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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捉奸情鄆哥定計 飲鴆藥武大遭殃

詩曰:

參透風流二字禪,好姻緣是惡姻緣。

痴心做處人人愛,冷眼觀時個個嫌。

野草閑花休采折,真姿勁質自安然。

山妻稚子家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

話說當下鄆哥被王婆打了,心中正沒出气處,提了雪梨籃儿,一逕奔來街上尋武大郎。轉了兩條街,只見武大挑著炊餅擔儿,正從那條街過來。鄆哥見了,立住了腳,看著武大道:“這几時不見你,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擔儿道:“我只是這等模樣,有甚吃得肥處?”鄆哥道:“我前日要糴些麥稃,一地里沒糴處,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并不養鵝鴨,那里有這麥稃?”鄆哥道:“你說沒麥稃,怎的賺得你恁肥耷耷的,便顛倒提你起來也不妨,煮你在鍋里也沒气。”武大道:“小囚儿,倒罵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鄆哥道:“你老婆不偷漢子,只偷子漢。”武大扯住鄆哥道:“還我主儿來!”鄆哥道:“我笑你只會扯我,卻不道咬下他左邊的來。”武大道:“好兄弟,你對我說是誰,我把十個炊餅送你。”鄆哥道:“炊餅不濟事。你只做個東道,我吃三杯,便說与你。”武大道:“你會吃酒?跟我來。”

武大挑了擔儿,引著鄆哥,到個小酒店里,歇下擔儿,拿几個炊餅,買了些肉,討了一鏇酒,請鄆哥吃著。武大道:“好兄弟,你說与我則個。”鄆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發吃完了,卻說与你。你卻不要气苦,我自幫你打捉。”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你如今卻說与我。”鄆哥道:“你要得知,把手來摸我頭上的疙瘩。”武大道:“卻怎地來有這疙瘩?”鄆哥道:“我對你說,我今日將這籃雪梨去尋西門大官,一地里沒尋處。街上有人道:‘他在王婆茶坊里來,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里行走。’我指望見了他,撰他三五十文錢使。叵耐王婆那老豬狗,不放我去房里尋他,大栗暴打出我來。我特地來尋你。我方才把兩句話來激你,我不激你時,你須不來問我。”武大道:“真個有這等事?”鄆哥道:“又來了,我道你這般屁鳥人!那 兩個落得快活,只專等你出來,便在王婆房里做一處。你問道真個也是假,難道我哄你不成?”武大听罷,道:“兄弟,我實不瞞你說,我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服,做鞋腳,歸來便臉紅。我先妻丟下個女孩儿,朝打暮罵,不与飯吃,這兩日有些精神錯亂,見了我,不做歡喜。我自也有些疑忌在心里,這話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擔儿,便去捉奸如何?”鄆哥道:“你老大一條漢,元來沒些見識!那王婆老狗,什么利害怕人的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二人也有個暗號儿,見你入來拿他,把你老婆藏過了。那西門慶須了得!打你這般二十個。若捉他不著,反吃他一頓好拳頭。他又有錢有勢,反告你一狀子,你須吃他一場官司,又沒人做主,干結果了你性命!”武大道:“兄弟,你都說得是。我卻怎的出得這口气?”鄆哥道:“我吃那王婆打了,也沒出气處。我教你一著:今日歸去,都不要發作,也不要說,只自做每日一般。明朝便少做些炊餅出來賣,我自在巷口等你。若是見西門慶入去時,我便來叫你。你便挑著擔儿只在左近等我。我先去惹那老狗,他必然來打我。我先把籃儿丟出街心來,你卻搶入。我便一頭頂住那婆子,你便奔入房里去,叫起屈來。此計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卻是虧了兄弟。我有兩貫錢,我把你去,你到明日早早來紫石街巷口等我。”鄆哥得了錢并几個炊餅,自去了。武大還了酒錢,挑了擔儿,自去賣了一遭歸去。

原來這婦人,往常時只是罵武大,百般的欺負他。近日來也自知無禮,只得窩盤他些個。當晚武大挑了擔儿歸來,也是和往日一般,并不題起別事。那婦人道:“大哥,買盞酒吃?”武大道:“卻才和一般經紀人買了三盞吃了。”那婦人便安排晚飯与他吃了。當夜無話。次日飯后,武大只做三兩扇炊餅,安在擔儿上。這婦人一心只想著西門慶,那里來理會武大的做多做少。當日武大挑了擔儿,自出去做買賣。這婦人巴不的他出去了,便踅過王婆茶坊里來等西門慶。

且說武大挑著擔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見鄆哥提著籃儿在那里張望。武大道:“如何?”鄆哥道:“還早些個。你自去賣一遭來,那 七八也將來也。你只在左近處伺候,不可遠去了。”武大云飛也似去賣了一遭回來。鄆哥道:“你只看我籃儿拋出來,你便飛奔入去。”武大把擔儿寄下,不在話下。

卻說鄆哥提著籃儿,走入茶坊里來,向王婆罵道:“老豬狗!你昨日為甚么便打我?”那婆子舊性不改,便跳身起來喝道:“你這小猢猻!老娘与你無干,你如何又來罵我?”鄆哥道:“便罵你這馬伯六,做牽頭的老狗肉,直我〔毛几〕〔毛八〕!”那婆子大怒,揪住鄆哥便打。鄆哥叫一聲:“你打我!”把那籃儿丟出當街上來。那婆子卻待揪他,被這小猴子叫一聲“你打”時,就打王婆腰里帶個住,看著婆子小肚上,只一頭撞將去,險些儿不跌倒,卻得壁子礙住不倒。那猴子死頂在壁上。只見武大從外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搶入茶坊里來。那婆子見是武大,來得甚急,待要走去阻當,卻被這小猴子死力頂住,那里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來也!”那婦人正和西門慶在房里,做手腳不迭,先奔來頂住了門。這西門慶便鑽入床下躲了。武大搶到房門首,用手推那房門時,那里推得開!口里只叫“做得好事!”那婦人頂著門,慌做一團,口里便說道:“你閑常時只好鳥嘴,賣弄殺好拳棒,臨時便沒些用儿!見了紙虎儿也嚇一交!”那婦人這几句話,分明叫西門慶來打武大,奪路走。西門慶在床底下听了婦人這些話,提醒他這個念頭,便鑽出來說道:“不是我沒這本事,一時間沒這智量。”便來拔開門,叫聲“不要來!”武大卻待揪他,被西門慶早飛起腳來。武大矮小,正踢中心窩,扑地望后便倒了。西門慶打鬧里一直走了。鄆哥見勢頭不好,也撇了王婆,撒開跑了。街坊鄰舍,都知道西門了得,誰敢來管事?王婆當時就地下扶起武大來,見他口里吐血,面皮腊渣也似黃了,便叫那婦人出來,舀碗水來救得蘇醒,兩個上下肩攙著,便從后門歸到家中樓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當夜無話。次日,西門慶打听得沒事,依前自來王婆家,和這婦人頑耍,只指望武大自死。

武大一病五日不起,更兼要湯不見,要水不見,每日叫那婦人又不應。只見他濃妝艷抹了出去,歸來便臉紅。小女迎儿又吃婦人禁住,不得向前,嚇道:“小賤人,你不對我說,与了他水吃,都在你身上!”那迎儿見婦人這等說,怎敢与武大一點湯水吃!武大几遍只是气得發昏,又沒人來采問。一日,武大叫老婆過來,分付他道:“你做的勾當,我親手捉著你奸,你倒挑撥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執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須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顧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這婦人听了,也不回言,卻踅過王婆家來,一五一十都對王婆和西門慶說了。那西門慶听了這話,似提在冷水盆內一般,說道:“苦也!我須知景陽岡上打死大虫的武都頭。我如今卻和娘子眷戀日久,情孚意合,拆散不開。据此等說時,正是怎生得好?卻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見,你是個把舵的,我是個撐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腳!”西門慶道:“我枉自做個男子漢,到這般去處,卻擺布不開。你有甚么主見,遮藏我們則個。”王婆道:“既然我遮藏你們,我有一條計。你們卻要長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門慶道:“干娘,你且說如何是長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們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將息好了起來,与他陪了話。武二歸來都沒言語,待他再差使出去,卻又來相會。這是短做夫妻。你們若要長做夫妻,每日同在一處,不耽惊受怕,我卻有這條妙計,只是難教你們!”西門慶道:“干娘,周旋了我們則個,只要長做夫妻。”王婆道:“這條計用著件東西,別人家里都沒,天生天化,大官人家里卻有。”西門慶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來与你。卻是甚么東西?”王婆道:“如今這搗子病得重,趁他狼狽,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卻交大娘子自去贖一帖心疼的藥來,卻把這砒霜下在里面,把這矮子結果了,一把火燒得干干淨淨,沒了蹤跡。便是武二回來,他待怎的?自古道:‘幼嫁從親,再嫁由身。’小叔如何管得暗地里事!半年一載,等待夫孝滿日,大官人娶到家去。這不是長遠夫妻,偕老同歡!此計如何?”西門慶道:“干娘此計甚妙。自古道:欲救生快活,須下死功夫。罷罷罷!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這是剪草除根,萌芽不發。大官人往家里去快取此物來,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時,卻要重重謝我。”西門慶道:“這個自然,不消你說。”

云情雨意兩綢繆,戀色迷花不肯休。

畢竟人生如泡影,何須死下殺人謀?

且說西門慶去不多時,包了一包砒霜,遞与王婆收了。這婆子看著那婦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藥的法儿。如今武大不對你說教你救活他?你便乘此把些小意儿貼戀他。他若問你討藥吃時,便把這砒霜調在心疼藥里。待他一覺身動,你便把藥灌將下去。他若毒气發時,必然腸胃迸斷,大叫一聲。你卻把被一蓋,不要使人听見,緊緊的按住被角。預先燒下一鍋湯,煮著一條抹布。他那藥發之時,必然七竅內流血,口唇上有牙齒咬的痕跡。他若放了命,你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只一揩,都揩沒了血跡,便入在材里,扛出去燒了,有甚么不了事!”那婦人道:“好卻是好,只是奴家手軟,臨時安排不得尸首。”婆子道:“這個易得。你那邊只敲壁子,我自過來幫扶你。”西門慶道:“你們用心整理,明日五更,我來討話。”說罷,自歸家去了。王婆把這砒霜用手捻為細末,遞与婦人,將去藏了。

那婦人回到樓上,看著武大,一絲沒了兩气,看看待死。那婦人坐在床邊假哭。武大道:“你做甚么來哭?”婦人拭著眼淚道:“我的一時間不是,吃那西門慶局騙了。誰想腳踢中了你心。我問得一處有好藥,我要去贖來醫你,又怕你疑忌,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我活,無事了,一筆都勾。武二來家,亦不提起。你快去贖藥來救我則個!”那婦人拿了銅錢,逕來王婆家里坐地,卻教王婆贖得藥來。把到樓上,交武大看了,說道:“這帖心疼藥,太醫交你半夜里吃了,倒頭一睡,蓋一兩床被,發些汗,明日便起得來。”武大道:“卻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半夜調來我吃。”那婦人道:“你放心睡,我自扶持你。”看看天色黑了,婦人在房里點上燈,下面燒了大鍋湯,拿了一方抹布煮在鍋里。听那更鼓時,卻正好打三更。那婦人先把砒霜傾在盞內,卻舀一碗白湯,把到樓上,叫聲:“大哥,藥在那里?”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頭邊,你快調來我吃!”那婦人揭起席子,將那藥抖在盞子里,將白湯衝在盞內,把頭上銀簪儿只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藥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那婦人道:“只要他醫得病好,管甚么難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只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里倒疼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這婦人便去腳后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只顧蓋。武大叫道:“我也气悶!”那婦人道:“太醫分付,教我与你發些汗,便好的快。”武大再要說時,這婦人怕他掙扎,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的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寬!正是:

油煎肺腑,火燎肝腸。心窩里如霜刀相侵,滿腹中似鋼刀亂攪。渾身冰冷,七竅血流。牙關緊咬,三魂赴在枉死城中;喉管枯干,七魄投望鄉台上。地獄新添食毒鬼,陽間沒了捉奸人。

那武大當時哎了兩聲,喘息了一回,腸胃迸斷,嗚呼哀哉,身体動不得了。那婦人揭起被來,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怕將起來,只得跳下床來,敲那壁子。王婆听得,走過后門頭咳嗽。那婦人便下樓來,開了后門。王婆問道:“了也未?”那婦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腳軟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么難處,我幫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湯,把抹布撇在里面,掇上樓來。卷過了被,先把武大口邊唇上都抹了,卻把七竅淤血痕跡拭淨,便把衣裳蓋在身上。兩個從樓上一步一掇扛將下來,就樓下尋扇舊門停了。与他梳了頭,戴上巾幘,穿了衣裳,取雙鞋襪与他穿了,將片白絹蓋了臉,揀床干淨被蓋在死尸身上。卻上樓來,收拾得干淨了,王婆自轉將歸去了。那婆娘卻號號地假哭起“養家人”來。看官听說:原來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當下那婦人干號了半夜。

次早五更,天色未曉,西門慶奔來討信。王婆說了備。西門慶取銀子把与王婆,教買棺材發送,就叫那婦人商議。這婆娘過來和西門慶說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著你做主!不到后來网巾圈儿打靠后。”西門慶道:“這個何須你費心!”婦人道:“你若負了心,怎的說?”西門慶道:“我若負了心,就是武大一般!”王婆道:“大官人,如今只有一件事要緊:天明就要入殮,只怕被仵作看出破綻來怎了?團頭何九,他也是個精細的人,只怕他不肯殮。”西門慶笑道:“這個不妨事。何九我自分付他,他不敢違我的言語。”王婆道:“大官人快去分付他,不可遲了。”西門慶自去對何九說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誰能待,万事無根只自生。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聞。

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 王婆幫閑遇雨

詞曰:

別后誰知珠分玉剖。忘海誓山盟天共久,偶戀著山雞,輒棄鸞儔。從此簫郎淚暗流,過秦樓几空回首。縱新人胜舊,也應須一別,洒淚登舟。

卻說西門慶去了。到天大明,王婆拿銀子買了棺材冥器,又買些香燭紙錢之類,歸來就于武大靈前點起一盞隨身燈。鄰舍街坊都來看望,那婦人虛掩著粉臉假哭。眾街坊問道:“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不想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勾好。不幸昨夜三更鼓死了,好是苦也!”又哽哽咽咽假哭起來。眾鄰舍明知道此人死的不明,不好只顧問他。眾人盡勸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安穩過。娘子省煩惱,天气暄熱。”那婦人只得假意儿謝了,眾人各自散去。王婆抬了棺材來,去請仵作團頭何九。但是入殮用的都買了,并家里一應物件也都買了。就于報恩寺叫了兩個禪和子,晚夕伴靈拜忏。不多時,何九先撥了几個火家整頓。

且說何九到巳牌時分,慢慢的走來,到紫石街巷口,迎見西門慶。叫道:“老九何往?”何九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殮這賣炊餅的武大郎尸首。”西門慶道:“且停一步說話。”何九跟著西門慶,來到轉角頭一個小酒店里,坐下在閣儿內。西門慶道:“老九請上坐。”何九道:“小人是何等人,敢對大官人一處坐的!”西門慶道:“老九何故見外?且請坐。”二人讓了一回,坐下。西門慶分付酒保:“取瓶好酒來。”酒保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一面燙上酒來。何九心中疑忌,想道:“西門慶自來不曾和我吃酒,今日這杯酒必有蹊蹺。”兩個飲勾多時,只見西門慶向袖子里摸出一錠雪花銀子,放在面前說道:“老九休嫌輕微,明日另有酬謝。”何九叉手道:“小人無半點效力之處,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若是大官人有使令,小人也不敢辭。”西門慶道:“老九休要見外,請收過了。”何九道:“大官人便說不妨。”西門慶道:“別無甚事。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錢。只是如今殮武大的尸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錦被遮蓋則個。”何九道:“我道何事!這些小事,有甚打緊,如何敢受大官人銀兩?”西門慶道:“你若不受時,便是推卻。”何九自來懼西門慶是個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銀子。又吃了几杯酒,西門慶呼酒保來:“記了帳目,明日來我鋪子內支錢。”兩個下樓,一面出了店門。臨行,西門慶道:“老九是必記心,不可泄漏。改日另有補報。”分付罷,一直去了。

何九接了銀子,自忖道:“其中緣故那卻是不須提起的了。只是這銀子,恐怕武二來家有說話,留著倒是個見証。”一面又忖道:“這兩日倒要些銀子攪纏,且落得用了,到其間再做理會便了。”于是一直到武大門首。只見那几個火家正在門首伺候。王婆也等的心里火發。何九一到,便間火家:“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道:“他家說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入門,揭起帘子進來。王婆接著道:“久等多時了,陰陽也來了半日,老九如何這咱才來?”何九道:“便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腳,來遲了一步。”只見那婦人穿著一件素淡衣裳,白布〔髟狄〕髻,從里面假哭出來。何九道:“娘子省煩惱,大郎已是歸天去了。”那婦人虛掩著淚眼道:“說不得的苦!我夫心疼病症,几個日子便把命丟了。撇得奴好苦!”這何九一面上上下下看了婆娘的模樣,心里暗道:“我從來只听得人說武大娘子,不曾認得他。原來武大郎討得這個老婆在屋里。西門慶這十兩銀子使著了!”一面走向靈前,看武大尸首。陰陽宣念經畢,揭起千秋幡,扯開白絹,定睛看時,見武大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黃,眼皆突出,就知是中惡。傍邊那兩個火家說道:“怎的臉也紫了,口唇上有牙痕,口中出血?”何九道:“休得胡說!兩日天气十分炎熱,如何不走動些!”一面七手八腳葫蘆提殮了,裝入棺材內,兩下用長命釘釘了。王婆一力攛掇,拿出一吊錢來与何九,打發眾火家去了,就問:“几時出去?”王婆道:“大娘子說只三日便出殯,城外燒化。”何九也便起身。那婦人當夜擺著酒請人,第二日請四個僧念經。第三日早五更,眾火家都來扛抬棺材,也有几個鄰舍街坊,吊孝相送。那婦人帶上孝,坐了一乘轎子,一路上口內假哭“養家人”。來到城外化人場上,便教舉火燒化棺材。不一時燒得干干淨淨,把骨殖撒在池子里,原來齋堂管待,一應都是西門慶出錢整頓。

那婦人歸到家中,樓上設個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靈”。靈床子前點一盞琉璃燈,里面貼些經幡錢紙、金銀錠之類。那日卻和西門慶做一處,打發王婆家去,二人在樓上任意縱橫取樂,不比先前在王婆家茶房里,只是偷雞盜狗之歡。如今武大已死,家中無人,兩個肆意停眠整宿。初時西門慶恐鄰舍瞧破,先到王婆那邊坐一回,落后帶著小 竟從婦人家后門而入。自此和婦人情沾意密,常時三五夜不歸去,把家中大小丟得七顛八倒,都不歡喜。正是:

色膽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兩綢繆。

貪歡不管生和死,溺愛誰將身体修。

只為恩深情郁郁,多因愛闊恨悠悠。

要將吳越冤仇解,地老天荒難歇休。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西門慶刮剌那婦人將兩月有余。一日,將近端陽佳節,但見:

綠楊裊裊垂絲碧,海榴點點胭脂赤。微微風動幔,颯颯涼侵扇。處處過端陽,家家共舉觴。

卻說西門慶自岳廟上回來,到王婆茶坊里坐下。那婆子連忙點一盞茶來,便問:“大官人往那里來?怎的不過去看看大娘子?”西門慶道:“今日往廟上走走。大節間記挂著,來看看六姐。”婆子道:“今日他娘潘媽媽在這里,怕還未去哩。等我過去看看,回大官人。”這婆子走過婦人后門看時,婦人正陪潘媽媽在房里吃酒,見婆子來,連忙讓坐。婦人笑道:“干娘來得正好,請陪俺娘且吃個進門盞儿,到明日養個好娃娃!”婆子笑道:“老身又沒有老伴儿,那里得養出來?你年小少壯,正好養哩!”婦人道:“常言小花不結老花儿結。”婆子便看著潘媽媽嘈道:“你看你女儿,這等傷我,說我是老花子。到明日還用著我老花子哩!”說罷,潘媽道:“他從小是這等快嘴,干娘休要和他一般見識。”王婆道:“你家這姐姐,端的百伶百俐,不枉了好個婦女。到明日,不知什么有福的人受的他起。”潘媽媽道:“干娘既是撮合山,全靠干娘作成則個!”一面安下鍾箸,婦人斟酒在他面前。婆子一連陪了几杯酒,吃得臉紅紅的,又怕西門慶在那邊等候,連忙丟了個眼色与婦人,告辭歸家。婦人知西門慶來了,因一力攛掇他娘起身去了。將房中收拾干淨,燒些异香,從新把娘吃的殘饌撇去,另安排一席齊整酒肴預備。

西門慶從后門過來,婦人接著到房中,道個万福坐下。原來婦人自從武大死后,怎肯帶孝!把武大靈牌丟在一邊,用一張白紙蒙著,羹飯也不揪采。每日只是濃妝艷抹,穿顏色衣服,打扮嬌樣。因見西門慶兩日不來,就罵:“負心的賊,如何撇閃了奴,又往那家另續上心甜的了?把奴冷丟,不來揪采。”西門慶道:“這兩日有些事,今日往廟上去,替你置了些首飾珠翠衣服之類。”那婦人滿心歡喜。西門慶一面喚過小 玳安來,氈包內取出,一件件把与婦人。婦人方才拜謝收了。小女迎儿,尋常被婦人打怕的,以此不瞞他,令他拿茶与西門慶吃。一面婦人安放桌儿,陪西門慶吃茶。西門慶道:“你不消費心,我已与了干娘銀子買東西去了。大節間,正要和你坐一坐。”婦人道:“此是待俺娘的,奴存下這桌整菜儿。等到干娘買來,且有一回耽擱,咱且吃著。”婦人陪西門慶臉儿相貼,腿儿相壓,并肩一處飲酒。

且說婆子提著個籃儿,走到街上打酒買肉。那時正值五月初旬天气,大雨時行。只見紅日當天,忽被黑云遮掩,俄而大雨傾盆。但見:

烏云生四野,黑霧鎖長空。刷剌剌漫空障日飛來,一點點擊得芭蕉聲碎。狂風相助,侵天老檜掀翻;霹靂交加,泰華嵩喬震動。洗炎驅暑,潤澤田苗,正是:江淮河濟添新水,翠竹紅榴洗濯清。

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買了一籃菜蔬果品之類,在街上遇見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檐下,用手帕裹著頭,把衣服都淋濕了。等了一歇,那雨腳慢了些,大步云飛來家。進入門來,把酒肉放在廚房下,走進房來,看婦人和西門慶飲酒,笑嘻嘻道:“大官人和大娘子好飲酒!你看把婆子身上衣服都淋濕了,到明日就教大官人賠我!”西門慶道:“你看老婆子,就是個賴精。”婆子道:“也不是賴精,大官人少不得賠我一匹大海青。”婦人道:“干娘,你且飲盞熱酒儿。”那婆子陪著飲了三杯,說道:“老身往廚下烘衣裳去也。”一面走到廚下,把衣服烘干,那雞鵝嗄飯切割安排停當,用盤碟盛了果品之類,都擺在房中,燙上酒來。西門慶与婦人重斟美酒,交杯疊股而飲。西門慶飲酒中間,看見婦人壁上挂著一面琵琶,便道:“久聞你善彈,今日好夕彈個曲儿我下酒。”婦人笑道:“奴自幼粗學一兩句,不十分好,你卻休要笑恥。”西門慶一面取下琵琶來,摟婦人在怀,看著他放在膝儿上,輕舒玉筍,款弄冰弦,慢慢彈著,低聲唱道:

冠儿不帶懶梳妝,髻挽青絲云鬢光,金釵斜插在烏云上。喚梅香,開籠箱,穿一套素縞衣裳,打扮的是西施模樣。出繡房,梅香,你与我卷起帘儿,燒一炷儿夜香。

西門慶听了,歡喜的沒入腳處,一手摟過婦人粉頸來,就親了個嘴,稱夸道:“誰知姐姐有這段儿聰明!就是小人在构欄三街兩巷相交唱的,也沒你這手好彈唱!”婦人笑道:“蒙官人抬舉,奴今日与你百依百順,是必過后休忘了奴家。”西門慶一面捧著他香腮,說道:“我怎肯忘了姐姐!”兩個〔歹帶〕雨尤云,調笑玩耍。少頃,西門慶又脫下他一只繡花鞋儿,擎在手內,放一小杯酒在內,吃鞋杯耍子。婦人道:“奴家好小腳儿,你休要笑話。”不一時,二人吃得酒濃,掩閉了房門,解衣上床玩耍。王婆把大門頂著,和迎儿在廚房中坐地。二人在房內顛鸞倒鳳,似水如魚。那婦人枕邊風月,比娼妓尤甚,百般奉承。西門慶亦施逞槍法打動。兩個女貌郎才,俱在妙齡之際。寂靜蘭房簟枕涼,佳人才子意何長。方才枕上澆紅燭,忽又偷來火隔牆。粉蝶探香花萼顫,蜻蜓戲水往來狂。情濃樂极猶余興,珍重檀郎莫相忘。當日西門慶在婦人家盤桓至晚,欲回家,留了几兩散碎銀子与婦人做盤纏。婦人再三挽留不住。西門慶帶上眼罩,出門去了。婦人下了帘子,關上大門,又和王婆吃了一回酒,才散。正是:

倚門相送劉郎去,煙水桃花去路迷。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儿 楊姑娘气罵張四舅

詩曰:

我做媒人實自能,全憑兩腿走殷勤。

唇槍慣把鰥男配,舌劍能調烈女心。

利市花常頭上帶,喜筵餅錠袖中撐。

只有一件不堪處,半是成人半敗人。

話說西門慶家中一個賣翠花的薛嫂儿,提著花廂儿,一地里尋西門慶不著。因見西門慶貼身使的小 玳安儿,便問道:“大官人在那里?”玳安道:“俺爹在鋪子里和傅二叔算帳。”原來西門慶家開生藥鋪,主管姓傅名銘,字自新,排行第二,因此呼他做傅二叔。這薛嫂听了,一直走到鋪子門首,掀開帘子,見西門慶正与主管算帳,便點點頭儿,喚他出來。西門慶見是薛嫂儿,連忙撇了主管出來,兩人走在僻靜處說話。西門慶問道:“有甚話說?”薛嫂道:“我有一件親事,來對大官人說,管情中你老人家意,就頂死了的三娘的窩儿,何如?”西門慶道:“你且說這件親事是那家的?”薛嫂道:“這位娘子,說起來你老人家也知道,就是南門外販布楊家的正頭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鐲銀釧不消說,手里現銀子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不料他男子漢去販布,死在外邊。他守寡了一年多,身邊又沒子女,止有一個小叔儿,才十歲。青春年少,守他什么!有他家一個嫡親姑娘,要主張著他嫁人。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歲,生的長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來就是個燈人儿。風流俊俏,百伶百俐,當家立紀、針指女工、雙陸棋子不消說。不瞞大官人說,他娘家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會彈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見了,管情一箭就上垛。”西門慶听見婦人會彈月琴,便可在他心上,就問薛嫂儿:“既是這等,几時相會看去?”薛嫂道:“相看到不打緊。我且和你老人家計議:如今他家一家子,只是姑娘大。雖是他娘舅張四,山核桃--差著一〔木鬲〕哩。這婆子原嫁与北邊半邊街徐公公房子里住的孫歪頭。歪頭死了,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無,只靠侄男侄女養活。大官人只倒在他身上求他。這婆子愛的是錢財,明知侄儿媳婦有東西,隨問什么人家他也不管,只指望要几兩銀子。大官人家里有的是那囂段子,拿一段,買上一擔禮物,明日親去見他,再許他几兩銀子,一拳打倒他。隨問傍邊有人說話,這婆子一力張主,誰敢怎的!”這薛嫂儿一席話,說的西門慶歡從額角眉尖出,喜向腮邊笑臉生。正是:

媒妁殷勤說始終,孟姬愛嫁富家翁。

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西門慶當日与薛嫂相約下了,明日是好日期,就買禮往他姑娘家去。薛嫂說畢話,提著花廂儿去了。西門慶進來和傅伙計算帳。一宿晚景不題。

到次日,西門慶早起,打選衣帽整齊,拿了一段尺頭,買了四盤羹果,裝做一盒擔,叫人抬了。薛嫂領著,西門慶騎著頭口,小 跟隨,逕來楊姑娘家門首。薛嫂先入去通報姑娘,說道:“近邊一個財主,要和大娘子說親。我說一家只姑奶奶是大,先來覿面,親見過你老人家,講了話,然后才敢去門外相看。今日小媳婦領來,見在門首伺候。”婆子听見,便道:“阿呀,保山,你如何不先來說聲!”一面分付丫鬟頓下好茶,一面道:“有請。”這薛嫂一力攛掇,先把盒擔抬進去擺下,打發空盒擔出去,就請西門慶進來相見。這西門慶頭戴纏綜大帽,一口一聲只叫:“姑娘請受禮。”讓了半日,婆子受了半禮。分賓主坐下,薛嫂在旁邊打橫。婆子便道:“大官人貴姓?”薛嫂道:“便是咱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主,西門大官人。在縣前開個大生藥鋪,家中錢過北斗,米爛陳倉,沒個當家立紀的娘子。聞得咱家門外大娘子要嫁,特來見姑奶奶講說親事。”婆子道:“官人儻然要說俺侄儿媳婦,自恁來閑講罷了,何必費煩又買禮來,使老身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門慶道:“姑娘在上,沒的禮物,惶恐。”那婆子一面拜了兩拜謝了,收過禮物去,拿茶上來。吃畢,婆子開口道:“老身當言不言謂之懦。我侄儿在時,掙了一分錢財,不幸先死了,如今都落在他手里,說少也有上千兩銀子東西。官人做小做大我不管你,只要与我侄儿念上個好經。老身便是他親姑娘,又不隔從,就与上我一個棺材本,也不曾要了你家的。我破著老臉,和張四那老狗做臭毛鼠,替你兩個硬張主。娶過門時,遇生辰時節,官人放他來走走,就認俺這門窮親戚,也不過上你窮。”西門慶笑道:“你老人家放心,所說的話,我小人都知道了。只要你老人家主張得定,休說一個棺材本,就是十個,小人也來得起。”說著,便叫小 拿過拜匣來,取出六錠三十兩雪花官銀,放在面前,說道:“這個不當甚么,先与你老人家買盞茶吃,到明日娶過門時,還你七十兩銀子、兩匹緞子,与你老人家為送終之資。其四時八節,只管上門行走。”這老虔婆黑眼珠見了二三十兩白晃晃的官銀,滿面堆下笑來,說道:“官人在上,不是老身意小,自古先斷后不亂。”薛嫂在旁插口說:“你老人家忒多心,那里這等計較!我這大官人不是這等人,只恁還要掇著盒儿認親。你老人家不知,如今知縣知府相公也都來往,好不四海。你老人家能吃他多少?”一席話說的婆子屁滾尿流。吃了兩道茶,西門慶便要起身,婆子挽留不住。薛嫂道:“今日既見了姑奶奶,明日便好往門外相看。”婆子道:“我家侄儿媳婦不用大官人相,保山,你就說我說,不嫁這樣人家,再嫁甚樣人家!”西門慶作辭起身。婆子道:“老身不知大官人下降,匆忙不曾預備,空了官人,休怪。”拄拐送出。送了兩步,西門慶讓回去了。薛嫂打發西門慶上馬,因說道:“我主張的有理么?你老人家先回去罷,我還在這里和他說句話。明日須早些往門外去。”西門慶便拿出一兩銀子來,与薛嫂做驢子錢。薛嫂接了,西門慶便上馬來家。他還在楊姑娘家說話飲酒,到日暮才歸家去。

話休饒舌。到次日,西門慶打選衣帽齊整,袖著插戴,騎著匹白馬,玳安、平安兩個小 跟隨,薛嫂儿騎著驢子,出的南門外來。不多時,到了楊家門首。卻是坐南朝北一間門樓,粉青照壁。薛嫂請西門慶下了馬,同進去。里面儀門照牆,竹搶篱影壁,院內擺設榴樹盆景,台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兩條。薛嫂推開朱紅〔木鬲〕扇,三間倒坐客位,上下椅桌光鮮,帘櫳瀟洒。薛嫂請西門慶坐了,一面走入里邊。片晌出來,向西門慶耳邊說:“大娘子梳妝未了,你老人家請坐一坐。”只見一個小 儿拿出一盞福仁泡茶來,西門慶吃了。這薛嫂一面指手畫腳与西門慶說:“這家中除了那頭姑娘,只這位娘子是大。雖有他小叔,還小哩,不曉得什么。當初有過世的官人在鋪子里,一日不算銀子,銅錢也賣兩大〔竹波〕籮。毛青鞋面布,俺每問他買,定要三分一尺。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飯,都是這位娘子主張整理。手下使著兩個丫頭,一個小 。大丫頭十五歲,吊起頭去了,名喚蘭香。小丫頭名喚小鸞,才十二歲。到明日過門時,都跟他來。我替你老人家說成這親事,指望典兩間房儿住哩。”西門慶道:“這不打緊。”薛嫂道:“你老人家去年買春梅,許我几匹大布,還沒与我。到明日不管一總謝罷了。”

正說著,只見使了個丫頭來叫薛嫂。不多時,只聞環佩叮咚,蘭麝馥郁,薛嫂忙掀開帘子,婦人出來。西門慶睜眼觀那婦人,但見:

月畫煙描,粉妝玉琢。俊龐儿不肥不瘦,俏身材難減難增。素額逗几點微麻,天然美麗;緗裙露一雙小腳,周正堪怜。行過處花香細生,坐下時淹然百媚。

西門慶一見滿心歡喜。婦人走到堂下,望上不端不正道了個万福,就在對面椅子上坐下。西門慶眼不轉睛看了一回,婦人把頭低了。西門慶開言說:“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未知尊意如何?”那婦人偷眼看西門慶,見他人物風流,心下已十分中意,遂轉過臉來,問薛婆道:“官人貴庚?沒了娘子多少時了?”西門慶道:“小人虛度二十八歲,不幸先妻沒了一年有余。不敢請問,娘子青春多少?”婦人道:“奴家是三十歲。”西門慶道:“原來長我二歲。”薛嫂在傍插口道:“妻大兩,黃金日日長。妻大三,黃金積如山。”說著,只見小丫鬟拿出三盞蜜餞金橙子泡茶來。婦人起身,先取頭一盞,用纖手抹去盞邊水漬,遞与西門慶,道個万福。薛嫂見婦人立起身,就趁空儿輕輕用手掀起婦人裙子來,正露出一對剛三寸、恰半叉、尖尖〔走喬〕〔走喬〕金蓮腳來,穿著雙大紅遍地金云頭白綾高低鞋儿。西門慶看了,滿心歡喜。婦人取第二盞茶來遞与薛嫂。他自取一盞陪坐。吃了茶,西門慶便叫玳安用方盒呈上錦帕二方、寶釵一對、金戒指六個,放在托盤內送過去。薛嫂一面叫婦人拜謝了。因問官人行禮日期:“奴這里好做預備。”西門慶道:“既蒙娘子見允,今月二十四日,有些微禮過門來。六月初二准娶。”婦人道:“既然如此,奴明日就使人對姑娘說去。”薛嫂道:“大官人昨日已到姑奶奶府上講過話了。”婦人道:“姑娘說甚來?”薛嫂道:“姑奶奶听見大官人說此椿事,好不喜歡!說道,不嫁這等人家,再嫁那樣人家!我就做硬主媒,保這門親事。”婦人道:“既是姑娘恁般說,又好了。”薛嫂道:“好大娘子,莫不俺做媒敢這等搗謊。”說畢,西門慶作辭起身。

