慶躊躇了半晌道:“既這等,也不難。且問你,要多少房子才夠住?”伯爵道:“他兩口儿,也得一間門面、一間客坐、一間床房、一間廚灶──四間房子,是少不得的。論著价銀,也得三四個多銀子。哥只早晚湊些,教他成就了這樁事罷。”西門慶道:“今日先把几兩碎銀与他拿去,買件衣服,辦些家活,盤攪過來,待尋下房子,我自兌銀与你成交,可好么?”兩個一齊謝道:“難得哥好心。”西門慶便叫書童:“去對你大娘說,皮匣內一包碎銀取了出來。”書童應諾。不一時,取了一包銀子出來,遞与西門慶。西門慶對常峙節道:“這一包碎銀子,是那日東京太師府賞封剩下的十二兩,你拿去好雜用。”打開与常峙節看,都是三五錢一塊的零碎紋銀。常峙節接過放在衣袖里,就作揖謝了。西門慶道:“我這几日不是要遲你的,你又沒曾尋的。只等你尋下,待我有銀,一起兌去便了。”常峙節又稱謝不迭。三個依舊坐下,伯爵便道:“多少古人輕財好施,到后來子孫高大門閭,把祖宗基業一發增的多了。慳吝的,積下許多金寶,后來子孫不好,連祖宗墳土也不保。可知天道好還哩!”西門慶道:“兀那東西,是好動不喜靜的,怎肯埋沒在一處!也是天生應人用的,一個人堆積,就有一個人缺少了。因此積下財寶,极有罪的。”

正說著,只見書童托出飯來。三人吃畢,常峙節作謝起身,袖著銀子歡喜走到家來。剛剛進門,只見渾家鬧吵吵嚷將出來,罵道:“梧桐葉落──滿身光棍的行貨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餓在家里,尚兀自千歡万喜到家來,可不害羞哩!房子沒的住,受別人許多酸嘔气,只教老婆耳朵里受用。”那常二只是不開口,任老婆罵的完了,輕輕把袖里銀子摸將出來,放在桌儿上,打開瞧著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閃閃、響當當無价之寶,滿身通麻了,恨沒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來時,不受這淫婦几場气了。”那婦人明明看見包里十二三兩銀子一堆,喜的搶近前來,就想要在老公手里奪去。常二道:“你生世要罵漢子,見了銀子,就來親近哩。我明日把銀子買些衣服穿,自去別處過活,再不和你鬼混了。”那婦人陪著笑臉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里來的這些銀子?”常二也不做聲。婦人又問道:“我的哥,難道你便怨了我?我也只是要你成家。今番有了銀子,和你商量停當,買房子安身卻不好?倒恁地喬張致!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儿,憑你怨我,也是枉了。”常二也不開口。那婦人只顧饒舌,又見常二不揪不采,自家也有几分慚愧,禁不得掉下淚來。常二看了,嘆口气道:“婦人家,不耕不織,把老公恁地發作!”那婦人一發掉下淚來。兩個人都閉著口,又沒個人勸解,悶悶的坐著。常二尋思道:“婦人家也是難做。受了辛苦,埋怨人,也怪他不的。我今日有了銀子不采他,人就道我薄情。便大官人知道,也須斷我不是。”就對那婦人笑道:“我自耍你,誰怪你來!只你時常聒噪,我只得忍著出門去了,卻誰怨你來?我明白和你說:這銀子,原是早上耐你不的,特地請了應二哥在酒店里吃了三杯,一同往大官人宅里等候。恰好大官人正在家,沒曾去吃酒,虧了應二哥許多婉轉,才得這些銀子到手。還許我尋下房子,兌銀与我成交哩!這十二兩,是先教我盤攪過日子的。”那婦人道:“原來正是大官人与你的,如今不要花費開了,尋件衣服過冬,省的耐冷。”常二道:“我正要和你商量,十二兩紋銀,買几件衣服,辦几件家活在家里。等有了新房子,搬進去也好看些。只是感不盡大官人恁好情,后日搬了房子,也索請他坐坐是。”婦人道:“且到那時再作理會。”正是:

