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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梦啼

          惊梦啼 (清)天花主人编

目录

序第一回 赏花得野食 贪美愿攀亲第二回 喜得妻鸦凤同巢 苦存儿神明皆佑第三回 明募化设骗获多金 暗留情建关亲美色第四回 痴汉子见金舍色 莽和尚得爱谋身第五回 春桃就计用计 无相脱身陷身第六回 逞恶念不能害人反害己 送子息谁知成己又成人

☆★☆★☆★☆★☆★☆★☆★☆★☆★☆★☆★☆★☆★             序

  吾观宇宙间,凡可以游目骋怀,足以助予情之高寄者,岂特博观游艺,为士人所留意哉?则有若山川之绣错也,风物之变迁也,草木禽鱼之散列也,无不可以寄吾情而适吾志。推之艺苑,莫不皆然。则有若晋人之清谈也,唐宋名家之杂说也,野史稗编之竞秀而争奇也,其所以寄吾情而适吾志,岂少也哉?大约骚人逸士,有所蕴蓄于中,则触而寓之于言。其言也或则见之于诗,或则鸣之于赋,或则形之于褒讥人物,并较长论短之闲,亦以观世俗之争趋,出吾所见之独是耳。

  “惊梦啼”一说,其名久已脍炙吴门。乙卯秋,其集始成,因属余为序。观其藻思洋溢,意致离奇,曲折回旋,纵横体宕,真足媲晋世之清谈,唐宋名家之杂说也。安在野史稗编,不足助予情之高寄,以供赏于无穷哉!世有识者,亦惟体玩其词,而细绎其义,勿以其细响而忽之,则益矣。            竹溪啸隐题于白堤之草堂

☆★☆★☆★☆★☆★☆★☆★☆★☆★☆★☆★☆★☆★      第一回 赏花得野食 贪美愿攀亲

  词曰:

      衰老朽,不复寻花问柳,恰喜猫儿真困酒,情去图欢    偶。少壮孤单旷只,细听媒人声口,娇若海棠白似藕,愿    结驾凰友。                  ——右调《谒金门》

  话说前朝末年,嘉善县县中有一人姓任,名三畏,字去非。他靠祖上传遗,真是家中仓库连廒,金银过斗。后来年纪大了,合县人皆奉承他财主,俱叫他是员外。

  这任员外一生受用,只有一件缺陷,是他的日夜忧愁,敢怒而不敢言者。你道他为着甚么事?原来这任员外的妻子强氏是旧家之女,姿色出众,娇养习成。当初嫁了任员外,夫妻极是恩爱,从无闲言。只因过于恩爱,未免曲意奉承。曲意奉承,则强氏专权专宠,渐渐受其所制。受其所制,则惟命是从,而吃醋之事日生矣。故此任员外一生被这强氏缚手缚脚,房中使女、仆妇虽多,从不敢与他接谈靖笑。家中尚然如此,则外面的闲花野草不问可知矣。

  但从来妒妇少育,不期成亲二十余年,强氏绝不生育。任员外每每托言比喻,或亲戚朋友生了子女来报喜者,任员外故意在强氏面前称扬赞羡。强氏探知其意,便变色说道:“人能生育,皆系男人。你今力量不济,不能生育,不去抱惭自耻,怎么到嗟怨我起来?难道我自己会生!你今嫌我不能生育,故此在我面前说张道李,指望我与你讨妾生子。古语说得好,男子四十无儿方娶妾。你今尚不有四十,怎么想起这等痴念!又焉知我不能生子。只要你会挣,包你生得出来!”

  任员外一片痴心,指望有些光景,不期被强氏一顿埋怨说他没用,心中甚是不服,却不敢回言,只得笑着笑脸说道:“我并无此意,你不要疑心错怪了我。我如今只得极力挣一挣看。”强氏方笑道:“这才是正理。” 自此二人又挣了十余年,子女之事全无影响。

  任员外方才着急,要想活动活动。不过强氏见他存心不善,一发防闲,竟寸步不离。看任员外或在当铺算帐,或在银房查点,他必双出同归。若是出门赴席,并庆贺吊慰之事,不能同去,却使个心腹小童往来传报。若有人在员外面前叫他娶妾生子之事,小童报知,回来必有一番吵闹。弄得这任员外垂头丧气,以后连门楹也不敢跨出,有庆吊之事,俱叫伙计们代行,他只在家中守着强氏过日。

  又过了几年,任员外已是五十上下,强氏见他年已老成,况且向来并无苟且之事,也就不甚紧防。任员外见他不似前番苛刻,又未免放不下生子的心肠,便时常哀求恳告。强氏说道:“再过几年,我也少不得要为你设法。” 任员外见他许肯,就似奉了圣旨的一般好不欢喜。正是——

    娶妾又怕妻,心中却想儿。    得他心肯日,是我运通时。

  到了一日春天,后园中海棠盛开,任员外吩咐仆妇备酒在园中,边同了强氏步入园来。在花下赏玩了-番,又携手上了假山,眺望了一回,又到亭上来坐坐。众使女已将酒肴设席在海棠花下,来请员外奶奶饮酒。

  二人便来坐下,对面而饮。果然富室之家,珍馐具全,酒系隔年。两人便说说笑笑,饮了半晌。强氏说道:“赏花若不饮醉,也觉得没兴。” 任员外道:“奶奶说得有理。” 两人一时开怀,竟猜拳行令起来。不期强氏连输了数拳,却又不肯服输。任员外笑道:“奶奶住了罢!”强氏道:“我从来拳好,怎么今日作起怪来,不赢你二拳我也不住。” 遂又猜猜豁豁。不期事有凑巧,强氏又是连输。只得吃了几杯急酒,又因心下不快,不觉一时酒涌上来,连忙伏在桌上。

  任员外见他醉了,自己也有三分酒意。见这几个使女在旁,虽不敢说话,却用眉目暗挑,勾引得这几个使女皆掩袖而笑。内中有一个春桃,年纪长成,甚是丰韵。任员外一向留意,今又十分注目。只碍着这老虎在旁,两人不敢近身。又恐强氏假醉,遂轻轻对强氏说道:“奶奶回房去罢。” 又用手在他肩上试探,强氏全不做声,只呼呼的沉睡。任员外因对使女说道:“奶奶醉了,恐他身上寒冷,你们去叁绵衣来。内中一个便去取衣。只见春桃说道:“我们在此无益,不如去玩玩再来。”这几个使女便各自走开。春桃怛怛惶惶,走到各处,在那里攀花扑蝶,自取其乐。任员外看了一会,一时心荡起来。见使女拿了绵衣走到,便接来轻轻的盖在强氏背上,见他全无醒意,便色胆如天,忙起身来寻春桃。

  春桃见他走来,便回头笑了一笑,走在假山旁边立着。任员外疾忙走到,满脸堆笑道:“春桃,我同你到假山洞中去看看景致。” 春桃笑道:“里面没有甚景致,我不去。” 任员外道:“包你有好所在。” 遂一手来扯,春桃含笑同走入洞中。任员外便一把搂住道:“我一向想你,恨无便处。今日缘法已到,万万不可错过。” 春桃笑道:“员外不可如此,奶奶知道不是当耍的。” 故意用手来推。任员外便拦腰抱定道:“只要好姐姐救我。” 遂按倒在假山石上,用手脱去小衣,分开两股,春桃推阻了一番,便假脱手放松,任员外疾忙凑合。春桃尚是含羞,未免作愁苦之态。任员外见了,十分怜惜。遂款款轻轻,既而春桃两颊微红。任员外欢好多时,方才完事。忙扶春桃而起,为他理发整衣。春桃笑道:“今日蒙员外收录,贱妾不敢推辞。日后幸勿忘情。” 任员外道:“感念无时,何敢忘也。今后有空,千万相会于此。” 春桃点头含笑而去。任员外便惊惊喜喜,以为自有生以来未有如此之乐,遂慢慢走至强氏身边。强氏尚在沉睡,便叫众使女收去酒肴。又坐伴了半晌,方叫醒了强氏,同扶入室而寝。正是:

  猛虎犹能会捋松,铜墙也可作穿窬。  用婢不如偷用好,恩情只在半须臾。

  自此任员外吃着甜头,两人打得火滚般热。只是没处下手,便暗暗算计了一番。

  一日,对强氏说道:“我今年老,又不出门,银钱帐目自有伙计料理,并不经心。又无儿女娱乐,白日无可消遣。我想起来园中花果,若无人分心灌溉培植,则花果不能鲜妍,不能供我二人赏玩,我如今须得或早或晚到园削繁扶萎,以待开放之时,我同奶奶去赏玩。你道何如?”强氏听了并不疑心,不胜欢喜道:“此是种花幽雅之事。在家尽可做得。” 任员外见他许允,十分欢喜,便暗暗通知春桃。春桃来假山洞中,两人无所不为,恣情取乐。自此习以为常。不是你来等我,就是我来候你。任员外吩咐众使女,俱要遮瞒,不可使奶奶晓得,倒也一分秀密。

  如此已非一日,谁知这件事再不能瞒得到底。

  忽一日,强氏在房中叫春桃近身服事,在无心中将春桃一看,只见面貌行动以及声音皆非往昔。强氏看在眼中,心内暗暗惊疑,却无实据,不便发作。因暗想道:“家内并无闲杂人,怎么这丫头眉散乳高,声音全换?”想了半晌,不觉恨气直冲,毛发皆竖起来,却又踌蹰。便又按定了性子,遂暗暗留心。不期这一留心,只见他二人不在言头语尾,就在眉动目扬之间。他两人正在情浓之时,怎晓得强氏在暗处留心,看得十分明白。过不一日,任员外已约了春桃在园中等候,自己在强氏房中坐了一会,因对强氏说道:“园内有几种花今日该去浇水,奶奶我去了就来。” 说罢走出房门,如飞的去了。

  强氏见他慌张失智,又见春桃不在面前,一时大怒。叫过众使女喝骂道:“你们这班贱人,通同作弊,少不得俱要死在我手里!快将他二人的事细细说出,免我动手!”众使女见春桃事发,一时怕打,遂将二人上手之事说出道:“只因员外再三吩咐,又恐奶奶气恼,故不敢轻言。” 强氏发怒道:“别的事可以瞒得,这是切己的事,如何到要瞒我,我往日将你们待做心腹何用!”说罢,怒发如雷,咬牙切齿道:“快跟我来!”遂起身望园中便走。众使女便战兢兢的跟随在后。

  一时到了园中,强氏一径走到假山。忽听得嬉笑之声,便连忙走进。只见他二人乐事已完,在那里穿裙着裤。强氏便大怒喝骂道:“好没廉耻的老贼,做得好事呀!”任员外与春桃忽见了强氏,一时俱吓得面如土色。强氏便赶上前,一把将任员外的胡须扯住,就是四五个推得干净!你顺了家主,难道不怕我管的?我只打死你罢了!”说罢又打。

  任员外见这柳条打在春桃雪白的身上,一时心疼肉痛,两泪交流,也顾不得众使女在旁,连忙跪在强氏身边,用手将强氏手中的柳条拖住,又一身遮住了春桃,含泪说道:“求奶奶天恩饶打春桃一下,寿增一纪。亦须念我与奶奶夫妻情分,不可因此气坏身子。” 强氏听了怒说道:“好个夫妻情分!你今吃野食,叫我安不气?可惜我如今老了,倘然也吃野食,你难道不气的么?”任员外道:“奶奶气得极是,因是我求子心急,今饶这一次。下次再不敢了。” 强氏冷笑道:“你如今求的子在那里?”任员外道:“奶奶怎这性急,再求些时,少不得有。如今也不敢求了。只求奶奶放了春桃起来,我就感恩不浅。”说罢,又连连在地下磕头。

  强氏见他这般模样,停手不打。因说道:“饶便依你饶了,我有件事你要依我。” 任员外道:“我何尝不依奶奶?”强氏道:“从来碗内放不得双匙,我今卖他出去,免得与你吵闹。不然我今日必要处死他。” 任员外听了,低头暗想道:“这般光景,留他在家又岂肯放松,必致将他凌辱百般磨折而死。莫若随他卖去,救他一命罢。” 便向春桃流泪说道:“是我害了你了。” 又对强氏说道:“只求奶奶天恩,将春桃配得一夫一妇。我死也甘心了。” 强氏听了,带笑骂道:“好没廉耻的老奴才,起来罢。” 便叫使女将衣服给春桃穿了。遂一齐出园。正是:

