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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凤箫(金兰筏、引凤箫、炎凉岸)

金兰筏

惜阴堂主人编辑 绣虎堂主人评阅

第一回 田月生大启金兰社 阎文儿巧作玉面狐

词曰:

  笔向江淹借得来,洗将陈腐露新裁。不须白凤胸中吐,自有青莲舌上开。

  徒笑骂,漫诙谐,伦常攸系莫闲猜。锦心绣口须珍赏,偌大文章岂易才。  右调《鹧鸪天》

  窃闻五伦之内,朋友居其一。自汉以为朋友可以不交,不知朋友之伦绝,则人自为人,我自为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与禽兽何异。所以古来白头如新的朋友,志同道合,如管鲍称知已,陈雷似胶漆,这才是真正朋友。但凡交朋友的,全要生得一副识英雄的俊眼,结识得正经朋友,肝胆义气的,只消一个两个,便胜于千百。若是眼睛不认得人,见解又参不透,混混沌沌的去交朋结友,玉石不分,好歹不识,只恐相识满天下,知心无一人。不但没有知心,错交了一班坏人,做圈套,逞虚花,弄得倾家荡产,惹祸招非。丧品行,损声名,那时懊悔已是迟了。在下看见,甚是不忍,因此把近代一段新闻,衍成《金兰筏》一部奇书。使交朋友的看了这书,只当苦海中遇了宝筏,方晓得分辨奸良。识认是非,不去受人引诱。亲贤远恶,保了许多身家,全了许多名节。不要当做小说,只当做典谟誓诰一样,为父兄的,便当教子弟们熟读了,方才出去结交朋友,然后无弊。

  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话说明朝万历年间,浙江杭州府有一个乡宦,姓田名华,号实君,乃乙未进士出身,初授山东青州府理刑,后升到江南江苏布政。宦囊丰富,真是堆金积玉,罐朽米烂,部里见他如此殷实,便内升丁他都察副都御史。田实君见内升显要,甚是欢喜,带夫人乔氏,一同进京赴任,家中事业。交付与公子收管。这公子名中桂,号月生,年方二十,娶了虞按察的女儿为妻。田公子为人伶俐聪明,多才好义,性喜结交,更能扶危济困,号做小孟尝。只是凡事好胜,专务豪华,因父母进京去了。他便在家中任意挥洒,朝朝宴饮,夜夜笙歌。那西湖上,他家有一座花园,名为万花园。里面朱槛画槛,舞榭歌台,不异蓬莱阆苑,田公子常常到里面赋诗。 

  一日正值季春天气,风光明媚,鸟语花香,田公子带了几个家僮,携了游具,到万花园来玩耍。家僮将酒肴摆设路立两旁,田公子独自一个满饮香醪,开怀玩景。看官,你道田公子这般富贵,为何无一个相好的朋友,大家游玩?有个缘故,原来田公子年纪幼小,一向随父母在任上,所以这本地并无朋友。那日田公子坐了半日,忽然长叹,郁郁不乐。家僮中有一个敢言知事的,叫做可郎,便上前问道:“大爷有何心事,这般忧闷?老爷做了这等大官,家私百万,还有甚么不称心处,自惹愁烦?求大爷对小人说知,或者可以分忧,也不可知。”田公子把双眉一皱,又叹一口气道:“我想士农工商,各有其类。那读书的,就是箪瓢陋巷,也有几个同志的课文讲业,那种田的,就是茅檐草舍,也有几个同伴的耕耘收获。至于做手艺的,为客商的,就是在本地,在异乡,也一定有几个同事的,大家会在一处,说说笑笑。可见世上的人,没有一个独立的。独我田月生,空读了满腹诗书,竟不曾交得一个朋友,岂不是个呆公子了!因此恼闷,不觉长叹。”可郎见公子说出心事,便应道:“这个怪不得大爷烦恼,小的如今有一个妙法在此,未知大爷意下如何?”田公子便问道:“你有甚么妙法,可快说来。若是合得我意,能解得我忧闷,我便重重赏你。”可郎道:“小的向日在书房中跟随大爷读书的时节,闻得师爷道,古人会朋友。作诗作文,立一个社,传一个启,便大家一齐来。如今大爷有这声势,那一个不奉承,那一个不钦仰。大爷若嫌朋友少,只消立起一个社来,传出一个启去,包管众朋友一齐来到。”田公子听了,喜得眉开眼笑,拍手大赞道:“此计甚妙!依你依你。只是杜有社名,今日此社叫做甚么社好?”想了一会道:“有了,我闻得《易经》上说,朋友相与,有金兰之契,我此社原是为朋友立的,就叫做金兰杜便了。”可郎赞道:“好一个金兰社!名字甚是好听。只是还要做一启传出才好。”田公子是个有才的人,因说道:“这个不难。斟酒来!我一面饮,一面做便了。”

  众家僮斟酒起来,也有取笔的,也有捧砚的,也有研墨的,也有裁纸的,忙做一堆。田公子饮了几杯酒,思想了片刻,便提起笔,先书“金兰大社启”五字,后写道:

  盖闻人伦初定,友道先开。往来酬酢,本乎民彝物则之良;契合绸缪,等夫地义天经之大。是以欲通声气,端赖良朋,思淑性情,务须好友。桂也不才,风尘碌碌,久随父训,未谙交情。当此绿柳黄鹂之日。酒切苍烟白露之思,敬扫荒园,特兴大社。谨选本月十三日,不羞鄙陋庸才,敢屈贤豪至止。或作诗歌,或宣丝竹。茶烹雀舌之青,酒煮梅花之碧。金兰启出,倘期惠然有来,幸勿或我遐弃。  月生田中桂拜传

  田公子做完了启,对可郎说道:“你是一个有识的,这件事便差你去做。你可将这启儿,到刻字店中刻一块板儿,讨上好花笺印下,或贴通衙路口,或贴庵观寺院。今日是初五了,到十三尚有八日。你可吩咐官厨,准备酒筵,随时听用,不可有误。”可郎应诺而去。田公子此时开怀畅饮,饮了半酣,起身引众家僮回府,专等十三日开社不提。正是:

  细听春树嘤嘤鸟,语语皆成求友声。

  话说田公子叫可郎将《金兰社启》刻成刷印了,两三日满城贴遍,都知道田公子开社会友。那杭州城中,也有富贵子弟的,也有中等人家的,也有腹内粗通的,也有一技之长前,纷纷传说,皆欣然欲去结交他。也是田公子合有魔头,不期传说到一个人耳朵里去。这人是谁?乃是杭州城中的光棍,姓仇名人九,自小是龙阳出身,后来年纪长大,生得赤面多须,龙阳之道不行,因而代后辈龙阳做些牵头,赚些钱钞,觅些酒食。不但龙阳,就是官妓私娼,无一个不熟,所以贵家公子,富家浪子,但是好此道的,无人不去寻他。因他胡须,人都不叫他仇人九,只叫他做仇胡子。这仇胡子当日看见那《金兰社启》上有“或宣丝竹”一句,便大喜道:“好了,好了,我老仇在此一句上有些机会了。”便对一个同伙姓翟名有志商议道:“翟兄弟,如今田公子开金兰大社,我们可去走走?”翟有志道:“仇哥,你说那里的话,我这杭州城中,如田公子这样富贵,能有几家,一向要去会他,无门可入。如今他开这金兰大杜,正是我弟兄的机会,怎么不去走走!”仇人九故意慢慢说道:“不是我懒怠去,我想田公子乃是富贵人家,他相与的,毕竟也是富贵人家。今你我又没文才,又没钱财,恐怕攀他不上。”翟有志道:“仇哥你错了。我们二才俱无的人,全看相识几个大老官,提携带挈。我想田公子这样富贵,他若双手推我们出来,我还要老着些脸儿挨进去哩。我们到那里,只消把四旬秘诀记清了。便是进身之计。”仇胡道:“是那四句?”翟有志念道:

  “声色场中引诱他,犹如锦上又添花。

  书生隔绝还防直,莫让清闲坐在家。”

  胡仇子听了,问道:“翟兄弟,你这四句,到也好听,只是我才学浅,讲说不透,求你分解分解。”翟有志道:“这是照望祖师当日留下来的格言,我讲讲你听。‘声色场中引诱他’是将声音美色,去勾引那富贵人家的子弟。‘犹如锦上又添花’,是说那富贵的人家,已是闹热好看,我们遇他,只把那闹热好看的事去撮弄他,就如嫖官妓,包私娼,弄小官,学拳棒,斗鹌鹑,养蟋蟀,买鹰犬,制行头,打马吊,掷骰子,但凡热闹的事,就去勾引他。若是买田置地,读书作文的事,切不可说与他听。为何说‘书生隔绝还防直’?天下惟有书呆子可厌,动不动谈诗讲文,那富贵的人,一好了诗文,那些声色的事便讲不入了,所以说‘书生陋绝’。怎么说‘还防直’?天下又有一等直人,见富贵的人做些有趣的事,便不顾惹厌,只是说做不得,将我们的衣食饭碗,被他三言两语就打破了。这样人,须要用计防他。末一句说‘莫让清闲坐在家’是说他们要引诱富贵人家,切不可放他清清闲闲坐在家中,须要把那些闹热的事,日日夜夜去舞弄,他自然没工夫去谈诗讲文,说古论今了。”仇胡子听了,连连赞妙道:“好兄弟,今日请教了你,长了许多智谋。田公子这件事,随你调度便了。”翟有志道:“我有一个绝妙的安排在此。那田公子是富贵之人,再无不好声色的。那金兰启上明明说道‘或宣丝竹’,我们这一班兄弟里面,如卜三哥是绝好的琵琶,阮九官是上样的弦子,凌二官的笛,殷大官的箫,都是在数的了。我们今日便去约齐了。到十三日,大家同去吹弹起来,不怕他不欢喜。”仇胡子道:“我们两个人去做甚么?”翟有志道:“我的十八腔,你的陈郁腔,都是好的,他们吹弹,我们唱罢了。”仇胡子道:“说得有理。只是还有一个人,还是叫他去,不叫他去?”翟有志道:“是那一个?”仇胡子道:“阎文儿这厮,可带他去否?”翟有志道:“要带要带。那田公子是个少年人,岂有不好标致小官的?一定要带他去。我们两个人不要说闲话,就去约这班人才好。”仇胡子道:“说得是,我和你同去。”

  二人遂起身出门,同去约人不题。正是:

  只因一个金兰社,奸宄贤人接踵来。

  话分两头,天下有小人,又有君子,有奸宄,又有豪杰。此时有一个姓元名度,号正文,是河南洛阳人,年方二十四岁,多才博学,词赋似珠玑,文章如锦绣,且肝胆映雪,义气凌云。因游西湖,寓在昭庆寺内,当下见了《金兰社启》,遂欣欣说道:“如今这些纨袴之子,只晓得自己尊大。就有几个同伴,不过都是些帮客之流,谁肯虚怀若谷,借交有道。这田月生做了贵介公子,还肯出启会友,可见在交道上也是讲究的了。我元正文既到此间,又逢开社之时,岂可不去赴社!待等十三日,须索去走一遭。”

  光阴迅速,瞬息已是十三。田公子清晨起来,梳洗毕,就到万花园来,只见那园门大敞,里面结彩为棚,张锦为幔,花柳争妍,沉檀扑鼻,满园都是花梨紫檀,十分齐整。家僮小厮,管茶的管茶,值酒的值酒,分拨已定,专候赴社的到来。

  再说元正文,自见了《金兰社启》,便心心念念,要会晤田月生。到了十三日,早早起来梳洗了,就带一个小厮,走到金兰社来,门上人见赴社的到了,忙报知田公子。田公子出来迎接进去,行礼坐下,大家叙了寒沮,问了姓氏,一见如故,颇有相爱之意。田公子诗兴发作,便问道:“元年兄如此丰采,定是风雅中人,不知今日有兴做诗否?倘惠我珠玉,足征眷爱。”元正文道:“小弟此来,原因赴社而至,况如此良辰美景,岂有无诗之理!但是以何物为题,幸求明示。”田公子想了一会,因说道:“元年兄,小园此堂,名为长松堂,因有大松二株,所以即此命名。年兄不弃,请以长松为题何如?”元正文道:“领教,领教。”家僮听见说要做诗,就将文房四宝排上,元正文提笔写道:

  养成鳞甲势参天,肯与群芳斗小妍?

  劲节岂因风雨节,苍颜不受雪霜怜。

  能容高士长箕踞,惟有奇峰作比肩。

  寄语主人休爱惜,化龙飞去在今年。

  元生题毕,递与田公子看。田公子看完,满口称羡,连声道妙,恨不得低头下拜,因说道:“我小弟不枉今日开社一番,得了如此佳句,真是翰苑仙才,敬服,敬服!”正欲和韵,只见那些赴社的接踵而来,慌得田公子应酬不迭。最后一班携了琵琶弦子箫笛鼓板,也朝上作了一个圈子揖,团团坐下。你道这些人是谁,便是仇人九、翟有志、 卜三哥、阮九官、凌二官、殷大官、阎文儿等,共是七人。众客茶过三巡,摆开酒席,约有一二百人,田公子要在人面前卖弄元生的诗才,便对众客道:“诸位社兄在此,小弟今日开社之意,原欲请教珠玉。不期第一位就遇见这位元年兄,长松为题,做得七言律一首,真是字字珠玑。小弟中心拜服,正欲奉和一首,不期群贤毕至,可谓一时胜举。诸位社兄,有同志的,大家和一首何如?”说罢,便把元正文的诗笺放在案上。众人听见田公子的话,先前多有欲和韵的,乃至看了原唱,便不敢举笔。就有几个欲构思的,当不得仇人九有“书生隔绝”四字预先打点,便高声说道:“田大爷今日此举,原是会友,不是会诗,因尊启上有‘或宣丝竹’之谕,请敝友特携乐具,欲污清听,不知尊意何如?”众人见诗难和,又有丝竹可听,便齐声应道:“愿闻,愿闻。”田公子是个少年情性,起初见了诗,便欲和诗,如今见众人欲听丝竹,便丟开了诗,也说愿闻。仇人九见田公子也说愿闻,就叫同伙的人把琵琶弦子箫笛鼓板吹弹起来,真是靡靡之音,偏能悦耳,阎文儿竟象做主人的一般,满斟美酒,连连奉与田公子饮。田公子听了如此声音,又见美童在桌奉酒,真如羽化登仙。酒至半酣,也顾不得宾客,便携阎文儿手问道:“你今年十几岁了,为何生得如此标致?”阎文儿道:“十五岁了。”田公子道:“可有父母么?”翟有志见田公子爱他,便替他应道:“阎文官只有寡母,并无父亲,大爷欢喜他,便留他在此陪伴大爷。”田公子道:“如此甚好,着人送二十两银子与他母亲日用,说我留他在此玩耍。”

  元正文见田公子这般行径,叹口气对众人道:“恶紫夺朱,郑声乱乐。”遂带了小厮,不别而行,众客亦渐渐散去,只有仇胡子一伙人,围着田公子吹弹饮酒。田公子吃得大醉,也不送客,也不回家,带了阎文儿,到长松堂边书房里安歇,免不得后庭花取乐。

  仇胡子等六人,见田公子走入圈套,欢欢喜喜出了万花园,都到阎文儿家里,见他母亲说:“田公子喜欢文儿,留他住宿,又送二十两银子,与你日用。”就把银子交与文儿母亲。那母亲原是叫儿子做生意的,今听了这话,又见有银子,好象他女儿有了人家的一般,十分喜悦,就拿六两银子分与六个人,说道:“我家儿子小。后来的事,全仗列位叔叔照看。”翟有志等人满口应承,各自回去。月见那翟有志又对五人说道:“我有一个妙用在此,每人把这一两银子寻出他几百倍来,不知众位兄弟意下如何?”仇胡子等人听了这话,一齐动问。未知翟有志等人说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顾天飞曰:人皆曰不识好人的,必须读《金兰筏》。我独曰不识好人的,可以不读,识好人的,不可不读。田公子开园招友,先见了元正文,便要索诗,见了好诗,便欲下拜,可谓识人之甚。只因匪人扰乱,以致好人不识。假若田公子之前,有此《金兰筏》一书,田公子一见,必不为匪人所误。我恨《金兰筏》出之不早。今喜有《金兰筏》,读亦不迟,然只许识人的读,不识人的,虽读千万遍,恐亦终于不识而已。

第二回 送门包主仆同心 谈家务夫妻反目

词曰:

  若从错里用工夫,好事不如无。从来奸宄难测,大半起家奴。

  勾串弊。不胜书,费踌蹰。帏房丽色,儿女真情,一旦消除。  右调《诉衷情》

  话说翟有志欲将一两银子寻出几百倍来,五个人一齐请问。翟有志道:“如今富贵人家,要在他门里出入,全看那管门的。管门的安点到了,我们若到他门前,他看见了,不用我费力,他便走进去通报,说某人在门外问候,只消主人答应一声,他不管相会不相会,便忙忙出来相请。我们大摇大摆,直进直出,何等有趣。若是安点不到,我们走到门首,他大模大样,只回不在家,就是虚心下气去求他,他恶狠狠进去传说一声,即飞跑出来。主人要相会,他早已不在面前,主人另叫人出来相请,他还要三言四语骂我们做白日鬼哩。所以说要见大人面,先要门上骗。今田公子这等势耀,他的家人,比我们体面多哩!若不在门上安点,出入不便,怎么做得事来。依我的愚见,把过六两银子,分作三封,每封二两,一封与管门的,一封与管园的,一封与他随身得力的管家,我们到那里去,他便殷勤照看,在主人面前说好话,用筋节,随我们指拨。如今大人家的管家,个个是没良心的,只要有钱银赚,那管他主人死活。他得了银子,田公子就拿出几千几万两出来使用,他便不搗鬼了。这叫做小钱不去,大钱不来,岂不是一本百利么!”仇胡子等人听了这话,都道:“说得是。今日晚了,明日早起,大家约齐了,一同把这银子去送他,并候田公子,看看阎文儿。”翟有志道:“明早都在我家会齐。”众人应声而散。正是:

  朋友虽要交,不可交此辈。

  一与此辈交,将来必受累。

  再说元正文,自见田公子为小人所迷,不别而去,回到寓所,郁郁不乐,自嗟自叹道:“可惜田月生如此英敏气概,先前做诗的时节,他豪兴勃勃,颇有此倡彼和之意,不期被一班匪类,以声色迷惑住了,登时改变。可见假亦可以乱真,邪亦足以夺正,可恨可叹。但是我元正文既与他有萍水之合,作倾盖之交,岂有缄口结舌,坐视不言之理!只是我今日不别而行,田月生自然知道我不悦的意思,或者这班小人去了,他回想起来,亲自来谢罪,亦未可知。待他来时,当面进言亦不为迟缓。”遂放下心肠,专等田月生来谢罪不題。

  再说仇胡子一伙人,约在明早相会,到了次日清晨,果然齐到翟有志家来,把六两银子拿出来,封作三封,藏在怀中,一齐到万花园来。此时田公子如新娶亲的一般,把个阎文儿百般珍爱,同寝在书房,尚未起来。翟有志等人来到万花园门首,见一个老头儿在那里扫地,仇胡子上前说道:“老大叔,怎么自己在这里扫地,我替你扫一扫何如?”那老儿笑道:“不敢,不敢。你们几位,是哪里来的?”仇胡子道:“我们是来候管园的大叔,未知是那一位,求老大叔指示。”那老儿放下扫帚,对众人道:“管园的就是老汉。”仇胡子道:“原来就是老大叔!请问老大叔的尊姓?”老儿道:“老汉姓封,列位有何吩咐?”仇胡子道:“有些薄敬在此,特来奉送。”封老儿听得有薄敬奉送,恐怕跟随公子的人来,便忙说道:“既如此,请到门房中坐下,有话好讲。”

  仇胡子等人遂同到门房中坐下,封老儿道:“请问列位,有甚么事,要差遣老汉?”仇胡子道:“并无他事,只因昨日在社上,蒙你家公子不弃,命我们常常到此玩耍,恐怕劳你开门关门、传报接应不安,所以备得二两银子在此,送你买酒吃。以后凡我们这几个人来,借重你照看。我们若是在里边与你家公子玩耍的时节,一切人便不要放他进来,第一是书呆子,不可理他。我们来与公子玩耍,还有作成你趁钱的所在。那书呆子来,不过是谈讲诗文,一些想头也没有的,切不可与他传报。切记,切记。”封老儿见是二两门包,便笑道:“晓得,晓得,都在老汉身上便是了。”仇胡子道:“还有一事奉问,你家公子身边,最得力的,是那一位管家?你家府上大门,是何人守管?求你指示。”封老儿道:“你问他怎么?”仇胡子道:“我们也凑一个小礼送他。”封老儿道:“府中大门,就是老汉的儿子掌管,叫做封任。若是列位有甚么赏他,就交付老汉,待老汉吩咐他,以后但凡列位到府中,叫他即时通报,若列位在府中的时节,不要放闲人进去就是。”仇胡子道:“说得是。”遂又把二两头一封,递与他收了。封老儿道:“老汉年纪大了,眼睛昏,记性混,求诸位爷把尊姓写下,好时常记着。”翟有志道:“说得有理,等我写与你。你去取笔砚来。”封老儿就走到房中,取出笔砚并一张纸来,翟有志举笔写道:

  仇大爷,卜三哥,翟大爷,阮九爷,凌二爷,殷大爷。

  翟有志写完,遂说道:“你把我们一一认看,我姓翟。这单儿写的翟大爷,就是我了。”又指着仇胡子五个人道:“这胡子的是仇大爷,这是阮九爷,这是凌二爷,这是殷大爷,这是卜三哥。你可一一认明白了,好对你家儿子说。”封老儿看了单儿,一一细认了一会,说道:“都认得了,等我儿子来,就叫他抄一个单儿去记着,便不错了。”众人道:“最好。”仇胡子又道:“方才问得力的管家,是那一位?”老儿道:“我们府中人最多,老的皆随老爷进京。只有一位可大叔,是公子平日最喜欢的。”

  说未完,忽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穿得体体面面,走进来问道:“你们在这里说甚么事?”众人慌忙无措。封老儿见了喜道:“来得好!这几位爷,正要寻可大叔说话。”原来这来的就是可郎,当下可郎问道:“列位有甚么说话?”翟有志见说是可大叔,便应道:“这就是可大叔么?我们并无别话,因昨日在此赴社,甚是取扰,劳可大叔照看。今备一个薄礼在此酬劳。”言罢,即时取出二两银子,递与可郎。可郎接着银子,笑道:“怎么好收诸位爷的银子!”封老儿道:“这是诸位爷的美意,可从直收下,不要拂了来意,只要凡事照看就是了。”可郎把银子收下,因说道:“昨日阎小官在里面,与我家公子正用早膳,诸位爷可进去?”仇胡子说道:“我们正来候公子的安,敢烦可大叔说一声。”可郎道:“我与你通报。”遂走进去,不一会出来说道:“公子有请。”

