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颠大师醉菩提全传
天花藏主人 编次
第一回 静中动罗汉投胎 来处去高僧辞世
诗曰:爱网无关爱不缠,金田有种种金丹,
禅心要在尘中净,功行终须世上全。
烦恼脱于烦恼际,死生超出死生间,
不能火里生枝叶,安得花开火里莲。
这八句诗,是说那释教门中的罗汉,虽然上登极乐,无灭无生,但不在人
世翻筋斗,弄把戏,则佛法何以阐明?神通难以显示,那能点醒这尘世一般的
愚庸?如今且说一位罗汉,因一念慈悲,在那西湖上留下五十年圣迹,后来万
代瞻仰,莫不称奇道异,你道是谁?
话说大宋高宗南迁建都在浙江临安府(即今杭州),这浙中有一座天台山
最为灵秀,乃是个活佛住的处所。这高宗建都在旁,遂改为台州府。这府中有
座国清寺,寺中的长老法名一本,道号性空,僧腊已是六十八岁,也是累劫中
修来的一尊罗汉,他往往默示禅机,绝不轻易露出本相。
这年,正值残冬,北风凛洌,彤云密布,雨雪飞扬。晚斋后,长老在方丈
室中禅椅上,端然独坐。众弟子群侍两旁,佛前香烟霭霭,玻璃灯影幢幢。师
弟们相对多时,有一弟子会悟于心,跪在长老面前道:‘弟子蒙师慈悲点示静
理,今弟子细细参悟,已知静中滋味,有如此之美矣。’长老微笑道:‘你虽
会得静中滋味固妙。然有静必有动,亦不可因静中有滋味,而遂谓动中全无滋
味也。’弟子惊讶道:‘蒙师慈悲点示静理,今复云动,岂动中又别有滋味
耶?’长老道:‘动中若无滋味,则处静者不思动矣。’正说著,只听得豁喇
喇一声响亮,犹如霹雳,众弟子尽吃一惊。长老道:‘你等不必吃惊,此正所
谓静中之动也。可细细看来,声从何起?’
众弟子领了法旨,遂一同移灯出了方丈室,行至法堂转上大殿,并无声
影,再走入罗汉堂去,只见一尊紫磨金色的罗汉,连一张彩画的木椅,都跌倒
在地,众僧才明白,原来声出于此,遂回方丈室报知长老。长老也不做声,闭
目垂眉竟入殿去了。去不多时,忽回来说道:‘适来一声震动,跌倒在地上
者,乃紫脚罗汉静极而动,已投胎人世矣!幸去不远,异日尔等自有知者。待
弥月时,老僧当亲往一看,并与之诀别也。’众僧听了,俱各惊异不提。正
是:
已知来定来,早辨去时去;
来去两分明,方是菩提路。
话说台州府天台县,有一位宰官,姓李名茂春,又名赞善,为人纯谨厚
重,不贪荣利,做了几年官,就弃职归隐于家。夫人王氏,十分好善,但是年
过三十并无子嗣,赞善又笃于夫妻之好,不肯娶妾,夫妻两个日夜求佛赐子。
忽一夜,王夫人梦见一尊罗汉,将一朵五色莲花相赠,夫人接来,一口吞下,
自此之后,遂身怀六甲。到了十月满足,一更时分,生下一男,面如满月,眉
目清奇。临生之时,红光满室,瑞气盈门,赞善夫妻两人欢喜异常,赞善忙烧
香点烛,拜谢天地,一时亲友尽来称贺。
到了满月,正在开筵宴客,忽门公来报:‘国清寺性空长老,在外求见赞
善。’赞善暗想:这性空和尚,乃当世高僧,等闲不轻出寺,为何今日到此?
连忙接入堂中,施礼相见。便道:‘下官尘俗中,蒙老师法驾光临,必有事
故。’长老道:‘并无别事,闻得公子弥月,特来祝贺。但此子与老衲有些来
处因缘,欲求一见,与他说个明白。’赞善满心欢喜,忙进内与夫人说知,叫
丫环抱著,自己跟出来送与长老观看。长老双手接在怀中,将手摸著他的头
道:‘你好快脚,怎冷了,不怕这等大雪,竟走了来。但圣凡相隔天渊,来便
来了,切不可走差了路头。’那孩子就像知道的一般,微微而笑。长老又拍他
两拍,高声赞道:
‘莫要笑!莫要笑!你的事儿我知道。见我静修没痛痒,你要动中活虎
跳。跳便跳,不可迷了静中窍。色会烧身,气会改道,钱财只合帮修造。若忧
冻死须菩提,滚热黄汤真实妙。你来我去两分明,慎勿大家胡厮靠。
长老赞罢,遂将孩子抱还丫环叫她抱了进去。又问赞善道:‘公子曾命名
否?’赞善道:‘连日因庆贺烦冗,尚未得佳名。’长老道:‘既未有名,老
僧不揣冒昧,妄定一名,叫做修元,顾名思义叫他恒修本命元辰,不知大人以
为如何?’赞善大喜道:‘元为四德之首,修乃一身之本,谨领大师台教,感
谢不尽。’长老遂起身作别。赞善道:‘蒙老师远临,本当素斋,少申款敬。
奈今设席宴宾,庖人烹宰,厨灶不洁,以致怠慢,容他日亲诣宝刹叩谢。’长
老道:‘说谢是不敢当,但老僧不日即将西归,大人如不见弃,屈至小庵一
送,叨宠实多。’赞善道:‘吾师僧腊尚未过高,正宜安享清福,为何忽发此
言?’长老道:‘有来有去,乃循环之理,老僧岂敢有违。’遂别了赞善,回
至寺中静坐。
过了数日,时值上元,长老方出法堂升座。命侍者撞钟擂鼓,聚集众人,
次第顶礼毕,两班排立。长老道:‘老朽不日西归,有几句辞世偈言,念与大
众听著:
正月半,放花灯,大众年年乐太平,老僧随众已见惯,归去来兮话一声。
既归去,复何疑,自家心事自家知,若使旁人知得此,定被旁人说是非。
故不说,痴成呆,生死之间难用乖,山僧二九西归去,特报诸山次第来。
生死来,休惊怖,今古人人有此路,黄泉白骨久已非,唯有青山还似故。
水有声,山有色,阎罗老子无情客,奉劝大众早修行,先后同登极乐国。
长老念罢,大众听得西归之语,尽皆惶惶,一齐跪下恳求道:‘弟子们根
器顽钝,正赖师慈,指示法教,幸再留数十载,以明慧灯之不灭!’长老道:
‘慧灯如何得灭?因被灵光,致老僧隐焰。死生定数,岂可稽留?可抄录法
语,速报诸山,令十八日早来送我。’吩咐毕,遂下法堂,众僧只得一面置
龛,一面传报。
到了十八日,诸山人等,尽来观送;李赞善与众官员亦陆续来到。性空长
老沐浴更衣,到安乐堂禅椅上坐下,诸山和尚,并一寺人等,俱簇拥侍立。长
老呼其亲信五个弟子至前,将衣钵之类尽行付与,吩咐道:‘凡体虽空,灵光
不隔,机缘若到,自有感通。你五人谨守法戒,毋得放纵!’五弟子不胜悲
恸,叩领法旨。长老又略定片时,忽开口道:‘时已至矣!快焚香点烛,礼佛
念经。’众僧依言,不一时,礼诵完毕。长老令取纸笔,大书一偈道:“耳顺
年踰又九,事事性空无丑;今朝撒手西归,极乐国中闲走。”
长老写毕,即闭目垂眉,即时圆寂。众各举哀,请法身入龛毕,各自散
去。
到了二月初九日,已是三七,又请大众举殡。这一日,天朗气清,远近毕
至,大众举龛而行,只见幢幡前引,经声随后。直至焚化亭,方停下龛子,在
松林深处,五弟子请寒石岩长老下火,长老手执火把道:大众听著!
火光焰焰号无明,若坐龛中惊不惊?回首自知非是错,了然何必问他人。
恭惟圆寂紫霞堂下,性空大和尚,本公觉灵,原是南昌儒裔,皈依东土禅
宗,脱离凡尘,俗性皆空,真是佛家之种。无喜无嗔,和气有方,从容名山独
占,乐在其中,六十九年一梦。
咦!不随流水入天台,趁此火光归净土。
寒石岩长老念罢,遂起火烧著龛子,一刹时烈焰腾空,一刻烧毕,忽见火
光丛中现出一位和尚,随火光而起,下视众人道:‘多谢了汝等。’又叫赞善
道:‘李大人!汝子修元,乃佛家根器,非宰官骨相,但可为僧,不宜出仕,
切勿差了,使他错了路头。倘若出家,可投印别峰,或远瞎堂为师,须牢牢记
取,不可忘怀。’赞善合掌向性空道:‘蒙老佛慈悲指示,敢不遵命。’再欲
问时,那和尚法相,已渐渐地向青云内去了。那赞善因听了长老在云衢嘱咐的
话,遂紧记在心,不敢暂忘。后来修元果然在灵隐寺出了家,做出许多奇事。
正是﹁动静玄机凝妙道,来去踪迹显神通。’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茅屋两言明佛性 灵光一点逗禅机
话说李赞善晓得儿子修元,有些根器,遂加意抚养。到了八岁,请了个老
师,同妻舅王安世的儿子王全,两个同在家中读书。那修元读得高兴,便声也
不住,从早晨直读到晚;有时懒读便口也不开,终日只得默坐瞪著眼睛只管
想,想得快活,仰面向天哈哈大笑。有人问他,却是遮遮掩掩的不说。到了十
二岁,无书不读,文理精通,吟诗作赋,无般不会矣。
这一日,时值清明,老师应例该休假回家。赞善设席款待,又备了一些礼
物,命修元与表兄王全,带了从人,送老师回家。二人送了老师到家后,转身
回来,打从一个寺前经过,修元问从人道:‘这是何寺?’从人回道:‘这是
台州府有名的祗园寺。’王全听了便道:‘祗园寺原来就在此处,闻名已久,
今日无心遇著,我与贤弟何不进去一游?’修元道:‘表兄所言正合我意。’
二人遂携手而入,先到大殿上瞻仰了佛像,随即遍绕回廊观玩景致,信步走
到方丈室来。早有两个老僧拦住道:‘有官长在内,二位客人若是闲游,别处
走走罢!’修元道:‘方丈室乃僧家客坐,人人可到,就算有长官在内,我二
人进去相见又有何妨?’遂昂昂然地走将进去,只见左边坐著一位官长,右边
坐著本寺的道清长老,两边排列著几十个行童,各执纸笔在那里想。
修元走近前把手一拱道:‘请问大人与长老,这许多行童,各执纸笔在此何
为?’那官长未及开言,这长老先看见他两个衣貌楚楚,知道是贵家子弟,不
敢怠慢,遂立起身来答应道:‘此位大人因有事下海舟,至黑水洋;蓦然波浪
狂起,几至覆没,因许了一个度僧之愿,方得平安还家。今感谢佛天,舍财一
千贯,请了一道度牒,要披剃一僧,故集诸行童在此检选。因诸行童各有所
取,一时检选不定,便做了一首词儿,寓意要众行童续起两句,以包括之,若
包括得有些意思,便剃他为僧,故众行童各执纸笔,在此用心。’
修元道:‘原来如此,乞赐此位大人的原词一观,未识可否?’那位官长
见修元语言不凡,遂叫左右将原词付与修元道:‘小客要看,莫非能续否?’
修元接来一看,却是一首【满江红】词儿:
世事徒劳,常想到,山中卜筑,共啸嗷。明月清风,苍松翠竹,静坐洗开
名利眼,困眠常饱诗书腹。任粗衣淡饭度平生,无拘束!奈世事,如棋局;恨
人情同车轴。身到处,俱是雨翻云覆,欲向人间求自在,不知何处无荣辱?穿
铁鞋踏遍了红尘,徒碌碌。
修元看毕,微微一笑,遂在案上提笔,续头二句道:
‘净眼看来三界,总是一椽茅屋。’
那官人与道清长老看了修元续题之语,大有机锋,不胜惊骇,遂让二人坐
下,命行童奉茶。长老道:‘请问二位客人尊姓大名?’修元指著王全答道:
‘此即吾家表兄,乃王安世之子王全也,小生乃李赞善之子,贱字修元便
是。’长老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就是李公子,难怪下笔如此灵警,真是带
来的宿慧。’那官长见长老说话有因,问其缘故?长老道:‘大人不知,十余
年前国清寺性空长老归天之日,曾谆谆对李赞善道:“小公子是圣人转世,根
器不凡,只可出家,不宜出仕。”据李公子所续之语看来,那性空之言,岂非
是真。’那官长听了大喜道:‘若能剃度得此位小客人为僧,则胜于诸行童多
矣。’修元听得二人商量要剃度他,遂辞谢道:‘剃度固是善果,但家父只生
小生一人,岂有出家之理!’长老道:‘贫僧揣情度理,以为相宜,然事体重
大,自当往贵宅见令尊大人礼请,今日岂敢造次。但难得二位公子到此,欲屈
在敝寺暂宿一宵,未知意思何如?’修元道:‘小生二人有父母在堂,从不敢
浪游,今因送业师之便,偶过贵刹偷闲半晌,焉敢稽留。’遂起身辞出,长老
只得送出山门外,珍重而别。
那兄弟两人回家,赞善因问道:‘汝二人为何归来如此晚?’修元道:
‘为因老师留下吃饭,又路过祗园寺,进去一游,因此耽搁了多时。’赞善
道:‘入寺不过游玩,有何事耽搁?’修元遂将官人有愿,要剃度一僧,及众
行童争功续句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那长老道是孩儿续的句字拔萃,要孩儿
出家,被孩儿唐突了两句,彼尚未死心,只怕明日还要来恳求父母。’赞善听
了,沉吟半晌。修元不知其意,便道:‘他明日来时,不必恳辞,孩儿自有答
应。’赞善道:‘那道清长老乃当今尊宿,汝不可轻视了他,出言唐突。’修
元道:‘孩儿怎好唐突他,只恐他道力不深,自取唐突耳。’父子二人商量停
当。
但到了次日,才吃了早膳,早有门公来报道:‘祗园寺道清长老在外求见
老爷。’赞善知道他的来意,忙出堂相见毕,坐定了,赞善便问道:‘老师法
驾光临,不知有何事故?’长老道:‘贫僧无故也不敢轻造贵府,只为佛门中
有一段大事因缘,忽然到了,特来报知,要大人成就。’赞善道:‘是何因
缘?敢求见教。’长老道:‘昨有一位贵客,发愿剃度一僧,以造功德,一时
不得其人,因做了一首词儿,叫众行童续题二语,总括其意,以观智慧;不过
众行童并无一人能续题二语,适值令公子入寺闲游,看见了,信笔偶题二语,
恰合机锋;贫僧问知是令公子,方思起昔日性空禅师云衢嘱咐大人之言;实是
菩提有种,特来报知大人,此乃佛门中因缘大事,万万不可错过。须及早将令
公子披剃为僧,方可完了一桩公案。’赞善道:‘性空禅师昔日所嘱之言,焉
敢有负,即今日上人成全盛意,感佩不胜。但恨下官独此一子,若令其出家,
则宗嗣无继,所以难于奉命。’长老道:‘语云:“一子出家,九族升天”,
九族既已升天,又何必留皮遗骨在于尘世。’
赞善尚未回答,修元忽从屏后走了出来,向道清施礼道:‘感蒙老师指示
前因,恐其堕落,苦劝学生出家,诚乃佛菩萨度世心肠,但学生窃自揣度,尚
有三事未曾了当,有负老师一番来意。’长老道:‘公子差了,出家最忌牵
缠,进道必须猛勇,不知公子尚有那三件未曾了当?’
修元道:‘窃思古今无钝顽之高僧,学生年未及冠,读书未多,焉敢妄参
上乘之精微,此其一也。天下岂有不孝之佛菩萨,学生父母在堂,上无兄以劝
养,下无弟以代养,焉敢削发披缁,弃父母而逃禅,此其二也。其三尤为要
紧,因灯灯相续,必有真传,学生见眼前丛林虽则众多,然上无摩顶之高僧,
次少传心之尊宿,其下即导引指迷之善知识尚不可得见,学生安敢失身于盲瞎
者乎?’长老听了哈哈大笑道:‘若说别事,贫僧或者不知,若说此三事,则
公子俱巳当矣,又何须过虑?公子虑年幼无知,无论前因宿慧,应是不凡,即
昨日所续二语,已露一斑,岂是钝顽之辈!若说出家失孝,古人出身事君,且
忠孝不能两全,何况出家成佛作祖后,父母生死俱享九天之大乐,岂在晨昏定
省之小孝?至于从师得能如五祖六祖之传固好,倘六祖之后无传,不几慧灯绝
灭乎?贫僧为衲已久,事佛多年,禅机颇谙一二,岂不能为汝之师而虑无传
耶?’
修元微笑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老师既谙禅机,学生倒有一言动问,
老师此身住世几何年矣?’此时长老见修元出言轻薄,微有怒色,答道:‘老
僧住在世上已六十二年矣。’修元道:‘身既住在此世六十二年,而身内这一
点灵光,却在何处?’长老突然被问,不曾打点,一时间答应不出来,默默半
晌无语。修元道:‘只此一语,尚未醒悟,焉能为我师乎?’将衣袖一拂,竟
走了进去。长老不胜惭愧,急得置身无地,赞善再三周旋,只得上前陪罪道:
‘小儿年幼,狂妄唐突,望老师恕罪。’长老因乏趣无颜久坐,自辞还寺。
回去之后,一病三日不能起床,众弟子俱惶惶无策,早有观音寺内的道净
长老,闻知前来探问。道清命行童邀入相见,道净问道:‘闻知师兄清体欠
安,不知是寒是热,因何而起?故特来拜候!’道清愁著眉头道:‘不是受
寒,也非伤热,并不是无因而起。’道净道:‘究竟为著何事而起,何不与我
说个明白?好请医生来下药。’只见道清长老,对道净长老说出几句话来,
道:‘高才出世,惊倒了高僧古佛;机缘触动,方识得宿定灵根。’毕竟道清
长老害的是何症候,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近恋亲守身尽孝 远从师落发归宗
话说道清长老被修元禅机难倒,抱著惭愧回来,卧床不起。道净长老认为
生病,特来探问其缘故。道清长老隐瞒不过,遂将要披剃修元之事,被他突然
问我灵光何处?我一时对答不来,羞惭回来,所以不好见人之事相告。道净
道:‘此不过口头禅耳,何足为奇?待我去见他,也难他一难,看是如何?’
道清道:‘此子不独才学过人,实是再世宿慧,贤弟却不可轻视了他。’
正说未了,忽报李赞善同公子在外求见长老,长老只得勉强同道净出来,
迎接进去,相见礼毕,一面献茶。赞善道:‘前日小儿狂妄,上犯尊师,多有
得罪,故下官今日特来赔罪,望老师释怒为爱!’道清道:‘此乃贫僧道力浅
薄,自取其愧,与公子何罪?’道净目视修元,接著问道:‘此位莫非就是问
灵光之李公子么?’修元道:‘学生正是。’道净笑道:‘问易答难,贫僧亦
有一语相问,未识公子能答否?’修元道:‘理明性慧,则问答同科,安有难
易,老师既有妙语,不妨见教。’道净道:‘欲问公子尊字?’修元道:‘贱
字修元。’道净道:
字号修元,只恐元辰修未易。
修元听了便道:‘欲请问老师法讳?’道净道:‘贫僧道净。’修元应声
道:
名为道净,未归净土道难成。
道净见修元出言敏捷,机锋警策,不禁肃然起敬道:‘原来公子果是不
凡,我二人实不能为他师,须另求尊宿,切不可误了因缘。’赞善道:‘当日
性空禅师归西之时,曾吩咐若要为僧,须投印别峰、远瞎堂二人为弟子,但一
时亦不能知道二僧在于何处?’道净道:‘佛师既有此言,必有此人,留心访
问可也。’大家说得投机,道清又设斋款待,珍重而别。
那修元回家,每日在书馆中只以吟咏为事,虽然拒绝了道清长老,然出家
一个种子,未免放在心头,把功名之事,全不关心。时光易过,倏忽已是十八
岁,父母正待与他议婚,不料王夫人忽染一病,卧床不起,再三服药,全无效
验,不几日竟奄然而逝。修元尽心祭葬成礼,不幸母服才终,父亲相继而亡。
修元不胜哀痛,又服丧三年,以尽其孝。自此之后无挂无碍,得以自由。母舅
王安世屡次与他议婚,他俱决辞推却。
闲来无事,只在天台诸寺中访问印别峰和远瞎堂两位长老的信息。访了年
余,方有人传说:‘印别峰和尚在临安经山寺做住持;远瞎堂长老曾在苏州虎
丘山做住持,今又闻知被灵隐寺请去了。’修元访得明白,便禀知母舅,要离
家出去寻访。王安世道:‘据理看来,出家实非美事,但看你历来动静,似与
佛门有些因缘。但汝尚有许多产业,并无兄弟,却叫谁人管理?’修元道:
‘外甥此行,身且不许,何况产业?总托表兄料理可也。’遂择定了二月十二
日吉时起身。王安世无奈,只得与他整治了许多衣服食物,同小儿王全相送了
修元一程。修元携了两个从人,带了些宝钞,拜别王安世与王全两个亲戚,飘
然出行,离了天台竟往钱塘而走。
不数日,过了钱塘江,登岸入城,到了新宫桥下一个客店里歇下了。次日
吃了早饭,带了从人往各处玩。但见人烟凑集,果然好个胜地,但是这些风光
景物毫未洽心。游至晚上回来,问著客店主人道:‘闻有一灵隐寺,却在何
处?’主人道:‘这灵隐寺正在西山飞来峰对面,乃是有名的古寺。’修元
道:‘同是佛寺,为何这灵隐寺出名?’主人道:‘相公有所不知,只因唐朝
有个名士,叫做宋之问,曾题灵隐寺一首诗,内有“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
飘”之句。这诗出了名,故连寺都成了古迹。’修元道:‘要到此寺,从何路
而往?’主人道:‘出了钱塘门便是西湖,过了保叔塔,沿著北山向西去便是
岳坟,由岳坟再向南走,便是灵隐寺了。这灵隐寺前有石佛洞、冷泉亭、呼猿
洞,山明水秀,佳景无穷,相公明日去游方知其妙。’修元道:‘贤主人所说
乃是山水,但可知寺中有甚高僧么?’主人道:‘寺中虽有三五百众和尚,却
是不听得有甚高僧。上年住持死了,近日在姑苏虎丘山请了一位长老来,叫做
远瞎堂,闻得这个和尚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只怕算得是个高僧吧!’修元问得
明白,暗暗欢喜,当夜无话。
到了次日早起来,仍是秀士打扮,带了从人,竟出钱塘门来。此时正是三
月天气,风和日暖,看那湖上的山光水色,果然景致不凡。修元对从人道:
‘久闻人传说西湖上许多景致,吾今日方才知道。’就在西湖北岸上走入昭庆
寺来,看见大殿上供奉著一尊千手千眼观世音。心中有感,口占一颂道:
一手动时千手动,一眼观时千眼观;
既是名为观自在,何须拈弄许多般。
又向著北山而行,到了大佛寺前,入寺一看,见一尊大佛,只得半截身
子。又作一颂道:
背倚寒岩,面如满月;尽天地人,只得半截。
颂毕,又往西行走到了岳坟。又题一首道:
风波亭一夕,千古岳王坟;前人岂恋此,要使后人闻?
又见了生铁铸成秦桧、王氏,跪在坟前,任人鞭打。又题一首道:
诛恶恨不尽,生铁铸奸臣;痛打亦不痛,人情借此伸!
