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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請巡按屈体求榮

遇胡僧現身施藥

詩曰:

雅集無兼客,高情洽二難。

一尊傾智海,八斗擅吟壇。

話到如生旭,霜來恐不寒。

為行王舍乞,玄屑帶云餐。

話說夏壽到家回复了話,夏提刑隨即就來拜謝西門慶,說道:“長官活命之恩,不是托賴長官余光這等大力量,如何了得!”西門慶笑道:“長官放心。料著你我沒曾過為,隨他說去,老爺那里自有個明見。”一面在廳上放桌儿留飯,談笑至晚,方才作辭回家。到次日,依舊入衙門里理事,不在話下。

卻表巡按曾公見本上去不行,就知道二官打點了,心中忿怒。因蔡太師所陳七事,內多舛訛,皆損下益上之事,即赴京見朝覆命,上了一道表章。极言:“天下之財貴于通流,取民膏以聚京師,恐非太平之治。民間結 〔 表〕糴之法不可行,當十大錢不可用,鹽鈔法不可屢更。臣聞民力殫矣,誰与守邦?”蔡京大怒,奏上徽宗天子,說他大肆倡言,阻撓國事。將曾公付吏部考察,黜為陝西慶州知州。陝西巡按御史宋盤,就是學士蔡攸之婦兄也。太師陰令盤就劾其私事,逮其家人,鍛煉成獄,將孝序除名,竄于岭表,以報其仇。此系后事,表過不題。

再說西門慶在家,一面使韓道國与喬大戶外甥崔本,拿倉鈔早往高陽關戶部韓爺那里赶著挂號。留下來保家中定下果品,預備大桌面酒席,打听蔡御史船到。一日,來保打听得他与巡按宋御史船一同京中起身,都行至東昌府地方,使人來家通報。這里西門慶就會夏提刑起身。來保從東昌府船上就先見了蔡御史,送了下程。然后,西門慶与夏提刑出郊五十里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御史船上拜見了,備言邀請宋公之事。蔡御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那時,東平胡知府,及合屬州縣方面有司軍衛官員、吏典生員、僧道陰陽,都具連名手本,伺候迎接。帥府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都領人馬披執跟隨,清蹕傳道,雞犬皆隱跡。鼓吹迎接宋巡按進東平府察院,各處官員都見畢,呈遞了文書,安歇一夜。

到次日,只見門吏來報:“巡鹽蔡爺來拜。”宋御史連忙出迎。敘畢禮數,分賓主坐下。獻茶已畢,宋御史便問:“年兄几時方行?”蔡御史道:“學生還待一二日。”因告說:“清河縣有一相識西門千兵,乃本處巨族,為人清慎,富而好禮,亦是蔡老先生門下,与學生有一面之交。蒙他遠接,學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宋御史問道:“是那個西門千兵?”蔡御史道:“他如今見是本處提刑千戶,昨日已參見過年兄了。”宋御史令左右取手本來看,見西門慶与夏提刑名字,說道:“此莫非与翟云峰有親者?”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見在外面伺候,要央學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飯。未審年兄尊意若何?”宋御史道:“學生初到此處,只怕不好去得。”蔡御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云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于是吩咐看轎,就一同起行,一面傳將出來。

西門慶知了此消息,与來保、賁四騎快馬先奔來家,預備酒席。門首搭照山彩棚,兩院樂人奏樂,叫海鹽戲并雜耍承應。原來宋御史將各項伺候人馬都令散了,只用几個藍旗清道官吏跟隨,与蔡御史坐兩頂大轎,打著雙檐傘,同往西門慶家來。當時哄動了東平府,大鬧了清河縣,都說:“巡按老爺也認的西門大官人,來他家吃酒來了。”慌的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各領本哨人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門慶青衣冠帶,遠遠迎接。兩邊鼓樂吹打,到大門首下了轎進去。宋御史与蔡御史都穿著大紅獬豸繡服,烏紗皂履,鶴頂紅帶,從人執著兩把大扇。只見五間廳上湘帘高卷,錦屏羅列。正面擺兩張吃看桌席,高頂方糖,定胜簇盤,十分齊整。二官揖讓進廳,与西門慶敘禮。蔡御史令家人具贄見之禮:兩端湖綢、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方端溪硯。宋御史只投了個宛紅單拜帖,上書“侍生宋喬年拜”。向西門慶道:“久聞芳譽。學生初臨此地,尚未盡情,不當取扰。若不是蔡年兄邀來進拜,何以幸接尊顏?”慌的西門慶倒身下拜,說道:“仆乃一介武官,屬于按臨之下。今日幸蒙清顧,蓬蓽生光。”于是鞠恭展拜,禮容甚謙。宋御史亦答禮相還,敘了禮數。當下蔡御史讓宋御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門慶垂首相陪。茶湯獻罷,階下簫韶盈耳,鼓樂喧闐,動起樂來。西門慶遞酒安席已畢,下邊呈獻割道。說不盡肴列珍羞,湯陳桃浪,端的歌舞聲容,食前方丈。兩位轎上跟從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點心、一百斤熟肉,都領下去。家人、吏書、門子人等,另在廂房中管待,不必細說。當日西門慶這席酒,也費夠千兩金銀。

那宋御史又系江西南昌人,為人浮躁,只坐了沒多大回,听了一折戲文就起來。慌的西門慶再三固留。蔡御史在旁便說:“年兄無事,再消坐一時,何遽回之太速耶!”宋御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還欲到察院中處分些公事。”西門慶早令手下,把兩張桌席連金銀器,已都裝在食盒內,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御史的一張大桌席、兩壇酒、兩牽羊、兩封金絲花、兩匹段紅、一副金台盤、兩把銀執壺、十個銀酒杯、兩個銀折盂、一雙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遞上揭帖。宋御史再三辭道:“這個,我學生怎么敢領?”因看著蔡御史。蔡御史道:“年兄貴治所臨,自然之道,我學生豈敢當之!”西門慶道:“些須微儀,不過侑觴而已,何為見外?”比及二官推讓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門矣。宋御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門慶致謝說道:“今日初來識荊,既扰盛席,又承厚貺,何以克當?余容圖報不忘也。”因向蔡御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告別。”于是作辭起身。西門慶還要遠送,宋御史不肯,急令請回,舉手上轎而去。

西門慶回來,陪侍蔡御史,解去冠帶,請去卷棚內后坐。因吩咐把樂人都打發散去,只留下戲子。西門慶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擺設珍羞果品上來,二人飲酒。蔡御史道:“今日陪我這宋年兄坐便僭了,又叨盛筵并許多酒器,何以克當?”西門慶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因問道:“宋公祖尊號?”蔡御史道:“號松原。松樹之松,原泉之原。”又說起:“頭里他再三不來,被學生因稱道四泉盛德,与老先生那邊相熟,他才來了。他也知府上与云峰有親。”西門慶道:“想必翟親家有一言于彼。我觀宋公為人有些蹊蹺。”蔡御史道:“他雖故是江西人,倒也沒甚蹊蹺處。只是今日初會,怎不做些模樣!”說畢笑了。西門慶便道:“今日晚了,老先生不回船上去罷了。”蔡御史道:“我明早就要開船長行。“西門慶道:“請不棄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學生長亭送餞。”蔡御史道:“過蒙愛厚。”因吩咐手下人:“都回門外去罷,明早來接。”眾人都應諾去了,只留下兩個家人伺候。

西門慶見手下人都去了,走下席來,叫玳安儿附耳低言,如此這般:“即去院里坐名叫了董嬌儿、韓金釧儿兩個,打后門里用轎子抬了來,休交一人知道。”那玳安一面應諾去了。西門慶复上席,陪蔡御史吃酒。海鹽子弟在旁歌唱。西門慶因問:“老先生到家多少時就來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么?”蔡御史道:“老母到也安。學生在家,不覺荏苒半載,回來見朝,不想被曹禾論劾,將學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館者,一時皆黜授外職。學生便選在西台,新點兩淮巡鹽。宋年兄便在貴處巡按,也是蔡老先生門下。”西門慶問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里?”蔡御史道:“安鳳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往荊州催攢皇木去了。也待好來也。”說畢,西門慶教海鹽子弟上來遞酒。蔡御史吩咐:“你唱個《漁家傲》我听。”子弟排手在旁正唱著,只見玳安走來請西門慶下邊說話。玳安道:“叫了董嬌儿、韓金釧打后門來了,在娘房里坐著哩。”西門慶道:“你吩咐把轎子抬過一邊才好。”玳安道:“抬過一邊了。”

這西門慶走至上房,兩個唱的向前磕頭。西門慶道:“今日請你兩個來,晚夕在山子下扶侍你蔡老爹。他如今見做巡按御史,你不可怠慢,用心扶侍他,我另酬答你。”韓金釧儿笑道:“爹不消吩咐,俺每知道。”西門慶因戲道:“他南人的營生,好的是南風,你每休要扭手扭腳的。”董嬌儿道:“娘在這里听著,爹你老人家羊角蔥靠南牆──越發老辣了。王府門首磕了頭,俺們不吃這井里水了?”

西門慶笑的往前邊來。走到儀門首,只見來保和陳敬濟拿著揭帖走來,与西門慶看,說道:“剛才喬親家爹說,趁著蔡老爹這回閑,爹倒把這件事對蔡老爹說了罷,只怕明日起身忙了。教姐夫寫了俺兩個名字在此。”西門慶道:“你跟了來。”來保跟到卷棚〔木鬲〕子外邊站著。西門慶飲酒中間因題起:“有一事在此,不敢干瀆。”蔡御史道:“四泉,有甚事只顧吩咐,學生無不領命。”西門慶道:“去歲因舍親在邊上納過些糧草,坐派了些鹽引,正派在貴治揚州支鹽。望乞到那里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愛厚。”因把揭帖遞上去,蔡御史看了。上面寫著:“商人來保、崔本,舊派淮鹽三万引,乞到日早掣。”蔡御史看了笑道:“這個甚么打緊。”一面把來保叫至跟前跪下,吩咐:“与你蔡爺磕頭。”蔡御史道:“我到揚州,你等徑來察院見我。我比別的商人早掣一個月。”西門慶道:“老先生下顧,早放十日就夠了。”蔡御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內。一面書童旁邊斟上酒,子弟又唱。

唱畢,已有掌燈時分,蔡御史便說:“深扰一日,酒告止了罷。”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燈,西門慶道:“且休掌燭,請老先生后邊更衣。”于是從花園里游玩了一回,讓至翡翠軒,那里又早湘帘低簇,銀燭熒煌,設下酒席。海鹽戲子,西門慶已命打發去了。書童把卷棚內家活收了,關上角門,只見兩個唱的盛妝打扮,立于階下,向前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但見:

綽約容顏金縷衣,香塵不動下階墀。

時來水濺羅裙濕,好似巫山行雨歸。蔡御史看見,欲進不能,欲退不舍。便說道:“四泉,你如何這等愛厚?恐使不得。”西門慶笑道:“与昔日東山之游,又何异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軍之高致矣。”于是月下与二妓攜手,恍若劉阮之入天台。因進入軒內,見文物依然,因索紙筆就欲留題相贈。西門慶即令書童連忙將端溪硯研的墨濃濃的,拂下錦箋。這蔡御史終是狀元之才,拈筆在手,文不加點,字走龍蛇,燈下一揮而就,作詩一首。詩曰:

不到君家半載余,軒中文物尚依稀。

雨過書童開藥圃,風回仙子步花台。

飲將醉處鐘何急,詩到成時漏更催。

此去又添新悵望,不知何日是重來。寫畢,教書童粘于壁上,以為后日之遺焉。因問二妓:“你們叫甚名字?”一個道:“小的姓董,名喚嬌儿。他叫韓金釧儿。”蔡御史又道:“你二人有號沒有?”董嬌儿道:“小的無名娼妓,那討號來?”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謙。”問至再三,韓金釧方說:“小的號玉卿。”董嬌儿道:“小的賤號薇仙。”蔡御史一聞“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怀。令書童取棋桌來,擺下棋子,蔡御史与董嬌儿兩個著棋。西門慶陪侍,韓金釧儿把金樽在旁邊遞酒,書童歌唱。蔡御史贏了一盤棋,董嬌儿吃過,又回奉蔡御史一杯。韓金釧這里也遞与西門慶一杯陪飲。飲了酒,兩人又下。董嬌儿贏了,連忙遞酒一杯与蔡御史,西門慶在旁又陪飲一杯。飲畢,蔡御史道:“四泉,夜深了,不胜酒力,”于是走出外邊來,站立在花下。

那時正是四月半頭,月色才上。西門慶道:“老先生,天色還早哩。還有韓金釧,不曾賞他一杯酒。”蔡御史道:“正是。你喚他來,我就此花下立飲一杯。”于是韓金釧拿大金桃杯,滿斟一杯,用纖手捧遞上去。董嬌儿在旁捧果,蔡御史吃過,又斟了一杯,賞与韓金釧儿。因告辭道:“四泉,今日酒大多了,令盛价收過去罷。”于是与西門慶握手相語,說道:“賢公盛情盛德,此心懸懸。非斯文骨肉,何以至此?向日所貸,學生耿耿在心,在京已与云峰表過。倘我后日有一步寸進,斷不敢有辜盛德。”西門慶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到不消介意。”

韓金釧見他一手拉著董嬌儿,知局,就往后邊去了。到了上房里,月娘問道:“你怎的不陪他睡,來了?”韓金釧笑道:“他留下董嬌儿了,我不來,只管在那里做甚么?”良久,西門慶亦告了安置進來,叫了來興儿吩咐:“明日早五更,打發食盒酒米點心下飯,叫了廚役,跟了往門外永福寺去,与你蔡老爹送行。叫兩個小优儿答應。休要誤了。”來興儿道:“家里二娘上壽,沒有人看。”西門慶道:“留下棋童儿買東西,叫廚子后邊大灶上做罷。”

不一時,書童、玳安收下家活來,又討了一壺好茶,往花園里去与蔡老爹漱口。翡翠軒書房床上,鋪陳衾枕俱各完備。蔡御史見董嬌儿手中拿著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儿,上面水墨畫著一种湘蘭平溪流水。董嬌儿道:“敢煩老爹賞我一首詩在上面。”蔡御史道:“無可為題,就指著你這薇仙號。”于是燈下拈起筆來,寫了四句在上:

小院閑庭寂不嘩,一池月上浸窗紗。

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對紫薇花。寫畢,那董嬌儿連忙拜謝了。兩個收拾上床就寢。書童、玳安与他家人在明間里睡。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早晨,蔡御史与了董嬌儿一兩銀子,用紅紙大包封著,到于后邊,拿与西門慶瞧。西門慶笑說道:“文職的營生,他那里有大錢与你!這個就是上上簽了。”因交月娘每人又与了他五錢銀子,從后門打發去了。書童舀洗面水,打發他梳洗穿衣。西門慶出來,在廳上陪他吃了粥。手下又早伺候轎馬來接,与西門慶作辭,謝了又謝。西門慶又道:“學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處,學生這里書去,千万留神一二,足仞不淺。”蔡御史道:“休說賢公華扎下臨,只盛价有片紙到,學生無不奉行。”說畢,二人同上馬,左右跟隨。出城外,到于永福寺,借長老方丈擺酒餞行。來興儿与廚役早已安排桌席停當。李銘、吳惠兩個小优彈唱。

數杯之后,坐不移時,蔡御史起身,夫馬、坐轎在于三門外伺候。臨行,西門慶說起苗青之事:“乃學生相知,因詿誤在舊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揚州案候捉他。此事情已問結了。倘見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激。”蔡御史道:“這個不妨,我見宋年兄說,設使就提來,放了他去就是了。”西門慶又作揖謝了。看官听說:后來宋御史往濟南去,河道中又与蔡御史會在那船上。公人揚州提了苗青來,蔡御史說道:“此系曾公手里案外的,你管他怎的?”遂放回去了。倒下詳去東平府,還只把兩個船家,決不待時,安童便放了。正是:

公道人情兩是非,人情公道最難為。

若依公道人情失,順了人情公道虧。當日西門慶要送至船上,蔡御史不肯,說道:“賢公不消遠送,只此告別。”西門慶道:“万惟保重,容差小价問安。”說畢,蔡御史上轎而去。

西門慶回到方丈坐下,長老走來合掌問訊,遞茶,西門慶答禮相還。見他雪眉交白,便問:“長老多大年紀?”長老道:“小僧七十有四。”西門慶道:“到還這等康健。”因問法號,長老道:“小僧法名道堅。”又問:“有几位徒弟?”長老道:“止有兩個小徒。本寺也有三十余僧行。”西門慶道:“這寺院也寬大,只是欠修整。”長老道:“不滿老爹說,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蓋造,長住里沒錢糧修理,丟得坏了。”西門慶道:“原來就是你守備府周爺的香火院。我見他家庄子不遠。不打緊處,你稟了你周爺,寫個緣簿,別處也再化些,我也資助你些布施。”道堅連忙又合掌問訊謝了。西門慶吩咐玳安儿:“取一兩銀子謝長老。今日打攪。”道堅道:“小僧不知老爹來,不曾預備齋供。”西門慶道:“我要往后邊更更衣去。”道堅連忙叫小沙彌開門。西門慶更了衣,因見方丈后面五間大禪堂,有許多云游和尚在那里敲著木魚看經。西門慶不因不由,信步走入里面觀看。見一個和尚形骨古怪,相貌〔 芻〕搜,生的豹頭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雞蜡箍儿,穿一領肉紅直裰。頦下髭須亂〔 乍〕,頭上有一溜光檐,就是個形容古怪真羅漢,未除火性獨眼龍。在禪床上旋定過去了,垂著頭,把脖子縮到腔子里,鼻孔中流下玉箸來。西門慶口中不言,心中暗道:“此僧必然是個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因此异相?等我叫醒他,問他個端的。”于是高聲叫:“那位僧人,你是那里人氏,何處高僧?”叫了頭一聲不答應;第二聲也不言語;第三聲,只見這個僧人在禪床上把身子打了個挺,伸了伸腰,睜開一只眼,跳將起來,向西門慶點了點頭儿,〔分鹿〕聲應道:“你問我怎的?貧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國密松林齊腰峰寒庭寺下來的胡僧,云游至此,施藥濟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話說?”西門慶道:“你既是施藥濟人,我問你求些滋補的藥儿,你有也沒有?”胡僧道:“我有,我有。”又道:“我如今請你到家,你去不去?”胡僧道:“我去,我去。”西門慶道:“你說去,即此就行。”那胡僧直豎起身來,向床頭取過他的鐵柱杖來拄著,背上他的皮褡褳──褡褳內盛了兩個藥葫蘆儿。下的禪堂,就往外走。西門慶吩咐玳安:“叫了兩個驢子,同師父先往家去等著,我就來。”胡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騎馬只顧先行。貧僧也不騎頭口,管情比你先到。”西門慶道:“一定是個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開這等朗言。”恐怕他走了,吩咐玳安:“好歹跟著他同行。”于是作辭長老上馬,仆從跟隨,逕直進城來家。

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儿生日,家中又是李嬌儿上壽,有堂客吃酒。后晌時分,只見王六儿家沒人使,使了他兄弟王經來請西門慶。吩咐他宅門首只尋玳安儿說話,不見玳安在門首,只顧立。立了約一個時辰,正值月娘与李嬌儿送院里李媽媽出來上轎,看見一個十五六歲扎包髻儿小 ,問是那里的。那小 三不知走到跟前,与月娘磕了個頭,說道:“我是韓家,尋安哥說話。”月娘問:“那安哥?”平安在旁邊,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儿那里來的,恐怕他說岔了話,向前把他拉過一邊,對月娘說:“他是韓伙計家使了來尋玳安儿,問韓伙計几時來。”以此哄過。月娘不言語,回后邊去了。

不一時玳安与胡僧先到門首,走的兩腿皆酸,渾身是汗,抱怨的要不的。那胡僧体貌從容,气也不喘。平安把王六儿那邊使了王經來請爹,尋他說話一節,對玳安儿說了一遍,道:“不想大娘看見,早是我在旁邊替他摭拾過了。不然就要露出馬腳來了。等住回娘若問,你也是這般說。”那玳安走的睜睜的,只顧〔 扉〕扇子:“今日造化低也怎的?平白爹交我領了這賊禿囚來。好近路儿!從門外寺里直走到家,路上通沒歇腳儿,走的我上气儿接不著下气儿。爹交雇驢子与他騎,他又不騎。他便走著沒事,難為我這兩條腿了!把鞋底子也磨透了,腳也踏破了。攘气的營生!”平安道:“爹請他來家做甚么?”玳安道:“誰知道!他說問他討甚么藥哩。”正說著,只聞喝道之聲。西門慶到家,看見胡僧在門首,說道:“吾師真乃人中神也。果然先到。”一面讓至里面大廳上坐。西門慶叫書童接了衣裳,換了小帽,陪他坐的。吃了茶,那胡僧睜眼觀見廳堂高遠,院字深沉,門上挂的是龜背紋蝦須織抹綠珠帘,地下鋪獅子滾繡球絨毛線毯。正當中放一張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著絛環樣須彌座大理石屏風。周圍擺的都是泥鰍頭、楠木靶腫筋的交倚,兩壁挂的畫都是紫竹杆儿綾邊、瑪瑙軸頭。正是:

鼉皮畫鼓振庭堂,烏木春台盛酒器。

胡僧看畢,西門慶問道:“吾師用酒不用?”胡僧道:“貧僧酒肉齊行。”西門慶一面吩咐小 :“后邊不消看素饌,拿酒飯來。”那時正是李嬌儿生日,廚下肴饌下飯都有。安放桌儿,只顧拿上來。先綽邊儿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頭魚、一碟糟鴨、一碟烏皮雞、一碟舞鱸公。又拿上四樣下飯來:一碟羊角蔥〔火川〕炒的核桃肉、一碟細切的〔 皆〕〔 禾〕樣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貫腸、一碟光溜溜的滑鰍。次又拿了一道湯飯出來:一個碗內兩個肉圓子,夾著一條花腸滾子肉,名喚一龍戲二珠湯;一大盤裂破頭高裝肉包子。西門慶讓胡僧吃了,教琴童拿過團靶鉤頭雞脖壺來,打開腰州精制的紅泥頭,一股一股邈出滋陰摔白酒來,傾在那倒垂蓮蓬高腳鐘內,遞与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內,一吸而飲之。隨即又是兩樣添換上來:一碟寸扎的騎馬腸儿、一碟子腌腊鵝脖子。又是兩樣艷物与胡僧下酒:一碟子癩葡萄、一碟子流心紅李子。落后又是一大碗鱔魚面与菜卷儿,一齊拿上來与胡僧打散。登時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儿,便道:“貧僧酒醉飯飽,足以夠了。”

西門慶叫左右拿過酒桌去,因問他求房術的藥儿。胡僧道:“我有一枝藥,乃老君煉就,王母傳方。非人不度,非人不傳,專度有緣。既是官人厚待于我,我与你几丸罷。”于是向褡褳內取出葫蘆來,傾出百十丸,吩咐:“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燒酒送下。”又將那一個葫儿捏了,取二錢一塊粉紅膏儿,吩咐:“每次只許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脹的慌,用手捏著,兩邊腿上只顧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樽節用之,不可輕泄于人。”西門慶雙手接了,說道:“我且問你,這藥有何功效?”胡僧說:

形如雞卵,色似鵝黃。三次老君炮煉,王母親手傳方。外視輕如糞土

,內覷貴乎〔王干〕琅。比金金豈換,比玉玉何〔 賞〕!任你腰金衣紫

,任你大廈高堂,任你輕裘肥馬,任你才俊棟梁,此藥用托掌內,飄然身

人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長芳;玉山無頹敗,丹田夜有光。一戰精神

爽,再戰气血剛。不拘嬌艷寵,十二美紅妝,交接從吾好,徹夜硬如槍。

服久寬脾胃,滋腎又扶陽。百日須發黑,千朝体自強。固齒能明目,陽生

〔女后〕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飯与貓嘗:三日淫無度,四日熱難當;白

貓變為黑,尿糞俱停亡;夏月當風臥,冬天水里藏。若還不解泄,毛脫盡

精光。每服一厘半,陽興愈健強。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傷。老婦顰眉蹙

,淫娼不可當。有時心倦怠,收兵罷戰場。冷水吞一口,陽回精不傷。快

美終宵樂,春色滿蘭房。贈与知音客,永作保身方。

西門慶听了,要問他求方儿,說道:“請醫須請良,傳藥須傳方。吾師不傳于我方儿,倘或我久后用沒了,那里尋師父去?隨師父要多少東西,我与師父。”因令玳安:“后邊快取二十兩白金來。”遞与胡僧,要問他求這一枝藥方。那胡僧笑道:“貧僧乃出家之人,云游四方,要這資財何用?官人趁早收拾回去。”一面就要起身。西門慶見他不肯傳方,便道:“師父,你不受資財,我有一匹五丈長大布,与師父做件衣服罷。”即令左右取來,雙手遞与胡僧。胡僧方才打問訊謝了。臨出門又吩咐:“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言畢,背上褡褳,拴定拐杖,出門揚長而去。正是:

柱杖挑擎雙日月,芒鞋踏遍九軍州。

第五十回

琴童潛听燕鶯歡

玳安嬉游蝴蝶巷

詞曰:

欲掩香幃論繾綣,先斂雙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鴛衾圖暖

。須臾整頓蝶蜂情,脫羅裳、恣情無限。留著帳前燈,時時看伊嬌面。

話說那日李嬌儿上壽,觀音庵王姑子請了蓮花庵薛姑子來,又帶了他兩個徒弟妙鳳、妙趣。月娘知道他是個有道行的姑子,連忙出來迎接。見他戴著清淨僧帽,披著茶褐袈裟,剃的青旋旋頭儿,生得魁肥胖大,沼口豚腮。進來与月娘眾人合掌問訊,慌的月娘眾人連忙行禮。見他鋪眉苫眼,拿班做勢,口里咬文嚼字,一口一聲只稱呼他“薛爺”。他便叫月娘是“在家菩薩”,或稱“官人娘子”。月娘甚是敬重他。那日大妗子、楊姑娘都在這里,月娘擺茶与他吃,菜蔬點心擺了一大桌子,比尋常分外不同。兩個小姑子妙趣、妙鳳才十四五歲,生的甚是清俊,就在他旁邊桌頭吃東西。吃了茶,都在上房內坐的。听著他講道說話。只見書童儿前邊收下家活來,月娘便問道:“前邊那吃酒肉的和尚去了?”書童道:“剛才起身,爹送出他去了。”吳大妗子因問:“是那里請來的僧人?”月娘道:“是他爹今日与蔡御史送行,門外寺里帶來的一個和尚,酒肉都吃的。他求甚么藥方,与他銀子也不要,錢也不受,誰知他干的甚么營生!”那薛姑子听見,便說道:“茹葷、飲酒這兩件事也難斷。倒是俺這比丘尼還有些戒行,他漢僧們那里管!《大藏經》上不說的,如你吃他一口,到轉世過來須還他一口。”吳大妗子听了,道:“象俺們終日吃肉,卻不知轉世有多少罪業!”薛姑子道:“似老菩薩,都是前生修來的福,享榮華,受富貴。譬如五谷,你春天不种下,到那有秋之時,怎望收成?”這里說話不題。

且說西門慶送了胡僧進來,只見玳安悄悄說道:“頭里韓大嬸使了他兄弟來請爹,說今日是他生日,請爹好歹過去坐坐。”西門慶得了胡僧藥,心里正要去和婦人試驗,不想來請,正中下怀,即吩咐玳安備馬,使琴童先送一壇酒去。于是逕走到金蓮房里取了淫器包儿,便衣小帽,帶著眼紗,玳安跟隨,徑往王六儿家來。下馬到里面,就吩咐:“留琴童儿伺候,玳安回了馬家去。等家里問,就說我在獅子街房子里算帳哩。”玳安應諾,騎馬回家去了。王六儿出來与西門慶磕了頭,在旁邊陪坐,說道:“無事,請爹過來散心坐坐。又多謝爹送酒來。”西門慶道:“我忘了你生日。今日往門外送行去,才來家。”因向袖中取出一根簪儿,遞与他道:“今日与你上壽。”婦人接過來觀看,卻是一對金壽字簪儿,說道:“到好樣儿。”連忙道了万福。西門慶又遞与他五錢銀子,吩咐:“你稱五分,交小 有南燒酒買一瓶來我吃。”王六儿笑道:“爹老人家別的酒吃厭了,想起來又要吃南燒酒了。”連忙稱了五分銀子,使琴童儿拿瓶買去。一面替西門慶脫了衣裳,請入房里坐的。親自頓好茶与西門慶吃,又放小桌儿看牌耍子。看了一回,才收拾吃酒不題。