  众人听了,好象玉旨宣召的一般。连连应声,就随可郎走进书院来。只见阎文儿与公子对坐,正在用膳,众人朝上一揖,说道:“特来候大爷的安,来得极早,因大爷未曾起身,不敢擅进。”田公子道:“请坐了,用早膳。”那伺候的家人见公子请众人用膳,就照数添了碗箸,众人一同用膳。阎文儿道:“我昨晚不曾回去,我母亲说甚么?”仇胡子道:“没有说甚么,我们说你在此。你母亲叫你小心陪伴大爷,昨日多谢大爷送银子。”田公子道:“这几两银子值得甚么,要用就到这里来取。这阎文官,我甚是喜他。”翟有志道:“若得大爷欢喜,这就是文官的福了。”田公子道:“我已吩咐人,取上好汉府缎,与他做衣服,上好宋锦,与他做铺盖,即裁缝连夜做完,明日一定都有了。”仇胡子道:“这是文官的福分,有贵人照看,就如我们众人,万不能如他了。”田公子道:“你们既在这里,耍银钱用,要衣服穿,都是一样,值些甚么!”众人一齐称谢。于是每日陪伴田公子在园中玩耍,时刻不离,不独受用吃穿,还要拿银子回去使用。

  这事按下不题,却说元正文在寓处,每日呆呆的想着田公子到他那里谢罪,当面进言,候了多日,竟不见来,忽然失惊道:“我好错也!我前日是见启去赴社,不是他来邀我。他怎么晓得我在这里寓着,自来谢罪?倒是我不是了。我今日还到他花园中去,亲自会他,尽了我一点忠告善道的心,有何不可。”主意定了,遂带了奚童,来到万花园来。此时封老儿已是翟有志等人买定了的,况元正文是个书生模样,封老儿预先有了“没想头”三字在心,越发无心答应。当下元正文走到万花园门首,问道:“有人么?”封老儿出来问道:“是那一个?”奚僮道:“我们元相公来候你家爷的。”

  封老儿道:“是那个元相公?”奚僮道:“是前日与你家大爷做诗的。”封老儿听见“做诗”二字,遂连连摇手道:“请回,请回!我家大爷是不欢喜做诗的,不必来候。”元正文道:‘你这老儿,好生无理!我来候你主人,你便该慌忙通报,怎么这等大模大样,还不快去通报!”封老儿见元正文词严义正,也不敢放肆,遂说道:“你站着,我去说一声。”遂走进里面来。此时田公子正与阎文儿携手,同着仇胡子等人在那里看花,忽见封老儿走来说道:“禀上大爷,外边有一个元相公,来候大爷。”田公子听了,也有相会之意,当不得六七个人都说道:“大爷会他做甚么,这等书呆子,有甚好处,回他不在罢了!”那封老儿是说同了的,不等主人发言,早已走出去了。出来对元正文道:“我家大爷不在园中。”元正文道:“我晓得你家大爷,是又被那些匪类缠住了,回我不在。只可惜邪正不分,日后要想我元正文见不见,只恐不可得了。”遂带了奚僮回寓,更加不乐,因转想道:“我与田月生,虽一见如故,毕竟是初交,他既不会我,又何必定要会他,若是我再去,竟象我元正文有求于他的光景了,只此一次,不可再去。如今西湖佳景已经领略,不如收拾回去,准备今秋进闱考试的功夫,多少是好。”遂收拾行李,回洛阳去不题。正是:

  损者自损,益者自益。

  不可则止,何须费力。

  再说田公子,自遇了仇、翟等人,连父党母党妻党至亲,都一概谢绝。你道为何?盖人性本善,只因气禀所拘,物欲所蔽,渐渐学坏了的。田公子本来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人,只为遇了这班匪类,蛊惑住了,失了本来面目。就如做和尚的,本来是个参悟之人,忽然为魔王所累,若是道德高厚的,真性不灭,自然有驅魔之法,那怕他八万四千魔头鬼子,只当没有看见。若道德浅根基薄,就被魔王扰乱。田公子只因是个膏粱子弟,不曾劳筋骨,饿体肤,动心忍性,从艰难困苦中阅历过的,一遇坏人,就被他缠坏了。但是他一点灵机尚然不昧,所以自己也明知道所为不正,难见亲戚,这正是羞恶之心,人皆有之,还是他的好处。可见人家的子弟,就是家中大富大贵,务必要教他结交几个读书寒士,一则看见朋友这般困苦,他便自己惜福,二则人读过几句书的,毕竟明理,说出来的话,无非是立身行己的功夫,就有几句陈腐酸话,也无害于事,就花费些钱钞,也无伤元气。

  如今富贵人家,坏在看得自己尊大,定道富者与富者交,贵者与贵者交,一遇了寒士,便陡然做作起来,偏要做出个不屑下交之态,以致富贵相敌的,往来相与,大家夸强斗胜,再遇见几个帮闲之流,在里边勾引撮弄,好端端把一个祖父辛苦创造的事业,直弄得干干净净,扶轻不得,担重不得,求为一寒士而不可得,悔之何及。

  闲言休题,仍归正传。田公子只为阎文儿一个龙阳,把仇胡子等六人养在身边,花钱费钞,竟如砖头土块,全不爱惜。一日正在长松堂上与这班人欢饮弹唱,忽见一个家僮来禀道:“老爷有家报到了,请爷回去开拆。”田公子立起身道:“这件事,倒要回去走走。”仇胡子等人也故意立起身来,都对着阎文儿道:“我们大家都回去罢!”田公子着急道:“这是为何?我回去就来,你们可在此玩耍,不要回去。”众人又故意道:“大爷此去,只怕不得就来。”田公子道:“怎么见得?”众人道:“大爷这些时不回去,又听见有阎文官在此,大娘见了面,一定有话见责。就不见责,也不放大爷来了。”田公子道:“你们放心,我这男子汉,岂有受老婆管的理!你们在此陪着文官。”又吩咐众家人:“我回府去,若诸位爷要甚么,即时取来,或有迟慢,我来时,重责三十板!”众家人连连答应。田公子遂上马回府去了。

  看官们记着,那小人的机械变诈,深不可测,牢不可破,他恐田公子回去,看了家书,受了父母教训,或听了妻子的劝解,不理他们了,所以预先把言语来束缚定了他,叫他不得转移,竟把父母妻子反当做冤家对头一般,皆由这般匪类所使。正是:

  小人一亲,不独恶贤。

  骨肉至戚,视为路人。

  那田公子自立社之日,遇见了阎文儿与这班人,纠缠住了,足有半月不曾回府,手下人不得田公子宠的,都来在女主面前讨好,也有说公子如何与阎文儿亲爱的,也有说仇胡子等人如何朝夕不离,百般撮弄的,也有说公子如何送银与阎文儿母亲,如何做衣服被褥与阎文儿的,把一个虞赛玉气得三尸神暴跳,恨不得把田公子拿到,咬下几口肉来,方才出得这口气。这也是妇人家的常情,不必细述。那田公子回到府中,下了马,一直走到房中,只见虞赛玉面有怒色,不言不语坐在椅上。田公子道:“娘子为何这般恼闷?”虞赛玉道:“你在花园里住老了罢了,何必回来!”田公子道:“回来看家书。”虞赛玉道:“若是不看家书,决然不肯回来。”田公子道:“老爷的家书在那里?”旁边梅香答道:“在柜里。”遂开了柜,取出家书,递与公子。公子拆开看道:

  字付月生:我在京平安,你母亦康健,不必挂虑。但仕途艰难,日夜操心耳。你在家,凡事要谨慎,夫妻和睦,读书务正,不可荒废。田庄是根本,须时时料理。家人要收管,不许在外生事。我年已半百,生你一人,所蓄都是你承管,须要爱惜,不可浪费。余不尽言,至嘱,至嘱。

  田公子看完了书,梅香捧茶立在旁边,田公子见家书所说的话,正犯着他近日的弊病,一言不发。将书放在桌上,取茶自吃。

  虞赛玉是读过书认得字的,走来把家书一看,看了说道:“这书上句句都是好话,你也该做些正务,为何终日与那些没正经的人混些甚么?这些时,只见你着人来,取去三百五百银子,做些甚事?”田公子因在仇胡子等人面前说了嘴,把妻子的言语全然不当好话,反气狠狠对虞赛玉道:“我取银子,自有用处,与你甚么相干!难道你妇人家,管得我做男子汉的么!”虞赛玉道:“我虽是管不得你。你也要酌量。”田公子道:“我家这般家私,便日费千金,也不至于穷,何劳你这等远虑!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难道反不如你妇人的见识?你若是这等唠唠叨叨,三言四语,我如今去了不回来,看你怎么样,真真是不贤慧的东西!”虞赛玉见他说“不贤慧”三字,气得两泪交流道:“我好言劝你,你反骂我不贤慧,我明日请我爹爹来,与你平一平理,看是那个是!”田公子道:“你将你爹爹来压伏我么?他不过是一个按察司,能有多大!我家爹爹的官,比他略大些。”虞赛玉哭道:“谁与你比官比势,好汉来由!”田公子见妻子哭起来,遂叫备马,立起身来,对虞赛玉说道:“我偏要与那班人混去,誓不与你相见!”遂上马而去。看官们切记着,田公子这等聪明,只因遇了匪类,把父母妻子的好话,当做仇言。此一去不知弄出多少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看小说,若当做小说看,便不是全看小说的人。须要作《左》《国》《史记》文字一样读法,定要读出趣味,方不是空读。此回正处反处虚处实处,紧处缓处浓处淡处,写景处照应处陪衬处传神处,无一不到。若一眼看过,必非解人,一定作小说看也。

第三回 通线索玩月遇强人 弄机关借花充爱妾

词曰:

  只因自逞豪华性,歹事立时生。舟中敌国,笑里藏刀,难测深情。

  墙花路柳,暂时折取,到底无根。眼前纨袴,多多少少,误用聪明。  右调《人月圆》

  话说田公子与虞赛玉夫妻反目,登时上马,又到了花园来,阎文儿与众人接着,大家一齐坐下。翟有志见田公子面带怒色,因问道:“大爷有何心事,我细观尊容,似有恼怒,莫非太爷书内,有甚么说话么?”田公子道:“书内井无说话,因不贤妻与我争论一番,所以着气。”仇胡子道:“何如?我说大爷回去,大娘要见责的。”田公子道:“他怎敢责我!”卜三道:“责是不敢责,管是要管的。”凌二道:“我们快些去罢,恐怕大娘嚷到花园里来!”殷大道:“若是大娘来,把公子躲过,只说不曾来罢了。”你一句,我一句,把田公子说得满脸通红。仇胡子见公子有惭愧之色,因解说道:“你们大家放心,大爷若是怕大娘,他就不到园中来。”田公子道:“这话说得是,我若是伏他管的,怎么才去便来!”仇胡子乘机说道:“前日我在吏都文选司王老爷家中,他的公子,心性与田大爷一般不惧内的。王公子在外包了一个妇人,被他大娘知道了,为吃醋说他几句,他便在外面连连娶了三四个妾。他的大娘没奈何,反与公子和好。”田公子道:“我今也要娶妾,王公子娶三四个,我偏要娶七八个。”仇胡子故意道:“这个使不得。”田公子道:“为甚么使不得?”仇胡子道:“娶妾之事,一则要费银子,二则要离家。”田公子道:“要费多少银子?”仇胡子道:“这件事,那事里有定价,人品标致些,价钱又多些。若要好的,每一妾约费千余金,连一切使用,又费一二百金。前日王公子娶四个妾,足足花费六千两银子。”田公子道:“这几千两银子,值得甚事!你难道笑我花费不起?”仇胡子道:“不是说大爷花费不起,伹是王公子随得自己,大爷只恐随不得自己,王公子离得家,大爷只恐离不得家。”田公子道:“你这话好笑。我家老爷生我一人,把家私交付我,听我使用,谁来管我!若说离家,越发容易,我在这园中一住多时,有甚么离不得家。但不知要往那里去。”仇胡子道:“天下人有一个口号,说道‘要娶小,扬州讨’,大爷要娶如夫人,一定到扬州去。”田公子道:“这等说来,除了扬州,天下就没有女儿了。”仇胡子道:“大爷有所不知,那扬州是个冲要繁华之地,天下十三省的人,都在那里居住,所以养瘦马的,都在扬州,别处没有。”公子道:“怎么叫养瘦马?”仇胡子道:“那扬州女儿,号为瘦马,有一等人家,惯把人家的女儿养在家中,但凡女儿经了他们的收拾,便精精致致,袅袅娜娜起来。那些做媒的,每月在瘦马人家走动,张家有几个,李家有几个,都是晓得的。外路的官员公子、经商客人,要娶小的,对媒人说一声,不消我费力,自有主人家来包揽生意。也有小轿儿抬来看的,也有到瘦马人家去看的,看不中,与他些银子,名为相钱。若是看中了,就讲价钱,价钱讲定,一边兑银子,一边将轿儿抬去,甚是爽快。”

  田公子听了大喜道:“原来扬州有这等好处,今日便起程前去便了。”仇胡子道:“大爷说得这等容易,若是今日去,只好大爷自去,我们众人不得奉陪了。”田公子道:“这是为何?”胡子道:“我们众人,也有有父母的,也有有老婆的,也有有儿女的,皆要设处银子安家,制备行李铺盖,怎能容易动身!就是大爷,也要多带些银子才好,叫做一分行货一分钱,银子越多,女儿越好。”田公子道:“你们惯会说穷话,我家老爷,做了一任布政,府中的宦囊,还尽彀买几十个女子。如今先带万金,要用再取,你们六人,每人一百两安家,阎文官是二百两,比你们多一倍。”仇胡子道:“原来大爷如此性急,众兄弟不可迟慢。各领一百两回去走走,午后一齐下船起身。”田公子道:“如此甚好。”叫管帐的每人付银一百,阎文官是二百,再到库房中,取银一万两,准备船只,午后起程。家人不敢违拗,遂先将众人银两,面付众人,各自回去,打点行李安家,又将库房银两,照数查兑一万两,拾上座船,准备起程。田公子即时收拾行李,尽发下船。到了午后,也不回府中别声娘子,竟到船里,只见仇胡子、阎文儿等七人,早已在船中俟候。那座船上打着都察院旗号,吹打放炮,好不热闹。

  正要开船,只见翟有志道:“我有一说在此,不知大爷意下何如。”田公子道:“你有甚么话说?”翟有志道:“这座船甚大,行得甚慢,我的愚见,与仇大哥驾只小船,先到扬州预备寓处。候大爷一到,即便上去安歇何如?”田公子不知是计,遂说道:“此说甚妙,快驾小船前去。”二人见田公子口允,遂另雇一只小船,过船先去,公子座船甚大,又有万金在内,愈觉沉重,每日只行数十里。仇翟二人驾了小船,连夜趱行到吴江县太湖口地方,二人商议道:“不要去了,此处可以下手。”看官,你道那仇翟二人商议甚么?原来因田公子带了万金买妾,他预先在本地约下歹人,看了地方,要做强人打劫田公子,见这太湖口波涛汹涌,地方空阔,所以约在此处下手。这驾小船的与船内的人,都是他一伙强盗,大家商议定了,准备抢劫。

  候了三日,座船吹打而来。也是田公子不识好人的报应,行到此处,只见红日西沉,冰轮东起,田公子要赏月,吩咐住船,船家不敢违命,小船住下。田公子与阎文儿,殷阮凌卜等人,饮酒取乐。吃至三鼓,忽见后面一只小船,八把桨如飞而来,座船上守更的问道:“来的是甚么船?”那船一声胡哨,明火执杖,花面缠头,抢入船舱,好似认得一般。就把田公子捆做个四马攒蹄,众家人见捆倒公子,恐有伤公子,大家不敢动手。众强人掀开船板,把一万金登时抢劫,依旧驾船而去。

  家人见强人去了,方敢上前,把公子解开。此时公子已唬得面如土色。殷卜凌阮等人,先时藏躲,此时见公子解放,就慢慢出来,只有阎文儿,还吓得在那里打战。盖因抢劫一事,只有仇翟二人同谋,众人都不晓得。 卜三殷大对田公子道:“大爷,事不宜迟,快到吴江县里递失盗呈子去!”

  田公子道:“这些银子值得甚么,递甚失盗呈子,被家中知道了,反惹笑话。这是我自己失记了,扬州有个姓钱的,现领我家的本钱,我若要用银子,只消到那里去取,何必自己带银出来,反受一场恐吓。如今失去这银,不必提起,到了扬州,自有理会。”众人见田公子把万金看的甚小,齐说道:“大人有大量,毕竟大爷是一位大人。”田公子吩咐船家开船,船家禀道:“此时候正是四更时分,前面空阔难行。等天亮了,方可前进。”田公子道:“这叫做贼去关门,我银子已经劫去,怕他甚么,快些开船!”船家不敢违命,开船前进不题。

  却说仇翟二人,引一伙人将万金劫去,他二人每人得三千,其余四千两与同伙人分去,有三十余人。你道众人如何分得甚少?只因仇翟二人为首,以下众人,就如雇将来的一般,不过得些工钱而已。仇翟二人把银分了,依旧驾了小船,连夜攒行,先到扬州,寻下客寓,又恐田公子失了银子,不到扬州,就着翟有志驾了小船,前来迎接。那日接着田公子的船,翟有志把小船傍了座船,扒上去,走到舱中,对田公子道:“大爷来了么?”田公子道:“来是来了,只是带来的银子,被强盗打劫去了。”翟有志假意道:“这是几时的事,在甚地方?”田公子道:“在吴江县太湖口失事的。”翟有志道:“为何不到县里递呈子,差人捕盗,怎么就来了?”田公子道:“你晓得我前日在家中,是上了气来的,今把这事传出来,反被我的内人笑话。这几两银子,也还不在我心上,何必又去递呈子!”翟有志道:“大爷说得是。这些银子,在大爷这等家势,只当太仓中的一粟,连我方才说递呈子的话,都是饶舌。如今不消说了,客寓久已定下,请大爷上去罢。”田公子道:“船中坐得心焦,有了寓处,即便上去。”

  鼓手吹打,田公子乘了轿到寓,行李随时挑发,仇人九接着。翟有志把上項失盗等事说了一遍,仇人九道:“只是我们不在身边,就如此不好。如今银子劫去,要把甚么使用?”田公子道:“你不要愁没银子使用,这里有个商人,姓钱名日生,是领我家的本钱。你二人去访他住在那里,访着了,我亲自去会他,要用银子,只管去取。莫说一万两,就是二万两,也取得来。”仇翟二人听了,暗暗欢喜,因说道:“大爷在船中辛苦了,在此安歇,我两人就去访他。”说罢,出门而去。

  两人在路上商议道:“原来田公子有这项银子在此,我们大有生发,只要在女色上勾引他才好。”二人主意定了,去了半日,就回来对公子说道:“那钱日生我们访着了,在河下住。人说他前年领老爷十万银子作本,如今发积起来,有二十万之富。”田公子道:“既如此,吩咐打轿,我亲自去会他。”遂乘了轿,来到钱日生家。那钱日生见银主到了,百般奉承:“请问公子到敝府,有何贵干?”田公子道:“一则来与年翁把帐目算算。二则要娶几个小妾。”钱日生道:“这个容易。叫人吩咐官媒,叫这些养瘦马的人家,抬到公子贵寓来,但凭选择,讲明白价钱,到这里来兑罢了。”田公子道:“你先把几千银子,到敝寓零用,待娶妾讲价明白,再来取吧。”钱日生如命而行,留公子酒席,饮罢回寓。

  次日,那些做媒的听得田公子要娶几个妾,一个传十,十个传百,把那些瘦马人家轰动了,都将小轿儿抬到寓所来,接踵而至,看个不了。先前看一个两个,颇觉标致,看到后来,觉得越看越丑了。这是为何?俗话说得好,叫做“老王拣瓜,拣得眼花。”都是越看得多,眼睛越高,所以越觉丑了。看了两三日,相钱去了几十两,不曾成得一个。一日,仇翟二人走来,对田公子说道:“我们访得一个小寡妇,叫做郑羞花,甚是标致。未知大爷要看么?”田公子道:“小寡妇也是好的,快抬来我看。”仇翟二人应诺而去。看官,你道这小寡妇是甚么人?原来不是寡妇,是个妓者,这又是仇翟二人与乌龟商议了,弄田公子的钱钞的。

  当下田公子应承,仇翟二人去了一会,将那妇人抬到寓处。只见那妇人有十八九岁,懒梳妆的头,穿一件鹰背色的小袖衫儿,一枝梅的背心,银红罗裙,元色褶裤,套云鞋。下了轿,朝着田公子道了万福,遂与公子坐下。公子问道:“你多少岁了?’妇人道:“十八岁了。”田公子道:“你丈夫亡过几年了?”妇人道:“周年了。”一面说,一面看着田公子,有眉来眼去之意。仇翟等人是说同的,大家都出去了。田公子一向久亢,见旁边无人,遂坐到妇人身边,伸手来摸那妇人的胸前。妇人道:“外边有人看见。”公子道:“没有人。”妇人道:“你的房在那里?”田公子道:“这里边就是,请你去看看。”妇人立起身来,走到房门口,故意不进去,立在房门口,向里张看。田公子先走到房里,挽着妇人的手,往里一拖,拖那妇人进入房中,遂搂着道:“你既要与我为妾。我先尝一尝你的妙处。”妇人道:“知道成与不成,就这样胡缠。”田公子道:“那有不成之理!”遂揭起妇人的裙,褪下小衣,在床边上行起事来。妇人半推半就,与田公子云雨一番,就做出许多娇媚之态,把一个田公子活活爱死。云雨已毕,妇人整一整云鬟,走出房来,依旧坐下。仇翟二人先见田公子与妇人走到房中,明知上套,今见出来坐下,遂走进来道:“外面轿夫催促,娘子请回去。若是大爷中意了,我再来讲媒罢。”妇人立起身来,低声对田公子道:“我回去了。”田公子恨不得留住片刻,也是好的,眼中几乎流泪。

  妇人已去,田公子对仇翟二人道:“这个寡妇甚好,比前日看的那些女儿,强胜百倍,他要多少礼钱?”仇翟二人道:“礼钱比那些女儿更贵。他说要三千两礼钱,还要时常照看他母亲哩。我想一个寡妇,怎要这许多,大爷另看罢了。”田公子道:“这寡妇着实好,三千两银子值些甚么,便依他罢了。他的母亲,每月与他五十两银子供养何如?”仇翟二人道:“这就彀了。”田公子道:“你二人即刻去与她说明了,向钱日生那里兑三千两与他,再写一票与他,每月付银五十两与他母亲,今晚就耍抬来方好。”仇翟二人道:“这个自然是一面兑银,一面抬人的。”

  二人遂走到钱日生家,兑了三千两银子,将一千两与那乌龟,二人各分一千两。所说的母亲,便是鸨儿,仇翟也与他讲明,每月五十两,作三股均分。当日遂将那妇人抬回,田公子见妇人抬到,就如半天里掉下一个仙女来一般,百般珍爱,此后把一个阎文儿丢得冷冷清清,每日与仇翟等人混闹而已。未知田公子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做人不可不直,作文不可不曲。人不直,必不是好人;文不曲,便不是好文。读《金兰筏》第三回,如入武夷山,但見千岩万壑,曲折处难以枚举,是绝好一篇曲折文字,慧心人断不可草草率率看过。

第四回 会假亲力战群芳 求秘术虚糜大钞

词曰:

  瑞凤何时觏,淫狐镇日缠。生前那得许多缘,只为有金钱。

  真术从来少,深求亦枉然。思将药饵补先天,除是遇神仙。  右调《巫山一段云》

  话说田公子自得了郑羞花,鸾颠凤倒,日夜取乐。郑羞花做出千娇百媚的态度,把一个田公子迷得如醉如痴,也无心再看瘦马。那些瘦马抬来看的,偏生不绝。郑羞花恐怕田公子看中了,夺了他的宠爱,一日对田公子说道:“这些瘦马人家的女儿,都是一样妆点,看他怎的!就有个十分标致的,那些媒人紧紧跟随,一刻不离,恐怕着了手,那里如得我到这里,就被你这天杀的舞弄。那些瘦马人家的女儿,看不成便罢,若是看成了,讲礼钱,要首饰,耍衣服,有父母的,又要你写养老纸儿,有千百件的事来作难你哩!依我愚见,倒有一个好算计,叫你大饱吃,尽量饮,拣用好的,只是便宜你这天杀的了。”田公子连忙问道:“你有甚么妙计,可快快对我讲。”郑羞花笑道:“这个好策,怎肯容易说出。我偏要急你急儿,你跪求我,我才说哩。”田公子此时也顾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朝着郑羞花双膝跪下。郑羞花挽着田公子的手说道:“没廉耻的,起来,我对你说罢。”

  田公子起来,与郑羞花并肩坐下,又再三求他的妙计。郑羞花才说道:“我看你每日看瘦马,多说少成,空费银钱,就是看成了,只得一个两个罢了。我如今有一个法儿,只要你肯花费几两银子,我就说了。”田公子道:“银子值得甚么,就是日日用,还用不完哩。我的美人,求你快快说了罢!”