题毕,又向南而行。不多时,早到飞来峰下,冷泉亭上,见亭上风景清
幽,动人逸兴,便坐了半响。
未及入寺,正流览间,忽见许多和尚,随著一位长老,从从容容的入寺
去。修元忙上前向著一个落后的僧人施礼道:‘请问上人,适才进去的这位长
老是何法号?’那僧人回礼答道:‘此是本寺新住持远瞎堂长老,相公问他有
何事故?’修元道:‘学生久仰长老大名,欲求一见,不知上人能代为引进
否?’那僧人道:‘这位长老,心空眼阔,于人无所不容,相公果真要见,便
可同行。’修元大喜,就随了僧人,步入殿内,到了方丈室。那僧人先进去说
了,早有侍者将修元邀请进去。修元见了长老,便倒身下拜。长老问道:‘秀
才姓甚名谁,来此何干?’修元道:‘弟子自天台山不远千里而来,姓李名修
元,不幸父母双亡,不愿入仕,一意出家。久欲从师,不知飞锡何方,故久淹
尘俗。近闻我师住持此山,是以洗心涤虑,特来投拜,望我师鉴此微诚,慨垂
青眼。’长老道:‘秀才不知“出家”二字,岂可轻谈?岂不闻古云“出家容
易坐禅难”,不可不思前虑后也。’修元道:‘一心无二,则有何难易?’长
老道:‘你既是从天台山而来,那天台山中三百余寺,何处不可为僧,反舍近
而求远?’修元道:‘弟子蒙国清寺性空佛师西归之时,现身云衢,谆谆嘱咐
先人,当令修元访求老师为弟子,故弟子念玆在玆,特来远投法座下,盖遵性
空佛师之遗言也。’长老道:‘既是如此,汝且暂退。’命侍者焚香点烛,危
坐禅床,入定而去了。
半晌出定说道:‘善哉!善哉!此种因缘,却在于斯。’此时长老虽叫修
元暂退,他却未曾退去,尚立在旁边。长老开目看见问道:‘汝身后侍立者何
人?’修元道:‘是弟子家中带来的仆从。’长老道:‘你既要出家,仆从却
不能代你为僧,可急急遣归。’修元领命,遂吩咐从人,将带来宝钞取出纳付
长老常住,以为设斋请度牒之用。余的付与从者作归家路费,从人道:‘公子
在家,口食精肥,身穿绫锦,童仆林立。今日到此,只我二人盘缠有限,已自
冷落淡薄,今若将我二人遣归去,公子独自一人,身无半文,怎生过得?还望
公子留我二人在此服侍。’修元道:‘这个使不得,从来为僧俱是孤云野鹤,
岂容有伴。你二人只合速回,报知母舅,说我已在杭州灵隐寺为僧,佛天广大,
料能容我,不必挂念。’二仆再三苦劝,修元只是不听。二人无可奈何,只得
泣别回去不提。
却说远瞎堂长老入定之后,知道修元是罗汉投胎,到世间来游戏。故不推
辞,叫人替他请了一道度牒来,择个吉日修备斋供,点起香花灯烛,鸣钟击
鼓,聚集大众。在法堂命修元长跪于法座之下,问道:‘汝要出家,果是善
缘,但出家容易还俗难,汝知之乎?’修元道:‘弟子出家乃性之所安,心之
所悦,并非勉强,岂有还俗之理?求我师慈悲披剃。’长老道:‘既是如此,
可将他鬓发分开,缩成五个髻儿。’指说道:‘这五髻前是天堂,后是地狱,
左为父,右为母,中为本命元辰,今日与你一齐剃去,你须理会。’修元道:
‘蒙师慈悲指示,弟子已理会得了。’长老听了,方才把金刀细细与他披剃。
剃毕,又手摩其顶,为他授记道:
佛法虽空,不无实地;一滴为功,片言是利;
但得真修,何妨游戏?法门之重,善根智慧;
僧家之戒,酒色财气。多事固愚,无为亦废;
莫废莫愚,赐名道济。
长老披剃毕,又吩咐道济道:‘你从今以后,是佛门弟子了,须守佛门规
矩。’道济道:‘不知从何守起?’长老道:‘且去坐禅。’道济道:‘弟子
闻佛法无边,岂如斯而已乎?’长老道:‘如斯不已,方不如斯!’(注:不
仅是这样而已,但望你能先懂这样。)遂命监寺送道济到云堂内来,道济不敢
再言,只得随了监寺到云堂内。而修元此番出家,却令:‘三千法界,翻为酒
肉之场。道济何难?受尽懊恼之气。’毕竟不知道济坐禅如何?且听下回分
解。
第四回 坐不通劳心苦恼 悟得彻露相佯狂
却说道济随著监寺到云堂中来,只见满堂上下左右,俱铺列著禅床,多有
人坐在里面。监寺指著一个空处,道:‘道济!此处无人,你可坐罢!’道济
就要爬上禅床去,却又不知该横该竖,因向监寺道:‘我初入法门,尚不知怎
么样坐的,乞师兄教我。’监寺道,你既不知,我且说与你听著:
‘也不立,也不眠。腰直于后,膝屈于前。壁竖正中,不靠两边。下其眉
而垂其目,交其手而接其拳。神清而爽,心静是安,口中之气入而不出,鼻内
之息断而又连。一尘不染,万念尽捐。休生怠惰,以免招愆。不背此义,谓之
坐禅!’
道济听了这一番言词,心甚恍惚,然已到此,无可奈何,只得勉强爬上禅
床,照监寺所说规矩去坐。初时尚有精神支撑住了,无奈坐到三更之后,精神
疲倦。忽然一个昏沉,早从禅床上跌了下来,止不住连声叫起苦来。监寺听
见,慌忙进来说:‘坐禅乃入道初功,怎不留心,却贪著睡,以致跌下来。论
起禅规,本该痛责,姑念初犯,且恕你这一次!若再如此,定然不饶。’监寺
说完自去。
道济将手去头上一摸,已跌起一个大疙瘩来了,无可奈何,只得挣起来又
坐,坐到后来,一发睡思昏昏,不知不觉,又跌了下来。监寺听见又进来斥说
了一番,不期道济越坐越挣挫不来,一连又跌了两跤,跌得头上七块八块的青
肿。监寺大怒道:‘你连犯禅规,若再饶你,越发怠惰了!’遂提起竹板道:
‘新剃光头,正好试试!’便向头打一下,打得道济抱著头乱叫道:‘头上已
跌了许多疙瘩,又加这一竹板,疙瘩上又加疙瘩,叫我如何当得起?我去告诉
师父!’监寺道:‘你跌了三四次,我只得打你一下,你倒还要告诉师父,我
且再打几下,免得师父说我卖法!’提起竹板又要打来,道济方才慌了道:
‘阿哥,是我不是,饶了我罢!’监寺方冷笑著去了。
渐渐天明,道济走起来,头上一摸,七八块的无数疙瘩,连声道:‘苦
恼!苦恼!才坐得一夜,早已满头疙瘩,若坐上几夜,这颗头上那安放得这许
多疙瘩,真是苦恼!’只是入了禅门又不好退悔,且再熬下去,又熬了两月,
只觉禅门中苦恼万千,趣味一毫也没有。因想道:‘我来此实指望明心见性,
有些会悟。今坐在聋听瞎视中,与土木何异?昔日在家时,醇醲美酒,香脆佳
肴,尽我受用。到此地来,黄菜淡饭,要多吃半碗也不能,如何过得日子。不
如辞过了长老,还俗去罢,免得在此受苦。’立定了念头,急急地跳下禅床,
往外就走。走到云堂门首,早有监寺拦住道:‘你才小解过,为何又要出
去?’道济道:‘牢里罪人,也要放他水火,这是个禅堂,怎管得这样的
紧?’监寺没法,便道:‘你出去,须要速来。’道济也不答应,出了云堂,
一直的走到方丈室来。那远长老正在入定,伽蓝神早巳告知其故,所以连忙出
殿,见道济已立在面前。遂问道济:‘你不去坐禅,来此做甚么?’道济道:
‘上告吾师,弟子实在不惯坐禅,求我师放我还俗去罢。’长老道:‘我前日
原曾说过,出家容易还俗难。汝既已出家,岂有还俗之理?况坐禅乃僧家第一
义,你为何不惯?’道济道:‘老师但说坐禅之功,岂不知坐禅之苦?’待弟
子细说与老师听:
坐禅原为明心,这多时茫茫漠漠,心愈不明。静功指望见性,那几日昏昏
沉沉,性愈难见。睡时不许睡,强挣得背折腰驼;立时不容立,硬竖得筋疲力
倦。向晚来,膝骨伸不开;到夜深,眼皮睁不起。不偏不侧,项顶戴无木之
枷;难转难移,身体坐不牢之狱。跌下来,脸肿头青;爬起时,手忙脚乱。苦
已难熬,监寺又加竹板几下;佛恩洪大,老师救我性命一条!
长老笑道:‘你怎将坐禅说得这般苦。此非坐禅不妙,皆因你不识坐禅之
妙,快去再坐,坐到妙方知其妙。自今以后,就是坐不得法,我且去叫监寺不
要打你,你心下如何?’道济道:‘就打几下还好挨,只是酒肉不见面,实难
忍熬。弟子想佛法最宽,岂一一与人计较。今杜撰了两句佛语,聊以解嘲,乞
我师垂鉴。’长老道:‘甚么佛语,可念与我听?’道济道:‘弟子不是贪
口,只以为一块两块,佛也不怪。一腥两腥,佛也不嗔。一碗两碗,佛也不
管,不知是也不是?’长老道:‘佛也不怪不嗔任你,岂不自家惭愧?皮囊有
限,性命无穷,决不可差了念头!’道济不敢再言。正说话间,听得斋堂敲云
板,侍者奉上饭来,长老就叫道济同吃,道济一面吃,一面看长老碗中,只有
些粗糙面筋,黄酸韭菜,并无美食受用,不胜感激,遂口占四句道:
小黄碗内几星麸,半是酸韭半是瓠;
誓不出生违佛教,出生之后碗中无。
长老听了道:‘善哉!善哉!汝既晓得此种道理,又何生他想?’道济
言:‘不瞒吾师说,晓是晓得,只是熬不过。’长老道,你来了几时?坐了几
时?参悟了几时?便如此著急,岂不闻:
月白风清良夜何?静中思动意差讹;
雪山巢顶芦穿膝,铁杵成针石上磨。
道济听了道:‘弟子工夫尚浅,愿力未深,怎敢便生厌倦,不习勤劳。但
弟子自拜师之后,并未曾蒙我师指教一话头,半句偈语,实使弟子日坐在糊涂
桶中,岂不闷杀!’长老道:‘此虽是汝进道猛勇,但觉得太性急了些。也
罢!也罢!可近前来。’道济只道有甚话头吩咐,忙忙地走到面前,不防长老
兜脸的一掌,打了一跌道:‘自家来处尚不醒悟,倒向老僧寻去路,且打你个
没记性!’那道济在地下,将眼睁了两睁,把头点了两点。忽然爬将起来,并
不开口,紧照著长老胸前一头撞去,竟将长老撞翻,跌下禅椅来,迳自向外飞
奔去了。长老高叫有贼、有贼。众僧听见长老叫喊,慌忙一齐走来问道:‘贼
在那里?不知偷了些甚么东西?’长老道:‘并非是银钱,也不是物件偷去
的,是那禅门大宝!’众僧道:‘偷去甚么大宝?是谁见了?’长老道:‘是
老僧亲眼看见,不是别人,就是道济。’众僧道:‘既是道济,有何难处,待
我等捉来,与长老取讨!’长老道:‘今日且休,待我明日自问他取讨罢。’
众僧不知是何义理,大家恍恍惚惚的散去了。
却说这道济被长老一棒一喝,点醒了前因,不觉心地洒然,脱去下根,顿
超上乘。自走出方丈室,便直入云堂中,叫道:‘妙妙妙!坐禅原来倒好耍
子!’遂爬上禅床,向著上首的和尚一头撞去,道:‘这样坐禅妙不妙?’那
知和尚慌了道:‘这是甚么规矩?’道济道:‘坐得不耐烦,耍耍何妨?’又
看著次首的和尚也是一头撞去,道:‘这样坐禅妙不妙?’这个和尚急起来
道:‘这是甚么道理?’道济道:‘坐得厌烦了,玩玩何碍?’满堂中众和尚
看见道济这般模样,都说:‘道济你莫非疯了?’道济笑道:‘我不是疯,只
怕你们倒是疯了。’那道济在禅床上口不住、手不住,就闹了一夜,监寺那里
禁得住他,到次日众僧三三五五都来向长老说。长老暗想道:‘我看道济来见
我,何等苦恼,被我点化几句,忽然如此快活,自是参悟出前因,故以游戏吐
灵机。若不然,怎能够一旦活泼如此,我且去考证他一番,便知一切。’遂令
侍者去撞钟擂鼓,聚集僧众。长老升坐法堂,先令大众宣念了一遍【净土咒】,
见长老方宣布道:我有一偈,大众听著:
昨夜三更月甚明,有人晓得点头灯;
蓦然想起当年事,大道方把一坦平。
长老念罢,道:‘人生既有今世,自然有前世与后世。后世未来,不知作
何境界,姑且勿论。前世乃过去风光,已曾经历,何可不知?汝大众虽然根器
不同,却没有一个不从前世而来,不知汝大众中亦有灵光不昧,还记得当时之
本来面目者否?’大众默然,无一人能答。
此时道济正在浴堂中洗浴,听得钟鼓响,连忙系了浴裤,穿上袈裟,奔入
法堂。正值长老发问,并无一个人回答,道济随即上前长跪道:‘我师不必多
疑,弟子睡在梦中,蒙师慈唤醒,已记得当时之事了。’长老道:‘你既记
得,何不当人众之前,将底里发露了。’道济道:‘发露不难,只是老师不要
嫌我粗鲁。’那道济就在法座前,头著地,脚向天,突然一个觔斗,正露出了
当前的东西来。大众无不掩口而笑,长老反是欢欢喜喜的道:‘此真是佛家之
种也。’竟下了法座回方丈室而去。
这些大众晓得甚么,看见道济颠颠痴痴,作此丑态,长老不加惩治,反羡
叹不已,尽皆不平。那监寺和职事诸僧到方丈室来禀长老道:‘寺内设立清
规,命大众持守。今道济佛前无礼,在师座前发狂,已犯佛门正法。今番若恕
了他,后来何以惩治他人?望我师万勿姑息!’长老道:‘既如此,单子何
在?’首座忙呈上单子,要长老批示。长老接了单子,对众僧道:‘法律之
设,原为常人,岂可一概而施!’遂在单子后面批下十个字道:
‘禅门广大,岂不容一颠僧。’
长老批完,付与首座,首座接了,与众僧同看了,皆默默退去,没一个不
私相埋怨。自此以后,竟称‘道济’做‘济颠’了。正是:
葫芦不易分真假,游戏应难辨是非。
毕竟不知济颠自此之后,做出许多甚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有感通唱歌度世 无执著拂棋西归
话说道济自翻筋斗,证出本来,那些大众不叫他道济,却都叫他做济颠
了。这济颠竟将一个‘颠’字,认做本来面目,自此以后穿衣吃饭撒尿,都带
著三分颠意。大家见他搅扰禅堂,都来禀告长老,长老只是安慰大众,绝不惩
治。济颠越发任意,疯疯痴痴,无所不为。有时到冷泉亭上,引著一班孩子拨
跌戏耍;有时到呼猿洞里呼出猿来,同在对翻筋斗;有时合著几个酒鬼,去上
酒店唱山歌胡闹,再无一日安眠静坐。
忽一日,大众正在大殿献香花灯烛,替施主诵经,道济却吃得醉醺醺,手
里托著一盘肉,走到佛面前,踏地坐下,口中唱一回山歌,又吃一回肉。监寺
不胜愤怒喝道:‘这是佛殿庄严之地,况有施主在此斋供,您怎敢在此装疯搅
扰,成何规矩?还不快快走开。’济颠嚷道:‘放屁!我吃肉唱歌,比施主斋
供你们这班和尚,所念的经还利益许多,怎不逐他们倒来逐我?’监寺见逐他
不动,欲禀长老,又因长老屡屡护短,谅来不听,无可奈何,只得转邀了施
主,同找长老,对济颠搅乱佛堂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长老道:‘既是这样,
待我唤他来训示一番。’遂命侍者将济颠唤至方丈室,说道:‘今日乃是此位
施主,祈保母病平安的大道场,你为何不发慈悲,反打断众僧的功课,是何道
理?’济颠道:‘这些和尚只会吃斋讨施主的钱,晓得什么做功德修道?弟子
因见了施主诚心,故来唱一个山歌儿,代他祈福消灾,奈何那班和尚,反来逐
我。’长老道:‘你唱的什么山歌,怎能祈安植福?’济颠道:‘弟子唱的
是:“你若肯向我吐真心,包管你旧病儿一时好。”’长老听了点点头儿,众
僧正要再上前说话,不道那施主的家里人,慌慌张张的来报道:‘老太太的病
已好,坐起在床,叫人快请官人回去哩!’施主听了又惊又喜。家人道:‘老
太太睡梦中闻得一阵肉香味,不觉精神陡长,却似无病一般,竟坐了起来。’
施主听了,看著济颠道:‘这等想起来,老师正是活佛,待我拜谢!’说还未
了,济颠早一路筋斗溜出方丈室,不知那里去了。正是:
漫道真人不露踪,显然无奈是神通;
因愁耳目昭彰去,装瞎看人又作聋。
济颠经此一番,早有人将他的行事,传到十六厅朝官耳朵里去,那众官及
太尉(官名)闻他的名儿,都与他往来。然而,他疯疯颠颠的行为,终日在顽
蠢群中打游戏,这些俗眼人,又都被他瞒过了。
忽一日,长老在方丈室闲坐,那济颠手拿著一盏金灯,引著许多小孩子,
敲著小锣,打著小鼓,乱哄哄地跟著济颠。济颠口里唱著山歌儿,一同舞进方
丈室来。长老道:‘济颠!你怎么这等没正经,吵闹此清静禅堂,惹得大众说
长道短,连累老僧受气。’济颠道:‘我师不可听信这般和尚胡言乱语说梦
话,禅堂原是清净的,弟子何曾吵闹,今日是正月半元宵佳节,难逢难遇的,
弟子恐辜负了好时光,故作乐耍戏,此乃人天一条大路,可来可去,与这班和
尚有甚相干?却只管来寻事吵闹,望我师作主。’长老道:‘你们是是非非,
我也不耐烦管。今日既是正月半,不可无一言虚度。’遂令侍者撞钟擂鼓,聚
集众僧,都到法堂上焚香点烛,长老升座念道:大众听著!
正月半,是谁判?忽送一轮到银汉。闹处摸人头,静处著眼看。从来虚空
没边岸,相呼相唤去来休。看取明年正月半?
长老念罢,正要下法堂,济颠忙上前道:‘我师且少待,弟子有数言续于
后:
正月半,莫要算!一算便要立公案。两年为甚一年期,一般何作两般岸?
今年尚是好风光,只恐明年是彼岸?
长老遂令侍者将语录抄了,报告诸山,才下法座。大众不知其意,都拥著
济颠来问,济颠一个筋斗,又溜出山门去了。
却说这远长老原是个大智慧的高僧,见济颠举动尽合禅机,自己的衣钵有
传,故放下了心头,随缘度去。时光迅速,不觉过了一年,又值正月半,忽临
安县知府来拜,长老忙请入方丈室相见毕。长老道:‘相公今日垂顾,不知为
著何事?’知府道:‘并无别事,只因政务清闲,特来领禅师大教。’长老
道:‘既是相公有此闲情,请同到冷泉亭上去下盘棋子何如?’知府道:‘知
己忘言,手谈更妙!’二人遂携手同到冷泉亭上来。排下棋局,分开黑白,欣
然下棋,一局尚未终,只见众侍者纷纷来报说:‘诸山各刹方丈中的长老都到
了。’说未了,又有侍者来报道:‘佛殿上十六厅的朝官都来了。’长老惊问
道:‘为何今日大众都来?’侍者道:‘想是去年正月半升法座时,曾有“相
呼相唤去来休,看取明年正月半”语录,抄报诸山,故众人认真起来,尽来相
送。’长老笑道:‘我又不死,来做甚么?’侍者道:‘我师既尚欲慈悲度
世,何不作一颂,打发大众回去?’长老想了一想道:‘既是众人都来了,怎
好叫他回去!’就对知府道:‘相公请回吧!老僧不得奉陪了。’遂立起身
来,将棋子拂了一地,口中念道:
一回残棋犹未了,又被彼岸请涅槃。
长老遂回方丈室洗了浴,换了洁净衣服,走到安乐堂禅椅坐下。此时诸山
和尚,及一班人众,皆来拥著长老。长老叫人去寻济颠来,众人去寻了半晌,
那里见济颠影儿。长老道:‘既寻他不见,也罢了。只是贫僧衣钵无人可传,
必须他来方好!’众僧道:‘我师法旨留与济颠,谁敢不遵?’长老道:‘还
有一事,下火亦必要济颠,不可违了。’说罢,遂合眼垂眉,坐化而去了。众
僧正在悲痛,忽见长老养在冷泉亭后的那只金丝猿,急急忙忙地跑来,看著长
老灵座,绕了三匝,哀鸣数声,立地而化,众僧尽皆惊异,方知这位长老道行
不凡。但不见济颠回来,多议论纷纷,尽说长老待他甚厚,济颠却将长老待得
甚薄,不知是甚缘故。只得合龛子,将长老盛在里面了。
守候了五七日,并不见济颠回来,大家等不得,将要抬龛子出殡,只见济
颠一只脚穿著一只蒲鞋,一只手提著草鞋,口里啰 哩啰 哩地唱著,不知唱些
什么?从冷泉亭走入寺来。众僧迎上前说道:‘你师父何等待你,今日圆寂了,
亏你忍心,竟不来料理。大众等你不得,今日与师父出殡,专望你来下火,你
千万不要又走了别处去。’济颠笑道:‘师父圆寂,有所不免,有什么料理用
著我?若要我哭,我又不会,今日下火,那师父之命,我自然来的,何消你们
空著急!’说得众人没能开口,那时众僧钟鼓喧天,经声动地,簇拥著龛子,
抬到佛圆化局松柏亭下,解下扛索,请济颠下火,济颠乃手执火把道:大众听
著:
师是我祖,我是师孙,著衣吃饭,尽感师恩。
临行一别,恩断义绝,火把在手,王法无亲。
咦!与君烧却臭皮囊,换取金刚不坏身。
念罢,举火烧著龛子,烈火腾腾,烧得舍利如雨。火光中忽现出远瞎堂长
老,看著济颠道:‘济颠!济颠!颠虽由你,只不要颠倒了佛门的堂奥!’又
对众人道:‘大众各宜保重。’说完化阵清风而去。众人看得分明,无不惊
异。事毕,各各散去。
众人齐对济颠道:‘如今师父死了,禅门无主,你是师父传法的徒弟,须
要正经些,替师父争口气。’济颠道:‘你见我那些儿不正经,要你们这般胡
说?’众僧道:‘你是一个和尚,啰 哩啰 哩的唱山歌是正经么?’济颠道:
‘水声鸟语,皆有妙音,何况山歌。难道不唱山歌,念念经儿就算正经?’众
僧道:‘你是个佛家弟子,与猴犬同群,小儿作队,也是正经么?’济颠道:
‘小儿全天机,狗子有佛性,不同他游戏,难道伴你们这班袈裟和尚胡混么?’