薛嫂送出巷口,向西門慶說道:“看了這娘子,你老人家心下如何?”西門慶道:“薛嫂,其實累了你。”薛嫂道:“你老人家先行一步,我和大娘子說句話就來。”西門慶騎馬進城去了。薛嫂轉來向婦人說道:“娘子,你嫁得這位官人也罷了。”婦人道:“但不知房里有人沒有人?見作何生理?”薛嫂道:“好奶奶,就有房里人,那個是成頭腦的?我說是謊,你過去就看出來。他老人家名目,誰不知道,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主,有名賣生藥放官吏債西門慶大官人。知縣知府都和他來往。近日又与東京楊提督結親,都是四門親家,誰人敢惹他!”婦人安排酒飯,与薛嫂儿正吃著,只見他姑娘家使個小 安童,盒子里盛著四塊黃米面棗儿糕、兩塊糖、几十個艾窩窩,就來問:“曾受了那人家插定不曾?奶奶說來:這人家不嫁,待嫁甚人家。”婦人道:“多謝你奶奶挂心。今已留下插定了。”薛嫂道:“天么,天么!早是俺媒人不說謊,姑奶奶早說將來了。”婦人收了糕,取出盒子,裝了滿滿一盒子點心腊肉,又与了安童五六十文錢,說:“到家多拜上奶奶。那家日子定在二十四日行禮,出月初二日准娶。”小 去了。薛嫂道:“姑奶奶家送來什么?与我些,包了家去孩子吃。”婦人与了他一塊糖、十個艾窩窩,方才出門,不在話下。

且說他母舅張四,倚著他小外甥楊宗保,要圖留婦人東西,一心舉保大街坊尚推官儿子尚舉人為繼室。若小可人家,還有話說,不想聞得是西門慶定了,知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動不得了。尋思千方百計,不如破為上計。即走來對婦人說:“娘子不該接西門慶插定,還依我嫁尚舉人的是。他是詩禮人家,又有庄田地土,頗過得日子,強如嫁西門慶。那 積年把持官府,刁徒潑皮。他家見有正頭娘子,乃是吳千戶家女儿,你過去做大是,做小是?況他房里又有三四個老婆,除沒上頭的丫頭不算。你到他家,人多口多,還有的惹气哩!”婦人听見話頭,明知張四是破親之意,便佯說道:“自古船多不礙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讓他做姐姐。雖然房里人多,只要丈夫作主,若是丈夫喜歡,多亦何妨。丈夫若不喜歡,便只奴一個也難過日子。況且富貴人家,那家沒有四五個?你老人家不消多慮,奴過去自有道理,料不妨事。”張四道:“不獨這一件。他最慣打婦煞妻,又管挑販人口,稍不中意,就令媒婆賣了。你受得他這气么?”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漢雖利害,不打那勤謹省事之妻。我到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奴?”張四道:“不是我打听的,他家還有一個十四歲未出嫁的閨女,誠恐去到他家,三窩兩塊惹气怎了?”婦人道:“四舅說那里話,奴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待得孩儿們好,不怕男子漢不歡喜,不怕女儿們不孝順。休說一個,便是十個也不妨事。”張四道:“還有一件最要緊的事,此人行止欠端,專一在外眠花臥柳。又里虛外實,少人家債負。只怕坑陷了你。”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少年人,就外邊做些風流勾當,也是常事。奴婦人家,那里管得許多?惹說虛實,常言道:世上錢財儻來物,那是長貧久富家?況姻緣事皆前生分定,你老人家到不消這樣費心。”張四見說不動婦人,到吃他搶白了几句,好無顏色,吃了兩盞清茶,起身去了。有詩為証:

張四無端散楚言,姻緣誰想是前緣。

佳人心愛西門慶,說破咽喉總是閑。

張四羞慚歸家,与婆子商議,單等婦人起身,指著外甥楊宗保,要攔奪婦人箱籠。

話休饒舌。到二十四日,西門慶行了禮。到二十六日,請十二位素僧念經燒靈,都是他姑娘一力張主。張四到婦人將起身頭一日,請了几位街坊眾鄰,來和婦人說話。此時薛嫂正引著西門慶家小 伴當,并守備府里討的一二十名軍牢,正進來搬抬婦人床帳、嫁妝箱籠。被張四攔住說道:“保山且休抬!有話講。”一面同了街坊鄰舍進來見婦人。坐下,張四先開言說:“列位高鄰听著:大娘子在這里,不該我張龍說,你家男子漢楊宗錫与你這小叔楊宗保,都是我甥。今日不幸大外甥死了,空掙一場錢。有人主張著你,這也罷了。爭奈第二個外甥楊宗保年幼,一個業障都在我身上。他是你男子漢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家當沒他的份儿?今日對著列位高鄰在這里,只把你箱籠打開,眼同眾人看一看,有東西沒東西,大家見個明白。”婦人听言,一面哭起來,說道:“眾位听著,你老人家差矣!奴不是歹意謀死了男子漢,今日添羞臉又嫁人。他手里有錢沒錢,人所共知,就是積攢了几兩銀子,都使在這房子上。房子我沒帶去,都留与小叔。家活等件,分毫不動。就是外邊有三四百兩銀子欠帳,文書合同已都交与你老人家,陸續討來家中盤纏。再有甚么銀兩來?”張四道:“你沒銀兩也罷。如今只對著眾位打開箱籠看一看。就有,你還拿了去,我又不要你的。”婦人道:“莫不奴的鞋腳也要瞧不成?”正亂著,只見姑娘拄拐自后而出。眾人便道:“姑娘出來。”都齊聲唱喏。姑娘還了万福,陪眾人坐下。姑娘開口道:“列位高鄰在上,我是他是親姑娘,又不隔從,莫不沒我說處?死了的也是侄儿,活著的也是侄儿,十個指頭咬著都疼。如今休說他男子漢手里沒錢,他就有十万兩銀子,你只好看他一眼罷了。他身邊又無出,少女嫩婦的,你攔著不教他嫁人做什么?”眾街鄰高聲道:“姑娘見得有理!”婆子道:“難道他娘家陪的東西,也留下他的不成?他背地又不曾自与我什么,說我護他,也要公道。不瞞列位說,我這侄儿媳婦平日有仁義,老身舍不得他,好溫克性儿。不然老身也不管著他。”那張四在傍把婆子瞅了一眼,說道:“你好公平心儿!鳳凰無寶處不落。”只這一句話道著婆子真病,登時怒起,紫漲了面皮,指定張四大罵道:“張四,你休胡言亂語!我雖不能是楊家正頭香主,你這老油嘴,是楊家那〔“僚”換“ ”為“月”〕子〔入日〕的?”張四道:“我雖是异姓,兩個外甥是我姐姐養的,你這老咬虫,女生外向,怎一頭放火,又一頭放水?”姑娘道:“賤沒廉恥老狗骨頭!他少女嫩婦的,你留他在屋里,有何算計?既不是圖色欲,便欲起謀心,將錢肥己。”張四道:“我不是圖錢,只恐楊宗保后來大了,過不得日子。不似你這老殺才,搬著大引著小,黃貓儿黑尾。”姑娘道:“張四,你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騙口張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時,不使了繩子扛子。”張四道:“你這嚼舌頭老淫婦,掙將錢來焦尾靶,怪不得你無儿無女。”姑娘急了,罵道:“張四,賊老蒼根,老豬狗,我無儿無女,強似你家媽媽子穿寺院,養和尚,〔入日〕道士,你還在睡夢里。”當下兩個差些儿不曾打起來,多虧眾鄰舍勸住,說道:“老舅,你讓姑娘一句儿罷。”薛嫂儿見他二人嚷做一團,領西門慶家小 伴當,并發來眾軍牢,赶人鬧里,七手八腳將婦人床帳、妝奩、箱籠,扛的扛,抬的抬,一陣風都搬去了。那張四气的眼大睜著,半晌說不出話來。眾鄰舍見不是事,安撫了一回,各人都散了。

到六月初二日,西門慶一頂大轎,四對紅紗燈籠,他小叔楊宗保頭上扎著髻儿,穿著青紗衣,撒騎在馬上,送他嫂子成親。西門慶答賀了他一匹錦緞、一柄玉絛儿。蘭香、小鸞兩個丫頭,都跟了來鋪床疊被。小 琴童方年十五歲,亦帶過來伏侍。到三日,楊姑娘家并婦人兩個嫂子孟大嫂、二嫂都來做生日。西門慶与他楊姑娘七十兩銀子、兩匹尺頭。自此親戚來往不絕。西門慶就把西廂房里收拾三間,与他做房。排行第三,號玉樓,令家中大小都隨著叫三姨。到晚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正是:銷金帳里,依然兩個新人;紅錦被中,現出兩般舊物。有詩為証:

怎睹多情風月標,教人無福也難消。

風吹列子歸何處,夜夜嬋娟在柳梢。

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燒夫靈和尚听淫聲

詞曰:

紅曙卷窗紗,睡起半拖羅袂。何似等閑睡起,到日高還未。催花陣陣玉樓風,樓上人難睡。有了人儿一個,在眼前心里。

話說西門慶自娶了玉樓在家,燕爾新婚,如膠似漆。又遇陳宅使文嫂儿來通信,六月十二日就要娶大姐過門。西門慶促忙促急攢造不出床來,就把孟玉樓陪來的一張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三朝九日,足亂了一個多月,不曾往潘金蓮家去。把那婦人每日門儿倚遍,眼儿望穿。使王婆往他門首去尋,門首小 知道是潘金蓮使來的,多不理他。婦人盼的緊,見婆子回了,又叫小女儿街上去尋。那小妮子怎敢入他深宅大院?只在門首踅探,不見西門慶就回來了。來家被婦人噦罵在臉上,怪他沒用,便要叫他跪著。餓到晌午,又不与他飯吃。此時正值三伏天道,婦人害熱,分付迎儿熱下水,伺候要洗澡。又做了一籠裹餡肉角儿,等西門慶來吃。身上只著薄紗短衫,坐在小凳上,盼不見西門慶到來,罵了几句負心賊。無情無緒,用纖手向腳上脫下兩只紅繡鞋儿來,試打一個相思卦。正是:逢人不敢高聲語,暗卜金錢問遠人。有《山坡羊》為証:

凌波羅襪,天然生下,紅云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蓮卸花,怎生纏得些儿大!柳條儿比來剛半叉。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倚著門儿,私下帘儿,悄呀,空叫奴被儿里叫著他那名儿罵。你怎戀煙花,不來我家!奴眉儿淡淡教誰畫?何處綠楊拴系馬?他辜負咱,咱何曾辜負他!