  郑羞花道:“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叫做爱花,一个叫做惜花,又有一个妹子,叫做奇花。又有三个表姐,一个叫做梦兰,一个叫做幽兰,一个叫做赠兰,还有一个姨姐,叫做真真。两个姨妹,一个叫做盼盼,一个叫做娟娟。我当日在家的时候,连我共是十个,名为十姊妹,又画了一幅图,叫做《十美图》。你如今择了一个好日子,我叫人先去通信与我母亲,约齐他们,只说是会亲,都到这里来会会,你那时看中了,我替你做个牵头,勾搭上手,任你取乐。但你不可忘我大恩。”田公子道:“我怎敢忘你这大恩,还要加意奉承你。你今此计大妙,求你快些邀他们来可好。”郑羞花道:“早哩,早哩,有多少不便哩。”田公子道:“有甚么不便?”郑羞花道:“你如今所住的房子,乃是客店,他们怎肯到这里来合亲。你若要会他们,除非另寻一所大房子,要弯弯曲曲的房屋,接他们来,也有藏躲的去处。这里房屋浅狭,倘被人看破,不大稳便。”田公子道:“这个说得有理,我今日就叫人寻大房子便了。寻了房子,就择日请他们相会。”郑羞花道:“就寻了房子,也还不便就请哩。”田公子道:“又是为何?”郑羞花道:“这些人,都是你的大姨小姨,请他们来,难道见面礼都是没有的?”田公子道:“见面礼要甚物件?”郑羞花道:“无非是金银首饰、锦缎纱绸之物。等他们来时,那一个与你勾搭上了的,再送银子与他。”田公子道:“都有,都有。”郑羞花道:“第一是寻房子要紧。”

  看官,你道郑羞花为甚么只催田公子另寻房子?只因郑羞花原不是寡妇,是个妓者,他如今说的大姨小姨,都是一班妓者。在客店里,恐怕被人看破了机关,所以要另寻房子。这都是仇胡子翟有志预先商议定了的,这个美人之计。无非是要弄田公子的钱银。小人的算计,真正不可测度。当日田公子听见说第一是另寻房子要紧,恨不得登时就现一座海市蜃楼,完成美事。慌忙就吩咐仇翟二人去寻房子。仇翟二人即时领诺而去,那扬州地方,乃是无所不有之处,俗语说得好,有了钱,生人的胆都是买得出来的。仇翟二人去了半日,就回来对田公子说道:“房子有了,寻在河下,与钱日生家最近。”田公子见说有了房子,欢喜之极。登时辞了主人家,挑发行李,到新赁的房子里来。

  安顿已毕,次日田公子慌忙问郑羞花道:“如今好请这些姨娘来了。”郑羞花道:“你的见面礼丝毫未备,就叫我去请人。”田公子道:“礼物值甚么,我开一个帐,到钱日生家去,他就送来了。”遂提笔开帐道:

  计开:金镯十副,金花十对,彩缎二十联,宋锦二十匹。

  田公子写毕,遂叫仇翟二人到钱日生家去取,又叫可郎跟去,即时取来。三人去了半日,方才把礼物取来,果然照帐发货,一件也不少。田公子叫郑羞花道:“见面礼物都已齐备,如今是请得成的了。”郑羞花道:“不知那一日是好日子。”田公子着急,随口应道:“明日是个黄道吉日。”郑羞花道:“既是明日好,今日就去对我家母亲说了,叫他去请,明日早来罢。我说与你,你可开一个帐,不必用帖,只叫母亲照帐请亲何如?”田公子道:“甚妙,甚妙,你说来我写。”郑羞花一回说,田公子一回写道:

  爱花大姐姐,惜花二姐姐,奇花四妹妹,梦兰大表姐,幽兰二表姐,

  赠兰三表姐,真真大姨姐,盼盼二姨妹,娟娟三姨妹。

  田公子写毕,问道:“可有了,再请几个,多多益善。”郑羞花道:“我原说连我是十美,你还要多请,若是他们一齐来,只恐怕你打发不开哩。”田公子道:“我的本事,也还不差,你休得小觑了人,快叫仇人九,将这单儿送与你母亲去。”郑羞花道:“那姓仇的去说是我问候母亲。”田公子道:“是了,是了。”即时叫仇人九将帐儿送去。仇人九是预先说下的,慌忙便去,回来说道:“晓得了,明日都是来的。”

  田公子见说都来,不象请亲,竟象又做新郎的一般,心中胡思乱想道:“明日他们来,我岂有造次勾搭之理。”又转一念道:“不就勾搭,万一都回去了,岂不把好事弄成画饼。”又一转念道:“便是勾搭上了,只好一个两个。”又一转念道:“既然都来,何不一齐勾搭上了。”心内千思万想,挂了一夜。次日早起,打扮得齐齐整整,好似等新人轿子来的一般。

  时至已饭,果然九乘轿子一齐进门,下了轿,九个女娘个个娇娇滴滴。郑羞花接着,你叫我姐姐,我叫你妹妹,真如燕语莺声。田公子看见,遍体酥麻,逐一位见了礼,每人金镯一对,金花一对,彩缎一联,宋锦一匹。九个女娘一齐说道:“才到这边,怎好收这等重礼。”田公子道:“些小物件,诸位姨娘休得见笑。”郑羞花陪了,都到房中坐下。

  茶毕,大家到房外游耍了一会,又到房中。田公子此时,好象失落了东西的一般,踱来踱去,不知如何是好。郑羞花道:“都是自家的姨娘,不是外人,你进房来坐。”田公子闻得此言,遂飞也似的跑进房中,在床边上坐下,两只眼睛将九个人看来看去,越看越好。看了一会,房外排了酒席,一同出房共饮,九个女娘故意道:“我们吃几杯,早些回去罢。”田公子说不出口,只是望郑羞花丢眼色。郑羞花道:“你们这些姐姐妹妹,难道都要回去,也留一两个,在此陪伴我些时也好。”九个女娘道:“你有陪伴,要我们陪你做甚。”

  酒至半酣,只见惜花奇花二人道:“我要房中走走去。”二人起身进房,郑羞花道:“我陪着你去。”也立起身进房去了,田公子随后跟进房中,此时酒兴高,色胆大,把惜花只一搂,搂在左手,把奇花搂在右手,说道:“我也看得不耐烦了,二位姨娘,怜念小子则个。”二人道:“你请我们来会亲,为何这样无礼?”郑羞花在旁道:“姐姐妹妹,他们做公子的,就是这样乱动。看我面上,将就些罢。”

  二人半推半就,田公子早巳先把奇花按在床上,真似轻车熟路,早已入彀。恐怕惜花走去,丢了奇花,就去把惜花按下,送入妙处,二人口中虽说无礼,恨不得田公子搂在怀里,吃个大饱。外边七个女娘,同起身道:“我们都去走走。”故意走入房中,只见三个人搂作一团,七个人都一齐说道:“你们做得好事,我们快些回去罢,羞死,羞死!”

  此时田公子拿那公子性,行起霸道来,先将房门拴上,说道:“众位姨娘,来得去不得了,你们不进来看见便罢,既然看见,一个是放不过的,若是那一个不肯,登时你死我活。”七人道:“依你怎么样?”田公子道:“依我今日都要领略妙处,省得大家牵口。从今以后,我们打做一团儿,锦衣玉食,但凭诸位姨娘要甚么。”郑羞花道:“诸位姐姐妹妹,事已到此,说不得了,不如讲和了罢。”七人俱不做声。田公子果然好本事,虽不能逐一尽欢,就如麇鹿相交的一般,登时又将七个女娘个个淡尝滋味。云收雨散,各整云鬟,依旧出房入席。看官,你道这件事,岂可一时能度九女的,田公子不过要塞他们的口,所以尝着些儿便罢,就如吃物事的一般,若是尽饱吃,一品足矣,若是这样尝些,那样尝些,便是珍馐百味,可以一时尝到。况这九个女娘,都是初领略的,好似从来不曾吃过的物事,到口便觉得好吃,力战九女,是这个缘故。

  闲话不提,当下九个女娘入席,你看我,我看你,大家暗笑,田公子道:“诸位姨娘,都不必回去了,都在这里住下了罢。”众女娘道:“这个使不得,我们都是有管头的,那有来会亲就不去之理。”郑羞花道:“不去果然使不得,被姐夫姨夫知道不便。不如回去说知,说我在此寂寞,大家轮流来伴我,这个去了,那个又来,只是不脱空就罢了。”

  众女娘道:“这个使得,我们告辞回去了。”郑羞花道:“只是这边要接那个,便对我母亲说知,你们便来,千万不可失信。”众女娘道:“晓得,晓得。”田公子又叫把拾两大锭,每人送两锭作怠慢礼儿。众女娘收了,欢欢喜喜,一齐上轿回去。你道这些女娘为何不肯住下,只因都是妓女,要去做生意的,所以不肯久住。

  自此以后,田公子也不看瘦马,也不回家,日日与郑羞花并这些女娘饮酒作乐,花费银钱真是不可数计,钱日生家领的本钱,用去十分之八,时常差人家去取银子用。日复一日,光阴迅速,不觉数月。因酒色过度,把一个身子,弄得虚弱之极。先前把这事当做性命,到后渐渐支持不来,虽买些春药扶持,也不过是燥热之物,空助虚火而已,有甚益处。只便宜仇翟等人,赚得腰中丰满之甚。

  一日,田公子正在那里与郑羞花并接来的女娘,欢饮取乐,只见仇人九进来,请田公子说话。田公子出去,仇人九道:“有一个道士,贯会烧丹,补养先天,若是炼成了丹药,服了时,养龟助战,日夜不倦。”田公子听得,正中他的病根,慌忙问道:“这位道士在那里?”仇人九道:“离此不远,若是大爷用得着,就去请来。”田公子道:“快快去请来。”仇人九叫翟有志去请。须臾道士请来,黄冠道服,腰束丝绦。田公子见了礼,分宾主坐下,田公子道:“适闻老道长精于烧炼,不知所炼何丹?”道士道:“这丹名为大还丹,炼成服之,又不独补足先天,且可延年益寿。”田公子道:“可能做得房中之术否?”道士道:“此丹服之,周身精髓满足,助男子之威,遂女子之意,便日夜采战,亦无害事。”田公子道:“既是如此,求老师秘术,就将大还丹炼一服见赐,自当厚谢。”道士笑道:“公子将此丹看得小可了,那里这等容易!此丹非数千金不能烧炼,非四十九日,不能成丹。”田公子道:“要用何物?”道士道:“要黄金百两,白银千两,珊瑚琥珀各要一斤,其余人参十斤,草药任用,还耍上好炭十担。”田公子道:“金银珠宝,一切用物,倒也不难。只是日子太宽了。”道士道:“公子要此丹速成,只消多加一千白银,二七十四日便可成丹。”田公子道:“宁可加一千两白银,求十四日成丹罢。”道士道:“既然公子这等性急,今日便开炉烧炼。只是明日将一切用物齐备,我自有道童司火,闲人不可放他来看,到十四日,请公子亲自开炉罢了。”

  田公子件件依从,打扫了一间房子,将所要金银珠宝等件,照单送到。道士带了一个道童,果照开起炉来,口中念念有词,叫田公子虔诚拜祷归房,他同了道童,两人在内烧丹。每日茶饭,都是道童去来自取,闲人不许擅入。田公子屈着指头儿计算日子,到了十三日,差人去问道士丹药如何,道士道:“丹药甚好,若公子不放心,请来看看何如?”

  田公子听得,慌忙走来看丹。才走到炉边,只见白烟一起,丹炉崩裂,道士故意惊慌道:“丹药走了!这是公子身体不洁之故。触犯丹神,与贫道无干!”田公子终日不离女色,此时分辨不得,默默无言,只是叹息。道士道:“空费贫道一片诚心,公子太不志诚。罢了,罢了!贫道劳而无功,从此告辞了。”田公子说不得他人不是,只得让道士去了。此一烧丹,足费八千两银子,不知金银珠宝,道士与仇翟二人久已分了,这是明明定下之计,待公子到,放下烘药,只说身子不泊,触犯丹神,叫田公子只恨得自己,说不得他人。小人毒计,愈历愈深,可畏可怕。

  闲话休说,次日阎文儿从外面转来,慌忙扯着仇翟二人说话,仇翟二人面如土色。不知为甚么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文章第一要顿挫,顿挫越好,文章越妙,顿挫越多,文章越畅。如此回中,既日会亲,便会亲矣,而郑羞花偏有许多扭扭捏捏,絮絮叨叨,急得田公子抓耳挠腮,急得参阅,急得抓耳挠腮。普天下展卷人亦抓耳挠腮。世有直率为文不知顿挫者,当取《金兰筏》第四回细细读之。

第五回 泄漏机关行毒计 寻思意蕴识雄才

词曰:

  只因独爱金银好,便把良心丧了,惹出许多烦恼,到后才明晓。

  算来无贝才为宝,莫把诗文看小。若得逢时偏巧,何必嫌迟早。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话说阎文儿从外面走来,扯仇翟二人说话,仇翟二人道:“有甚么话说?”阎文儿道:“你们瞒着我,做得好事!”仇翟二人道:“我们并没有做甚事。”阎文儿道:“我方才到街上玩耍,只见炼丹的那个道士,在一个珠宝店内坐着看甚物件。我走进去,看他面前摆着珍珠金子,在那里兑换,口中说道,‘我还有珊瑚琥珀哩’。这些物件,都是我家田大爷与他炼丹的,他把东西拐去,反说丹炉走了,这明明是个骗子。我去对大爷说了,着在你们身上追这些物件,只怕吐出来还要问个罪哩。”仇翟二人听了阎文儿这番言语,吓得面如土色,说道:“好文官,你千万不可说出来,我两个人重重谢你罢了。”阎文儿道:“把甚么东西谢我?”仇翟二人道:“我们两个,每人买一匹上好缎子,与你做件衣服罢了。”阎文儿摇着手道:“不要,不要。我的衣服,都是大爷做,要甚么颜色,就是甚么颜色,要甚么花样,就是甚么花样。我要你们的缎子做甚么!”仇翟二人道:“不要缎子,要甚么呢?”阎文儿道:“你们把分道士的金子、银子、珠子、珊瑚、琥珀,分一半与我,我就不说了。”仇翟二人见阎文儿说的话,好似看见的一般,只得依从道:“罢了,罢了,你既是这般说,我们去寻着道士,分也要分些与你。”阎文儿道:“你们说得好话,我还等你们去寻道士,寻得来,方分与我,不依,不依!我去对田大爷说了,不怕你们不拿出来!”仇翟二人道:“好文官,求你稍宽半日儿,晚间没有人看见,就分与你何如?”阎文儿道:“这个使得,我今晚是一定要分的,你不可说谎。”仇翟二人道:“定有,定有!今晚若没有分你,你明日就对大爷说罢了。”阎文儿信以为实,便笑嬉嬉的去了。

  仇胡子道:“翟兄弟,这个光景,今日晚上是定要分与他的了。”翟有志道:“分与他也罢了,万一这小官收藏得不好,被人看见,依旧要识破了。依我的见识,一不做,二不休,有一个算计在此。”仇胡子道:“你有甚么算计?”翟有志道:“我们若把东西分与他,一生一世要受他的气哩!不如趁早买些砒霜,放在酒里,晚间分物件与他的时节,先请他吃一杯儿,毒死了他。东西不分与他,我们的事,又不得泄漏,岂不甚好。”仇胡子道:“好是好,万一他母亲要讨人来,怎生是好?”翟有志道:“仇哥错了,他便要人,只与田公子要人,与我们甚么相干。”仇胡子道:“既如此,如今事不宜迟,我同你就去买那话儿去。”说罢,二人同到外面,将砒霜买来,专候晚间行事。

  须臾,红日西沉。将点灯时分,阎文儿到仇翟房中,说道:“快分与我了。’仇翟道:“说过的,岂有不分之理!我们备得水酒在此,请文官吃一杯儿,待人睡静,分与你去。”阎文儿不知是计,答道:“也罢,扰你一杯。”仇翟二人暗暗先将砒霜放在杯内,将酒斟下,三人同饮。阎文儿吃了一杯,二人又斟一杯,阎文儿才欲动口,慌忙将手捧住肚皮道:“肚痛,肚痛!”二人知道毒性发作,慌忙用绵被一条将阎文儿连头连身,紧紧捺住。阎文儿两只脚在地下乱扰,一会儿气绝不动。仇翟二人见文儿气绝,方才将绵被揭起,只见阎文儿七孔流血。仇胡子慌忙问道:“如今怎生出脫?”

  翟有志道:“快将湿布将血抹尽,待人都睡熟,将他抬到自己床上,用被盖好,明日起来,我只说他自己病死,便与我们无干了。”仇胡子道:“此计甚妙。”遂用湿布细细将鲜血抹尽,将房门锁上,他二人依旧出来走动。候至二更时分,将阎文儿抬到他自己房中床上,用被盖好,关上房门,仍回自己房中睡觉。

  次日起来,众人都已吃早膳,独不见阎文儿一个,卜殷凌阮等人问道:“今日为何不见阎文官?”仇翟二人道:“正是呢,不知他到那里去了,难道他在大爷房里面?”众人道:“大爷自娶了二娘,便不与他宿了。如今又添了二娘的甚么姐妹,大爷连房门都不出来,那里还用着阎文官,我们到他房中去寻寻看。”仇翟二人道:“说得是,我们都去寻他。”大家一齐到阎文儿房中来,只见阎文儿的房门内里不曾栓,已被风吹开了。众人道:“房门开在这里。”遂一齐进房,将床上一看,见阎文儿睡在床上。众人道:“怎么此时还睡觉?”连叫文官不应,用手推他,也不见应。众人将被揭开,只见阎文儿面色青紫,直挺挺的不动。众人慌忙道:“不好了,文官死了!”仇翟二人故意道:“昨天还好好的,为甚么晚间便死了?奇怪奇怪,快些报与大爷知道。”连忙报与田公子知道,田公子道:“这是何故?快买棺木与他。”

  众人道:“要通知他的母亲方好。”田公子道:“他自己病死的,又不是那个打死的,入了棺,再差人去不迟,何必着急通知他的母亲!”仇翟二人道:“大爷说得甚是。”遂忙忙的买了一口棺木,将文儿盛了,田公子吩咐道:“把文官的衣服物件,都与他收拾在箱内。我在这里差一个人,送信与他的母亲。再封一百两銿子,与他养老。”一面差人往杭州,一面把阎文儿的棺木,抬去掩埋了。

  过了几日,差去的人到杭州,对阎文儿的母亲说知,又把银子衣服等件,都交付他。阎文儿的母亲听了,痛哭一场。见了这些衣服银子,也就罢了。

  将田公子的事且按下不题,再说元正文自离了杭州,回到洛阳,秋闱就中了举人,赴京会试。谁知路上带的盘缠,被一个家人拐去,到得京中,资斧告匮。真是家贫不是贫,路贫贫杀人。一主一仆,每日在寓处,足足要数钱花费,竟无出处。先前典衣服,后来典行李,衣服行李典完,再无可典之物。因自己叹道:“我元正文只为求取功名,受这般苦楚,难道竟无生路了?”对家僮说道:“我有些零星物件,与些书籍,你可拿到街上,卖些银子,为日用之费,也是好的。”家僮领命,将些笔墨扇画之类并些书籍,拿到街上,摆在一个十字路口,等了半日,看的多,买的少。又等了一会,只见四匹马,前头一个頂马,后面随着两匹马,走到路口,见摆着物件书籍,那中间一位,好似官长模样,勒住了马看书。内中有元正文的诗稿一本,那位官长揭开来看,见七言律诗里有一首诗歌,写着《西湖万花园长松堂即席》,看到此处,忽然吃惊道:“此诗是在我家园内做的,不知这做诗的是个甚么人。”原来这位官长,就是田公子的父亲,因问元正文的家僮道:“这做诗的元正文,是你甚么人?”家僮道:“是小的主子。”田御史道:“你主子是姓甚么?”家僮道:“姓元,是新科举人来会试的。”田御史道:“既是来会试,为何把诗稿都拿出来卖起来?”家僮道:“因盘缠被家人拐去,所以将来出卖。”田御史又将诗稿前后一看,递与家人拿着,因说道:“诗倒做得甚好,你可速回去,将你主人请到我衙门里来相会。”家僮道:“老爷衙门在那里?”跟随的家丁道:“你问都察院御史田老爷衙门就是了。”四骑马依旧开路而去。

  元正文的家僮听得此话,物件也不卖了,收拾起来,忙忙回寓,元正文见了问道:“卖了些甚么?”家僮道:“一些物件也不曾卖得,有一位都察院御史田老爷,看了爷的诗稿,赞道诗做得好,如今请爷到衙门里相会哩。”元正文听得都察院田老爷,心上也有八九分猜着是田月生的父亲,遂整衣冠,到都察院衙门前来。门上人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元正文道:“你家老爷方才请我相会,烦你通报一声。”门上人道:“可是元爷么?”元正文道:“正是。”门上人道:“不消通报,方才老爷吩咐过的,说元爷来,就请相会。”

  元正文遂同门上人进去,一直走到内衙。田御史接着,相见了,师生礼坐下,田御史问道:‘方才那本诗稿,可是年兄的佳作否?”元正文道:“正是晚生的拙句,有污老先生的尊目。幸求直教。”田御史道:“尊作笔性雄豪,才华烂熳,真是玉堂佳品,可喜可羡。年兄如此妙句,正宜韫椟,而藏,为何轻易出售?”元正文道:“只缘旅邸窘乏,资斧告竭,是以靦颜求价。非是晚生不自知丑,不过一时无奈何,以致遗笑大方,可愧,可愧!”田御史道:“如此诗才,虽李杜复生,陶刘再世,不过如此,何必过谦!目今场期在迩,年兄指日飞腾,所乏资斧之需,老夫即时遣役赍上,不必过虑。”元正文道:“多谢老先生宠惠,晓生何以为报。”田御史道:“请问尊稿上有《西湖万花园长松堂》一首,乃何年之作?”元正文道:“此诗乃去春所作,草率应酬,不敢言诗。”田御史道:“此诗抱负非常,寓意深远,非寻常可及。但是这万花园乃老夫习静之所,年兄何以惠临?”元正文道:“去春有西湖之棹,适遇一位少年,与老先生同姓名月生的,开社会诗,晚生偶尔赴约,遂以长松命题,不揣鄙陋,有此谬句。”田御史笑道:“那田月生,就是小儿。老夫因国事相羁,有失教训。他在家中,幸能留心正务,就正有道,可喜,可喜。”元正文道:“原来就是世兄,真是当今俊杰。”因初时相见,不便将迷于声色之事言及,三巡茶毕,告辞回寓,料理场务。