    满怀怒气性如姜,吃醋威风不可当。    千恳万求都不算,原来跪拜是良方。

  强氏到了内室,即着家人去唤媒婆。家人领命,不一时,领了一个柳媒婆进来。见任员外同奶奶坐着,便笑嘻嘻相见说道:“恭喜,贺喜。闻得老员外一向说是要讨妾生子,想是今日奶奶许允,故此呼唤媒婆,包管在媒婆身上,寻一个美貌俱全,进门就养的美妾奉承员外。只要员外日后看顾我三分。”任员外听了,一时气苦不过,只得说道:“今日奶奶唤你来是卖妾,不是讨妾。” 柳媒婆听了着惊道:“这是怎么说?”强氏道:“你不必多言,我自有主意。” 遂将任员外没廉耻,与春桃勾上说出,道:“我眼中实是看不得,你去寻一个单身汉子,卖了春桃,等我日后明公正气的讨一个来与员外做妾。”任员外听了,忍不住说道:“奶奶你这话只好骗老了人。再过几年,是六十岁了,或者奶奶好意思讨得妾来,只怕我这老儿精神渐衰,有也受用他不动,也自枉然,不做这春梦罢。” 说罢,眼泪汪汪走出房去。

  柳媒婆便问道:“不知那一位是春桃姐?使我看明,好去寻人。”

  强氏便指道:“就是这喧人了。”

  柳媒婆将春桃上下一看,口中喷喷的称赞道:“我见了也甚是动火,怪不得老员外看上了你。” 春桃便盯了柳媒婆一眼。柳媒婆笑道:“春桃姐不要恼我,我如今即去替你寻个后生标致的好丈夫,自自在在作人,胜似与这老儿担惊受怕的鬼混。到那时你还要感谢我哩。” 说得强氏也笑起来,道:“你这张油嘴再也不改。” 柳媒婆笑道:“我的奶奶,我若不亏这张油嘴,只好呷西风罢了。” 强氏道:“不要说闲话,你快出去寻人回我。” 柳媒婆道:“我也要问明了财礼方好去寻主顾。”强氏道:“这贱人不长进,如今是个破罐子,谅也不值大钱。我也不指望他的原价,只要十两纹银,随身衣服,使他去罢。”柳媒婆道:“不多,不多。足值,足值。只是随身衣服未免失了奶奶的体面。” 强氏道:“且到那时,再作商量。”

  柳媒婆辞了出来,便一路寻思。一时想不着主顾,便出城回家。忽然想道:“我斜对门做豆腐的利大,今年二十一岁,是个精壮后生,做人忠厚,况且待我甚好。他母亲一向叫我替他寻头好亲事,不如总承了他罢。” 遂一任走来。

  正值他母子坐着说话,柳媒婆满面笑容,走进门说道:“我一向受你老人家见托,再没个凑巧的来说。今日恰是大郎的姻缘到了,有一头好亲事,人物十分齐整,又且财礼不多。早上送去,晚间抬来,还不在嫁送。只不知你母子如何谢我?”利妈妈听了,不胜欢喜道:“你说这亲事端的是那一家?说得这般十全,若果然好,自当重谢。” 柳媒婆便将任员外家的使女说出。利妈妈道:“好是虽好,只怕他在大人家快活过日子的人到我家来辛苦不惯。” 柳媒婆道:“你这话说差了。从来嫁鸡逐鸡飞,嫁犬随犬走。嫁到你家来,见你们做活,难道他坐着不成?”利大郎听了欢喜道:“你这话甚是中听,母亲不必多虑。” 柳媒婆道:“若是这样省事的不做,大郎你莫怪我说,只怕你还要守几年男寡哩。” 利妈妈见儿子情愿,便不好再言,因问道:“得多少财礼方能成事?”柳媒婆道:“我说省事,难道哄你?只要得一半身钱纹银十两,外有使用在外,再得三两。” 利大郎道:“果然相巧,烦你速速与我说成,我自重重谢你。” 柳媒婆见说得他十分情愿,便说道:“只有一件事,我今日也要与你说过在先,一个邻居家要朝暮相见的,免得后来被你们抱怨我,说我不老实。” 利大郎听了忙说道:“这亲事是我情愿要做,再不抱怨你的,你但放心,你且说来。”柳媒婆便慢慢说出。

  只因这一说,有分教:女旧男新,婆勤媳惰。不知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  第二回 喜得妻鸦凤同巢 苦存儿神明皆佑

  词曰:

    谁人不愿多娇妇,富足能消受。得好已从欢,被  衾贪恋,难免堂前呕。醉却不胜杯后酒,力疲耕亩。  腾挪且转肩,默默风情,已托花和柳。               ——右调《醉花阴》

  话说柳媒婆说得十分动火,颠稳了利大郎,遂乘机说明道:“也无甚别事,只因他生得标致异常,任员外十分得意,未免受宠,不是原封。今因他家奶奶不容,急要拆开他二人,故此不要重价。又因员外吩咐,要配个一夫一妇。若是肯与人做妾,就是一百两也有人肯出的。” 利大郎听了十分欢喜道:“如今世界哪里认得这些真。只要他做人好,不在原封不原封。” 利妈妈听了,连连摇头道:“后生家晓得甚么事,你只顾眼前,不虑日后。他既是任员外心爱之人,一时被主娘炒闹不过,忍气卖他。倘嫁到我家来,藕断丝连,私心未已,常来走动,我一个清白人家,成甚模样?这般亲事实难领命。” 柳媒婆听了说道:“呵呀呀,你这老人家说话忒不圆活,忒不聪明。任家是有任家的规矩,你家自有你家的规矩。今在任家是为使女,焉敢违逆家主?巴不得奉承得家主喜欢,一生受用不了。今既到你家来,就是你家的媳妇了,岂有不守丈夫规矩?况且任员外是个富翁财主,出入有多少跟随,好不尊重体面,怎肯到你这磨豆腐的人家来?你自己不觉这满屋里都是豆猩气、酸水臭?两条板凳,一张四脚床,且问你请他坐在那里?你看地下肮肮脏脏,他一双大红方舄鞋,叫他立在那里?若要你一杯好茶,谅你也拿不出来。你忒看尊了自家,将一个万贯的财主看轻了。我倒一片好心为你,你倒做起身分来。只怕你错过了喜神方了,罢罢,不害了这娇滴滴的媳儿到你家来受苦,咒骂我不了。”说罢立起身就走。

  利妈妈见他好一张媒婆嘴,正欲说他,只见儿子将他一把扯道:“柳妈妈不要性急,你说的是句句正理。我母亲坐在家中,不晓事的人,莫要怪他。须看我面上,总承了我。” 利妈妈见儿子如此,只得转口说道:“是我一时浅见唐突,不必较量。” 遂留他坐下,一面收拾酒饭管待柳媒婆,又一面进房取出一个包儿,是他积年藏起的银子,叫儿子称了十两,用红纸包好,又称了三两,共是两封,付与柳媒婆。柳媒婆道:“不是我方才要冲撞你老人家,实是难得这头好亲事。明日是黄道吉日。今日已晚,我且带回家中,明早送去。你也家中收拾起来,打点轿子,料理诸事,等我来同去。” 说罢,竟自归家。到了次早,将三两称了一两,与十两一封,带在身边,便走到任家,见了强氏说道:“我为了奶奶这件事,昨日出了门,至今还不曾住脚。” 强氏听了笑道:“这样说来,你昨夜不睡竟走到天明了?”柳媒婆笑道:“我的奶奶,你就不容我说句讨好的话儿。” 强氏道:“你今可曾寻得有人家么?”柳媒婆道:“我寻来寻去,俱是有了银子的,就有了老婆;没有老婆的,又没有银子。一时再不得凑巧,只得寻了一个嘉善城外有名数一数二,本少利多的财主,方敢来说这春桃姐哩。” 强氏道:“财主不财主,我都不管。只要拿得银子来,就与他人了。”柳媒婆便在袖中取出一封红纸包打开,放在桌上说道:“这是四锭零六件,俱系足色纹银。这另外一两做使用,奶奶可替他分散与众人买酒吃。” 强氏将银子收下。任员外忍不住便问道:“你说的果是甚么样人家?可是一夫一妇?”柳媒婆道:“若不是一夫一妇,怎敢来说。我的面孔,不是老员外打巴掌的所在。他家母子过活,就住在我家斜对门。姓利,是个做豆腐的。” 任员外听了,只是摇头叹息。春桃在旁,先前听见说是有名的财主,心下十分喜欢。今听见说出是做豆腐的,便十分气恼。欲待上前打骂他一番,掼丢他的银子,赶他出去。却见强氏如罗刹女一般坐着,又见将银子收了,便急得没法,不觉失声哭泣。

  柳媒婆见春桃有不愿之意,便连忙说道:“春桃姐,你想是怪我错寻了人家了。我做媒的这双眼睛是相女配夫,从来会嫁的嫁对头,不会嫁的嫁门楼。他是个未发迹的财主,你是个已破身的女娘。你今这般年少,他也是个俊俏后生。你若嫌他生意低微,岂不晓得若要富磨豆腐?又说是阎罗王卖豆腐,小鬼也不敢进门。你今嫁了他,包你无灾无难,发财发福。一对少年夫妻,恩恩爱爱。只怕到那时节你就忘了我这柳媒婆了。”一时说得任员外、强氏与使女、仆妇大家俱笑起来。连春桃也笑个不住。柳媒婆也笑道:“我就住在斜对门,明日做了邻居,正有得同你说笑话哩。” 强氏遂留他吃了个酒饭。柳媒婆道:“我今回去叫他晚上来抬便了。” 说罢谢出。

  任员外只暗暗叹气,只得去袖了一包银子,乘空递与春桃,说道:“今日你我分离,使我寸心如割。欲要勉强留你在家,又恐被他磨折,反为不美。故此硬了心肠,嫁你出去。或者天有见怜,日后相逢,也不可知。我今带得些须,你拿去使用。”说罢泪流不止。春桃听了,不胜痛哭道:“我蒙员外抬举,止望长久,与员外生得一男半女,报答员外。谁知奶奶狠毒,立刻拆开。这般恩情叫我一时如何舍得员外?不知何日方能报恩。”任员外听了,一时两泪交流。两人搂抱而哭。正在难舍难分,不期强氏晓得,走来一顿喝骂,二人只得放手。

  到了将晚,柳媒婆已领着一乘小轿子歇在门外,自己走进来说知。便催春桃打扮。

  春桃只得梳洗,更换衣服。又将房中动用之物细细收拾,付与柳媒婆拿出。然后来拜别员外、奶奶,磕了四个头道:“多蒙员外、奶奶恩养成人,日后当图报德。” 强氏道:“这也不劳你图报。” 便两眼看着任员外。任员外只是举袖拭泪,不敢做声。春桃拜完又与同辈作别。大家流泪了一番,又看了任员外一眼,方同着柳媒婆走出前厅。任员外的两腿趑趄,要出来送他,却被强氏一顿“老没廉耻”,任员外只得忍气吞声,看着春桃走出。

  春桃出了大门,柳媒婆扶他上轿。一路抬出城来。到了利家相近,方有乐人吹吹打打,火爆流星,迎请到门。

  到了堂中,柳媒婆扶着春桃下轿,与利大郎同拜了天地,又拜了婆婆,同入房中,吃合欢杯。

  春桃一向在任家住的是高堂大厦,今走到小屋里来,不觉得一时局局促促。又见房中箱笼全无,床帐欠好,心中好生不悦。又鼻内一阵阵的气息难闻,只满眼流泪,欲思呕吐,忙叫柳媒婆近身悄悄说道:“我箱中带得有沉速香,你与我取些出来烧烧。” 遂将锁匙付出。柳媒婆开箱取了些出来,一时焚起。因笑说道:“娘子这样趣人,大郎也是趣物。如今恩恩爱爱,如鱼得水。生男育女,做起人家来,也不在我做媒一场。” 说罢,便来送酒奉菜。春桃只略略吃些,便在灯下偷看新郎。早看见他唇红齿白,身体丰腴,心内转了一念,就不流泪。又坐了一会,柳媒婆叫人进来,收去酒肴。扶了春桃向床上坐着,又与他将被窝薰,薰得香香喷喷,笑道:“好让你二人做好事,我不来照管你了。” 便用手将房门掩上,自到堂中吃酒去了。这利大郎虽然年纪二十一二,却是未破身的童男。在灯下看见新人,果然标致,又闻了这些从未见面的好香,心中只是劈劈的乱跳。乱跳了一会,一时便忍不住,忙立起身走近床边,低低说道:“夜已深矣,请娘子睡罢。” 便笑嘻嘻来替春桃解衣松扣。春桃故意推阻了一番,见新郎情极,低低笑说道:“不要心慌,让我慢慢脱去。” 遂自脱完,止留小衣未脱,自入被而睡。利大郎即便吹灯上床,钻人被来,将春桃搂搂抱抱,逼他去了小衣。春桃久知情味,便不推辞。利大郎便翻身□着源头,却不费一毫力气,早已钻钻研研,各得其如。怎见得,但见:    一个是知情女子,一个是年少儿郎。知情女子迎合来,  似柳舞花飞;年少儿郎进退时,如蜂争蝶攘。这个喜孜孜,  乍吃甜头;那个笑嘻嘻,今宵快意。东西摇荡,引逗的魄散  瑰飞;上下钻研,挑拨满身苏骨软。霎时间雨散云收,顷刻  里掩旗息鼓。