婦人打了一回相思卦,不覺困倦,就〔 歪〕在床上盹睡著了。約一個時辰醒來,心中正沒好气。迎儿問:“熱了水,娘洗澡也不洗?”婦人就問:“角儿蒸熟了?拿來我看。”迎儿連忙拿到房中。婦人用纖手一數,原做下一扇籠三十個角儿,翻來复去只數得二十九個,便問:“那一個往那里去了?”迎儿道:“我并沒看見,只怕娘錯數了。”婦人道:“我親數了兩遍,三十個角儿,要等你爹來吃。你如何偷吃了一個?好嬌態淫婦奴才,你害饞癆饞痞,心里要想這個角儿吃!你大碗小碗〔口床〕搗不下飯去,我做下孝順你來!”便不由分說,把這小妮子跣剝去身上衣服,拿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殺豬般也似叫。問著他:“你不承認,我定打你百數!”打的妮子急了,說道:“娘休打,是我害餓的慌,偷吃了一個。”婦人道:“你偷了,如何賴我錯數?眼看著就是個牢頭禍根淫婦!有那亡八在時,輕學重告,今日往那里去了?還在我跟前弄神弄鬼!我只把你這牢頭淫婦,打下你下截來!”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他起來,分付在旁打扇。打了一回扇,口中說道:“賊淫婦,你舒過臉來,等我掐你這皮臉兩下子。”那妮子真個舒著臉,被婦人尖指甲掐了兩道血口子,才饒了他。

良久,走到鏡台前,從新妝點出來,門帘下站立。也是天假其便,只見玳安夾著氈包,騎著馬,打婦人門首經過。婦人叫住,問他往何處去來。那小 說話乖覺,常跟西門慶在婦人家行走,婦人常与他些浸潤,以此滑熟。一面下馬來,說道:“俺爹使我送人情,往守備府里去來。”婦人叫進門來,問道:“你爹家中有甚事,如何一向不來傍個影儿?想必另續上了一個心甜的姊妹了。”玳安道:“俺爹再沒續上姊妹,只是這几日家中事忙,不得脫身來看六姨。”婦人道:“就是家中有事,那里丟我恁個半月,音信不送一個儿!只是不放在心儿上。”因問玳安:“有甚么事?你對我說。”那小 嘻嘻只是笑,不肯說。婦人見玳安笑得有因,愈丁緊問道:“端的有甚事?”玳安笑道:“只說有椿事儿罷了,六姨只顧吹毛求疵問怎的?”婦人道:“好小油嘴儿,你不對我說,我就惱你一生。”小 道:“我對六姨說,六姨休對爹說是我說的。”婦人道:“我決不對他說。”玳安就如此這般,把家中娶孟玉樓之事,從頭至尾告訴了一遍。這婦人不听便罷,听了由不得珠淚儿順著香腮流將下來。玳安慌了,便道:“六姨,你原來這等量窄,我故此不對你說。”婦人倚定門儿,長嘆了一口气,說道:“玳安,你不知道,我与他從前以往那樣恩情,今日如何一旦拋閃了。”止不住紛紛落下淚來。玳安道:“六姨,你何苦如此?家中俺娘也不管著他。”婦人便道:“玳安,你听告訴:

喬才心邪,不來一月。奴繡鴛衾曠了三十夜。他俏心儿別,俺痴心儿呆,不合將人十分熱。常言道容易得來容易舍。興,過也;緣,分也。”

說畢又哭。玳安道:“六姨,你休哭。俺爹怕不也只在這兩日,他生日待來也。你寫几個字儿,等我替你捎去,与俺爹看了,必然就來。”婦人道:“是必累你,請的他來。到明日,我做雙好鞋与你穿。我這里也要等他來,与他上壽哩。他若不來,都在你小油嘴身上。”說畢,令迎儿把桌上蒸下的角儿,裝了一碟,打發玳安儿吃茶。一面走入房中,取過一幅花箋,又輕拈玉管,款弄羊毛,須臾,寫了一首《寄生草》。詞曰:

將奴這知心話,付花箋寄与他。想當初結下青絲發,門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沒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負了奴心,不來還我香羅帕。

寫就,疊成一個方胜儿,封停當,付与玳安收了,道:“好歹多上覆他。待他生日,千万來走走。奴這里專望。”那玳安吃了點心,婦人又与數十文錢。臨出門上馬,婦人道:“你到家見你爹,就說六姨好不罵你。他若不來,你就說六姨到明日坐轎子親自來哩。”玳安道:“六姨,自吃你賣粉團的撞見了敲板儿蠻子叫冤屈——麻飯胳膽的帳。”說畢,騎馬去了。

那婦人每日長等短等,如石沉大海。七月將盡,到了他生辰。這婦人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等得杳無音信。不覺銀牙暗咬,星眼流波。至晚,只得又叫王婆來,安排酒肉与他吃了,向頭上拔下一根金頭銀簪子与他,央往西門慶家去請他來。王婆道:“這早晚,茶前酒后,他定也不來。待老身明日侵早請他去罷。”婦人道:“干娘,是必記心,休要忘了!”婆子道:“老身管著那一門儿,肯誤了勾當?”這婆子非錢而不行,得了這根簪子,吃得臉紅紅,歸家去了。且說婦人在房中,香薰鴛被,款剔銀燈,睡不著,短嘆長吁。正是:得多少琵琶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彈。于是獨自彈著琵琶,唱一個《綿搭絮》:

誰想你另有了裙釵,气的奴似醉如痴,斜倚定幃屏故意儿猜,不明白。怎生丟開?傳書寄柬,你又不來。你若負了奴的恩情,人不為仇天降災。

婦人一夜翻來覆去,不曾睡著。巴到天明,就使迎儿:“過間壁瞧王奶奶請你爹去了不曾?”迎儿去不多時,說:“王奶奶老早就出去了。”

且說那婆子早晨出門,來到西門慶門首探問,都說不知道。在對門牆腳下等勾多時,只見傅伙計來開鋪子。婆子走向前,道了万福:“動問一聲,大官人在家么?”傅伙計道:“你老人家尋他怎的?早是問著我,第二個也不知他。大官人昨日壽誕,在家請客,吃了一日酒,到晚拉眾朋友往院里去了,一夜通沒回家。你往那里去尋他!”這婆子拜辭,出縣前來到東街口,正往勾欄那條巷去。只見西門慶騎著馬遠遠從東來,兩個小 跟隨,此時宿酒未醒,醉眼摩娑,前合后仰。被婆子高聲叫道:“大官人,少吃些儿怎的!”向前一把手把馬嚼環扯住。西門慶醉中問道:“你是王干娘,你來想是六姐尋我?”那婆子向他耳畔低言。道不數句,西門慶道:“小 來家對我說來,我知道六姐惱我哩,我如今就去。”那西門慶一面跟著他,兩個一遞一句,整說了一路話。

比及到婦人門首,婆子先入去,報道:“大娘子恭喜,還虧老身,沒半個時辰,把大官人請將來了。”婦人听見他來,就象天上掉下來的一般,連忙出房來迎接。西門慶搖著扇儿進來,帶酒半酣,与婦人唱喏。婦人還了万福,說道:“大官人,貴人稀見面!怎的把奴丟了,一向不來傍個影儿?家中新娘子陪伴,如膠似漆,那里想起奴家來!”西門慶道:“你休听人胡說,那討什么新娘子來!因小女出嫁,忙了几日,不曾得閑工夫來看你。”婦人道:“你還哄我哩!你若不是怜新棄舊,另有別人,你指著旺跳身子說個誓,我方信你。”西門慶道:“我若負了你,生碗來大疔瘡,害三五年黃病,匾擔大蛆叮口袋。”婦人道:“負心的賊!匾擔大蛆叮口袋,管你甚事?”一手向他頭上把一頂新纓子瓦楞帽儿撮下來,望地上只一丟。慌的王婆地下拾起來,替他放在桌上,說道:“大娘子,只怪老身不去請大官人,來就是這般的。”婦人又向他頭上拔下一根簪儿,拿在手里觀看,卻是一點油金簪儿,上面〔 及〕著兩溜字儿:“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卻是孟玉樓帶來的。婦人猜做那個唱的送他的,奪了放在袖子里,說道:“你還不變心哩!奴与你的簪儿那里去了?”西門慶道:“你那根簪子,前日因酒醉跌下馬來,把帽子落了,頭發散開,尋時就不見了。”婦人將手在向西門慶臉邊彈個響榧子,道:“哥哥儿,你醉的眼恁花了,哄三歲孩儿也不信!”王婆在傍插口道:“大娘子休怪!大官人,他离城四十里見蜜蜂儿刺屎,出門交獺象絆了一交,原來覷遠不覷近。”西門慶道:“緊自他麻犯人,你又自作耍。”婦人見他手中拿著一把紅骨細洒金、金釘鉸川扇儿,取過來迎亮處只一照,原來婦人久慣知風月中事,見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儿,就疑是那個妙人与他的。不由分說,兩把折了。西門慶救時,已是扯的爛了,說道:“這扇子是我一個朋友卜志道送我的,一向藏著不曾用,今日才拿了三日,被你扯爛了。”

那婦人奚落了他一回,只見迎儿拿茶來,便叫迎儿放下茶托,与西門慶磕頭。王婆道:“你兩口子〔耳吉〕聒了這半日也勾了,休要誤了勾當。老身廚下收拾去也。”婦人一邊分付迎儿,將預先安排下与西門慶上壽的酒肴,整理停當,拿到房中,擺在桌上。婦人向箱中取出与西門慶上壽的物事,用盤盛著,擺在面前,与西門慶觀看。卻是一雙玄色段子鞋;一雙挑線香草邊闌、松竹梅花歲寒三友醬色段子護膝;一條紗綠潞綢、水光絹里儿紫線帶儿,里面裝著排草玫瑰花兜肚;一根并頭蓮瓣簪儿。簪儿上〔 及〕著五言四句詩一首,云:“奴有并頭蓮,贈与君關髻。凡事同頭上,切勿輕相棄。”西門慶一見滿心歡喜,把婦人一手摟過,親了個嘴,說道:“怎知你有如此聰慧!”婦人教迎儿執壺斟一杯与西門慶,花枝招揚,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那西門慶連忙拖起來。兩個并肩而坐,交杯換盞飲酒。那王婆陪著吃了几杯酒,吃的臉紅紅的,告辭回家去了。二人自在取樂玩耍。婦人陪伴西門慶飲酒多時,看看天色晚來,但見:

密云迷晚岫,暗霧鎖長空。群星与皓月爭輝,綠水共青天同碧。僧投古寺,深林中嚷嚷鴉飛;客奔荒村,閭巷內汪汪犬吠。

當下西門慶分付小 回馬家去,就在婦人家歇了。到晚夕,二人盡力盤桓,淫欲無度。

常言道:樂极生悲。光陰迅速,單表武松自領知縣書禮馱擔,离了清河縣,竟到東京朱太尉處,下了書禮,交割了箱馱。等了几日,討得回書,領一行人取路回山東而來。去時三四月天气,回來卻淡暑新秋,路上雨水連綿,遲了日限。前后往回也有三個月光景。在路上行往坐臥,只覺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不免先差了一個土兵,預報与知縣相公。又私自寄一封家書与他哥哥武大,說他只在八月內准還。那土兵先下了知縣相公稟帖,然后逕來抓尋武大家。可可天假其便,王婆正在門首。那土兵見武大家門關著,才要叫門,婆子便問:“你是尋誰的?”土兵道:“我是武都頭差來下書与他哥哥。”婆子道:“武大郎不在家,都上墳去了。你有書信,交与我,等他回來,我遞与他,也是一般。”那土兵向前唱了一個喏,便向身邊取出家書來交与王婆,忙忙騎上頭口去了。