  须臾,只见一位差官,带了两个衙役,送银一百两,衣服二套,元正文拜谢收下。差官回去,元正文又差家僮投禀致谢。因自思道:“古人云,诗书不误人,我元正文只因恶仆拐逃,穷途寂寞,幸赖《长松》一诗,得受田御史银子衣服重惠,真足为知已之感。昔韩淮阴一饭千金,方是丈夫所为,我元正文日后不知可能报答田公否。但愿南宫战胜,也不负田御史一番美意。”看官们知道,如今世上的人,趋炎附势的多,爱惜人才的少,田御史以总宪之尊,见了好诗,便肯忘分下交,可谓有吐握之风了。元正文才受了田公的馈送,便知感报,较之世上转眼忘情的人,正自不同,真可谓各尽其道。

  闲言撇过,再说元正文临场会试,文章甚是得意,候至榜发,高高的中了第八名进士。及主殿试,在第一甲第三名,中了探花。饮了琼林宴,一面谢了总裁并房师,又去拜谢田御史前日之爱。田御史又请元探花的酒,元正文不敢过辞,特来赴酌。此时田御史见元正文中了新探花,比前日更加亲密,席中谈了一会时事,又谈了一会诗文,正在欢畅之时,只见众衙役飞也似的跑进来,说道:“圣旨下了,请老爷迎接。”田御史慌忙接旨。宣读已毕,把田御史的冠带摘去,上了锁扭。不知是何原故,且看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有贝之才可以杀身,无贝之才可以荣身,二者之间孰重孰轻,必有能辩之者。

第六回 万里驰驱辞敌国 一时更变见初心

词曰:

  不自由,愁来人白头,昔日贪娱多少,变成梦。

  世态炎凉立见,实堪羞,可恼田家子,慝风流。  右调《思帝乡》

  话说田御史当日被圣旨拿下,你道为甚么事情?原来为向日做布政的时节,有一项奉旨捐(蠲)免钱粮二十余万,他私征入己,户部查出,上了一本,说他背旨欺君,因此奉旨拿下,发三法司勘问。当日田御史自知所为难辩,星夜差人回家,取银到京料理。谁知昔年所蓄的宦囊,被田月生花费得干干净净,来人心急如火,此时田公子尚在扬州玩耍,家人又连夜到扬州,报与田公子知道。

  田公子闻得此信,慌得手足无措,竟无计可施。京中差来的人,乃田御史心腹得力的苍头,见田公子弄得家中这般光景,因说道:“大爷行事,太没主张,可惜偌大家私,废个干净。如今老爷有性命之忧,现在刑部牢中坐着,难道大爷坐视不理,便罢了不成!”田公子道:“钱日生家,还欠万金,你可拿去京中使用。”苍头道:“大爷所说差矣。钱日生家,原领老爷二十万银子,连本利共有二十五六万了,如今只剩得万金,拿到京中,彀干甚事!老爷私征的钱粮,就该二十余万,再要部里使用,非五六十万不可。这件事,非同小可,若再迟些时,老爷的性命就难保了。”田公子道:“我如今也没有主意,但凭你罢了。”苍头道:“除了变卖田产,再无算计。如今一时怎有受主,事已到此,只得尽着做去,尽了老奴的心。若是做不来,也投奈何了。”遂即时到钱日生家算帐,果然只剩万金。钱日生家发迹了二三十万之富,这万两银子也不在心上,登时兑还了,清了首尾,便一两不能挪移。田公子先打发苍头回家变卖田产,自己要回家,因无颜见虞赛玉,故意迟延。

  那老苍头到家,变卖田产,都是多说少成,急得暴跳,也无济事,京中不能接应料理,部议将田华家产尽行籍没入官,免死,发边永远充军。圣旨依议。遂一面行文到浙江督抚,籍没田华家产,一面押着田御史,赴北口外宁古塔地方充军。可怜田御史半百之年,旨意难违,带了夫人乔氏,只得前去。万里长途,怀乡去国,也是人生第一桩苦事,不必细述。

  再说田御史的老苍头,见田产苦无受主,心中甚是忧闷。看官们,你道田御史家的田产为何没有人买,只因官宦人家的产业,一则价钱大,二则怕事的多,惟恐成交之后,又来缠扰,所以一时变卖不来。这边老苍头正在焦心,那里部文已到,督抚行文府县,将田御史一切家产,尽行入官。从前百万之富,一旦化为乌有,沧桑之变,真不可料。田公子先前挥金如土,异样豪华,如今弄得一无所有,比寒士更加不同。

  看官们看到此处,毕竟说田公子就是籍没了家产,不过穷丁罢了,怎么连寒士也不如,此言太过。不知其中有个原故。你道甚么原故?盖那祖父没得家私遗传下来的,是生来贫穷,必能安贫穷之分,习贫穷之事,士农工商,各执其业。就是肩挑步担的,也每日里必去苦苦的挣几升米,一束柴,回来养家活口。稍有余钱,便去提着瓦瓶儿,沽些薄酒,或是父母妻子,或是三朋四友,猜拳行令,快活一时。虽是贫寒,尚有取乐的时候。惟有那富贵的人,暴穷下来最苦。你道为什么苦?第一件,是手头用惯了的,忽然没得用了,竟不知如何是好。第二件,是怕羞,自己常常想道:我先前是怎么样一个家世,如今弄得这个摸样,怎样去见人?就有几个好亲戚、好朋友,也不肯去相告,就是走路,要打从门首经过,也还要转几个圈儿。第三件,是做不得。先前富贵的时节,终日安坐而食,物事到口,要滋味调和,稍有不好,便嫌长道短,偶然劳碌,便说有病服药,每日里嬉嬉笑,吃好的,穿好的,动也不动,还说是身子不快。如今一穷了,真是扶轻不得,担重不得,奇苦万状。第四件,是行不去。如今贫穷的人,稍知礼体,虽手中乏钞,亲戚朋友,邻里乡党处,典衣当裳,偏要去勉强做个人儿。惟有富贵的人,自己若以为千秋万世常享此业,再不得落薄的了,所以每每在亲朋邻里面上极其恶薄,一到自己穷了,亲朋邻里念昔日之情,方且快心,那里还去理他。所以说的话,做的事,件件行不去了。

  田公子昔日有钱时候,听了这班坏人的指拨,岂有不犯四件弊病的理,今日霎时贫穷,便支持不住,因与郑羞花说道:“我们如今要回杭州去了,你可同我回去。”郑羞花道:“你这个人好笑,你如今自己难顾,还要思量我同你去,我老实对你说了罢,我也不是寡妇,我是那姓仇的和那姓翟的借来陪你的,我是门户人家,你要我回去做甚?你如今银子完了,令尊又被朝廷拿问,难道还有甚么势力来压服我?你今若不早早送我回去,自然有人来告你,那时你的体面,还要大丢了哩!”田公子听得这一番言语,气得手脚都是冰冷,慌忙来问仇翟二人。此时仇翟二人每人所得,各有万金,一闻田御史的信息,久已不別而行,回杭州去了。如今富贵人家的子弟,出来结交朋友,只道一时热闹,不辨好歹,不晓得有兴的时候,他来趋附奉承,到得败兴事来,一个个高飞远走。不但可叹,亦且可恨。田公子此时才知仇翟两个是没良心的坏人。正在恼闷,只见殷卜凌阮四人来说道:“我们来说一声,都要去了。”田公子说:“你们都回去了,丢我一人在此。”殷大等说道:“我们各人有事,那里顾得你。银饯是仇翟二人赚去,我们是白白在此陪伴了两年,连忙回去,还算迟哩!”口中说着,也不等田公子开言,各人将行李搬运而去。

  殷大等人才去得,又只见可郎进来说道:“门首有绸缎店并各铺户,在外面讨帐,立时都要哩。”田公子道:“你叫他们到钱日生家支银罢了。”可郎道:“钱日生家前日算了帐,还清我们的本钱,连我们去,门都不许进了,还要思量他抬架帐目,大爷好不见机。”田公子道:“这般说,怎么样好?”可郎道:“我们今日明日也是要回去的了,不如把这些家伙什物,准与他们罢了。”田公子道:“随你去分派罢了。”看官要知,寻常人家家伙什物,能值几何,只因田公子从前有钱,是奢华不过的,所以家伙什物都是重价钱买的。众铺户见田公子实在没银子,家伙什物又好,各人只得估计帐目多寡,分散了,叫人扛抬而去。

  铺户才去,郑羞花的母亲带了一乘小轿,来接郑羞花回去,田公子道:“你令爱是嫁与我的,我如今要带他回杭州去,你怎么来接他?”那老妇人道:“我家羞花,是我自小用价买来应门户的,家中有多少人口,看着他吃饭穿衣。你们这里有一个姓仇、一个姓翟的,立有笔帖,讲过暂时接来,伴你些时,回杭州就要还我女儿的。我又不曾立文契卖与你,又没有立婚书嫁与你,为何要带他回去!现在笔帖在此,是你家姓仇姓翟的亲笔写的,难道不认得?”田公子接来一看,笔帖上写着道:

  立笔帖人仇人九、翟有志,今因田公子要当包妓眷一名,今接得郑羞花前去,言定回杭之日,即便交还。田公子井无买价,日后不得借口。今恐无凭,立此笔帖存照。

  田公子看完,直气得头眩眼花,因说道:“我是三千两银子买你家郑羞花的,为甚么说并无买价?”老妇人嚷道:“谁见你三千两银子?若有银子,你家这两个人,为何不写在笔帖上?你快快把人交还了我,便罢了,若是不肯,我就去官司告理。”田公子见笔帖上写得明白,老婆子又甚凶狠,只得叫郑羞花回去。此时田公子尚有个留恋之意,那郑羞花毫不介意,把他平日所穿的衣服,所带的首饰,尽行收拾一个干净,欣然上轿而去。

  当初田公子来的时节,是何等热闹,如今钱财花费已尽,人都散去,只有了可郎一个在身边同伴。田公子因与可郎说道:“我们今日可回去么?”可郎道:“怎么不回去,在这里做甚么?方才房主人着人来讨房子,催逼几次了,今晚就来锁大门了。”田公子道:“既如此,快些回去,省得又来催促。”于是把行李收拾,交还了房子,寻了一只小船,并不是从前的座船,也没有从前的吹打,主仆二人,往杭州回去。这正是:

  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回想从前,悔之已晚。

  过了五六日,到了杭州,田公子与可郎起岸,挑了行李,回到府中,只见大门上十字叉封皮两道,紧紧封锁,原来奉旨籍投家产,地方官把房子久已封锁去了。田公子进退无门,并不知妻子虞賽玉到那里去了。立了一会,可郎去问旁边邻舍,邻舍道:“你家大娘,在南首转弯一宅小房子内住着,前日按察司虞老爷家差人来接,大娘不肯回去。你家公子就去了这两年,也太游荡了。”可郎道:“不消说起,多谢指引。”回来对田公子说知,田公子道:“这是我自己该死,好好把自己的妻子撇下,偏去与那淫妓鬼混了两年,银钱用尽,到底成空。如今怎么见我妻子的面?罢,罢,罢!说不得了,只得前去相见了,再作道理。”

  当下同了可郎,转过南弯,走到前边一问,旁人道:“这家便是。”田公子走到门前,立住了脚,听一听,只听得里面有纺织之声,轻轻地推开了门,走进去。只见虞赛玉同了旧时的两个使女,在那里纺织。田公于走近身边,叫道:“娘子,为何自己在这里纺织?”虞赛玉见是田公子回来了,下了机,立起身来道:“回来了。”并不多言。看官们知道,如今人家的妇人,若是男子汉淘了气出去,在外面游荡了两年,把银钱费尽,今日回来,见了面,不知有多少恶言恶语。虞赛玉却只说个“回来了”三字,并不多言,这一种幽闲贞静之态,迥出寻常。且虞赛玉是宦家小姐,见事体一坏,不肯归宁,以纺织为生,此等有志气的妇人,真正难得,能不令田公子愧死!闲言休叙,当下两个使女,见主婆起身,也就去整顿茶饭。田公子见妻子如此贤慧,也就改容相待。虞赛玉只说目下家常,并不提起从前之事。后人看到此处,有诗一首,赞虞赛玉道:

  懿范遥思最可亲,幽闲贞静本天真。

  眼前若得虞娘子,愧死闺中恶妇人。

  田公子回家,颇有自悔之意,只是俗语说得好,到得识秤,又无肉卖了。田公子到得悔恨,又无银钱。可郎一日从外边进来,对田公子说道:“如今仇翟两家,甚是发迹了,买房子,买土地,好不热闹兴头。他的银子,都是赚的我们家的。”虞赛玉听得,说道:“这是你们自己不是,不识人,送与他们赚的,还要提他做甚?如今,只要自己努力上进,自然有时运来的日子。别人家有得,何必去问他。”田公子道:“可恨他两人,把我多少银子都浪费了,如今他赚钱受用,我倒受穷。我如今有个道理在此,叫他还我一半儿方饶他。”只因一个算计,又惹出多少风波,且看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把无限世情,曲折道尽。我愿普天下人家子弟,把此回每日细读,奉为守身至宝。恐父兄师长教训,未必如此痛快也。拍案叫绝。

第七回 费口舌无益有损 打官司弄假成真

词曰:

  昔日相逢错认亲,今朝提起枉劳神。但想家私分一半,即痴人。

  顿惹风波凭驾祸,忽遭陷害自轻身,切记交朋须审择,辨宜真。  右调《山花子》

  话说田公子当日听得可郎说仇翟两个发迹,因对虞赛玉道:“可恼这仇翟两个,私自赚了我多少银子!我正要去寻他,他今日发迹,定要分他一半。他若不肯分时,只说他的银子是我们家的,也拿去入官。”虞赛玉再三苦劝,田公子不肯依从,竟带了可郎,到仇胡子家来,恰好翟有志也在那里,大家相会了。仇翟两个,此时狠纠纠,气昂昂,俨然做作出富翁之态,全不似从前做帮闲蔑片的时候了。田公子道:“你们两个,前日在扬,为何不别我一声就私自回来了?”仇翟二人齐声道:“我们各人有事,那里得功夫常在那里。”田公于道:“你两人都发了财,亏了何人?”仇翟二人道:“亏了自己。难道是那个送与我们的么?”田公子道:“虽然不是送的,也是赚的。”仇翟二人道:“赚的是那一个的?”田公子道:“不是我花费许多银子,你们的银子从那里来的?”仇翟二人道:“你这人好笑,你花银子,是花在小官和女人身上,与我们何干!我们两个人,陪了工夫,还不见情么?”田公子道:“你这两个人,好没良心,自从在万花园起,到扬州回来止,也不知用我多多少少银子,如今便推一个干净。如今也不与你们多讲,好好把银子每人送三千两与我便罢了,若不肯送我,只怕当官去出首了,还要籍没了去的。”仇翟二人道:“你家父亲犯了罪,籍没家产,怎么说我们的家产,也要籍没了去,难道我们也犯了罪了?我不怕你,你就去首来。”田公子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你赚了我的银子,便登时翻转面皮来,这般凶恶!我就去出首了,看你这两个人逃到那里去。”说罢,忿恨而出。遂带了可郎回家,对虞赛玉道:“可恨这两个没良心的狗才,除不分银子,反与我抢白了一场,我如今定要去出首他。”虞赛玉道:“银子一到了别人家里,要去分用,这是万万不能的事。你此去,是自家何气,就是出首了,把他的家私藉没入官,也是两败俱伤,于你何益?我劝你不如收拾了妄想,打起精神来,奋志功名,叫做书中自有黄金屋,何愁不富贵。若是与这班小人较量,自己的品行先不好看,不如中止了的为是。”田公子是个直人,一团怒意被虞赛玉从从容容的,三言两语,说得冰冷,便把出首的事,丢下不题。

  且说仇人九、翟有志两个,本是个恶毒小人,听了田公子这一番言语,以为一定去出首了,因大家商议道:“我们两个,今日与他争闹这一场,他若竟去出首,我们怎么处?”翟有志道:“仇哥,不要怕他,我今有一个算计在此,叫做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常言说得好,说杀人须见血,先下手为强。如今小田虽然说要去出首,未必就去,依我见识,倒有个算计在此。”仇胡子道:“好兄弟,你有甚么妙计?”翟有志道:“前日阎文儿那厮,明明是药死的,他母亲只认做病死的,所以不去吵闹。我们如今何不送一个信儿与他母亲,只说是鸡奸致死,叫他去府里告了田家。他如今无钱无势,我们拼着帮贴他几两银子,定要把小田问了抵偿,岂不是斩草除根之计。”仇胡子拍手道:“好计,好计!事不宜迟,我和你如今便到阎文儿母亲家去。”

  于是二人即便到阎文儿的母亲家来,文儿母亲接着,说道:“二位叔叔何来?自从我家文儿没了,诸位叔叔都不来了。”仇翟二人道:“正是,少看老亲娘得紧。可惜文官好一位小官人,就屈死了。”阎文儿母亲惊道:“二位叔叔说话跷蹊,前日田公子差人来说,我家文官猛然病死的,又送一百两银子与我养老。今日二位叔叔怎么说屈死了,定要还我一个明白。”仇翟二人道:“你家文官,若是好好病死的,他为何肯把银子与你?我老实对你说了罢,你家文官是田公子药死的。”阎文儿母亲道:“我家儿子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药死了我儿子?”仇翟二人道:“他到了扬州,接了许多妓女,便不理你家文官了。你家文官见不理他,每日自己恼闷,哭着对我们讲说想起母亲,要回来。那一夜田公子忽然叫他去陪伴他的家人可郎睡觉,你家文官不肯。他主仆两个见鸡奸不从,把你家文官将药酒灌死,故意抬到文官自己床上,只说是病死。入棺的时节,我们看见满面青紫,七孔流血,真正可怜得紧。”阎文儿的母亲听见这番说话,就亲儿亲肉的哭将起来,说道:“罢了,我把老命交付与他,到他家要人去!”仇翟二人道:“老亲娘,你且不要哭,你要与文官伸冤,写起状儿来,我们替你做干证,到府里去告了他主仆二人,说他把你儿子鸡奸致死。那时我们两个,当官说出真情,问了他的抵偿,就可以报仇了。我们两个是生来的好人,见了不平的事,不由人不气。你若没有银子使用,待我们借几两与你何如?”阎文儿母亲听了这话,说道:“好叔叔,难得你这样好人,我就烦叔叔去寻个人写状纸儿,就去喊状。”仇翟二人道:“这个不难,都在我两个身上。”

  于是二人同了阎文儿的母亲,到杭州府门前,寻了个写状的,把状子写了,候府官坐堂,阎文儿的母亲跪在丹墀之下,高声喊道:“人命关天,求老爷救命!”那杭州府见是人命重情,即时把状子接了上去,当堂准了,批了日期,登时差人拿被告回话。

  仇翟二人见差人拿被告,就送差人十两银子,嘱他即时拿来。差人受了贿,笑嘻嘻说道:“晓得,晓得。”果然官票如雷,立时把田公子、可郎拿到。府官见人犯齐了,抬过听审牌,唤一干人犯听审。府官先逐一点名,先把阎文儿的母亲叫上去,问了情节,方叫田月生,问道:“你为何把阎文儿药死呢?”田月生道:“阎文儿是病死的,生员并不曾药死他。”府官叫干证上去。仇翟二人上堂跪下。府官道:“你两人既做干证,你知道田月生为甚么事药死阎文儿的,可从实说来。”仇翟二人道:“是他主仆二人鸡奸致死的。”

  府官又问田月生道:“你主仆二人鸡奸致死人命,怎么还敢在本府面前抵赖么?夹起来!”两边衙役都是仇翟两个买嘱了的,听得叫夹,连忙取两副夹棍过来,田月生道:“我也是一个宦家子弟,那里受这样夹棍,你不必夹,我招承了药死的罢了。”可郎见主人招了,也说道:“是药死的。”府官道:“既招了,不必夹他,上堂画招。”主仆二人画招,发在牢中监禁。府官加勘通详,把主仆二人问了抵偿。仇翟二人满怀得意,阎文儿的母亲千恩万谢,把他二人当做好人。

  再说虞赛玉闻知此事,自己亲自入牢送饭,田公子道:“这件事,分明是仇翟两个捏害我的,我当初不听你的言语,致有今日。罢,罢,罢!我父母分离在万里之外,今我性命不保,只苦了贤妻青年无靠了。”夫妻抱头大哭,可郎也在旁边大哭。虞赛玉道:“事已至此,不必忧心,皇天有眼,自有救拔。”二人相顾,不忍分离,当不得禁子催促,虞赛玉只得回家,每日啼哭不住。未知田公子主仆二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或有问予者云:“田月生昔因财而破家,今又因财而取祸,财乃害人之物乎?”予应之曰:“非也。财岂害人之物,只因眼睛里不认得人。”

第八回 奉圣旨巡按两浙 察民情昭雪双冤

词曰:

  郡恩重,职守清,审机明。立剖奇冤鉴似冰,鬼神惊。

  昔日幸亏一遇,今朝方得重生。无意相逢尝患难,巧天成。  右调《春光好》

  话说元正文当日中了探花,每日在翰林院纂修史册,待漏随朝,颇为人望。圣上见他有守正不阿之意,钦点了浙江巡按,驰驿到任。一路上好不风光,行了多日,到了浙江地方,大小官员皆来迎接。杭州乃浙江省城,元正文下马便到杭城,上了察院,将文书逐一检阅。悬了一面虎头牌,先审三起。第一起,乃谋杀夫命事。第二起,乃奸拐处女事。第三起,乃鸡奸致死男命事。这第三起,便是田月生一案。上二起却不是《金兰筏》中之事,如今要见元正文审断之明,只得把上二起事逐一叙来。

  那第一起谋杀夫命事,是钱塘县中一个生意人,姓裴名璧,因自己本钱短少,合了一个伙计,姓贾名仁谷,各出百金资本,贩买丝货,惯走山东去卖,历了五年,相安无事。一日,两人同买了货,一齐出去了半年,回来先到贾仁谷家中。时值天雨昏黑,裴璧道:“贾伙计,天下雨了,我把行李放在你家,明日来取。”贾仁谷道:“使得。”遂把他行李取进房去。裴璧只拿一个包袱,相辞回家。