  两人一番快乐,春桃心中十分快畅,遂欢然而睡。到了天明起来,利大郎同春桃拜见母亲以及众亲戚。亲戚见新妇人物齐整,俱喝采叫好。有的暗暗替他叹息。利大郎与母亲备酒管待诸亲。春桃在房中将带来的衣帐被褥尽行换过,又东摆西设,另是一番好看。他只坐在房中,烧香吃茶,只等夜间与利大郎作乐。

  不觉过了三朝九朝,又是满月。满月之后,利妈妈对儿子说道:“我们是生意人家,一日不做,一日不活。今有月余不做生意,将来柴米欠缺。明日是好日,你去买了豆来。” 利大郎听了,沉吟半晌道:“生意虽然要做,须再过几日,我有道理。” 利妈妈只得依他。

  又过了数日,又再三催促,利大郎只得去买了豆回来,因悄悄对母亲说道:“媳妇新来,又且不惯做我们的事,我且同母亲做去,慢慢教他方是道理。” 利妈妈听了,便冷笑了两声。到了三更时候,利妈妈连忙起来,洗锅抹灶,料理了半晌。只不见儿子出房,便忍不住叫了数声。利大郎听见方才答应,又隔了一会,只得披衣而起。一时惊醒了春桃,春桃连忙搂住道:“这半夜三更,正然好睡,你为何起来?”利大郎道:“娘叫我去磨豆腐,明日要做生意了,故此不得奉陪你。” 春桃只得放他起身出去。他母子二人一时磨将起来,直闹至天明。只苦得春桃在床上,耳根边直摇晃的乱响,一时那里还睡得着?竟醒至天明,只得穿衣下床,却见利大郎手中拿着一碗浆皮来,道:“你可趁热吃了。” 春桃道:“你放在桌上,我自来吃。”这日利大郎卖了些银钱,就去买些酒肉来家。利妈妈见了甚不欢喜。因是初次,不好说他。

  到了夜间,利大郎与春桃上床,各乘着酒劲又风流了一番。春桃因说道:“为人在世,日间辛苦,全靠夜里安眠,做些风流趣事。你今做这生意,甚非常法。” 利大郎道:“行业落在中,这也没奈何的事,辛苦也说不得。” 春桃道:“你何不日里做了日里卖,或者今日做了明日卖,何必定要在三更半夜起来?我昨夜被你们乱了半夜,我只睡着看着天明。” 利大郎道:“这件生意全靠夜里做了早上等人买去吃饭。若错过了时辰,就买得少了。” 说罢二人睡去。自此利大郎只同着母亲做活。过不多日,春桃只觉气促身粗,方知是有了身孕,利大郎不胜欢喜。春桃一发装腔作势,吃现成茶饭。又过了多时,忽一日腹痛起来。利大郎知是分娩,忙去叫了稳婆来家,只守到半夜,春桃竟生下一个儿子。稳婆连忙洗浴包好,送与春桃。春桃知是儿子,心中暗暗欢喜。利大郎见了,也不胜欢喜。连忙报知母亲。利妈妈初然听了,亦甚喜欢。因将手指一算,不胜叫苦。忙叫儿子到面前,说道:“从来怀胎必须十个月方得分娩。就不足月,也须要九个月。再或是八个月。今媳妇自嫁过来尚未满六个月,忽然分娩,这是在任家不□进,是任家的孽种。趁今尚无人知觉,你作速进房去,将这孽种拿出门撇在塘中淹死,免得日后被人谈笑。” 利大郎听了母亲之言,便转身就走。

  此时春桃在床上抱着这孩子在灯影下细看,却见这孩子头圆面方、眉端目正,不胜欢喜道:“也不在与任员外担惊受怕恩爱一场,留得他种,日后养大,使他领去,□不绝他宗嗣,报他求子之苦。” 正在欢喜之际,不期利大郎气呼呼走近床边,欲用手在春桃手中来抢这孩子。春桃忽抬头见他颜色不善,一时心中动疑,忙将这孩子藏入被中问道:“你做甚么?”利大郎道:“我来要看这孩子一看。” 春桃道:“你方才看过了,你我养的,你明日正有得看,不在此一时。” 利大郎听了,便攒眉摇头道:“未必,未必。” 便来揭被。春桃一时着急,只得说道:“我与你恩爱夫妻,有话须对我说明,不可造次,伤损我命。” 利大郎是老实人,见说着恩爱,又说伤命,便住了手。将母亲叫他淹死这孩子细细说明。

  春桃听了不胜着惊。惊定了半晌,因有了主意。便哄着利大郎道:“你这人真是老实,信了不通世事之言。教我如何依得古法?当时古法,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男克女足,故能怀胎十月,而生男女。你今年二十二,我今年十八,皆未满足。若是得孕减半算来,该是五个月分娩,只因你我俱在半中,放此六个月生了,正合时宜。你不要听他老人家背时之见,害得你我无男无女,他方才快活。不知他是何主意,就是依他说该十个月分娩,说这孩子是任员外的种,我嫁到你家也是六个月了,他止得四个月的种。若四六算来,你下的种岂不比他更多。你也是有分的子息。你不见有的人还要去过继螟岭?就是真正任家的种,你今现成做爷,等他日后长成有个帮手。况且救人一命,阴功不小。我今正做若妇,九死一生之际,你若将他淹死,我命亦难存活。往日与你夫妻情分,你俱丢在那里去了?”

  利大郎细细听明,说道:“你的说话句句有理,若听了他淹死,你必要寻死觅活,决然弄出事来。我挣了多年,方得娶你,倘弄得家破人亡,悔也迟了。” 说罢便出房去,打发稳婆出门,进房来服事春桃,春桃方才放心。这利妈妈见儿子不依他,心中十分气恼,且按下不题,正是:

    当时惊恐放鸳俦,今为存儿不避羞。    莫道冥中无果报,早从五夜唤回头。

  却说春桃极力保全任员外的血胤,不使他绝了戚嗣,一种善念早被夜游神细细报知本县城隍。

  城隍见报不胜惊喜,遂叫降善司道:“你可去查任员外可该有子,春桃福禄如何,速速查来以彰报应。” 降善司即去查明,来禀道:“任员外无子,皆因与强氏前世有仇,不容娶妾,以致半生无儿女之缘,却与春桃有未了宿缘,生子却被利家溺死。春桃虽嫁利大为妻,但春桃前生有负情人,今生相见被迷,合受恶死偿还,并无福禄,不久归阴。” 遂又将未来之事细细说出。城隍听了又问道:“任员外做人可该绝嗣?”降善司道:“任员外处世并不苛刻,忠厚有余,只等他妒妇命终,方娶妾生子。” 城隍听了,沉吟了半晌,不胜欢喜道:“分付降善司在春桃名下增其福禄。夫妇偕老,其子后归任家。” 又唤两名鬼卒,到任家去如此这般,临时勿换,鬼卒领命而去。各各施行,且按下不题。

  却说春桃自从生了这个儿子,不胜欢喜。到了满月之后,替儿子取名天寄,便又打扮得妖妖娆娆,抱着儿子常立在门前。利妈妈看在眼中十分不快,便渐渐的发话道:“嫁富贵行富贵,嫁贫贱行贫贱。若是命好,也不嫁到我家来了。实指望有了媳妇替我些力,至叫我辛辛苦苦,他到安安闲闲,吃着自在饭儿,抱着个杂种。有甚脸嘴立在门前,也不怕人谈论?”春桃先前听了,只忍气吞声,不敢回言,只在房中暗暗哭泣。

  常言道:婆婆琐碎,媳妇儿顽。到后来,忍不住便接言回语,说到婆媳十分不投,时常吵闹。亏得利大郎夜间笃责妻子,日间解劝母亲。不期这利妈妈思前想后,以已守寡多年,养大了儿子,讨了媳妇,吃碗自在茶饭。谁知讨了这个媳妇来家,贪吃懒惰,连儿子也是这般起来,弄得门前生意萧条,便十分气苦,渐渐的气出病来。日积月累,服药无效。将及临终,因对儿子说道:“我当初原不肯叫你讨他,只因你不信我。只怕我死之后你的苦就来,还要替你装门面坏名头。你若肯甘心便罢;若不情愿,可听我言,速速寻人打发去了,还是利门有幸。”说到伤心,一时痰塞,到了半夜而死。利大郎不胜痛哭,与春桃守到天明。幸喜得利妈妈有些积蓄,便拿来买了衣衾棺木,不日成殓,停在堂中,受亲邻吊奠。守到七终,春桃便叫抬了出去。利大郎道:“一时怎得有银子抬?且过此时再处。” 春桃便将任员外付他的银子取了些出来,道:“够他入土了。”利大郎见了银子,不胜欢喜。过不多日就叫些人抬上祖坟,不日埋葬回家。自此夫妻过日,不睡到日上三竿也不起来。

  春桃无拘无束,有时高兴,便帮着做些豆腐。做了一日,倒歇了两日,时常回人。及至做了,这些人家不晓得,又在别处买了。家中十分清淡,春桃又日日少不得荤酒,只得将身边之银今日也用些,明日也用些,渐渐用完。利大郎见无来路,只得苦挣做了几箱豆腐,赚钱养他,将就过着日子。

  过了年余,这春桃便渐渐的短叹长吁。不是去对镜咨嗟,就是停针不语。利大郎见了,晓得家中淡薄,只得勉强买些荤菜好酒,要奉承他欢喜。每日到夜,两人吃一壶上床。不期再博不得春桃如前之欢容笑口。谁知春桃之意不在酒而别有在也。你道这是为何?

  大凡人之情欲在于饱暖。这利大郎先前是新娶,家中之事俱是他母亲料理,不致十分穷迫,故此与春桃竭力绸缪。春桃有此消遣,早间起来巴不得到夜。家中无柴无米,绝不与他相干,只图他的快乐,所以日月容易过去。不期这利大郎死了母亲,一时自己当家,苦挣过日,不到半夜就起来挑水劈柴,烧火磨豆,大片精神皆为在银钱之上。辛苦了一日,到了夜间上床,虽有少年心性,未免不如当日,只草草完局而已。然虽不能尽春桃之兴,而春桃尚可少伸其渴,也还不致十分愁苦。不意近来利大郎口乏肥甘之美,身任筋骨之劳,渐渐的心不在焉。但心乃身之帅主,故眼耳鼻舌以及举动之物,皆是兵卒。心能运动于中,则外面的兵卒呼吸皆灵,而为我用。兵之所恃,又在粮足,粮足则兵强,粮乏则兵疲。今利大郎的主帅怠矣,粮乏矣,兵疲矣,又焉能披坚执锐,斩关破围?非不为也,是诚不能也。而春桃之春情未减,花貌依然,毋怪于欢寡悲殷,愁烦心晦。又岂肯自弃自情?故拂镜以修眉,开奁而调粉,不抚儿怀旧,则顾影自怜,如此已非一日。到了后来,又观现在而生怜,只得出房,相帮利大郎做些轻户生活,在灶上揭些腐皮。到日间闲了,便抱了天寄在门前,或探半面,或得笑声。一时间传得与近街坊,俱说利大郎的妻子标致,因而人人羡慕,说他家的豆腐好吃,俱到他家来买,一时生意十分兴盛起来。也就有几个少年轻薄后生,往来窥看,渐渐的捱入门来,与春桃传言色笑。春桃不推不阻,引得这几个后生颠颠倒倒,皆从五更到他家来买浆皮儿吃。利大郎只在灶前烧火,春桃只在灶上料理,与这一起后生传碗递盏,不是在手上传情,就是在脚下丢意,春桃只笑不语。利大郎有时看见,竟做不知。原来他的生意近来全亏春桃招揽,主顾大半是吃浆皮的,人多,就做了豆腐,不到日中就完。这利大郎心中十分欢喜,竟将春桃做了一个豆腐招牌,却只是不离家远出。春桃虽与这理解事后生眉眼传情,却无用武之地,只索按住心猿。这些人见他天天寸步不离,只好做个望梅止渴。但这一望想念之时不能已已,日日走来希图博一面一笑之时。又一日平明时候,走进一个人来,买腐浆皮吃,与春桃四目而视。这人吃完出门而去。

  只因这一去,有分教:见色施金,见金舍色。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第三回 明募化设骗获多金 暗留情建关亲美色

  词曰:

    佛法无边,思食得食。趺坐而化,顷刻功成。片  时圆就,果是不差。空来满去不谢。入手时,鱼□杯 ,  色也硕硕,财也贪贪,色不厌计。                ——右调《柳梢青》

  话说春桃正在灶上料理,忽见有人来买浆吃,忙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少年清秀和尚。春桃见了,连忙将一只好碗盛了,正欲放在灶上等他自取,不期这和尚竟在他手中来接,两人熟视。和尚看见人多,只低头吃完,就走出门。