众僧见他说的都是疯话,便都不开口。单是首座道:‘闲话都休说了,但是师
父遗命,叫将衣钵交付与你,你须收去。’济颠道:‘师父衣钵,我久已收了,
这些身外物件,要他何用?’首座道:‘这是师父严命,如何违得?你纵不要,
也须作个著落。’济颠道:‘既是这等说,且抬将出来看。’首座遂叫侍者将
盛衣钵的箱子龛子,都抬到面前放下。济颠道:‘既是老师父之物,凡在寺中
的和尚都有分,须齐集了一同开看,方见公道。’首座道:‘这是师父遗命传
与你的,你便收去罢了,何必又炫人耳目?’济颠道:‘你不要管,且叫众人
同看明白,再作道理。’首座只得叫人撞钟擂鼓,将全寺大众聚将拢来,济颠
遂将箱龛一齐打开,叫众僧同看,只见黄的是金,白的是银,放光的是珊瑚,
吐彩的是美玉,艳丽的是袈裟,温软的是衲头,经儿典儿,是物皆存。钟儿磐
儿,无般不有。众僧见了一个个眼中都放出火来,只碍著是老师父传与济颠的,
不好开口来争,大家都瞪著眼睛看,那首座便对济颠道:‘济师兄,我有句话
儿替你说,你且听著。’不知首座怎的说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扫得开突然便去 放不下依旧再来
却说那首座对济颠说道:‘济颠兄!这些衣钵,原是老师父传与你的,你
若收去,就不必说,若是不要,是存在常住(住持)里公用,还是派匀了,分
与众僧?’济颠道:‘我却要他何用?常住自有,何消又存。既要送予众僧,
谁耐烦去分他?不如尽他们抢了去,倒还爽快些。’那些众僧人听说一个‘抢’
字,便一齐动手,你抢金子,我抢银子,打成一团。我拿袈裟,你拿衲头,搅
成一块。不管谁是师父,谁是徒弟,直抢得爬起跌倒,争夺个不成体统。济颠
哈哈大笑,只见抢得多的和尚,头顶上互相碰出一个个爆栗。那些和尚一时无
心理会,只是乱抢,一刹时,抢得精光。济颠道:‘快活!快活!省得遗留在
此,作师父的话柄。’又疯疯颠颠到处玩耍去了。
话说临安各寺有个例头,凡住持死了,过了数日,首座便要请诸山的僧众
来‘会汤’(聚餐),互为商议另请长老住持之事。那一日灵隐首座请了各山
僧众照例‘会汤’。提起济颠行事,那首座道:‘这济颠乃是远长老得意弟
子,任他疯疯颠颠,再也不管。今不幸长老西归,这济颠心无忌惮,益发惛 得
不成样子,倘请了新长老来,岂不连合寺的体面都坏了?敢求列位老师劝戒他
一番,也是佛门中好事。’众僧道:‘这个使得,快叫人请了他来。’监寺叫
人分头去寻,直寻到飞来峰牌楼下,方见他领许多小儿,在溪中摸鹅卵石头耍
子。侍者叫道:‘今日首座请诸山僧众会汤,到处寻不到你。’济颠道:‘既
是会汤,定然是请我吃酒,快去快去。’便别了众小儿,同侍者一径走入方丈
室来,只见众僧团团空座著,并无酒肉。济颠哈哈大笑道:‘我看你这和尚是
泥塑木雕般坐著,这方丈室竟弄成个子孙堂。’
众僧正要开口劝他,不道他疯疯颠颠的,开口便唐突人,反不好说得。还
是首座道:‘你且莫疯,师父死了,你须与师父争口气才是。’济颠道:‘若
要我与师父争气,把你这些不争气的和尚都赶了出去方好。’首座道:‘众僧
奉佛法,日夕焚修,有何不好,你要赶逐?’济颠道:‘且莫说别事,只你们
方才会汤吃酒,怎就不叫我一声,难道我不是有分的子孙?’首座道:‘非是
不叫你,今日是寺中的正事,寻了你来,未免发疯搅乱,岂不误了我们的正
经。’济颠道:‘看你这一般和尚,只会弄虚文,装假体面,做得甚么正事。
长老才死得几日,就有许多话说,总是与你们冰炭不同炉,我去吧!让这座丛
林,凭你们败落了罢。’遂走到云堂中,收拾了包袱,拿了禅杖,与诸山和尚
拱一拱手道:‘暂别!暂别!’又走到师父骨塔边,拜了几拜,道:‘弟子且
去再来!’拜罢,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出了灵隐寺。次早,来到西湖上,过了
六安桥,见天色已晚,就投净慈寺,借宿了一宵。
次早,到浙江亭上,乘了江船,取路回台州。一迳到母舅王安世家来。王
家见了外甥,合家道喜。济颠先拜见了母舅,又与王全哥嫂都相见了,方才坐
下。王安世问道:‘你在灵隐寺做了和尚,怎么身上弄得这般模样了!’济颠
道:‘出家人随缘度日,要好做甚?’母舅道:‘不知你在寺中,怎么过日
子?’济颠道:‘也不看经念佛,只是信口做几句歪诗,骗几碗酒吃,过得一
日,便是一日。’母舅道:‘你既要吃酒,何不住在家中。’济颠道:‘家中
酒虽好吃,只觉没禅味。’那母舅见他身上破碎,隔日就叫人做了几件新衣与
他,济颠那里肯穿,只说旧衣裳穿得自在。惟有叫他吃酒,再不推辞。闲来便
到天台诸寺去游赏,得意时随口就做些诗赋玩玩。
光阴易过,不觉已过一年,忽一日对母舅道:‘我在此耽搁已久,想著杭
州风景,放他不下,我还是去看看。’母舅道:‘你说与那些寺僧不合,不如
住在家里罢!’济颠道:‘这个使不得!’遂即吟四句道:
出家又在家,不如不开花;
一截做两截,是差是不差。
母舅、舅母晓得留他不住,只得收拾些盘缠,付与济颠。济颠笑道:‘出
家人随缘过日子,要钱银何用?’遂别了母舅、舅母,并王全兄嫂,依旧是一
个包裹,一条禅杖,乘了江船,行到浙江亭,上了岸,心里想道:‘我本是灵
隐寺出身,若投别寺去,便不像模样。莫若仍回灵隐去,看这伙和尚如何待
我?’算计定了,一径走到飞来峰,望著山门走入寺来。早有首座看见,叫
道:‘济颠,你来了么?如今寺中请了昌长老住持甚是利害!不比你旧时的师
父,需要小心。’济颠道:‘利害些好,便不怕你们欺侮我。’首座道:‘你
不犯规,谁欺侮你!’遂同济颠到方丈室来拜见长老。
首座禀道:‘此僧乃先住持的徒弟----济颠,因游天台去了,今日才回。’
昌长老道:‘莫不就是吃酒肉的济颠么?’济颠应道:‘正是弟子,昔日果然
好吃几杯儿,如今酒肉都戒了。’昌长老道:‘既往不咎,如果戒了,可挂名
字,收了度牒,去习功课。’济颠答应了。遂朝夕坐禅念经,有两个多月,并
不出门。
不期时值残冬,下起一天大雪来,身上寒冷,走到厨房下来烤火,露出一
双光腿。那负责火工心上看不过,说道:‘你师父留下许多衣裳与你,你倒叫
众人抢去。如今这般大雪,还赤著两只光腿,却有谁来照顾你?’济颠道:
‘冷倒不怕,只是熬了多时不吃酒,真个苦恼了。’火工见他说得伤心,便
道:‘你若想吃酒,我倒有一瓶在此,请你吃也不打紧,但是恐怕长老晓得要
责罚。’济颠道:‘难得阿哥好意,我躲在灶下暗吃一碗,长老如何得知。’
火工见他真个可怜,遂取出酒来倒了与他一碗,济颠接上手,三两口便吃完
了。赞道:‘好酒!好酒!赛过菩提甘露,怎的要再得一碗更好!’火工见他
喉急,只得又倒了一碗与他,他擦擦嘴又乾了,只嫌少。火工没法,只得又倒
了一碗,济颠一连吃了三碗,还想要吃,火工忙将酒瓶藏过说道:‘这酒是久
窖的,不能多吃,这三碗只怕你要醉了。如今雪停了,你倒不如瞒著长老,寺
外去走走吧!’济颠道:‘说得有理。’遂悄悄走出寺来,刚离得山门几步,
恰撞见飞来峰牌楼下的张公,迎著问道:‘闻你巳回寺,缘何好久不见?’济
颠跺脚道:‘阿公!说不尽的苦!你知道我是散怠惯的,自台州回来,被长老
管得一步也不许出门。今日天寒,感得火工好意,请我吃三碗酒,这是不够,
故私自出来,寻个主人。’张公道:‘不如且到我家去吃三杯,再去寻别的,
如何?’济颠道:‘阿公若肯请我,便是主人了,何必再寻?’大家说得笑了
一回。走到飞来峰下,那张婆正在门前闲著,看见张公领了济颠来到,千万欢
喜的道:‘和尚如何一向不见?请里面去坐!’张公道:‘闲话慢说,且快去
收拾些酒来吃要紧。’张婆道:‘有有有!’忙到厨下去烧了两碗豆腐汤,暖
出一壶酒,摆在桌上,叫儿孙倒酒与济颠张公两个对酌。济颠道:‘难得你一
家都是好心,如何消受?’张婆道:‘菜实不堪,酒是自家做的,和尚只管来
吃不妨。’济颠谢了,你一碗,我一碗,大家吃了十五六碗,济颠晓得有些醉
意,叫声谢了,便要起身。张婆道:‘现今长老不许你吃酒,如今这般醉醺醺
的回去,倘被长老责罚,连我们也不好看,倒不如在此过夜,待酒醒了再回去
罢。’济颠道:‘阿婆说得是!’是夜就在张公家,同他儿子过了一夜。
次早起来,见天色晴了,想一想道:‘我回去一毫无事,多时不曾进城,
许多朋友都生疏了,今日走去各家望望也好。’遂别了张公,一路往岳坟方向
去,忽撞见王太尉要到天竺去,济颠就走到路心,拦住轿子道:‘太尉何往?’
太尉看见是济颠,吩咐停轿,走下来相见了问道:‘下官甚是念你!为何多日
不见?’济颠遂将回天台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太尉道:‘今日下官有事要往
天竺去,不得同你回去,你明日可来我府中走一趟,下官准备在家候你。’济
颠道:‘多谢!多谢!’太尉依旧乘轿而去。济颠遂进了钱塘门,一迳往岩桥
河下沈提点家来,到了沈家,早有看门的出来,看见是济颠忙道:‘里面请坐!
我家官人甚想念你,不期他昨日出门,今日尚未回来,请师父坐坐,待我去寻
他同来。’济颠道:‘你去寻他,不如我去寻他。’正要转身,不期长空又飘
下几点雪来,一时诗兴发作,遂讨笔砚在壁上,题了一首【临江仙】的词儿:
凛冽彤云生远浦,长空碎玉珊珊,梨花满月泛波澜,水深鳌背冷,方丈老
僧寒。度口行人嗟此境,金山变作银山。琼楼玉殿水晶盘。王维称善画,下笔
也应难。
题完了又想道,这等寒天大雪,他昨夜不归家,定然在漆器桥,小脚儿王
鸨头家里歇宿,等我去寻他来。(按:王鸨头即沈提点之女友)遂离了沈家门
口竟往漆器桥来,正是‘俯仰人天心不愧,任他酒色又何妨。’毕竟济颠到王
鸨头家去,又做出甚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色不迷情心愈定 酒难醉性道偏醒
却说济颠一直走到小脚儿王鸨头家来,见一娘子正站在门口,济颠问道:
‘娘子,沈提点在你家里么?’娘子道:‘沈相公昨夜来的,方才起来,去洗
浴了。你要会他,可到里面去坐一会儿等他。’济颠道:‘既是有来,我便进
去等他一等。’遂一直的上了楼,到王鸨头房里一看,静悄悄的,王鸨头尚未
起床,济颠走到床前,轻轻地揭开了暖帐,见那王鸨头仰睡著,正昏昏沉沉的
梦魇。济颠在地板上,取起一双小绣鞋儿来,揭开了棉被,轻轻放在她阴部之
上,遂折转身走下楼来,却正好碰著沈提点洗浴回来,便叫:‘济公!久不见
你,甚是想念,今日却缘何到此?’济颠道:‘我自天台回来,特到你家问
候,说你昨夜不曾回家,我猜定在这里,故此特来寻你。’沈提点道:‘来得
好,且上楼共吃早饭。’
此时王鸨头巳经醒了,见阴部下放著一只绣鞋,正在那里究问娘子,见谁
上来过?娘子道:‘无别人,必是这济颠和尚!’忽见沈提点同济颠走进来,
王鸨头看著济颠笑道:‘好一个出家人,怎嫌疑也不避,这等无礼。’济颠
道:‘并非僧家无礼,却有一段姻缘。’王鸨头道:‘明是胡说,有甚姻缘?’
济颠道:‘你在梦中,曾见些甚么?’王鸨头道:‘我梦见一班恶少年,将我
围住不放。’济颠道:‘后来怎么了?’王鸨头道:‘我偶将眼一开,就不见
了。’济颠道:‘这岂不是一段姻缘?’遂握纸笔写出一首,【临江仙】的词
儿来道:
蝶恋花枝应已倦,睡来春梦昏昏。衣衫卸下不随身,娇姿生柳祟,唐突任
花神。故把绣鞋遮洞口,莫教觉后生嗔。非干和尚假温存,断出生死路,了却
是非门。
沈提点听了大笑:‘原来是这段姻缘,点醒了你一场春梦,还不快将酒来
酬谢济颠美意。’正说间,娘子托了三碗点冻酒来,每人一碗,济颠吃了道:
‘酒倒好,只是一碗不济事。’王鸨头道:‘这一碗我不吃,索性你吃了罢。’
济颠拿起来又吃了。娘子又搬上饭来,三个人同吃了,济颠叫一声:‘多谢!
多谢!’就要别去,沈提点道:‘有空时,千万要到我家来走走,我有好酒请
你。’说罢互别。
济颠想著王太尉约我今日去,且去走一遭。就一迳从清河坊走来,行到升
阳馆酒褛前,忽见对面一个豆腐酒店,吃酒的人,甚是热闹。又见天上将飘雪
花下来。因想道:‘我方才只吃得两碗酒,当得甚事,不如在这店中,买几碗
吃了再去。’遂走进店中,捡一个座头坐下。酒保来问道:‘师父吃多少?’
济颠道:‘随便拿来,我且胡乱吃些。’酒保摆上四碟小菜,一盘豆腐,一壶
酒,一副碗筷。济颠也不问好歹,倒起来便吃。须臾之间,吃完了一壶。觉得
又香又甜,酒保再拿一壶来,又吃完了,再叫去拿。酒保道:‘我家的酒味道
虽好,酒性甚浓,凭你好量,也只可吃两壶,再多就要醉了。’济颠道:‘吃
酒不图醉,吃他做甚?不要管它,快去取来。’酒保拗他不过,只得一瓶一瓶,
又送了两壶进来,济颠尽兴吃完,立起身要回去,怎奈身边实无半文,一只眼
睛只望著门前,等个施主,等了半日,并没个相识的走过,酒保又来催会钞,
济颠没法,只得说道:‘我不曾带钱来,容我暂赊再送来罢。’酒保道:‘这
和尚好没道理,吃酒时一瓶不罢,两瓶不休,迟了些就发言语,要会起钞来,
就放出赊的屁来!’济颠道:‘我是灵隐寺的僧人,认得我的人多,略等一等,
少不得有人来代我还你。你再不放心,便随我去取钱何如?’酒保道:‘我店
中生意忙,那有许多工夫?倒不如爽直些,脱下这破长袍来当了,省些口舌。’
济颠道:‘我是落汤馄饨,只有这片皮包著,如何脱得下来?’两人正在门口
拖扯,不期对门升阳馆楼上,早有一个官人看见,便叫跟随的道:‘你去看那
酒保扯住的和尚,好似济公,可请了他来。’那跟随的忙到对门一看,果是济
颠,忙道:‘官人请你。’济颠见有人请,才定了心对酒保道:‘如何?我说
认得我的人多,自有人来替我还钱,快随我来。’酒保无奈,同到对门楼上来,
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沈提点的兄弟----沈五官同著沈提点两个。济颠道:‘你
们在此吃得快活,我却被酒保逼得好苦。若再迟些,我这片黄皮,已被他剥去
了。’两个听了,都大笑起来。沈五官吩咐家人,付钱打发了酒保。济颠道:
‘多谢哥哥,替我解了这个结。’沈五官道:‘雪天无事,到此赏玩,正苦没
人陪吃,你来得恰好,可放出量来痛饮一回。’济颠道:‘酒倒要吃,只因被
他拖扯这一番,觉得没兴趣,我且做诗解嘲。’遂信口吟道:
见酒垂涎便去吞,何曾想到没分文;
若非撞见庞居士,扯来拖去怎脱身?
二人听了大笑道:‘解嘲得甚妙,但不知此时,还想酒吃么?’济颠道:
‘这样天寒,怎不想吃。’又朗吟四句道:
非余苦苦好黄汤,无奈筛来触鼻香;
若不百川作鲸吸,如何润得此枯肠?
沈五官道:‘你说鲸吞百川,皆是大话;及到吃酒时,也只平常。’济颠
道:‘这是古人限定的,贫僧如何敢多饮?’又朗吟四句道:
曾闻昔日李青莲,斗酒完时诗百篇;
贫僧方吟两三首,如何敢在酒家眠?
两人听了又大笑道:‘这等算起酒来,量倒被做诗拘束小了。我们如今不
要你做诗,只是吃酒,不知你还吃得多少?’济颠道:‘吃酒有甚么底止!’
又吟四句道:
从来酒量无人管,好似穷坑填不满;
若同毕桌卧缸边,一碗一碗复一碗。
沈五官见济颠有些醉意,私下同沈提点算计道:‘这和尚酒是性命了,不
知他色上如何?今日我们也试他一试看。’便叫值班的,去唤了三个姑娘来陪
酒,每人身边坐一个。沈五官道:‘济公!我见你虽吃酒,又做诗,总是孤身
冷静。今特请这位小娘子来陪你,你道好么?’济颠连道:‘好好好!’遂又
朗吟四句道:
不是贪杯并宿娼,风流和尚岂寻常;
袈裟本是梅檀气,今日新沾兰麝香。
沈五官见济颠同妓坐著,全无厌恶之心。因戏对济颠道:‘这里是酒楼,
不比人家。济颠便同这位娘子,房里去乐一乐也无妨。’沈提点又怂恿道:
‘济公既勇于诗酒,又何怯于此?’济颠笑一笑说道:‘我是肯了,只怕还有
不肯的在。’又朗吟四句道:
燕语莺声非不妍,柳腰花貌实堪怜;
几回欲逐偷香蝶,怎耐我心似铁坚。
沈五官道:‘好佳作!济师虽是如此,阴阳交媾,是人生不免的,出家人
也该尝一尝滋味。’济颠也不复辩,又朗吟四句道:
昔我爹娘作此态,生我这个臭皮袋;
我心不比父母心,除却黄汤总不爱。
济颠吟罢,大家欢笑,叫人重烫热酒,说说笑笑,直吃到天晚,方才起
身。沈提点先回去。沈五官打发陪酒的,对济颠道:‘今日晚了,你回寺不
及,我同你到一个好处宿罢。’此时济颠醉了,糊涂答应。沈五官叫从人扶著
他,一迳到新街上,刘鸨头家来。虔婆婆见著沈五官,十分欢喜,又问道:
‘官人如何带著醉和尚来?’沈五官道:‘晚了回寺不及,故同来借宿,你若
不嫌他是和尚,便叫别人陪他好了。’虔婆婆笑道:‘这个何妨。’便唤出两
个姑娘来相见,并安排酒肴。沈五官道:‘我们已醉,不消得了。’虔婆吩咐
大姐同济颠去睡,二姐陪五官去睡不提。
却说大姐见济颠醉了,闭目合眼,坐在堂中椅子上不动。只得上前笑嘻嘻
的叫道:‘醉和尚!快到房中去睡了罢!’济颠只是糊糊涂涂的,大姐叫了半
晌不动,只得用手去搀扶起来,慢慢的扶入房中去,济颠仍然不醒,大姐设
法,只得又将他扶到床上去。济颠也坐不定,竟连衣睡倒,大姐见他醉倒不
堪,遂扯他起来,替他解带子、脱衣裳,推来扯去,不一时早把济颠的酒弄醒
了,睁开眼来,见是一个妓女在身边,替他脱衣服,叫一声:‘哎唷!这是那
里?’大姐笑道:‘这是我的卧房,是沈五官送你来的,你醉了叫我费这许多
力气,快快脱了,好同睡!’济颠著了急道:‘罪过!罪过!’慌慌地立起身
来,开了房门,往外就走,大姐讨了个没趣,只得自去睡了。那济颠走出房门
听一听,外面才打二更,欲要开门走出,恐被巡更的误为小偷而被捉住,忽看
见春台旁边,有个大火箱,伸手摸一摸,余火未烬,还有些暖气,便爬了上
去,放倒头睡了。到了五更后,听见朝天门钟响,忙爬起来,推窗一看,月落
星稀,东方早已发白;想起夜来之事,不禁大笑,看见桌上有现成的纸笔,遂
题一绝道:
床上风流床上缘,为何苦得口头禅;
昨宵戏就君圈套,白给虔婆五贯钱。
题毕,举眼看见桌上还放著昨夜取进来未曾吃的一壶酒,就移到面前,闻
一闻,馨香触鼻,早打动了他的酒兴,也不怕冷,竟对著壶嘴,一吸一吸的吃
个乾净,自觉好笑,又题一绝道:
从来诸事不相关,独有香醪真个贪;
清早若无三碗酒,怎禁门外朔风寒。
济颠题毕,遂拽开大门,一迳去了。虔婆听得门响,急得忙起来,到内堂
一看,只见台上一壶酒,只剩了空壶,惟留下一幅字纸,不知何故。走到房里
去看,和尚也不见,大姐独自个睡著,尚不曾醒,虔婆叫醒了,问她夜来之
事,大姐道:‘那和尚醉得不堪,故我将错就错,替他脱衣裳,勾引他上床,
谁想他醒了,竟跑出房去,倒叫我羞答答的不好开口,不知他后来便怎混过这
一夜。’话正说完,沈五官也起身,同了二姐来看济颠,问知这些缘故,又看
了所题二首,啧啧的赞道:‘德行好!此方不枉做了出家人,怪不得十六厅朝
官,多敬重他,真个是:“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沈五官亦辞别出
门,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施绫绢乞儿受恩 化盐菜济公被逐
却说济颠在刘鸨头家住了一夜,不像模样,故起个早,踏著冻,走出了清
波门。思量身上又寒,肚里又饥,不若到王太尉家去,讨顿早饭吃了再算计。
遂一迳往著万松岭一路走来。打从陈太尉府前走过,那门公见了,就邀住了,
说:‘师父那里去了?我家老爷甚是想你,且进来坐坐!’慌忙进去通报了。
太尉走出厅上,请济颠相见,济颠忙上前问讯。太尉道:‘如何久不相见?’
济颠道:‘自从远先师西归,受不过众和尚的气,回天台去了年余。回来就想
来探望太尉,又被新长老拘束得紧。三日前,承火工的好意,私下与我吃了三
碗酒,吃得兴动,故此瞒了长老,私自出来了两日,今日就来看看太尉。’太
尉道:‘你空心出来,必定肚饿了,叫取汤来。’济颠道:‘贫僧汤倒不吃。’
太尉笑道:‘不要吃汤,想是要吃酒了。’遂叫值班的准备了许多酒肴端出来。
济颠也不客气,遂大口大嚼,一连吃了十五六碗酒,道:‘够了,够了!
且别太尉,我要回寺去。’太尉道:‘你腹中虽然饱了,我看你身上穿的这件
长袍,又赤条条的露著两只光腿,岂不怕冷?’济颠道:‘泠是泠,但这个臭
皮袋,没甚要紧,且自由他。’太尉道:‘你虽然如此说,我倒替你看不过,
我今送你一疋绫子,一个官绢,一两银子,做裁缝钱,你去做件衣服穿穿。’
济颠道:‘一个穷和尚穿著绫绢衣服,甚不相宜,但太尉的一番好意,不好
退,只得领受了。’太尉叫人取出来,付与济颠。济颠道:‘贫僧受了太尉这
等厚爱,何以报答?也罢!府上明年上冬,有一场大灾,我替你消了罢!’并
向太尉讨出一个香盒并纸笔来,在纸上不知写些甚么,放入盒内,封盖好了,
亲自付与太尉道:‘可将此盒供在佛座之前,倘明年有灾时,可开来看,照字
而行,包管平安。’此时太尉也还似信不信,不期到了明年上冬,太尉忽染一
个痈背,大如茶瓯,痛不可忍,百医不效,忽想起济颠封的香盒来,忙取出开
看,却正是一个医背药方。那太尉如法医治,便立见功效,方知济颠是个神
僧,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济颠得了绫绢银两,拜别了太尉,出门正要回寺,才走下万松岭,看
见五六个乞儿,冻倒在那里,号寒泣冷,济颠甚是不忍,道:‘苦恼了!苦恼
了!人都怕我身上寒冷,谁知又有寒冷过我的?可怜!可怜!’遂走近前问
道:‘你们冻倒在此,可要人周济么?’众乞儿听见‘周济’二字,都拼命爬
起来,看时,却是个穷和尚,身上褴褴褛褛,也同我们差不多的人儿,叹了一
口气,又都睡倒。济颠道:‘我问你们要周济不要,怎的看我一看,不吭一声,
又睡倒了?’众乞儿道:‘我们饥寒如此,怎不望人周济?我看你这和尚,穷
得与我们也差不多,说甚么大话!’济颠道:‘难怪你们冻得这般样儿,原来
一味的欺人。我虽是个穷和尚,却有那财主的货物在此。’遂向怀中,取出绫
子官绢,袖子里摸出一两银子,拿在手中道:‘这不是吗?’众乞儿见了,眼
睛都亮了起来,便都不怕寒冷,一伙爬起了,围著济颠道:‘老师父!你身上
单薄薄的,难道不留些自己做衣穿,都舍与我们吗?’济颠道:‘我若自要做
衣穿,又叫你们做甚么?但是这绫绢,你们不合用,可拿到城里市上去换些布
匹,分匀了做衣裳方好。’说罢,将绫绢银两,一齐付与众乞儿,自己迳回灵
隐寺去了。众乞儿欢欢喜喜,俱道是活佛出现,救度众生,急忙入城去换布不
提。
却说那济颠回寺,刚进得山门,就看见了首座问道:‘你连日不见,长老
甚是查问,你却在何处?’济颠道:‘我被长老拘束得苦了,熬不过,故走出
寺去游玩。不瞒你说,我连日在升阳馆吃酒,新街里宿娼。’首座大怒道:
‘罢了!罢了!一个和尚,吃酒已是犯戒,怎么又去宿娼?快到方丈室去,与
长老说个明白,省得后来连累我!’就一把把济颠拖进方丈室来,禀上长老道:
‘济颠不守禅规,私自逃出寺去,饮酒宿娼,理当责惩!’长老问济颠道:
‘你果有此事么?’济颠道:‘不过一时游戏,怎的没有?’长老道:‘别事
可游戏,宿娼如何也游戏得!’即命侍者打他二十板,侍者领命,将济颠拖翻
在地,脱去长袍,不期济颠未穿裤子,将身子一扭,早露出前面那个东西来,
引得众僧掩口而笑。长老看见,遂即问首座道:‘这厮出家弟子,怎如此无礼,
一些规矩也不知?’首座道:‘这都是远先师护短,道他疯颠,纵容惯了,因
此一味放肆。’长老道:‘他既疯颠,打他亦无益,且放他起来,饶他去罢!’