這王婆拿著那封書,從后門走過婦人家來。原來婦人和西門慶狂了半夜,約睡至飯時還不起來。王婆叫道:“大官人、娘子起來,和你們說話。如今武二差土兵寄書來与他哥哥,說他不久就到。我接下,打發他去了。你們不可遲滯,須要早作長便。”那西門慶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此言,正是:分門八塊頂梁骨,傾下半桶冰雪來。慌忙与婦人都起來,穿上衣服,請王婆到房內坐下。取出書來与西門慶看。書中寫著,不過中秋回家。二人都慌了手腳,說道:“如此怎了?干娘遮藏我每則個,恩有重報,不敢有忘。我如今二人情深似海,不能相舍。武二那 回來,便要分散,如何是好?”婆子道:“大官人,有什么難處之事!我前日已說過,幼嫁由親,后嫁由身。古來叔嫂不通門戶,如今武大已百日來到,大娘子請上几個和尚,把這靈牌子燒了。趁武二未到家,大官人一頂轎子娶了家去。等武二那 回來,我自有話說。他敢怎的?自此你二人自在一生,豈不是妙!”西門慶便道:“干娘說的是。”當日西門慶和婦人用畢早飯,約定八月初六日,是武大百日,請僧燒靈。初八日晚,娶婦人家去。三人計議已定。不一時,玳安拿馬來接回家,不在話下。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又早到了八月初六日。西門慶拿了數兩碎銀錢,來婦人家,教王婆報恩寺請了六個僧,在家做水陸,超度武大,晚夕除靈。道人頭五更就挑了經擔來,鋪陳道場,懸挂佛像。王婆伴廚子在灶上安排齋供。西門慶那日就在婦人家歇了。不一時,和尚來到,搖響靈杵,打動鼓鈸,諷誦經忏,宣揚法事,不必細說。

且說潘金蓮怎肯齋戒,陪伴西門慶睡到日頭半天,還不起來。和尚請齋主拈香僉字,証盟禮佛,婦人方才起來梳洗,喬素打扮,來到佛前參拜。眾和尚見了武大這老婆,一個個都迷了佛性禪心,關不住心猿意馬,七顛八倒,酥成一塊。但見:

班首輕狂,念佛號不知顛倒;維摩昏亂,誦經言豈顧高低。燒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燭頭陀,誤拿香盒。宣盟表白,大宋國錯稱做大唐國;忏罪〔門者〕黎,武大郎几念武大娘。長老心忙,打鼓借拿徒弟手;沙彌情蕩,罄槌敲破老僧頭。從前苦行一時休,万個金剛降不住。

婦人在佛前燒了香,僉了字,拜禮佛畢,回房去依舊陪伴西門慶。擺上酒席葷腥,自去取樂。西門慶分付王婆:“有事你自答應便了,休教他來聒噪六姐。”婆子哈哈笑道:“你兩口儿只管受用,由著老娘和那禿 纏。”

且說從和尚見了武大老婆喬模喬樣,多記在心里。到午齋往寺中歇晌回來,婦人正和西門慶在房里飲酒作歡。原來婦人臥房与佛堂止隔一道板壁。有一個僧人先到,走在婦人窗下水盆里洗手,忽听見婦人在房里顫聲柔气,呻呻吟吟,哼哼唧唧,恰似有人交媾一般。遂推洗手,立住腳听。只听得婦人口里喘聲呼叫:“達達,你只顧〔 扉〕打到几時?只怕和尚來听見。饒了奴,快些丟了罷!”西門慶道:“你且休慌!我還要在蓋子上燒一下儿哩!”不想都被這禿 听了個不亦樂乎。落后眾和尚到齊了,吹打起法事來,一個傳一個,都知婦人有漢子在屋里,不覺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臨佛事完滿,晚夕送靈化財出去,婦人又早除了孝髻,登時把靈牌并佛燒了。那賊禿冷眼瞧見,帘子里一個漢子和婆娘影影綽綽并肩站著,想起白日里听見那些勾當,只顧亂打鼓〔 扉〕鈸不住。被風把長老的僧伽帽刮在地上,露出青旋旋光頭,不去拾,只顧〔 扉〕鈸打鼓,笑成一塊。王婆便叫道:“師父,紙馬已燒過了,還只顧〔 扉〕打怎的?”和尚答道:“還有紙爐蓋子上沒燒過。”西門慶听見,一面令王婆快打發襯錢与他。長老道:“請齋主娘子謝謝。”婦人道:“干娘說免了罷。”眾和尚道:“不如饒了罷。”一齊笑的去了。正是: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有詩為証:

淫婦燒靈志不平,〔門者〕黎竊壁听淫聲。

果然佛法能消罪,亡者聞之亦慘魂。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皂隸

詩曰:

感郎耽夙愛,著意守香奩。

歲月多忘遠,情綜任久淹。

于飛期燕燕,比翼誓鶼鶼。

細數從前意,時時屈指尖。

話說西門慶与潘金蓮燒了武大靈,到次日,又安排一席酒,請王婆作辭,就把迎儿交付与王婆看養。因商量道:“武二回來,卻怎生不与他知道六姐是我娶了才好?”王婆笑道:“有老身在此,任武二那 怎地兜達,我自有話回他。大官人只管放心!”西門慶听了,滿心歡喜,又將三兩銀子謝他。當晚就將婦人箱籠,都打發了家去,剩下些破桌、坏凳、舊衣裳,都与了王婆。到次日初八,一頂轎子,四個燈籠,婦人換了一身艷色衣服,王婆送親,玳安跟轎,把婦人抬到家中來。那條街上,遠近人家無一不知此事,都懼怕西門慶有錢有勢,不敢來多管,只編了四句口號,說得好:

堪笑西門不識羞,先奸后娶丑名留。

轎內坐著浪淫婦,后邊跟著老牽頭。

西門慶娶婦人到家,收拾花園內樓下三間与他做房。一個獨獨小角門儿進去,院內設放花草盆景。白日間人跡罕到,极是一個幽僻去處。一邊是外房,一邊是臥房。西門慶旋用十六兩銀子買了一張黑漆歡門描金床,大紅羅圈金帳幔,寶象花揀妝,桌椅錦〔木兀〕,擺設齊整。大娘子吳月娘房里使著兩個丫頭,一名春梅,一名玉簫。西門慶把春梅叫到金蓮房內,令他伏侍金蓮,赶著叫娘。卻用五兩銀子另買一個小丫頭,名叫小玉,伏侍月娘。又替金蓮六兩銀子買了一個上灶丫頭,名喚秋菊。排行金蓮做第五房。先頭陳家娘子陪嫁的,名喚孫雪娥,約二十年紀,生的五短身材,有姿色。西門慶与他戴了〔髟狄〕髻,排行第四,以此把金蓮做個第五房。此事表過不題。

這婦人一娶過門來,西門慶就在婦人房中宿歇,如魚似水,美愛無加。到第二日,婦人梳妝打扮,穿一套艷色服,春梅捧茶,走來后邊大娘子吳月娘房里,拜見大小,遞見面鞋腳。月娘在座上仔細觀看,這婦人年紀不上二十五六,生的這樣標致。但見:

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云愁;臉如三月桃花,暗帶著風情月意。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峰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吳月娘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論風流,如水泥晶盤內走明珠;語態度,似紅杏枝頭籠曉日。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內想道:“小 每來家,只說武大怎樣一個老婆,不曾看見,不想果然生的標致,怪不的俺那強人愛他。”金蓮先与月娘磕了頭,遞了鞋腳。月娘受了他四禮。次后李嬌儿、孟玉樓、孫雪娥,都拜見了,平敘了姊妹之禮,立在傍邊。月娘叫丫頭拿個坐儿教他坐,分付丫頭、媳婦赶著他叫五娘。這婦人坐在傍邊,不轉睛把眾人偷看。見吳月娘約三九年紀,生的面如銀盆,眼如杏子,舉止溫柔,持重寡言。第二個李嬌儿,乃院中唱的,生的肌膚丰肥,身体沉重,雖數名妓者之稱,而風月多不及金蓮也。第三個就是新娶的孟玉樓,約三十年紀,生得貌若梨花,腰如楊柳,長挑身材,瓜子臉儿,稀稀多几點微麻,自是天然俏麗,惟裙下雙灣与金蓮無大小之分。第四個孫雪娥,乃房里出身,五短身材,輕盈体態,能造五鮮湯水,善舞翠盤之妙。這婦人一抹儿都看在心里。過三日之后,每日清晨起來,就來房里与月娘做針指,做鞋腳,凡事不拿強拿,不動強動。指著丫頭赶著月娘,一口一聲只叫大娘,快把小意儿貼戀几次,把月娘喜歡得沒入腳處,稱呼他做六姐。衣服首飾揀心愛的与他,吃飯吃茶都和他在一處。因此,李嬌儿眾人見月娘錯敬他,都气不忿,背后常說:“俺們是舊人,到不理論。他來了多少時,便這等慣了他。大姐姐好沒分曉!”西門慶自娶潘金蓮來家,住著深宅大院,衣服頭面又相趁,二人女貌郎才,正在妙年之際,凡事如膠似漆,百依百隨,淫欲之事,無日無之。且按下不題。

單表武松,八月初旬到了清河縣,先去縣里納了回書。知縣見了大喜,已知金寶交得明白,賞了武松十兩銀子,酒食管待,不必細說。武松回到下處,換了衣服鞋襪,戴了一頂新頭巾,鎖了房門,一徑投紫石街來。兩邊眾鄰舍看見武松回來,都吃一惊,捏兩把汗,說道:“這番蕭牆禍起了!這個太歲歸來,怎肯干休!”武松走到哥哥門前,揭起帘子,探身入來,看見小女迎儿在樓穿廊下攆線。叫聲哥哥也不應,叫聲嫂嫂也不應,道:“我莫不耳聾了,如何不見哥嫂聲音?”向前便問迎儿。那迎儿見他叔叔來,嚇的不敢言語。武松道:“你爹娘往那里去了?”迎儿只是哭,不做聲。正問間,隔壁王婆听得是武二歸來,生怕決撒了,慌忙走過來。武二見王婆過來,唱了喏,問道:“我哥哥往那里去了?嫂嫂也怎的不見?”婆子道:“二哥請坐,我告訴你。你哥哥自從你去后,到四月間得個拙病死了。”武二道:“我哥哥四月几時死的?得什么病?吃誰的藥來?”王婆道:“你哥哥四月二十頭,猛可地害起心疼起來,病了八九日,求神問卜,什么藥不吃到?醫治不好,死了。”武二道:“我的哥哥從來不曾有這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頭卻怎的這般說?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今晚脫了鞋和襪,未審明朝穿不穿。誰人保得常沒事?”武二道:“我哥哥如今埋在那里?”王婆道:“你哥哥一倒了頭,家中一文錢也沒有,大娘子又是沒腳蟹,那里去尋墳地?虧左近一個財主舊与大郎有一面之交,舍助一具棺木,沒奈何放了三日,抬出去火葬了。”武二道:“如今嫂嫂往那里去了?”婆子道:“他少女嫩婦的,又沒的養贍過日子。胡亂守了百日孝,他娘勸他,前月嫁了外京人去了。丟下這個業障丫頭子,教我替他養活。專等你回來交付与你,也了我一場事。”武二听言,沉吟了半晌,便撇下王婆出門去,逕投縣前下處。開了門進房里,換了一身素衣,便叫土兵街上打了一條麻絛,買了一雙綿褲,一頂孝帽戴在頭上;又買了些果品點心、香燭冥紙、金銀錠之類,歸到哥哥家,從新安設武大靈位。安排羹飯,點起香燭,鋪設酒肴,挂起經幡紙繒,安排得端正。約一更已后,武二拈了香,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在世時,為人軟弱,今日死后,不見分明。你若負屈含冤,被人害了,托夢与我,兄弟替你報冤雪恨!”把酒一面澆奠了,燒化冥紙,武二便放聲大哭。終是一路上來的人,哭的那兩邊鄰舍無不凄惶。武二哭罷,將這羹飯酒肴和土兵、迎儿吃了。討兩條席子,教土兵房外傍邊睡,迎儿房中睡,他便自把條席子,就武大靈桌子前睡。