  再说裴璧的妻子段氏,年方二十八岁,风情甚盛,因裴璧贩丝生意南去北来,未免出外日多,居家日少,这段氏杨花水性,私自勾搭了一个汉子,朝去暮来,旁人都不知道。这日大雨,段氏与那汉子早早闭门,上床行乐,不期正在亲爱之时,裴璧回家敲门,段氏只得起来问道:“是那个?”裴璧道:“娘子,是我回来了。”段氏听得是亲夫回来,忙回到房中,将奸夫藏在床下,方出来开门。裴璧进来,把包袱放下,问道:“娘子,为甚么听得是我声音,倒回房中去,方才转身来开门?”段氏道:“因房中黑暗,我进来掌了灯,才出来开门。”看官们记着,但凡妇人家,第一是德,第二是色。何以为德?端庄贞静,轻易不肯开口,就是开口,说话必定老老实实,从从容容,自有一种幽闲态度。若是嘴灵舌辩,指东话西,妆台边教训,被窠里告状,把丈夫捻在掌心里,随他调度,任你千般能干,到底不是好妇人。所以段氏分明是藏奸夫担搁了时候,今见亲夫问起,却只随口说是掌灯,何等灵变。当下裴璧听见说是掌灯,也就不疑了,但段氏意中记挂床下奸夫,反把亲夫当作厌物,也不闲谈,也不叙话,裴璧见他冷冷落落,也就睡了。段氏暗想他久阔重逢,必要纠缠云雨,谁知裴璧因路上辛苦,上床未久,便自酣呼大睡。段氏见丈夫睡着,轻轻下床,寻了利刀拿着,从床下招奸夫出来,大家动手,登时把裴璧杀死,抬到天井花台里埋下,淫夫奸夫依旧上床快活。

  次日,贾仁谷等了一日,不见裴璧去取行李,因走来问道:“裴大哥可在家么?”段氏道:“贾二叔,你回来了,他同你出去半年,且不曾回来。”贾仁谷道:“昨晚回来,因天下雨,他把行李放在我家,只拿一个包袱回来,怎说不曾回来?”段氏道:“你说话跷蹊,他同你去,独你回来,又说行李在你家,其中必有原故。我今要在你身上要人。”

  贾仁谷道:“大嫂说话好没道理,大哥已曾回来,怎说在我身上要!”段氏道:“我家的本钱,可在你处么?”贾仁谷道:“本钱卖货之后,各人分了,怎么在我处!”段氏道:“这般说,必是你图财害命,把我丈夫谋死了,我和你到官去理论。”遂放声大哭。贾仁谷见如此光景,吓得走了。段氏遂与奸夫商议,写了状子,到钱塘县里告贾仁谷谋财害命。县官准状,差人把贾仁谷拿到,审问情由。贾仁谷就将与裴璧如何买货,如何卖货分帐。及回来遇雨,寄了行李回去说了一遍。县官道:“既是他别你回去,为何不到家中,岂有离家半年,又到别处去的理!况且行李寄在你家,这分明是谋财害命的见证了。”吩咐夹起来,那贾仁谷抵死不招,后被县官吩咐再三敲打,他不胜痛苦,只得招承。县官见贾仁谷招了,画招寄监,此谋杀夫命之一案也。

  再说第二起奸拐处女事。这女儿姓王名云姐,其父名前,已经亡过,止有寡母窦氏,并无兄弟。对门有一个杂货店,姓李名责之,止生一子,名唤寿儿,不习生理,游手好闲。因对门近邻,自小每日在王家闲耍,见其女颇有姿色,李寿儿私自勾引,眉来眼去,其女年十七岁,竟为惑动,相约婚姻,也曾有人说媒,其母不允,见女儿年已长成,另唤媒人议亲,许配一个姓朱的,择日行聘。这姓朱的名为周,有三个儿子,其第三子叫做朱廉,欲定王云姐的。那李寿儿与王云姐相约婚姻,见云姐欲许他人,无计可施,云姐久已私许寿儿,见母亲要与朱姓定约,大不遂意,竟与李寿儿相约私自逃去。其母寻不见女儿踪迹,因想道:“我家云姐,自小抚养,从无走作,为何忽然不见。莫非是前日说媒的朱家,托媒人勾引去?”遂往仁和县里,告朱为周奸拐处女。县官见了寡妇痛哭情真,将朱为周百般拷打,追比云姐。此奸拐处女之一案。连田公子鸡奸致死,共是三案。

  元按院悬牌吊审,两县将人犯解齐,专候审讯,按院乃风宪衙门,体统严肃,吹打三次开门,府县进去,行了两跪两揖的礼出来,众衙役抬过听审牌,承行吏叩了头,就将第一宗谋杀夫命案的案卷进上。元按院看了一遍,将原被人犯逐一点名过去,先叫段氏上去问道:“你丈夫几时同贾仁谷出去的?”段氏道:“是今年二月十三日,同贾仁谷买了丝出去的。”元按院道:“有多少本钱?”段氏道:“一百两本钱。”元按院道:“你怎么晓得贾仁谷谋杀了你丈夫呢?”段氏道:“小妇人的丈夫同他出去,他回来了,我丈夫不知踪迹,自然是他贪图资本,把丈夫谋杀了。”元投院道:“你丈夫与贾仁谷合伙几年了?”段氏道:“五年了。”元按院道:“前几年是多少本钱?”段氏道:“每年都是一百两。赚的银子,就放在家日用。”元按院道:“既是每年一百两,为甚么前几年他不谋杀你丈夫,到今年方才谋杀呢?莫非你丈夫回来了,你有甚么隐情,图赖贾仁谷么?”段氏听了,花容变色,哭着道:“小夫人的丈夫,实实没有回来。若是回来,怎么行李又在贾家?现蒙县主断过的。”元按院道:“你且下去。”

  叫贾仁谷上来,问道:“贾仁谷,你怎么把裴璧谋杀了呢?”贾仁谷道:“爷爷啊,那裴璧与小人做了五年伙计,如兄若弟,小人怎肯谋死他!小人同他去山东卖丝,每人一百两本钱,卖了二百六十两银子,当着店主人,每人分了一百三十两,各人存有帐目,一同回来。小人的家先到,因天晚下雨,裴璧说‘我行李寄在你家,明日来取,我回去了。’临去之时,还把行李打开,取一个包袱回去。”元按院道:“你可知道他包袱里是甚么物?”贾仁谷道:“他包袱里是帐目衣服。”元按院道:“他同你出去,如今你回来了,他怎么不见?行李又在你家,分明是你谋杀了,你还要抵赖么!”贾仁谷道:“青天爷爷,若是小人杀死了他,自己怎肯说行李在小人家中。”元按院道:“本院且问你,这行李是段氏告了状,到你家搜出来的,还是未告状之先,你说出来的?”贾仁谷道:“是小人见裴璧次日不来取行李,到他家说出来的。”元按院怒道:“这问官好胡涂,谋杀了人,方且潜踪灭迹,怎肯说行李在他家!这件事,其中尚有隐情,有何凭据,就把人定了抵偿之罪!你下去。”

  再唤段氏上来,假意好言问道:“段氏,本院方才审问贾仁谷的真情,自然是他谋死了你的丈夫。但是如今有两件事,第一件,问你那日你丈夫不曾回来,有人见证么?”段氏道:“有见证的,那日晚间,有一个张三官,也是丈夫相好的,来问小妇人的丈夫可曾回来,小妇人回他不曾回来,老爷问他,便知道了。”元按院道:“这张三官今在那里?”

  段氏道:“他可怜小妇人的丈夫被人谋杀,时常来照看。今日晓得老爷审这件事,他在底下看审哩。”原来这张三官,就是他的奸夫。元按院透露出真情,又恐怕他走了,反说道:“既是他晓得你丈夫不曾回来,本院差人同你下去,好生唤他上来,与你做干证,好定贾仁谷的罪案。还有一件事问你,你丈夫在日,可有甚么帐目存下的,取到本院这里来,当堂查验,与你追比,好领去过日子。”段氏见按院如此好言,忙应道:“有帐目。”元按院道:“既有帐目,即便取来,本院在堂上立等。”遂叫差人押段氏下去。

  段氏下来,见张三在那里看审。张三见段氏欢喜下来,因问道:“怎么样了?”段氏道:“好按院!知道是贾仁谷谋杀,如今要个见证才好定罪,我说那一日只有张三官来门首问信,知道不曾回来,按院说,既是他知道,就叫他与你做干证,还叫我家去取了帐目,与我追比银子养生。你如今快上去做干证,我同差人家去取帐目。”

  当下张三上去,元按院也不问话,叫跪过一边,候段氏去取帐目。须臾,差人与段氏取了一卷帐目上堂,元按院细细检了一会,冷笑了一笑,叫段氏上来,骂道:“你这没良心的淫妇!你谋杀了丈夫,还要图赖別人!”段氏不知甚么原故,只说:“丈夫不曾回来,何得杀他!”元按院道:“这帐目,是历年计算的总簿,理有今年在山东卖货的帐在上边。你丈夫既不曾回来,这帐目是那里来的?”叫张三过来。

  张三此时吓得魂不附体,扒上去跪着。元按院道:“张三,段氏的丈夫可曾回来么?”张三道:“小人不晓得,据段氏说不曾回来。”元按院道:“段氏说你晓得,你偏说不晓得,你敢欺本院么?”吩咐夹起来。左右把张三夹起,张三喊道:“他丈夫回来了。”元按院道:“如今在那里?”张三道:“是段氏杀死了。”段氏见张三招出,忙说道:“是你杀死的,怎么赖我?”元按院大怒道:“你两下通奸,谋杀裴璧,还要抵赖,这帐目就是你的见证了。”二人顿口无言。元按院差人押去起尸,登时往花台下掘起,把贾仁谷放了,把张三段氏送监,按律候斩。钱塘知县审断不明,闭门听参。

  一宗审完,又审第二起奸拐处女事。元按院又逐一点下原被,先叫女儿的母亲窦氏上去,问道:“你女儿十几岁了,几时不见,有何凭据说是朱廉父子拐去?”窦氏道:“小妇人止生一女,今年十七岁,时刻不离。两月前朱廉的父亲央人来说媒,小妇人已经允过,不意他私自拐去,求爷爷做主。”元按脘道:“这件事,是你错认了。那朱廉的父亲既来说亲,你既允过,少不得是他的媳妇,他为何反而拐去?一定是不允亲的人家拐去。你可想一想,从前有何人来说亲,你不允的是那一家?”窦氏想了半个时辰,禀道:“从前只有李寿儿家来说亲,小妇人想这李寿儿不务本分,不曾许他。”元按院道:“这事有多少时了?”窦氏道:“好几年了。”元按院道:“这李寿儿可有父母,住在那里?”窦氏道:“父母都有,住在小妇人对门。”元按院道:“你既不许他亲事,李寿儿可常到你家来么?”窦氏道:“从前也常来,今因女儿被朱家拐去,总不曾来。”元按院道:“你且下去。”

  遂吩咐差人:“你可悄悄将李寿儿拿来。”不一时,元按院见李寿儿拿到,随又吩咐差人,耳边说如此这般,差人去了。叫过寿儿喝道:“你这大胆奴才,如何将王家女儿拐去,快快招来!”寿儿道:“小人并不曾拐他女儿。”元按院道:“不动刑,如何肯招!”寿儿还想抵赖,不意王云姐已被差人拿到,寿儿见云姐已经拿来,只得招了。看官,你道元按院吩咐差人说甚么?原来把寿儿拿到,又差人到他家中,对寿儿父母说道:“按院老爷拿你儿子去夹起来,招了说是他拐王云姐去的,如今快把云姐抬去,少停你家寿儿就夹死了。”寿儿的母亲听了,哭道:“我叫他不要做这事,如今怎好,快些到姨娘家把云姐送去!”所以差人登时把云姐拿到。元按院见云姐有了,就骂寿儿道:“你这大胆的奴才,人家处女,你就私拐去。不是本院审断明白,岂不冤屈了朱廉父子!”遂将李寿儿责了四十板,枷号两日,即时把朱廉父子释放,另择婚配。

  满城百姓听见新按院连审两件难明之事,忽然审明,人人称赞,个个钦服。两件事审完,天色已晚,吩咐第三起事次日早堂听审。田公子听见新按院审断如神,恨不登时把自己的冤情一齐昭雪。要知元按院明日审断田公子的公案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文章最妙在陪笔,陪衬得多,则点染风华锦攒花团矣。如此回,分明是元按院审田月生事件,忽然衬出两件事来,如天际蜃楼,变化无穷,目不胜赏。不知《金兰筏》用笔之妙,一至于此。

第九回 鬼弄人阎文儿告状 奸变畜田月生伸冤

词曰:

  在此方知猛省,何事不无报应。但看个中情,若辈还须自警。

  安命,安命,我去唤他梦醒。  右调《如梦令》

  话说元按院当日审了两件事,天色已晚,传谕明日早堂听审。到了次日,依旧吹打开门,衙役带过人犯,乃昨日之第三起,改作今日之第一起。承行吏把案卷送上,元按院看了一遍,将人犯逐一点名,见被告是田月生,胸中已有几分留意,但法令如山,只得秉公审问。先叫原告阎文儿的母亲臧氏上去,问道:“你告田月生鸡奸致死男命,可是真情么?”臧氏道:“真是真情。”元按院道:“你把始终情节从实说来。”臧氏道:“小妇人的儿子文儿,原不认得田月生。只因田月生在他花园里请朋友玩耍,有个仇人九、翟有志两人,认得小妇人的儿子,带他去闲耍。那田月生看见文儿生得好,就留住了,不肯放他回来。”元按院道:“他不放你儿子回来,你就该理论了。”臧氏道:“小妇人彼时要与他理论,怕他父亲是现任都察院御史,不敢说个不字。谁知住了些时,他到扬州娶小,把小妇人的儿子竟带去了,不意他到了扬州,大嫖大耍,把小妇人的儿子就不理了。他家有个小厮,叫做可郎,又要哄骗小妇人的儿子,小妇人的儿子不从,他就用药酒药死了。”元按院道:“这等说来,你儿子不是田月生药死,是他小厮药死了。”按院此言,是明明要开豁田月生的意思。臧氏哭道:“大老爷啊!是田月生叫可郎药死的。”按院道:“你在杭州,他在扬州,怎么晓得是药死呢?”臧氏道:“是仇人九、翟有志两个同去,亲眼看见药死的。”元按院道:“你儿子死了,彼时就该告理,为甚么这卷案上写着,半年之后方才告理?”臧氏道:“因田月生寄一封倌来,说文儿病死,又送一百两银子,与小妇人养活,小妇人一时不知道。直到田月生的父亲拿问了,仇人九、翟有志回来,到小妇人家说出来,小妇人伤心方才告理。”元按院道:“你下去,叫干证上来。”

  仇人九、翟有志听见叫干证上去,忙走上去跪下。元按院道:“你两人都是干证么?”二人道:“小人都是干证。”元按院道:“你两人既是干证,可把阎文儿致死始末情由,细细供来,若有半字虚言,本院先把你们夹死!”仇翟二人道:“大老爷在上,这阎文儿年十五岁,生得标致,因田公子前年开了金兰大社,交结朋友,小人们带了文儿去玩耍。”元按院道,“文儿是你甚么人?”仇、翟道:“是相与。”元按院道:“他既是十五岁的童子,你不该带他去玩耍。且年齿不齐,怎么说是相与?本院看你两人,不无情弊。”仇翟二人转口道:“小人们是与他父亲相与,不是与文儿相与。”元按院道:“带他去玩耍,便怎么样?”仇翟道:“那田月生先前在花园中与一个外路人做诗,后来见文儿去,连诗都不做了,把他留住,不放他回去。过了些时,往扬州娶妾,竟将文儿带去。不意田月生一到扬州,见了女色,便把文儿丢过一边,不理他了。那文儿见先前那般爱他,后边这般冷落,未免口中有些闲话。被田月生打了几次,叫他陪伴他的一个心爱小厮叫做可郎的睡觉,那文儿不从。田月生主仆两个,就叫文儿去吃酒,吃了酒,登时就叫肚痛,七孔流血而死。入棺时节,脸色都青紫了,这是小人们亲眼看见。田月生怕他母亲与他要人,寄一百两银子与他,只说是病死的。他母亲因路远不知情由,后来小人们回来,他母亲与小人们要人,小人没奈何,只得说出来。他母亲听见文儿是药死的,痛哭一场,就往县里去告状。县主审明,将田月生问成罪名,因此解到大老爷台下。”元按院听得二人口供十分真实,意欲开豁田月生,无可生发,只得叫仇翟二人下去,叫田月生、可郎上来。

  仇翟二人走下丹墀,以为得计,田月生、可郎才上去,忽见仇翟二人跳起来,大叫道:“我是阎文儿回来告状了,仇人九、翟有志,你药死了我,到来害田月生么!”众衙役并看审的人大家惊问,一齐喧闹。衙役来稟按脘知道,元按院叫仇翟二人上去。二人走上堂,依旧说是田月生药死的,按院大怒道:“你这两个刁奴才,怎么在下面假作疯癫,来戏弄本院!”吩咐着实打。两班衙役把仇翟捺下,每人三十头号,赶下堂去。二人才下丹墀,又喊道:“我是阎文儿回来告状了,怎么不让我上去!”衙役又禀,元按院又唤二人上堂,问道:“你是甚么人?”二人又说:“小人是仇人九、翟有志。”元按院道:“你这大胆的奴才,本院方才因你狂言,责你三十,你怎么才走下堂,又乱道起来?”叫衙役将二人夹起,二人抵死不招,只说是田月生药死阎文儿的。元按院叫松了夹,赶下去。二人夹伤,扶下堂来,又喊道:“我是阎文儿回来告状,大老爷是个文星,小人不敢上去。”衙役又上堂禀知,元按院道:“不妨,叫他上来。”

  元按院这里才说叫他上来,堂下仇翟二人就走上堂,说道:“小人阎文儿叩头。”元按院道:“你就是阎文儿么?你把致死情由,从实供来。”仇翟二人道:“大老爷啊,小人跟田公子到扬州,蒙他照看,并不曾谋死小人。只因仇翟二人哄骗田公子银子,叫一个道士来炼丹,要金银珠宝,假说炼丹,把物件拐去,在扬州珠宝店中兑换拐去的金子,口中说还有琥珀珊瑚哩。小人在彼处看见,晓得是仇翟二人伙骗田公子的,要他两人分些金银珠宝。他两人日间约小人晚间来分,小人到了晚间去分金宝,他二人道:‘有酒在此,请吃一杯。然后分。’小人不知酒中有毒,吃了一杯,登时发作,肚痛身死,七孔流血。仇翟二人把小人血迹抹净,抬到小人床上,到第二日,只说小人睡死。可怜小人一命,实实是仇翟二人谋害,并不与田公子相干。小人已在阴司告诉,阎罗王甚恶二人,发他在阳间变猪变狗,现报小人与田公子了。”元按院并衙役人众,听了这番告诉,个个骇然,阎文儿的母亲在旁边痛哭。元按院欲再问话,忽见仇人九扒在地下,口中作猪哼,翟有志口中作狗叫,并不能说话了,须臾睡倒在地。

  元按院叫人抬去,提笔作审语道:

  审得仇人九、翟有志,俱穷凶极恶人也。仇为恶而翟济之,无异插翅之虎;翟用奸而仇助焉,不殊负狈之狼。窃窥田月生乃膏粱子弟,欲思弄术,无计进身,因借阎文儿为勾引之阶。迨田月生迷情狐兔,而仇翟饱囊无休,串同方士,惑以烧炼之谋,将金银珠宝伙骗瓜分。不意方士兑换所骗金珠,为文儿窥伺,以致挟仇翟而欲分赃物。仇翟念从前引进之功,知目下所为之错,稍分微利,理所当然。奈何饮水亡源,食梨伐树,反将阎文儿用计药死。似此毒心,即当寸磔。田月生不察其故,买棺收敛,赠其母以百金,此亦仁心所在,而无过者也。仇翟不自知罪,转而嫁祸月生、唆使文儿之母控告,亲为干证,大奸叵测,为恶已极。孰知官可惑,而鬼不可惑,公堂之上,冤鬼前来,初证月生,忽而自证,何其巧更速乎!且一为豕,一为犬,冥报甚于王法,虽有三尺,又何加焉!月生之冤已白,释放宁家;文儿之母无辞,不须再渎。

  元按院将审语书毕,叫臧氏上堂问道:“你如今有怨田月生乎?”臧氏道:“既是仇翟害死小妇人的儿子,小妇人怎敢又怨田公子。”元按院道:“你既不怨他,快回去罢。”臧氏一头走,一头哭了家去,见骂仇翟不止。元按院又叫田月生上堂,有话吩咐。未知吩咐何话,再看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文章要变幻,令人不可测其端倪。似此一回,播弄得人鬼交争,天花乱坠,百千万牛鬼蛇神,俱在维摩丈室。

第十回 严冬不辍诗书韵 半夜犹闻机杼声

词曰:

  事过顿回头,深悔从前是错。还是读书多益,有无穷安乐。

  堪嘉内助肯同心,勤俭甘寥落。自是一时消长,非红颜命薄。  右调《好事近》

  话说田月生走上堂来,元按院道:“田生员,本院前日看你所做的《金兰社启》,才情原是好的,只因你不近好人,以致有此大累。若非天理昭彰,本院审讯,你的性命,几乎不保。可见这班小人,是断断近不得的。你如今大冤已白,回去要用心读书,以图上进。尊大人远隔数千里,必思归计方妙。本院在京时,闻得你家产俱已籍没,何以治生。本院今接薄俸,与你回去,为膏火之资。奋志苦读,鹏程在即,无负本脘冀望之意。”言毕,遂叫门子取白银二百,与田生员。田月生接了银子,拜谢了,说道:“生员蒙大宗师如此提拔,定当努力前进,以图报答隆恩。大宗师的尊谕,言言金石,敢不凛遵。”元按院道:“如此甚好,你回去罢。”田月生免了罪,得了银,带了可郎,欢喜归家。

  看官们知道,此是田月生该读书的机会,从来太富的人,与太穷的人,皆读不得书。这是何故?太富的人,家资丰厚,锦衣玉食,就有一种声色货利的来勾引他,他意中想道:“我有这般快活,要读书何用!”或有朋友亲戚,劝他读书,他反觉可厌。那太穷的人,虽知书中好处,是苦中觅来,然必要衣食粗足,方可埋头奋志。若是衣不中身,食不充口,露体空腹,又兼父母妻子,啼饥号寒,谋生不暇,何暇读书!田月生家产籍没,一无所有,加之官司相累,真是苦中之苦,何能再去读书?今得元按院白金二百两,便可为读书的资本,所以说是该读书的机会。看官,你道田月生原是个公子,又且大富,如今家产虽已籍没,岂无几个好亲戚来照看,又何至穷到极处?不知人生世上,只有自己可靠,若是靠亲戚照看,指望养生,都是假的。田月生先时富贵,自然有亲戚往来热闹,如今事体坏了,人情势利,见他家产是奉旨籍没,一则怕惹事,二则惟恐来缠扰,三则见田月生有钱的时节,不学好,与这些坏人来往,所以亲戚竟象约齐了一般,都不来照看。这正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就是虞按察见接女儿不肯回去,也竟不来照看了。田月生得元按院之一助,真是久早的甘雨!