济颠得放,跳起身来,走出方丈室,哈哈大笑道:‘你们这般恶和尚,拖我去
见长老,指望长老打我。长老有情,却是不打我,只觉拖得没趣!你若是个好
汉,须替我跌三跤。’众僧道:‘你是个疯子,谁来保你!’济颠道:‘你这
般和尚,只会说乱嘴,今却又怕我!’自此益发疯疯颠颠,在寺搅乱。
众寺僧都纷纷来与长老算计,要逐他出寺。长老道:‘他虽疯颠,却是先
师传钵的徒弟,怎好无端逐他。’监寺道:‘我有一计,使他自己安身不得,
如何?’长老问:‘甚么计策?’监寺道:‘先年寺中原有个盐菜化主,每日
化缘来供给公用,因这个职事,最难料理,无人能承当,故此废了。长老何不
委他做一个化主,叫他日日去化缘,他若化不来,自然怕羞,没嘴脸回寺了。’
长老道:‘此计甚妙,只恐他不肯承当。’监寺道:‘这个不难,他最贪酒,
只消请他吃个快恬,再无不承当之理。’长老遂请众僧备酒,一面叫侍者寻了
道济来,济颠走入方丈室,见了长老。长老道:‘众僧买酒在此请你。’济颠
道:‘众僧与我都是冤家,今日为何肯发此菩提心请我?必有缘故,求长老说
明其因,我才好吃。’长老道:‘我初到此住持,不晓得前边的事体,众僧俱
说先年寺中原有个盐菜化主,化缘来供给,近来无人,故此常住淡薄。今欲仍
旧立一化主,十方去化缘,要你写一疏文,因此买酒请你。’济颠道:‘这个
不难,乐得吃的,吃得快活,文章做得快当!’长老道:‘既是请你,自然尽
你吃!’遂令行童取出酒食,摆在他面前,放下一只大碗,济颠大笑道:‘每
日瞒著长老,只觉得不畅,今日长老请我,才吃得快活!’拿起碗来,一上手
吃了二三十碗,还不肯住手。长老道:‘酒虽吃,疏文也要做,休得醉了误事。’
济颠道:‘不难!不难!快取笔砚来,待我做了再吃罢!’侍者即摆上文房四
宝,推开册子,浓浓磨起墨来,济颠也不思索,提起笔来写道:
‘伏以世人所急,最是饥寒;性命相关,无非衣食。有一丝挂体,尚可经
年;无数粒充肠,难挨半日。若无施主慈悲,五脏庙便东塌西倒。倘乏檀越慷
慨,方寸地必吞饥忍饿。持斋淡薄,但求些鹹味尝尝;念佛饥肠,只望些酸菜
吃吃。欲休难忍,要买无钱。用是敬持短疏,遍叩高门;不求施舍衣粮,但只
化些鹹菜。若肯随缘,虽黄叶亦是菩提;倘能喜舍,纵苦水莫非甘露。莫道有
限篱蔬,不成善果;要知无边海水,尽是福田。倘念和尚苦恼子,早发宰官欢
喜心。总算一日三十贯财,供入常住;远看去,终须有无量福,遍满十方。非
是妄言,须当著力!谨疏。’
济颠写完呈上,长老看了,喝釆道:‘妙文!妙文!’叫行童再取酒来
倒,济颠心下快活,又吃了十来碗。
正在高兴当儿,长老道:‘你这疏文,实是做得有些奥妙。今一客不烦二
主,更请你做个化主罢!’济颠道:‘我是疯子,如何做得化主?’监寺接口
道:‘济师兄,长老托你,你却休要推辞,你认得十六厅朝官,十八行财主,
莫说一日八贯,便是八十贯,也化得出来。’济颠道:‘我认得朝官财主,原
只好骗他些酒吃吃,如何化得动银钱?’长老道:‘你且胡乱化半年三个月,
我再找人代你罢!’济颠此时已吃得醺醺然,便道:‘我吃了你们的酒,料推
不过,就做个化主罢!’长老大喜,便叫起点香花灯烛,铺下红毯,请济颠受
长老三拜。济颠取了【化缘册】,走出方丈室来,暗暗道:‘此番举动,明明
是做成圈套,想逐我出寺,不如取了度牒,往别处去罢!’遂回方丈室,禀上
长老道:‘既做化主,不免要各处去化,若无度牒,人只道我是个野和尚,谁
肯施舍?’长老道:‘这也想得是。’即令监寺取出度牒来,交与济颠收了,
济颠见天色已晚,遂到禅堂里去睡了一夜。正是:
朝夕焚修求佛度,佛在当面识不破;
非是禅心荆棘多,总为贪嗔生嫉妒。
毕竟不知济颠明日出寺,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不甘欺侮入净慈 喜发慈悲造藏殿
却说济颠过了一夜,到了次日,走出山门,一路里寻思道:‘这伙和尚合
成圈套,逐我出寺门,我想勉强住在这里,也无甚风光。那净慈寺德辉长老,
平素与我契合,若去投他,必然留我。’打定了主意,遂一迳往净慈寺来。入
见长老问讯,长老便问:‘济公何来?’济颠道:‘弟子的苦一时说不尽,那
灵隐寺众和尚,与弟子不合,都想要逐我出来,昨日将我灌醉了,要我做盐菜
化主。弟子一时失口应承,我今日无面目再回寺去,只得来投长老,望长老慈
悲留我。’长老道:‘留是怎不留你,但你是灵隐寺的子孙,未曾讲明,昌长
老面上恐不好看,待我明日写一柬去劝他,他若有甚意见,那时留你,便两家
都没话说了。’济颠道:‘我师见解极是!’当晚济颠就留在方丈室中暂时歇
下。次早写了一封书,差一个传使送到灵隐寺,面见昌长老呈上。昌长老拆开
一看,只见上写道:
南屏山净慈寺住持弟比丘德辉稽首,师兄昌公法座前:
即今新篁渐长,绿树成荫,恭惟道体安亨,禅规倍增清福,不胜庆幸!
兹启者:散僧道济,昨到敝寺,言蒙师慈差作盐菜化主,醉时应允,醒却
难行,避于侧室,无面回还,特奉简板,伏望慈念,此僧素多酒症,时发颠
狂,收回前命,责其后修,倘觑薄面,恕其愚蒙,明日自当送上。
昌长老大怒道:‘道济既自无能,怎敢受我三拜?这等无礼,我寺里决不
用他!’就在简板后批著八个字道:
‘似此颠僧,无劳送至。’
遂将原书付与传使带回,禀知长老,长老大怒道:‘这昌长老可恶!我又
不属你管,怎这等无礼,他既如此拒绝,我当收你在此。只要与我争气,就升
你做个书记僧,一切榜文、疏文均要你做。’济颠一一应允,谢了长老。长老
自去选佛场坐禅念经,相安无事。
过了月余,济颠忽一日步出山门,信脚走到长桥底下,只见卖面果的王
公,在门前擂豆,抬头看见了济颠,叫声:‘济公,为何多时不见?’济颠
道:‘说来话长,如今却喜得被灵隐寺赶到净慈寺来,与你是邻舍了。’王公
道:‘门前却好,我此时买卖,做也没甚事,同你下盘棋耍耍何如?’济颠
道:‘使得使得,赢了你将一盘面果儿请我,我输了,我光头上让你凿一个栗
果何如?’王公大笑道:‘好!好!’就托出条凳子来,放在门前,取出棋
子,一连下了五六盘,济颠却输了一盘。王公道:‘出家人怎好凿你的爆栗,
只替我写一面招牌罢!’济颠道:‘不是诈你,我无酒吃,写得不好。’王公
道:‘要吃酒不打紧!’就叫对门家酒店里,烫将酒来,济颠一动手,便是十
五六碗,才问道:‘你要写甚招牌?’王公拿出一副纸来道:‘就是卖面果儿
的。’济颠提起笔来,写下十个大字道:
王家清油细,豆大面果儿。
王公自贴了这个招牌,生意日兴一日,后事不提。却说济颠别了王公,趁
著酒兴,一迳走到万松岭来望毛太尉,毛太尉接见问道:‘为何许久不来?’
济颠道:‘一言难尽,被灵隐寺逐出,今在净慈寺做了书记,终日忙碌,故不
得工夫来看太尉。’太尉道:‘今日天色热,闲是无聊,你来恰好,且同你到
竹园中乘凉吃酒去。’济颠道:‘蒙太尉盛情,济颠也不敢推辞。’毛太尉听
了笑将起来。两人到了竹园,风景称心,你一杯,我一杯,直吃到日暮方罢。
毛太尉就留济颠在府中住了,一连盘桓了六七日,济颠方辞了毛太尉,又去望
陈太尉。太尉接了进去相见道:‘闻你在毛太尉家,正怪你不来,今既来了,
也要留你五七日,才放你去。’济颠笑道:‘只要有酒吃,便住一年又何妨?’
太尉道:‘别的还少,酒是只怕你吃不尽。’二人说说笑笑,早巳排上酒来二
人对吃,直到醉了方歇,醒了又吃,略缠缠就是三四日。济颠猛想起道:‘长
老把我当个人看待,我私自出来了这十余日,他心上岂不嗔怪!’遂苦苦辞了
陈太尉,急急回寺。
刚刚到长桥边,早遇著寺里的火工来寻,埋怨道:‘你那里去了这半月?
把长老十分苦恼,累我们那里都找不到,快去见长老,省得他心焦!’济颠听
了,急急走入方丈室,跪在长老面前道:‘弟子放荡几日了,诚然有罪,望我
师慈悲饶恕。’长老道:‘我怎样嘱付你,你为何一些儿也不改前非?且说你
这几日在于何处,莫非又涉邪淫?’济颠道:‘弟子怎敢复堕前愆,只因多时
不曾出门,把相识多疏了。故到万松岭,蒙毛太尉好情,留住了六七日,又承
陈太尉美意,又留住四五日,故此耽搁了。’长老道:‘胡说,他们是朝廷显
官,你怎能与他往来,既这般敬重你,前日檀板头叫你做盐菜化主,你何又辞
他做不得?’济颠道:‘盐菜化主有甚做不得?只是不服气化来与这伙和尚吃!
若像长老这等相爱,休说盐菜,一日便要十个猪,也化得到!’长老道:‘你
且休要夸口,我这寺中原有个寿山福海藏殿,如今倒坏了。若得三千贯钱,便
能起造,你能化么?’济颠道:‘不是弟子夸口说,若三千贯,只消三日便完,
但是须要请我一醉!’长老大笑道:‘你既有本事三日内化出三千贯钱,理该
请你!’即命监寺去备办酒食,长老亲陪济颠吃酒,这济颠一碗不罢,二碗不
休,直吃得大醉。长老道:‘今日该开缘簿,但你醉了,明日写罢!’济颠道:
‘师父不知弟子与李太白一般,酒越多文越好。’遂叫行童取过笔砚,并【化
缘簿】来,磨得墨浓,提起笔来,一挥而就:
伏以佛日永辉,法轮常转。惟永辉虽中天者,有时而暂息;赖常转故,依
地者,无旧不重新。
窃见南屏山净慈寺,承东土之禅宗,禀西湖之灵秀,从来殿阁轩昂,增巍
峨气象,况是门墙高峻,启轮奂风光。近因藏殿倾颓,无处存寿山福海,是以
空门寥落,全不见财主贵人。
因思法轮不转,食轮怎得流通?倘能佛日生辉,僧日自然好度。弘兹愿
力,仰伏慈悲。施恩须是大圣人,计工必得三千贯。舍得欢喜,人天踊跃;成
之容易,今古仰瞻。有灵在上,感必通能;无漏随身,施还自受。莫道非诚,
此心可信;休言是诳,我佛证盟。募缘化主书记僧--道济谨疏。
济颠写完,长老见句句皆有禅机,不胜大喜,又叫侍者倒酒与他吃,济颠
吃得大醉,方去睡了。
次早起来,就到方丈室中来见长老道:‘弟子今日出门去化缘,包管三日
内化完,我师须要宽心,不可听旁人的闲话。’长老道:‘此乃佛门的善事,
只要你诚心去化缘,便宽限几日也不妨。’济颠道:‘不妨!不妨!只要三
日!’竟拿了缘簿走出了寺门,一迳投万松岭毛太尉府中来。毛太尉道:‘济
公为何来得这么早?’济颠道:‘因有一心事睡不著,故起早来求太尉。’太
尉道:‘你有甚事求我,却起得这样早来?’济颠道:‘敝寺向来原有一寿山
福海的藏殿,不意年久倾颓,今长老发心重造,委我募化三千贯钱,想我是个
疯颠和尚,那里去化?故特来求太尉。’遂将缘簿呈上,太尉道:‘我虽是个
朝官,那里有三千贯闲钱做布施,你既来化,我只好随多少助你几十贯罢!’
济颠道:‘几十贯成不得事,望太尉一力完成!’太尉道:‘既你如此说,且
稍缓一两个月,待下官凑集。’济颠道:‘长老限我三日内便要,怎缓得一两
个月的话?’太尉见逼紧了,就笑将起来道:‘你真是个疯子,三千贯钱如何
一时便有?’济颠道:‘怎说没有?太尉只收了缘簿,包你就有。’遂将缘簿
丢在桌上,翻身便走。太尉忙叫人赶上,将缘簿交还他,济颠接了,又丢在厅
上地下道:‘又不要你的,怎这等悭吝?’说完,竟一直出走去了。太尉拾起
缘簿,再叫人追赶,已不知去向矣。太尉吩咐门上,今后休放济颠疯子进来,
省得缠扰。不知济颠怎化得三千贯钱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显神通太后施钱 转轮回蛤蟆下火
话说济颠将【化缘簿】丢与毛太尉,竟自回寺,首座问道:‘你出去了半
晌,化得些什么?’济颠道:‘多已化了,后日皆可完帐。’首座道:‘今日
一文也无,后日那能尽有?’济颠道:‘我自去化,不要你忧。’说罢,竟往
禅堂里去了。首座说与长老听,长老也半信不信。到了次日,众僧又来说道:
‘济颠自立了三日限,今日第二日了,也不去化缘,一定是说谎骗酒吃。’长
老道:‘济颠虽疯颠,论理也不好骗我,且到明日再看。’
不期到了第三日,毛太尉入朝见驾,见一个内侍寻著他道:‘娘娘召你!’
毛太尉忙跟了内侍到正宫来叩见太后。太后道:‘昨夜三更时分,梦见一位金
身罗汉,对我说起西湖净慈寺有一座寿山福海藏殿,近来崩塌,要来化我三千
贯钱修造,他说化缘簿现在毛卿处,我醒来,甚是奇异;故召汝来问,不知果
有此事否?’太尉听了惊倒在地,暗想济公原来不是凡人,遂奏道:‘两日前
果有净慈寺书记僧道济,拿一【化缘簿】,要臣子替他化三千贯钱,臣子一时
拿不出,故回了他,不道他显神通来向娘娘化缘。’太后问道:‘这和尚平日
可有甚好处?’太尉道:‘平日并不见有甚好处,但只是疯疯颠颠要吃酒。’
太后道:‘真人不露相,这定然是个高僧,他既来化缘,我宝库中有脂粉钱三
千贯,可舍与他去修造,但此金身罗汉,不可当面错过,你可传旨备驾,待我
亲至净慈寺行香,去认他一认。’太尉领了懿旨,一面在宝库中支出三千贯钱
来,叫人押著,一面点齐嫔妃彩女,请娘娘上了鸾驾,自骑马跟在后面,竟往
净慈寺来。
这日济颠却坐在灶前捉虱,首座看此光景不像,因来问道:‘你化的施主
如何了?’济颠道:‘即刻就到。’首座笑著去了。又过了半晌,早有门公飞
跑的进来报道:‘外面有黄门使来,说太后娘娘到寺来行香,鸾驾已在半路
了!’众僧慌了手脚,长老急急披上袈裟,带上毗卢帽,领著合寺僧人,出了
殿门跪接,恰好凤辇已到了,迎入大殿。太后先拈了香,然后坐下。长老引众
僧恭见毕,太后开口道:‘我昨夜三更时分,梦见一位金身罗汉,要化三干贯
修造藏殿,我梦中也亲口许了,今日特送来,命住持僧点收了。’长老忙同众
僧一齐叩谢布施。太后道:‘我此来,虽为布施,实欲认认这尊罗汉。’长老
又跪奏道:‘贫僧合寺虽有五百僧众,却尽是凡夫披剃,不敢妄称罗汉,炫惑
娘娘。’太后道:‘罗汉临凡,安肯露相?你可将五百众僧聚集来与我看,我
自认得。’
长老领旨,命众僧执著香炉,绕殿念佛,一个个都要从太后面前走过,此
时济颠亦夹在众僧内,刚走到太后面前,太后早已看见,指著说道:‘梦见的
罗汉,正是此位,但梦中紫磨金色,甚是庄严,今日为何作此疯相?’济颠
道:‘贫僧是个疯颠的穷和尚,并非罗汉,娘娘不要错认了。’太后道:‘你
在尘世混俗和光,自然不肯承认,这也罢了。但你化了我三千贯钱,却将何以
报我?’济颠道:‘贫僧是一个穷和尚,只会打筋斗,别无甚么报答娘娘,只
望娘娘也学贫僧打一个筋斗转转罢!’一面说,一面就头向地,双脚朝天,一
个筋斗翻转来,因未穿裤子,竟将前面的东西都露出来,众嫔妃宫女见了,尽
皆掩口而笑,近侍内臣见他无礼,都赶出佛殿来,要将他捉住。不料他一路筋
斗,早已不知打到那里去了。长老与众僧,胆都吓破了,忙跪下奏道:‘此僧
素有疯颠之疾,今病发无礼,罪该万死!望乞娘娘恩赦!’太后道:‘此僧何
曾疯颠?真是罗汉,他这番举动,乃是许我来世转女成男之意,实是禅机,不
是无礼。本请他来拜谢,但他既避去,必不肯来,只得罢了。’说罢,遂上辇
还宫,长老引众僧送太后去了,方才放下了一块石头。因叫侍者去寻济颠,那
里见个影儿。长老因对众僧道:‘济颠要藏殿完成,故显此神通,感动太后,
今太后口称罗汉,故又作此疯颠掩人耳目,你们不要将他轻慢!’众僧听了,
方才信服。
却说济颠出了寺门,先同众小儿在西湖采了一回莲藕,又到石岩桥,望石
阳里走去。到了教场桥,只见许多人在那里围著看,他也挤上去一看,原来是
一只癞蛤蟆,落在尿缸裹,浸得膨胀死了。济颠叹道:‘苦恼了,苦恼了,只
也是轮回一转,叫人取个火来,寻些乱竹,我与你下火。’遂作颂道:
这个蛤蟆,浸得膨胀,在生猖狂,死后倔强。既已瞑目张牙,何不跏趺合
掌。佛有大身小身,物得人相我相,一念悟净离诸众障。咦!
青草池边寻不见,分明夜月梨花上。
烧完了,只见半空中现出一个青衣童子来叫道:‘多谢师父慈悲,已得超
生矣!’众人看得分明,尽皆喝釆。济颠正待转身,忽背后一个和尚拖住道:
‘小僧是祟真寺里僧人砧基,这里的西溪安乐山永兴寺长老,屡欲见师父,苦
无机缘,今日相遇,且到敝寺盘桓几日!’济颠就随著砧基到永兴寺来。永兴
寺长老大喜,忙请入方丈室,一面献茶,一面令侍者整治酒肴出来,三人共
饮,济颠遇了酒,就十分得意,吃了一夜。次日又叫人到清溪道院请徐提点到
来相陪,那徐提点又是吃酒道士,大家吃得十分有兴。过了两日,又同砧基到
崇真寺里玩了几天,吃酒做诗。
不知不觉,在永兴、祟真二寺,与清溪道院几处,就盘桓了四个月,早巳
是初冬天气,身上寒冷,想道:我出来已久,也该回去看看长老。遂别了砧基
同徐提点二人,竟向石人岭来。刚走到岭上,又撞见上天竺的忏首。济颠问
道:‘师兄那里来?’忏首道:‘不要说了!我庵里讲主,昨夜被贼偷得精
光,今著我在西溪街上郑先生家问卜。’济颠道:‘既是讲主失盗,我也该去
看他一看。’二人遂同下了石人岭,迳至棘宁寺。那讲主正在纳闷,见了济
颠,忙施礼道:‘为何久不来相会?’济颠道:‘今日也还不来,因知你失物
烦恼,故特来安慰。’讲主道:‘老僧挣了一世,一旦皆空,怎叫我不烦恼!’
济颠道:‘出家人要财物何用?待他偷去,倒省得记挂,我今作诗一首,替你
发一笑,以解烦恼如何?’讲主道:‘你既有此美意,请念来与我听。’济颠
随念道:
哑吃黄莲苦自知,将丝就绪落人机;
低田缺水遭天旱,古墓安身著鬼迷。
贼去关门无物了,病深服药请医迟;
竹筒种火空长炭,夜半神龙面向西。
讲主听了笑道:‘双关二意,说得倒有趣,我如今心中十分愁闷,你须在
此暂住一、二月,替我解闷方好。’济颠道:‘若有酒吃,便住一两年也不
妨。’讲主道:‘别的都被偷去,惟酒尚在,只怕你吃不了。’两人又大笑,
不知济颠住下作何行状?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解僧馋贵人施笋 触铁牛太守伐松
话说济颠在棘宁寺,不知不觉过了两月,看看腊尽,讲主舍不得他回去,
对济颠道:‘你待到过了年才回去吧!’济颠道:‘这却使不得!长老岂不嗔
怪!’遂别了讲主,迳回净慈寺来,走进方丈室中,见了长老拜道:‘弟子回
来了。’长老道:‘你怎不与老僧说知,竟出去了这半年,来去自专,旁人岂
不笑我?’济颠道:‘弟子知罪,今后再不敢了!’自此在寺过了年,每日只
在禅堂中跟著众人诵诵经念念佛,混过两三个月。
倏忽暮春,天气睛朗。济颠忽又想动,来禀长老道:‘弟子久不出门,许
多朋友恐怕生疏了。今日出去望望,特来禀知,放弟子出去走走。’长老道:
‘放便放你去,但只好两三日便要回来!’济颠应承了,遂一迳投万松岭毛太
尉府中来,毛太尉接进去相见,太尉道:‘自从太后娘娘到你寺中,不觉又是
半年了。那日你弄禅机,打筋斗,我甚为你耽忧愁,恐怕有祸,不期太后娘娘
心灵性慧,倒打破了你盘中之谜,反再三的赞叹。’济颠道:‘那是我一时疯
发了,有甚么禅机,感谢佛天保佑,免了这场大祸,又完成了藏殿的功德,故
今日特来谢谢太尉。’太尉道:‘你来得正好,今日园丁在竹园中掘得些新笋
芽儿进来,我见是初出之物,将一半进上朝廷,还留一半在此,待我命庖人煮
来,与你尝尝新鲜口味可好么?’济颠道:‘好是好,但做和尚的,此时吃它,
未免过分!’太尉道:‘笋乃素物,又非荤肴,有何过分?’济颠道:‘太尉
不知,俗语说得好:“一寸二寸官员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若是和尚要吃,
直待织壁。”我做和尚的此时吃他,岂不过份?’说得太尉笑将起来,不一时
庖人煮了笋,又煮了两壶酒来排上。济颠一到口,便吃了大半碗,又是几碗酒,
吃得快活,便说道:‘我亏太尉高情,得以尝新笋,我家长老坐在寺中,梦也
还不曾梦见,我且剩几块带回去,与他尝尝,也显得太尉人情。’太尉道:
‘只是残剩的,怎好带去?’遂叫庖人又取了一碗来,用荷叶包好,付与济颠,
济颠作谢而回。
刚到山门,首座问道:‘你手里包儿,莫非狗肉?’济颠道:‘虽不是狗
肉,却比狗肉更美。’因将包儿往他鼻上一塞,道:‘你且闻一闻看!’首座
僧认做耍他,忙把鼻子掩著躲开,济颠遂一迳到方丈室来见长老。长老问道:
‘你为何今日才去便回来?’济颠道:‘因毛太尉留我吃新笋,我见滋味鲜美,
因此讨了一包来请长老尝新,故此不曾耽搁。’遂向侍者讨了一个盘来,将荷
叶包打开,把笋儿倾在盘内,托上来献给长老。长老道:‘物虽微,却难得一
片好心。’遂举筷吃了好些,赞道:‘果然好滋味!’剩下的就叫方丈室中几
个侍者分吃了。不一时,众僧得知,都来讨笋吃。长老道:‘这笋乃道济带归
来请我尝的,只有一节,如何分散众人?’众僧道:‘这不干长老之事,多是
济颠不是,佛法平等,你既自吃了新笋,又带来请了长老,难道就不该化些来
请请大众?’济颠道:‘你们只轻易说个化字,殊不知化人东酉,有好些琐难,
我在太尉府中,不知说了多少禅机,方才有得到口,你们坐在家里,白白就梦
想吃,也罢!就将这新笋为题,你们众人做得一首诗出,我吃苦不妨,去化两
担来请你们罢!’众僧听说做诗,俱默然不语。长老道:‘他们如何理会得来,
待老僧代他们做一首吧!’遂信口七言一绝道:
竹笋初生牛犊角,蕨芽初长小儿笾;
旋挑野菜炊香饭,便是江南二月天。
济颠道:‘好诗好诗!但他们要吃笋,怎么倒要师父做诗?今我师既代他
们做了,我也推辞不得。’因而屈著指推算道:‘今日谅不能有,明日料也还
无,挨到后日,还你们两担罢!’长老道:‘新生物多寡有些就罢,如何论得
担?’济颠道:‘包有!包有!’说罢又自颠耍去了。
到次日,又到毛太尉府中。太尉问道:‘你今日又来,莫非昨日的酒吃得
不尽兴么?’济颠道:‘倒不为要酒吃,只因昨日承太尉的笋,回去与长老吃
了。众僧看见,都馋哩哩要吃,再三求我来化,我看不过他们咽涎,就一时答
应化两担与他们,故又来打搅太尉。’太尉笑道:‘你这和尚真不晓事,一个
才出土的新笋,只能掘些尝尝新,怎么论起担来?’济颠道:‘只要肯舍,包
管园中广有。太尉若不信,可叫园丁来问便知。’太尉遂叫园丁来问道:‘竹
园里可曾有发些新笋出来?’园丁禀道:‘好叫太尉得知,昨日掘过一寸也不
留,今日看时,满园中遍地密杂杂都攒出头来,大是怪事。’太尉又惊又喜,
便对济颠道:‘今日方透芽,掘起必少,莫若养他一夜,明日还可多得些,也
许是因你来为众僧化缘一场。’济颠道:‘多谢太尉,如此更好。’太尉遂命
备酒与他同饮,到晚就留在府中歇了。次早起身,太尉同济颠步入竹园,看那
园丁将新长出来的笋,尽数掘起,共有五担,太尉吩咐叫五个值班的挑了,跟
济公送到寺里去。济颠谢了太尉,领著这五担笋回寺来,众僧在山门前望见,
尽皆欢喜,忙来报知长老,长老赞叹道:‘道济作用果是不凡!’不一时济颠
同笋到了,长老叫人收了笋,取出五百文钱,酬劳了送笋的五个人,一面即命
煮笋,与合寺僧人同吃了,众僧俱各欢喜散去不提。
过了几日,济颠在寺,忽想起灵隐寺昌长老已死,不曾去送丧,又闻得是
印铁牛做了长老,不知规矩如何?遂定了主意,要去望望,遂一迳走到灵隐
寺,烦侍者通报了。长老想道:‘他是个疯子,一向被昌长老逐出外地,今日
又来做甚么?莫非想著旧事,要来缠扰?只不睬他便了。’遂吩咐侍者回报不
在,侍者回复了济颠,济颠冷笑了一声,又走到西堂来见小西堂,那小西堂也
回说不在;济颠遂向行童,借了笔砚,去冷泉亭下作诗一首,骂长老道:
几百年来灵隐寺,如何却被铁牛闲;
蹄中有漏难耕种,鼻上无穴不受穿。
道眼岂如驴眼瞎,寺门常似狱门关;
冷泉有水无鹓鹭,空自留名在世间。
又做一绝,讥诮西堂道:
小小庵儿小小窗,小小房儿小小床;
出入小童并小行,小心服侍小西堂。
题完将二诗付与行童,迳自回寺,这行童不敢隐瞒,将诗呈与长老,长老
大怒道:‘这济颠自恃做得两首诗,认得几个朝官,怎敢就如此无礼,将我轻
薄,难道我就罢了不成!’恨恨的想了一会,想出一计,那临安府赵知府是我
最相好的,待我写书去,求他将净慈寺门外两傍松树,俱行砍去,破了他寺里
的风水,他长老晓得是济颠起的祸根,必然驱逐,方泄得我这口恶气。算计定
了,遂写书去求赵太守不提。
且说德辉长老这一日正与济颠同坐,说些闲话,忽门公来报道:‘不好了!