惟有感恩并積恨,万年千載不生塵。

常二与婦人說了一回,婦人道:“你吃飯來沒有?”常二道:“也是大官人屋里吃來的。你沒曾吃飯,就拿銀子買了米來。”婦人道:“仔細拴著銀子,我等你就來。”常二取栲栳望街上買了米,栲栳上又放著一大塊羊肉,拿進門來。婦人迎門接住道:“這塊羊肉,又買他做甚?”常二笑道:“剛才說了許多辛苦,不爭這一些羊肉,就牛也該宰几個請你。”婦人笑指著常二罵道:“狠心的賊!今日便怀恨在心,看你怎的奈何了我!”常二道:“只怕有一日,叫我一万聲:‘親哥,饒我小淫婦罷!’我也只不饒你哩。試試手段看!”那婦人听說,笑的往井邊打水去了。當下婦人做了飯,切了一碗羊肉,擺在桌儿上,便叫:“哥,吃飯。”常二道:“我才吃的飯,不要吃了。你餓的慌,自吃些罷。”那婦人便一個自吃了。收了家活,打發常二去買衣服。常二袖著銀子,一直奔到大街上來。看了几家,都不中意。只買了一件青杭絹女襖、一條綠綢裙子、一件月白云綢衫儿、一件紅綾襖子、一件白綢裙儿,共五件。自家也對身買了一件鵝黃綾襖子、一件丁香色綢直身,又買几件布草衣服。共用去六兩五錢銀子。打做一包,背到家中,叫婦人打開看看。婦人看了,便問:“多少銀子買的?”常二道:“六兩五錢銀子。”婦人道:“雖沒便宜,卻值這些銀子。”一面收拾箱籠放好,明日去買家活。當日婦人歡天喜地過了一日,埋怨的話都掉在東洋大海里去了,不在話下。

再表應伯爵和西門慶兩個,自打發常峙節出門,依舊在廳上坐的。西門慶因說起:“我雖是個武職,恁的一個門面,京城內外也交結許多官員,近日又拜在太師門下,那些通問的書柬,流水也似往來,我又不得細工夫料理。我一心要尋個先生在屋里,教他替寫寫,省些力气也好,只沒個有才學的人。你看有時,便對我說。”伯爵道:“哥,你若要別樣卻有,要這個倒難。第一要才學,第二就要人品了。又要好相處,沒些說是說非,翻唇弄舌,這就好了。若是平平才學,又做慣搗鬼的,怎用的他!小弟只有一個朋友,他現是本州秀才,應舉過几次,只不得中。他胸中才學,果然班馬之上,就是人品,也孔孟之流。他和小弟,通家兄弟,极有情分。曾記他十年前,應舉兩道策,那一科試官极口贊好。不想又有一個賽過他的,便不中了。后來連走了几科,禁不的發白〔髟丐〕斑。如今雖是飄零書劍,家里也還有一百畝田、三四帶房子住著。”西門慶道:“他家几口儿也夠用了,卻怎的肯來人家坐館?”應伯爵道:“當先有的田房,都被那些大戶人家買去了,如今只剩得雙手皮哩。”西門慶道:“原來是賣過的田,算什么數!”伯爵道:“這果是算不的數了。只他一個渾家,年紀只好二十左右,生的十分美貌,又有兩個孩子,才三四歲。”西門慶道:“他家有了美貌渾家,那肯出來?”伯爵道:“喜的是兩年前,渾家專要偷漢,跟了個人,走上東京去了,兩個孩子又出痘死了,如今只存他一口,定然肯出來。”西門慶笑道:“恁他說的他好,都是鬼混。你且說他姓甚么?”伯爵道:“姓水,他才學果然無比,哥若用他時,管情書柬詩詞,一件件增上哥的光輝。人看了時,都道西門大官人恁地才學哩!”西門慶道:“你都是吊慌,我卻不信。你記的他些書柬儿,念來我听,看好時,我就請他來家,撥間房子住下。只一口儿,也好看承的。”伯爵道:“曾記得他捎書來,要我替他尋個主儿。這一封書,略記的几句,念与哥听:

【黃鶯儿】書寄應哥前,別來思,不待言。滿門儿托賴都康健。舍字

在邊,傍立著官,有時一定求方便。羡如椽,往來言疏,落筆起云煙。”西門慶听畢,便大笑將起來,道:“他既要你替他尋個好主子,卻怎的不捎書來,到寫一只曲儿來?又做的不好。可知道他才學荒疏,人品散蕩哩。”伯爵道:“這到不要作准他。只為他与我是三世之交,自小同上學堂。先生曾道:‘應家學生子和水學生子一般的聰明伶俐,后來一定長進。”落后做文字,一樣同做,再沒些妒忌,极好兄弟。故此不拘形跡,便隨意寫個曲儿。況且那只曲儿,也倒做的有趣。”西門慶道:“別的罷了,只第五句是甚么說話?”白爵道:“哥不知道,這正是拆白道字,尤人所難。‘舍’字在邊,旁立著‘官’字,不是個‘館’字?──若有館時,千万要舉荐。因此說:‘有時定要求方便。’哥,你看他詞里,有一個字儿是閑話么?只這几句,穩穩把心窩里事都寫在紙上,可不好哩!”西門慶被伯爵說的他恁地好處,到沒的說了。只得對伯爵道:“到不知他人品如何?”伯爵道:”他人品比才學又高。前年,他在一個李侍郎府里坐館,那李家有几十個丫頭,一個個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几個伏侍的小 ,也一個個都標致龍陽的。那水秀才連住了四五年,再不起一些邪念。后來不想被几個坏事的丫頭小 ,見他似圣人一般,反去日夜括他。那水秀才又极好慈悲的人,便口軟勾搭上了。因此,被主人逐出門來,哄動街坊,人人都說他無行。其實,水秀才原是坐怀不亂的。若哥請他來家,憑你許多丫頭、小 ,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亂么?再不亂的。”西門慶笑罵道:“你這狗才,單管說慌吊皮鬼混人。前月敝同僚夏龍溪請的先生倪桂岩,曾說他有個姓溫的秀才。且待他來時再處。”正是:

將軍不好武,稚子總能文。

第五十七回

開緣簿千金喜舍

戲雕欄一笑回嗔

詩曰:

野寺根石壁,諸龕遍崔巍。

前佛不复辨,百身一莓苔。

惟有古殿存,世尊亦塵埃。

如聞龍象泣,足令信者哀。

公為領兵徒,咄嗟檀施開。

吾知多羅樹,卻倚蓮花台。

諸天必歡喜,鬼物無嫌猜。

話說那山東東平府地方,向來有個永福禪寺,起建自梁武帝普通二年,開山是那万回老祖。怎么叫做万回老祖?因那老祖做孩子的時節,才七八歲,有個哥儿從軍邊上,音信不通,不知生死。他老娘思想大的孩儿,時常在家啼哭。忽一日,孩子問母親,說道:“娘,這等清平世界,咱家也盡挨得過,為何時時掉下淚來?娘,你說与咱,咱也好分憂的。”老娘就說:“小孩子,你那里知道。自從你老頭儿去世,你大哥儿到邊上去做了長官,四五年,信儿也沒一個。不知他生死存亡,教我老人家怎生吊的下!”說著,又哭起來。那孩子說:“早是這等,有何難哉!娘,如今哥在那里?咱做弟郎的,早晚間走去抓尋哥儿,討個信來,回复你老人家,卻不是好?”那婆婆一頭哭,一頭笑起來,說道:“怪呆子,你哥若是一百二百里程途,便可去的,直在那遼東地面,去此一万余里,就是好漢子,也走四五個月才到哩,你孩儿家怎么去的?”那孩子就說:“嗄,若是果在遼東,也終不在個天上,我去尋哥儿就回也。”只見他把〔革及〕鞋儿系好了,把直掇儿整一整,望著婆儿拜個揖,一溜煙去了。那婆婆叫之不應,追之不及,愈添愁悶。也有鄰舍街坊、婆儿婦女前來解勸,說道:“孩儿小,怎去的遠?早晚間自回也。”因此,婆婆收著兩眶眼淚,悶悶坐的。看看紅日西沉,那婆婆探頭探腦向外張望,只見遠遠黑〔鬼戊〕〔鬼戊〕影儿里,有一個小的儿來也。那婆婆就說:“靠天靠地,靠日月三光。若的俺小的儿子來了,也不枉了俺修齋吃素的念頭。”只見那万回老祖忽地跪到跟前說:“娘,你還未睡哩?咱已到遼東抓尋哥儿,討的平安家信來也。”婆婆笑道:“孩儿,你不去的正好,免教我老人家挂心。只是不要吊慌哄著老娘。那有一万里路程朝暮往還的?”孩儿道:“娘,你不信么?”一直卸下衣包,取出平安家信,果然是他哥儿手筆。又取出一件汗衫,帶回漿洗,也是婆婆親手縫的,毫厘不差。因此哄動了街坊,叫做“万回”。日后舍俗出家,就叫做“万回長老”。果然道德高妙,神通廣大。曾在后趙皇帝石虎跟前,吞下兩升鐵針,又在梁武皇殿下,在頭頂上取出舍利三顆。因此敕建永福禪寺,做万回老祖的香火院,正不知費了多少錢糧。正是:

神僧出世神通大,圣主尊隆圣澤深。

不想歲月如梭,時移事改。那万回老祖歸天圓寂,就有些得皮得肉的上人們,一個個多化去了。只有几個憊賴和尚,養老婆,吃燒酒,甚事儿不弄出來!不消几日儿,把袈裟也當了,鐘儿、磬儿都典了,殿上椽儿、磚儿、瓦儿換酒吃了。弄的那雨淋風刮,佛像儿倒的,荒荒涼涼,將一片鐘鼓道場,忽變作荒煙衰草。三四十年,那一個肯扶衰起廢!不想有個道長老,原是西印度國出身,因慕中國清華,打從流沙河、星宿海走了八九個年頭,才到中華區處。迤邐來到山東,就卓錫在這個破寺里,面壁九年,不言不語,真個是:

佛法原無文字障,工夫向好定中尋。忽一日發個念頭,說道:“呀,這寺院坍塌的不成模樣了,這些蠢狗才攮的禿驢,止會吃酒〔口童〕飯,把這古佛道場弄得赤白白地,豈不可惜!到今日,咱不做主,那個做主?咱不出頭,那個出頭?況山東有個西門大官人,居錦衣之職,他家私巨万,富比王侯,前日餞送蔡御史,曾在咱這里擺設酒席。他見寺宇傾頹,就有個鼎建重新的意思。若得他為主作倡,管情早晚間把咱好事成就也。咱須去走一遭。”當時喚起法子徒孫,打起鐘鼓,舉集大眾,上堂宣揚此意。那長老怎生打扮?但見:

身上禪衣猩血染,雙環挂耳是黃金。

手中錫杖光如鏡,百八明珠耀日明。

開覺明路現金繩,提起凡夫夢亦醒。

龐眉紺發銅鈴眼,道是西天老圣僧。長老宣揚已畢,就叫行者拿過文房四寶,寫了一篇疏文。好長老,真個是古佛菩薩現身。于是辭了大眾,著上禪鞋,戴上個斗笠子,一壁廂直奔到西門慶家里來。

且說西門慶辭別了應伯爵,走到吳月娘房內,把應伯爵荐水秀才的事体說了一番,就說道:“咱前日東京去,多得眾親朋与咱把盞,如今少不的也要整酒回答他。今日到空閑,就把這事儿完了罷。”當下就叫了玳安,吩咐買辦嗄飯之類。又吩咐小 ,分頭去請各位。一面拉著月娘,走到李瓶儿房里來看官哥。李瓶儿笑嘻嘻的接住了,就叫奶子抱出官哥儿來。只見眉目稀疏,就如粉塊妝成,笑欣欣,直攛到月娘怀里來。月娘把手接著,抱起道:“我的儿,恁的乖覺,長大來,定是聰明伶俐的。”又向那孩子說:“儿,長大起來,恁地奉養老娘哩!”李瓶儿就說:“娘說那里話。假饒儿子長成,討的一官半職,也先向上頭封贈起,那鳳冠霞帔,穩穩儿先到娘哩。”西門慶接口便說:“儿,你長大來還掙個文官。不要學你家老子做個西班出身,──雖有興頭,卻沒十分尊重。”正說著,不想潘金蓮在外邊听見,不覺怒從心上起,就罵道:“沒廉恥、弄虛脾的臭娼根,偏你會養儿子!也不曾經過三個黃梅、四個夏至,又不曾長成十五六歲,出幼過關,上學堂讀書,還是個水泡,与閻羅王合養在這里的,怎見的就做官,就封贈那老夫人?怪賊囚根子,沒廉恥的貨,怎的就見的要做文官,不要象你!”正在嘮嘮叨叨,喃喃吶吶,一頭罵,一頭著惱的時節,只見玳安走將進來,叫聲“五娘”,說道:“爹在那里?”潘金蓮便罵:“怪尖嘴的賊囚根子,那個曉的你什么爹在那里!怎的到我這屋里來?他自有五花官誥的太奶奶老封婆,八珍五鼎奉養他的在那里,那里問著我討!”那玳安就曉的不是路了,望六娘房里就走。走到房門前,打個咳嗽,朝著西門慶道:“應二爹在廳上。”西門慶道:“應二爹,才送的他去,又做甚?”玳安道:“爹出去便知。”