  你道这和尚是谁?原来这和尚叫做无相,自幼在镇江金山寺出家。只因他聪明,深知经典,又学了几句禅机,专一在山前山后迎接游人,兼看妇女。这些游人到了山上,却见他人物清秀,说话温和,人皆喜他,遂叫他引着游玩,同吃荤酒,已有多年。这无相自恃多能,便与同众时常不合,却喜得他师父护短,众人遂只得忿耐过日。不期一年,他师父去世,众和尚便来欺侮他。两下争闹了数番,这无相便恨了一口气,遂肩挑梵字,身挂椰瓢,竟飘然下山,渡过江面,做个云游物外,一钵千家。因而到杭,又临诸暨,他便做起一番大事业来,在闹市中塔起小篷,在内终日诵经,募化有缘。就有这些贪痴愚夫愚妇肯出现在银钱,要求后世的富贵,见这和尚在篷中打坐诵经,便这家送茶饭,那家送果点,今日你供、明日我养已将三十日,各人轮流供满。问明道:“不知吾师何名何刹,到此敬种何缘?”无相合掌说道:“贫僧法号无相,出家在金山寺中。近因殿廊倾圮,法宝废弛,贫僧不胜愍念,故于三宝前五体投地,发大誓愿,募化万人缘,共襄盛事。因思众轻则易举,积少必成多。欲求善男信女,居土檀那,成今日之因缘,作来生之福报。贫僧止做得一证盟也。” 众人听了大喜道:“金山乃天下名胜,第一禅林。若为此善事,真乃莫大之功。但恐功程浩繁,苦不易求。不知吾师所化几何,又不知是何化法?”无相道:“贫僧在此使人估计,大约必得千金方能焕然。今贫僧有一化法,在老居士甚为易力。今作此善缘,只须刻一尊小小佛像,求各坊各里的檀越居士,做了领袖,俟贫僧沿门告恳,以所助之家,将佛像贴在门上,以作记认。每月只取一厘之钱一文。若化得三万家善信,月月取足,每年有三百六十两,则三年之功,贫僧之佛愿遂矣。不识众居士肯作此善缘否?”众人听了大喜道:“一月只助一文,三年之内止出三十六个厘钱。作此无量功德,受来世无穷福利,谁不愿为?我们与师父去刻佛像共同作事。” 无相道:“贫僧在三宝前发愿时,已刻得一尊在此。” 便向胸前一个袋中取出,与众人观看。众人见这尊佛像只有一寸多长,老目宛然。大家欢喜,即便买纸,不日刷印了许多。众人便分派了地方,次日领了无相,逐门募化。这些人家见事甚小,无不应承。正是:透顶乖人好佛爷,盖因作事必非佳。

  若然布施能回护,菩萨原来是盗家。不一两日,已贴了三万余家。无相见事情已妥,暗暗欢喜,便在篷中朝夕诵经。到了月终这几日,就去收钱。□来的钱,即便换了银子。又在篷中立起佛会,朝钟暮鼓,同这些领袖拜佛念经。若遇了节间,便又讲些经典。人见他会讲经,一发敬信他如一尊活佛。如此三年,无相整整收了千金。之外,便做了一个满完道场,辞了众人,卷了东西,一路而归。

  便在路上细细算计,细细商量,因想道:“我今有了这些银子,何苦做这和尚,受人下贱。不如去蓄发,娶个标致妇人,生男养女,做个人家。将这些银子营运起来,怕不做个财主?”又想道:“是便是了,只是这几根头毛,一时如何得长,又在那里安身?”想了半晌,忽想道:“我有个师弟法通,在嘉善县大觉寺出家。我如今去寻他住下,将银子埋藏,捐贴他些银钱,住上年余,将发养长,辞他而行,有何不可?”想定了主意,遂往嘉善县而来。

  一日到了嘉兴,便上了夜行船,正遇着顺风顺水,不到天明,早到了嘉善。无相便挑了行李,上岸而走。走了半晌,只因行李内有了这些银子,走不多路便挑得浑身汗出。正在利家门前走过,却见有灯光射出,他便歇下行李,在黑处往内一看,只见许多人在那里吃豆腐浆皮。又见一个美貌妇人在灶上料理,与人喜笑,大洒风情。无相看在眼中,一时动火,因想道:“我挑得又饥又渴,何不也去买碗吃,兼看看这妇人。” 便忙向腰间摸出几文,走进门来说道:“女菩萨,小僧过路饥渴,特来买求一碗浆皮解渴。” 说罢,便将钱放在灶上。春桃见是和尚,便笑了一笑,连忙盛了一碗,送来道:“出家人不要钱罢。”无相见他一双雪白的手送来,便连忙用手来接,却两只眼睛滴溜溜只看着春桃。春桃见这和尚眉清眼秀,更兼少壮年纪,未有致每每时的看了几眼。这无相私情炽贪淫肉战,却见人多恐怕露相,又因行李在外,不便久立,便速忙吃完,低头出门,挑着行李而走。遂一路寻思,颠头播脑道:“好个妇人!我如今养起头发,若讨得似他这般人物做妻子,我就死也是快活的了。” 遂走着想着,口中又念着。忽然想道:“我何不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虽不能身傍嫦娥,亦可亲承他笑。或者有缘,也不可知。” 又想道:“他做这般生意,丈夫必然穷苦,只须如此这般,自然入我计中,必为我受用矣。” 遂想得一时欣欣得意。不知不觉,已问到大觉寺中,见了法通。两下相见,无相只说一来拜望,二来为先师作故,在家不合。今来抄化,要在师弟处安歇。若蒙韦驮法力,得遂心愿,决不忘报。” 法通道:“你怎说这话,住下不妨。” 遂收拾了一间精洁小房,使他安歇。

  到了次日,法通问道:“师兄此来不知作何化术?”无相道:“从来募化易于成功者,莫若坐关。我今烦师弟寻一匠人做一座禅关,抬到一个地方。我自能募化。” 法通道:“这个何难,我就去寻人替你做。” 遂领命到匠人家,讲定了工价,约日准有。

  二人回来,无相坐房中,候至夜深,在床脚下掘开泥土,将这些银子埋藏在内,只留了三百两在外。到了次日,便在四处闲走,只不敢到利家左右走动,却看明了来踪去迹,又在无人之处留了记号。过不多日,禅关做完,又使人漆好,又买了许多铁钉,周围插满,又与法通借了三尊小佛供养在内,又买了些动用物件。因对法通说道:“我今去坐关,不知一年半载,这间小房我有许多物件,以及衣箱在内,我今锁好,乞为我照管,不可放人进去。今有白银二两,送师弟收用。出关时,定当厚谢。” 法通推辞道:“此房久已闲着,如何敢要师兄的银子。” 无相道:“你若不受,反使我在关中不安。” 法通只得收了。因问道:“坐关日期不知师兄曾到否?”无相道:“我今到这地方去,只好假往名山募化,不用寺内人抬,只消我同你在夜间抬至半路,我自挑去,方无形迹。”

  法通听了惊讶,问道:“从来立关必邀得几位大众,送进关中,方使人敬仰。为何要这般举动?”无相正色说道:“师弟有所未知,佛法贵乎无定。并能忽然而来,忽然而去,是为如来。当使人惊惊疑疑,谓我自天而降,则缘必易求,而功亦易就矣。” 法通听了大喜道:“果然师兄之见与人不同。” 二人守到半夜,瞒着寺人,将禅关抬到半路。无相走入关内,将门关好,叫法通插好了大门,又将关中底板掀起,立在地上,将扁担一肩挑开,与法通叫别,便一径挑来,到了利家对门歇下,又将关门紧紧对着利家的大门。在内收拾了半晌,又坐了一会,方才听见利家起来磨豆腐。他便在关中轻轻敲动木鱼,又击了小磬,渐渐的念起经来。

  利大郎与春桃听了甚是惊讶,连忙开门出来一看,只见月明之下,对门立着一座禅关,关中点着一盏小琉璃灯,三尊佛像,点着数枝好香,一个和尚在内正念着三藐三菩提。这无相忽见他二人偷看,心中十分欢喜,便更念得字字清楚。利大郎与春桃细看了半晌,方才掩门进去。利大郎道:“这个和尚认错了地方了,本该在大户人家门首,或在信心好善之方立关募化,方有想头。怎么在此去处,不好善的所在来?”春桃道:“这也不是,这样论只看他的缘法何如,倘或事有凑巧,人心好尚,将妒恶嫉恶之心变出大喜大乐因缘,也不可知。” 利大郎道:“你这话倒也说得是。” 两人说着闲话,自去做活。不一时,依旧这些人来买浆吃,却见有人在关念经,俱到关前来看,道:“怎这和尚忽然来此,要化些甚么?”有的说道:“等天明问他。” 到了天明,街坊上的人俱惊惊奇奇到关前来看。只见这和尚在内诵经不歇,关口贴着数行小字,大家齐看,只见上写道:

    伏一苇东渡,立面壁之心传,五叶中敷,证拈花  之妙悟。九华为天下名山,净业乃山中古刹。阅世屡  更,历年何限,鼠雀坏前朝之殿,风雨败四壁之墁。  贫钠不忍旃林之消歇,欲图宝殿之焕。今择地设关,  募化长者之资。闹市息形,冀求宰官之助。因心种果,  何妨积少成多。以福为田,必使倡予和汝。庶使维摩  月殿,群瞻贝叶千寻,迦叶云厨,行睹莲花十丈。非  一木而可成,非一砖而可就。赖十方之协力,乞君今  日钱财,还汝他年福报。道缘乐助,斋破悭囊。九华  山净业寺僧无相叩具。

  有一行写的是关上铁钉共有五千零四百八只,每根纹银一钱。又有四个字道:“今日无斋。”

  众人看完,方知是九华山叫做无相和尚要修理大殿,来此化缘。看了多时便去的去,散的散。内中却有几个老儿,日日在佛门中走动,好施舍的,只立着不去,等他念完了经,便在关外问讯,又细细问了来历,以及因果之事。无相便对答如流,将这老儿压倒,便不得不服。这个便去叫儿子拿茶,那个就去叫妈妈煮饭,不一时皆各送来,与无相受用。有的见他在露天风吹日晒,便去化木头,化芦席,不消半日,竟盖就了一间芦篷。

  却说这春桃忙到了天明,吃了早饭,听见街坊上人都围聚看这坐关的和尚,他也打点要在门前来看,却心中转了一念,便走人房中,开妆临镜,画眉傅脸,又换了一件衣服,便抱着儿子走出房来。到了门口,不敢全身出现,只露着半面,早一双情眼,直视进房中。却暗暗吃了一惊,便连忙缩身欲避,不觉心动,便又探身再看人,见关中这和尚,口虽同人说话,却两只饿眼只紧紧对着春桃,看他上下。春桃到此,不觉全身露出,愈显出别样风流。这无相才得饱看。你道这春桃果是如何,只见他:

    眼如秋水,眉若春山。颗颗樱桃樊素,纤纤弱柳  在腰。乌云挽就凤凰头,玉质赋成美女相。穿一件淡  罗衫子,系一条白练湘裙,不肥不瘦,不短不长。卖  风流,微露金莲;传情意,频舒玉笋。声如百鸟候枝  头,笑比春花迎日色。倚门处,色中饿鬼疑是送子观  音;下槛来,关内头陀认定慈悲玉女。端的是外面妙  处易言,更有内中销魂难说。

  春桃见他看得着相,又见人多,不便久立,便回身进去。从来妇人眼色最尖,早已看明,心内暗暗想道:“这是半月前在我手中买腐浆吃的俊俏和尚。当时我见他十分注意于我,因是人多,欲言不语而去。今痴情未断,不在别处立关,却在我对门化缘,其中大有深心。莫非此关为我而设?来化我一身之缘么?”便低首沉吟,忽然失笑,却被利大郎听见,忙进房来问道:“你一向无此笑声,今日为何在此独笑?”春桃道:“我不笑别事,只笑这对门的和尚,在此化缘,不知何人与他开缘,岂不是痴汉等丫头。” 利大郎道:“这到不消你去笑他,从来僧无空过。你看他今日才来,就有人供养了。” 春桃道:“这和尚是哪里来的?叫甚名字?有何德行?这些人就如此敬重他。” 利大郎道:“我听见人看他写的字上,说是九华山净业寺中无相长老,说他胸中甚有佛法,又且年纪不多,只好二十四五岁,生得面圆白净,竟像个罗汉模样,故此人皆敬他。”春桃听了便不言语。