單表玳安回馬到家,因跟和尚走的乏困了,一覺直睡到掌燈時便才醒了。揉揉眼儿,見天晚了,走到后邊要燈籠接爹去,只顧立著。月娘因問他:“頭里你爹打發和尚去了,也不進來換衣裳,三不知就去了。端的在誰家吃酒?”玳安道:“爹沒往人家去,在獅子街房里算帳哩。”月娘道:“算帳?沒的算恁一日!”玳安道:“算了帳,爹自家吃酒哩。”月娘道:“又沒人陪他,莫不平白的自家吃酒?眼見的就是兩樣話。頭里韓道國的小 來尋你做甚么?”玳安道:“他來問韓大叔几時來。”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又不知弄甚么鬼!”玳安不敢多言。月娘交小玉拿了燈籠与他,吩咐:“你說家中你二娘等著上壽哩。”

玳安應諾,走到前邊鋪子里,只見書童儿和傅伙計坐著,水柜上放著一瓶酒、几個碗碟、一盤牛肚子,平安儿從外拿了兩瓶〔魚乍〕來,正飲酒。玳安看見,把燈籠掠下,說道:“好呀!我赶著了。”因向書童儿戲道:“好淫婦,我那里沒尋你,你原來躲在這里吃酒儿。”書童道:“你尋我做甚么?想是要与我做半日孫子儿!”玳安罵道:“秫秫小 ,你也回嘴!我尋你,要〔入日〕你的屁股。”于是走向前按在椅子上就親嘴。那書童用手推開,說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出來的。把人牙花都磕破了,帽子都抓落了人的。”傅伙計見他帽子在地下,說道:“新一盞燈帽儿。”交平安儿:“你替他拾起來,只怕〔足麗〕了。”被書童拿過,往炕上只一摔,把臉通紅了。玳安道:“好淫婦,我逗你逗儿,你就惱了?”不由分說,掀起腿把他按在炕上,盡力往他口里吐了一口唾沫,把酒推翻了,流在水柜上。傅伙計恐怕濕了帳簿,連忙取手巾來抹了,說道:“管情住回兩個頑惱了。”玳安道:“好淫婦,你今日討了誰口里話,這等扭手扭腳?”書童把頭發都揉亂了,說道:“耍便耍,笑便笑,〔月贊〕剌剌的〔尸從〕水子吐了人恁一口!”玳安道:“賊村秫秫,你今日才吃〔尸從〕?你從前已后把〔尸從〕不知吃了多少!”平安篩了一甌子酒遞与玳安,說道:“你快吃了接爹去罷,有話回來和他說。”玳安道:“等我接了爹回來,和他答話。我不把秫秫小 不擺布的見神見鬼的,他也不怕。我使一些唾沫也不是人養的,我只一味干粘。”

于是吃了酒,門班房內叫了個小伴當拿著燈籠,他便騎著馬,到了王六儿家。叫開門,問琴童儿:“爹在那里?”琴童道:“爹在屋里睡哩。”于是關上門,兩個走到后邊廚下。老馮便道:“安官儿,你韓大嬸只顧等你不見來,替你留下分儿了。”就向廚柜里拿了一盤驢肉、一碟腊燒雞、兩碗壽面、一素子酒。玳安吃了一回,又讓琴童道:“你過來,這酒我吃不了,咱兩個噤了罷。”琴童道:“留与你的,你自吃罷。”玳安道:“我剛才吃了甌子來了。”于是二人吃畢,玳安便叫道:“馮奶奶,我有句話儿說,你休惱我。想著你老人家在六娘那里,替俺六娘當家,如今在韓大嬸這里,又与韓大嬸當家。到家看我對六娘說也不說!”那老馮便向他身上拍了一下,說道:“怪倒路死猴儿!休要是言不是語到家里說出來,就交他惱我一生,我也不敢見他去。”

這里玳安儿和老馮說話,不想琴童走到臥房窗子底下,悄悄听覷。原來西門慶用燒酒把胡僧藥吃了一粒下去,脫了衣裳,坐在床沿上。打開淫器包儿,先把銀托束其根下,龜頭上使了硫黃圈子,又把胡僧与他的粉紅膏子藥儿,盛在個小銀盒儿內,捏了有一厘半儿,安放在馬眼內。登時藥性發作,那話暴怒起來,露棱跳腦,凹眼圓睜,橫筋皆見,色若紫肝,約有六七寸長,比尋常分外粗大。西門慶心中暗喜:果然此藥有些意思。婦人脫得光赤條條,坐在他怀里,一面用手籠攥。說道:“怪道你要燒酒吃,原來干這營生!”因問:“你是那里討來的藥?”西門慶把胡僧与他的藥告訴一遍。先令婦人仰臥床上,背靠雙枕,手拿那話往里放。龜頭昂大,濡研半晌,方才進入些須。婦人淫津流溢,少頃滑落,已而僅沒龜棱。西門慶酒興發作,淺抽深送,覺翕翕然暢美不可言。婦人則淫心如醉,酥癱于枕上,口內呻吟不止。口口聲聲只叫:“大〔毛几〕〔毛八〕達達,淫婦今日可死也!”又道:“我央及你,好歹留些功夫在后邊耍耍。”西門慶于是把老婆倒蹶在床上,那話頂入戶中,扶其股而极力〔 扉〕〔石崩〕,〔 扉〕〔石崩〕的連聲響亮。老婆道:“達達,你好生〔 扉〕打著淫婦,休要住了。再不,你自家拿過燈來照著頑耍。”西門慶于是移燈近前,令婦人在下直舒雙足,他便騎在上面,兜其股蹲踞而提之;老婆在下一手揉著花心,扳其股而就之,顫聲不已。西門慶因對老婆說:“等你家的來,我打發他和來保、崔本揚州支鹽去。支出鹽來賣了,就交他往湖州織了絲綢來,好不好?”老婆道:“好達達,隨你交他那里,只顧去,留著王八在家里做甚么?”因問:“鋪子卻交誰管?”西門慶道:“我交賁四且替他賣著。”王六儿道:“也罷,且交賁四看著罷。”

這里二人行房,不想都被琴童儿窗外听了。玳安從后邊來,見他听覷,向身上拍了一下,說道:“平白听他怎的?趁他未起來,咱們去來。”琴童跟他到外邊。玳安道:“這后面小胡同子里,新來了兩個小丫頭子。我頭里騎馬打這里過,看見在魯長腿屋里。一個叫金儿,一個叫賽儿,都不上十七八歲。交小伴當在這里看著,咱們混一回子去。”一面吩咐小伴當:“你在此听著門,俺們淨淨手去。等里邊尋,你往小胡同口儿上來叫俺們。”吩咐了,兩個月亮地里走到小巷內。原來這條巷喚做蝴蝶巷,里邊有十數家,都是開坊子吃衣飯的。玳安已有酒了,叫門叫了半日才開。原來王八正和虔婆魯長腿在燈下拿黃杆大等子稱銀子,見兩個凶神也似撞進來,連忙把里間屋里燈一口悄滅。王八認的玳安是提刑所西門老爹家管家,便讓坐。玳安道:“叫出他姐儿兩個,唱個曲儿俺們听就去。”王八道:“管家,你來的遲了一步儿,兩個剛才都有人了。”玳安不由分說,兩步就撞進里面。只見燈也不點,月影中,看見炕上有兩個戴白氈帽的酒太公──一個炕上睡下,那一個才脫裹腳,便問道:“是甚么人進屋里來?”玳安道:“我〔入日〕你娘的眼!”颼的只一拳去,打的那酒保叫聲:“阿〔口樂〕!”裹腳襪子也穿不上,往外飛跑。那一個在炕上爬起來,一步一跌也走了。玳安叫掌起燈來,罵道:“賊野蠻流民,他倒問我是那里人!剛才把毛搞淨了他的才好,平白放他去了。好不好拿到衙門里去,交他且試試新夾棍著!”魯長腿向前掌上燈,拜了又拜,說:“二位管家哥哥息怒,他外京人不知道,休要和他一般見識。”因令:“金儿、賽儿出來,唱与二位叔叔听。”只見兩個都是一窩絲盤髻,穿著洗白衫儿,紅綠羅裙儿,向前道:“今日不知叔叔來,夜晚了,沒曾做得准備。”一面放了四碟干菜,其余几碟都是鴨蛋、蝦米、熟〔魚乍〕、咸魚、豬頭肉、干板腸儿之類。玳安便摟著賽儿,琴童便擁著金儿。玳安看見賽儿帶著銀紅紗香袋儿,就拿袖中汗巾儿,兩個換了。少頃篩酒上來,賽儿拿鐘儿斟酒,遞与玳安。先是金儿取過琵琶來,奉酒与琴童,唱個《山坡羊》道:

煙花寨,委實的難過。白不得清涼到坐。逐日家迎賓待客,一家儿吃

穿全靠著奴身一個。到晚來印子房錢逼的是我。老虔婆他不管我死活。在

門前站到那更深儿夜晚,到晚來有那個問聲我那飽餓?煙花寨再住上五載

三年來,奴活命的少來死命的多。不由人眼淚如梭。有鐵樹上開花,那是

我收圓結果。”

金儿唱畢,賽儿又斟一杯酒遞与玳安儿,接過琵琶來才待要唱,忽見小伴當來叫,二人連忙起身。玳安向賽儿說:“俺們改日再來望你。”說畢出門,來到王六儿家。西門慶才起來,老婆陪著吃酒哩。兩個進入廚房內,問老馮:“爹尋我每來?”老馮道:“你爹沒尋,只問馬來了,我回說來了。再沒言語。”兩個坐在廚下問老馮要茶吃,每人喝了一甌子茶,交小伴當點上燈籠牽出馬去。西門慶臨起身,老婆道:“爹,好暖酒儿,你再吃上一鐘儿。你到家莫不又吃酒?”西門慶道:“到家不吃了。”于是拿起酒來又吃了一鐘。老婆便道:“你這一去,几時來走走?”西門慶道:“等打發了他每起身,我才來哩。”說畢,丫頭點茶來漱了口。王六儿送到門首,西門慶方上馬歸家。

卻表金蓮同眾人在月娘房內,听薛姑子徒弟──兩個小姑子唱佛曲儿。忽想起頭里月娘罵玳安:“說兩樣話,……不知弄的甚么鬼!”因回房向床上摸那淫器包儿,又沒了。叫春梅問,春梅說:“頭里爹進屋里來,向床背閣抽屜內翻了一回去了。誰知道那包子放在那里。”金蓮道:“他多咱進來,我怎就不知道?”春梅道:“娘正往后邊瞧薛姑子去了。爹戴著小帽儿進屋里來,我問著,他又不言語。”金蓮道:“一定拿了這行貨,往院中那淫婦家去了。等他來家,我好生問他!”因又往后邊去了。不想西門慶來家,見夜深,也沒往后邊去,琴童打著燈籠,送到花園角門首,就往李瓶儿屋里去了。琴童儿把燈一交送到后邊,小玉收了。月娘看見,便問道:“你爹來了?”琴童道:“爹來了,往前邊六娘房里去了。”月娘道:“你看是有個槽道的?這里人等著,就不進來了。”李瓶儿慌的走到前邊,對面門慶說道:“他二娘在后邊等著你上壽,你怎的平白進我這屋里來了?”西門慶笑道:“我醉了,明日罷。”李瓶儿道:“就是你醉了,到后邊也接個鐘儿。你不去,惹他二娘不惱么!”一力攛掇西門慶進后邊來。李嬌儿遞了酒,月娘問道:“你今日獨自一個,在那邊房子里坐到這早晚?”西門慶道:“我和應二哥吃酒來。”月娘道,“可又來。我說沒個人儿,自家怎么吃!”說過就罷了。

西門慶坐不移時,提起腳儿還踅到李瓶儿房里來。原來是王六儿那里,因吃了胡僧藥,被藥性把住了,与老婆弄聳了一日,恰好沒曾丟身子。那話越發堅硬,形如鐵杵。進房交迎春脫了衣裳,就要和李瓶儿睡。李瓶儿只說他不來,和官哥在床上已睡下了。回過頭來見是他,便道:“你在后邊睡罷了,又來做甚么?孩子才睡的甜甜儿的。我這里不奈煩,又身上來了,不方便。你往別人屋里睡去不是,只來這里纏!”被西門慶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說道:“這奴才,你達心里要和你睡睡儿。”因把那話露出來与李瓶儿瞧,唬的李瓶儿要不的。說道:“耶〔口樂〕!你怎么弄的他這等大?”西門慶笑著告他說吃了胡僧藥一節:“你若不和我睡,我就急死了。”李瓶儿道:“可怎么樣的?身上才來了兩日,還沒去,亦發等去了,我和你睡罷。你今日且往他五娘屋里歇一夜儿,也是一般。”西門慶道:“我今日不知怎的,一心只要和你睡。我如今拉個雞儿央及你央及儿,再不你交丫頭掇些水來洗洗,和我睡睡也罷。”李瓶儿道:“我到好笑起來──你今日那里吃的恁醉醉儿的,來家歪斯纏我?就是洗了也不干淨。一個老婆的月經沾污在男子漢身上〔月替〕剌剌的,也晦气。我到明日死了,你也只尋我?”于是吃逼勒不過,交迎春掇了水,下來澡牝干淨,方上床与西門慶交會。可霎作怪,李瓶儿慢慢拍哄的官哥儿睡下,只剛爬過這頭來,那孩子就醒了。一連醒了三次。李瓶儿交迎春拿博浪鼓儿哄著他,抱与奶子那邊屋里去了,這里二人方才自在頑耍。西門慶坐在帳子里,李瓶儿便馬爬在他身上,西門慶倒插那話入牝中。已而燈下窺見他雪白的屁股儿,用手抱著,且細觀其出入。那話已被吞進小截,興不可遏。李瓶儿怕帶出血來,不住取巾帕抹之。西門慶抽拽了一個時辰,兩手抱定他屁股,只顧揉搓,那話盡入至根,不容毛發,臍下毳毛皆刺其股,覺翕翕然暢美不可言。瓶儿道:“達達,慢著些,頂的奴里邊好不疼!”西門慶道:“你既害疼,我丟了罷。”于是向桌上取過冷茶來呷了一口,登時精來,一泄如注。正是:四体無非暢美,一團都是陽春。西門慶方知胡僧有如此之妙藥。睡下時已三更天气。