西門慶只得撇了月娘、李瓶儿,走到外邊。見伯爵,正要問話,只見那募緣的道長老已到西門慶門首了。高聲叫:“阿彌陀佛!這是西門老爹門首么?那個掌事的管家与吾傳報一聲,說道:扶桂子,保蘭孫,求福有福,求壽有壽。──東京募緣的長老求見。”原來,西門慶平日原是一個撒漫使錢的漢子,又是新得官哥,心下十分歡喜,也要干些好事,保佑孩儿。小 們通曉得,并不作難,一壁廂進報西門慶。西門慶就說:“且叫他進來看。”不一時,請那長老進到花廳里面,打了個問訊,說道:“貧僧出身西印度國,行腳到東京汴梁,卓錫在永福禪寺,面壁九年,頗傳心印。止為那宇殿傾頹,琳宮倒塌,貧僧想起來,為佛弟子,自應為佛出力,因此上貧僧發了這個念頭。前日老檀越餞行各位老爹時,悲怜本寺廢坏,也有個良心美腹,要和本寺作主。那時,諸佛菩薩已作証盟。貧僧記的佛經上說得好:如有世間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錢喜舍庄嚴佛像者,主得桂于蘭孫,端嚴美貌,日后早登科甲,蔭子封妻之報。故此特叩高門,不拘五百一千,要求老檀那開疏發心,成就善果。”就把錦帕展開,取出那募緣疏簿,雙手遞上。不想那一席話儿,早已把西門慶的心儿打動了,不覺的歡天喜地接了疏簿,就叫小 看茶。揭開疏簿,只見寫道:

伏以白馬駝經開象教,竺騰衍法啟宗門。大地眾僧,無不皈依佛祖;