  且说这无相,今在日间却看得十分亲切,不觉一团欲火三千丈,满口垂涎十二时。到了夜间,在关中不住怂虚空模拟,低叫冤家。到了五更时分,听见他家起来磨豆腐,他也起来念经。春桃听见说道:“这和尚倒也专心,我今想来别人家施茶供饭,我家何不送他碗豆腐浆?接接他的精神,使他保佑我们生意兴头也好。” 利大郎道:“你这话果然有理,我一向只为生意艰难,银钱着急,故此夜里竟不曾与你十分快活。若得他保佑我生意好,银钱趁心,与你重整风流,那时你就不似这等变嘴变脸了。” 春桃听好笑道:“终不然为了生意、银钱,难道连饭都不吃罢。” 利大郎笑道:“饭是要吃的。” 春桃笑道:“却原来。” 利大郎笑道:“不打紧,今夜包你快活。” 春桃笑道:“且看本事还钱。” 两人说说笑笑,不一时烧好了浆水,春桃揭了两张腐皮,又拣了一只新碗盛了浆皮,叫利大郎拿去。利大郎送到关前说道:“师父你念经辛苦,特送碗豆腐来你吃。” 无相听了不胜欢喜,连忙停住了经说道:“难得居士如此善心。” 用手接了便吃,却见他门内黑影处,有人站立,知是他的美妻。因吃完,高声谢道:“多蒙见赐,真是一滴菩提甘露,能消邪火清宫。只是老居士夫妻辛苦,小僧安然受用,将何答谢?只好在三贤面前保佑居土夫妻和美,百年快乐罢。”利大郎听了不胜欢喜道:“这是极妙的了,我夫妻正为着些心事,若得师父肯在佛前保佑保佑,忏悔忏悔,我就感激你不了。”无相道:“请问老居士少年夫妻有甚心事?只消小僧一次忏悔,管教万事如意。” 利大郎正要说出什么话来,不期春桃在对门,低低呼唤利大郎,即时拿了碗来家。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虎兕出柙,龟王椟中。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第四回 痴汉子见金舍色 莽和尚得爱谋身

  词云:

    默得成相爱处,早已安排计。哄引去得入桃源里,  久旱逢甘雨。今日恩情沾肺腑,久后无穷苦。因此上细  诉衷肠,来朝走马离乡土。                 ——右调《探春令》

  话说春桃在黑影中闻利大郎说话,□□恐怕他说出甚不雅相的话来,连忙叫回。故意埋怨道:“你这人真是混帐,怎么与他说心事。你有心事告诉他,难道他又替得你不成?”利大郎看了一眼,笑说道:“只因心中有触,故此说说,不期你又多心,下次不说便了。” 春桃也笑道:“说是不怪你说,只是笑你忒老实。若不是我将,只怕你连今夜未来之事,也要告诉他了。” 利大郎笑道:“你也忒多心。难道被窝中事情,我也告诉他不成。”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天明。

  利大郎料理门前生意,春桃却在房中暗暗寻思道:“这和尚好多情,好大胆,怎么在作谢中甚么消邪火,甚么受用。幸喜得他解不出来,你虽多情,但彼此远隔,叫我也难怜你,只好空作此想罢了。便暗想了一回,遂打扮得风风流流,或在门前窥看,或拿些针线,对着关中而做。有时抱着天寄嘻笑,要关中和尚看他。均被无相俱细细看明,恨不能一时走出关来,与他相偎相抱,将满怀心事诉说一番,知我立关在此,皆是为他。不期这般难说难言的。这种光景,春桃早已会心,渐渐的目挑心肯。每夜到了五更,叫利大郎送浆入关。无相只谢说居士辛苦,如此已非一日。无相见事已有八分,遂暗算道:“机缘已来,不趁此时说明,更待何时?”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日里捉金乌。    淫贱自来多出婢,奸□□是佛家奴。

  这夜五更,春桃叫利大郎送浆进关,自己闪在背后。无相接了,便乘机低低说道:“我见居士夫妻,早起夜眠,甚是辛苦,所得之利亦是有限,何不另寻生意,庶可半年辛苦半载安闲?况且人生光阴有限,好景无多,青春不再。若只如此劳碌,岂不令人辜负好景。小僧见了,甚不过意。” 利大郎听了,只得说道:“这微末生意,我岂愿做。实因祖父无遗,故权此度日,聊以糊口。” 春桃听见他说话有因,遂走近一步亦低低说道:“师父虽具此怜人之念,只不知可有济人之心?”无相道:“小僧正为你夫妻。你生我之怜,若不兴济人之心,便道也枉然了。”

  因对利大郎说道:“我有一主大财,是募化而得。如今你但去取来营运,夫妻俩快活过日。只不可忘我今日之情。” 利大郎听了欢喜道:“若得师父果有此好念,我二人生死难忘,定然报德。” 无相道:“你近前来,我对你细说。” 利大郎连忙近前,无相道:“你今此去,到东北上,有二里路,在水塘边杨柳树下,有一块青石,你可在青石之下掘二尺余深,我埋藏有纹银一百两在内。你今趁此昏黑,无人往来,速去取用。”利大郎听了,一时半信半疑,却又惊惊喜喜,忙问道:“师父可是真么?”无相道:“我哄你做甚么?”春桃在旁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可依他去走走,也不差甚么。” 利大郎听了,不胜欢喜道:“既是如此,你回家去,我去了就来。” 说罢如飞而去。

  无相在关中见他去远,一时欲火难禁,低低说道:“烦小娘子将碗取去。” 春桃用手来接,却被无相一手扯住了春桃的手,说道:“我自从那夜得见小娘子,使小僧目荡心迷,神魂无主,以致寝食俱废。实前世有缘,相逢非故,因欲思亲近,实又无计可思。故万不得已,想出这计,立关于此。虽得亲近,不期心中之苦,更觉有胜于前,不知小娘子能知我苦情,而肯见怜相念否?”春桃笑道:“人非草木,我岂无情,但作合实难,防闲甚密。虽有此心,只好空作此想,须速放手。” 不期无相色胆如天,早在关洞中探出头来,扯住春桃勾颈接唇。只用手抚摩双乳,春桃到此,只得顺从其便。只是一个在关内,一个在关外,上下相悬,只做些上半截的工夫。亲热了半晌,无相正要说话,不期远远有人声走来,春桃忙叫放手。无相没奈何只得放了,春桃进门,忙将大门关好,吹灯默坐,恐有人来买浆。果不一时有人敲门,春桃在内,只得说今夜不曾做这些来,方才散去。

  春桃暗想道:“我就疑他此来必是为我,只是我如今怎样打发得他完了心愿,方不负他一段美意。” 一时想不着主意,忽听见敲门声急,连忙问明,开门放入,问道:“此事可真么?”利大郎忙叫关门,春桃将门关好,点起灯来,到了房中。只见利大郎在床上堆了白见见的许多银子。春桃见了不胜欢喜道:“难得这长老果有些好心,真是你我有缘,不可不报。” 二人欢欢喜喜,将银子藏在箱中。利大郎道:“我今有了这主银子,不愁不富起来了。” 春桃道:“这主财物非系天赐,又非营运而有,实是这长老一片好心,扶持你我。当思报答方是,受之无愧。” 利大郎道:“你这话甚是有理。只不知如何报法。”春桃道:“我看这长老的光景决不是个道高德重有戒律之人。他在关中熬清守淡,明日收拾些酒肴暗暗送他,他必感情于我。或者后来还有好处。” 利大郎听了吃惊道:“他一个坐关,有戒行和尚,怎么吃起酒肉来?就吃酒肉,只好在背地里吃些,怎好在我面前吃?你只怎么知他是个酒肉和尚?”春桃笑道:“你真是老实人,你几曾见猫儿不吃猩,和尚不吃荤?他今要吃,恨无知心着意之人。他如今既肯与你这主大财,则待你我二人如至亲骨肉、知心着意之人,焉肯作假?你只依我,包管他乐然领受。” 利大郎听了道:“你这话大约不差。” 说罢,重新出来做完了豆腐。

  这日到了下午,利大郎果去置了几样荤菜来。春桃便去收拾。他是大人家出身,烹调一分精洁。

  等到夜间人静之后,利大郎拿了荤莱,走到关前,低低说道:“多蒙长老慨赐善心,我夫妻不胜感激,今特备了几味可口佳肴,望长老笑纳。” 说罢,向关口送进。无相用手来接,却一阵异香扑入鼻中,不觉满口流涎,知是荤物,连忙缩手道:“阿弥陀佛,我是斋戒的,岂可破戒。” 利大郎笑道:“我家娘子认定长老用荤,故叫我送来。若是不吃,他就认错了长老了。” 正说着,只见春桃拿了一壶热酒连忙走来。低低笑说道:“真人面前,何须说戒。若说有戒,色宜当戒。不戒无戒,所谋必快。这几样粗味实是我亲手烹调,要你受用。” 无相见他句句美情,言言有意,便不胜大快道:“知我心者,汝二人也。”遂接进关中,又在春桃手中接酒。二人不便久立,遂自回家。这无相不知此味,已是几年,今又听见他亲手烹制,觉得分外好吃。遂将一壶美酒,几碗鱼肉,吃得精光。

  过了一会,利大郎来取碗碟,无相称谢。春桃见止剩得几只空碗回来,笑道:“原来他食量宽大,不知他怎么有力气哩。”利大郎道:“你管他有力气怎么?”春桃含笑不言。自此日日买了鸡鹅鱼肉各种荤物,到夜间送与无相受用。无相暗暗欢喜,又想了一番。

  一日夜间,利大郎又送酒菜来,无相便说道:“你拿回家去,快来有话与你商量。” 利大郎只得拿回。春桃见了吃惊问道:“你为何拿了回来?”利大郎道:“他叫我拿回,快去说话。” 便走到关前,无相道:“我承你夫妻待如骨肉,我一个所在还有银子,你今放我出来,我对你细说。” 利大郎听了惊喜道:“你这关周围用钉钉满,怎得出来?”无相道:“不妨,不妨,你只消在我身后,看左边有一只大钉拔去,我就能开出。”利大郎走来摸着,果见有一只比别的钉大些,忙用手拔去。只听见里面去了暗栓,轻轻拽开,两人当面。利大郎不胜欢喜,无相遂将板遮好。

  此时春桃久已听明,连忙回家走入房中,整理头面鬓发,又将衣裙束整。然后又到门前来,只见利大郎同了无相方走上街头,春桃忙将身侧立,让他二人在前,忙将门关好,跳身而入。到了灯下,无相与大郎作揖完,然后与春桃作揖道:“多蒙女菩萨错爱,小僧时刻难忘。” 春桃笑嘻嘻回礼道:“我二人蒙长老赐赠,将来定有报恩日。” 利大郎要请无相到堂中去坐,春桃忙止道:“此处近街,不便深坐。长老是你我恩人,何须嫌避。不如房内稳便,方可饮酒。” 利大郎道:“还是你有见识。” 春桃便携了灯,照他二人入房坐下。自己出来搬进酒莱。利大郎与无相对面而坐,便筛酒说道:“望长老开怀,莫嫌简慢。” 无相道:“如今一家人了,不必拘礼。”

  说罢,二人举杯而饮。饮了半晌,无相停杯道:“事不宜迟,不必吃酒,可赶早取来。” 因说道:“我承你二人多情,这场富贵,一发想承了你,使你夫妻一生受用不了。此去向南五里,有一带桑地,你此去左首,数到第三十株,有两株相连,一块黄石之下,我埋得有纹银二百两在内。你可速去取来,我在此等你回话,方好进关。” 利大郎听见又有二百两在桑树下,不胜快活道:“你真是我的恩人了。” 便取了一把锄头,一条搭膊,对春桃说道:“你去取热与长老吃,我去了就来。” 说罢开门而去。

  春桃见他去远,轻轻将门关好。无相已在他身后一抱,搂住道:“冤家害杀我也,须早救命。” 春桃笑道:“不可造次。且同入房。” 两人进了房中,无相连忙双膝跪下哀求道:“我费了无限心机,今得到此。万望早早周全,功德无量。” 春桃忙用手来搀扶,早被无相乘势将他下身抱起,走近床边,疾忙扯脱小衣。春桃到此,并不推阻,只笑嘻嘻分开两股。无相一时狂荡起来,你看他二人,只见:

    这个是久炼头陀,那个是渴想艳妇。久炼头陀进  退按摩皆得法,渴想艳妇送迎开合悉投桃。那一个恨  不得连身钻入花丛,这一个却待要尽力夹住强汉。那  个爱他坚大不泄,这个喜他紧干香暖。左右操擦,一  阵阵肉酸骨软,上下顶刺,虚飘飘魄走魂迷。一霎时  滔滔不断,半移时滚滚长流。从今了却相思,以后恩  深似海。

  二人乐事已完,各整衣而起。

  无相搂着春桃道:“我二人可谓天从人愿,感小娘子之恩不浅。” 春桃笑道:“还是人愿天从,从今莫作负心汉子。”无相连连发誓。春桃不胜欢喜道:“我去热酒来同你吃。” 遂取了来,两人并肩而坐,饮了半晌。无相搂着春桃道:“今夜欢乐,不知明日可能如此?”春桃笑道:“这个不难,管教你夜夜快乐。” 无相听了大喜道:“你有甚妙法?若能夜夜快乐,你我得展风情,我愿遂矣。” 说罢,乘着酒吃,你贪我爱,正欲再作,忽听得门下有声,春桃忙点灯开门。利大郎满面笑容,同入房中,解下腰间,对无相称谢道:“果如尊命,物已取来,叫我怎报你的大恩。” 便又叫:“春桃去热酒,我同长老吃。”无相道:“天将渐明,不便吃了,明夜再来领情罢。” 遂起身而走。春桃在后相送,无相进了禅关,叫利大郎依旧将钉插好,在内欣欣得计不题。正是:

    虽然用计千般巧,却是前生命里招。    若在佛门循理过,这番冤孽自然消。

  利大郎同春桃到了房中,将银子佑看依旧藏好。

  春桃笑道:“他付你这场富贵,非同容易。也不知他磕了几千万个头,方积得这些银子,却与我二人受用。此恩此德,实是难忘。只是他有一件不好。” 利大郎忙问道:“他有甚不好?再要好似他的,也没有了。” 春桃笑道:“他方才因你去远,见我独自一人,竟来强奸我。你道该也不该?”利大郎听了,大惊道:“你可曾从他么?”春桃笑道:“我一个女人,如何强得他过。况且得了他这些银子,一时心软,只得被他奸了。” 利大郎听了大怒道:“罢了。” 连忙就走。春桃一把扯住道:“你往那里去?”利大郎含怒道:“我去打他骂他!”春桃笑道:“你真是个呆子了。” 利大郎道:“我怎么是呆子?终不然你被他奸去,能就罢了?”春桃道:“从来撒手不为奸。如今贼已出门,你去与他争闹,一时人知,岂不笑你。还有要紧事对你说,你若舍得这些银子还他,我就放你去;若舍不得,我劝你不要去的好。” 利大郎听见要还他银子,便止住脚不走,道:“依你该怎么样?”春桃道:“他方才叫我对你说,他有了这些银子,像我这样人也可讨得十来个受用。今将些须银子送你,要我夜夜替他住,去寻着与他。他又说如今化起这些布施,约还有五千,准以明日一总送你,他便空手就回去了。你得了这些银子,难道舍不得我与他相处几个月?舍了财主不做,要做穷人,岂不是个呆子?况且打发了他去后,我原是你的妻子。你不要做个人财两空,悔就迟了。” 利大郎听了,低头想了一番道:“你这话实是不差,只是你打发他早些去罢。我今辛苦,且同你去睡个快活觉儿。” 两人遂自上床。正是:

    从来白物惑人心,也是前生各有因。    自此得成相识处,朝朝寒食满房春。

  春桃一番巧言,说得利大郎心肯意肯。到了人静之后,即放出无相来家,同着饮酒吃肉。待到夜深,利大郎只得在关中歇宿看守,让他二人在房快乐。他二人以所爱易其所爱,未有不怡怡然,畅畅然,而夜无休息者矣。无相十分得意,在关中日日暗算,定了主意。

  一日夜间出了关门,因对利大郎说道:“我还有一主大财,必得我去,方可取得,你在此看守。” 说罢,即便走去。寻了法通,法通道:“师兄为何到此?”无相道:“我要叁衣服。” 遂开了房门,打发法通出去,便向床下取了银子,藏在腰间,别了法通。尚未及二更,同利大郎到家。将银子付与春桃。利大郎见这遭的比前更多,真喜得手舞足蹈,心花俱开。又见无相与春桃渐渐调笑言情,恐碍他事,遂愿□脑,自到关内去了。无相见他知趣,即搂抱春桃上床。在情浓之际,因说道:“我有一桩心事,要对你说,不知你可肯依我?”春桃道:“我与你恩情到此,那件事不依你顺你,还有何嫌疑,却放在心中不说?可说来我听。”无相搂住说道:“我为你这冤家,实是不能舍你。我看你待我的情分,你又舍不得我。我如今算计,不如同你逃往他方。我方才取回的银子,是七百有余,连前日与你的三百,共合有千金之外。与你同做人家,不愁不致富足。岂不是好。” 春桃听了,十分欢喜道:“真是你我恩爱,时刻难离。你如今在对门,我的心肠还是牵挂。你既有此好情爱我,是件绝好的事,何不早早说出,也好打点。只是你头发未长,却怎么处?”无相道:“我如今想同你就去。在此募化一番,不曾收得分毫,且耽搁两月。随多随寡收些,做路上的盘费也是好的,那时头发已长得齐眉了。你如今切不可在他面前露出一毫消息。” 春桃应允,二人十分欢喜。送了无相出门,利大郎来家。两人进房就睡。春桃睡便睡了,却有了跟无相逃走之事在心,一时惊惊喜喜,再睡不着。睡了半晌,方才睡熟。

  却说当日城隍,因念春桃不绝人嗣,一点救人之心,将他转祸成祥,以彰阴司果报,因分付了鬼卒到任家去行事。鬼卒领命到任家祠堂中来,对任家的祖宗说道:“我等奉城隍老爷之命,念你家春桃向与家主有私,得孕嫁出,已生一子。春桃能为任氏存儿,不绝人嗣,感动城隍。他今为宿缘本断,故着汝等速去暗中保护,临期唤醒,须如此这般,不可有误。” 任家祖先领命,遂到利家。正值无相设计拐逃,便不敢怠慢。待春桃睡熟,悉遵城隍来命,便现出许多境界来。

  无相拐了春桃,一时扮做夫妇,出门行走。历尽辛苦,方到了一个所在住下。无相便置田买产,竟成富翁。不期想起前事,便憎嫌起来。竟讨了一个女子,同着快活,撇下春桃不理。春桃十分气苦,与他吵闹了几次,一发成了冤家。

  一日春桃见他二人在房中作乐,一时气忿不过,便赶来厮吵。无相一时大怒骂道:“你不想你当初贫贱,跟人逃走的淫货。我今有了身家,岂肯与淫贱之人作对。常言道:与一人有私,二人亦可,焉知你日后又不去偷人?我不来与你计较,怎有嘴脸来管我!岂不可羞?”春桃见骂他淫贱,不胜大哭大骂道:“你这负心贼,你当初做和尚时,花言蜜语将我百般哄诱,只得抛夫弃子,指望同谐到老,谁知今日改变心肠。你骂我淫贱,你做和尚的贵在那里?方知不秃不毒,不毒不秃。今日还我一个明白,原回家去。只怕你做和尚的拐骗良家妇女,明有王法,暗有鬼神。看你这富翁可做得长久!”一时间秃驴长,秃驴短,骂个不了。无相见春桃在新讨的女子面前千秃万秃,揭出他的短来,心中十分大怒。见床头悬着一口宝刀,忙取在手中,指着春桃大骂道:“我今不杀你这淫妇,也难消我恶气!”遂赶上前,不由分说,将春桃揪翻在地,望心窝一刀刺入。春桃大哭大叫道:“负心贼我死也!”只这一声啼哭,早惊醒了利大郎。

  利大郎见春桃梦中啼哭,知是做了恶梦。便连忙搂住道:“你为何如此?快些苏醒。” 便又乱推乱摇,春桃方才醒转,喉中尚是哭声。见利大郎在身边推叫,方知是一场噩梦,却一身冷汗如雨,半晌说不出话来。利大郎再三问他,春桃一时不便说出,只得说道:“我此时惊魂未定,且慢慢与你商量。如今天色已明,你去烧些汤水我吃。” 利大郎去了,春桃在床上想起梦中光景,一时又恨又怕,又想道:我先前看见几个老人,一定他是神人,特来点醒我,我若不改过,跟了他去,就是这等结局了。只是如今怎样回他,方为万全?遂想来想去,忽想道:“我如今只须如此这般方好。” 不一时,利大郎烧了汤水送来。春桃吃了几口,方才下床。正是:

    生前冤业必相偿,今日相逢作野鸯。    莫道世间无此事,黄粱原是不荒唐。

  春桃想定了主意,一时欢喜。照旧与无相十分情浓,绝不露丝毫声色。

  又过了多日,到了一日夜间,无相对春桃说道:“此处募化的,不知在于何日。我如今等他不得了,同你去早做夫妻,方才愿足。” 春桃道:“既是如此,你打点在几时?”无相道:“我同你明夜准+走罢。你将这些银子聚在一处,明夜我来收拾。” 春桃满口应承,无相十分欢喜。春桃打发他去后,坐在床上等利大郎来家商量。

  只因这一商量,有分教:感梦得全身,逞奸投法网。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第五回 春桃就计用计 无相脱身陷身

  词云:    转过念头甜蜜口,只得跟他走。    暗中约下雄纠纠,一旦成卯酉。    心茶苦,空双手,恨起胆如斗。    瞒天岂得能常久,出尽当场丑。          ——右调《阮郎归》

  话说春桃与无相暗暗约定明夜逃走,两人狂荡了一番,打发无相出去后,即披衣坐在床上。不一时利大郎走到面前。

  春桃笑嘻嘻说道:“我与你只有今夜一夜的夫妻,明日要别你去了。” 利大郎听了不胜惊讶,忙将他看了一眼道:“你又不疯不颠,怎么今夜说起疯话来。” 春桃笑道:“我并不疯颠,实是真心说话。你近前坐了,我慢慢对你说知。” 遂将无相约他明夜逃走,细细说出,道:“你今得了他这些银子,不如舍了我,同他去罢。” 利大郎听了,呆了半晌,忽流泪说道:“你嫁到我家,虽无好处到你,但夫妻情分,我怎舍得你去跟他。他的银子又不曾用动,趁早拿去还他罢。” 春桃笑道:“你还了他,你依旧要做穷人了。” 利大郎道:“我情愿甘穷,挣钱养你,却舍不得你去。” 说罢泪流不止,春桃见了暗暗欢喜。便执他的手说道:“我方才是试你,不意你果有好心,也不枉了我一番受辱。我怎肯舍你跟他逃走。” 利大郎道:“你已同他约定,今见我不肯,你又来哄骗我了。” 春桃笑道:“你真是老实人,我既要同他逃走,为何又肯告诉你,使你防备?如今与你做个快活夫妻罢。” 利大郎道:“这是怎么说?”春桃道:“如今他的银子俱在我家,若谋害他的,便就伤天害理,后来也不能享用。他今起心不良,又要拐人,又要拐物,天理必不能容。他既能拐我,我难道又不会拐他的?他这些银子是拐骗来的,我今拐骗了他的,亦不为过。若明明赶逐,必要与他伤情破面,他也不肯甘休,你也不是他的对手。我今有个两全退兵之法,他也不能怨我,我也不为负他。只消如此这般,岂不是同你做快活夫妻了。” 利大郎听明,一时欢喜非常,两人睡到天明。

  春桃暗暗料理,到了夜间,无相在关中赶早念完了功课,又将紧要物件,俱收拾藏在身边。候至更深,利大郎便走来关口,放出同到家中。吃了好些酒菜,便照旧打发他进关歇宿。利大郎辞出,便到门后取了这条挑水的檀木扁担伏在黑处藏好。无相同春桃出来,关好了门,同到房中,与春桃尽兴了一番,将这些银子包好停当。春桃见天寄睡醒,便连忙抱起喂乳,因笑说道:“我今日为了情人,只得将你撇下。你日后大了,不要怨我。” 无相道:“我同你日后养一个好似他还你。” 这天寄吃饱,依旧睡着。无相道:“你不宜迟,早些去罢。” 便将利大郎的衣帽穿戴起来,春桃也将包头搭好,换了一双新鞋。二人扮作夫妇,无相便背起包裹欲去。春桃道:“初出门时,我还有些力气,让我先背,到了背不动的时候,换到你背。”无相道:“你这见识,果然不差。” 春桃背了包裹,一齐出到门前,对无相低低说道:“你去悄悄钉了关板,使他不得就出。到天明出来,我二人已去远了。” 无相道:“有理,有理。”走到关边。只说利大郎在内夜夜睡惯的,竟不疑心。便将这根大铁钉插好了,回身走来。此时春桃已将这有银子的包裹藏在灶下乱柴内放好,便取了日间包就的几块乱石头,几件破衣服,背在肩上。见无相走到,遂同着就走。

  出了村口,望旷野处而走。此时利大郎随后忙忙踉来。到了野处,疾赶近前,举起扁担大喝:“好贼秃呀!怎敢拐人逃走在这里了,后面邻居快些上来!”无相正走间,不期利大郎突然赶来,虽然吃了一惊,却立住了脚,要打翻他。忽听见他口中叫邻居上来,知他不是一人,便一时心慌要逃,却舍不得银子,要在春桃背上拿包裹。忽见利大郎手中有器械,在黑影处,照头打来,便顾性命,往前逃走。春桃便将包裹放在地上。利大郎口中喝骂,提起扁担,打着包裹。打一下,春桃叫一声“阿育!”又叫“饶命!”此时无相虽是一口气跑脱,却去不远。在那里看风色,不期听见打着春桃。细细听明,便不胜跌脚流泪道:“罢了,罢了!是我害了他的性命了。” 又想道:“他若一个来,我怎怕他,怎么邻居皆来追赶?想是方才出门不密,故此一同赶来。如今事已无及,若打死了他,还要来追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又听了数声,见打得利害,便不顾性命,往前逃生。