寺中祸事到了,临安府赵太爷,亲自带了百十余人,要砍去寺门两旁松树!’
长老著忙道:‘这些松树,乃一寺风水所关,若砍去,又眼见得这寺就要败了,
如何是好?’济颠道:‘长老休慌,待弟子去见他。’长老道:‘我闻得官人
十分利害,你须要小心,切不可触他之怒,否则,便无法解救了。’济颠道:
‘我师宽心,万万无妨。’遂从从容容走出山门,向著赵太守施礼道:‘净慈
寺书记僧道济参见相公。’太守道:‘你就是济颠么?’济颠道:‘正是!’
赵太守道:‘闻你善作诗词,讥诮骂人,我今来伐你寺前的松树,你也敢作诗
讥诮骂我么?’济颠道:‘水腐虫生,人有可讥诮处方可讥诮之,相公乃一郡
福星,百姓受惠,小僧颂德不遑,焉敢讥诮?相公此来若果是伐木,小僧不揣,
吟诗一首,敢为草木乞其余生,望相公垂鉴。’赵太守道:‘你且念来我听。’
济颠遂信口吟道:
亭亭百尺接天高,曾与山僧作故交;
满眼枝柯千载茂,可怜刀斧一齐抛。
窗前不见龙蛇影,屋畔无闻风雨潮;
最苦早间飞去鹤,晚回难觅旧时巢。
赵太守听了济颠之诗,沉吟了半晌道:‘你却是个有学问的高僧!本府误
听人言,几乎造下一重罪孽。’遂命伐树人尽皆散去,复与济颠作礼道:‘果
是好诗,字字动人,此地山环翡翠,屋隐烟霞,大有禅林风味,意欲再求一首
佳章,与小官参悟,万勿吝教!’济颠听了,遂信口长吟一律道:
白石嶙嶙接翠岚,翠岚深处结茅庵;
煮茶迎客月当户,采药出门云满蓝。
花被鸟拈疑佛笑,琴为风拂宛禅谈;
今朝偶识东坡老,四大皆空不用参。
太守听了,叹赏不巳,道:‘吾师语含宿慧,道现真修,下官有一律奉
赠,以博一哂!’亦长吟一律道:
不作人间骨肉僧,朗同明月净同冰;
闲思吐作诗坛瑞,变相留为法界徵。
从性入禅谁问法?明心是性不传灯;
下根久堕贪嗔梦,今日方欣识上乘。
济颠听了,再三感谢,遂邀太守入寺献斋,太守欣然斋罢,方才别去。
长老见太守去了,方对众僧道:‘今日若非济颠,这些松树危矣!快叫人
请他来谢。’
谁知这济颠诚恐惊动,早已自脱身去闲走,刚走到长桥,忽看见卖面果的
王公门上贴著讣书,吃了一惊,忙走入去,只见王婆正坐在棺材边哭,看见了
济颠,方说道:‘阿公平日与你相好,后日出殡,请你下火,说两句禅机,令
他往生西方,也见你的情分。’济颠道:‘既要我下火,到后日准说罢,便走
去长桥上闲坐,只见卖萝卜的沈一,挑著空担走来,看见济颠坐在桥上,便道:
‘多时要请师父吃一壶,苦无机会,今日有缘,倒撞著师父闲坐,我又无事,
同去酒店里吃一碗如何?’济颠道:‘甚好!’二人遂走入酒店坐定,沈一忙
叫店家取酒来倒,济颠一连吃了几碗,吃得爽快,看了沈一道:‘难得你一片
好心请我,我自有话对你说,不知你肯听否?’沈一道:‘师父定是好话,且
请说来,小人焉有不听的理?’不知那济颠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佛力颠中收万法 禅心醉里指无明
却说济颠对沈一道:‘人生在世,只为这具臭皮袋要吃,我看你又无老小,
终日忙忙碌碌何时得了?倒不如随我到寺里去做个和尚,吃碗安顿饭罢!’沈
一道:‘我久怀此意,但恐为人愚蠢,一窍不通,做不得和尚,若师父肯带我
去,今日就拜了师父,跟师父到寺里去。’济颠道:‘直截痛快,做得和尚!’
方吃完酒,就领了沈一入寺来参见长老道:‘弟子寻得一个徒弟在此,望长老
容留。’长老道:‘也好也好。’遂命侍者烧香点烛,叫沈一跪在佛前,替他
摩顶受记,改名沈万法,正是:
偶然拜师父,便成亲子孙;
何须亲骨肉,宽大是禅门。
次日,济颠无事闲坐,吩咐沈万法到灶下去扒些火来,万法道:‘师父要
火做甚么?’济颠道:‘我身上被这些饿虱子叮得痒不过,今日要寻他的无
常,因此要火。’沈万法听了就去弄了一盆火来,放在面前,济颠就脱下僧袍
来,在火上一烘,早钻出许多虱子来,内中有两个结在一块不放的,济颠笑
道:‘原来虱子也有夫妻,我欲咬死他,又怕污了口,欲要掐死他,又怕污了
手,不如做个功德,请你一齐下火罢!’遂将僧袍一抖,许多虱子都抖入火
中,济颠口中作颂道:
虱子听我言,汝今当记取。
既受血气成,当与皮肉处。
清净不去修,藏污我衲里。
大仅一芝麻,亦有夫和妇。
靠我如泰山,咂我如甘露。
我身自非久,你岂能坚固。
向此一炉火,切莫生惊怖。
抛却蠕动躯,另觅人天路。
咦!烈火光中爆一声,刹刹尘尘无觅处!
济颠复将僧袍穿上道:‘他不动,我便静。快快活活!’一面说,一面往
外走,一迳走到王公家里,恰好开始办丧事,济颠对王婆道:‘你又不曾请得
别人,我便替你指路罢!’遂高声念道:
面果儿王公,秉性最从容;
擂豆擂了千百担,蒸饼蒸了千余笼。
用了多少香油,烧了千万柴头,今日尽皆丢去。
平日主顾难留,灵棺到此,何处相投?
咦!一阵东风吹不去,鸟啼花落水空流!
众人把棺材直抬至方家峪(地名,即山谷),略歇下,请济颠下火,济颠
手执火把道,大众听著:
王婆与我吃粉汤,要会王公往西方;
西方十万八千里,不如权且住余杭。
济颠念罢举火,亲戚中有暗笑的道:‘这师父倒好笑,西方路远,还没稽
查,怎么便一口许定了住余杭?’正说不了,忽见一人走到王婆面前作揖道:
‘恭喜婆婆,余杭昨夜令爱五更生了一位令郎,令婿特使我来报个喜信。’原
来,王公有个女儿,嫁在余杭,因是有孕,故未来送丧,今听说产了儿子,满
心欢喜,忙问道:‘这儿子生得好么?’那人道:‘不但生好,还有一桩奇事,
左胸下有面果王公四个朱字,人人疑是公公的后身。’众亲友听了,方大惊骇,
知道济颠不是凡人,却都来围著他问因果,济颠见众人围得紧,便跳在桌子上,
一个筋斗,露出前头的东酉,众人都大笑,济颠乘人喧笑,便一迳走了。
离了方家峪,进了清波门,一直到了新官桥下,沈平斋的药铺中来。沈平
斋却不在家,那沈妈妈往时最敬重济颠,忙请进堂中奉茶,亲备酒请他;济颠
见了酒,不管好歹,一上手便吃了十余碗,已有些醉意,沈妈妈又托出一碗辣
汁鱼来,济颠也不推辞,吃一碗酒,又喝些鱼汤,不知不觉吃得十分酩酊,方
才作谢起身。沈妈妈见他醉了,嘱咐道:‘你往十里松回去,那里路静,你醉
了须要小心些。’济颠糊糊涂涂的应道:‘我和尚一个空身体,有甚小心?今
夜四更时,你们后门倒要小心。’竟跌跌撞撞的去了。沈妈妈听见济颠说话蹊
跷,到了四更天不放心,叫人悄悄到后门去看,不期果有个贼在那里挖壁洞,
那时喊将起来,方逃走了。自此益发敬重济颠,就如‘活佛’。
且说济颠刚走出清波门,身体醉软了,挣不住脚,一滑,早一跤跌倒在地,
爬不起来,竟闭著眼要睡。把门军及过往行人,俱围拢来看,有的认得说:
‘这和尚是净慈寺的济书记!’有的说:‘他吟得好诗,做得好文,那个朝官
不与他相好。’有的说:‘这和尚没正经,一味贪酒!’内中有一个道:‘我
要到赤山,经过净慈寺,却是顺路,我扶了他回去罢!’众人道:‘好!好!
也是好事。’那个人将济颠扶起来搀著走,济颠走一步,挣一挣,搀他好不吃
力,慢慢的搀到十里松,济颠立脚不住,又跌倒了,那里再扶得起,那人无法,
只得撇了他,自走到净慈寺报信。沈万法急急的赶到十里松,只见济颠醉昏昏,
酒气直冲的,睡在地下,沈万法叫道:‘师父醒来!我扶你回寺去。’济颠看
见是沈万法,便骂道:‘贼牛!你岂不知师父醉软了,却叫我自家站起来!’
沈万法无奈,只得将他扶起来站著,自己弯下身子去,叫他伏在背上,然后背
起,走不上数十步,不道那济颠酒涌上来,泛泛的要吐。沈万法道:‘师父忍
著些,待我背你到寺了再吐罢!’济颠也不言语,又被背著走,不上三五十步,
济颠忽一阵恶心,那些秽物直涌上喉咙来,那里还忍得住,早一声响,吐了沈
万法一头一面,沈万法欲要放下来收拾,却恐再背费些力气,幸还有些蛮力,
只得耐著秽臭,一迳背入寺中,到厨房内眠床上,方才放下,打发他睡了;然
后去洗乾净了头面,再来看师父,只见济颠睡得熟熟的,就坐在旁边伺候。
等不多时,忽见济颠一毂辘子跳将起来,高声喊道:‘无明发呀!无明发
呀!’众僧虽多听见,只认做济颠酒狂,谁来理他?沈万法也糊糊涂涂,又打
发济颠睡下,睡不多时,又见他跳起来高叫道:‘无明发呀!无明发呀!’此
时已是更余时分,众僧俱已睡了。济颠叫了许久,见无人理他,遂走出来,绕
著两廊,高叫:‘无明发呀!无明发呀!’又叫了半晌,著了急,遂敲著各处
的房门,大叫道:‘无明发呀!无明发呀!’直叫到三更时分,忽罗汉堂琉璃
灯烧著了旛 脚,火烧起来了,及至众僧惊觉,爬起来时,早猛风随火,烈焰
腾腾,已延烧到佛殿与两廊各僧房了,众僧方才慌张,忙来救火抢物,已是迟
了,只急得乱跑,济颠骂道:‘我叫了这半夜,都塞著耳朵不听,如今烧得这
般,只可惜长老匆匆归去,不曾见得一面送他,可怜!可怜!’此时众僧苦作
一团,那里还有心来听他的话,直烧到天明,早有许多官兵入寺来查失火的首
犯,已把两个监寺捉将去了。众僧一时烧苦了,捶胸跌脚,都恨恨的道:‘我
们晨钟夕梵,终日修道,难道许多菩萨,就没有一点灵感,救护救护?’济颠
听了大笑道:‘你们这般呆和尚,如何得知成毁乃世人之事,与佛菩萨何干?’
因口念四句道:
无明一点起逡巡,大厦千间故作尘;
我佛有灵还有感,自然楼阁一番新。
可惜偌大一个净慈寺,失了火,从前半夜烧起,直烧到次日午时方住,一
殿两廊尽皆烧毁,惟有山门不坏,大家立在山门下查点,僧众虽多焦头烂额,
却人人都在,只不见了长老,有的说,想是在方丈中熟睡,被火烧死了,有的
说,定是见火紧,逃往寺外去了,众僧分头向各处找寻,未知长老果在何处?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松长老欣锡禅杖 济师父怒打酒坛
却说这净慈寺因失火,不见了长老,众僧往各处找寻,并无踪迹。济颠见
了笑道:「你们这般和尚,真个都是呆子,我已说过,长老原从天台来,今日
已归天台去了,怎么还寻得着他呢!」众僧俱不信,都道:「那有此事,就是
烧死了,少不得有些骸骨。」就叫煮饭的火工在方丈室瓦砾中去扒看,扒了多
时,忽扒出了一块磨平的方砖来,上有字迹,众僧争看,却是八句辞世偈言:
一生无利又无名,圆领方袍自在行;
道念只从心上起,禅机却是舌根生。
百千万劫假非假,六十三年真不真;
今向无明丛内去,不留一物在南屏。
众僧看得分明,方知长老是个高僧,借此遁去,方识济颠有些来历,不是
乱言!然到此田地,无可奈何,只得与济颠商计,要将烧不尽的木头,搭起几
间茅屋,大家草草安身,济颠道:「好!」忽走下厨去,看见屋虽烧去,却剩
下一大锅热汤,济颠叫道:「他事且慢商计,此间有好热汤,且落得来洗洗
面。看你们不要恼坏了,我有支曲儿,且唱与你们听听,解解闷如何?」遂唱
道:
净慈寺盖造是钱王,一刹时烧得精光;大殿两廊都不见,只剩下四个泥土
的金刚。
佛地与天堂,平空似教场;
却有些儿不折本,一锅冷水换锅汤。
众僧闻听了都大笑起来:「如今这般苦恼,怎你还耍疯颠,我们的苦,且
搁开再说。但是两个监寺,被官府捉去,枷在长桥上,你须去救他一救方好。」
济颠道:「这个容易。」遂一迳走到长桥,果见两个监寺枷在那里,因笑道:
「你两个板里钻出头来,好象架子上安着灯泡。」两个监寺道:「好阿哥!我
们在此好不苦恼,你不来救我,反来笑我?」济颠笑道:「你且耐心捱一会,
自然救你!」
说罢,竟往毛太尉府中来,毛太尉接着说道:「闻你寺中遭了回禄,真是
苦了。」济颠道:「和尚家空着身子,白吃白住,有甚苦处?只苦了檀越施主,
又要累他重造。如今两个监寺枷在长桥上,这却是眼前剥肤的真苦,须求太尉
慈悲,去救他一救。」太尉道:「不打紧,特我写书与赵太守,包管就放,你
且安心在此吃两杯,解解闷。」当即叫人安排出酒来,与他对吃,济颠吃到半
酣道:「多感太尉高情,留我吃酒。但我记挂这些和尚,在火场上凄凄惶惶的
没个理会,且回去看看。」遂别了太尉出来。
行至寺前,只见两个监寺已放了回来,向济颠谢道:「亏了济师父。」济
颠道:「谢倒不必谢,但蛇无头不能行,这寺里僧徒又众,乱哄哄的没有个好
长老料理,却怎生过活?」首座道:「我们正在此商量,不知你请那个长老,
方住持得这寺?」济颠道:「我想别人来不得,还是蒲州报本寺松少林长老,
方有些作用。」监寺道:「这个长老果然是好,但恐他年岁高大,未必肯来。」
济颠道:「要他来也不难,只要多买些酒来吃得我快活。」监寺道:「此系大
家之事,况今粥饭尚且不能周全,那有闲钱去买酒请你,你若不肯写书,只得
大众写一公书去请。」济颠道:「倘若公书请不来时,却要被我笑话,寺里既
无酒吃,我只得别寻主顾。」遂一迳去了。
净辞寺合寺僧人,同修了一封公书,叫个传使,竟到蒲州报本寺来,见了
松少林长老,呈上请书,长老看了,道:「承众人美意,本该承命而往,但老
僧年迈,如何去得?」传使又再三恳请,长老只是苦辞不允,传使无奈,只得
回寺,报知长老不来之事,众僧沉吟不悦道:「他不肯来,如何是好?」首座
道:「除非买酒请济颠,叫他写书去,方有指望。」众僧无法,只得设法银子,
买了一坛酒来,叫人四下去将济颠寻来,请他吃。济颠见了酒,不问好歹,一
上口,便吃了十数碗,吃得有些光景,方问道:「你们这般和尚,平日最是悭
吝,今日为何肯破钞请我?想必是请不动松长老,又要我写书去请了。」众僧
听了俱笑起来道:「果是空走一遭,只得又来求你。」济颠道:「吃了你们酒,
定然推不得。」叫取笔砚来,写了一封书付与传使,然后又吃,直到烂醉方歇。
且说这传使连夜赶到蒲州,直到报本寺来见长老,长老道:「老僧已辞你去了,
如何又来?」传使道:「本寺济书记有简板呈上。」松长老接来拆开一看,上
写道:
伏以焚修度日,终是凡情;开创补天,方称圣手。虽世事有成必毁,但天
道无往不还。痛净慈不幸,净扫三千;悲德辉长辞,忽空四大。遂致菩提树
下,法象凋零;般若声中,宗风冷落。僧归月冷,往往来来,如惊栖之鸟;人
去山空,零零落落,如吹断之云。
鼓布已失,何以增我佛之辉?衣食渐难,大要出如来之丑!欲再成庄严胜
地,需仰仗本邑高人。
恭惟少林大和尚,行高六祖,德庇十方;施佛教之铃锤,展僧人之鼻孔。
是以不辞千里,通其大众之诚,致敬一函,求作禅林之主。
若蒙允诺,瓦砾吐金碧之辉;倘发慈悲,荆棘现丛林之色。大小皆面皮,
休负诸山之望;近远悉舟楫,毋辞一水之劳。慧日峰前,识破 崖之句;南屏
山畔,愿全灵隐之光。伫望现身,无劳牵鼻。
长老看了大喜道:「济书记这等郑重,只得要去走一遭。」吩咐传使走回
报知济书记:「叫他休得出去,在寺候我,老僧只在月内准到!」传使谢了,
先回报知,众僧大喜,对济颠道:「你千万不要出门,恐松长老到时没处寻
你。」济颠道:「若不出门,那得酒吃?」也不睬众僧,竟一迳去了。
监寺与僧商议道:「若留他在家,每日那有这么多钱买酒!不留他,又恐
长老来不见了他,不欢喜。」首座道:「我有一法,且暂时哄着他,拿个大空
坛,盛了湖水,泥了坛口,只说是赊来的好酒,待长老来了,方开来请你。等
得长老来时,开出水来,也不过一笑。」监寺道:「妙!妙!妙!」忙叫人寻
了济颠回来,对他说道:「一向要买酒请你,却奈无钱,今在一个相熟人家,
赊得一坛好酒在此,却先讲明,直待长老到了,方开请你,你心下如何?」济
颠道:「既是如此,也要抬出来,我看一番才放心。」首座就叫两个煮饭火
工,把坛子抬到面前,济颠道:「既是扛来,便打开来,多少取些尝尝也不
妨!」首座道:「这是新封泥的,开了就要走气,明日便无味了。」济颠道:
「也说得是,这一坛也尽够我一吃了。」仍叫火工扛到草屋里放着,每日去看
上两三遍。
过了数日,报说长老到了,众僧忙忙出寺去,远远迎接进寺,长老先到草
殿上,礼了佛,然后众僧请长老坐下,各执事一一参见过,长老就要与济颠讲
话。济颠辞道:「有话慢讲,且完了正事!」急忙忙走去,叫火工将酒快扛了
出来,取一块砖头,对泥头敲去,急低下头来去闻,却不见酒香,再将碗去打
出半碗来尝尝,竟是一坛清水,心中大怒,遂拾起砖头来,将坛子打得粉碎,
流了一地的水,众僧在旁边都掩着口笑。济颠看见,益发急了,乱骂道:「这
一伙和尚怎敢戏我?」松长老听了,不知就理,问侍者道:「这是为何?」侍
者道:「济师父要酒吃作闹!」长老道:「济公要酒吃,何不买两瓶请他?」
济颠听见长老叫买酒请他,方上前分辩道:「这班和尚不肯买,还说是无钱,
情犹可恕,怎将水充作酒来作弄我,这样无礼,该骂不该骂!」
长老听说将水充酒耍他,禁不住也起来道:「该骂该骂,但你不要与他们
一般见识,我自买酒请你。」济颠道:「长老远来,我尚未曾与长老接风,甚
么道理反要长老破钞!」长老道:「我与你同是一家,那里论得你我!」不一
会儿已叫人买酒来,济颠因开坛时,已是垂涎了半晌,喉咙里已略略有声,今
酒到了面前,那里还忍得住?也不顾长老在前,一连就是七八碗,吃得快活,
想起前事,也自笑将起来,对着长老道:「弟子被这班和尚耍了,如今想起
来,又好恼又好笑。因做了两首词儿,聊自解嘲,且博长老一笑。」遂叫取纸
笔,写出呈上,长老展看,却是两首点绛唇:
残液满喉,只道一坛都是酒。
指望三瓯,止住涎流口。
不意糟糕,尽为西湖有。
唯而否?这班和尚,说也真正丑!
亏杀阿难,一碗才干又一碗。
甘露虽甘,那得如斯满。
不是饕贪,全仗神灵感。
冷与暖,自家打点,更有谁来管?