三千世界,盡皆蘭若庄嚴。看此瓦礫傾頹,成甚名山胜境?若不慈悲喜舍

,何稱佛子仁人?今有永福禪寺,古佛道場,焚修福地。啟建自梁武皇帝

,開山是万回祖師。規制恢弘,仿佛那給孤園黃金鋪地;雕樓精制,依稀

似〔 氏〕洹舍白玉為階。高閣摩空,旃檀气直接九霄云表;層基亙地,

大雄殿可容千眾禪僧。兩翼巍峨,盡是琳宮紺宇;廊房洁淨,果然精胜洞

天。那時鐘鼓宣揚,盡道是寰中佛國;只這緇流濟楚,卻也像塵界人天。

那知歲久年深,一瞬時移事換。莽和尚縱酒撒潑,毀坏清規;呆道人懶惰

貪眠,不行打掃。漸成寂寞,斷絕門徒;以致凄涼,罕稀瞻仰。兼以鳥鼠

穿蝕,那堪風雨漂搖。棟宇摧頹,一而二,二而三,支撐靡計;牆垣坍塌

,日复日,年复年,振起無人。朱紅櫺〔木鬲〕,拾來煨酒煨茶;合抱棟

梁,拿去換鹽換米。風吹羅漢金消盡,雨打彌陀化作塵。吁嗟乎!金碧〔

火昆〕炫,一旦為灌莽荊榛。雖然有成有敗,終須否极泰來。幸而有道長

老之虔誠,不忍見梵王宮之廢敗。發大弘愿,遍叩檀那。伏愿咸起慈悲,

盡興惻隱。梁柱椽楹,不拘大小,喜舍到高題姓字;銀錢布幣,豈論丰贏

,投柜入疏簿標名。仰仗著佛祖威靈,福祿壽永永百年千載;倚靠他伽藍

明鏡,父子孫個個厚祿高官。瓜瓞綿綿,森挺三槐五桂;門庭奕奕,輝煌

金阜錢山。凡所營求,吉祥如意。疏文到日,各破慳心。謹疏。西門慶看畢,恭恭敬敬放在桌儿上面,對長老說:“實不相瞞,在下雖不成個人家,也有几万產業,忝居武職。不想偌大年紀,未曾生下儿子,有意做些善果。去年第六房賤內生下孩子,咱万事已是足了。偶因餞送俺友,得到上方,因見廟字傾頹,實有個舍財助建的念頭。蒙老師下顧,那敢推辭!”拿著兔毫妙筆,正在躊躇之際,應伯爵就說:“哥,你既有這片好心為侄儿發愿,何不一力獨成,也是小可的事体。”西門慶拿著筆笑道:“力薄,力薄。”伯爵又道:“极少也助一千。”西門慶又笑道:“力薄,力薄。”那長老就開口說道:“老檀越在上,不是貧僧多口,我們佛家的行徑,只要隨緣喜舍,終不強人所難,但憑老爹發心便是。此外親友,更求檀越吹噓吹噓。”西門慶說道:“還是老師体量。少也不成,就寫上五百兩。”擱了兔毫筆,那長老打個問訊謝了。西門慶又說:“我這里內官太監、府縣倉巡,一個個都与我相好的,我明日就拿疏簿去要他們寫。寫的來,就不拘三百二百、一百五十,管情与老師成就這件好事。”當日留了長老素齋,相送出門。正是:

慈悲作善豪家事,保福消災父母心。

西門慶送了長老,轉到廳上,与應伯爵坐地,道:“我正要差人請你,你來的正好。我前日往東京,多謝眾親友們与咱把盞,今日安排小酒与眾人回答,要二哥在此相陪,不想遇著這個長老,鬼混了一會儿。”伯爵便說道:“好個長老,想是果然有德行的。他說話中間,連咱也心動起來,做了施主。”西門慶說道:“你又几時做施主來?疏簿又是几時寫的?”應伯爵笑道:“哥,你不知道,佛經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法施,第三才是財施。難道我從旁攛掇的,不當個心施?”西門慶笑道:“二哥,只怕你有口無心哩。”兩人拍手大笑,應伯爵就說:“小弟在此等待客來,哥有正事,自与嫂子商議去。”

只見西門慶別了伯爵,轉到內院里頭,只見那潘金蓮嘮嘮叨叨,沒揪沒采,不覺的睡魔纏扰,打了几個噴涕,走到房中,倒在象牙床上睡去了。李瓶儿又為孩子啼哭,自与奶子、丫鬟在房中坐地,看官哥。只有吳月娘与孫雪娥兩個看著整辦嗄飯。西門慶走到面前坐的,就把道長老募緣与自己開疏的事,備細說了一番。又把應伯爵耍笑打覷的話也說了一番。歡天喜地,大家嘻笑了一會。那吳月娘畢竟是個正經的人,不慌不忙說下几句話儿,到是西門慶頂門上針。正是:

妻賢每至雞鳴警,款語常聞藥石言。月娘說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發起善念。廣結良緣,豈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頭怕他不多,那惡念頭怕他不盡。哥,你日后那沒來回沒正經養婆娘、沒搭煞貪財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樁儿,卻不〔 贊〕下些陰功,与那小孩子也好!”西門慶笑道:“你的醋話儿又來了。卻不道天地尚有陰陽,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緣簿上注名,今生了還,難道是生剌剌胡〔 芻〕亂扯歪 纏做的?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奸了〔女亙〕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減我潑天的富貴。”月娘笑道:“狗吃熱屎,原道是個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儿內,怎生改得!”