  闲言撇过,且说田公子拿了银子到家,虞赛玉接见丈夫,不胜欢喜。田公子就把元按院如何审断并赠银子的话,说了一遍,虞赛玉道:“难得元按院美意,相赠银子,你就该从此着实读书,不要负他的意思。但是,常言道:坐食山空。若是安坐而食,这银子便容易完了,如今可郎闲着,不如将这二百两银子,叫他做些生意,开张店面,日有所进,方可处常。我每日勤些纺织,供你读书之费,心无二用,再不必以家计为虐了。”看官,你道世间妇人,大抵懒惰者多,勤俭者少。且势利起于家庭,见丈夫有银钱,有穿戴,便说说笑笑,和气顺从;若是艰难困苦,便有许多交谪之声。这是普天下妇人的常情。况田公子是先富后贫,自己不务本分,将家资花费,更容易埋怨。今虞赛玉不但不埋怨,反替丈夫百般筹划,安贫守分,真个难得。

  田公子听了虞赛玉这一番算计,欣然乐从,就吩咐可郎,去开个柴米杂货铺儿,以为生息。正所谓阴阳和而万物育,夫妇和而家道成,自己闭户读书,真是朝斯夕斯,焚膏继晷,好似苏季子秦邦不中回来的一般,悬梁刺骨,简练揣摩。一日,天气严寒,纷纷大雪,凛冽之威刺骨,田公子还咿唔不辍。虞赛玉恐怕丈夫过于勤苦,走来劝田公子暂为安歇,俟天气回阳,再为加功。田公子道:“多蒙娘子美意,但古人有映雪读书的人,我田月生难道不如他的志气,当此卧薪尝胆之时,那里顾劳瘁。娘子放心,我自当如常诵读,不敢有负元按院盼望之意。”虞赛玉听得此语,更加喜悦,每日非纺即织,所得利息,常供日用之费。一旦谯楼四鼓,田公子对虞赛玉道:“夜深了,请娘子安息罢。”虞赛玉道:“这织机就如相公读书一般,不成机轴,怎肯偷安。相公放心,不必以妾为念。”两人相亲,相比从前万花园回来呕气的时节,大不相同。那可郎见主人主母这般勤苦,也就感动,早起晚睡,去做生意,甚是有利,颇足供家中之用。

  到了次年春间,宗师按临,田中桂进考,高高考了一等第一名,补廪入闱。田公子以为读书有效,更加用功,到八月乡试,三场得意,中了第八名举人,甚是欢喜。那些亲戚,先前见公子家产籍没,又为官司,如向陌路。今忽见田月生中了举人,都来送礼物称贺。田公子一概不收,虞赛玉劝道:“人情势利,自古有之。这些人见你中了,便来趋贺,虽是炎凉世态,也还算好意。不可一概杜绝,谅其亲疏,就其厚薄,略为领意,方为处世得宜之道。”田月生道:“娘子所言极是。”遂将众人的礼物,俱各领其意,众亲戚都觉有光。田月生正在称赞虞娘子善为处世,又见一起人,备了礼物来贺喜。田月生正在踌躇,不知收好不收好,虞娘子走来,看他礼帖,问了来历,说道:“这些人非亲戚可比,早该远他,岂可收他礼物!然亦不必结怨于他,好言回他去罢。”田月生遂叫可郎,好言婉辞众人而去。你道这些人是谁?原来就是殷阮凌卜等人,一向见田公子家势坏了,都不通音问,今见田公子中了,又来趋奉。真是小人势利之态,可羞可叹。虞娘子待亲戚,便叫领其意,而分别亲疏;待这班人,便叫断不可收这些人礼物,分明是杜绝他的往来。然又叫好言回他去,又不结怨于他,真可谓不恶而严,善于调停。世上人家,有如此内助,个个丈夫,都做了好人,难得难得。

  闲言休叙,田公子当日辞了殷阮等人去,又有一起人备礼来称贺,不知这些人是谁,礼物该收不该收,且听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语云:“看得世情透,便是好文章。”吾不知作《金兰筏》者,如何便将世情描写得如此透彻,堪称戛玉敲金,真是锦心绣口。

第十一回 赏宫花御阶对策 赋海棠翰院标名

词曰:

  欣白璧,今日璞中始出,昔日书生人不识,时来谁阻隔。

  喜见天池奋翼,方见诗书有力。堪羡文通操妙笔,珠玑随手得。  右调《谒金门》

  当日田公子叫可郎用好言辞殷卜等人去了,又来了一起人,乃田公子门下一起旧仆。昔日见老主人坏了事,小主人不成立,都不来奔走,今日见田公子中了举,大家约齐备办礼物来叩头贺喜。这些小人,真个势利到极。田公子此时又没主意,想虞赛玉处事得宜,又走来问道:“娘子,这些家人来贺喜,他的礼物,还是收也不收?”虞赛玉道:“主子势败都去了,势旺又来了,真是小人之态。但是不收他礼物,这些小人反说我们做主子的度量小,不如收下,每人赏银一两,以为犒劳之意。”田公子道:“娘子所见甚妙!”遂把礼物收下,每人赏银一两,众人欢喜而去。

  田月生将诸事料理毕,又想要去谢元按院,而元按院已官满进京,升了刑部侍郎矣。遂收拾进京会试,临行时,虞赛玉嘱咐道:“公婆年老,远寄他乡,相公会试,若得高发,必须想个计策,求皇上洪恩,把公婆复职还乡方好。”田月生道:“这是第一件要紧的事,不消娘子挂怀。”夫妇遂分手。

  田月生同了可郎起程,一路无辞。到了京师,止谒见元侍郎一个,回来在寓静坐,专候场期。光阴迅速,瞬息毕了三场,会试榜发,田中桂高高中了第二,欢喜异常,遂差人回家报喜,静候天子殿试。

  至三月吉日,礼部仪制司唱名,名单数者从左掖门入,双数者从右掖门入。田月生乃第二双名,当下从右掖门入,至殿前,行扬尘舞蹈的礼。内院官预置黄桌于丹陛,抬下丹墀,礼部散题纸,众进士跪受了,又各扬尘舞蹈,各就坐位对策。对卷官乃大学士、吏部侍郎、左都御史、礼部侍郎、户部侍郎、刑部侍郎。田月生及诸进士,次日宿鸿胪,五鼓入朝。至午门,候传胪至殿前,跪丹墀下,听三唱。第一甲第一名,某人,唱毕,鼓乐良久。传制官又唱,第一甲第二名,田中桂。唱毕,又鼓乐良久。传制官又唱,第一甲第三名,某人,唱名毕,行山呼万岁的礼,随礼部捧黄榜放龙亭内,鼓乐张挂,府尹府丞迎三鼎甲至厂内,簪花酌酒,又用仪从迎去赴宴,用教坊乐,彻席,望阙谢恩,府尹府丞亲送回寓。

  田中桂中了榜眼,父亲昔日的同年故旧都来称贺,忙了多时。皇上忽然命众翰林进御苑作赋,田中桂随众翰林进御苑,候皇上命题。皇上御笔亲书《海棠赋》三字,众翰林看了题目,暗想道:“诸花有典,惟海棠古事最少,是极难赋的。”只得提笔构思。田中桂却不费思索,提笔直写道:

  蜀花之美,厥惟海棠。蕊如金粟,叶如杜芳。三萼五萼,丛开艳妆。浅紫殷红,绿叶裳裳。盛称西府,产自海邦,真宗十题,后苑首章;渊材五恨,昌州特香。独怨子美,无诗感扬。李丹之郡,有此而佳;香菲之阁,有此而传。比醉妃子,语岂偶然,命妇戚里,强名取偏。取喻佳人,义多未全,请广斯意,状其娇妍:樊素摇唇,蕊方吐而守宫渍臂,葩焰发而妆学晓霞,群英灿而鬓挽流苏,三须垂而娇女痴跌。枝抬飐而胡姬含笑,向若迎而蕙锦耀目,密似织而金屋贮娇,闭雕墙而文君濯锦,影清沚而拥鬓注然,浥晨露而酡颜应名,烘烧日而塞上明妃。黯容不怿,浓雾罩而帘内丽人;芳姿时露,淡烟笼而华清浴罢。红汗犹濡,疏雨过而翩翩僛僛;彝夫试舞,轻风摇而佼佼婷婷。湘娥凌步,临皓魄而玉奴畏暑,碧绡斜掩,隐见红肤;叶交映而绿珠坠楼,卸妆毁貌,涂泥费避。蒂自陨而鲜色,艳质妩态百出,愧臣才疏,未能殚述,聊赋数言,敬呈御览。

  田中桂做完了赋,亲呈御座。皇上览毕,见其才华烂熳,绣口锦心,不觉龙颜大悦,赐彩缎百端,玉带一围。田中桂跪受谢恩,退朝而出。

  京中官员见主上称赏这《海棠赋》,你抄我写,共相称美。因此一赋,又生出许多事来。看官们知道,有才的人,生在世间,最苦当时运未来的时候,就是掷地金声的文字,偏生有许多蹭蹬,虽说是盘根错节,方足以别利器,然英雄困顿,毕竟身受磨折,把锐气消磨殆尽。反觉磊磊落落的襟怀,为其所累,不如卖菜佣,挑脚汉,不识不知,讨尽便宜。及至时运到来,那腰金衣紫,安富尊荣,都是分内应有的事,却又从得意中,生出拂意事来。虽拂意事都是得意,然究竟费踌躇,费转折,心中不知如何是好,岂不是多才的人为才所累。这是何缘故?即如田月生,先前时运未来的时候,把偌大家私,弄得一无所有,且又为官事负累。今日时运好了,宜该称心快意,反又有一种不得已的事。要知田月生又为着何事,再看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每于词尽处,忽然一转,如入桃源洞里,鸡犬桑麻,都非凡境。非熟读史迁者,不能有此手笔。

第十二回 念糟糠真心却配 忆父母上本辞官

词曰:

  不是相轻佳偶,前人情厚。回思贫贱苦成家,这恩义真难朽。

  今日名登华胄,身膺文绣。双亲何处盼茫茫,因此把君王奏。  右调《洛阳春》

  话说田中桂海棠一赋,众官抄写,皆羡他的才情渊博,不期动了一个人择婿之心。这人是谁,乃是朝中一个有权的宰相,姓张,名守丞,湖广巴陵人,学士高拱、王锡爵,都被此公所害,真个势倾朝野,人人畏惧。生有两女,长名倩云,次名碧云。倩云貌陋而多才,碧云无才而貌美。当日见田中桂如此才华,因与夫人说道:“倩云今年十八,碧云十六,俱已长成,尚未婚配。新科田榜眼甚有才情,不如与他联姻,甚是相宜。”夫人道:“还是将大女配他,二女配他?”张阁老踌躇道:“大女多才,惜乎貌陋,二女貌好,惜乎无才。还是将那一个许配的好?我有一个道理在此,这婚姻是个大事,不可造次,如今将他二人名字写了,对天焚香,拈着那个,便将这个去说媒。”夫人道:“说得有理。”遂叫了丫鬟,摆丁香案,将纸二块,一写倩云,一写碧云,张阁老对天焚香默祝守了,信手拈起一阄,却是碧云二字,遂对夫人道:“是碧云。”夫人道:“既是碧云,就遣人去说媒。”张阁老想何人去好,想了一会,就叫差人去请吏部李希声来。

  原来李希声是张阁老的心腹。不多吋,差人将他请到,张阁老出厅相见了坐下。李希声道:“老太师呼唤下官,有何台谕?”张阁老道:“老夫因两个小女年已长成,尚未得婿,今有新科榜眼田中桂,少年有才,老夫意欲将小女许配他,未有媒妁通言,欲烦贵部做个月老,不知可否?”李希声道:“这是下官应该效力的。但闻老太师有两位小姐,不知欲将那一位许配田榜眼?”张阁老道:“是第二小女。”李希声道:“如此下官就去,对田榜眼说明,即来回覆。”遂打躬而别。登时来拜田中桂。田中桂见是吏部来拜,亲身迎接进去,相见了,分宾主坐下,李希声道:“小弟有一件大喜事,特来报闻。”田中桂道:“有甚喜事,愿求赐教。”李希声道:“首相张老先生有位小姐,要与年兄联姻,这事岂非大喜!”田中桂道:“蒙张老先生美意见爱,甚是衔感。但小弟已完娶过了,烦老年台婉言回覆,容日自当拜谢。”李希声道:“年兄错矣,这头亲事,真是当今难得之婚姻,况张老先生居一人之下,满朝官员,无一个不去奉承,岂有辞婚之理!若说完娶过的,不妨再娶,张老先生的令爱,难道尊夫人还好将侧室看不成!况古语说得好:‘富易交,贵易妻。’也是人情之常,年兄不可错了主意。”田中桂道:“非是小弟执拗,昔宋弘说道:‘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光武以万乘之尊,尚不能强下臣。张老先生若知小弟完配过的,自然另择佳婿,敢烦老年台回覆,足见高誼。”

  李希声见田榜眼执意不允,不悦而别,不象做媒,好象自己的女儿没人家要的一般,又羞又气,转身来回覆张阁老,竟将“娶过”二字收起,只说田榜眼自恃其才,不肯允亲。张阁老听了,大怒道:“这个小畜生,如此狂妄,敢忽视老夫!若是他有事,撞在我手里,管叫他悔之无及!”李希声道:“下官有个愚见在此,不知老太师意下如何?”张阁老道:“贵部有甚高见?”李希声道:“如今朝中,似老太师这等名望,再无二人,皇上倚藉老太师,重若丘山。下官久闻小姐才名,不若将择婿之事,启奏圣上,再将小姐的诗文,呈之御览,那时圣上做主,把才女配才子,田榜眼有口难辞,更见老太师的手段。”张阁老听了这话,要显手段,也不想许配是二小姐,有才是大小姐,竟含糊说道:“贵部所言甚妙,明日早朝,老夫携了小女的诗文,亲自启奏,奉旨联姻,看他如何推托。”李希声道:“老太师若如此,他自然难辞,下官权且告别。”遂打躬而退。

  张阁老要显威权,就叫大小姐将诗文写了一册,次早入朝见驾,便将欲与女儿完姻之事并诗文启奏过。皇上把张小姐诗文细阅了,说道:“田榜眼果称佳婿,卿女如此才情,叫甚名字?联即传旨,命田中桂入赘便了。”张阁老恐大小姐貌陋,日后召见不雅,遂将二小姐名字奏道:“臣女名唤碧云。”皇上道:“卿退朝回去,准备赘婿,朕传旨择日,送田中桂来完姻便了。”张阁老谢恩而退。

  真个是圣谕如雷,一声传旨,大小官员,皆知道奉旨命田榜眼入赘相府为婿,田中桂闻得此信,手足无措,因想道:“我已娶过虞赛玉为妻,岂有抛妻另娶之理!况赛玉为我受了多少辛苦,岂我今日身荣,便另择美配,于义有亏,于理不合,且我父母年老,远离数千里,岂可置之度外!不如上本辞官辞亲,去赎父母回来,岂不甚好。”遂提笔写本道:

  臣闻孝为百行之先,义乃一身之本,不孝不义,虚生天地之间,上不足以报君亲,下不足以对妻子。念臣袜线短材,荷蒙圣上隆恩,叨居榜眼,尺寸之功未建,犬马之报未伸,仰天有愧,顾影自惭,虽肝脑墮地,不足以酬天恩于万一。昨接谕旨,遣臣入赘相府,臣受恩感激,百身难辞。但婚姻有一定之礼,已娶不容再娶。臣自幼聘虞按察某某之女为妻,业已多年,久同甘苦,糟糠之义难忘,前订之盟莫背。且臣父蒙圣恩宽宥,远谪宁古塔,已经三载,人子思亲之念,不异人臣恋主之心,数千里骨肉分离,寸肠欲断,愿将冠带,求赎父愆,恩准回乡,功同再造,臣与父母妻子,耕田凿井,同祝圣柞于无疆。至于张学士招赘之荣,臣揆之孝义二事,断不敢就。伏愿皇上,俯鉴臣心,降诏另选,臣不胜惶悚屏营之至。

  田中桂上了辞官之本,皇上览过,不期发在张阁老处票拟,张阁老见了此本,又启奏过皇上,皇上御笔亲批道:

  这本悖旨忘君,着实可恶,发刑部勘问。

  旨意下了,张阁老即时差锦衣卫,将田中桂拿问。田中桂忍气吞声,无可奈何,父母不曾救得,妻子不曾报得,白白将前程革去,悔之无及。然虽悔之无及,毕竟于心无愧。大凡世上的人,行了好心,自然有好报,今田中桂为了孝义二字,上本辞官,不期触了圣怒,倘若竟无挽回,竟无救援,则《金兰筏》一书,不足传世。不知田中桂行了一片好心,自然好报。要知田中桂如何挽回,如何救援,且听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客有与予谈曲者,询予云:“何以谓之曲?”予曰:“曲者,折也。”客曰:“然则曲之一道,义取折乎?”予曰:“然。”岂独曲哉,即如《金兰筏》一书,曲曲折折,全无半点粗疏。至十二回,则又曲中之更曲也,风流蕴藉,跌宕多姿,然后知曲则折,折则秀,秀则吐气如兰,口齿生香矣。有率笔力文者,当取此回熟读。

第十三回 善调停转祸为福 权将就有吉无凶

词曰:

  困顿是英雄,恨遭逢。幸有吉人和解,喜重重。

  虽招架,都勉强,尚朦胧。只待桩桩明白,乐从容。  右调《相见乐》

  话说田中桂拿问了,交付刑部勘问,这刑部侍郎乃是元正文,当下闻得此事,亲自着人来问田榜眼的原委。田榜眼对来人将如何辞张阁老的亲事如何上本辞官的原委一一细说了,来人回复元正文的话,元正文想道:“此事看来都为不允张阁老的亲事而起,非为辞官的原故。如今要得此事周全,还是去求张阁老,这叫做解铃还是系铃人。事不宜迟,我今就去见张阁老,力为调停,或者可以挽回。若是当堂审讯此事,大不相宜。”分付即刻备马,元侍郎亲来到相府。

  张阁老见说元侍郎要见,随即相会,行礼坐下,张阁老问道:“闻得田中桂发在贵部审问,不知几时审讯?此人狂妄悖旨,圣上甚是震怒,贵部须要严讯。倘若恂情,恐圣怒不测,与贵部亦不甚方便。”元侍郎道:“这事不必老太师分付,自当严审,但其中尚有些须委曲,不识老太师肯容下官细察否?”张阁老道:“贵部有甚委曲,不妨细讲。”元侍郎道:“田中桂昨蒙圣旨发下勘问,下官因前日圣上考赋喜悦之人,恐圣心或有未决,是以权且拘禁。下官即过堂翁亲去向其端的,田中桂的意思甚是感激老太师的美意,甘心认罪,并无怨言。”张阁老道:“他自恃有才,不屑与老夫为婿,致有这事。虽是圣意,毕竟为老夫起见,怎倒感激老夫?”元侍郎道:“老太师有所不知,那田中桂说道:以太师之尊,当朝柱石,下爱新第书生,自必有所取悦知已之感,终身莫报。虽娶虞氏,何妨为老太师的小姐,侍奉巾帚,然先辞后允,方不失尊敬老太师之心。其辞亲之意,正甚于不辞。在田中桂,还望老太师宽宥再言,方敢允诺。不料老太师不察其故,竟说作真正辞亲,以致有这事,可惜田中桂一段苦心,今日难白了。”张阁老道:“前日李铨部回来,只说田中桂狂妄不允,并未提起他已娶虞氏的话。”元侍郎道:“这是李铨部传言之误,不明陈委曲,老太师那里得知详细。昨日田中桂还说道,不独辞亲是允亲之意,就是辞官,亦是望老太师因亲护佑,挽回天意,将他父亲思赦还乡。岂料反加其罪,这都是李铨部传言未详,怎怪得老太师发怒。如今田中桂的苦心已达,还望老太师推情恩宥。”张阁老道:“原来如此,这事做错了,如今已经奉旨拿问,却怎样挽回方好?”元侍郎道:“老太师若要挽回也不难,明早入朝之时,老太师可对众翰林说明自己爱才之心,教众翰林公上一保本,启奏田中桂心中原故,那时皇上必问老太师,就可以乘势挽回了。田中桂得复原职,自然欢喜入赘,不独得为相府佳婿,而且得寻了机会,保奏赦他父母还乡了。”张阁老听了这话,不觉喜欢道:“贵部所言甚是,明早老夫入朝之时,就对众翰林说明这话,贵部亦当赞成此事。”元侍郎道:“下官自然赞成,老太师不必挂心。如今下官愿为媒人,即刻到狱中见田中桂,说明老太师美意,使他放心。”遂打一躬,别了张阁老,随即来到田中桂的禁所。

  田中桂正在那里自叹自嗟,忽见元侍郎来到,慌忙迎接,相见过坐下,田中桂道:“元大人何得到此?”元侍郎道:“一来奉候,二来有事相商。”遂屏退左右,说道:“昨蒙圣旨,将鼎元发来勘问,不佞甚是惊惶,知是为张公辞亲之故,今早特到张公处,为鼎元委曲分辩,张公之怒稍解。不佞看起来,这头亲事,是断不可辞的,鼎元不如迁就了,省许多周折。”田中桂道:“老大人有所不知,门生生于富贵之门,本来原是极快活的,只因自己不肖,误结匪人,以致受许多苦,带累妻子亦受了百般苦。如今才得一第,便尔另娶豪门,于心何安!况且父母俱在异城,所以为此辞官。不意上干圣怒,发在老大人贵部勘问。门生想来,惟有一死而已,岂肯作不孝不义之人,留下千古骂名!”元侍郎道:“鼎元所见亦是,但事有经权,岂容执一,臣子为君死节,为亲死孝,也必要揆度事理,权衡轻重,可死则死。不可死而死,与暴虎冯河之人无异,甚为鼎元所不取。今日之事,就亲则三全,不就则三败,鼎元聪明之人,何须不佞细言。”田中桂道:“何谓三全三败,门生蠡见,不能参悟,求老大人见谕,以开茅塞。”元侍郎道:“不佞想起鼎元之事,若入赘相府,上可以顺君,中可以救亲,下可以报妻,此之谓三全。若不肯入赘,身败名裂,上不能顺君,中不能救亲,下不能报妻,此之谓三败。”田中桂道:“老大人所言三全,上可以顺君,这是门生明白的。但救亲报妻之说,门生不能解悟,求老大人细示。”元侍郎道:“张公之意,原与鼎元无隙,不过因爱而见恶,今早说过,若鼎元入赘之后,他自有机会把尊公尊堂恩赦回来,这岂不是可以救亲么!至于糟糠之妻,原不可忘,但只在一心之向背,不在形迹之分离。若鼎元入赘之后,若张小姐贤淑,不妨聚会,倘不贤淑,何妨终于间隔,难道朝廷官诰,倒弃了发妻不成!鼎元正当借此救亲报妻,为何迷而不悟?且鼎元方才说惟有一死而已,即令鼎元激烈而死,那时父母妻子俱无着落,只恐孝又未全,反作不孝不义之人,岂不可惜!”田中桂被元侍郎说得无言可答,如醉方醒,因转口道:“如今门生依从老大人尊谕,情愿入赘,但圣意如何挽回?”元侍郎道:“这个不必鼎元焦心,张公久已打点,明日早朝,通传众翰林公本保留年兄,他自有理会,明日即有好消息矣。”遂别了田中桂回去。看官们知道,这事若非元侍郎费一片苦心,善为调停,田中桂谁来救援?这都是田中桂的造化。未知众翰林公本上了,圣上如何批判,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众翰林朝堂保奏 两姊妹闺阁争婚

词曰:

  官情好,丹陛同声俱力保,果有回天巧。

  香闺何事添煩恼,难明晓。只为扣红丝,致使多丝扰。  右调《望江怨》

  话说元侍郎回署,专候众翰林保奏。到了次日早朝,百官齐集。众翰林俱到,张阁老后至,果然对众翰林说道:“老夫从科甲出身,最重诗文,以翰苑清高,木天雅望,这是老夫最欣羡的。前日田中桂恃才狂妄,自取其咎,圣上发在刑部勘问。虽是田中桂应得之罪,在老夫甚不过意,然其事因老夫而起,不便在圣上面前分解,这却怎么样处?”此吋元侍郎亦在朝班,遂高声说道:“既是老太师有怜才雅意,翰苑中岂无同志,何不推太师之心,公出一本,书奏田中桂么?”众翰林先前也有个同类相怜之意,只是干碍张阁老,不敢骤言。当下闻得张阁老一番言语,又闻得元侍郎如此明言,遂同声应道:“既老太师有此美意,学生辈敢不同心,恳求圣上洪恩,如今圣驾临轩,即当一齐保奏。”元侍郎道:“诸位年翁,所言极是,可写一公本,候圣上升殿,保奏便了。”众翰林道:“元先生所言甚妙。”遂取笔墨,写一公本道:

  翰林院臣某某等,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上言:窃闻君父之命,有唯无诺,臣子之子,有顺无逆。田中桂以新第书生,蒙皇上恩敕入赘相府,可谓荣矣。田中桂不知进退,冒昧辞婚,罪不容绾。但因父母远离,必欲告而后娶。又因糟糠难弃,两具隐情,是以上违天谕。孝义为辞,较之悖逆有殊。臣等敢犯天威,连名公保,仰祈我皇上开天地之心,赦其无罪,倘格外施仁,仍赐原职,入赘相府,则天心垂眷,共沐帡幪于无既矣。臣等曷胜惶悚瞻依之至。

  当下写完了本,众翰林齐佥了押。

  须臾,鸣钟伐鼓,皇上升殿,文武官员,两班分列。张阁老朝见过,众翰林一齐俯伏金阶,为首的捧本奏道:“臣等大公本保奏榜眼田中桂。”当驾官将公本接去,呈上御座,读本官高声朗读。皇上听了,问张阁老道:“卿意何如?”张阁老躬身答道:“田中桂少年不谙,是以前日有狂悖之奏,今诸臣公保,这也是同官情义,宏恩出自天心,臣不敢妄对。”皇上见张阁老亦有回护之意,遂提御笔判本道:“依奏。”众翰林见准了本,欢喜异带,一齐叩首谢恩。皇上进内,众臣退班。

  张阁老出朝,对众翰林道:“本既准了,将本内事情,须要如奏而行,不可又蹈欺君之罪。”众翰林唯唯而退。你道张阁老为何说此话?盖因本内所奏,是仍赐原职,入赘相府。今既依奏,田中桂赦罪复官,张阁老惟恐入赘之事,田中桂又有他说。所以在翰林面前说出此话。

  当下田中桂得了赦,复了职,准备入朝谢恩,众翰林惟恐虚奏入赘相府之言,都来撮合说媒。田中桂尚有犹豫之意,众翰林齐说道:“弟辈保奏年兄的官职,年兄亦当保全弟辈的官职。倘若不从,弟辈欺君之罪不小。”田中桂没奈何,只得依从。众翰林回复张阁老的信,张阁老欢喜,准备择吉成婚不题。

  却说倩云、碧云两个小姐,听得田榜眼许了亲,口中不言,心内各个欢喜,好象秀才入场考中的一般,这是女儿家的常情,不必细述。看官,你道田中桂许了亲,只有一个小姐欢喜,如何两个小姐都欢喜起来?不知其中有个原故,原来张阁老先前写了名字,分作两阄,对天焚香点祝,拈着的是碧云二小姐。后来在皇上面前所奏的,亦是碧云二小姐。但呈御览的诗文,却是倩云大小姐的,所以当此婚姻已许未定之时,大家一齐欢喜。张阁老见田中桂已经许亲,因对夫人道:“二女碧云,今已许配田家,凡一切妆奁之物,须当预备。”家中梅香听得此语,都来对二小姐恭喜,二小姐喜得眉得眼笑。大小姐闻得此信,甚是含羞忿怒,羞的是先前欢喜,皆是虚假;怒的是一样女儿,为何倒先幼而后长。女儿家说不出口,闷在心中,每日思想,忽然想着道:“前日爹爹将我的诗文,呈与皇上御览,如今却将亲事许配了妹子,难道借我的诗文,成就妹子不成!我如今只说恭喜妹子,到那里聒噪他一场,讨我的诗文,或者榜眼知道了,竟要起做诗文的人来,这头亲事,岂不还是我的。”主意定了,就到碧云房中。

  碧云接着,笑面相迎,倩云见妹妹欢喜得意,心内越发伤情恼怒起来,变着脸儿说道:“我不是来赶热闹恭喜的,我是来讨我自己的物事。”碧云道:“妹子没有拿姐姐甚么。”倩云道:“怎么没有,前日爹爹把我的诗文拿了一本,去呈皇上御览,原来是借我的诗文,当作你做的,如今你的婚姻做成了,我的那本诗文,不是常常借与你装体面的,也该还我了。”碧云道:“姐姐说话,好没来由。我那里见你甚么诗文,那个借你的装体面?就是婚姻之事,也是爹爹的意思,与妹子何干!姐姐不问一个端的,就来聒噪起来,与外人听见,不好看相。”倩云骂道:“你这贱人,自己借我诗文,去勾汉子,不说自己不是,倒说我不好看相!”碧云道:“你骂我是贱人,你自己婚姻不成,心里恼闷。来拿住我出气,才正是贱人!”当下你一句,我一句,骂了多时,不得开交。梅香慌了,忙去报知张阁老与夫人知道。

  夫人听得两个女儿争闹,忙走来问其原故。碧云见母亲来了,哭着说道:“好奇怪,我没有见姐姐甚么诗文,他无端走来骂我,要讨甚么诗文。”倩云道:“前日爹爹叫我写了一日,取了一本去,今日他赖说没有。”夫人道:“你爹爹拿你的诗文,你只该与爹爹要,怎么来骂起妹子来!妹子是有人家的了,他去得也快,你不该与他嚷骂。”倩云听得说是有人家的,去得快,越发触着他的心事,也哭起来道:“母亲也偏向他,他是有人家的,就该骂我。日后娶了去,只怕连爹娘都要骂哩!”夫人见他两人都哭起来,都是自己养的,竟不好说那一个不是,连自己也掉下泪来。

  忽见梅香来报:“老爷到了。”两个小姐听了,越发大哭起来。张阁老走到,见两个女儿一齐大哭,不知何故,忙问道:“这是为甚么?”夫人道:“方才大女走来,与二女讨甚么诗文,二女说没有,两人争骂,在此啼哭。”张阁老道:“甚么诗文,可是前日写的那本?”倩云哭道:“正是那本。”张阁老道:“那本诗文,久已呈御览了,你怎么与妹子讨起来?”倩云道:“怎么不与他讨,他借我的诗文,去装体面,谁肯便罢了!”张阁老听得大小姐此言,方知不是为讨诗文,原来是争婚的意思,因说道:“我做爹爹的,自有道理,你们女儿家,怎么就厮闹起来,好不雅观!倩云快些回房去,我自有主意。”大小姐见爹爹口角有话,遂拭了眼泪,回房去了。张阁老就对碧云道:“你是有人家的了,不可如此厮闹,被人传与田家知道,只说你没教训了。你如今再不可与姐姐闹了。”二小姐也不做声。

  张阁老遂同夫人走到后堂,叹口气道:“这件事,怪不得大女,这倒是我错了。前日叫大女写了诗文,就该在皇上面前启奏大女的名字,只因大女的容貌不如二女,所以在皇上面前,启奏二女名字。如今诗文是倩云的,亲事却允了碧云,怪不得大女不服。”夫人道:“不服还是小事,万一碧云嫁去了,那田榜眼问起诗文,竟不知道,他前日为这亲事拿问过的,或者在皇上面前,也启奏了,那时欺君之罪,岂不又放在你身上了!”张阁老听得此言,如睡忽醒,手足无措,因想了半响,方说道:“如今只有一个计策在此,须得如此如此方好。”夫人道:“甚么计策?”张阁老低低说出。不知说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如今的人,做几篇烂时文,识几个半边字,便自称读书人,此外茫然不知,若说道人情世故,经济文章,真正梦想不到。如此回中,描写两姊妹争婚的光景,入化超神,著不读破万卷书,便勉强扭捏,还要错过葱岭那边去。

第十五回 情深结发先通信 孝忆生身欲立功

词曰:

  情默默,意悬悬,一纸音书特地传。无计酬亲恩报效,数千里外倩谁怜!  右调《捣练子》

  当下夫人问道:“甚么计策?”张阁老道:“如今欲将大女许配田家,那二女的名字已奏知圣上,欲将二女许配田家,那本诗文又已呈之御览。这头亲事,欲行不可,欲止不可,倒是我失于检点。惟今之计,只有一策,那田中桂最孝,他的父母,现被圣上远谪宁古塔,已经三载,前日他上本辞官,是欲赎他父母回来,圣上不允。如今仍煩元侍郎去对他说明,道二小姐不会做诗,前日进呈的诗文,乃是大小姐的暂时借用,恐你日后问出,故此预先对你说明。若是你雅意包涵,目下便寻个机会,赦你父母回来。我想田中桂素有孝心,听得此言,自然不问诗文了。”夫人道:“此言亦妙。但是大女儿,借用他的诗文,无非见妹子有了人家,心中不悦的意思。”张阁老道了:“今将二女儿成亲之日,迟些拣选,先将大女另选名门,嫁过去,然后再与二女成婚,便相安无事了。”夫人道:“相公之言甚妙,这两件事,都不宜迟。”张阁老道:“我如今便传李希声来,两件事都与他商议。”遂叫人传李希声说话。

  李希声听得张阁老来传他,连忙飞走,与张阁老相见了。张阁老将两件事逐一与李希声说明,李希声道:“元侍郎处,下官即去传达老太师的金谕,叫他即刻到田榜眼处说明。至所谕大小姐的姻事,倒有一头在此,只是不敢仰攀太师。”张阁老道:“是那一家?”李希声欲言又止。张阁老道:“婚姻之事,成与不成,何妨明讲。”李希声道:“既是老太师吩咐,下官不妨直说了。下官有一个犬子,尚未择配,若是太师爷不弃,方敢冒罪仰攀。”张阁老笑道:“如此甚妙,贵部乃文员首领,门楣亦不低小,何说仰攀的话来。”李希声道:“下官的门楣,若与老太师相较起来,便觉低小了。既蒙老太师眷爱,下官回去择吉行聘,目下便与犬子完娶,下官辞过老太师,即去见元侍郎,宣明老太师所谕,叫他对田翰林讲明便了。”遂告别而去,来到元侍郎处,将张阁老所言,一一传说,元侍郎听了,即来见田翰林,又将张阁老所言一一讲明。田中桂道:“论起他欺君之罪,也该与他讲个明白,但是父母回来为重,不必与他较量了,悉遵台命便了。”元侍郎见田中桂依允,即时告别,来回覆张阁老,说田翰林愿遵老太师的台谕。张阁老闻得田中桂依从,甚是欢喜。

  正说话间,忽见一个差官,拿一封文书,叩头呈上张阁老,展开一看,乃江南总督文书,言淮凤连被灾伤,民今草木为生,请奏赈饥。张阁老打发差官去了,对元侍郎说道:“此地从来多荒少熟,元末之乱,亦起于此,即当速赈。我如今奏知圣上,即差田翰林前去赈饥,叫他立些功绩,便可赦他父母回来。”元侍郎道:“此是老太师的仁心。”遂告辞了,又着人将此事遇知田中桂。

  田中桂想道:“张公为我父母,如此代我筹画,也是好意,这头亲事,就结下了,也不为不义。但是赈饥的事,必要细心经画,非可匆匆了事,急切不能回家。我如今可将张阁老结亲的原故,写书一封,通知虞娘子知道,日后相见之时,方不道我是忘恩负义之人。”主意定了,遂提笔写书道:

  书奉芳卿妆次,桂自去冬分袂,雨雪载途,幸一路平安,无烦挂念。春闱得意,家中定当报捷也。但睽违南北,身羁史馆,不能摆脱归来,话旧妆台,一诉离愁别恨,怅也何如!遥瞻云树,不胜依依杨柳之思,每对窗前明月,案上孤檠,魂梦萦牵,几回泪下,想芳卿亦有同情耳。桂殿试后,钦命作赋,题限海棠,漫笔进呈,圣心嘉赏,桂正欲告假南旋,不意内阁张公,欲以其女赘桂,奏闻皇上,钦谕完婚。桂念糟糠莫弃,又因父母远离,上本辞官,不意天威震怒,勘以悖旨欺君,发刑部审问。幸蒙元大人百计周全,挽回天意,仍命入赘相府。桂思念贤妻前思,宁死不从,而又恐身陨之后,双亲远谪,永世难归,只得含糊应诺,勉强支吾。今张公欲桂立功救父,保奏淮凤赈饥,圣旨到来,即当前去。倘邀卿庇,得立寸功,使皓首公姑,生还乡井,则我二人,方可以告无罪于天地。至婚姻之事,桂心辗转,无可如何,仍望芳卿教我,宜从宜却,面谕来人,以定行止。桂临楮曷胜想念低徊之至。  某月某日愚夫田中桂顿首

  田中桂写完了书,亲手封好,就叫可郎前来说道:“张阁老的亲事,十分难辞,我今写书一封,差你回去,你可将其中委曲,细细对夫人说知。目今淮凤饥荒,圣上欲差我去赈饥,候圣旨下,我即前去。你到了家,对夫人将此事说明,星夜前来回话,不可迟误。”可郎唯唯,收了书信,起身回杭州而去。

  再说张阁老将淮凤饥荒之事,奏闻皇上,帝曰:“淮凤频年告灾,何也?”张阁老奏道:“此地从来多荒少熟,元末之乱,即起于此,当速赈济以安之。”帝曰:“何人可遣前去行赈?”张阁老道:“赈济之事,全在经画得宜。田中桂少年有才,定多妙用,可差前去。”帝曰:“善。”即传旨命田中桂前去赈济,火速起行。

  圣旨一下,田中桂奉旨,即刻起程。张阁老、元侍郎俱来饯别,说道:“尊大人回来,机会全在此举,幸用心料理,务使百姓全生,地方安静,方可保奏功绩。”田中桂道:“敢不竭力!”遂向南而行。未知田中桂如何赈济,再听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无意中忽又生出赈饥一事,真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前后串插,都是一片精神。

第十六回 未赈饥先收健壮 欲施功预访豪强

词曰:

  恩膏重,雨露浓,哀鸿齐得所,狡兔尽潜踪。看他略把雄才展,经济恢弘自不同。  右调《江南春》

  田中桂奉旨赈饥,一路南行,到了山东济南府地方,只见许多人纷纷围绕,田中桂问众人道:“这些人,在这里围着看甚么?”旁边有人答道:“看好汉厮并哩!”田中桂道:“怎么叫好汉厮并?”那人道:“我们这山东地方,出了几条好汉,每人有千斤的气力,如今立下大言牌,欲赛天下的好汉。昨日山西河南陕西三省,到了一二十条好汉,打碎了大言牌,约定今日赌赛,我们大家来观看。”田中桂道:“这些好汉怎么样赌赛?”那人道:“也有比拳的,也有比箭的,也有舞刀掷石的。手段高的,就占了先去,打死了都不论。”田中桂听了,吩咐从人,将众人叫开,策马上前去看。众人见旗帜上写着“钦命赈饥”的字,便让开一条路,田中桂带着马走上前,只见左边立着一路大汉,约有二十余人,乃是山陕声音;右边一路大汉,乃是山东本地声音,都是強壮彪形,个个磨拳擦掌,要并个个你死我活。见田翰林到了,都说道:“这位官长来得甚好,我们当着朝廷的钦差老爷廝并了,死而无怨。”田中桂道:“你们众人,听本院吩咐:本院看你们都是身强力壮有用的人才,若肯与朝廷出力,建些功绩,也有个出头日子。何若将父母所生身躯,自己戕贱!今日赌赛,赢了的,也无甚好处,输了的,空送了性命。家中父母妻子,倚靠何人?本院奉旨往淮凤賑饥,你们若肯收心学好,随本院去,为朝廷出力,做些功业,本院奏闻圣上,论功旌奖,各授一个武职前程,也是好的。若是这等赌赛,不过亡命之徒,本院不愿你们做这样不务本分之事。”众好汉听了这话,个个悦服,一齐跪下道:“小人们愿随老爷去效用,只是赈饥的事,不过是散粮放粥,不是相杀打仗,那里用得我们?”田中桂道:“你们不知本院的赈饥,非同平常的故套,自有用着你们之处。”众好汉道:“既如此,小人们愿随老爷去。”田中桂道:“你们既愿去,各人将名姓报来,我这里吩咐地方官,将钱粮支付,各给你们安家银十两,造册达部消算。”众好汉将刀枪弓箭收了,跟田中桂入城,对府县说了,果然写造花名册一本,共三十余人,每名给银十两。本城的,各回家安点,外省的,也置备些行李,次日随了田中桂,往淮凤而来。

  一路无话,到了淮凤,众百姓见钦差赈饥的大人到了,人人思想领粮。谁知田中桂驻扎了几日,并不赈饥。每日带一两从人,青衣微服,各处闲闯。跟随的人,都不知田钦差是甚么主意。先前在近城所在走走,过了两日,连各乡村都走到了。百姓甚是怨望。

  一日,同三个健壮走到凤阳府盱眙县南庄地方,见一个村店,挂着酒招,门口摆列着许多肉食。田中桂道:“如此饥荒,这座村店,倒这等热闹,我们大家进去吃一杯。”三人就踉田中桂进店。店主人将田中桂相了一眼,说道:“客人,请后边宽大处坐罢。”田中桂四人听了,就到后面,一齐坐下。看官,你道这跟随的健壮,如何敢与田中桂同坐?原来田中桂是吩咐过的,大家扮作同伙客商,所以同行同坐。

  那时店小二来问道:“客人,用甚么酒,耍甚么肴?”田中桂道:“不管甚么酒肴,好的便拿来。”店小二答应去了。田中桂对跟随的健壮道:“外面饥荒,小民衣食难周,这店中的人,个个吃得凭般肥胖,我看这店中的人,都不是好人。常闻得人说,歹人借开酒店为名,下蒙汗药,结果人性命,谋劫的财物,须要小心提防,不可落在他手里。”三个健壮道:“大老爷放心,小人三个,还可以招架他三五百人,怕他怎的!只是他拿来的东西,切不可吃,只说不好吃,看他说怎的。”大家说同了。

  须臾,店小二暖了一壶酒,拿了一大盘肉,放在桌子上去了。田中桂见肉色有异,仔细一看,里面有一块人指甲在内,大惊道:“此乃是人肉,怎么拿来与人吃!”三个健壮摇手道:“不要做声!小人只说肉不好,叫他来换,看他怎么。”遂拍桌大叫道:“店小二那里?”店小二应声道:“来了,客官要怎么?”健壮道:“肉不好吃,快换好的来!”店小二道:“客官且用着酒,少停一会,就有新鲜的来了。”说罢,又去了。原来酒内果有蒙汗药,店小二叫吃酒,明是等药性发作,以便下手。田中桂道:“你们假装酒醉睡了,看他怎么样。”三个人将酒泼在沟内,假作酒醉睡倒。

  店小二见吃酒客人不做声,又走来一看,只见三个醉倒,一个坐着,假意问道:“三位客官,怎么睡倒了?”田中桂道:“不知怎么吃下酒去,便睡倒了。”店小二笑嘻嘻的,将手一招道:“行货到了,快些来!”说得一声,见五个人,各拿绳子来捆,内中一个先来捺住田中桂,田中桂道:“你们做甚么?”五人齐说道:“不瞒客官说,年岁饥荒,没有营业,全看过往客商,杀些肉卖。你们送上门来,只得收下。”田中桂道:“王法森严,这个使不得的。”五人道:“这样年岁,有甚么王法!”便要捆田中桂。三个健壮见他露出真情,大家一齐跳起,一拳一脚,将五个人打倒在地,将他拿来的绳子,把五个人捆了。五个人叫道:“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求爷爷饶了罢!”健壮道:“这是钦差田老爷,你这狗才,认作是谁!”五人听得是钦差,愈加哀告。田中桂道:“我此来,是奉旨赈饥。但未兴利,先要除害。你这班该死的狗才,怎么做这害人的勾当!若不是本院留心访察,险些儿被你杀害。”五人道:“爷爷啊,做这件事,不是小的一处,这淮凤两府,共有几十处,今日不瞒老爷说,小的做这件事,一处传一处,都是约齐的。”田中桂道:“既如此,本院权且饶你死罪,你可跟随本院去,自有用处。”五人连声应道:“情愿,情愿。”田中桂对三个健壮道:“既是他愿去,本院有用他之处,放了他,带他回署。”健壮听了,把五人放了,五人叩头谢恩。

  田中桂叫两个健壮,看守五人,亲带一名健壮,进里面去看,走进一层屋,见一空院,院内有三间茅屋。往内一看,只见梁上挂着许多人腿,旁边丢下几个人头,隔壁一间,房门关着。健壮将门一开,向内一着,见捆缚十余人,在那里啼哭。健壮走进问道:“你们是甚么人?”众人内,也有说不出的,也有说出的道:“我们俱是单身客商,在此经过,被他拿住,要杀肉卖。求爷爷救命!”健壮就把众人捆的绳子,逐一解开,也有走不动的,也有走得动的。田中桂道:“可怜你们受此苦恼,我如今已将这班恶奴拿了,你们各回乡里去罢。”那走得动的,扒起来,磕了头,叫了“救命爷爷”,走了出去,那走不动的,眼泪交流,挣出几句话来:“求爷爷救命!”田中桂道:“你们不要着忙,这恶奴才,我已拿他去了,你们既然走不动,不妨在此将养两日再去。”众人称谢。

  田中桂与健壮回身出来,问五人道:“你们五人,可有妻子么?”五人道:“小的们都是单身汉子,并汉有妻子。”田中桂道:“既如此,即随本院去。”五人道:“小的这些家伙房屋,怎么样收管?”田中桂道:“你这班奴才,在此杀害人命,性命尚不能保,还要顾甚么房子家伙,快些走!”三个健壮见五人有不肯去的意思,就把绳子将五人缚了,好似金刚降小鬼的一般,牵着如飞而去。

  田中桂过了盱眙,又行到天长县境界,过一村庄,闻得内中大哭,甚是悽楚,因对健壮道:“这屋内哭声古怪,必有奇事。”遂推开门,往内一看,见一个老人,一个后生,一个少年妇人,抱着一个小孩子,在那里痛哭。田中桂有意访察民情,因问道:“你们为甚么抱着这好好的孩子哭?”那妇人道:“不瞒爷说,年岁饥荒,米粮都绝,我们少年人还捱得,这七十岁老公公,都饿不得了,又没处去讨借,没奈何,要将这小孩子杀了,煮与老公公救命。这是小妇人亲养的,舍不得,在此痛哭。”田中桂道:“这等说,你这人家,是孝义之门了。幸亏遇着本院,救你这小孩子的性命。我与你白银十两,你收去买些米粮度日,不日朝廷就有赈济米粮来救荒了。”那一个老人,一个后生,一个少年妇人,接了银子,一齐跪下叩头谢恩。后來田中桂赈过饥,特写一牌扁,旌表其门,此是后事不提。当下又叫先前的五人道:“你看一样的人,他便如此孝义,你便如此凶恶。”五人无言服罪。田中桂见地方如此凶荒,速宜赈饥,遂星夜回署,又将带来的三十名健壮,一齐叫在面前,逐一吩咐。要知吩咐些甚么,再看下回分解。