約莫將半夜時分,武二翻來覆去那里睡得著,口里只是長吁气。那土兵〔鼻勾〕〔鼻勾〕的卻似死人一般,挺在那里。武二爬將起來看時,那靈桌子上琉璃燈半明半滅。武二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語,口里說道:“我哥哥生時懦弱,死后卻無分明。”說猶未了,只見那靈桌子下卷起一陣冷風來。但見:

無形無影,非霧非煙。盤旋似怪風侵骨冷,凜冽如殺气透肌寒。昏昏暗暗,靈前燈火失光明;慘慘幽幽,壁上紙錢飛散亂。隱隱遮藏食毒鬼,紛紛飄逐影魂幡。

那陣冷風,逼得武二毛發皆豎起來。定睛看時,見一個人從靈桌底下鑽將出來,叫聲:“兄弟!我死得好苦也!”武二看不仔細,卻待向前再問時,只見冷气散了,不見了人。武二一交跌翻在席子上坐的,尋思道:“怪哉!似夢非夢。剛才我哥哥正要報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气衝散了。想來他這一死,必然不明。”听那更鼓,正打三更三點。回頭看那土兵,正睡得好。于是咄咄不樂,只等天明,卻再理會。

看看五更雞叫,東方漸明。土兵起來燒湯,武二洗漱了,喚起迎儿看家,帶領土兵出了門。在街上訪問街坊鄰舍:“我哥哥怎的死了?嫂嫂嫁得何人去了?”那街坊鄰舍明知此事,都懼怕西門慶,誰肯來管?只說:“都頭,不消訪問,王婆在緊隔壁住,只問王婆就知了。”有那多口的說:“賣梨的鄆哥儿与仵作何九,二人最知詳細。”這武二竟走來街坊前去尋鄆哥。只見那小猴子手里拿著個柳籠簸羅儿,正糴米回來。武二便叫鄆哥道:“兄弟!”唱喏。那小 見是武二叫他,便道:“武都頭,你來遲了一步儿,須動不得手。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贍,我卻難保你們打官司。”武二道:“好兄弟,跟我來。”引他到一個飯店樓上,武二叫貨賣造兩分飯來。武二對鄆哥道:“兄弟,你雖年幼,倒有養家孝順之心。我沒甚么--”向身邊摸出五兩碎銀子,遞与鄆哥道:“你且拿去与老爹做盤費。待事務畢了,我再与你十來兩銀子做本錢。你可備細說与我:哥哥和甚人合气?被甚人謀害了?家中嫂嫂被那一個娶去?你一一說來,休要隱匿。”這鄆哥一手接過銀子,自心里想道:“這些銀子,老爹也勾盤費得三五個月,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一面說道:“武二哥,你听我說,卻休气苦。”于是把賣梨儿尋西門慶,后被王婆怎地打他,不放進去,又怎地幫扶武大捉奸,西門慶怎的踢中了武大,心疼了几日,不知怎的死了,從頭至尾細說了一遍。武二听了,便道:“你這話卻是實么?”又問道:“我的嫂子實嫁与何人去了?”鄆哥道:“你嫂子吃西門慶抬到家,待搗吊底子儿,自還問他實也是虛!”武二道:“你休說謊。”鄆哥道:“我便官府面前,也只是這般說。”武二道:“兄弟,既然如此,討飯來吃。”須臾,吃了飯。武二還了飯錢,兩個下樓來,分付鄆哥:“你回家把盤纏交与老爹,明日早上來縣前,与我作証。”又問:“何九在那里居住?”鄆哥道:“你這時候還尋何九?他三日前听見你回,便走的不知去向了。”這武二放了鄆哥家去。

到第二日,早起,先在陳先生家寫了狀子,走到縣門前。只見鄆哥也在那里伺候,一直奔到廳上跪下,聲冤起來。知縣看見,認的是武松,便問:“你告什么?因何聲冤?”武二告道:“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惡西門慶与嫂潘氏通奸,踢中心窩,王婆主謀,陷害性命。何九朦朧入殮,燒毀尸傷。見今西門慶霸占嫂子在家為妾。見有這個小 鄆哥是証見。望相公作主則個。”因遞上狀子。知縣接著,便問:“何九怎的不見?”武二道:“何九知情在逃,不知去向。”知縣于是摘問了鄆哥口詞,當下退廳与佐二官吏通同商議。原來知縣、縣丞、主簿、典史,上下都是与西門慶有首尾的,因此官吏通同計較,這件事難以問理。知縣隨出來叫武松道:“你也是個本縣中都頭,怎不省得法度?自古捉奸見雙,殺人見傷。你那哥哥尸首又沒了,又不曾捉得他奸。你今只憑這小 口內言語,便問他殺人的公事,莫非公道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須要自己尋思。”武二道:“告稟相公,這都是實情,不是小人捏造出來的。只望相公拿西門慶与嫂潘氏、王婆來,當堂盡法一番,其冤自見。若有虛誣,小人情愿甘罪。”知縣道:“你且起來,待我從長計較。可行時,便与你拿人。”武二方才起來,走出外邊,把鄆哥留在屋里,不放回家。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与西門慶得知。西門慶听得慌了,忙叫心腹家人來保、來旺,身邊帶著銀兩,連夜將官吏都買囑了。到次日早晨,武二在廳上指望告稟知縣,催逼拿人。誰想這官人受了賄賂,早發下狀子來,說道:“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撥,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欠明白,難以問理。圣人云: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后之言,豈能全信?你不可一時造次。”當該吏典在傍,便道:“都頭,你在衙門里也曉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尸、傷、病、物、蹤,五件事俱完,方可推問。你那哥哥尸首又沒了,怎生問理?”武二道:“若恁的說時,小人哥哥的冤仇,難道終不能報便罷了?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卻有理。”遂收了狀子,下廳來。來到下處,放了鄆哥歸家,不覺仰天長嘆一聲,咬牙切齒,口中罵淫婦不絕。

武松是何等漢子,怎消洋得這口惡气!一直走到西門慶生藥店前,要尋西門慶 打。正見他開鋪子的傅伙計在柜身里面,見武二狠狠的走來,問道:“你大官人在宅上么?”傅伙計認的是武二,便道:“不在家了。都頭有甚話說?”武二道:“且請借一步說句。”傅伙計不敢不出來,被武二引到僻靜巷口。武二翻過臉來,用手撮住他衣領,睜圓怪眼說道:“你要死,卻是要活?”傅伙計道:“都頭在上,小人又不曾触犯了都頭,都頭何故發怒?”武二道:“你若要死,便不要說;若要活時,對我實說。西門慶那 如今在那里?我的嫂子被他娶了多少日子?一一說來,我便罷休?”那傅伙計是個小膽的人,見武二發作,慌了手腳,說道:“都頭息怒,小人在他家,每月二兩銀子雇著,小人只開鋪子,并不知他們閑帳。大官人本不在家,剛才和一相知,往獅子街大酒樓上吃酒去了。小人并不敢說謊。”武二听了此言,方才放了手,大叉步飛奔到獅子街來。嚇的傅伙計半日移腳不動。那武二逕奔到獅子街橋下酒樓前來。

且說西門慶正和縣中一個皂隸李外傳在樓上吃酒。原來那李外傳專一在府縣前綽攬些公事,往來听气儿撰些錢使。若有兩家告狀的,他便賣串儿;或是官吏打點,他便兩下里打背。因此縣中就起了他這個渾名,叫做李外傳。那日見知縣回出武松狀子,討得這個消息,便來回報西門慶知道。因此西門慶讓他在酒樓上飲酒,把五兩銀子送他。正吃酒在熱鬧處,忽然把眼向樓窗下看,只見武松似凶神般從橋下直奔酒樓前來。已知此人來意不善,不覺心惊,欲待走了,卻又下樓不及,遂推更衣,走往后樓躲避。武二奔到酒樓前,便問酒保道:“西門慶在此么?”酒保道:“西門大官人和一相識在樓上吃酒哩。”武二撥步撩衣,飛搶上樓去。早不見了西門慶,只見一個人坐在正面,兩個唱的粉頭坐在兩邊。認的是本縣皂隸李外傳,就知是他來報信,不覺怒從心起,便走近前,指定李外傳罵道:“你這 ,把西門慶藏在那里去了?快說了,饒你一頓拳頭!”李外傳看見武二,先嚇呆了,又見他惡狠狠逼緊來問,那里還說得出話來!武二見他不則聲,越加惱怒,便一腳把桌子踢倒,碟儿盞儿都打得粉碎。兩個粉頭嚇得魂都沒了。李外傳見勢頭不好,強掙起身來,就要往樓下跑。武二一把扯回來道:“你這 ,問著不說,待要往那里去?且吃我一拳,看你說也不說!”早颼的一拳,飛到李外傳臉上。李外傳叫聲啊呀,忍痛不過,只得說道:“西門慶才往后樓更衣去了,不干我事,饒我去罷!”武二听了,就趁勢儿用雙手將他撮起來,隔著樓窗儿往外只一兜,說道:“你既要去,就饒你去罷!”扑通一聲,倒撞落在當街心里。武二隨即赶到后樓來尋西門慶。此時西門慶听見武松在前樓行凶,嚇得心膽都碎,便不顧性命,從后樓窗一跳,順著房檐,跳下人家后院內去了。武二見西門慶不在后樓,只道是李外傳說謊,急轉身奔下樓來,見李外傳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還把眼動。气不過,兜襠又是兩腳,早已哀哉斷气身亡。眾人道:“這是李皂隸,他怎的得罪都頭來?為何打殺他?”武二道:“我自要打西門慶,不料這 悔气,卻和他一路,也撞在我手里。”那地方保甲見人死了,又不敢向前捉武二,只得慢慢挨上來收籠他,那里肯放松!連酒保王鸞并兩個粉頭包氏、牛氏都拴了,竟投縣衙里來。此時哄動了獅子街,鬧了清河縣,街上議論的人,不計其數。卻不知道西門慶不該死,倒都說是西門慶大官人被武松打死了。正是:

李公吃了張公釀,鄭六生儿鄭九當。

世間几許不平事,都付時人話短長。

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賞芙蓉亭

詞曰:

八月中秋,涼飆微逗,芙蓉卻是花時候。誰家姊妹斗新妝,園林散步攜手。折得花枝,寶瓶隨后,歸來玩賞全憑酒。三杯酩酊破愁城,醒時愁緒應還又。

話說武二被地方保甲拿去縣里見知縣,不題。且表西門慶跳下樓窗,扒伏在人家院里藏了。原來是行醫的胡老人家。只見他家使的一個大胖丫頭,走來毛廁里淨手,蹶著大屁股,猛可見一個漢子扒伏在院牆下,往前走不迭,大叫:“有賊了!”慌的胡老人急進來。看見,認得是西門慶,便道:“大官人,且喜武二尋你不著,把那人打死了。地方拿他縣中見官去了。這一去定是死罪。大官人歸家去,料無事矣。”西門慶拜謝了胡老人,搖擺來家,一五一十對潘金蓮說,二人拍手喜笑,以為除了患害。婦人叫西門慶上下多使些錢,務要結果了他,休要放他出來。西門慶一面差心腹家人來旺儿,饋送了知縣一副金銀酒器、五十兩銀子,上下吏典也使了許多錢,只要休輕勘了武二。