正在笑間,只見王姑子同了薛姑子,提了一個盒儿,直闖進來,朝月娘打問訊,又向西門慶拜了拜,說:“老爹,你倒在家里。”月娘一面讓坐。看官听說,原來這薛姑子不是從幼出家的,少年間曾嫁丈夫,在廣成寺前賣蒸餅儿生理。不料生意淺薄,与寺里的和尚、行童調嘴弄舌,眉來眼去,刮上了四五六個。常有些饅頭齋供拿來進奉他,又有那應付錢与他買花,開地獄的布,送与他做裹腳。他丈夫那里曉得!以后,丈夫得病死了,他因佛門情熟,就做了個姑子。專一在士夫人家往來,包攬經忏。又有那些不長進、要偷漢子的婦人,叫他牽引。聞得西門慶家里豪富,侍妾多人,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頻頻往來。有一只歌儿道得好:

尼姑生來頭皮光,

拖子和尚夜夜忙。

三個光頭好象師父師兄并師弟,

只是鐃鈸原何在里床?薛姑子坐下,就把小盒儿揭開,說道:“咱每沒有甚么孝順,拿得施主人家几個供佛的果子儿,權當獻新。”月娘道:“要來竟自來便了,何苦要你費心!”只見潘金蓮睡覺,听得外邊有人說話,又認是前番光景,便走向前來听看。見李瓶儿在房中弄孩子,因曉得王姑于在此,也要与他商議保佑官哥。因一同走到月娘房中。大家道個万福,各各坐地。西門慶因見李瓶儿來,又把那道長老募緣与自家開疏舍財,替官哥求福的事情,又說一番。不想惱了潘金蓮,抽身竟走,喃喃噥噥,竟自去了。那薛姑子听了,就站將起來,合掌叫聲:“佛阿!老爹你這等樣好心作福,怕不的壽年千歲,五男二女,七子團圓。只是我還有一件說与你老人家──這個因果費不甚多,更自獲福無量。咦,老檀越,你若干了這件功德,就是那老瞿曇雪山修道,迦葉尊散發鋪地,二祖師投崖飼虎,給孤老滿地黃金,也比不得你功德哩!”西門慶笑道:“姑姑且坐下,細說甚么功果,我便依你。”薛姑子就說:“我們佛祖留下一卷《陀羅經》,專一勸人生西方淨土。因為那肉眼凡夫不生尊信,故此佛祖演說此經,勸你專心念佛,竟往西方,永永不落輪回。那佛祖說的好,如有人持誦此經,或將此經印刷抄寫,轉勸一人至千万人持誦,獲福無量。況且此經里面又有《護諸童子經》儿,凡有人家生育男女,必要從此發心,方得易長易養,災去福來。如今這副經板現在,只沒人印刷施行。老爹只消破些工料印上几千卷,裝釘完成,普施十方。那個功德真是大的緊。”西門慶道:“這也不難,只不知這一卷經要多少紙札,多少裝釘,多少印刷,有個細數才好動彈。”薛姑子又道:“老爹,你那里去細細算他,止消先付九兩銀子,叫經坊里印造几千万卷,裝釘完滿,以后一攪果算還他就是了。”

正說的熱鬧,只見陳敬濟要与西門慶說話,尋到卷棚底下,剛剛湊巧遇著了潘金蓮憑欄獨惱。猛抬頭儿見了敬濟,就是貓儿見了魚鮮飯一般,不覺把一天愁悶都改做春風和气。兩個見沒有人來,就執手相偎,剝嘴咂舌頭。兩個肉麻頑了一回,又恐怕西門慶出來撞見,連算帳的事情也不提了。一雙眼又象老鼠儿防貓,左顧右盼,要做事又沒個方便,只得一溜煙出去了。

且說西門慶听了薛姑子的話頭,不覺又動了一片善心,就叫玳安拿拜匣,取出一封銀子,准准三十兩,便交付薛姑子与王姑子:“即便同去經坊里,与我印下五千卷經,待完了,我就算帳找他。”正話間,只見書童忙忙來報道:“請的各位客人都到了。”少不的是吳大舅、花大舅、謝希大、常峙節這一班。西門慶忙整衣出外迎接升堂。就叫小 擺下桌儿,請眾人一行儿分班列次,各敘長幼坐的。不一時,大魚大肉、時新果品,一齊儿捧將出來。只見酒逢知己,形跡都忘。猜枚的、打鼓的、催花的,三拳兩謊的,歌的歌,唱的唱,頑不盡少年場光景,說不了醉鄉里日月。正是:

秋月春花隨處有,賞心樂事此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