且說潘金蓮見西門慶在李瓶儿屋里歇了,只道他偷去淫器包儿和他頑耍,更不体察外邊勾當。是夜暗咬銀牙,關門睡了。月娘和薛姑子、王姑子在上房宿睡。王姑子把整治的頭男衣胞并薛姑子的藥,悄悄遞与月娘。薛姑子叫月娘:“揀個壬子日,用酒吃下,晚夕与官人同床一次,就是胎气。不可交一人知道。”月娘連忙將藥收了,拜謝了兩個姑子。又向王姑子道:“我正月里好不等著,你就不來了。”王姑子道:“你老人家倒說的好,這件物儿好不難尋!虧了薛師父。──也是個人家媳婦儿養頭次娃儿,可可薛爺在那里,悄悄与了個熟老娘三錢銀子,才得了。替你老人家熬礬水打磨干淨,兩盒鴛鴦新瓦,泡煉如法,用重羅篩過,攪在符藥一處才拿來了。”月娘道:“只是多累薛爺和王師父。”于是每人拿出二兩銀子來相謝。說道:“明日若坐了胎气,還与薛爺一匹黃褐緞子做袈裟穿。”那薛姑子合掌道了問訊:“多承菩薩好心!”常言:十日賣一擔針賣不得,一日賣三擔甲倒賣了。正是:

若教此輩成佛道,天下僧尼似水流。

 第五十一回

打貓儿金蓮品玉

斗葉子敬濟輸金

詩曰:

羞看鸞鏡惜朱顏,手托香腮懶去眠。

瘦損纖腰寬翠帶,淚流粉面落金鈿。

薄幸惱人愁切切,芳心繚亂恨綿綿。

何時借得東風便,刮得檀郎到枕邊。

話說潘金蓮見西門慶拿了淫器包儿,与李瓶儿歇了,足惱了一夜沒睡,怀恨在心。到第二日,打听西門慶往衙門里去了,老早走到后邊對月娘說:“李瓶儿背地好不說姐姐哩!說姐姐會那等虔婆勢,喬坐衙,別人生日,又要來管。‘你漢子吃醉了進我屋里來,我又不曾在前邊,平白對著人羞我,望著我丟臉儿。交我惱了,走到前邊,把他爹赶到后邊來。落后他怎的也不在后邊,還到我房里來了?我兩個黑夜說了一夜梯己話儿,只有心腸五臟沒曾倒与我罷了。’”這月娘听了,如何不惱!因向大妗子、孟玉樓說:“你們昨日都在跟前看著,我又沒曾說他甚么。小 交燈籠進來,我只問了一聲:‘你爹怎的不進來?’小 倒說:‘往六娘屋里去了。’我便說:‘你二娘這里等著,恁沒槽道,卻不進來!’論起來也不傷他,怎的說我虔婆勢,喬坐衙?我還把他當好人看成,原來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里看人去?干淨是個綿里針、肉里刺的貨,還不知背地在漢子跟前架甚么舌儿哩!怪道他昨日決烈的就往前走了。傻姐姐,那怕漢子成日在你屋里不出門,不想我這心動一動儿。一個漢子丟与你們,隨你們去,守寡的不過。想著一娶來之時,賊強人和我門里門外不相逢,那等怎的過來?”大妗子在旁勸道:“姑娘罷么,看孩儿的分上罷!自古宰相肚里好行船。當家人是個惡水缸儿,好的也放在心里,歹的也放在心里。”月娘道:“不拘几時,我也要對這兩句話。等我問他,我怎么虔婆勢,喬做衙?”金蓮慌的沒口子說道:“姐姐寬恕他罷。常言大人不責小人過,那個小人沒罪過?他在背地挑唆漢子,俺們這几個誰沒吃他排說過?我和他緊隔著壁儿,要与他一般見識起來,倒了不成!行動只倚著孩儿降人,他還說的好話儿哩!說他的孩儿到明日長大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俺們都是餓死的數儿--你還不知道哩!”吳大妗子道:“我的奶奶,那里有此話說?”月娘一聲儿也沒言語。

常言:路見不平,也有向燈向火。不想西門大姐平日与李瓶儿最好,常沒針線鞋面,李瓶儿不拘好綾羅緞帛就与他,好汗巾手帕兩三方背地与大姐,銀錢不消說。當日听了此話,如何不告訴他。李瓶儿正在屋里与孩子做端午戴的絨線符牌,及各色紗小粽子并解毒艾虎儿。只見大姐走來,李瓶儿讓他坐,又交迎春:“拿茶与你大姑娘吃。”大姐道:“頭里請你吃茶,你怎的不來?”李瓶儿道:“打發他爹出門,我赶早涼与孩子做這戴的碎生活儿來。”大姐道:“有樁事儿,我也不是舌頭,敢來告你說:你沒曾惱著五娘?他對著俺娘,如此這般說了你一篇是非--說你說俺娘虔婆勢,喬做衙。如今俺娘要和你對話哩!你別要說我對你說,交他怪我。你須預備些話儿打發他。”這李瓶儿不听便罷,听了此言,手中拿著那針儿通拿不起來,兩只胳膊都軟了,半日說不出話來,對著大姐掉眼淚,說道:“大姑娘,我那里有一字儿?昨晚我在后邊,听見小 說他爹往我這邊來了,我就來到前邊,催他往后邊去了。再誰說一句話儿來?你娘恁覷我一場,莫不我恁不識好歹,敢說這個話?設使我就說,對著誰說來?也有個下落。”大姐道:“他听見俺娘說不拘几時要對這話,他也就慌了。要是我,你兩個當面鑼對面鼓的對不是!”李瓶儿道:“我對的過他那嘴頭子?只憑天罷了。他左右晝夜算計的只是俺娘儿兩個,到明日終久吃他算計了一個去,才是了當。”說畢哭了。大姐坐著勸了一回,只見小玉來請六娘、大姑娘吃飯。李瓶儿丟下針指,同大姐到后邊,也不曾吃飯,回來房中,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西門慶衙門中來家,見他睡,問迎春。迎春道:“俺娘一日飯也還沒吃哩。”慌的西門慶向前問道:“你怎的不吃飯?你對我說。”又見他哭的眼紅紅的,只顧問:“你心里怎么的?對我說。”李瓶儿連忙起來,揉了揉眼說道:“我害眼疼,不怎的。今日心里懶待吃飯。”并不題出一字儿來。正是:滿怀心腹事,盡在不言中。有詩為証:

莫道佳人總是痴,惺惺伶俐沒便宜。

只因會盡人間事,惹得閑愁滿肚皮。

大姐在后邊對月娘說:“才五娘說的話,我問六娘來。他好不賭身發咒,望著我哭,說娘這般看顧他,他肯說此話!”吳大妗子道:“我就不信。李大姐好個人儿,他怎肯說這等話!”月娘道:“想必兩個有些小節不足,哄不動漢子,走來后邊,沒的拿我墊舌根。我這里還多著個影儿哩!”大妗子道:“大姑娘,今后你也別要虧了人。不是我背地說,潘五姐一百個不及他。為人心地儿又好,來了咱家恁二三年,要一些歪樣儿也沒有。”

正說著,只見琴童儿背進個藍布大包袱來。月娘問是甚么,琴童道:“是三万鹽引。韓伙計和崔本才從關上挂了號來,爹說打發飯与他二人吃,如今兌銀子打包。后日二十,是個好日子,起身,打發他三個往揚州去。”吳大妗子道:“只怕姐夫進來。我和二位師父往他二娘房里坐去罷。”剛說未畢,只見西門慶掀帘子進來,慌的吳妗子和薛姑子、王姑子往李嬌儿房里走不迭。早被西門慶看見,問月娘:“那個是薛姑子?賊胖禿淫婦,來我這里做甚么!”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撥舌,不當家化化的,罵他怎的?他惹著你來?你怎的知道他姓薛?”西門慶道:“你還不知他弄的乾坤儿哩!他把陳參政的小姐吊在地藏庵儿里和一個小伙偷奸,他知情,受了三兩銀子。事發,拿到衙門里,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交他嫁漢子還俗。他怎的還不還俗?好不好,拿來衙門里再与他几拶子。”月娘道:“你有要沒緊,恁毀僧傍佛的。他一個佛家弟子,想必善根還在,他平白還甚么俗?你還不知他好不有道行!”西門慶道:“你問他有道行一夜接几個漢子?”月娘道:“你就休汗邪!又討我那沒好口的罵你。”因問:“几時打發他三個起身?”西門慶道:“我剛才使來保會喬親家去了,他那里出五百兩,我這里出五百兩。二十是個好日子,打發他每起身去罷了。”月娘道:“線鋪子卻交誰開?”西門慶道:“且交賁四替他開著罷。”說畢,月娘開箱子拿銀子,一面兌了出來,交付与三人,在卷棚內看著打包。每人又兌五兩銀子,交他家中收拾衣裝行李。

只見應伯爵走到卷棚里,看見便問:“哥打包做甚么?”西門慶因把二十日打發來保等往揚州支鹽去一節告訴一遍。伯爵舉手道:“哥,恭喜!此去回來必得大利。”西門慶一面讓坐,喚茶來吃。因問:“李三、黃四銀子几時關?”應伯爵道:“也只在這個月里就關出來了。他昨日對我說,如今東平府又派下二万香來了,還要問你挪五百兩銀子,接濟他這一時之急。如今關出這批銀子,一分也不動,都抬過這邊來。”西門慶道:“到是你看見,我打發揚州去還沒銀子,問喬親家借了五百兩在里頭,那討銀子來?”伯爵道:“他再三央及我對你說,一客不煩二主,你不接濟他這一步儿,交他又問那里借去?”西門慶道:“門外街東徐四鋪少我銀子,我那里挪五百兩銀子与他罷。”伯爵道:“可知好哩。”正說著,只見平安儿拿進帖儿來,說:“夏老爹家差了夏壽,說請爹明日坐坐。”西門慶看了柬帖,道:“曉得了。”伯爵道:“我有樁事儿來報与哥:你知道李桂儿的勾當么?他沒來?”西門慶道:“他從正月去了,再几時來?我并不知道甚么勾當。”伯爵因說道:“王招宣府里第三的,原來是東京六黃太尉侄女儿女婿。從正月往東京拜年,老公公賞了一千兩銀子,与他兩口儿過節。你還不知六黃太尉這侄女儿生的怎么標致,上畫儿只畫半邊儿,也沒恁俊俏相的。你只守著你家里的罷了,每日被老孫、祝麻子、小張閑三四個〔 票〕著在院里撞,把二條巷齊家那小丫頭子齊香儿梳籠了,又在李桂儿家走。把他娘子儿的頭面都拿出來當了。气的他娘子儿家里上吊。不想前日老公公生日,他娘子儿到東京只一說,老公公惱了,將這几個人的名字送与朱太尉,朱太尉批行東平府,著落本縣拿人。昨日把老孫、祝麻子与小張閑都從李桂儿家拿的去了。李桂儿便躲在隔壁朱毛頭家過了一夜。今日說來央及你來了。”西門慶道:“我說正月里都〔 票〕著他走,這里誰人家這銀子,那里誰人家銀子。那祝麻子還對著我搗生鬼。”說畢,伯爵道:“我去罷。等住回只怕李桂儿來,你管他不管他,他又說我來串作你。”西門慶道:“我還和你說,李三,你且別要許他,等我門外討了銀子來,再和你說話。”伯爵道:“我曉的。”剛走出大門首,只見李桂姐轎子在門首,又早下轎進去了。伯爵去了。

西門慶正分咐陳敬濟,交他往門外徐四家催銀子去,只見琴童儿走來道:“大娘后邊請,李桂姨來了。”西門慶走到后邊,只見李桂姐身穿茶色衣裳,也不搽臉,用白挑線汗巾子搭著頭,云鬟不整,花容淹淡,与西門慶磕著頭哭起來,說道:“爹可怎么樣儿的,恁造化低的營生,正是關著門儿家里坐,禍從天上來。一個王三官儿,俺每又不認的他。平白的祝麻子、孫寡嘴領了來俺家討茶吃。俺姐姐又不在家,依著我說別要招惹他,那些儿不是,俺這媽越發老的韶刀了。就是來宅里与俺姑娘做生日的這一日,你上轎來了就是了,見祝麻子打旋磨儿跟著,從新又回去,對我說:‘姐姐你不出去待他鍾茶儿,卻不難為囂了人?’他便往爹這里來了。交我把門插了不出來,誰想從外邊撞了一伙人來,把他三個不由分說都拿的去了。王三官儿便奪門走了,我便走在隔壁人家躲了。家里有個人牙儿!才使來保儿來這里接的他家去。到家把媽唬的魂都沒了,只要尋死。今日縣里皂隸,又拿著票喝羅了一清早起去了。如今坐名儿只要我往東京回話去。爹,你老人家不可怜見救救儿,卻怎么樣儿的?娘也替我說說儿。”西門慶笑道:“你起來。”因問票上還有誰的名字。桂姐道:“還有齊香儿的名字。他梳籠了齊香儿,在他家使錢,他便該當。俺家若見了他一個錢儿,就把眼睛珠子吊了;若是沾他沾身子儿,一個毛孔儿里生一個天 瘡。”月娘對西門慶道:“也罷,省的他恁說誓剌剌的,你替他說說罷。”西門慶道:“如今齊香儿拿了不曾?”桂姐道:“齊香儿他在王皇親宅里躲著哩。”西門慶道:“既是恁的,你且在我這里住兩日。我就差人往縣里替你說去。”就叫書童儿:“你快寫個帖儿,往縣里見你李老爹,就說桂姐常在我這里答應,看怎的免提他罷。”書童應諾,穿青絹衣服去了。不一時,拿了李知縣回貼儿來。書童道:“李老爹說:‘多上覆你老爹,別的事無不領命,這個卻是東京上司行下來批文,委本縣拿人,縣里只拘的人到。既是你老爹分上,我這里且寬限他兩日。要免提,還往東京上司說去。’”西門慶听了,只顧沉吟,說道:“如今來保一兩日起身,東京沒人去。”月娘道:“也罷,你打發他兩個先去,存下來保,替桂姐往東京說了這勾當,交他隨后邊赶了去罷。你看唬的他那腔儿。”那桂姐連忙与月娘、西門慶磕頭。

西門慶隨使人叫將來保來,分咐:“二十日你且不去罷。教他兩個先去。你明日且往東京替桂姐說說這勾當來。見你翟爹,如此這般,好歹差人往衛里說說。”桂姐連忙就与來保下禮。慌的來保頂頭相還,說道:“桂姨,我就去。”西門慶一面教書童儿寫就一封書,致謝翟管家前日曾巡按之事甚是費心,又封了二十兩折節禮銀子,連書交与來保。桂姐便歡喜了,拿出五兩銀子來与來保做盤纏,說道:“回來俺媽還重謝保哥。”西門慶不肯,還了桂姐,教月娘另拿五兩銀子与來保盤纏。桂姐道:“也沒這個道理,我央及爹這里說人情,又教爹出盤纏。”西門慶道:“你笑話我沒這五兩銀子盤纏了,要你的銀子!”那桂姐方才收了,向來保拜了又拜,說道:“累保哥,好歹明早起身罷,只怕遲了。”來保道:“我明日早五更就走道儿了。”