知縣受了賄賂,到次日升廳。地方押著武松并酒保、唱的一班人,當廳跪下。縣主翻了臉,便叫:“武松!你這 昨日誣告平人,我已再三寬你,如何不遵法度,今又平白打死人?”武松道:“小人本与西門慶有仇,尋他 打,不料撞遇此人。他隱匿西門慶不說,小人一時怒起,誤將他打死。只望相公与小人做主,拿西門慶正法,与小人哥哥報這一段冤仇。小人情愿償此人誤傷之罪。”知縣道:“這 胡說,你豈不認得他是縣中皂隸!今打殺他,定別有緣故,為何又纏到西門慶身上?不打如何肯招!”喝令左右加刑。兩邊內三四個皂隸,把武松拖翻,雨點般打了二十。打得武二口口聲冤道:“小人也有与相公效勞用力之處,相公豈不怜憫?相公休要苦刑小人!”知縣听了此言,越發惱了,道:“你這 親手打死了人,尚還口強,抵賴那個?”喝令:“好生与我拶起來!”當下又拶了武松一拶,敲了五十杖子,教取面長枷帶了,收在監內。一干人寄監在門房里。內中縣丞、佐二官也有和武二好的,念他是個義烈漢子,有心要周旋他,爭奈都受了西門慶賄賂,粘住了口,做不的主張。又見武松只是聲冤,延挨了几日,只得朦朧取了供招,喚當該吏典并仵作、鄰里人等,押到獅子街,檢驗李外傳身尸,填寫尸單格目。委的被武松尋問他索討分錢不均,酒醉怒起,一時斗毆,拳打腳踢,撞跌身死。左肋、面門、心坎、腎囊,俱有青赤傷痕不等。檢驗明白,回到縣中。一日,做了文書申詳,解送東平府來,詳允發落。

這東平府尹,姓陳雙名文昭,乃河南人氏,极是個清廉的官,听的報來,隨即升廳。但見他:

平生正直,秉性賢明。幼年向雪案攻書,長大在金鑾對策。常怀忠孝之心,每發仁慈之政。戶口登,錢糧辦,黎民稱頌滿街衢;詞頌減,盜賊休,父老贊歌喧市井。正是:名標青史播千年,聲振黃堂傳万古。賢良方正號青天,正直清廉民父母。

這府尹陳文昭升了廳,便教押過這干犯人,就當廳先把清河縣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狀招擬看過,端的上面怎生寫著?文曰:

東平府清河縣,為人命事呈稱:犯人武松,年二十八歲,系陽谷縣人氏。因有膂力,本縣參做都頭。因公差回還,祭奠亡兄,見嫂潘氏不守孝滿,擅自嫁人。是日,松在巷口緝听,不合在獅子街上王鸞酒樓上撞遇李外傳。因酒醉,索討前借錢三百文,外傳不与;又不合因而斗毆,相互不服,揪打踢撞傷重,當時身死。比有唱婦牛氏、包氏見証,致被地方保甲捉獲。委官前至尸所,拘集仵作、里甲人等,檢驗明白,取供具結,填圖解繳前來,覆審無异。擬武松合依斗毆殺人,不問手足、他物、金兩,律絞。酒保王鸞并牛氏、包氏,俱供明無罪。今合行申到案發落,請允施行。

政和三年八月 日

知縣李達天、縣丞樂和安、主簿華荷祿、典史夏恭基、司吏錢勞。

府尹看了一遍,將武松叫過面前,問道:“你如何打死這李外傳?”那武松只是朝上磕頭告道:“青天老爺!小的到案下,得見天日。容小的說,小的敢說。”府尹道:“你只顧說來。”武松遂將西門慶奸娶潘氏,并哥哥捉奸,踢中心窩,后來縣中告狀不准,前后情節細說一遍,道:“小的本為哥哥報仇,因尋西門慶 打,不料誤打死此人。委是小的負屈含冤,奈西門慶錢大,禁他不得。小人死不足惜,但只是小人哥哥武大含冤地下,枉了性命。”府尹道:“你不消多言,我已盡知了。”因把司吏錢勞叫來,痛責二十板,說道:“你那知縣也不待做官,何故這等任情賣法?”于是將一干人眾,一一審錄過,用筆將武松供招都改了,因向佐二官說道:“此人為兄報仇,誤打死這李外傳,也是個有義的烈漢,比故殺平人不同。”一面打開他長枷,換了一面輕罪枷枷了,下在牢里。一干人等都發回本縣听候。一面行文書著落清河縣,添提豪惡西門慶,并嫂潘氏、王婆、小 鄆哥、仵作何九,一同從公根勘明白,奏請施行。武松在東平府監中,人都知道他是條好漢,因此押牢禁子都不要他一文錢,到把酒食与他吃。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到清河縣。西門慶知道了,慌了手腳。陳文昭是個清廉官,不敢來打點他。只得走去央求親家陳宅心腹,并使家人來旺星夜往東京下書与楊提督。提督轉央內閣蔡太師。太師又恐怕傷了李知縣名節,連忙 了一封密書,特來東平府下与陳文昭,免提西門慶、潘氏。這陳文昭原系大理寺寺正,升東平府府尹,又系蔡太師門生,又見楊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說得話的官,以此人情兩盡,只把武松免死,問了個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軍。況武大已死,尸傷無存,事涉疑似,勿論。其余一干人犯釋放宁家。申詳過省院,文書到日,即便施行。陳文昭從牢中取出武松來,當堂讀了朝廷明降,開了長枷,免不得脊杖四十,取一具七斤半鐵葉團頭枷釘了,臉上刺了兩行金字,迭配孟州牢城。其余發落已完,當堂府尹押行公文,差兩個防送公人,領了武松解赴孟州交割。

當日武松与兩個公人出离東平府,來到本縣家中,將家活多變賣了,打發那兩個公人路上盤費,央托左鄰姚二郎看管迎儿:“倘遇朝廷恩典,赦放還家,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街坊鄰舍,上戶人家,見武二是個有義的漢子,不幸遭此,都資助他銀兩,也有送酒食錢米的。武二到下處,問土兵要出行李包裹來,即日离了清河縣上路,迤邐往孟州大道而行。有詩為証:

府尹推詳秉至公,武松垂死又疏通。

今朝刺配牢城去,病草萋萋遇暖風。

這里武二往孟州充配去了,不題。且說西門慶打听他上路去了,一塊石頭方落地,心中如去了痞一般,十分自在。于是家中分付家人來旺、來保、來興儿,收拾打掃后花園芙蓉亭干淨,鋪設圍屏,挂起錦障,安排酒席齊整,叫了一起樂人,吹彈歌舞。請大娘子吳月娘、第二李嬌儿、第三孟玉樓、第四孫雪娥、第五潘金蓮,合家歡喜飲酒。家人媳婦、丫鬟使女兩邊侍奉。但見:

香焚寶鼎,花插金瓶。器列象州之古玩,帘開合浦之明珠。水晶盤內,高堆火棗交梨;碧玉杯中,滿泛瓊漿玉液。烹龍肝,炮鳳腑,果然下箸了万錢;黑熊掌,紫駝蹄,酒后獻來香滿座。碾破鳳團,白玉甌中分白浪;斟來瓊液,紫金壺內噴清香。畢竟壓賽孟嘗君,只此敢欺石崇富。

當下西門慶与吳月娘居上,其余多兩傍列坐,傳杯弄盞,花簇錦攢。飲酒間,只見小 玳安領下一個小 、一個小女儿,才頭發齊眉,生得乖覺,拿著兩個盒儿,說道:“隔壁花家,送花儿來与娘們戴。”走到西門慶、月娘眾人跟前,都磕了頭,立在傍邊,說:“俺娘使我送這盒儿點心并花儿与西門大娘戴。”揭開盒儿看,一盒是朝廷上用的果餡椒鹽金餅,一盒是新摘下來鮮玉簪花。月娘滿心歡喜,說道:“又叫你娘費心。”一面看菜儿,打發兩個吃了點心。月娘与了那小丫頭一方汗巾儿,与了小 一百文錢,說道:“多上覆你娘,多謝了。”因問小丫頭儿:“你叫什么名字?”他回言道:“我叫繡春。小 便是天福儿。”打發去了。月娘便向西門慶道:“咱這花家娘子儿,倒且是好,常時使小 丫頭送東西与我們。我并不曾回些禮儿与他。”西門慶道:“花二哥娶了這娘子儿,今不上二年光景。他自說娘子好個性儿。不然房里怎生得這兩個好丫頭。”月娘道:“前者他家老公公死了出殯時,我在山頭會他一面。生得五短身材,團面皮,細灣灣兩道眉儿,且是白淨,好個溫克性儿。年紀還小哩,不上二十四五。”西門慶道:“你不知,他原是大名府梁中書妾,晚嫁花家子虛,帶一分好錢來。”月娘道:“他送盒儿來,咱休差了禮數,到明日也送些禮物回答他。”

看官听說:原來花子虛渾家姓李,因正月十五所生,那日人家送了一對魚瓶儿來,就小字喚做瓶姐。先与大名府梁中書為妾。梁中書乃東京蔡太師女婿,夫人性甚嫉妒,婢妾打死者多埋在后花園中。這李氏只在外邊書房內住,有養娘伏侍。只因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書同夫人在翠云樓上,李逵殺了全家老小,梁中書与夫人各自逃生。這李氏帶了一百顆西洋大珠,二兩重一對鴉青寶石,与養娘走上東京投親。那時花太監由御前班直升廣南鎮守,因侄男花子虛沒妻室,就使媒婆說親,娶為正室。太監到廣南去,也帶他到廣南,住了半年有余。不幸花太監有病,告老在家,因是清河縣人,在本縣住了。如今花太監死了,一分錢多在子虛手里。每日同朋友在院中行走,与西門慶都是前日結拜的弟兄。終日与應伯爵、謝希大一班十數個,每月會在一處,叫些唱的,花攢錦簇頑耍。眾人又見花子虛乃是內臣家勤儿,手里使錢撒漫,哄著他在院中請婊子,整三五夜不歸。正是:

紫陌春光好,紅樓醉管弦。

人生能有几?不樂是徒然。

此事表過不題。且說當日西門慶率同妻妾,合家歡樂,在芙蓉亭上飲酒,至晚方散。歸來潘金蓮房中,已有半酣,乘著酒興,要和婦人云雨。婦人連忙熏香打鋪,和他解衣上床。西門慶且不与他云雨,明知婦人第一好品簫,于是坐在青紗帳內,令婦人馬爬在身邊,雙手輕籠金釧,捧定那話,往口里吞放。西門慶垂首玩其出入之妙,鳴咂良久,淫情倍增,因呼春梅進來遞茶。婦人恐怕丫頭看見,連忙放下帳子來。西門慶道:“怕怎么的?”因說起:“隔壁花二哥房里到有兩個好丫頭,今日送花來的是小丫頭。還有一個也有春梅年紀,也是花二哥收用過了。但見他娘在門首站立,他跟出來,卻是生得好模樣儿。誰知這花二哥年紀小小的,房里恁般用人!”婦人听了,瞅了他一眼,說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你,你心里要收這個丫頭,收他便了,如何遠打周折,指山說磨,拿人家來比奴。奴不是那樣人,他又不是我的丫頭!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后邊坐一回,騰個空儿,你自在房中叫他來,收他便了。”西門慶听了,歡喜道:“我的儿,你會這般解趣,怎教我不愛你!”二人說得情投意洽,更覺美愛無加,慢慢的品簫過了,方才抱頭交股而寢。正是:自有內事迎郎意,殷勤快把紫簫吹。有《西江月》為証:

紗帳香飄蘭麝,

娥眉慣把簫吹。

雪瑩玉体透房幃,

禁不住魂飛魄碎。

玉腕款籠金釧,

兩情如醉如痴。

才郎情動囑奴知,

慢慢多咂一會。

到次日,果然婦人往孟玉樓房中坐了。西門慶叫春梅到房中,收用了這妮子。正是:

春點杏桃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潘金蓮自此一力抬舉他起來,不令他上鍋抹灶,只叫他在房中鋪床疊被,遞茶水,衣服首飾揀心愛的与他,纏得兩只腳小小的。原來春梅比秋菊不同,性聰慧,喜謔浪,善應對,生的有几分顏色,西門慶甚是寵他。秋菊為人濁蠢,不諳事体,婦人常常打的是他。正是:

燕雀池塘語話喧,蜂柔蝶嫩總堪怜。

雖然异數同飛鳥,貴賤高低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