  顾天飞曰:叙事处,历落参差,无一懈笔,俱从史迁得来。

第十七回 经济一时安社稷 桑麻四野起讴歌

词曰:

  偏是才人经济多,善腾那。卖刀买犊重田本,殄千戈。

  转眼桑麻依旧绿,惠风和。万民欢畅感恩济,起讴歌。  右调《太平乐》

  当日田中桂唤众健壮到面前,吩咐道:“本院自山东带你们来,原恐饥荒之际,奸宄易生,要你们去扫除那些强暴。本院前日私行到盱眙县地方,遇见这五个恶人,方知淮凤二府,害人为业的,不止一处,本院已将五个人带来,做个眼目,你们众健壮,可分作五处,每一处各带一人,务必将这些杀害客商的恶人,访拿干净。本院各与你们一个官凭印信,但凡访拿的恶人,即时交付与地方官,锁解前来,候本院发落,不得私自纵放。倘有功绩,本院自当奖赏,无负本院带你们南来之意。”众健壮一齐应诺,分作五起,各带一人为眼目,各分地方访察而去。正是:

  欲全民命先除害,害比饥荒为更凶。

  当日众健壮去了,旁边有各州县书吏跪下禀道:“大老爷,百姓饥荒,等候多日。求大老爷发赈要紧。”田中桂道:“本脘奉旨来赈饥,百姓以食为生,难道便忘记了?只因赈饥之事,不是虚应故事,必要众百姓保全性命,方有实济。往常赈饥,不过择一个地方,委几员官,调发些米粮,或放粥,或领粮,如此便为赈济,不知其中有多少隐弊,那粮米一发下去,地方官就有扣除,委员又有侵渔,胥吏以大斗量入,小斗发赈,加之鬼名鬼姓,冒领回家,偷卖取利,可怜饥饿百姓,担着个领赈的名色,扶老携幼,前来到发賑的所在,不顾性命拥挤,那有力强梁的,挤上前领去,那幼弱没力者,不能上前,粮领不到,不是躧死,便是饿死。如此赈饥,不过徒有虚名,并无实济。本院如今不是这等赈法,将粮米派发各州县,各州县查问各关厢,各乡村,将粮米按地方户口,照数分派,使殷实之家,具实收领回。又分派乡庄之人,照数领散。如此,则众百姓乡自为乡,庄自为庄,不必奔走张皇,粮米均收。且有此粮米度日,又可以去耕种,不致废时失事。本院不时随处访察,倘有贪官污吏,侵扣升斗,或豪强攘夺,即时拿究。众书吏以为何如?”众书吏听了,都说道:“太老爷明见如神,真是万民之福。”

  田中桂道:“本院有朱笔告示一张,你们可贴在辕门,即时令人刊刻,发淮凤各州县各乡庄张挂。”众书吏接了告示一看,上写道:

  钦差翰林院田,为剔除陋规,实全民命事:照得淮凤饥荒,百姓望赈之心甚亟。但从来赈饥,有名无实,积弊甚多,难以尽指。然究其由来,皆因不肖有司,侵扣于上,好宄吏胥,侵食于下。其未赈之日,灾民无以糊口,犹可百计搜寻,虽草根树皮,借以充腹适口,人自为生,虽不能尽遣凶荒,亦可以少延残喘,以待天储下济。及发赈之日,无老无幼,无女无男,齐向赈所,奔走仓惶,希沾玉惠,聊以保全身命。谁知领賑之苦,甚于无赈,在官者未发而先吞,强梁者一人而屡攫,无力之民,引领束腹,遥观痛楚,以致哀鸿遍野,徒担领赈空名,欲求一饱而不可待,流离飘泊,半填沟壑,谁之咎与!本院访察舆情,深为恻隐,为此晓谕,仰被灾处所官吏知悉,务改前非,洗心惕虑,将分拨赈米,按各关厢乡庄,查明户口,照册均分,使被灾之民,坐赈以务生理,从容以习农业,凶荒之后,丰盈可望矣。本院不惮勤劳,亲行访察,倘有仂前抗违官吏,侵渔扣剋,官则题参,吏即杖弊。本院冰心铁面,无谓言之不早也。特示。

  众书吏看了告示,见文移恺切,深中时弊,无不敬服。即命匠刻成,被灾处所,逐一贴到。各州县遵照来文,分粮发赈,按口均分,黄童白叟,无不领到,且安坐于家,各务农业,并不仓惶奔走,由是感仰之声,口碑载道。过了半月,众健壮将各处害人强恶,俱已收尽,各州县亦仰体田钦差的美意,无不尽法扫除,其同去做眼目的五人免死,发边远充军。地方安静,贼盗俱各务农,把一个饥荒灾地,换做桃源乐境。

  一日,田中桂带了三四个人,青衣微服,出来观看风景,行到一处,只见三五个田夫,在那里锄田唱歌,田中桂立住了脚,听他唱些甚么。那田夫口唱道:

  好个钦差田大人,保全百姓得安宁。

  荒年强似年成熟,活命真如雨露恩。

  田中桂听了此歌,倒也有些趣味,因问道:“种田的乡里,你们唱的是甚么歌儿?”乡人道:“这是我们新编田老爷的山歌。”田中桂道:“是那一个田老爷?”乡人道:“是钦差赈饥的大人。”田中桂道:“他有甚么好处,你们这般欢喜他?”乡人道:“你们想是过路客人,不晓得田老爷的好处。我们这淮凤两府,连年饥荒,有力的都去杀人做贼,没用的忍饥饿死。自从这田老爷到了,他行一个坐赈的妙法,保全了许多百姓,又带了多少能干有力的人,处处把恶人访拿,扫除得干干净净。两府太平,往年的盗贼,都改作良民,百姓安宁。我们感他恩惠,故编这山歌唱唱。”田中桂道:“原来如此,只是我闻得田老爷,不日就要回京复命了。”乡人道:“我们众百姓,那里肯放他去!拼着去见皇帝,也要留田老爷下来。”田中桂道:“也难得你们有此好意。”遂拱手别了田夫,又往前进。

  又到一处,只见许多人在那里搬砖运瓦,好似起造庙宇一般。田中桂对从人道:“这些人,好不省事,如此凶年,还要这般摩费兴工。”因叫从人上前问道:“借问一声,你们兴造的是甚么庙宇?”众人道:“这兴造的不是庙宇,是钦差田老爷的生祠。”从人道:“这造祠费用,是那里来?”众人道:“是众百姓相凑的。”从人回覆田中桂。田中桂道:“我们回署去罢。”

  遂转身回到衙内,对众衙役道:“民风颇好,本院即日进京复命。可行文各州县,将发赈粮米数目,开造清册前来,以便达部。”众役领诺,遂行文淮凤二府各州县取造清册。

  谁知众百姓闻得此信,一齐呼天震地,就如丧了父母的一般,也有围住察院的,也有塞断城门的,也有向各上司处哀嚎痛哭的,把淮凤两府的百姓,弄得如有所失,比饥寒更觉着忙。各县见百姓如此光景,各出通详,督抚见了详文,又见百姓如此震动,即时题本。只因这一本,有分教:双亲归故里,一柱镇江南。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顾天飞曰:赈饥良法,可为资治一条,不可轻易看过。

第十八回 达圣聪婿叨翁惠 回天意子报亲恩

词曰:

  经济偏能报国,家声的可荣亲。如今不是等闲人,匪类安能相近。

  须怪从前是假,方知此际为真。梅花寒尽又逢春,另有一般气运。  右调《白苹香》

  话说田中桂赈饥事毕,正欲复命,被淮凤百姓苦留住了,时刻看守,不得起身。督抚无奈,只得奏闻朝廷,旨意发该部议奏。张阁老一闻此事,与元正文说道:“老夫前日荐他此差,原欲叫他立些功绩,救他的父母回来。今民情如此,正是机会了。我如今嘱咐考功司,将他功绩一一记录明白,一面叫李铨部,会同九卿科道,议他一个将功赎罪,赦他父母还乡。至于升赏之事,老夫在圣上面前,另有保举,自无差错。”元正文道:“老太师所见极是,不独田钦差的父母沾恩,即晚生辈亦从旁感佩。”张阁老遂一一嘱咐,須知:

  不是为人须为彻,只因儿女恩情深。

  当下部议悉遵张阁老的意思,议将上去。过了几日,旨意下了,上批道:“田中桂功切民生,即着超升江南巡抚。以慰舆情。其父母议赦归,原依休致,籍没家产,给还养老。该部知道。”圣旨一下,一面传敕江南巡抚交代,一面遣员赍赦书前往宁古塔,赦其父母归里。

  话分两头。先说田中桂当日被百姓围住,惟恐从天上飞了去,日夜看守,也有送薪米的,也有送酒肉的,也有送果品的,纷纷攘攘,终日不绝。田中桂见百姓来意真切,只得收下,时常对众百姓说道:“本院有何好处,劳你们这等眷恋,不如让我进京复命,再遣能员,前来安抚。”众百姓呼嚎震天,那里肯听,只说大老爷是断断去不得的。田中桂无可奈何,知道督抚题本,只得静候命下。忽一日圣旨到了,敕令升授江南巡抚,以慰舆情,当下望阙谢恩,万姓欢呼,看守的百姓,都来叩头称喜。田中桂道:“本都院荷蒙圣恩,坐镇江南,你们回去,各安生理便了。”众百姓欢跃而散。

  忽见可郎手持家书来跪禀,田中桂拆开一看,原来是虞赛玉的回书,上写道:

  书呈夫主尊前,自公车北上,时刻萦心,餐风宿水,冷暖谁知。忽见南宫报捷,喜出寻常,虽身羁史馆,遥隔乡园,然丈夫有志,何以家为,生平之经济,此时可报君恩。又闻海棠一赋,相府求亲,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正人生之快事。又何必以糟糠为念乎!况公姑未返,更宜俯就,以图机会,“未朝天文,先谒相公。”良人岂未之闻耶?若拘拘以糟糠为辞,又何难一死,以慰远怀。谨此布覆,幸祈鉴纳。  某月某日虞氏肃空拜

  田中桂看完了书,叹口气道:“难得贤慧夫人。”因问可郎道:“你先前回去时节,大奶奶看了我的书,怎么样说?”可郎道:“前日大奶奶看了老爷的书,并无一言。”田中桂道:“后来差你送回书,又怎么说?”可郎道:“打发小的来时,只吩咐小心侍候老爷,并无他言。”田中桂盘问可郎的意思,恐怕虞夫人书中不写,背后却有怨言,今闻虞夫人如此幽闲贞静,不觉中心钦敬,遂吩咐收拾前往苏州到任。

  一路上逢州遇县,文武官员皆来迎接。路过扬州,商人钱日生闻知,出境迎接,田中桂安慰他而去。郑羞花指望重修旧好,也来迎接,田中桂不许相见,吩咐地方官赶出境外。遂往苏州到巡抚的任,兴利除害,远近畏服不题。

  再说差官赍赦书到宁古塔开读,田中桂的父母接了赦书,喜出望外,望北谢恩,即时起程回里。须知道田中桂这些好处,都亏了张阁老一人看顾,张阁老的看顾,都亏了元正文的调停。

  不意张阁老保举了田中桂做巡抚之后,被夫人逐日喧嚷,闹个不了,你道为着甚么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串插照应,一点走漏不得,须看他一小一接,通身灵活,《金兰筏》作手,岂容假借。

第十九回 彻金莲奉旨完婚 沾玉粒还乡祭祖

词曰:

  阿娇不与人同,玉芙蓉。千里姻缘定聚,喜相逢。

  功已就,名已遂,乐从容。天禄光,呈祖考,实增荣。  右调《相见欢》

  话说田中桂当日因赈饥有功,超升巡抚,又赦了父母回来,籍投的家产,又都给还,田中桂一时欢喜非常,不想张阁老夫人因这一本,倒与张阁老厮闹起来。你道为何?原来是为小姐的婚姻。先前大小姐自与二小姐争婚之后,定与李希声家的公子,已经出嫁。今日二小姐先许配的,倒未有定期,原指望赈饥复命,即便完娶,谁知坐升巡抚,婚姻的事,只管担迟了,所以张夫人为着女儿着急,与张阁老厮闹。张阁老道:“这事有何难处,夫人不必着忙。女儿的姻事,原是圣上主婚的,我明日奏闻圣上,将女儿送上任去完婚便了。”夫人道:“送上任去,毕竟不如招赘的,当君眼前,有许多亲热。”张阁老道:“夫人差矣,女生外向,那里随得自己的意思。官宦人家的女儿,那一个不是随任远离的。就如大女儿,嫁与李希声家,难道也常在眼前不成!”夫人听了,遂不作声。

  次日早朝,张阁老果然将田家姻事启奏,朝廷传旨道:“田中桂既然远任,即着司监二名,彻金莲宝炬,送你女儿前去成亲,再着地方官随处应备船只。”张阁老叩头谢恩。回来对夫人小姐说知,大家欢喜。

  张阁老因女儿是皇上主婚的,整备妆奁,不敢草草,真是极尽人间的玩好。当时京城百姓,看小姐起身的,不知多多少少,地方官久已整备船只纤夫,谁不知当朝宰相的小姐,现任巡抚的夫人,热闹风光,难以言尽,一路无话。

  田中桂接得此信,差官远接,到了苏州,钦差太监着人将御赐的金莲宝炬,照在新人八轿前头,半朝鸾驾,鼓乐笙箫,真是人间未曾有的荣耀。百姓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来观看,到了抚院衙门,田中桂先谢了圣恩,然后与张小姐行合卺礼毕,摆宴管待钦差的太监。次日清晨,两个太监来辞行进京复命,田巡抚又设席送行。太监去后,田巡抚与张小姐如鱼似水。

  忽一日,田巡抚郁郁不乐,张小姐问道:“相公往日退堂,甚是欢喜,今日进来,面带忧容,是何缘故?”田巡抚道:“下官各有心事,夫人有所不知。”张小姐道:“相公差矣,你读书登第,做了如此大官,正宜开怀受用,为何反愁闷起来?相公的心事,妾愿闻知,或者可以解闷消愁,亦未可知。”田巡抚道:“心事是有一件,只是不好对夫人说得。”张小姐道:“相公的心事,妾已知之,莫非想着家中娘子,故此愁闷。”田巡抚见张小姐猜着心事,因笑道:“夫人可谓聪明,下官拜服了。”张小姐道:“此事有何难处,何不回去走走,再来做官?”田巡抚笑道:“夫人差矣,做官各有职守,岂有回去走走再来做官之理。”张小姐道:“难道奏过朝廷,也回去不得么?”田巡抚道:“苟非公事,何敢轻奏。”张小姐道:“何不说回家祭祖去。”田巡抚大喜道:“夫人所言极是,下官有这大题目,今晚便修下本章,明日拜本,星夜进奏便了。”

  到了次日,果然修本进京,专候命下。张小姐道:“若是朝廷依了,我和相公一同回去。”田巡抚听了,暗想道:“我家虞娘子,乃是首妻,这里张小姐,又是宰相的女儿,惟恐相争高下。”想了半响,权应道:“且看圣旨何如。”过了些时,圣旨下了,上批道:“田中桂告假祭祖,此系伦理攸关,限两月回任。”田中桂一闻京报,便对张小姐说知,张小姐便准备同行,田中桂只得勉从,但胸中甚是踌躇。

  忽报老太爷与老太太奉赦回籍,路过苏州,已到无锡了。田中桂闻报,飞传职事,驾船迎接,从早到晚,方才接着,相见痛哭,然后问及近况。一路上,大小官员,都来迎接。田中桂请父母到抚院衙门去住,父母道:“我是奉旨回籍的,不便在此担搁,闻得你祭祖的旨下了,何不收拾同行?”田中桂见父母不肯进衙,只得回来,差拨几号座船,同张小姐前来,见了公婆,一同起程。一路上,大吹大打,插着巡抚军门奉旨祭祖的牌,好不热闹,较之扬州回家的光景,大不相同。田中桂心中,只是虑张小姐与虞娘子相会,不知作何情意,且看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把田中桂说得风光热闹,俱是带映从前的冷落,见得结交错了,便如此失意,结交是了,便如此得意。文章之妙,真是千里来龙。鸳鸯绣出凭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

第二十回 贤淑相逢双绣户 诗篇重赋万花园

词曰:

  衣锦还乡,二美情相等,的是女中贤,岂独夺红粉。

  良朋何所损,真实交之本。金兰非易名,以际须当省。  右调《醉花间》

  话说田中桂当日同父母回家祭祖,将到杭州,地方官齐来迎接。旧时的房屋田园,俱已给还,当下船抵了杭城,田中桂的父母先上去了,田中桂在船中向张小姐道:“下官有句话要与夫人商议,如今回家去,房屋尽有,但是虞娘子在彼,恐不合夫人之意。不如另觅高居,与夫人安歇何如?”

  张小姐道:“相公所言,甚不合理。奴今嫁与相公,同回祭祖,原是合家欢会,若是心怀二念,两下隔绝,便不是当初本意。况一家之内,百事宜和,不须争执,且奴家父母,不是低小人家,谦让些须,不为羞耻。相公放心,奴家回去,自有道理。”田中桂听了这番议论,心中喜悦,因说道:“若夫人如此贤慧,下官又何疑虑。”遂吩咐全班职事,兩乘八轿侍候,即时起岸。田巡抚在轿中想:张小姐如此和气,但不知二人相会时,虞娘子是何光景?事已至此,只得随时而行。

  霎时到了家门,田巡抚与张小姐俱下轿进去。此时田巡抚当交关之际,所谓小鹿儿在心头乱撞,谁知虞娘子久已迎接出来。张小姐一见虞娘子来迎接,愈加欢喜,笑欣欣同到中堂见礼。张小姐道:“虞夫人年长,理合在上。”虞娘子道:“张夫人新客,理合在上。”彼此谦让一个不了。田中桂在旁边,只不作声,惟笑容可掬而已。看官们要知道,妻财子禄,前生分定,人家不贤的遇着不贤的,便有许多争闹,把为夫的气得无门可诉。田中桂先娶了虞娘子,十分贤慧,持家立业;今日又娶了张小姐,也是十分贤慧,全不知自己是宰相的女儿,岂非前生分定,命有贤妻,两贤相遇,那得不喜。闲话休题,毕竟虞张二夫人谦让到底是那一个在上,虞夫人年长,况系首妻,张夫人又再三推让,当下只得居上见礼。居上之后,又在下首,重新见礼,然后叙坐,你亲我爱,胜似姐妹。田中桂把一件大心事,从此放下。

  过了几日,择吉祭祖,牲物祭礼,迥异寻常,真是罕有罕见,这事且按下不题。

  再说京中皇帝,一日与张阁老闲话,问及淮凤二府的年岁,张阁老奏道:“淮凤二府,自田中桂赈济之后,年岁大好,不是从前光景。”皇上道:“田中桂做了江南巡抚,可好么?”张阁老道:“甚是安静,前日蒙皇上准他祭祖,如今回杭州去了。”皇上道:“似此好官,还该旌奖,遣员頒诏,荣封三代,以表朕奖赏之意。”张阁老道:“陛下如此激励,将来报效的,正自不少。”随传旨命元正文赍诏往杭。礼部遵旨修诏,封田中桂祖父母并现在父母俱是一品冠带,田中桂加九级,以示九锡之意。

  当下元正文赍诏星夜来到杭州,地方官并田中桂闻钦差大人到了,都来迎接,摆香案接旨。元正文宣读过了圣旨,田家一门都谢过圣恩,方才整备公馆,大排筵宴。元正文在席间对田中桂说道:“复命在即,不得久叙,可设席于万花园,不用冠带,只用旧时打扮,儒巾儒服,于长松堂仍旧赋诗,以见不忘旧好之意,何如?”田中桂道:“如此甚好。”

  到了次日,万花园早备酒筵,田中桂秀才打扮,方巾儒服,在园中等侯元正文。过了片时,只见元正文头戴方巾,身着道袍,足穿朱履,带了一个小僮,踱将进来。田中桂向前迎接,二人皆不做官家体式,行礼叙坐。茶至三巡,元正文道:“十余年不到此间,长松犹在,风景依然,只是年齿加长了。”田中桂道:“昔时之事已非,今日之情甚切,正好赋诗,以纪其事。”元正文道:“今日赋詩,不知可有金兰社的一班匪类前来搅乱了?”田中桂道:“从前不幸而遇匪人,风波尽历,方归正路,若不是大人相救,何能致有今日!”元正文道:“在下当时见《金兰杜启》而来,后为匪人搅乱而去。那冷冷落落的,至今相与如初,那热热闹闹的,都不知那里去了。可见金兰之契,不在一时热闹,全在历久如新。我两人交道,可为后人交友的榜样,若不是苦海中历尽波涛,那见得个中之邪正。愚意有一诗题,各赋一律,以示后人何如?”田中桂道:“愿求赐教。”元正文见案头有文房四宝,提笔写道:“金兰筏。”田中桂接过一看,知道金兰乃交友之道,筏乃渡人之意,遂赞道:“诗题甚妙,正合今日之事。”

  二人遂拈韵赋诗,元正文先赋诗道:

  长松堂上赋金兰,兰与松伴末易残。

  一日果能相契合,终身永赖亦何难。

  休将荆棘同轻视,自有馨香足大观。

  矫首汪洋谁是岸,急需宝筏渡狂澜。

  元正文诗完,递与田中桂。田中桂看毕,赞道:“寓意深远,确是好诗,交友者当奉为座右铭,敢步原韵奉和。”因和道:

  何幸清幽近蕙兰,十年如昨不摧残。

  惟同松柏偏能久,历尽风波始觉难。

  品拟高人多雅致,香名王者有奇观。

  从今有筏存迷海,一柱中流可砥澜。

  田中桂做完,送与元正文看,元正文看毕,称赏不已,因说道:“诗意明畅,又且清新俊雅,可称珠玉。我两人始初相遇在这万花园,今日相与有成,又在这万花园赋诗,可谓始终如一的了。”遂命取酒,二人开怀痛饮。田中桂又叫可郎进来,赏他酒肴,酬他当日立社之意。是日两人直饮到尽欢而散。过了几日,元正文起程,进京复命。后人看到此处,极赞元正文与田中桂有始有终,不殊管鲍。较之世上的人,对面九嶷,时刻不离,尚不知心中好歹,真是相去天壤。因题一绝道:

  可叹交情少有人,一团假伪总非真。

  只须熟读《金兰筏》,不必渔郎再问津。

  田中桂当日送了元正文起程之后,拜望旧时亲友,真如锦上添花,许多热闹,难以尽述。诸事料理已毕,将近两月,依旧去苏州到任,后来巡抚任满,内升阁部。虞夫人张夫人各生二子,相继书香,高登科第。真是世间难得,因行一集,以广其传。

  顾天飞评曰:作书开手,如千万个散钱,后来要一串儿穿就,失之毫厘,便差千里。请看《金兰筏》一书,如何起,如何止,中间如何埋伏,首尾如何照映,自始至终,一线不走,真是大手笔文字。且有功世道,不是淫词可比。吾愿普天下有眼才子,大家标标榜榜,方见同声相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