  利大郎与春桃鬼闹了半晌,料他去远。春桃将包裹中几块石子拿出,背了几件破衣服,叫利大郎背了自己。利大郎连忙蹲伏在地,春桃扒上肩头,大踏步顷刻来家,将门关好,取了火种,在灶下取了包裹,同入房中。利大郎不胜感激道:“若不是你真心为我,这银子怎得到我手中?”春桃道:“有银不可太露,须埋入地中,慢慢受用。” 遂一时埋藏,二人不胜欢喜而睡。正是:

    你道算无遗策,谁知更有奇能。    奸人又要拐人,天理如何肯称。

  到了天明,这些施主、老道、檀越,皆来送茶送水。到了关前,看见关中悄悄静静,香灭烟消,不似往日。便叫了数声长老、师父,全不见动静。便私相说道:“想是他站立辛苦,在里面打坐人定去了。我们且不可惊动他。” 遂大家坐在关前凳上坐了。又有人送饭送菜来,供养和尚。见关内并无动静,便大家惊异起来。内中一个将凳子移在关口,往内一看道:“师父升天去了。” 众人听了忙合拢来问道:“莫非长老圆寂坐化了?”那人笑道:“非坐化,真奇诧。影迹无,空禅舍。”众人听了大惊大骇。忙一齐扒看,果见关内无人,又去周围细看,却不见有出入之处。就有几个熟老头儿与混帐道:“姑只认做他飞升上天去了。” 便说道:“可惜我们当面无缘,不曾得来亲送。” 遂扒在地下,朝着禅关磕头不迭。有几个有见识的说道:“我看这和尚不是个正气之人,一定是熬不得清淡,拐了化起的银钱,逃往别处快活去了。” 有的道:“我们何不打开看看,就晓得他好歹了。” 便一齐动手,见内中并无存留,方知逃去是真。有的传笑,有的叹息。大家混闹了半日,方将这座禅关抬去小庵中安顿。又一顿拆去芦篷。利大郎与春桃在家,只暗暗而笑不题。正是:

    朝钟暮鼓欲何为,佛作招牌哄动愚。    何苦将钱交秃子,认明方是大贤儒。

  只说这无相在黑暗中一时怕有人追赶,便不顾高低,只望前乱奔。奔了数里,见后面没人来赶,方立住了脚。呆想了半晌,不胜跌脚气苦道:“我蒙佛爷保佑,脱逃了性命。只可怜我那娇滴滴、白嫩肌肤,能禁得他几棍狠打,多应是死无疑了。”遂流泪一番。忽又想起这些钱财,又不胜大恼大恨,咬牙切齿道:“我费了几年辛苦,得了这些财物。将来一生富贵,受用无穷。谁知遇了这个有情的冤家,要与他图个长久,不期天不从人。如今弄得人财两失,依然赤手空奉。如今只好逃往别处,再去募化了。” 又想道:“我与他这等恩情,我虽失财,他为我丧命,岂可遽然远去?也毕竟要访他一个生死的实信,方免得记念。不如且隐藏在法通房中,慢慢打听方是正理。”遂寻路而走,不多时天色渐明。因看了身上道:“我这打扮,岂不被寺内人看破。便连忙脱下,将帽儿弃去,走到寺中,敲门而入。

  法通尚未起来,见无相绝早到此,忙问道:“师兄为何弃关,清早到此?必有缘故。” 无相便攒眉说道:“一言难尽。”遂将与春桃相好逃走之事细细说出,不胜气苦。法通道:“这才是人心不足,要便宜处失便宜。一个佛门弟子,怎做此犯去之事!师兄,师兄,你福去灾来,只怕将来必千佛□。” 无相只得走入向日这间房中,取出衣帽,身边还剩得些零银用度。自此坐在房中,思思想想,不胜愁苦。

  过了几日,只得央法通去打听。不期这条街上人见了和尚,就在那里说长道短,指指搠搠。这春桃也恐无相心不肯死要来打听,只在房抱儿子,并不在门前探望。故此法通一时打听不出,无相只是叫苦叹气。不觉过了两月,只得又嘱托了寺中一个道人去打听。

  此时利大郎见事情已冷,料无相决不敢再来,便一时要体面阔大起来。终日买鱼买肉,身上俱穿得齐整,久已不做豆腐。早有人疑心道:“他一个做豆腐的穷人,一时如何就体面起来?毕竟是掘了藏银,得了横财,方得如此受用。” 有的说他得一千的,有的说得五百的,便纷纷传说。春桃亦渐渐的在门前走动。被这道人打听得明白,来家一五一十说知。

  无相听见春桃不死,夫妻快活过日,细想了一番,便不胜大恼大怒道:“我中了这淫妇的计了,原来他两个算计我一个。将我银钱快活受用。叫我如何气得他过!”便咬牙切齿,恨骂了一番。法通笑道:“你说他待你十分情厚,若这样看来,情在那里?”无相听了,愈加恼怒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今决不与他甘休!须问他重罪,追还我原银方罢。” 法通道:“你有甚么追他的法儿?”无相道:“我在县里告他一状,自然追出原银还我。” 法通听了笑道:“你一个和尚奸人、拐人,怎么还敢去告他?”无相道:“不妨,不妨,我自有告他法儿。” 这才是:

    天网恢恢,胆大如斗。    自作造孽,理当消受。

  无相立定了主意要告利大郎与春桃,遂在寺内坐了半年。一日将头发梳起,又叫人买了一顶毡帽。过了几日,便走到县前,请有名的法家写了一张状子来告。

  正值知县坐堂,无相便连声叫屈。知县叫书吏接上状词来看,只见上写道:

    告状人冀得,告为卖奸吞本杀命事。窃以士农工  商,值业不为游惰;礼义廉耻,奉守必系贤良。痛身  辞家,千里作带月之被星;夜宿晓行,每防贼而虑盗。  是以丝毫有算,果乃升合必量。博子路之养亲,效陶  朱之富足,实人理之常情,至公而切当者也。不意商  贩嘉善,县城外女字铺地方,突遇地虎利大。侦身多  金,行明劫以畏法,欲暗偷而无路,使妻春桃倚门献  笑。大半娼家帘下邀迎,类同窠室,引入迷魂,串同  说骗,盗去资本若干两。复黑夜持刀,灯前操斧,事  觉呼救逃脱。位思妇非落雁之容,止堪洒扫;乐无竟  夜之欢,何须重物?实与白昼江洋,昏黑执杖无异。  情实难平,匐伏投奔天台。伏乞剿除正法,追还血本,  赐晋还乡。阴功万代,为此沥血上告。

  知县看罢,又细问一番。无相不胜哭诉。知县道:“你既是外乡人,且准你的状子。本县差人拘到之日,挂牌听审可也。无相见告准了,不胜欢喜,磕头而出。

  知县即拔签差了钱强、赵能,去唤利大、春桃听审。二人领了牌票,无相即邀二人到酒店中吃酒,说明了住处。又送了出路钱。二人别去。

  到了次日,便找到女字铺□□□,知这利大是做豆腐的,便私自商议道:“怎么□冀客人告他骗了这许多银子?”赵能道:“必是他的□□生得齐整,冀客人去缠他,骗银是实。他家既得了这些银子,见面时也要放狠些。” 二人商量定了,方走到利家来。

  春桃与利大郎听见街坊上人疑心他得了横财,夫妻商议寻房子搬开,免人动疑。

  这日正商议间,忽听见有人在堂中唤声。利大郎连忙走出,见了二人,却不相认,只得拱手。二人道:“你可是利大,妻子叫春桃么?”利大郎见这二人这等问他,心中好不欢喜。因暗想道:“我家中有了这些银子,不久就做财主。这两个人这样不识人,还认我是做豆腐的,岂不可笑。” 便将身子摇了一摇,摆了一摆,说道:“我就是有名的利大郎,你两个问他怎么?”差人听了笑了一笑道:“只因你有名,有人告你在县中。我二人奉大爷牌票来拿你夫妇去见官的。老爷坐在堂上,立等回话哩。” 利大郎听见有人告他,便大惊道:“你这话从那里说起?我又曾做甚么歹事?为何有人告我?还是二位闲走到我家来了?”赵能道:“你今牌上有名,如何会错?”钱强便发怒道:“不要与他争辩,只锁去见官,夹他几夹棍,自然明白。他是积年拐骗哄人,我们不要也被他哄骗了。”

  说罢,取出索子劈头套住,扯了就走。利大郎方才着急,便大嚷大争道:“有话也须好讲,怎么就动粗?”此时春桃久已在内听知,道有些古怪,便连忙走出来解劝,与差人施礼道:“二位不必性急,既有人告我夫妇,少不得要去诉明情由,也不是就去见官的事。我家大郎从来愚直,不晓得世事之人。若看薄面放了大郎,请二位宽坐,少不得尽个礼儿,廉见请出尊牌,看明原告是何人,才是道理。” 差人听了,便放了利大郎道:“还是你的娘子有窍,怪不得告他会骗客人。” 便向腰间取出牌来,又取抄白原告的状词放在桌上。利大郎却看不出来,春桃道:“烦二位念与我听听。” 赵能便细细念完道:“你们做的事,自然心上明白,怎么撇清。明日见了官,在公堂上难道也撇清罢。” 利大郎听了,又说道:“我说你们错到我家来了,我从不曾认得甚么冀客人。我是做豆腐的,又不是牙行经纪安歇饭店。他为甚么住在吾家,告我骗他的银子?”

  差人正要发话,春桃连忙叫进利大郎去说道:“原来这件事发作了。我方才听见状子上是告你卖奸吞本,内中许多说话,俱是无相的事。他今改了名姓来告你我了。” 利大郎方才着急道:“这怎么好?若见官,我就是死了。” 春桃笑道:“不妨,不妨,这场官司他必要输与我们的。你今出去款待原差,我自有主意。” 利大郎只得走出,对差人说道:“我只道是甚么人,原来是他假名托姓告我。我少不得要对理,方才得罢。乞二位不必记较。” 不一时搬出酒肴,与差人吃个尽醉,又送出差钱。差人见差钱不薄,十分欢喜,叫他明日来诉状。说罢,拱手出门。

  此时街坊邻里忽见县里公人到利家捉人,不胜惊异,不知为甚么事情,又不(下有缺文)。

  ………

☆★☆★☆★☆★☆★☆★☆★☆★☆★☆★☆★☆★☆★ 第六回 逞恶念不能害人反害己 送子息谁知成己又成人

  词云:    飞蛾扑入灯油烬,奸巧岂瞒官。    无情竹蓖肉飞残,果报是般般。    当年有意皆无意,不道已成舟。    相逢今日喜眉端,善恶请君细看。               ——右调《成林春》

  话说利大郎打发差人出了门去,对春桃恨恨的说道:“世上有这样没良心的,竟来假名告我。如今还是怎么样算计?”春桃道:“如今他既无情,我岂有义。将他银子打官司,也还不算吃亏。你明日只宜直诉,与他见官,亦须如此这般。” 利大郎听了,方才欢喜。

  到了次日,利大郎带了银子入城,寻着一个积年的讼师,将这等事细细说明,送了一封厚礼。这讼师便替他做了一张诉状。利大郎便来县前,正值知县坐堂,忙走进投诉,呈上诉状。知县看去,只见上写道:

    诉状人利大同妻春桃,年甲在籍。今诉为淫僧诱  好奸拐事。痛身小本生涯,为仲尼不食之物。集妻中  馈,抱无盐有愧之羞,朝营暮活,无非身口。出间入  闾,素具纯良。不幸于去年ム月ム日,有奸僧无相,  称是九华作建关禁足,闭门即是深山。设莲座皈诚处  处,皆为净土。孰知心心非佛,念念是淫。禅关紧对  柴扉,窦户切临祗树。墙非数仞,动静皆知,室不多  椽,好丑在目。佛心变作奸心,道念顿成欲念。数金  遗赠,赚出关门,两足趑趄,得临内室引诱。东林埋  长者之金,西溪贮檀那之宝。昏花穷眼,仓卒是求,  积滑巨万,金焉强逼。身堕术,非金非宝;彼得讨,  真欲真淫。贪心未厌,作窃负而逃。天理难容,幸追  擒得脱。泣思声扬则国人皆贱,发觉为邻里俱差。况  无柝薪之助,实有□辟之能。此身包羞忍耻,自甘为  匹夫者也。讵意恶僧恃刁,蓄发更名,不深自醒,反  怀黑夜之道,诳耸天高之听,蒙牌拘唤,理合诉明,  所诉是实。

  知县看完,不胜微笑。原来这知县青年进士,大有才能。见他诉出是件奸情拐逃之事,因问道:“你这诉状可是真情么?”利大郎磕头道:“小人愚民,焉敢造谎。” 知县点头,只将诉状看了一遍,遂叫该吏挂牌,明日听审。利大郎磕头而出。正是:

    审问奸情是美观,堪怜法外为从宽。    红颜拜泣丹墀下,始信威风是做官。

  到了次日,利大郎叫了一乘小轿,抬了春桃,同人城与无相对理,到县前借个人家住下。

  此时街坊邻近之人不知利家为着甚事,遂求观看。这无相已在土地堂中站久,两眼快的见了,惊疑道:“这个人好像是在我地方上坐关的无相和尚,原来他还俗在此。” 无相只低头不做一声。不一时,三梆已到,知县坐堂,审了几件重事,方叫到冀得这件事。原差即出来叫唤而入。

  无相见了春桃,一时怒目睁睛。春桃见了无相,亦觉柳眉倒竖。差人将他分了左右跪下。不一时,堂上叫原告冀得。无相连忙答应,上去磕头禀道:“小人原本被他夫妇设计图谋,求老爷与小人作主。” 知县问道:“你做客人,家乡何处,出来有几年了?”无相见问,只得顺口混答了一番。知县又问道:“你既身边带有千金,到这地方生意。为何没有行家贮放,却被利大骗去?他是个行家么?”无相道:“他不是行家,只因小人初到这边,正要投店,不期遇着利大满口甜言美语,一见如故,将小人哄骗到家,待如骨肉,到了夜间,见小人半醉,叫出这妇人陪宿。小人彼时再三不肯,他说此妇是家中婢女春桃,聊以破客边寂寞,再三相劝。小人见他一段好意,又因酒醉,一时酒色迷人,只得应承留宿。宿了几夜,不期忽一日夜间,正同这妇人睡着,不期利大统众持刀杀入房来。说小人奸他妻子,小人心中惊慌,要顾性命,将干金资弃空身逃去。我今细细想来,实是利大用计卖奸,故意夜间虚张声势,赶逐谋财,幸得逃生,不致害命。小人情实不甘,故此告在老爷台下。”知县又问道:“你彼时为何不来告,却到今日来告他?”无相道:“小人彼时受惊得病,九死一生,不能行走。今日病好,来见青天老爷,望来追本超生。” 知县听了笑了一笑道:“你且下去!”遂叫利大、春桃上来。

  知县一眼看去,果见春桃有些姿色。因问利大道:“这冀得他说是远处客商,来此生意,告你二人纵奸得财。你为何说他是个和尚?今在我老爷面前若有虚词,就要用刑了。” 利大磕头禀道:“他实是一个和尚,只因怀恨小人,改名冀得。”便将如何立关,如何谋奸,以及拐逃,细细说出。知县道:“你一个穷人为何要此美妇?”利大又将任家不容,卖出之事说明。知县便叫春桃近前作怒道:“这冀得既是僧人,在对门立关,你为何破他的戒行?其罪在你。须从实招来,免我老爷动刑!”春桃磕头禀道:“小妇人素知礼义,怎敢无因非礼。从来风情一案,实系男挑。俱是无相勾挑,小妇人一时不合,遂其所欲。不期出家人,心更狠毒,要拐小妇跟他逃走。小妇人怎肯弃夫情义,故暗暗与丈夫商量。” 遂将如何出门,如何惊走,细细说出。知县又问道:“你与他通奸,是你丈夫纵容你的么?”春桃道:“小妇人怎敢说是丈夫纵容?实为家贫,误听无相巧言,得金以资丈夫,故舍身而从。” 知县听了笑问道:“他告你骗他干金,果是有无?”春桃道:“小妇人岂敢昧心说谎?前后得他二百余金,实是有的。彼时他在关中好酒食肉,已费去一半。但念小妇人受厚一番,以为可偿。不期他竟忘恩负义,改名来告。益彰小妇人之丑,其心更毒。乞老爷作主。”知县喝叫冀得上来,不胜大怒,拍案骂道:“你这好大胆的淫秃,既皈佛教,当持五戒。怎么设关以利哄利大,恣奸春桃,又复拐走?春桃念夫情义,与夫设计,不明鼓而攻,是盖羞也。出门惊散,是两全也。不思悔过,不念春桃有肉身可偿,竟逞凶恶之性,更名讼告。佛门中有此凶恶淫秃,若不处死,必致效为。须用极刑惊众!”遂喝衙役用刑。

  这无相的主意,拿稳利大是个没用之人,不是他的敌手,见了官府决不敢与他对执。就是对执,也拿稳他不肯将妻子的许多丑态说出。又拿稳春桃见了面必念旧情,碍口识羞,必在官府面前含糊。若是含糊,他便一口咬定二人卖奸,图财害命,将他银子追还。谁知利大郎该得这主银子,一时心灵,听了春桃算计,在官府面前全不畏怯,竟滔滔不断,说得有头有尾。无相已是心慌。又不期春桃与他缘尽冤消,只是一篇直诉。官府一时动情,将无相动刑。

  无相一时着急松上前分辩道:“老爷冤枉!老爷怎么信了二人一面之词,赖是和尚。难道和尚的银子又是好赖的?况且小人实不是和尚,老爷也须可怜。远方人受骗,今又被他巧言蒙蔽老爷,小人受冤。虽死亦不甘心。” 知县听了便叫衙役且慢动手。只见利大即忙上前执道:“你不要哄骗老爷。你坐的这座禅关,现今还在本地小庵中寄放。地方施主,是那个不认得你的。若是老爷不信,只消差人去叫了地方众施主识认,你难道还赖得去么!”知县见说有理,正欲差人去唤,不期门外许多看审奸情的人,内中却有几个是看利大、春桃的。今听见了,便一齐进来跪禀道:“老爷不消去拘,小人们俱是女字铺居民。这冀得实是无相和尚,向日在本地方立关募化,只道是他有德行僧人,我等家家供养。不期一日夜间开关不知去向。小人们只疑他拐了化起的银钱,去买酒肉吃,谁知奸拐了利大的妻子。今日又来自投法网,真是天理难容!这样奸僧,求老爷正法,佛门有律。” 知县一时大怒,将无相夹了一夹棍。无相在地下百般哀求道:“犯僧虽是和尚犯戒,却是利大卖奸,和奸是实。利大得银甚多,只求老爷多寡追还,赏犯僧回寺,功德不小。” 知县喝叫收了夹棍,又用手丢下六棍签来,叫衙役重打。众衙役将无相拖翻,人人恨他是和尚偷婆娘,便尽力重打。无相口中只骂恨春桃不已,不一时打完。知县举笔作判,叫书吏念与众犯人听,书吏念道:

    审得犯僧,虽在空门,实事事拒空名为无相,却  种种有相。仗佛得金,觅缘授受,以访师弟而陡遇春  桃。少而有姿,立禅关以近洞房,调戏用谋,出金动  欢。得谐鸳侣,复思窃逃,心何毒也!夫春桃者,富  室之婢,因通主而为主母所逐,卖嫁利大为妻。前已  不洁其身,矧后安可洁子。利大赤贫,见金不顾,卖  奸是实。无相败教宿妇,即此示配徒,因卖奸灭等,  受杖递回。春桃宜于官卖,有不背夫而先通,细究其  情,有为夫贫而甘受辱,断合领回不究。利大即纵奸  得金,宜重责以警众,因东门桥梁倾圮,罚修免责。  苟不追金则无相之心未息。无相之金得于檀那,仍作  公同之好梦,不致福因有漏。判断秉公,逐出。

  书吏念完,这些施主与看者之人见知县断银修桥,俱各大喜,不时拜谢而出。利大与春桃亦自归家。

  只说这无相,一时受责,十分痛苦。又被差人押着立刻起身。再三哀求,同到大觉寺中,取了行李,一同起身。幸得无相身边还剩得数两银子,将来买酒买肉,与差人同吃。将到镇江,一日夜间,差人问起春桃事情。无相便细细说一回,恨一回,只流泪一回。一时再睡不着,翻了半晌,才合眼朦胧。见一尊丈六金身,手执降魔宝杵,对无相大喝道:“你这淫僧,久已要将汝打死,不受官刑,故尔迟迟。且你与春桃原有宿冤,他前世是你的丈夫,只因一言不合,将尔忧郁处死。理合今侣偿还。幸你今生投入佛门,已将冤仇皆释。不期募化得金,起了还俗之念。故我空中指你冤仇相见,春桃合死你手。但春桃能留人嗣,阴曹将他转祸为祥。你却并无善念,败我佛教,今受官刑,难逃我杵。与你说明,须当领受。” 说罢,照着无相顶门一下,直打得鲜血迸流。无相在梦中大叫一声:“韦驮菩萨饶命!”

  差人一时惊醒来问,无相只得述知,道:“大约不能久生矣。” 说罢,一时头疼。次早涨如斗大。不三四日,头穿涨大而死。差人只得着人抛弃野外,自来回官。一时说与人知,人人称快。方知佛门淫僧果报。

  这利大郎与春桃来家,次日到东门,唤集人夫,不日修造。共去一百余金,方得完工。完工之日,当堂禀明,完了一番公案。

  却说当日这任员外,打发了春桃出门,不胜气苦,便在家中愈想愈恼,因而寻是寻非。忽一日发个狠,叫人拿了被褥,只住在园中过日,不理强氏。强氏便赶来吵闹道:“你今为了贱婢,将我结发夫妻弃掷。我今决不与你甘休。” 便撒赖起来,扯着任员外,不是撞□拳,就是要拼性命,终日在园中,吵得无了无休。任员外被他吵闹不过,只得重新拜降,依旧和好。这强氏虽然降倒了任员外,却费了一番力气,一片精神,又忍了一团怒,因此渐渐成病。到了五十四岁上,一病不起。任员外入哭了一番,开丧出殡忙乱了半年方才宁静。然心中悲悲喜喜。悲的是自幼夫妻,喜的是娶妻无阻,生子有望。又过了些时,便忍不住,只得着人唤柳媒婆说话。

  柳媒婆来见,任员外便苦诉他强氏亡过,我今寻你做媒,要讨妾生子。柳媒婆听了,便笑嘻嘻故意问道:“员外今年高寿了?”任员外道:“实不相瞒,我今年六十一岁了。” 柳媒婆笑道:“不是我冲撞员外,只怕这事能说,而不能行。又且养他不活了,不要耽阁了人家女子,被人咒骂。不如寻一个与员外差不多的年纪做个老伴儿罢。” 任员外听了作怒道:“你这人,真是胡说了。我一个万贯家财的财主,怎说我养他不活?当初是奶奶在前,不敢娶讨。如今奶奶去世,那个敢拦阻我。不要说讨一个,就讨一百个,也是容易的事。你怎么笑我能说而不能行。我今别叫媒婆讨几个来你看看!”柳媒婆听了笑说道:“员外莫恼,我不是笑员外讨不起,不要认错了话头。大凡讨妾生子,就如人家买田一样,买了田要人耕种,耕种得勤,方有利息,养活得人。我看员外年高力迈,自然精少血衰,有了美田,焉能日日去耕,日日去种?恐员外没有这等力量,所以说是能说而不能行。若是耕种懈怠,又焉能生息?这田就荒旱起来,不能养活人了。我今倒有一件天大的喜信要报知员外,不知员外可肯大出手赏赐我?”任员外被柳媒婆连讥带讽,说他年老讨妾,不会生子,一时颜色俱变。正要发作,忽听见他说有甚喜事报他,只得纳了气问道:“有甚喜事?且说来我听。” 柳媒婆道: “员外不消忧愁无子,那人已替员外生了儿子。已是三岁多了。不如领了回来,有了儿子,员外便心满意足。只少个同伴过日,故此我说不如寻个伴儿罢。” 任员外听了,一时摸不着头路道:“你这张寡嘴,专会哄人,我那里有甚么儿子,三岁四岁的乱说。” 柳媒婆笑道:“我从来不会哄人,难道员外竟忘记了昔年恩恩爱爱心上的人?如今外面人那一个不说是任员外的儿子。” 任员外忽听见说出心上人来,便惊惊喜喜道:“难道是春桃?”柳媒婆笑道:“不是他,难道是我?”遂将春桃嫁去,只六个月生下儿子,人俱叫淹死,春桃拼命留住,直养到如今,细细说明。任员外听了,不觉大喜道:“原来我当日与他已曾下种,只可惜不知,将他嫁出,不能挽回。今日若不是你来说明,我那里晓得他夫妻为我保养,不绝我嗣。是我任家的恩人了。你今速去,为我致意他夫妻,叫他领来,我看顾他二人再重重谢你。”柳媒婆领命,到利家来。

  此时利大郎与春桃为了这场官司又罚修桥,忙了多日,一发在这地方十分难住。便日日寻所在要搬。一时再不凑巧,这日适值柳媒婆走来,将任员外认子之事说知。春桃与利大郎暗暗商量道:“我们在此无依无靠,外面人俱猜我家得银未散,若不急离,只怕还有是非出来。如今不如趁此机会,(下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