长老看了笑个不停,又赞道:「济公不但学问精微,即游戏之才,亦古今
无二。老僧初到,尚未细问,不知贵寺被焚之后,这募缘的榜文,曾做出张挂
么?」济颠道:「这伙和尚,只想各自立房头做人家,谁肯来料理这正事,还
求长老做主。」长老道:「既是未做,也耽迟不得了,今日就要借你大笔一
挥。」济颠道:「长老有命,焉敢推辞?但是酒不醉,文思不佳,求长老叫监
寺再买一壶酒吃了,方才有兴!」长老道:「这个容易。」遂又叫人去买来,
济颠吃了,不知又作何状?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榜文叩阍惊天子 酒令参禅动宰官
话说松长老又买酒来请济颠吃得醉了,十分快活,便提起笔来写道:
伏以大千世界,不闻尽变于沧桑;无量佛田,到底尚存于天地。虽祝融不
道,肆一时之恶;风伯无知,助三昧之威。扫法相,还太虚;毁金碧,成焦
土。遂令东土凡愚,不知西来微妙。断绝皈依路,岂独减湖上之十方?不开方
便门,实乃缺域中之一教。
即人心有佛,不碍真修;恐俗眼无珠,必须见象。是以重思积累,造宝塔
于九层;再想修为,塑金身于丈六。幸遗基尚在,非比开创之难;大众犹存,
不费招寻之力。倘邀天之幸,自不日而成。然工兴土木,非布施金钱不可;力
在布施,必如大檀越方成。
故今下求众姓,益思感动人心;上叩九阍,直欲叫通天耳。希一人发心,
冀万民效力。财聚如恒河之沙,功成如法轮之转。则钟鼓复震于虚空,香火重
光于先帝。自此亿万千年,庄严不朽如金刚,天人神鬼,功德长铭于铁塔。
--谨榜。
长老看见济颠做的榜文,精深微妙,大有感通,不胜之喜,答应作为净慈
寺住持,并随即叫人端端庄庄写了募缘榜文,高挂于山门之上,过往之人看
了,无不赞美。
不多时,哄动了合城的富贵人家,都来看榜,多有发心乐助,也有银钱,
也有米,也有布的,日日有人送来。长老欢喜道:‘人情如此,大概本寺有可
兴之机矣!’济颠道:‘这些小布施,只可热闹山门,干得甚事?过两日少不
得有上千万的大施主,方好动工。’长老道:‘劝人布施,只好聚少成多,怎
说上千上万的?’济颠笑道:‘小施主的自然聚少成多,若遇著大施主,非上
千上万,他也自开不得口,自出不得手,少不得有的来。’长老道:‘若能如
此更好。’
又过两日,济颠忽走入方丈室,对长老道:‘可将山门前的榜文,叫人用
上好的锦笺,端端楷楷的写下一张来。’长老道:‘榜文挂在山门前,人人看
见,又抄写它何用?’济颠道:‘只怕有不肯亲自出门之人,要来讨看,快叫
人去写,迟了恐写不及!’长老见济颠说话有因,只得叫人取出一幅锦笺去
写,刚才写完,只见管山门的香火,急忙忙的进来报道:‘山门外有一位李太
尉,骑著马要请长老出来说话!’长老听了,慌忙走出山门,躬身迎接道:
‘不知大人降临,有失远迎,请到里面用茶。’那太尉见了长老,方跳下马来
答礼道:‘茶倒也不消用,但请问你山门前这榜文,是几时挂起的?’长老
道:‘是初三挂起,今已七日了。’太尉道:‘当今皇爷昨夜三更时分,梦见
身游西湖之上,亲眼见诸佛菩萨,俱露处于净慈寺中,看见山门前一道榜文,
字字放光,又见榜文内有上叩九阍之句,醒来记忆不清,不知果是有无?故特
差下官来看,不道山门前果有此榜文,果有此叩阍之句,大是奇事,下官空手
不便回音,烦长老可将榜文另录一道,以便归呈圣览。’长老随命侍者,将预
写下的锦笺,双手献上道:‘贫僧已录成在此伺候久矣!’太尉喜道:‘原来
老师有前知之妙,下官奏知皇爷,定有好音!’说罢就匆匆上马而去。长老见
内臣来抄榜文,说出天子梦中之事,知道济颠不是凡人,正待进来谢他,不知
他疯疯颠颠,又往何处去了。
次日只见李太尉带领多人,押著三万贯到寺来说:‘皇爷看了榜文,却是
与梦中所见一样,甚称我佛灵感,又见有叫通天耳之句,十分欢喜。故慨然布
施三万贯,完成胜事,叫下官押送前来,你们可点明收了,我好回旨。’长老
见了不胜大喜,因率合寺五百僧人,焚香点烛,望阙谢了圣恩,查收了宝钞。
然后请李太尉献斋,斋罢,李太尉自去覆旨,不提。
长老因有了三万贯宝钞,一时充足,遂择了一个吉日,做了一坛佛事,一
面叫人采买木料,一面叫人去买砖瓦,一面招聚各色匠人,兴起工来,寺里自
有了天子梦看榜,文赐钞这番举动,传将开去,那各州府县官贵财主,以及商
贾庶人,无个不来,一时钱粮广有;但只恨临安山中买不出为梁为栋的大木头
来。松长老甚是不快,与济颠商量道:‘匠人说要此等大木,除非四川方有,
四川去此甚远,莫说无人去买,就买了也难载来,却如何是好?’济颠道:
‘既有心做事,天也叫通了,四川虽远,不过只在地下,毕竟要用,苦我不
著,让我去化些来就是了。但是路远,要吃个大醉方好!’长老听了,又惊又
喜道:‘你莫非取笑么?’济颠道:‘别人面前好取笑,长老面前怎敢取
笑?’长老道:‘既是这等说,果是真了。’忙吩咐侍者去买上好的美酒,绝
精的佳肴来,尽著济颠受用,济颠见美酒精肴,又是长老请他,心下十分快
活,一碗不罢,两碗不休,一刹时就有二三十碗,直吃得眼都瞪了,身子都软
了,竟如死了一般,坐将下来,长老与他说话,他都昏昏不知,因此吩咐侍者
道:‘济公今日醉得人事不知,料走不去,你们可扶他去睡罢!’侍者领命,
一个也搀不起,两个也扶不动,没奈何只得四个人连椅子了抬到后边禅床上,
放他睡下,这一睡直睡了一日一夜,也不见起来。众僧疑他醉死了,却又浑身
温暖,鼻息调和,及要叫他起来,却又叫他不醒,监寺走来埋怨长老道:‘四
川路遥,济颠一人如何能够走去化缘,他满口应承,不过是要骗酒吃。今长老
信他胡言,醉得不死不活,睡了一日一夜,还不起来,若要他到四川去,恐怕
不知何时!’长老道:‘济公既应承了,必有个主意,他怎好骗我,今睡不起,
想是酒吃多了,且待他醒起来,再作道理。’监寺见长老回护,不敢再言。
又过了一日,济公只是酣酣熟睡,又不起来。监寺著了急,又同了首座来
见长老道:‘济颠一连睡两日两夜,叫又叫不醒,扶又扶不起,莫非醉伤了肺
腑,可要请个医生来与他药吃。’长老道:‘不消你著急,他自会起来。’监
寺与首座被长老拂了几句,因对众僧说道:‘长老明明被济颠骗了,却不认
识,只叫等他醒来。醒起来时,也不能到四川去化大木,好笑!好笑!’
却说济颠睡到了第三日,忽然一毂辘子爬了起来,大叫道:‘大木来了!
快吩咐匠人搭起鹰架来扯!’众僧听见都笑的笑,说的说道:‘济颠骗长老的
酒吃,醉了三日尚然不醒,还说梦话,发疯颠哩!’济颠叫了半晌,见没人理
他,只得走进方丈室来见长老道:‘寺里这些和尚,尽是懒惰,弟子费了许多
心机力气,化得大木来,只叫他们吩咐匠工搭鹰架去扯,却全然不理。’长老
听了,也似信不信的问道:‘你这大木是那里化的?’济颠道:‘是四川山中
的。’长老道:‘既化了却从那里来?’济颠道:‘弟子想大木路远,若从江
湖来,恐怕费力,故就便往海上来了。’
长老道:‘若从海里来,必从亹子门到钱塘江上岸,你怎么用鹰架来扯?’
济颠道:‘许多大木,若从钱塘江搬来,须费多少人工,弟子见大殿前的醒心
井,与海相通;故将大木都运到井底下来了,所以要搭鹰架。’监寺禀上长老
道:‘师父不要信他乱讲,他吃醉了睡了三日,又不曾出门,那里得甚大木来,
又要搭鹰架费人工?’长老喝道:‘叫你去搭便去了,怎有许多闲话!’监寺
见长老发怒,方不敢再言,只得退出,叫匠工在醒心井上搭起一座大鹰架,四
面俱是转轮,以收绳索。绳索上俱挂著勾子,准备扯木。众匠工人搭完了鹰架,
走近井边一看,只见满满的一井清水,那里有个木头?都笑将起来道:‘济颠
说痴话是惯了的,也罢了,怎么长老也痴起来?’监寺连忙走来禀长老道:
‘鹰架俱已搭完,井中只有水,不知扯些甚么?’长老问济颠道:‘不知大木
几时方到?’济颠道:‘也只在三五日中,长老若是要紧,须再买一壹酒,我
有酒吃,明日就到。’长老道:‘要吃酒何难!’即吩咐侍者买了两瓶酒,请
他受用。济颠也不问长短,吃得稀泥乱醉,又去睡了。长老到底有些见识,也
还耐著,那些众僧看见,便三个一攒,五个一簇,说个不停,笑个不休。
不期到了次日,天才微明,济颠早爬起来,满寺大叫道:‘大木来了!大
木来了!快叫工匠来扯!’众僧听了,只道是济颠发疯,没个来理睬他,济颠
遂走入方丈室,报知长老道:‘大木已到井了,请长老去拜受!’长老大喜,
连忙著了袈裟,亲走到草殿上,与众匠工佛前礼拜了,然后唤监寺纠集众匠
工,到井边来扯木。监寺也只付之一笑,但是长老吩咐,不敢不来。及到了井
边一看,那有个木头的影儿?监寺要取笑长老,也不说有无,但请长老自看;
长老走到井边低头一看,只见井水中间果然露出一二尺长的一段木头在水外。
长老看见满心欢喜,又要了一张毡条,对著井拜了四拜,拜完,对著济颠说
道:‘济公真是难为你了!’济颠道:‘佛家之事,怎说难为?但只可恨这班
和尚,看看木头,叫他请人工扯扯,为何尚不肯动手?’长老叫监寺道:‘大
木已到,为何还不动手?’监寺慢慢地走到井边,再一看时,忽见一段木头高
出水面,方吃了一惊,暗里想道:‘济颠的神通,真不可思议矣!’忙命匠工
系下去,将绳上的勾子,勾在木上,然后命匠工在转轮上扯将上来,扯起来的
木头,都有五六尺,围圆七八丈长短,扯了一株,又是一株冒出头来。长老向
济颠问道:‘这大木有多少颗数?’济颠道:‘长老不要问,只叫匠人来算一
算,要用多少,只管取,若够用了,就罢,也不可浪费。’长老因叫匠人估
计,那几颗为梁,那几颗为柱,到六七十颗,匠人道:‘已够用了。’只说得
一声够了,井中便没得再冒起来了,合寺僧众皆惊以为神。这净慈寺自有了这
些大木,不一二年间,殿宇楼台,僧房方丈,已造就得齐齐整整,比从前更觉
辉煌。
这一日,济颠正在雷锋塔下水云间中,同常长老两个吃酒,忽见寺里的火
工寻著来道:‘长老叫我寻你吃酒,快去快去。’济颠听是长老寻他,遂别了
常长老,忙忙回寺,来见长老道:‘火工说长老呼唤弟子,不知有何法旨?’
长老道:‘我见寺院已次第将成,心下稍安,故买酒请你,不道你已吃了酒
来,不知你还吃得下否?’
济颠笑道:‘我闻昔日孔圣人有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前日已
为佛家添了两句道:“酒不厌多,吃不厌醉。”有便即请拿来,怎么吃不下?’
长老听了大喜道:‘酒尚未饮,早已参破真禅,妙妙妙!’叫侍者取出酒来,
济颠见了酒,就像未曾吃过的,拿上手甜甜蜜蜜,又是十余碗,一面吃,一面
说道:‘寺中多亏请得长老来作主,叫我相帮,今已成个模样,只有两廊影壁,
尚未曾画,是个未了,弟子放心不下。’长老道:‘你既放心不下,何不再化
一个显宦,成全了也好。’济颠道:‘长老可叫个监寺取出缘簿来查查,看临
安显宦还有何人,不曾布施?’监寺查来查去,只有新任王巡抚,未曾布施。
济颠道:‘未曾布施,等我去化他,必要他喜舍三千贯,为画壁之用,方才饶
他。’长老听说,皱著眉摇头道:‘这官万万不可去缠他,不但不肯布施,只
怕还要惹出祸来。’济颠问道:‘这是为何?’长老道:‘你还不知,我闻得
此官,原是个穷秀才,未得第时,常到寺院里投斋,每每被僧人躲避,不供斋
饭,及戏侮他,他所以大恨和尚,曾怒题寺壁道:“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
这等怀恨,去化他何益?’济颠道:‘不妨事,他偏怀嗔,我偏要去化他!’
众僧劝不住,济颠竟带著酒兴,疯疯颠颠,一迳走到巡抚府前,远远立在
宣化桥上,探头探脑的张望,却值王巡抚坐在厅上,看见了大怒道:‘我一个
宪府,甚么僧人竟敢这等大胆,在此探望?’遂吩咐衙役:‘捉他进来!’那
三四个衙役领命,一齐走到桥上,将济颠一把捉住,到厅上跪下,巡抚拍案大
骂道:‘你这和尚怎敢大胆,立在我府前外桥上探头探脑的张望?’济颠道:
‘大人的衙门外,大家可以站,为何只有我不可在衙门外站一站?’巡抚拍桌
骂道:‘大胆!’济颠道:‘怎么?我这一站就是大胆?’巡抚道:‘你还强
辩!别人稍站便走,而你这丐和尚不仅站了半天不走,还探头向内张望,难道
这不是大胆?’济颠道:‘小僧因要求见相公,怕无人肯通报,故不得已在此
张望。’巡抚道:‘你有何事要来见我?’济颠道:‘闻知相公恼和尚,故特
来解释!’巡抚道:‘你何由知我恼和尚,你又有些甚么解释?’济颠道:
‘小僧也不敢解释,只有一节因缘,说与相公,求相公自省。’巡抚道:‘你
且说来,说得好,免你责罚,说得不好,加倍用刑!’济颠道:‘昔日苏东坡
与秦少游、黄鲁直、佛印禅师,四人共饮,东坡行下了一令,要大家作对子助
兴,作对子的重点:前面一句是要一件落地无声之物,中间二句是要有两个古
人,最后要结诗二句,要说得有情有理,又要贯串,如不能者罚。’那时旁边
看的人,都替济颠耽忧。济颠却不慌不忙的,屈著指头道,相公听著:
‘苏东坡说道:“笔毫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因何不种
竹?鲍叔曰:只须两三竿,清风自然足。”
秦少游说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如何不养鹅?
廉颇曰:白毛铺绿水,红掌戏清波。”
黄鲁直说道:“蛀屑落地无声,抬头看孔子,孔子问颜回,因何不种梅?
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佛印禅师说道:“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宝光,宝光问维摩,僧行近如
何?维摩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
王巡抚听了,打动当年心事,忍不住大笑起来道:‘妙语参禅,大有可
思!且问你是那寺僧人?叫甚名字?’济颠道:‘小僧乃净慈寺书记,法名道
济的便是。’王巡抚大喜道:‘原来就是做榜文,叫通天耳的济书记,果是名
下无虚,快请起来相见!’重新相见过,就邀入后厅,命人整酒相留,巡抚亲
陪,二人吃到投机处,济颠方说道:‘敝寺因遭风火,今蒙圣主并宰官之力,
重建一新,惟有两廊影壁未完,要求相公慨然乐助。’巡抚道:‘下官到任未
久,恐不能多,既济师来募,自然有助。’因天色已晚,就留济颠宿了。到次
早便整办俸钞三千贯,叫人押著,送到净慈寺来,济颠方谢别巡抚,一同回
寺,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同分解。
第十五回 显神通替古佛装金 解冤结遇死人走路
话说王巡抚将三千贯钞,差人同济颠押送到寺,长老与众僧,那一个不喝
釆道:‘化得这位宰官的钱,真要算他的手段!’一面准备斋点款待来人,打
发了回去,一面就请画师来,将两廊与影壁作画,不几日俱已画完。长老与济
颠商量道:‘如今诸事俱已齐备,只有上面的三尊大佛,不曾装金,虽也曾零
星化些,却换不得金子,干不得正事,奈何?’济颠道:‘这不打紧,长老若
将零星布施买酒来请我,我包管你装这三尊大佛的金子是了。’长老道:‘既
是济公肯担当装金的布施,现在任你买吃可也。’
济颠大喜道:‘既说明了,快快买来,待我吃得醉了,明日装金,也好装
得厚些。’长老大喜,随叫收贮僧,取出装金的布施来,买酒请济颠吃,济颠
吃得大醉,竟去睡了。到了明日,知装金的布施钱还有,又要来吃,收布施的
僧人,因是长老吩咐,便又买了请他,今日也吃,明日也吃,吃到十数日,前
面的布施已吃完了,后面人听见装金的布施,都是济颠买酒肉吃完了,便不肯
布施。济颠骂道:‘酒已没有了?’监寺因对济颠说道:‘你吃装金的布施
钱,原说装金就包在你身上,今布施已吃完了,不见你装一片金儿;故人不
信,必不肯布施。你既有手段装金,何不先装起一尊来,与人看看,人见了真
是实事,便布施下来,只愁你吃不完哩!’济颠道:‘你也说得有理,如今你
可先垫出些银子,买两壶酒来,待我吃醉了,好装金。’监寺听见他说吃醉了
就装金,没奈何,只得叫了人买了两壶酒来与他吃,济颠吃得不醉,又要监寺
去买,监寺买来,济颠又吃完了,还不大醉又要买。监寺道:‘你吃了三壶,
已醉得模模糊糊,怎只管要吃,这酒我是挪移银子买来的,那里有得许多?你
且装起金来,再请你也不迟。’济颠道:‘不是我苦苦要吃,但三尊佛的法身
甚大,要许多金子,若吃得不尽醉,装起来,酒醒了,剩下些装不完,便费力
了。莫若再买一壶来,待我吃得烂醉,便装个一了百了,岂不妙哉?’监寺听
了,只认他说鬼话骗酒吃;因而硬回他一句道:‘现也没钱得买了,你也吃得
够了,就装不完,多少剩下些,再化人装完,你且快装起来看看。’济颠道:
‘既是这样说,今夜我到大殿上去睡。’
此时大殿新造得十分整齐,监寺怕他践污,便道:‘大殿上如何睡得?’
济颠道:‘佛爷在大殿上我不去料理,却怎么装金?’监寺没法,只得叫管理
香火拿了铺盖,同他到大殿上去。济颠叫管理香火的将当中供桌上的香炉烛
台,都收开了,把铺盖放在上面,又吩咐监寺道:‘可将殿门闭上封好了,不
许一人窥探,若容人窥探,装不完时,却休怪我。’吩咐毕,竟在供桌上打开
铺盖,放倒头酣酣的睡去。监寺见他屡屡有些妙用,不敢拗他,只得将殿门闭
上,凡是看得见里面的窍洞,都用纸头封好。
此时天已近晚,众僧放心不下;俱在殿门外探听消息。初时一毫影响也
无,首座道:‘不见响动,定是睡熟了;似此贪眠,怎么装金?’执事僧道:
‘且莫说贪睡,看他光光一个身子,金在那里?’有的道:‘都是长老没主
意,信他胡言!’你也说说,我也讲讲,将交三更,忽听得殿里呕吐之声大
作。监寺听了,连连跌脚道:‘不好了!我叫他少吃些,只是不肯住手。如今
在供桌上吐得肮肮脏脏,成甚模样!装金之事,又是一场虚话了。’歇不多
时,那呕吐之声忽然大作。众僧道:‘罢了!罢了!休要装甚么金,快把门打
开,早早请他出来,还省些时收拾。’监寺道:‘既是吐污的,索性再耐他半
个时辰,等他出来,羞他一场,使他没得说,连长老的嘴也塞住了;倘开早
了,他未免又借此胡赖。’众僧道:‘也是!也是!’又捱了一会,又听得殿
中呕吐之声更响,众僧俱各气忿不过,忍耐不住,定要开关。监寺禁约不住,
只听他们将殿门开了,不开犹可,及开了一看,只见三尊大佛,浑身上全照得
耀眼争光,十分精彩,那济颠抱著西边的大佛,在那里乾吐,供桌上下,那里
有一点污秽?济颠早跳下来,埋怨监寺道:‘我说酒不够,叫你再买一壶,吃
足了便好成全大事。谁知你十分鄙吝,苦苦的舍不得,如今右边大佛右臂,还
有尺余没有金子装,你若听信我言,再捱一刻开门,苦著我呕肠空肚,或者装
完也未可知。你又听凭他们开了门进来,如今剩下这尺余,怎么办?我须与长
老说明,不要怪我办事不周。’监寺见他如此神通,方连连认罪道:‘是我不
是了。’遂报知长老,长老大喜,忙忙起来,净了手面,穿上袈裟,走到大殿
上来,职事僧撞钟擂鼓,将合寺僧众集齐了,一同瞻礼装金的佛像。众人看见
金光夺目,比寻常的金,大不相同,无不赞叹神异。看到右边佛臂上,少了尺
余金子,问知是酒买少了,兼开早了门之故。长老大怒道:‘罚那监寺赔出银
来买金装完!’
监寺没奈何,只得买了金子,叫匠人赔装上去,却是奇怪,任你十足的黄
金,装在上面,比著别处少觉得暗淡而无光,到了后来,惟有此处脱落,余俱
不坏,方知佛法无边,不可思议。正是:
不是圣人无圣迹,若留圣迹定非凡;
禅参几句糊涂语,自认高僧岂不惭?
一日,济颠到九里松去闲游,适有一个财主家,盖造三间厅房,正待上
梁;看见济颠走过,知他口灵,便邀住了,求他说两句吉利的佛语,讨个好釆
头。济颠道:‘佛语尽有,只要酒吃得快活,说来方才灵验。’那财主忙叫人
搬出酒肴,尽他受用,济颠一连吃了十三四碗,有些醉意,便叫道:‘吉时已
到,快些动手!’众匠作听了,忙忙将梁抬起安放停当,济颠高声念道:
今日上红梁,愿出千口丧;
妻在夫前死,子在父先亡。
济颠念完,也不作谢,竟一直去了。那财主好生不悦道:‘这和尚原来无
赖,我好好将酒请他,要他说两句吉利话儿,他却是说丧说亡的,这等可恶,
方才该扯住了骂他一场才好!’那工匠中有一个老成的道:‘这和尚念的句句
是吉利之话,你怎反怪他?’屋财主怒道:‘死亡怎说是吉利?’工匠道:
‘你想想看,这三间厅屋里,若出千口丧,快也过得几百年了。妻死夫前,再
无寡妇了。子在父亡,永不绝嗣了。人家吉利莫过于此,还不快追他回来拜
谢!’那屋主听了,方才大悟,急急叫人追去,已不知往那里去了。
那济颠走到一家馄饨店前,店主认得是济颠,便邀入店中吃一碗茶,济颠
吃完了道,‘我承你请我一番好意!没甚报答,你取笔砚来,待我将“馄饨”
为题,做几句写在壁上,与人看看也好!’店主忙取笔砚来,济颠提起笔来写
道:
外象能包,中存善受。杆出顽皮,捏成妙手。我为生财,他贪适口。砧几
上难免碎身,汤镬中曾翻筋斗。舍身只可救饥,没骨不堪下酒。把得定,横吞
竖吞;把不定,东走西走。记得山僧嚼破时,他年满地一时吼。
济颠方才写完,忽一个后生,满脸焦黄,刚走到店门前,一跤跌倒了,看
看已是没有了气。店主惊得手脚无措,连连顿足道:‘这个无头人命,那里去
办?’济颠道:‘不要慌,待我叫他去了罢!’遂向死人作颂道:
死人你住是何方?为何因病丧街坊?
我今指你一条路,向前静处好安藏。
念罢,只见那死人一毂辘子爬将起来,竟像活的一般,又往前走,直奔到
岭脚下,又跌倒死了。店主并四邻的人看见,喜之不胜,感激不尽!正要作谢,
济颠乘空早一迳走了。
走到‘万工池’前,见一伙人在那里吃螺蛳,将螺蛳屁股夹断,用一个刺
针儿挑肉吃;济颠见了念一声:‘阿弥陀佛!’即说:‘有甚滋味?害这许多
性命,不若舍与贫僧放了生罢!’济颠说毕,众人笑道:‘老师父不要取笑,
已夹去屁股的死螺蛳,怎么放生?’济颠道:‘你们若肯放,没有屁股也可生
得,若不肯放,便是死的,生死只在你们众施主一转念间。’众人尽将吃的螺
蛳,都递给济颠,道:‘既是这等说,我们愿施舍了,请老师父放个活的与我
们看看!’济颠接在手中,一齐抛入池中,口中念道:
螺蛳!螺蛳!亦禀物资;命虽微贱,性岂无知!纵不幸遇馋人,而死于鼎
镬;岂无缘仗佛力,而生于清池。莫嫌无屁股,须知是便宜。
咦!自今重赴清泉水,好伴鱼龙一样游。
众人临池一看,只见那些死螺蛳,依旧悠悠然然的活了,不胜惊讶,回转
身来,要问济颠缘故,那济颠已不知那里去了。故至今相传,万工池中的螺蛳
是没屁股的,传为古迹,正是:
惨毒是生皆可死,慈悲无死不堪生;
总推一命中分别,莫尽夸他佛法灵。
忽一日,济颠偶在寺门前,只见阴雨密布,雷电交作,有一后生,奔至寺
来躲雨。济颠将法眼看去,见他头上已插了该殛之旗,因问道:‘你姓甚么?
做何生意?家中还有何人?’那后生道:‘我姓黄,在竹竿巷粜米,家中还有
八十岁的老母。’济颠道:‘你平日孝顺么?’后生道:‘生身之母怎不孝
顺?’济颠道:‘你既孝顺,为何该遭雷打?皆因前世,造假银害了人命不
少,也罢,我且救你!’遂引后生进至方丈室,摆正一张桌子,叫后生躲在桌
下,自己脱下所穿的衣服,替他四面围著,却赤身盘膝,坐在桌子上,候那天
雷交加之际,念颂道:
‘后生后生!忽犯天焚。前生恶业,今世随身。上帝好生,许汝自新。我
今救汝,归奉母亲,好修后来,以报前恩。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颂讫,只见那雷电绕轰三次,无处示威,只空响一声,把那阶前的一株松
树,打得粉碎。后生躲在桌子下,魂都吓散了,只等那风雨止,雷声息,才敢
出来,叩谢济公救命之恩而去。正是:
‘虽仗佛威,不使佛力,起死回生,雷神消迹。’
一日,济颠正在打盹,忽有一个老儿,拿著一片香,来寻济颠书记。有人
指说在云堂里打瞌睡,那老儿竟入云堂。济颠听见脚响,打开眼一看时,只见
老儿在胸前取出一片香来,向著济颠下拜道:‘小人乃是老剑营街鸨头蓝月英
的父亲,不幸女儿月英身故,安排明日出丧,到金牛寺门前焚化。求老师恕她
罪孽深重,与她下一把火,超度超度。’济颠允了。
次日,叫一条小船,渡到石岩桥口上岸,只见那送蓝月英的亲眷都来了,
杷棺材抬到金牛寺前放下,蓝老儿遂请济公下火。济颠道:‘你要我下火,把
几串钱与我。’老儿道:‘已安排百串在此相谢。’济颠道:‘不消百串,只
用五串钱,买几瓶酒来吃了,方好下手。’蓝老儿即刻去抬几坛酒来,济颠吃
了,手执火把,高声念道:
绿窗曾记画娥眉,万态千娇谁不知?到此已消风月性,今朝剥下野狐皮。
蓝月英,蓝月英,赋姿何妍,作事何丑?
鸳鸯枕上,夜夜生财;云雨场中,朝朝配偶。只知娇丽有常,不料繁华不
久。
一日浪子觉悟,方知色即是空;忽然花貌凋零,始觉无来有去。山僧聊借
无明,为汝洗凡脱骨,此际全叨佛力,早须换面改头。
咦!扫尽从前脂粉臭,自今以后得馨香!
济颠念罢,把火一下,匆匆而去。蓝老儿这夜梦见女儿对他说:‘多亏我
爹爹,请得济公罗汉下火化身,我今已投生于富贵人家矣!’