于是領了書信,又走到獅子街韓道國家。王六儿正在屋里縫小衣儿哩,打窗眼看見是來保,忙道:“你有甚說話,請房里坐。他不在家,往裁縫那里討衣裳去了,便來也。”便叫錦儿:“還不往對過徐裁家叫你爹去!你說保大爺在這里。”來保道:“我來說聲,我明日還去不成,又有樁業障鑽出來,當家的留下,教我往東京替院里李桂姐說人情去哩。他剛才在爹跟前,再三磕頭禮拜央及我。明早就起身了。且教韓伙計和崔大官儿先去,我回來就赶了來。”因問:“嫂子,你做的是甚么?”王六儿道:“是他的小衣裳儿。”來保道:“你教他少帶衣裳。到那去處是出紗羅緞絹的窩儿里,愁沒衣裳穿!”正說著,韓道國來了。兩個唱了喏,因把前事說了一遍,因說:“我到明日,揚州那里尋你每?”韓道國道:“老爹分咐,教俺每馬頭上投經紀王伯儒店里下。說過世老爹曾和他父親相交,他店內房屋寬廣,下的客商多,放財物不耽心。你只往那里尋俺每就是了。”來保又說:“嫂子,我明日東京去,你沒甚鞋腳東西捎進府里,与你大姐去?”王六儿道道:“沒甚么,只有他爹替他打的兩對簪儿,并他兩雙鞋,起動保叔捎捎進去与他。”于是將手帕包袱停當,遞与來保。一面教春香看菜儿篩酒。婦人連忙丟下生活就放桌儿。來保道:“嫂子,你休費心,我不坐。我到家還要收拾褡褳,明日早起身。”王六儿笑嘻嘻道:“耶〔口樂〕,你怎的上門怪人家!伙計家,自恁与你餞行,也該吃鍾儿。”因說韓道國:“你好老實!桌儿不穩,你也撒撒儿,讓保叔坐。只相沒事的人儿一般。”于是拿上菜儿來,斟酒遞与來保,王六儿也陪在旁邊,三人坐定吃酒。來保吃了几鍾,說道:“我家去罷。晚了,只怕家里關門早。”韓道國問道:“你頭口雇下了不曾?”來保道:“明日早雇罷了。鋪子里鑰匙并帳簿都交与賁四罷了,省的你又上宿去。家里歇息歇息,好走路儿。”韓道國道:“伙計說的是,我明日就交与他。”王六儿又斟了一甌子,說道:“保叔,你只吃這一鍾,我也不敢留你了。”來保道:“嫂子,你既要我吃,再篩熱著些。”那王六儿連忙歸到壺里,教錦儿炮熱了,傾在盞內,雙手遞与來保,說道:“沒甚好菜儿与保叔下酒。”來保道:“嫂子好說,家無常禮。”拿起酒來与婦人對飲,一吸同干,方才作辭起身。王六儿便把女儿鞋腳遞与他,說道:“累保叔,好歹到府里問聲孩子好不好,我放心些。”兩口儿齊送出門來。

不說來保到家收拾行李,第二日起身東京去了。單表這吳大舅前來對西門慶說:“有東平府行下文書來,派俺本衛兩所掌印千戶管工修理社倉,題准旨意,限六月工完,升一級。違限,听巡按御史查參。姐夫有銀子借得几兩,工上使用。待關出工价來,一一奉還。”西門慶道:“大舅用多少,只顧拿去。”吳大舅道:“姐夫下顧,与二十兩罷。”一面同進后邊,見月娘說了話,教月娘拿二十兩出來,交与大舅,又吃了茶。因后邊有堂客,就出來了。月娘教西門慶留大舅大廳上吃酒。正飲酒中間,只見陳敬濟走來,与吳大舅作了揖,就回說:“門外徐四家,稟上爹,還要再讓兩日儿。”西門慶道:“胡說!我這里等銀子使,照舊還去罵那狗弟子孩儿。”敬濟應諾。吳大舅就讓他打橫坐下,陪著吃酒不題。

且說后邊大妗子、楊姑娘、李嬌儿、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儿、大姐,都伴桂姐在月娘房里吃酒。先是郁大姐數了一回“張生游寶塔”,放下琵琶。孟玉樓在旁斟酒遞菜儿与他吃,說道:“賊瞎轉磨的唱了這一日,又說我不疼你。”潘金蓮又大箸子夾塊肉放在他鼻子上,戲弄他頑耍。桂姐因叫玉簫姐:“你遞過郁大姐琵琶來,等我唱個曲儿与姑奶奶和大妗子听。”月娘道:“桂姐,你心里熱剌剌的,不唱罷。”桂姐道:“不妨事。見爹娘替我說人情去了,我這回不焦了。”孟玉樓笑道:“李桂姐倒還是院中人家娃娃,做臉儿快。頭里一來時,把眉頭〔 乞〕〔 芻〕著,焦的茶儿也吃不下去。這回說也有,笑也有。”當下桂姐輕舒玉指,頓撥冰弦,唱了一回。

正唱著,只見琴童儿收進家活來。月娘便問道:“你大舅去了?”琴童儿道:“大舅去了。”吳大妗子道:“只怕姐夫進來,我每活變活變儿。”琴童道:“爹往五娘房里去了。”這潘金蓮听見,就坐不住,趨趄著腳儿只要走,又不好走的。月娘也不等他動身,就說道:“他往你屋里去了,你去罷。省的你欠肚儿親家是的。”那潘金蓮嚷:“可可儿的--”起來,口儿里硬著,那腳步儿且是去的快。

來到房里,西門慶已是吃了胡僧藥,教春梅脫了裳,在床上帳子里坐著哩。金蓮看見笑道:“我的儿!今日好呀,不等你娘來就上床了。俺每在后邊吃酒,被李桂姐唱著,灌了我几鍾好的。獨自一個儿,黑影子里,一步高一步低,不知怎的走來了。”叫春梅:“你有茶倒甌子我吃。”那春梅真個點了茶來。金蓮吃了,努了個嘴与春梅,那春梅就知其意。那邊屋里早已替他熱下水,婦人抖些檀香白礬在里面,洗了牝。就燈下摘了頭,止撇著一根金簪子,拿過鏡子來,從新把嘴唇抹了脂胭,口中噙著香茶,走過這邊來。春梅床頭上取過睡鞋來与他換了,帶上房門出去。這婦人便將燈台挪近旁邊桌上放著,一手放下半邊紗帳子來,褪去紅褲,露出玉体。西門慶坐在枕頭上,那話帶著兩個托子,一霎弄的大大的与他瞧。婦人燈下看見,唬了一跳--一手攥不過來,紫巍巍,沉甸甸--便昵瞅了西門慶一眼,說道:“我猜你沒別的話,一定吃了那和尚藥,弄聳的恁般大,一味要來奈何老娘。好酒好肉,王里長吃的去。你在誰人跟前試了新,這回剩了些殘軍敗將,才來我這屋里來了。俺每是雌剩〔毛几〕〔毛八〕〔入日〕的?你還說不偏心哩!嗔道那一日我不在屋里,三不知把那行貨包子偷的往他屋里去了。原來晚夕和他干這個營生,他還對著人撇清搗鬼哩。你這行貨子,干淨是個沒挽回的三寸貨。想起來,一百年不理你才好。”西門慶笑道:“小淫婦儿,你過來。你若有本事,把他咂過了,我輸一兩銀子与你。”婦人道:“汗邪了你了。你吃了甚么行貨子,我禁的過他!”于是把身子斜軃在衽席之上,雙手執定那話,用朱唇吞裹。說道:“好大行貨子,把人的口也撐的生疼的。”說畢,出入鳴咂。或舌尖挑弄蛙口,舐其龜弦;或用口噙著,往來哺摔;或在粉臉上擂晃,百般摶弄,那話越發堅硬〔 造〕掘起來。

西門慶垂首窺見婦人香肌掩映于紗帳之內,纖手捧定毛都魯那話,往口里吞放,燈下一往一來。不想旁邊蹲著一個白獅子貓儿,看見動彈,不知當做甚物件儿,扑向前,用爪儿來撾。這西門慶在上,又將手中拿的洒金老鴉扇儿,只顧引逗他耍子。被婦人奪過扇子來,把貓盡力打了一扇靶子,打出帳子外去了。昵向西門慶道:“怪發訕的冤家!緊著這扎扎的不得人意,又引逗他恁上頭上臉的,一時間撾了人臉卻怎的?好不好我就不干這營生了。”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儿,會張致死了!”婦人道:“你怎不叫李瓶儿替你咂來?我這屋里盡著教你掇弄。不知吃了甚么行貨子,咂了這一日,益發咂的沒些事儿。”西門慶于是向汗巾上小銀盒儿里,用挑牙挑了些粉紅膏子藥儿,抹在馬口內,仰臥于上,教婦人騎在身上。婦人道:“等我〔 扉〕著,你往里放。”龜頭昂大,濡研半晌,僅沒龜棱。婦人在上,將身左右捱擦,似有不胜隱忍之態。因叫道:“親達達,里邊緊澀住了,好不難捱。”一面用手摸之,窺見麈柄已被牝戶吞進半截,撐的兩邊皆滿。婦人用唾津涂抹牝戶兩邊,已而稍寬滑落,頗作往來,一舉一坐,漸沒至根。婦人因向西門慶說:“你每常使的顫聲嬌,在里頭只是一味熱痒不可當,怎如和尚這藥,使進去,從子宮冷森森直掣到心上,這一回把渾身上下都酥麻了。我曉的今日死在你手里了。好難捱忍也!”西門慶笑道:“五儿,我有個笑話儿說与你听--是應二哥說的:一個人死了,閻王就拿驢皮披在身上,教他變驢。落后判官查簿籍,還有他十三年陽壽,又放回來了。他老婆看見渾身都變過來了,只有陽物還是驢的,未變過來,那人道:‘我往陰間換去。’他老婆慌了,說道:‘我的哥哥,你這一去,只怕不放你回來怎了?等我慢慢儿的挨罷。’”婦人听了,笑將扇把子打了一下子,說道:“怪不的應花子的老婆挨慣了驢的行貨。〔石岑〕說嘴的賊,我不看世界,這一下打的你……”

兩個足纏了一個更次,西門慶精還不過。他在下面合著眼,由著婦人蹲踞在上极力抽提,提的龜頭刮答刮答怪響。提勾良久,又吊過身子去,朝向西門慶。西門慶雙手舉其股,沒棱露腦而提之,往來甚急。西門慶雖身接目視,而猶如無物。良久,婦人情急,轉過身子來,兩手摟定西門慶脖項,合伏在身上,舒舌頭在他口里,那話直抵牝中,只顧揉搓,沒口子叫:“親達達,罷了,五儿〔入日〕死了!”須臾,一陣昏迷,舌尖冰冷。泄訖一度,西門慶覺牝中一股熱气直透丹田,心中翕翕然,美快不可言也。已而,淫津溢出,婦人以帕抹之。兩個相摟相抱,交頭疊股,鳴咂其舌,那話通不拽出來。睡的沒半個時辰,婦人淫情未定,爬上身去,兩個又干起來。婦人一連丟了兩遭身子,亦覺稍倦。西門慶只是佯佯不采,暗想胡僧藥神通。看看窗外雞鳴,東方漸白,婦人道:“我的心肝,你不過卻怎樣的?到晚夕你再來,等我好歹替你咂過了罷。”西門慶道:“就咂也不得過。管情只一樁事儿就過了。”婦人道:“告我說是那一樁儿?”西門慶道:“法不傳六耳,等我晚夕來對你說。”

早晨起來梳洗,春梅打發穿上衣裳。韓道國、崔本又早外邊伺候。西門慶出來燒了紙,打發起身。交付二人兩封書:“一封到揚州馬頭上,投王伯儒店里下;這一封就往揚州城內抓尋苗青,問他的事情下落,快來回報我。如銀子不勾,我后邊再教來保捎去。”崔本道:“還有蔡老爹書沒有?”西門慶道:“你蔡老爹書還不曾寫,教來保后邊稍了去罷。”二人拜辭,上頭口去了,不在話下。

西門慶冠帶了,就往衙門中來与夏提刑相會,道及昨承見招之意。夏提刑道:“今日奉屈長官一敘,再無他客。”發放已畢,各分散來家。只見一個穿青衣皂隸,騎著快馬,夾著氈包,走的滿面汗流。到大門首,問平安:“此是提刑西門老爹家?”平安道:“你是那里來的?”那人即便下馬作揖,說:“我是督催皇木的安老爹差來,送禮与老爹。俺老爹与管磚厂黃老爹,如今都往東平府胡老爹那里吃酒,順便先來拜老爹,看老爹在家不在。”平安道:“有帖儿沒有?”那人向氈包內取出,連禮物都遞与平安。平安拿進去与西門慶看,見禮帖上寫著浙綢二端,湖綿四斤,香帶一束,古鏡一圓。分咐:“包五錢銀子,拿回帖打發來人,就說在家拱候老爹。”那人急急去了。

西門慶一面預備酒菜,等至日中,二位官員喝道而至,乘轎張蓋甚盛。先令人投拜帖,一個是“侍生安忱拜”,一個是“侍生黃葆光拜”。都是青云白鷴補子,烏紗皂履,下轎揖讓而入。西門慶出大門迎接,至廳上敘禮,各道契闊之情,分賓主坐下:黃主事居左,安主事居右,西門慶主位相陪。先是黃主事舉手道:“久仰賢名芳譽,學生遲拜。”西門慶道:“不敢!辱承老先生先施枉駕,當容踵叩。敢問尊號?”安主事道:“黃年兄號泰宇,取‘履泰定而發天光’之意。”黃主事道:“敢問尊號?”西門慶道:“學生賤號四泉,--因小庄有四眼井之說。”安主事道:“昨日會見蔡年兄,說他与宋松原都在尊府打攪。”西門慶道:“因承云峰尊命,又是敝邑公祖,敢不奉迎!小价在京已知鳳翁榮選,未得躬賀。”又問:“几時起身府上來?”安主事道:“自去歲尊府別后,到家續了親,過了年,正月就來京了。選在工部,備員主事。欽差督運皇木,前往荊州,道經此處,敢不奉謁!”西門慶又說:“盛儀感謝不盡。”說畢,因請寬衣,令左右安放桌席。黃主事就要起身,安主事道:“實告:我与黃年兄,如今還往東平胡太府那里赴席,因打尊府過,敢不奉謁。容日再來取扰。”西門慶道:“就是往胡公處,去路尚遠,縱二公不餓,其如從者何?學生敢不具酌,只備一飯在此,以犒從者。”于是先打發轎上攢盤。廳上安放桌席。珍羞异品,极時之盛,就是湯飯點心、海鮮美味,一齊上來。西門慶將小金鍾,每人只奉了三杯,連桌儿抬下去,管待親隨家人吏典。少傾,兩位官人拜辭起身,安主事因向西門慶道:“生輩明日有一小東,奉屈賢公到我這黃年兄同僚劉老太監庄上一敘,未審肯命駕否?”西門慶道:“既蒙寵招,敢不趨命!”說畢,送出大門,上轎而去。

只見夏提刑差人來邀。西門慶說道:“我就去。”一面分咐備馬,走到后邊換了冠帶衣服,出來上馬。玳安、琴童跟隨,排軍喝道,逕往夏提刑家來。到廳上敘禮,說道:“适有工部督催皇木安主政和磚厂黃主政來拜,留坐了半日,方才去了。不然,也來的早。”說畢,讓至大廳,上面設放兩張桌席,讓西門慶居左,其次就是西賓倪秀才。座間因敘話問道:“老先生尊號?”倪秀才道:“學生賤名倪鵬,字時遠,號桂岩,見在府庠備數,在我這東主夏老先生門下,設館教習賢郎大先生舉業。友道之間,實有多愧。”說話間,兩個小优儿上來磕頭,彈唱飲酒不題。

且說潘金蓮從打發西門慶出來,直睡到晌午才爬起來。甫能起來,又懶待梳頭。恐怕后邊人說他,月娘請他吃飯也不吃,只推不好。大后晌才出房門,來到后邊。月娘因西門慶不在,要听薛姑子講說佛法,演頌金剛科儀。在明間內安放一張經桌儿,焚下香。薛姑子与王姑子兩個對坐,妙趣、妙鳳兩個徒弟立在兩邊,接念佛號。大妗子、楊姑娘、吳月娘、李嬌儿、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儿、孫雪娥和李桂姐眾人,一個不少,都在跟前圍著他坐的,听他演誦。先是,薛姑子道:

蓋聞電光易滅,石火難消。落花無返樹之期,逝水絕歸源之路。畫堂

繡閣,命盡有若長空;极品高官,祿絕猶如作夢。黃金白玉,空為禍患之

資;紅粉輕衣,總是塵勞之費。妻孥無百載之歡,黑暗有千重之苦。一朝

枕上,命掩黃泉。青史揚虛假之名,黃土埋不堅之骨。田園百頃,其中被

儿女爭奪;綾錦千箱,死后無寸絲之分。青春未半,而白發來侵;賀者才

聞,而吊者隨至。苦,苦,苦!气化清風塵歸土。點點輪回喚不回,改頭

換面無遍數。南無盡虛空遍法界,過去未來佛法僧三寶。

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難遭遇。

我今見聞得受持,愿解如來真實義。

王姑子道:“當時釋迦牟尼佛,乃諸佛之祖,釋教之主,如何出家?愿听演說。”薛姑子便唱《五供養》:

釋迦佛,梵王子,舍了江山雪山去,割肉喂鷹鵲巢頂。只修的九龍吐

水混金身,才成南無大乘大覺釋迦尊。

王姑子又道:“釋迦佛既听演說,當日觀音菩薩如何修行,才有庄嚴百化化身,有大道力?愿听其說--”

薛姑子正待又唱,只見平安儿慌慌張張走來說道:“巡按宋爺差了兩個快手、一個門子送禮來。”月娘慌了,說道:“你爹往夏家吃酒去了,誰人打發他?”正說著,只見玳安儿回馬來家,放進氈包來,說道:“不打緊,等我拿帖儿對爹說去。教姐夫且請那門子進來,管待他些酒飯儿著。”這玳安交下氈包,拿著帖子,騎馬云飛般走到夏提刑家,如此這般,說巡按宋老爺送禮來。西門慶看了帖子,上寫著“鮮豬一口,金酒二尊,公紙四刀,小書一部”,下書“侍生宋喬年拜”。連忙分咐:“到家交書童快拿我的官銜雙摺手本回去,門子答賞他三兩銀子、兩方手帕,抬盒的每人与他五錢。”玳安來家,到處尋書童儿,那里得來?急的只牛回磨轉。陳敬濟又不在,交傅伙計陪著人吃酒,玳安旋打后邊討了手帕、銀子出來,又沒人封,自家在柜上彌封停當,叫傅伙計寫了,大小三包。因向平安儿道:“你就不知往那去了?”平安道:“頭里姐夫在家時,他還在家來。落后姐夫往門外討銀子去了,他也不見了。”玳安道:“別要題,一定秫秫小 在外邊胡行亂走的,養老婆去了。”正在急 之間,只見陳敬濟与書童兩個,疊騎騾子才來,被玳安罵了几句,教他寫了官銜手本,打發送禮人去了。玳安道:“賊秫秫小 ,仰〔 扉〕著掙了合蓬著去。爹不在,家里不看,跟著人養老婆儿去了。爹又沒使你和姐夫門外討銀子,你平白跟了去做甚么!看我對爹說不說!”書童道:“你說不是,我怕你?你不說就是我的儿。”玳安道:“賊狗攮的秫秫小 ,你賭几個真個?”走向前,一個潑腳撇翻倒,兩個就〔石骨〕碌成一塊了。那玳安得手,吐了他一口唾沫才罷了。說道:“我接爹去,等我來家和淫婦算帳。”騎馬一直去了。

月娘在后邊,打發兩個姑子吃了些茶食,又听他唱佛曲儿,宣念偈子。那潘金蓮不住在旁先拉玉樓不動,又扯李瓶儿,又怕月娘說。月娘便道:“李大姐,他叫你,你和他去不是。省的急的他在這里恁有〔百 〕划沒是處的。”那李瓶儿方才同他出來。被月娘瞅了一眼,說道:“拔了蘿卜地皮寬。交他去了,省的他在這里跑兔子一般。原不是听佛法的人。”

這潘金蓮拉著李瓶儿走出儀門,因說道:“大姐姐好干這營生,你家又不死人,平白交姑子家中宣起卷來了。都在那里圍著他怎的?咱們出來走走,就看看大姐在屋里做甚么哩。”于是一直走出大廳來。只見廂房內點著燈,大姐和敬濟正在里面絮聒,說不見了銀子。被金蓮向窗櫺上打了一下,說道:“后面不去听佛曲儿,兩口子且在房里拌的甚么嘴儿?”陳敬濟出來,看見二人,說道:“早是我沒曾罵出來,原是五娘、六娘來了。請進來坐。”金蓮道:“你好膽子,罵不是!”進來見大姐正在燈下納鞋,說道:“這咱晚,熱剌剌的,還納鞋?”因問:“你兩口子嚷的是些甚么?”陳敬濟道:“你問他。爹使我門外討銀子去,他与了我三錢銀子,就教我替他捎銷金汗巾子來。不想到那里,袖子里摸銀子沒了,不曾捎得來。來家他說我那里養老婆,和我嚷罵了這一日,急的我賭身發咒。不想丫頭掃地,地下拾起來。他把銀子收了不与,還教我明日買汗巾子來。你二位老人家說,卻是誰的不是?”那大姐便罵道:“賊囚根子,別要說嘴。你不養老婆,平白帶了書童儿去做甚么?剛才教玳安甚么不罵出來!想必兩個打伙儿養老婆去來。去到這咱晚才來,你討的銀子在那里?”金蓮問道:“有了銀子不曾?”大姐道:“剛才丫頭掃地,拾起來,我拿著哩。”金蓮道:“不打緊處。我与你些銀子,明日也替我帶兩方銷金汗巾子來。”李瓶儿便問:“姐夫,門外有,也捎几方儿与我。”敬濟道:“門外手帕巷有名王家,專一發賣各色改樣銷金點翠手帕汗巾儿,隨你要多少也有。你老人家要甚么顏色,銷甚花樣,早說与我,明日都替你一齊帶的來了。”李瓶儿道:“我要一方老黃銷金點翠穿花鳳的。”敬濟道:“六娘,老金黃銷上金不現。”李瓶儿道:“你別要管我。我還要一方銀紅綾銷江牙海水嵌八寶儿的,又是一方閃色芝麻花銷金的。”敬濟便道:“五娘,你老人家要甚花樣?”金蓮道:“我沒銀子,只要兩方儿勾了。要一方玉色綾瑣子地儿銷金的。”敬濟道:“你又不是老人家,白剌剌的,要他做甚么?”金蓮道:“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后有孝戴。”敬濟道:“那一方要甚顏色?”金蓮道:“那一方,我要嬌滴滴紫葡萄顏色四川綾汗巾儿。上銷金間點翠,十樣錦,同心結,方胜地儿--一個方胜儿里面一對儿喜相逢,兩邊欄子儿,都是纓絡珍珠碎八寶儿。”敬濟听了,說道:“耶〔口樂〕,耶〔口樂〕!再沒了?賣瓜子儿打開箱子打嚏噴--瑣碎一大堆。”金蓮道:“怪短命,有錢買了稱心貨,隨各人心里所好,你管他怎的!”李瓶儿便向荷包里拿出一塊銀子儿,遞与敬濟,說:“連你五娘的都在里頭了。”金蓮搖著頭儿說道:“等我与他罷。”李瓶儿道:“都一答交姐夫捎了來,那又起個窖儿!”敬濟道:“就是連五娘的,這銀子還多著哩。”一面取等子稱稱,一兩九錢。李瓶儿道:“剩下的就与大姑娘捎兩方來。”大姐連忙道了万福。金蓮道:“你六娘替大姐買了汗巾儿,把那三錢銀子拿出來,你兩口儿斗葉儿,賭了東道罷。少,便叫你六娘貼些儿出來,明日等你爹不在,買燒鴨子、白酒咱每吃。”敬濟道:“既是五娘說,拿出來。”大姐遞与金蓮,金蓮交付与李瓶儿收著。拿出紙牌來,燈下大姐与敬濟斗。金蓮又在旁替大姐指點,登時贏了敬濟三掉。忽听前邊打門,西門慶來家,金蓮与李瓶儿才回房去了。

敬濟出來迎接西門慶回了話,說徐四家銀子,后日先送二百五十兩來,余者出月交還。西門慶罵了几句,酒帶半酣,也不到后邊,逕往金蓮房里來。正是:

自有內事迎郎意,何怕明朝花不開。

 第五十二回

應伯爵山洞戲春嬌

潘金蓮花園調愛婿

詩曰:

春樓曉日珠帘映,紅粉春妝寶鏡催。

已厭交歡怜舊枕,相將游戲繞池台。

坐時衣帶縈纖草,行處裙裾掃落梅。

更道明朝不當作,相期共斗管弦來。

話說那日西門慶在夏提刑家吃酒,見宋巡按送禮,他心中十分歡喜。夏提刑亦敬重不同往日,攔門勸酒,吃至三更天气才放回家。潘金蓮又早向燈下除去冠儿,設放衾枕,薰香澡牝等候。西門慶進門,接著,見他酒帶半酣,連忙替他脫衣裳。春梅點茶吃了,打發上床歇息。見婦人脫得光赤條身子,坐在床沿,低垂著頭,將那白生生腿儿橫抱膝上纏腳,換了雙大紅平底睡鞋儿。西門慶一見,淫心輒起,麈柄挺然而興。因問婦人要淫器包儿,婦人忙向褥子底下摸出來遞与他。西門慶把兩個托子都帶上,一手摟過婦人在怀里,因說:“你達今日要和你干個‘后庭花儿’,你肯不肯?”那婦人瞅了一眼,說道:“好個沒廉恥冤家,你成日和書童儿小 干的不值了,又纏起我來了,你和那奴才干去不是!”西門慶笑道:“怪小油嘴,罷么!你若依了我,又稀罕小 做甚么?你不知你達心里好的是這樁儿,管情放到里頭去就過了。”婦人被他再三纏不不過,說道:“奴只怕挨不得你這大行貨。你把頭子上圈去了,我和你耍一遭試試。”西門慶真個除去硫磺圈,根下只束著銀托子,令婦人馬爬在床上,屁股高蹶,將唾津涂抹在龜頭上,往來濡研頂入。龜頭昂健,半晌僅沒其棱。婦人在下蹙眉隱忍,口中咬汗巾子難捱,叫道:“達達慢著些。這個比不的前頭,撐得里頭熱炙火燎的疼起來。”這西門慶叫道:“好心肝,你叫著達達,不妨事。到明日買一套好顏色妝花紗衣服与你穿。”婦人道:“那衣服倒也有在,我昨日見李桂姐穿的那玉色線掐羊皮挑的金油鵝黃銀條紗裙子,倒好看,說是里邊買的。他每都有,只我沒這裙子。倒不知多少銀子,你倒買一條我穿罷了。”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到明日替你買。”一壁說著,在上頗作抽拽,只顧沒棱露腦,淺抽深送不已。婦人回首流眸叫道:“好達達,這里緊著人疼的要不的,如何只顧這般動作起來了?我央及你,好歹快些丟了罷!”這西門慶不听,且扶其股,玩其出入之勢。一面口中呼道:“潘五儿,小淫婦儿,你好生浪浪的叫著達達,哄出你達達〔尸從〕儿出來罷。”那婦人真個在下星眼朦朧,鶯聲款掉,柳腰款擺,香肌半就,口中艷聲柔語,百般難述。良久,西門慶覺精來,兩手扳其股,极力而〔 扉〕之,扣股之聲響之不絕。那婦人在下邊呻吟成一塊,不能禁止。臨過之時,西門慶把婦人屁股只一扳,麈柄盡沒至根,直抵于深异處,其美不可當。于是怡然感之,一泄如注。婦人承受其精,二体偎貼。良久拽出麈柄,但見猩紅染莖,蛙口流涎,婦人以帕抹之,方才就寢。一宿晚景題過。