正是:
‘转移须佛力,解脱在人心;修到莲花性,污泥自不侵。’
一日,济颠要出寺去寻酒吃,沈万法道:‘弟子偶得了一些帮衬钱在此,
买瓶酒来与师父吃罢,省得又去东奔西走的闲撞。’济颠道:‘今日倒不是闲
撞,因有一段宿孽,要指点他们。去偿还,好了消一案,恐怕错了期,便冤报
不了。’说罢,一直走到飞来峰上的张公家来,张公不在家,张婆见是济颠,
便请进去坐下。说道:‘济师父,你是个好人儿哟!我阿公去年间生痢疾,险
些死了,直到如今才好,你却不记挂来看看!’济颠道:‘因为记挂,故今日
特地来望,却又不在家了。’张婆便整治些酒肴请他吃,济颠吃完了道:‘我
常来打扰你们,殊觉没情理,明日我也做个东道,请请你阿公,阿公归来,叫
他明日千万到东花园前十字路口来寻我,我在那里老等他。’张婆道:‘怎么
好反给师父破钞?’济颠道:‘不费事的,千万要等!’说罢,竟回寺去了。
张公回来,张婆将济颠的话,细细说了。张公笑道:‘他和尚精著一个身
子,空著一双手,拿甚么来请我?只怕是说醉话。’张婆道:‘他说了又说,
叫你千万要去,并不是醉话。’张公道:‘东花园也不远,便空走一遭,也不
打紧。’到了次日,张公真个走到东花园十字街口,四下张望,那里有个济颠
的影儿?又耐烦等了半日,不觉肚里饥将起来了,又向自己肚里埋怨道:‘我
老婆听他的了醉话,真是直恁的愚痴,且自到面店里,去买碗面吃了再回去
罢!’遂走到一个面店里,吃了一碗面,不觉肚里渐渐的疼痛起来了,忙忙寻
著一个毛厕,就去大解。刚刚走入毛厕,抬头一看,不看犹可,这一看真是:
‘前生孽债今生了,后世冤家今世消。’毕竟张公在毛厕上,见了些甚么?且
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不避嫌裸体治痨 恣无礼大言供状
话说那张公走进毛厕里去,抬头一看,只见旁边矮柱上,挂著一个兜袋,
用手一捏,知道是硬东西,连大便也不解了,忙解开了绳子,将袋束在腰间,
忙忙走回家中。到家打开一看,却是十锭白银,两口子好不欢喜。过了一夜,
到次日早饭后,只见济颠慢慢的走出来,叫声张公:‘你这时候还不出门,想
是昨日得彩了?’张公道:‘你好个老实人,约定请我,却浪费了一日功夫,
走到东花园来,那里见你的影儿?耍得我肚内饿不过,只得自己买面吃。’济
颠笑道:‘我虽无亲自来请你,你自家吃了,也算是我请你!’张公笑道:
‘这是如何算得?须是你拿出银钱来,才算是你请我。’济颠道:‘兜袋里的
东西,不算我的,难道倒算你的?’张公张婆二人听了,不禁大笑起来,知道
瞒他不过,便道:‘果然亏你指点,拾得些东西,就算你请的罢!’济颠道:
‘昨日算我请你,明日还有一段因果,须是你请我。’张公道:‘明日我就请
你,不要又失约不来!’济颠道:‘我明日准等你。’说罢,就作别而去。
到了次日,张公果真的又走到东花园前,只见济颠已先在那里张望。张公
笑道:‘好和尚!自己请人,便躲避不来,别人请你,便来得这早。’济颠听
了大笑起来二人携著手,同到一个酒店里坐下,叫酒保烫酒来吃,吃了半晌,
济颠道:‘不吃了,我们且出去看看!’张公忙付了钞,同他走出店来,早远
远望见毛厕门上,扰扰嚷嚷,围著许多人在那里看,张公不知何故,忙忙走上
前,分开众人,挤去一看,只见昨日挂兜袋的那根矮柱上,有个人把条汗巾缚
了颈,吊在上边打鞦千。张公吃这一惊不小!心头突突的乱跳,忙走出来,悄
悄地对济颠道:‘东西虽得了,但这个罪过,如何当得起?’济颠道:‘只管
放心,一些罪过也没有。’张公道:‘他准是为失银子吊死,虽然不是我偷他
的,却实是我拾的,怎不罪过?’济颠道:‘你不知有一段因果,你前世是个
贩茶客人,这人是个脚夫,因欺你是个孤客,害了你的性命,谋了你五千贯
钱;故今世带本利送来还你,这吊死是一命偿一命。自此以后,与你两无冤
业,因此我昨日叫你来收这宗银子,以结前案,省得被他人拿去了,后日又冤
缠不了。’张公听了,才放下心,相别而回家去了。
那济颠独自一个走入城来,信著脚走到清和坊王家酒店门口,那店主人每
当见了济公,便欢欢喜喜地嘶叫,这一日全不睬著。济公道:‘我又不来赊你
的酒吃,为何装出这样嘴脸来?’店主人听见有人诉说他,方定了神,看见是
济颠,连忙陪罪道:‘原来是济师父,小人因有些心事,出了神去,竟不曾看
见,师父莫怪,且请里面坐一坐。’济颠道:‘你心下有甚事,这等出神?’
店主人说:‘不瞒师父说,小人有个女儿,今年十九岁,甚是孝顺,不期害了
一个怯症,已经半年,日轻夜重,弄得瘦成枯骨,医生也不知请过多少了,总
不见效,恐怕是个死数。老妻又日夜啼哭,故小人无可奈何,心中恼恨,一时
出了神去,不曾看见师父。’济颠道:‘这个叫痨症(肺病),你肯教女儿同
我坐一夜,包管她就好。’店主人道:‘小人的女儿,已是个死人一般,师父
又是一个高僧,这又何妨?’济公道:‘你既说不妨,我包管你医好,但快将
好酒来吃,吃得爽快,好得爽快!’
店主人久知济公行事,多有灵感,连忙拿出酒来请他吃。那济颠只顾一碗
一碗的吃,直吃得十七八碗,见天色已晚,方吩咐店主人,叫他将女儿卧房
内,四围的窗户壁缝,都用纸糊得密密的,不许透一点风气。将香汤替女儿身
上洗得洁洁净净的候著。自家又是吃了三五碗,吃得烂醉如泥,然后走入店主
女儿的卧房内,将房门关得紧紧的,自己却坐在床上,脱去身上衣服,露出了
个精脊背,叫那女儿也脱了身上衣服,露出脊背来,与他背贴背,手勾手而
坐,一面口里又念道:
痨虫痨虫,身似蜜蜂,钻入骨髓,食人血浓。
患者莫救,医者难攻,运三昧火,逐去无踪。
那女儿被济颠勾著手,背贴背的坐著,初时不觉,及至坐久了,济公的三
昧真火发将起来,烧得那些痨虫在女子脊背中钻上钻下,没处存身。女子被痨
虫钻得又痛又痒,只想将脊背拆开,济公将两只手反勾紧了,略不放松。直坐
到五更,济公的三昧真火愈旺,那些痨虫熬不过,只得从鼻子中飞了出来,那
女子就一连几个喷嚏,济公已知是痨虫飞出,连忙放了手,急急下床来捉时,
不意窗外有个人,将窗纸舔破了偷看,痨虫就乘隙处飞走了,又遗害别人。济
公十分怨恨,开了房门出来,对店主道:‘你女儿得了我三昧真火,助起元
神,不但痨虫驱出,自此百病不生了。’店主人夫妻二人听了,好不欢喜,伏
在地下匍匐拜谢,又不及待的取了酒来,加两样蔬菜,济公又吃了十余碗,作
别出门。
回到寺中来,刚是陈太尉因日前济公访他,府中有事,不曾留得他,今日
特意整治了一对鸽子,一坛美酒,差人送到寺中请他。谁想那个差人,也是个
好酒的,走到半路上,闻著这酒香,忍不过,就借人家一只碗,倒了一碗酒,
揭开了盖,又偷下一只鸽子翅膀来,一齐吃在肚里,吃得快活。暗想道:‘就
是神仙,也不知道。’及走到寺中,恰遇济公回来,遂将酒与鸽子交与济公,
道了太尉之意就要别去。济公道:‘你且略坐著,好让我倒出,以便将空盒子
带回去。’就叫沈万法去取出一只碗,一双筷子来,将碗儿盛酒,就用筷去夹
那鸽子肉来下酒,不一时,酒也吃完,鸽子肉也吃尽,那差人就要收了盒子酒
坛回去。济公道:‘你且慢著!偷了多少酒,入肚无赃,也就罢了。只是那只
鸽子肉,少了一只翅膀,却是怎说的?’那差人见济公将鸽子肉吃尽,那里去
查账,便嘴硬道:‘酒是走急了,在路上撞泼些,也未可知。这鸽子,是老师
父全部吃下肚里去,怎说这话来冤枉我?济公道:‘你说冤你么?还有个见
证,你且带回去!’遂走到阶前,仰面向天呕道:‘鸽子鸽子出来罢!’只见
喉咙里呱呱有声,忽飞出两只鸽子来,一只翅膀是全的,便飞在空中去了,一
只只有半边翅膀,飞不去,只在阶前跳来跳去,济公对著差人道:‘你见到
吗?如今还是冤你不成?’差人见济公如此神通,吓跪在地下,只是磕头道:
‘小人该死了,只求老师父方便罢!’济公笑一笑,向那鸽子作颂道:
两翅双飞,一翅单飞;
虽然吃力,强足济饥。
颂罢,那鸽子将一只翅膀振一振,突然飞去,正是:
不可思来不可议,玉手为之宛游戏;
始知菩萨一点心,俱要普为万物利。
又一日,济颠出门闲走;遇见一个画师,扯著他道:‘我昨日一时高兴,
偶画了一幅喜神在此,你可细看看却像那个?’济公同他走进去一看,大笑
道:‘丑头怪面,倒像我的嘴脸,我又无钱送你,为何替我画了出来?’画师
道:‘我感你做人好,故白替你画了。但是你须自家题几句,在上面方好
看。’济颠道:‘这个容易。’遂讨出笔砚来,磨得浓墨,提起笔来写道:
面黄如腊,骨瘦如柴;
这般模样,只好投斋,
也有些儿诧异,谈禅不用安排。
济颠题罢,谢了画师,遂拿了轴子,一迳进城,到徐家裱画铺来央他裱
画。徐家原是净慈寺的主顾,又与济颠相好,千欢万喜的,留他吃酒,济颠也
不问长短,直吃到烂醉如泥,方才出门。脚高步低,东一歪,西一撞,方走到
清和坊,早一跤跌倒在地,爬不起来,竟闭著眼睡著了。
恰值冯太尉的轿子经过,前导的卫士见了,忙吆喝他起来。济公道:‘你
自走你路,我自睡我觉,干你甚事?’两下正在争嚷,太尉的轿早到面前,喝
骂道:‘你这和尚系是出家人,怎如此无礼!’济公道:‘我多吃了一碗酒,
一时走不动,在此暂睡睡,你问我怎的?’太尉大怒道:‘你一个和尚,就敢
顶撞我驾,且管你一番!’吩咐四、五个卫士,将济颠扛到府中堂厅放下,喝
道:‘你这和尚,既入空门,须持五戒,却贪酒颠狂,醉卧街坊,怎说无
罪?’叫徒人将纸笔与他,问他是何处的僧人?有何道行?可实实供来!济颠
接了纸笔写供道:
南屏山净慈寺书记僧道济,幼生宦室,长入空门。宿慧神通三昧,辩才本
于一心,理参无上妙用不穷。
云居罗汉惟有点头,秦州石佛自难夸口。卖响卜也吃得饭,打口鼓尽觅得
钱。倔强赛过德州人,蹊跷压倒天下汉。
尼姑寺里谈禅机,人人都笑我颠倒;娼妓家中说因果,我却自认疯狂。唱
小词,声声般若;饮美酒,碗碗曹溪。坐不住禅床上,醉翻筋斗戒难持;钵盂
内供养唇儿,袈裟荡子卢妇皆知。
好酒颠僧,禅规打倒;圆融佛道,风流和尚。醉昏昏,偏有清闲;忙碌
碌,向无拘束。欲加之罪,和尚易欺;但不犯法,官威难逞。请看佛面,稍动
慈悲;拿出人心,从宽发落。今蒙取供,所供是实。
济颠写完呈上,冯太尉虽不深知其妙,但见他挥洒如风,暗自惊喜,及见
他名字是道济,方惊说道:‘原来你就是净慈寺的济书记,但我同僚中,都说
你是个有意思的高僧,为何这等倒街卧巷?莫非是假的,我闻济和尚做得好
诗,你且做一首招供诗来我看,便知真假。’济公道:‘要做诗是越发容
易。’遂提起笔来,题诗一律道:
削发披缁已有年,惟同诗酒结因缘;
坐看弥勒空中戏,日向毗卢顶上眠。
撒手便能欺十圣,低头端不让三贤;
茫茫宇宙无人识,只道颠僧扰市廛。
题毕呈上,太尉大喜道:‘好诗!好诗!想真个是济颠僧了。但今日有此
一番,不便加罪。’遂叫左右:‘且放他去罢!’济颠哈哈大笑道:‘我和尚
吃醉了,冲撞了太尉,蒙太尉高情放了,只怕太尉查不出“玉髓香”,朝廷未
必肯轻易放你哩!’太尉听得济颠说出“玉髓香”三字,惊得呆了半晌,连忙
问道:‘这“玉髓香”济师莫非知道些消息么?’济公又笑道:‘贫僧方才供
的,卖响卜也吃得饭,这些小事,怎么不知?’太尉听见他说知道,满心欢
喜,连忙走下座来,将济颠亲自扶起来,重新见礼,分宾主坐下,问道:‘济
公既知,万望对学生说明!’济颠道:‘贫僧一肚皮的酒,都被太尉唬醒了,
清醒白醒,说来恐怕不准!除非太尉布施,还了贫僧的本来面目,或者醉了,
反晓得明白。’太尉没奈何,只得吩咐当值的,整治酒肴出来与他吃。 正是:
‘禅机不便分明说,假作糊涂醉里言。’
毕竟不知这‘玉髓香’有甚来历?济颠晓得冯太尉就这等著忙?且听下回
分解。
第十七回 死夫妻订盟后世 勇将军转蠢成灵
话说这‘玉髓香’,乃是三年前,外国进贡来的一种异香,朝廷取来烧过
了,就吩咐冯太尉收好,太尉奉旨就收放在宝藏库中第七口柜内。到了上年中
秋夜,皇上圣体不安,皇太后取出来烧了一些祈求上天保佑,又随手放在内库
的第三口柜内,皇上不知。因今要烧这香,原叫冯太尉去取,太尉走去取时,
已不见了,心中慌忙,不敢回旨,故私自出来求签问卜,恰遇著济公,气恼头
上,正要将他出气,故有此一番审问。
今见济公说出他的心事,怎么不惊?又听见说他知道消息,怎么不喜?只
得备酒请他,求他说出。济公直吃到烂醉如泥,方慢慢的说道:‘这香是旧年
中秋夜,皇太后娘娘因祈保圣安,取出来烧了,就顺便放在内库第三口柜内,
你为何问也不去问一声,却瞎闷闷的乱寻?’说罢竟辞别而去。那冯太尉半信
半疑,即飞奔入朝去查,果在内库第三口柜内,连皇太后娘娘也忘记了,方信
济颠竟是未卜先知的一尊活佛。
那济公一日在湖上闲行,忽见许多人簇拥著两口棺材,远看又似一起,又
像两起,又见几个少年好事的,三三两两的在那里议论。济公听一听,原来前
面一口棺材,是王员外的儿子王宣教,后头又一口,乃是陶斯文的女儿陶秀
玉,二人郎才女貌,私相爱慕,暗里往来,一个愿娶,一个愿嫁,誓不他适,
后来两家晓得了,说他们不端正,逼令别行嫁娶,二人拗不过父母,又不忍负
盟,遂相约了逃出涌金门,双双投湖而死。两家悔恨不及,只得各自捞起,各
自买棺盛殓,各叫人抬去烧化,众人把这事当做新闻,在那里说。济公挨向前
去说道:‘若是这段因果,他二人心还未死,只怕烧他不著,除非我去方可烧
化得著。’
众人听了,那里肯信?可是王宣教的棺木,抬在兴教寺;陶秀玉的棺木,
抬到金牛寺,两处举火烧,果然尽皆烧不著,两家父母各自惊骇,不知何故。
又有那个好事的,将济公的话,传到那两家的父母耳里,两家只得央同众人来
请济颠。济颠道:‘要我下火也不难,但酒是少不得的。’两家父母道:‘有
酒在此,听凭师父去吃就是。’
济公先同到兴教寺,陶员外忙取出酒来请他,济公一连吃了七八碗,方对
众人道:‘他二人前世原是一对好夫妻,只因口不好,破了人家亲事。故今生
父母不遂其愿,但二人此一死,虽说是情,却有些气节,后世必然仍做夫妻,
你今将他两处烧化,如何肯心死?待贫僧移来合化,方可完前因后缘。’王陶
两家听他说明因果,不敢违背;遂叫人将陶秀玉的棺木也抬到兴教寺一处,济
颠手执火把,作颂道:
今生已死后生生,死死生生总是情;
既死水中全不怕,定然火里也无惊。
移开两处心留恨,相傍成灰骨也荣;
漫道赤绳牵不住,盖棺而后忽亲迎。
咦!凭此三昧火光,认取两人面目。
念罢举火,烧得烈焰腾空,只见两副棺木中,各透出一道火光,合做一
处,冉冉而去。众人无不惊异,直待化完,王员外又要请济公吃酒,济公已不
知走向那里去了。
那济公一日同沈提点打从官巷口徐裱褙画店门前走过,忽看见壁上裱著济
颠的画像,沈提点近前一看,称赞道:‘画得十分像,但赞得太少,不足尽你
的妙处;况且上面空著许多白纸,何不再赞几句?’济公笑道:‘恐怕无可赞
处了。’因叫徐裱褙画取下来,又写几句道:
远看不是,近看不像,费尽许多功夫,画出这般模样。两只帚眉,但能扫
愁;一张大口,只贪吃酒。
不怕冷,常常赤脚,未曾老渐渐白头。有色无心,有染无著。睡眠不管江
海波,浑身褴褛,颠倒任他尘俗气。桃花柳叶无心恋,月白风清笑与歌。有一
日,倒骑驴子归天岭,钓月耕云自琢磨。
济颠题罢,沈提点道:‘如今才觉这画像上有些精神!’遂邀了徐裱褙一
齐到通津桥酒楼上去,三个人说说笑笑,直吃到傍晚方各散去。此时是八月天
气,杭州风俗喜斗蟋蟀,那些太尉内臣,尤为酷好,往往赌大输赢。
却说东花园土地庙隔壁,一个卖青果王公的儿子,叫做王二,专靠著捉蟋
蟀出卖,一日五更,出正阳门捉蟋蟀,刚走到苎麻边时听见一个在里面叫得
好,分开了苎麻一看,只见一个蟋蟀儿,站在一条火赤练蛇头上,吃了一惊,
忙取块石头,照著蛇身上打去,蛇便走了。那蟋蟀早已跳在地上,王二忙向腰
间取出罩儿,赶著罩了,再细看时,却生得十分好,不胜大喜,急急回家,叫
老婆取乾净水浴一浴,放在盆内,将好食养过两日,拿出来合人斗,就一连赢
了几场,一时竟出了名。
一日王二正斗赢了,打从望仙桥上过,正遇著张太尉喝道回家,王二手里
捧著盆儿,立在旁边,让他过去。可是张太尉最喜的是蟋蟀儿,见王二捧著盆
儿,便吩咐住了轿,叫王二近前讨看,王二将蟋蟀呈上,太尉开盆一看,见生
得比寻常不同,满心欢喜对王二道:‘你把这蟋蟀卖与我罢!’王二道:‘这
个蟋蟀,乃是小人父亲所爱的,相公要买,待小人回去与父亲说了,然后送
来。’太尉道:‘你若肯卖,我与你三千贯钱,一副寿板。’王二谢了,忙回
家与父亲说知,王公道:‘太尉既肯出许多东酉,怎的不卖?须急急送去,不
要错过了。’王二道:‘今日送去,太觉容易不值钱,明日送去罢。’遂将盆
儿收进去放好,自却出门去闲走。 却说这张太尉见了这个蟋蟀,十分爱
他,又不见王二送来,随差一个干办,叫一个栅头,同到王家讨信,王公接著
说道:‘斗一场赢一场,真实好个蟋蟀。’栅头道:‘人人说好,我倒从不曾
见。’王公道:‘待我取出来与你看看!’遂到里面取出个盆儿来,放在桌
上,揭开盖要叫栅头来看,不防那蟋蟀一跳跳出盆去,直跳出门外去了,三个
人连忙赶出来捉,早被邻家一只鸡子走来,一口啄将去了。王公看见气得哑口
无言,干办与栅头说道:‘王公好没造化!三千贯钱、一副寿板,白白的送掉
了。’只得去回覆太尉不题。
不多时,王二回来,王公料是瞒不过,只得将干办栅头要看,被鸡吃了之
事,细细说了一遍,王二急得暴跳,把桌子一翻,碗盏盆子打得粉碎,又不可
埋怨父亲,心上又气不过,只得走出来散闷。
才走到十字路口,忽撞见济颠笑吟吟的从对面走来,向王二道:‘你不必
气,若肯请我吃一醉,包管与你邻家这只鸡儿,讨还你的蟋蟀。’王二暗想
道:‘他怎知我的蟋蟀被鸡吃了?这话甚是蹊跷。’便道:‘请你不难,听凭
老师父放量吃个大醉,但须要讲明,若没有蟋蟀还我,那时脱褊衫,还酒钱,
老师父莫要怪。’济公道:‘贫僧从来不打诳语,你但请放心。’王二也是个
好酒的,况是心上纳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同济公到一个酒店里去,你一
碗,我一碗,直吃得稀泥烂醉,方才起身。
王二醉则醉,事在心头,临出门还问济公道:‘酒已请你了,蟋蟀几时还
我?’济公道:‘明早五更头,若没有,只管来剥褊衫;若有了,却还要请
我。’王二道:‘若果真有了,便再请你便了。’王二一迳回家里,王公怕儿
子噜苏,躲在房内不出来,王二酒又醉,心又气,跌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直到五更才醒,又听得唧唧的叫,又惊又喜,慌忙走下床来,听一听,是
蟋蟀在盆里的声音,推开窗子,放入月光来,将盆儿取到窗前,揭开盖一看,
那个蟋蟀却好端端的宿在里面,原来日间鸡吃的乃是三尾聒子,王二看得分
明,满心欢喜,忙叫父亲道:‘阿父!你不要著急了,日间鸡吃的,乃是三尾
聒子(虫名),蟋蟀自在。’王公听了道:‘好呀!好呀!’也起来了,王二
又将济公许还的话说了一遍,父子二人好不欢喜,也不再睡,坐到天明,王二
叫老婆收拾早饭吃了,取著盆儿,投张太尉府中来。门公报知张太尉,太尉叫
王二进去问道:‘昨日干办的来说你这蟋蟀被鸡吃了,甚是可惜,你今日莫非
有个好的送来么?’王二道:‘昨日父亲不知,拿出来看被鸡吃的,乃是三尾
聒子,这个好蟋蟀端然在此!’
太尉大喜,取了蟋蟀,就发了三千贯钱,一副寿板与他,王二拜谢了,叫
人扛了回去,果真的去寻著济公,又请他吃了一坛酒。那张太尉得了这个蟋
蟀,当日就拿去与石太尉斗了一场,又赢了三千贯钱,一连斗了三十余场,场
场皆胜。张太尉喜之不胜,因而替他起个乳名,叫做王彦章,爱之如宝。不期
养至秋深,大限已到,太尉真是可惜,打个银棺材,盛了香花灯烛,供了三七
二十一日,方与他出殡,请了济公来与他下火,棺至万家路,济颠乃手执火
把,念道:
这妖魔本是微物,只窝在石岩泥穴,时当夜静更深,叫彻清风明月;聒得
天涯游子伤心,叫得寡妇房中泣血。没来由,只顾催人起贪嗔,费尽自家闲气
力。
既非是争田夺地,又何苦尽心抵敌?一见面怒尾张牙,再斗时扬须鼓翼。
赢者振翅高鸣,输者走之不及。得利则宝钞盈千,赏功只水饭几粒。纵有金玉
雕笼,都是世情空色。倏忽天降严霜,任你彦章也熬不得。伏此无明烈火,及
早认出本来面目。
咦!托生在功德池边,相伴念阿弥陀佛。
济公下火毕,忽一阵清风起,在空中现出一个青衣童子,合掌当胸向济公
道:‘感谢我师点化,弟子已得超升矣!’言讫不见。张太尉看见,满心欢
喜,邀请济公到府中吃酒,是夜就在太尉府中住了。
到了次日,别了太尉回寺,打从王锦衣府前过,忽听得府里鼓钹与哭声,
甚是热闹。因向管门的堂候官问其原故?堂候官道:‘我家老爷中年无子,后
房有十来个小奶奶,前年才生得一位公子,爱惜如宝,不期昨夜死了,请僧人
在此做佛事,所以哭泣。’济公道:‘既如此,可通知说我济颠要见。’堂候
官禀知锦衣,锦衣将济公接进去相见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位小公子甚是
聪明,不幸昨夜死了。我实舍他不得,你可说几句佛语,送他入土,使他另生
好处。’济公道:‘入土不如送他下火,他生在别处,不如还生在相公家
里。’锦衣道:‘此时下官心绪已乱,但凭老师超度他。’济公道:‘既是如
此,可速抬出来,就当厅烧了罢!不要误了时辰,又被他人占去。’王锦衣忙
叫人扛出棺材,在厅前丹墀中放下,济公手执火把道:
小公子,小公子,来何迟,去何速?