次日,西門慶早晨到衙門中回來,有安主事、黃主事那里差人來下請書,二十二日在磚厂劉太監庄上設席,請早去。西門慶打發來人去了,從上房吃了粥,正出廳來,只見篦頭的小周儿扒倒地下磕頭。西門慶道:“你來的正好,我正要篦篦頭哩。”于是走到翡翠軒小卷棚內,坐在一張涼椅儿上,除了巾幘,打開頭發。小周儿鋪下梳篦家活,与他篦頭櫛發。觀其泥垢,辨其風雪,跪下討賞錢,說:“老爹今歲必有大遷轉,發上气色甚旺。”西門慶大喜。篦了頭,又叫他取耳,掐捏身上。他有滾身上一弄儿家活,到處与西門慶滾捏過,又行導引之法,把西門慶弄的渾身通泰。賞了他五錢銀子,教他吃了飯,伺候著哥儿剃頭。西門慶就在書房內,倒在大理石床上就睡著了。

那日楊姑娘起身,王姑子与薛姑子要家去。吳月娘將他原來的盒子都裝了些蒸酥茶食,打發起身。兩個姑子,每人都是五錢銀子,兩個小姑子,与了他兩匹小布儿,管待出門。薛姑子又囑咐月娘:“到了壬子日把那藥吃了,管情就有喜事。”月娘道:“薛爺,你這一去,八月里到我生日,好來走走,我這里盼你哩。”薛姑子合掌問訊道:“打攪。菩薩這里,我到那日一定來。”于是作辭。月娘眾人都送到大門首。月娘与大妗子回后邊去了。只有玉樓、金蓮、瓶儿、西門大姐、李桂姐抱著官哥儿,來到花園里游玩。李瓶儿道:“桂姐,你遞過來,等我抱罷。”桂姐道:“六娘,不妨事,我心里要抱抱哥子。”玉樓道:“桂姐,你還沒到你爹新收拾書房里瞧瞧哩。”到花園內,金蓮見紫薇花開得爛熳,摘了兩朵与桂姐戴。于是順著松牆儿到翡翠軒,見里面擺設的床帳屏几、書畫琴棋,极其瀟洒。床上綃帳銀鉤,冰簟珊枕。西門慶倒在床上,睡思正濃。旁邊流金小篆,焚著一縷龍涎。綠窗半掩,窗外芭蕉低映。潘金蓮且在桌上掀弄他的香盒儿,玉樓和李瓶儿都坐在椅儿上,西門慶忽翻過身來,看剛見眾婦人都在屋里,便道:“你每來做甚么?”金蓮道:“桂姐要看看你的書房,俺每引他來瞧瞧。”那西門慶見他抱著官哥儿,又引逗了一回。忽見畫童來說:“應二爹來了。”眾婦人都亂走不迭,往李瓶儿那邊去了。應伯爵走到松牆邊,看見桂姐抱著官哥儿,便道:“好呀!李桂姐在這里。”故意問道:“你几時來?”那桂姐走了,說道:“罷么,怪花子!又不關你事,問怎的?”伯爵道:“好小淫婦儿,不關我事也罷,你且与我個嘴著。”于是摟過來就要親嘴。被桂姐用手只一推,罵道:“賊不得人意怪攮刀子,若不是怕唬了哥子,我這一扇把子打的你……”西門慶走出來看見,說道:“怪狗才,看唬了孩儿!”因教書童:“你抱哥儿送与你六娘去。”那書童連忙接過來。奶子如意儿正在松牆拐角邊等候,接的去了。伯爵和桂姐兩個站著說話,問:“你的事怎樣了?”桂姐道:“多虧爹這里可怜見,差保哥替我往東京說去了。”伯爵道:“好,好,也罷了。如此你放心些。”說畢,桂姐就往后邊去了。伯爵道:“怪小淫婦儿,你過來,我還和你說話。”桂姐道:“我走走就來。”于是也往李瓶儿這邊來了。

伯爵与西門慶才唱喏坐的。西門慶道:“昨日我在夏龍溪家吃酒,大巡宋道長那里差人送禮,送了一口鮮豬。我恐怕放不的,今早旋叫廚子來卸開,用椒料連豬頭燒了。你休去,如今請謝子純來,咱每打雙陸,同享了罷。”一面使琴童儿:“快請你謝爹去。你說應二爹在這里。”琴童儿應諾去了。伯爵因問:“徐家銀子討來了不曾?”西門慶道:“賊沒行止的狗骨禿,明日才先与二百五十兩。你教他兩個后日來,少的,我家里湊与他罷。”伯爵道:“這等又好了。怕不得他今日也買些鮮物儿來孝順你。”西門慶道:“倒不消教他費心。”說了一回,西門慶問道:“老孫、祝麻子兩個都起身去了不曾?”伯爵道:“自從李桂儿家拿出來,在縣里監了一夜,第二日,三個一條鐵索,都解上東京去了。到那里,沒個清洁來家的!你只說成日圖飲酒吃肉,好容易吃的果子儿!似這等苦儿,也是他受。路上這等大熱天,著鐵索扛著,又沒盤纏,有甚么要緊。”西門慶笑道:“怪狗才,充軍擺戰的不過!誰教他成日跟著王家小 只胡撞來!他尋的苦儿他受。”伯爵道:“哥說的有理。蒼蠅不鑽沒縫的雞蛋,他怎的不尋我和謝子純?清的只是清,渾的只是渾。”

正說著,謝希大到了。唱畢喏坐下,只顧扇扇子。西門慶問道:“你怎的走恁一臉汗?”希大道:“哥別題起。今日平白惹了一肚子气。大清早晨,老孫媽媽子走到我那里,說我弄了他去。恁不合理的老淫婦!你家漢子成日〔 票〕著人在院里大酒大肉吃,大把撾了銀子錢家去,你過陰去來?誰不知道!你討保頭錢,分与那個一分儿使也怎的?交我扛了兩句走出來。不想哥這里呼喚。”伯爵道:“我剛才和哥不說,新酒放在兩下里,清自清,渾自渾。當初咱每怎么說來?我說跟著王家小 ,到明日有一失。今日如何?撞到這网里,怨悵不的人!”西門慶道:“王家那小 ,有甚大气概?腦子還未變全,養老婆!還不夠俺每那咱撒下的,羞死鬼罷了!”伯爵道:“他曾見過甚么大頭面目,比哥那咱的勾當,題起來把他唬殺罷了。”說畢,小 拿茶上來吃了。西門慶道:“你兩個打雙陸。后邊做著水面,等我叫小 拿來咱每吃。”不一時,琴童來放桌儿。畫童儿用方盒拿上四個小菜儿,又是三碟儿蒜汁、一大碗豬肉鹵,一張銀湯匙、三雙牙箸。擺放停當,三人坐下,然后拿上三碗面來,各人自取澆鹵,傾上蒜醋。那應伯爵与謝希大拿起箸來,只三扒兩咽就是一碗。兩人登時狠了七碗。西門慶兩碗還吃不了,說道:“我的儿,你兩個吃這些!”伯爵道:“哥,今日這面是那位姐儿下的?又好吃又爽口。”謝希大道:“本等鹵打的停當,我只是剛才吃了飯了,不然我還禁一碗。”兩個吃的熱上來,把衣服脫了。見琴童儿收家活,便道:“大官儿,到后邊取些水來,俺每漱漱口。”謝希大道:“溫茶儿又好,熱的燙的死蒜臭。”少頃,畫童儿拿茶至。三人吃了茶,出來外邊松牆外各花台邊走了一道。只見黃四家送了四盒子禮來。平安儿掇進來与西門慶瞧:一盒鮮烏菱、一盒鮮荸@﹛B四尾冰湃的大鰣魚、一盒枇杷果。伯爵看見說道:“好東西儿!他不知那里剜的送來,我且嘗個儿著。”一手撾了好几個,遞了兩個与謝希大,說道:“還有活到老死,還不知此是甚么東西儿哩。”西門慶道:“怪狗才,還沒供養佛,就先撾了吃?”伯爵道:“甚么沒供佛,我且入口無贓著。”西門慶吩咐:“交到后邊收了。問你三娘討三錢銀子賞他。”伯爵問:“是李錦送來,是黃宁儿?”平安道:“是黃宁儿。”伯爵道:“今日造化了這狗骨禿了,又賞他三錢銀子。”這里西門慶看著他兩個打雙陸不題。

且說月娘和桂姐、李嬌儿、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儿、大姐,都在后邊吃了飯,在穿廊下坐的。只見小周儿在影壁前探頭舒腦的,李瓶儿道:“小周儿,你來的好。且進來与小大官儿剃剃頭,他頭發都長長了。”小周儿連忙向前都磕了頭,說:“剛才老爹吩咐,交小的進來与哥儿剃頭。”月娘道:“六姐,你拿歷頭看看,好日子,歹日子,就与孩子剃頭?”金蓮便交小玉取了歷頭來,揭開看了一回,說道:“今日是四月廿一日,是個庚戌日,金定婁金狗當直,宜祭祀、官帶、出行、裁衣、沐浴、剃頭、修造、動土,宜用午時。──好日期。”月娘道:“既是好日子,叫丫頭熱水,你替孩儿洗頭,教小周儿慢慢哄著他剃。”小玉在旁替他用汗巾儿接著頭發,才剃得几刀,這官哥儿呱的怪哭起來。那小周連忙赶著他哭只顧剃,不想把孩子哭的那口气憋下去,不做聲了,臉便脹的紅了。李瓶儿唬慌手腳,連忙說:“不剃罷,不剃罷!”那小周儿唬的收不迭家活,往外沒腳的跑。月娘道:“我說這孩予有些不長俊,護頭。自家替他剪剪罷。平白教進來剃,剃的好么!”天假其便,那孩子憋了半日气,才放出聲來。李瓶儿方才放心,只顧拍哄他,說道:“好小周儿,恁大膽!平白進來把哥哥頭來剃了去了。剃的恁半落不合的,欺負我的哥哥。還不拿回來,等我打与哥哥出气。”于是抱到月娘跟前。月娘道:“不長俊的小花子儿,剃頭耍了你了,這等哭?剩下這些,到明日做剪毛賊。”引逗了一回,李瓶儿交与奶子。月娘吩咐:“且休与他奶吃,等他睡一回儿与他吃。”奶子抱的前邊去了。只見來安儿進來取小周儿的家活,說唬的小周儿臉焦黃的。月娘問道:“他吃了飯不曾?”來安道:“他吃了飯。爹賞他五錢銀子。”月娘教來安:“你拿一甌子酒出去与他。唬著人家,好容易討這几個錢!”小玉連忙篩了一盞,拿了一碟腊肉,教來安与他吃了去了。

吳月娘因教金蓮:“你看看歷頭,几時是壬子日?”金蓮看了,說道:“二十三日是壬子日,交芒种五月節。”便道:“姐姐你問他怎的?”月娘道:“我不怎的,問一聲儿。”李桂姐接過歷頭來看了,說道:“這二十四日,苦惱是俺娘的生日!我不得在家。”月娘道:“前月初十日,是你姐姐生日,過了。這二十四日,可可儿又是你媽的生日了。原來你院中人家一日害兩樣病,做三個生日:日里害思錢病,黑夜思漢子的病。早晨是媽媽的生日,晌午是姐姐生日,晚夕是自家生日。──怎的都擠在一塊儿?趁著姐夫有錢,攛掇著都生日了罷!”桂姐只是笑,不做聲。只見西門慶使了畫童儿來請,桂姐方向月娘房中妝點勻了臉,往花園中來。

卷棚內,又早放下八仙桌儿,桌上擺設兩大盤燒豬肉并許多肴饌。眾人吃了一回,桂姐在旁拿鐘儿遞酒,伯爵道:“你爹听著說,不是我索落你,人情儿已是停當了。你爹又替你縣中說了,不尋你了。虧了誰?還虧了我再三央及你爹,他才肯了。平白他肯替你說人情去?隨你心愛的甚么曲儿,你唱個儿我下酒,也是拿勤勞准折。”桂姐笑罵道:“怪〔石岑〕花子,你虼蚤包网儿──好大面皮!爹他肯信你說話?”伯爵道:“你這賊小淫婦儿!你經還沒念,就先打和尚。要吃飯,休惡了火頭!你敢笑和尚投丈母,我就單丁擺布不起你這小淫婦儿?你休笑話,我半邊俏還動的。”被桂姐把手中扇把子,盡力向他身上打了兩下。西門慶笑罵道:“你這狗才,到明日論個男盜女娼,還虧了原問處。”笑了一回,桂姐慢慢才拿起琵琶,橫擔膝上,啟朱唇,露皓齒,唱道:

【黃鶯儿】誰想有這一种。減香肌,憔瘦損。鏡鸞塵鎖無心整。脂粉

倦勻,花枝又懶簪。空教黛眉蹙破春山恨。伯爵道:“你兩個當初好來,如今就為他耽些惊怕儿,也不該抱怨了。”桂姐道:“汗邪了你,怎的胡說!”──

最難禁,譙樓上畫角,吹徹了斷腸聲。伯爵道:“腸子倒沒斷,這一回來提你的斷了線,你兩個休提了。”被桂姐盡力打了一下,罵道:“賊攘刀的,今日汗邪了你,只鬼混人的。”──

【集資賓】幽窗靜悄月又明,恨獨倚幃屏。驀听的孤鴻只在樓外鳴,

把万愁又還題醒。更長漏永,早不覺燈昏香燼眠未成。他那里睡得安穩!伯爵道:“傻小淫婦儿,他怎的睡不安穩?又沒拿了他去。落的在家里睡覺儿哩。你便在人家躲著,逐日怀著羊皮儿,直等東京人來,一塊石頭方落地。”桂姐被他說急了,便道:“爹,你看應花子,不知怎的,只發訕纏我。”伯爵道:“你這回才認的爹了?”桂姐不理他,彈著琵琶又唱:

【雙聲疊韻】思量起,思量起,怎不上心?無人處,無人處,淚珠儿

暗傾。伯爵道:“一個人慣溺尿。一日,他娘死了,守孝打鋪在靈前睡。晚了,不想又溺下了。人進來看見褥子濕,問怎的來,那人沒的回答,只說:‘你不知,我夜間眼淚打肚里流出來了。’──就和你一般,為他聲說不的,只好背地哭罷了。”桂姐道:“沒羞的孩儿,你看見來?汗邪了你哩!”──

我怨他,我怨他,說他不盡,誰知道這里先走滾。自恨我當初不合他認真

。伯爵道:“傻小淫婦儿,如今年程,三歲小孩儿也哄不動,何況風月中子弟。你和他認真?你且住了,等我唱個南曲儿你听:‘風月事,我說与你听:如今年程,論不得假真。個個人古怪精靈,個個人久慣牢成,倒將計活埋把瞎缸暗頂。老虔婆只要圖財,小淫婦儿少不得拽著脖子往前掙。苦似投河,愁如覓并。几時得把業罐子填完,就變驢變馬也不干這營生。’”當下把桂姐說的哭起來了。被西門慶向伯爵頭上打了一扇子,笑罵道:“你這〔 芻〕斷腸子的狗才!生生儿吃你把人就歐殺了。”因叫桂姐:“你唱,不要理他。”謝希大道:“應二哥,你好沒趣!今日左來右去只欺負我這干女儿。你再言語,口上生個大疔瘡。”那桂姐半日拿起琵琶,又唱:

【簇御林】人都道他志誠。伯爵才待言語,被希大把口按了,說道:“桂姐你唱,休理他!”桂姐又唱道:

卻原來 勾引。眼睜睜心口不相應。希大放了手,伯爵又說:“相應倒好了。心口里不相應,如今虎口里倒相應。不多,也只三兩炷儿。”桂姐道:“白眉赤眼,你看見來?”伯爵道:“我沒看見,在樂星堂儿里不是?”連西門慶眾人都笑起來了。桂姐又唱:

山盟海誓,說假道真,險些儿不為他錯害了相思病。負人心,看伊家做作

,如何教我有前程?伯爵道:“前程也不敢指望他,到明日,少不了他個招宣襲了罷。”桂姐又唱:

【琥珀貓儿墜】日疏日遠,何日再相逢?枉了奴痴心宁耐等。想巫山

云雨夢難成。薄情,猛拚今生和你鳳拆鸞零。

【尾聲】冤家下得忒薄幸,割舍的將人孤另。那世里的恩情翻成做話

餅。

唱畢,謝希大道:“罷,罷。叫畫童儿接過琵琶去,等我酬勞桂姐一杯酒儿,消消气罷。”伯爵道:“等我哺菜儿。我本領儿不濟事,拿勤勞准折罷了。”桂姐道:“花子過去,誰理你!你大拳打了人,這回拿手來摸挲。”當下,希大一連遞了桂姐三杯酒,拉伯爵道:“咱每還有那兩盤雙陸,打了罷。”于是二人又打雙陸。西門慶遞了個眼色与桂姐,就往外走。伯爵道:“哥,你往后邊左,捎些香茶儿出來。頭里吃了些蒜,這回子倒反惡泛泛起來了。”西門慶道:“我那里得香茶來!”伯爵道:“哥,你還哄我哩,杭州劉學官送了你好少儿,你獨吃也不好。”西門慶笑的后邊去了。桂姐也走出來,在太湖石畔推摘花儿戴,也不見了。伯爵与希大一連打了三盤雙陸,等西門慶白不見出來。問畫童儿:“你爹在后邊做甚么哩?”畫童儿道:“爹在后邊,就出來了。”伯爵道:“就出來,有些古怪!”因交謝希大:“你這里坐著,等我尋他尋去。”那謝希大且和書童儿兩個下象棋。

原來西門慶只走到李瓶儿房里,吃了藥就出來了。在木香棚下看見李桂姐,就拉到藏春塢雪洞儿里,把門儿掩著,坐在矮床儿上,把桂姐摟在怀中,腿上坐的,一徑露出那話來与他瞧,把桂姐唬了一跳。便問:“怎的就這般大?”西門慶悉把吃胡僧藥告訴了一遍。先交他低垂粉頸,款啟猩唇,品咂了一回。然后,輕輕〔 芻〕起他兩只小小金蓮來,跨在兩邊胳膊上,抱到一張椅儿上,兩個就干起來。不想應伯爵到各亭儿上尋了一遭,尋不著,打滴翠岩小洞儿里穿過去,到了木香棚,抹過葡萄架,到松竹深處,藏春塢邊,隱隱听見有人笑聲,又不知在何處。這伯爵慢慢躡足潛蹤,掀開帘儿,見兩扇洞門儿虛掩,在外面只顧听覷。听見桂姐顫著聲儿,將身子只顧迎播著西門慶,叫:“達達,快些了事罷,只怕有人來。”被伯爵猛然大叫一聲,推開門進來,看見西門慶把桂姐扛著腿子正干得好。說道:“快取水來,潑潑兩個摟心的,摟到一答里了!”李桂姐道:“怪攘刀子,猛的進來,唬了我一跳!”伯爵道:“快些儿了事?好容易!也得值那些數儿是的。怕有人來看見,我就來了。且過來,等我抽個頭儿著。”西門慶便道:“怪狗才,快出去罷了,休鬼混!我只怕小 來看見。”那應伯爵道:“小淫婦儿,你央及我央及儿。不然我就吆喝起來,連后邊嫂子每都嚷的知道。你既認做干女儿了,好意教你躲住兩日儿,你又偷漢子。教你了不成!”桂姐道:“去罷,應怪花子!”伯爵道:“我去罷?我且親個嘴著。”于是按著桂姐親了一個嘴,才走出來。西門慶道:“怪狗才,還不帶上門哩。”伯爵一面走來把門帶上,說道:“我儿,兩個盡著搗,盡著搗,搗吊底也不關我事。”才走到那個松樹儿底下,又回來說道:“你頭里許我的香茶在那里?”西門慶道:“怪狗才,等住回我与你就是了,又來纏人!”那伯爵方才一直笑的去了。桂姐道:“好個不得人意的攮刀子!”這西門慶和那桂姐兩個,在雪洞內足干夠一個時辰,吃了一枚紅棗儿,才得了事,雨散云收。有詩為証:

海棠技上鶯梭急,綠竹陰中燕語頻。

閑來付与丹青手,一段春嬌畫不成。

少頃,二人整衣出來。桂姐向他袖子內掏出好些香茶來袖了。西門慶使的滿身香汗,气喘吁吁,走來馬纓花下溺尿。李桂姐腰里摸出鏡子來,在月窗上擱著,整云理〔髟丐〕,往后邊去了。

西門慶走到李瓶儿房里,洗洗手出來。伯爵問他要香茶,西門慶道:“怪花子,你害了痞,如何只鬼混人!”每人掐了一撮与他。伯爵道:“只与我這兩個儿!由他,由他!等我問李家小淫婦儿要。”正說著,只見李銘走來磕頭。伯爵道:“李日新在那里來?你沒曾打听得他每的事怎么樣儿了?”李銘道:“俺桂姐虧了爹這里。這兩日,縣里也沒人來催,只等京中示下哩。”伯爵道:“齊家那小老婆子出來了?”李銘道:“齊香儿還在王皇親宅內躲著哩。桂姐在爹這里好,誰人敢來尋?”伯爵道:“要不然也費手,虧我和你謝爹再三央勸你爹:‘你不替他處處儿,教他那里尋頭腦去!’”李銘道:“爹這里不管,就了不成。俺三嬸老人家,風風勢勢的,干出甚么事!”伯爵道:“我記的這几時是他生日,俺每會了你爹,与他做做生日。”李銘道:“爹每不消了。到明日事情畢了,三嬸和桂姐,愁不請爹每坐坐?”伯爵道:“到其間,俺每補生日就是了。”因叫他近前:“你且替我吃了這鐘酒著。我吃了這一日,吃不的了。”那李銘接過銀把鐘來,跪著一飲而盡。謝希大交琴童又斟了一鐘与他。伯爵道:“你敢沒吃飯?”桌上還剩了一盤點心,謝希大又拿兩盤燒豬頭肉和鴨子遞与他。李銘雙手接的,下邊吃去了。伯爵用箸子又撥了半段鰣魚与他,說道:“我見你今年還沒食這個哩,且嘗新著。”西門慶道:“怪狗才,都拿与他吃罷了,又留下做甚么?”伯爵道:“等住回吃的酒闌,上來餓了,我不會吃飯儿?你們那里曉得,江南此魚一年只過一遭儿,吃到牙縫里剔出來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說,就是朝廷還沒吃哩!不是哥這里,誰家有?”正說著,只見畫童儿拿出四碟鮮物儿來:一碟烏菱、一碟荸@﹛B一碟雪藕、一碟枇杷。西門慶還沒曾放到口里,被應伯爵連碟子都撾過去,倒的袖了。謝希大道:“你也留兩個儿我吃。”也將手撾一碟子烏菱來。只落下藕在桌子上。西門慶掐了一塊放在口內,別的与了李銘吃了。分付畫童后邊再取兩個枇杷來賞李銘。李銘接的袖了,才上來拿箏彈唱。唱了一回,伯爵又出題目,叫他唱了一套《花藥欄》。三個直吃到掌燈時候,還等后邊拿出綠豆白米水飯來吃了,才起身。伯爵道:“哥,我曉得明日安主事請你,不得閑。李四、黃三那事,我后日會他來罷。”西門慶點頭儿,二人也不等送,就去了。西門慶教書童看收家伙,就歸后邊孟玉樓房中歇去了。一宿無話。

到次日早起,也沒往衙門中去,吃了粥,冠帶騎馬,書童、玳安兩個跟隨,出城南三十里,逕往劉太監庄上來赴席,不在話下。

潘金蓮赶西門慶不在家,与李瓶儿計較,將陳敬濟輸的那三錢銀子,又教李瓶儿添出七錢來,教來興儿買了一只燒鴨、兩只雞、一錢銀子下飯、一壇金華酒、一瓶白酒、一錢銀子裹餡涼糕,教來興儿媳婦整理端正。金蓮對著月娘說:“大姐那日斗牌,贏了陳姐夫三錢銀子,李大姐又添了些,今治了東道儿,請姐姐在花園里吃。”吳月娘就同孟玉樓、李嬌儿、孫雪娥、大姐、桂姐眾人,先在卷棚內吃了一回,然后拿酒菜儿,在山子上臥云亭下棋,投壺,吃酒耍子。月娘想起問道:“今日主人,怎倒不來坐坐?”大姐道:“爹又使他往門外徐家催銀子去了,也好待來也。”

不一時,陳敬濟來到,向月娘眾人作了揖,就拉過大姐一處坐下。向月娘說:“徐家銀子討了來了,共五封二百五十兩,送到房里,玉簫收了。”于是傳杯換盞,酒過數巡,各添春色。月娘与李嬌儿、桂姐三個下棋,玉樓眾人都起身向各處觀花玩草耍子。惟金蓮獨自手搖著白團紗扇儿,往山子后芭蕉深處納涼。因見牆角草地下一朵野紫花儿可愛,便走去要摘。不想敬濟有心,一眼 見,便悄悄跟來,在背后說道:“五娘,你老人家尋甚么?這草地上滑齏齏的,只怕跌了你,教儿子心疼。”那金蓮扭回粉頸,斜睨秋波,帶笑帶罵道:“好個賊短命的油嘴,跌了我,可是你就心疼哩?誰要你管!你又跟了我來做甚么,也不怕人看著。”因問:“你買的汗巾儿怎了?”敬濟笑嘻嘻向袖于中取出,遞与他,說道:“六娘的都在這里了。”又道:“汗巾儿買了來,你把甚來謝我?”于是把臉子挨的他身邊,被金蓮舉手只一推。不想李瓶儿抱著官哥儿,并奶子如意儿跟著,從松牆那邊走來。見金蓮手拿自團扇一動,不知是推敬濟,只認做扑蝴蝶,忙叫道:“五媽媽,扑的蝴蝶儿,把官哥儿一個耍子。”慌的敬濟赶眼不見,兩三步就鑽進山子里邊去了。金蓮恐怕李瓶儿瞧見,故意問道:“陳姐夫与了汗巾不曾?”李瓶儿道:“他還沒有与我哩。”金蓮道:“他剛才袖著,對著大姐姐不好与咱的,悄悄遞与我了。”于是兩個坐在芭蕉叢下花台石上,打開分了。兩個坐了一回,李瓶儿說道:“這答儿里到且是蔭涼。”因使如意儿:“你去叫迎春屋里取孩子的小枕頭并涼席儿來,就帶了骨牌來,我和五娘在這里抹回骨牌儿。你就在屋里看罷。”如意儿去了。

不一時,迎春取了枕席并骨牌來。李瓶儿鋪下席,把官哥儿放在小枕頭儿上躺著,教他頑耍,他便和金蓮抹牌。抹了一回,交迎春往屋里拿一壺好茶來。不想盂玉樓在臥云亭上看見,點手儿叫李瓶儿說:“大姐姐叫你說句話儿。”李瓶儿撇下孩子,教金蓮看著:“我就來。”那金蓮記挂敬濟在洞儿里,那里又去顧那孩子,赶空儿兩三步走入洞門首,教敬濟,說:“沒人,你出來罷。”敬濟便叫婦人進去瞧蘑菇:“里面長出這些大頭蘑菇來了。”哄的婦人入到洞里,就折疊腿跪著,要和婦人云雨。兩個正接著親嘴。也是天假其便,李瓶儿走到亭子上,月娘說:“孟三姐和桂姐投壺輸了,你來替他投兩壺儿。”李瓶儿道:“底下沒人看孩子哩。”玉樓道:“左右有六姐在那里,怕怎的。”月娘道:“孟三姐,你去替他看看罷。”李瓶儿道:“三娘累你,亦發抱了他來罷。”教小玉:“你去就抱他的席和小枕頭儿來。”那小玉和玉樓走到芭蕉叢下,孩子便躺在席上,蹬手蹬腳的怪哭,并不知金蓮在那里。只見旁邊一個大黑貓,見人來,一溜煙跑了。玉樓道:“他五娘那里去了?耶〔口樂〕,耶〔口樂〕!把孩子丟在這里,吃貓唬了他了。”那金蓮連忙從雪洞儿里鑽出來,說道:“我在這里淨了淨手,誰往那里去來!那里有貓唬了他?白眉赤眼的!”那玉樓也更不往洞里看,只顧抱了官哥儿,拍哄著他往臥云亭儿上去了。小玉拿著枕席跟的去了。金蓮恐怕他學舌,隨屁股也跟了來。月娘問:“孩子怎的哭?”玉樓道:“我去時,不知是那里一個大黑貓蹲在孩子頭跟前。”月娘說:“干淨唬著孩儿。”李瓶儿道,“他五娘看著他哩。”玉樓道:“六姐往洞儿里淨手去來。”金蓮走上來說:“三姐,你怎的恁白眉赤眼儿的?那里討個貓來!他想必餓了,要奶吃哭,就賴起人來。”李瓶儿見迎春拿上茶來,就使他叫奶子來喂哥儿奶。

陳敬濟見無人,從洞儿鑽出來,順著松牆儿轉過卷棚,一直往外去了。正是:

兩手劈開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門。

月娘見孩子不吃奶,只是哭,吩咐李瓶儿:“你抱他到屋里,好好打發他睡罷。”于是也不吃酒,眾人都散了。原來陳敬濟也不曾与潘金蓮得手,事情不巧,歸到前邊廂房中,有些咄咄不樂。正是: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