与其求生,不如傍熟。
咦!大梦还从火里醒,银盆又向房中浴!
王锦衣在厅上看著济公火化,早有侍妾来报道:‘恭喜老爷,第七房刘奶
奶生下一位公子。’王锦衣大喜,因知济公佛力无边,忙命备酒请他,济公尽
量吃了一醉,方辞别回寺,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徐居士疏求度牒 张提点醉索题诗
话说济公别了王锦衣,回转寺中,连日无事。那一日在厨房下脱下衣袍,
来捉虱子,忽见一个少年居士手拿着一封书,走进来向火工问道:「我要来见
济书记,方才在方丈室中问知客说在厨下,不知那一位是?」火工道:「那位
捉虱子的就是。」那位居士听了,遂走到面前施礼道:「小人乃讲西堂之侄徐
道成,虽已出家数年,却未曾披剃;故师叔特致书,求老师父开一疏簿,求一
人披剃,敢望师父慈悲!」济公接书看了道:「你既要我开疏,空口说也无
用,须要买酒请我方妥。」徐居士道:「要请师父,只好酒肆中去饮三杯。」
济公道:「只要有酒吃,就是酒肆中又何妨?」忙披上僧袍,迳出山门同到王
家酒店坐下,原来徐居士身边带得钱少,尽数先交与店家,叫他取酒来吃,济
公吃到七八碗,正还要吃,早已没了,没奈何只得借店家笔砚,叫徐居士取出
疏簿来,信手写道:
本是一居士,忽要作比丘;
度牒既没有,袈裟又不周;
我劝徐居士,只合罢休休。
徐居士见了,心上大不欢喜,便问道:「我特来求师父开疏,要求施主剃
度做和尚,怎的老师父反写个罢休休?」济公道:「酒不够,只合罢休,你若
定要做和尚,只要请我吃个大醉,包管今日就有度牒。」徐居士无奈,只得脱
下道袍来,当了两贯钱,请济公吃得酣然。济公方提起笔续上二句道:
出门撞见王居士,一笑回来光了头。
济公题完,竟自去了。徐居士无可奈何拿了疏头,取路向六条桥来,将到
岳坟,只因心下不爽快,身上又冷,只管沉吟,不曾抬头,忽王太尉过,竟冲
了他的轿子,早被卫士捉住。王太尉喝问道:「你是什么人?这等大胆,敢冲
本府的轿子!」徐居士跪下禀道:「小的叫做徐道成,久已愿做和尚,因无度
牒,故往净慈寺求济书记写疏头,募化施主披剃,不料他诈我的道袍当了,把
酒吃醉了,疏头又写坏了,心下恼闷,不曾抬头,故冲了相公的旌节,非敢大
胆。」太尉道:「且取疏头来我看。」徐居士忙在袂中取出呈上,王太尉看了
大笑道:「你好造化,昨日太后娘娘发出一百道度牒,要披剃僧人,尚未举
动,你实在有缘遇着。」遂将徐居士带到府中,取出一道与他,恰恰是第一
名,徐居士拜谢而出,方知济公之妙,正是:
说时只道狂,验后方知妙;
所以日月光,只在空中照。
一日,济公忽然想起开生药店的张提点,久不相见。遂至长桥乘船,到钱
塘门上岸,往竹竿巷张家店中而来,见张提点的妻子在外边;遂上前施礼,叫
声:「孺人!张提点在家否?」原来这个妇人最恼和尚,看见济公,便放下脸
来道:「不在家!」济公转身往外就走。那张提点忽从自屋里钻将出来,呵呵
的笑道:「我回来了!久不相会,可请坐,吃几杯酒。」一面就走出外边来邀
他。济公道:「酒须要吃的,我见你娘子实在有些怕她,吃不下。」张提点
道:「既是这等,到市上去如何?」济公道:「甚好!甚好!」二人就同走到
升阳馆酒店上坐定,酒保烫上酒来,济公一上手,就吃了二十余碗,吃得高兴
道:「你妻子怪我来同你吃酒,不知吃酒也有些好处。」我有个小词儿,唱与
你听着:
日日贪杯似醉泥,未尝一日不昏迷;细君发怒将言骂,道是人间好酒儿。
莫要管,且休痴,人生能有几多时?
杜康会唱莲花落,刘伶好舞竹枝词,总不如渊明赏菊醉东篱,今日人何
在?留得好名儿。
张提点连声叹道:「妙绝!妙绝!我偶然带得四幅笺纸在此,趁你今日闲
着,替我写四幅,悬挂在家里,待你百年之后,时常取出来看看,也是相好中
一念。」济公口里不说,心里想道:「这话分明是催我死!」也遂答道:「也
好!也好!」张提点在袖中摸出笺纸,铺在桌上,又向酒家借了笔砚,济公顺
手写出四幅字来:
(一)几度西湖独上船,篙师识我不论钱;
一声啼鸟破幽寂,正是山沟落照边。
(二)湖上春光曲又弯,湖边画栋接雕栏;
算来不用一钱贯,输与山僧相往还。
(三)隔岸桃花红不胜,夹堤杨柳绿偏增;
两行白鹭忽飞过,冲破平湖一点清。
(四)五月西湖凉荻秋,新荷吐蕊暗香浮;
明年花落人何在,把酒问花花点头。
济公写完道:「我今日没兴做诗,写亦胡乱,只好拿去遮遮壁罢!」张提
点道:「写作俱佳,有劳大笔,可再吃几杯活活心情。」济公道:「我今日没
心情吃酒,倒不如到处走走,散散心罢!」二人相携着,信步走到望仙桥下,
那桥墩下有个开茶坊的陈干娘,看见济公走过,便叫声:「济师父那里去,请
里面吃杯茶,歇歇脚吧!」济公道:「好好好,正想吃茶!」遂同张提点进去
坐下,陈干娘忙冲了两盏香茶送来,济公吃完了叫道:「陈干娘,难得你尽
心,时常来扰你的茶,无以为报,我有一轴画象,寄放在白马庙前杜处士家,
我写个帖儿与你去讨来,好好放着,后来自有用处。」陈干娘谢了,叫人去讨
了来,拿起一看,却是病奄奄的和尚,心中不喜,说道:「这个东西有甚用
处?」便卷起来搁在旁边。直到后来济公归空后,众太尉要寻济公的画象,叫
人到各处裱店寻问,都找不到。直到遇着杜处士,方知陈干娘茶坊里有一轴,
石太尉将三千贯钱与他买了,这是后话。
且说济公同张提点出了茶坊门,走不多远撞见一担海蛳。张提点道:「我
闻蛾蝶皆可作颂,不知这海蛳儿能作颂否?」济公乃信口作颂道:
此物生在东海西,又无鳞甲又无皮;
虽然不入红罗帐,常与佳人亲嘴儿。
张提点大笑道:「颂得妙!游戏中大有禅意。」此时正是五月天气,忽然
一阵雨来,二人只得走入茶坊暂避。济公见人拿了雨伞走过,因信口题道:
一竿翠竹,独立支撑;几幅油皮,四围遮盖。磨破时条条有眼,联络处节
节有丝。虽云假合,不碍生成;莫道打开,有时放下。担当云雨,饶他瓮泻盆
倾;别造晴干,借此权为不漏。
须臾雨住,二人又走到长桥,听得鼓钹之声,却是卖面果儿的王妈妈,为
王公做吉祥功德。张提点道:「怎这样人家,也做功德斋僧?」济公道,怎做
不得?岂不知有诗道得好:
唐家街里闲游惯,妈妈家中请和尚;
三百衬钱五味食,羊毛出在羊身上。
张提点笑道:「花钱饮食事小,难道不要还他道场钱?」济公道,又有一
首为证:
妈妈好善结良缘,斋僧不论圣和凡;
虽说冥中施舍去,少时暗里送来还。
张提点笑了一回,二人又往前走,走到清波门,忽见一家门首,晒了一缸
酱,济公看一看,叫了两声「阿呀!阿呀!」已走过了,想一想又缩转来,解
开裤子将屁股坐在酱缸沿上,就象上毛坑的一般,哔历哔历的就撒了半缸。那
晒酱的人家,有个小仆人看见了,连声叫苦,急急赶出门来,要扯住他算帐,
济公已走远了。小仆人忙去通知主人,主人乱嚷道:「甚么和尚,敢如此无
礼!我赶上扯他回来要他赔!」旁边一个邻舍来劝道:「我认得这个和尚,就
是净慈寺里的济颠师,你就赶上他,也只好叫骂他两句,打他两下。他一个身
子,有甚么赔你?倒不如认倒霉,快快的倒掉罢!」那主人听说是济颠,叹了
一口气,叫小仆人进去,再叫两个大汉来相帮,抬到沟里去倒,自己掩着鼻
子,在旁边看。不道这酱才倒到一半,那酱缸里活泼泼的钻出两条茶碗样粗的
火赤练蛇来,望着抬缸的头上乱窜,二人突然看见,胆都吓碎!叫了一声:
「阿呀!」放了手,将酱缸打得粉碎,那蛇就窜入沟里去了,酱里还有无数的
小蛇,游了一地,主人看见又惊又喜道:「原来济颠师故作此态,是救一家性
命的,若不亏他,吃了这酱,岂不是死呢!」连忙同着几个人急急赶上去谢
他,已不知往那条路上去了。
却说那张提点一把拖了济公,急急的走了一程,才说道:「你虽是游戏,
岂不坏了他一缸酱,倘被他们捉住,要你赔酱,何以处之?」济公道:「你却
不知,这酱内有毒蛇在内,受了毒气,若吃了定要伤人,我借此救他一家性
命。」张提点半信半疑,一面说,一面走到了一个古董店门口,二人站定看
看,忽屏门开处,里面走出一个妇人来;三十上下年纪,生得好个模样儿,正
打点在门口来做甚么?看见有人在外,就缩转身走了进去,济公猛抬头一看,
叫一声阿呀!也不分内外,竟赶紧走进去,双手将那妇人抱定,不知做什么?
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救人不彻因天数 悔予多事懒看山
却说那济公赶了进去,将那妇人抱定,把口向妇人的颈里著实咬著,那妇
人急得满脸通红,浑身汗下,高声大叫道:‘罢了!罢了!怎青天白日,和尚
敢如此无礼!’里边爹娘仆人们听见,都跑了出来,扯著济公乱打乱骂。济公
任他打骂,只是抱著妇人的颈项咬,济公因当不得爹娘仆人在光头上打得凶,
将手略松得一松,那妇人挣脱身子,跑进去了。济公见那妇人进去,跌著脚
道:‘可惜!可惜!还有一股未断。’济公站在堂前不走,幸喜这店主人不在
家,见妇人脱身进去,也就跟了进去,一个小仆人奈何不得,只得喊邻舍来相
帮,张提点乘空扯著济公走,这时虽然走出几个邻舍来,认得是济公,知他不
是个歪和尚,落得做人情,也不来赶了。
张提点扯著济公,走得远了,才埋怨道:‘你纵颠也要颠得有些影子,怎
一个出家人,没因没由,抱著妇人的颈子去取笑?’济公叹了一口气道:‘你
不知道,这妇人颈项里已现出缢死的麻索痕,我一时慈悲,要替他咬断,只咬
断了两股,苦被这些冤业不肯放,将我打开,救人不能救到底,好不懊恼。’
张提点也还不信。过了两日,再来打探,这妇人因与丈夫争气,果然自缢,麻
绳已断了两股,惟一股不断,竟缢死了,方叹济公的法力,果是不差。
且说当日济公同张提点又往前走,走得热了,又走进一个酒店里来,二人
又吃。济公略略吃了几杯,即停杯作颂道:
朝也吃,暮也吃,吃得喉咙滑似漆,吃得肚皮壁立直,吃得眼睛瞪做白,
吃得鼻头糟成赤。
有时纯阳三斗,有时淳于一石;有时鲸吞;有时龙吸,有时效篱下之陶,
有时学瓮旁之毕。
吃得快,有如月赶流星;吃得久,有似川流不息;吃得乾,有如东海飞
尘;吃得满,有如黄河水溢。其色美,珍珠琥珀;其味醇,琼浆玉液。
问相知,麴糱最亲;论朋友,糟邱莫逆。一上手,润及五脏;未到口,涎
流三尺。只思量他人请,解我之馋;并未曾我作主,还人之席。倒于街,卧于
巷,似失僧规;醉了醒,醒了醉,全亏佛力。
贵王侯要我超度生灵,莫不筛出来,任我口腹贪饕;大和尚要我开题缘
簿,莫不提壶来,任我杯盘狼藉。醺醺然,酣酣然,果然醉了一生;昏昏然,
沈沈然,何尝醒了半日?借此通笑骂之禅,赖此混疯颠之迹。想一想菩提心,
总是徒劳;算一算观音力,于人何益?在世间只管胡缠,倒不如早些圆寂。虽
说是死不如生,到底是动虚静实。收拾起油嘴一张,放下了空拳两只。
花落鸟啼,若不自知机;酒阑客散,必遭人面叱。艳阳春色,漫说绝伦;
兰陵清膏,休夸无匹。纵美于打辣酥,即甜如波罗密。再若尝时,何异于曹溪
一滴?
济公颂罢,笑一笑,即放下杯子立起身,张提点见他懒饮,也不苦劝,还
了酒钱走出来,便道:‘你既不喜吃酒,再同你到湖上看看山水罢!’二人携
手来到湖上,倚著堤柳,看那两峰二湖之胜,济公会悟于心,又作一颂道:
山如骨,水如眼,自逞美人颜色;花如笑,鸟如歌,时展才子风流。虽有
情牵绊人,而水绿山青,依然自在。即无意断送我,如鸟啼花落,去也难留。
阅历过许多香车宝马,消磨了无数公子王孙。画舫笙歌,何异浮云过眼;
红楼舞袖,无非是水上浮沤。他人久住,得趣已多;老僧暂来,兴复不浅。你
既丢开,我又何恋?立在此,只道身闲;看将去,早已眼倦。
咳!非老僧爱山水,竟忘山水,盖为看于见,不如看于不见。
是时天气甚热,有一后生,挑了一担辣酸菜汤来卖。济公向张提点道:
‘这辣酸菜汤甚好吃,要你做个主人请客。’张提点道:
‘这是小事,你但请吃,我付钱。’那后生盛了一碗来,济公只两三口便吃
完,又叫盛来。张提点道:‘此物性冷,怕坏肚腹,不宜多吃。’济公道:
‘吃得爽快,管那肚皮做甚!’一碗一碗吃下,连吃了半桶。张提点付了钱,
见日已落山,正待送济公回寺,恰好沈万法来寻济颠,遂别了张提点,沿湖堤
回寺,就一迳走入自己房中去睡。到了二更,只听得肚里碌碌的作响,因叫沈
万法道:‘我肚里有些作怪,可快些起来扶我到毛厕上去。’沈万法慌忙起
来,搀他下床,刚走出房门,济公叫声:‘不好了!’早一阵一阵的泻将出
来。不期门外正有个园头,在那里打地铺,不曾提防,被济公泻了一头一脸。
园头著了急,乱嚷道:‘就是泻肚,也该忍著些,怎就劈头劈脸的泻来!’济
公自觉理短,只得赔个小心道:‘阿哥休怪,是我一时急了,得罪!得罪!’
园头没法,只得自去洗濯。谁想济公这一日泻个不停,才睡下,又爬了起来,
甚觉疲倦,到天明,饮食俱不要吃,松长老得知,忙自进来看道:‘济公!你
平日最健,为何今日一病,即疲惫如此?’济公也不回言,但顺口作颂道:
健健健,何足羡?只不过要在人前扯门面。吾闻水要流乾,山要崩陷。岂
有血肉之躯支撑六十年而不变?棱棱的瘦骨几根,瘪瘪的精皮一片。既不能坐
高堂享美禄,使他安闲;又何苦忍饥寒奔道路,将他作贱?见真不真假不假,
世法难看;且酸的酸,鹹的鹹,人情已厌。梦醒了,虽一刻也难留;看破了,
纵百年亦有限!倒不如瞒著人,悄悄去,静里自寻欢;索强似活现,世哄哄
的,动中讨埋怨。急思归去,非大限之相催;欲返本来,实自家之情愿。
咦!大雪来,烈日去;冷与暖,弟子已知。瓶乾矣,瓮竭矣,醉与醒,请
老师勿劝。
松长老听了,因叹羡道:‘济公来去如此分明,禅门又添一宗公案矣!不
必强他,可扶他到安乐堂里去静养罢!’沈万法听见师父要辞世,相守著只是
哭。济公道:‘你不用哭,我闲时赖你追随,醉里又得你照顾。今日病来,又
要你收拾,你一味殷勤,并无懒惰,实是难为了你。且你拜我为师一场,要传
你法,我平日只知颠狂吃酒,又无法可传;欲即将颠狂吃酒传你,又恐你不善
吃酒,惹是招非,反误了终身,坏了佛门规矩。倒不如老老实实取张纸来,待
我写一字与你,问王太尉讨张度牒来做个本分和尚,了你一生罢!’
沈万法听了,又哭道:‘师父休为我费心,只愿你病好了,再讨度牒也不
迟!’济颠道:‘我要休矣,不能久待,可快取纸笔来!’沈万法见师父催
促,只得走出来与众僧商量。众僧道:‘师父既许你讨度牒,他做了一世高
僧,岂无存下的衣钵?虽没有存在寺中,一定寄放在相知的人家。趁他清醒,
要求他写个执照,明日死后,好去取讨。’沈万法摇著头道:‘我师父平日来
了便去,过而不留,如何有得?’监寺道:‘你师父相处了十六厅朝官,二十
四太尉,十八行财主,莫说有衣钵寄顿,就是没有,也要化些衣钵与你,你若
不好意思讲,可多取一张纸来,待我替你出面向济公诉说。’
沈万法信言,取了两张纸来,放在济公面前,济公取一张,写了与王太尉
求度牒的疏,见桌上还有一张便问道:‘这一张是要写什么的?’沈万法含著
眼泪,不做声。监寺在旁代说道:‘沈万法说他与你做了一场徒弟,当时初入
门,未得什么好处,指望师徒长久,慢慢的挣住,不幸师父今日又生起病来,
他独自一身,恐后来难过,欲求师父将平日寄放在人家的衣钵,写个执照与
他,叫他去讨两件来做个纪念也好,万望师父慈悲。’济公听了微笑道:‘他
要衣钵,有有有,待我写个执照与他去讨。’监寺暗喜道:‘此乃沈万法造化
也。’只见济公提起笔来便写道:
来时无挂碍,去时无挂碍;
若要我衣钵,两个光卵袋。
济公写完,便掷笔不言。监寺好生无趣,沈万法忙取二纸,到方丈中来与
长老看,长老道:‘你师父看得四大皆空,只寄情诗酒,有甚衣钵?你莫如拿
此字到王太尉府中去,取了度牒来,也是你出身之本。’沈万法道:‘长老吩
咐的是。’因急急去讨了度牒来,回覆师父。济公又叫他报知各朝官太尉,说
我于本年五月十六日圆寂归西,特请大檀越(施主)一送。沈万法报了回来,
济公已睡了。次早忽又叫起无明发来,吓得众僧叫苦,想又是火发了,忙报知
长老。长老同众僧齐到安乐堂来看时,正是:
‘来去既明灵不昧,皮毛脱却换金身。’
毕竟不知真个又火发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来去明一笑归真 感应佛千秋显圣
却说长老同众僧齐到安乐堂来看时,并无动静。只见济公盘膝而坐,对长
老道:「弟子今日要归去了,敢烦长老做主,唤个剃头的,来与我剃净,省我
毛茸茸的不便见佛。沈万法既有了度牒,亦求长老与他披剃了,也可完我一桩
心事。」长老一一依从,须臾剃完。忽报说朝官太尉并相识朋友,次第来到。
济公忙叫沈万法去烧汤沐浴,换了一身洁净衣服。沈万法因匆忙之际,不曾备
得僧鞋,一时无措,长老道:「不必着急,我有一双借与你师父穿去罢!」忙
取出来付与沈万法,替济公换了。济公见诸事已毕,坐在禅椅上,叫取文房四
宝,写下一首【辞世偈】言道:
六十年来狼籍,东壁打到西壁;
如今收拾归去,依然水连天碧。
写完放下笔,遂下目垂眉圆寂去了。沈万法痛哭一场,众官遂拈香礼拜,
各诉说济公平日感应神通,不胜感叹。
倏忽过了三日,众僧拜请江心寺大同长老,来与济公入龛。第四日松长老
又启建水陆道场,为他助修功德,选定八月十六日出丧。
到了那日,众人起龛,鼓乐喧天,送丧虎跑山,众和尚又请了宣石桥长
老,与济公下火,宣石桥长老手执火把道:
济颠济颠,潇洒多年,犯规破戒,不肯认偏;喝佛骂祖,还道是谦。童子
队里,逆行顺化;散圣门前,掘地讨天。
临回首,坐脱立化,已弃将尽之局;辞世偈,出凡入圣,自辨无上之虔。
还他本色草料,方能灭尽狼烟。
咦!火光三昧连天碧,狼籍家风四海传。
宣石桥长老念毕,举火烧着,火光中舍利如雨,须臾化毕。沈万法将骨灰
送入塔中,安放好了,然后回去。刚回到净慈寺山门,只见有两个行脚僧,迎
着问道:「那一位是松少林长老?」长老忙出道:「二位师父何来,问贫僧有
何见教?」二僧道:「小僧两月前,在六和塔会见上刹的济书记师父,有书一
封,鞋一双,托小僧寄与长老,因在路耽延,故今日才到。」遂在行囊内取出
交与长老,长老一看大惊道:「这双鞋子乃济公临终时老僧亲手取出与他穿
去,明明烧化,为何今日又将原物寄还?真不可思议矣!」且拆开书来,看内
中有何话说?
愚徒道济稽首,上书于少林大和尚法座下:
窃以水流云散,容易别离;路远山遥,急难会面。嗟世事之无常,痛人生
之莫定,然大地尚全,寸心不隔。目今桂子香浓,黄花色胜,城中车马平安,
湖上风光无恙,我师忙里担当,闲中消受,无量无边;常清常净,拜致殷勤,
伏惟保重。
道济不慧,钻开地孔,推倒铁门。针孔眼里,走得出来;芥菜子中,寻条去
路。幸我佛慈悲,不嗔不怪;烦老天宽大,容逋容逃。故折了禅杖,不怕上高
下低;破却草鞋,管甚拖泥带水。光着头,风不吹,雨不洒,何须竹笠?赤了
脚,寒不犯,暑不侵,要甚衣包?不募化,为无饥渴;懒庄严,因乏皮毛。
万里寻声救苦,当行则行;一时懒动雀巢,要住即住。塞旁门已非左道,
由正路早到西天。一脚踢倒泰山,全无挂碍;双手劈开金锁,殊觉逍遥。
便寄尺纸之书,少达再生之好。虽成新梦,犹是故人。长啸三声,万山黄
叶落;回头一望,千派碧泉流。尚有欲言,不能违反。乞传与南北两山,常叫
花红柳绿;为报东西诸寺,急须鼓打钟敲。情长难尽,纸短不宣。
又颂付沈万法道:
看不着,错认竹篱为木杓,不料三更月正西,麒麟撼断黄金索。幼年曾到
雁门关,老天重睁醉眼看。记得面门当一箭,至今犹自骨皮寒。只因面目无人
识,又在天台走一番。
松长老看完,不胜叹羡道:「济公生前游戏,死后神通,如非自己显灵,
人谁能识?」因将书、靴二物,传示众人,那两个行脚僧,方知济公已死,惊
得呆了。一时朝官太尉,以及相识朋友,晓得此事,无不称奇,悔恨从前之失
礼也。正是:
钟不敲不鸣,鼓不打不响;
菩萨显神通,人才知景仰。
又过了些时,钱塘县一个走卒,来见长老道:「小人在台州府公干,偶过
天台山,遇见上刹的济师父,他原认得小人,有书一封,托小人,寄与长老,
故小人特地送来. 我还有些事,耽搁不得,先回去了。」长老接了拆开细看,
是两首七言绝句:
(一)片帆飞过浙江东,回首楼台渺漠中;
传与诸山诗酒客,休将有限恨无穷。
(二)脚绊紧系恨无穷,竹杖挑云入乱峰;
欲识老僧行屐处,天台南岳旧家风。
长老看了又叹羡道:「济公原从天台来,还从天台去,来去分明,真是罗
汉转世,故一灵不昧。」走卒听了,方惊道:「小人只认是活的,原来死了。」
吐舌而去。
又过了一、二十年,净慈寺的山门倾倒,长老写了缘簿,叫人四方去化,
只化得些零星砖瓦,细碎木头,不得成功,长老正在烦恼,忽有一范村客人,
送了一排大木来,要找济师父收管,长老不知缘故,因问道:「这木头是那位
善士发心舍的?」那客人道:「就是小客施舍的。」长老道:「不知贵客为甚
发心舍这许多大木?」那客道:「这些大木,一向干在山中,已经二、三十年
不得出山,有一位济师父来化缘,果蒙佛天保佑,一夜山水大发,一山的大木
都冲了出来;故此小客不昧善缘特送此一排来,可请济师父出来收明白了,好
勾缘簿。」
长老听了,忙叫人焚香点烛,拜谢济公,然后留斋,对客人道:「济公已
作古成佛矣!」客人方知是显圣,又惊又奇,斋罢而去,合寺僧人无不感佩敬
仰。沈万法一味实修,升至监寺,年九十三岁而终。自盖好山门之后,济公累
累显灵于朝官太尉之家,书难尽载,有诗为证:
黄金百炼费工夫,尽费功夫只当无;
若是此中留得种,任君世世去耕锄。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