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全传
金台全传佚名著
话本小说《金台全传》共十二卷六十回,不署作者。最早刊本有光绪乙未年(1895)春上海中西书局石印本。小说叙说北宋仁宗嘉□年间平阳大元帅金台奉命平定反叛朝廷的紫阳王则的历史演义故事。金台原本是贝州一个捕役,拳艺超群,做人以孝义为怀。因追捕大盗张奇、郑千等人,游遍江河,结交豪杰,声名渐大;也因与张奇素有世交,情义难断,而招致一连串的牵扯危难,几近丧命,在众友人相帮相助下,化险为夷。后因为国家建奇功扫灭妖邪,被封为平阳大元帅,征讨王则有功,封王赐爵,衣锦还乡,母子团圆。
书中所叙王则在贝州谋反一事,最早见于罗贯中的小说《三遂平妖传》,但较《金台全传》为简,平定王则的人也不是金台。
据今人曹光甫先生考证,小说是在弹词《新刻雅调唱口平阳传金台全传》基础上整理撰写的,作者当为同一个人:清代兰陵(今江苏省常州市)汪树棠。改编者是瘦秋山人(说见《古本小说集成·金台全传·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
本书据复旦大学图书馆藏光绪乙未上海中西书局石印本影印校点。
序
夫闻书一道,虽为悦目娱情之物,然有等词意宏深,论忠道义,亦足以感发人之善心。若乃鄙俚淫词,幽期密约,闺娃稚子阅之,必致效由(尤),无怪乎牧令之焚禁也。今《金台传》一集,在金台不过一捕役耳,精于拳艺,孝义为怀,游遍江河,结交豪杰,虽初时误听妖言,几至助纣为虐,迨遇仙指示,即能猛醒回头,为国家扫灭妖邪,做一番惊人事业。即素为大盗之张奇、郑千亦被他化莠为良,全忠全孝。是书通篇到底并无一语述及淫邪,置之案头翻阅,不无稍补。爰志数语以备。
时光绪丁丑年季冬望日兰陵树棠谨识
盖闲书杂说固各有议论宏深,言辞雕凿者,以悦人耳目而已,惟《金台》一传,忠孝信义足为人世之榜图。且喜邪僻淫词毫不侵犯,即闺阃中亦可作淑性陶情之快睹也。惜乎原本敷成唱句,未免拘牵逗凑,抑且近坊镌刻讹错不乏,令阅者每致倦眼懒怀。余兹精细校正,更作说本,付诸石印,极为爽目醒心,别生意趣。亲炙焉则得之矣,故有是艺之续序云。
时光绪乙未年孟春月中浣瘦秋山人撰并书
目录
第一卷
第一回泗洲城积善延嗣宁辉山混一真元
第二回德行僧天机预识白猿洞初盗天书
第三回宁辉师出寺点化白猿洞再盗天书
第四回蛋和尚三盗天书圣姑姑杨园寄住
第二卷
第五回钦天监观星奏圣小英雄全义避差
第六回杨小桥好意反祸张道人妙药回春
第七回维杨郡英雄探迹酒肆中浦二相逢
第八回兰花院兄弟快乐无毛虎闯入青楼
第九回澹台豹大闹勾栏院苏小妹缔结小英雄
第三卷
第十回老相国上书奏圣小英雄飘流浪荡
第十一回看卖拳英雄遇合慰慈亲托友传书
第十二回圣姑姑招商投宿众英雄聚会登莱
第十三回小妖狐弄术旅店双僧道斗法平台
第十四回东京城张鸾戏帝王孟家庄恶霸劫红妆
第四卷
第十五回一强梁恃强劫美三美人因美遭灾
第十六回访英雄里应外合临虎穴力救红妆
第十七回贝州好汉聚义英雄结义水滨恶妇乔妆欲报夫仇
第十八 回恶妇三更为刺客冤魂夜梦托英雄
第十九回尤龙女害人反自害众英雄大闹吉祥村
第五卷
第二十回吉祥村夫妻拜别贝州城婆媳相逢
第二十一回琵琶亭义叙英雄天海寺普济报恩
第二十二回左跷儿神通幻妙圣姑姑法力无边
第二十三回美金台被擒遇救鲍千金饭店交拳
第二十四回澹台惠奏上嘉□主众英雄同赴凤凰村
第六卷
第二十五回桃花庄英豪守分贝州城王则招雄
第二十六回方魁拜伏小英雄金隆回转贝州城
第二十七回使女贪欢伤自命张松兄弟会英雄
第二十八回张王府拿住金台姑苏地遇见刘松
第二十九回金台借贷到山塘金忠聚众闹云楼
第七卷
第三十回一席酒友朋重义百花村姊弟相逢
第三十一回段一刀遇强而弱石头陀逢硬而锄
第三十二回江员外路逢侠士夜冲塘反作相交
第三十三回班兰豹宿仇未报小英雄新友初交
第三十四回老苏云街头逢婿勇何其台上称雄
第八卷
第三十五回班兰豹擂台猖獗小英雄拳打杨滔
第三十六回二虎台雷蓬大败招商店好汉遭擒
第三十七回柴千岁进京议救安南国献猴难邦
第三十八回杨元帅驾前力保勇金台金殿降猴
第三十九回小英雄改配上路两解差骗食充饥
第九卷
第四十回高三保破财全义戚旗牌受贿松刑
第四十一回美英雄黄金埋土少林僧就聘教拳
第四十二回少林和尚图淫欲小辈英雄隐姓名
第四十三回少林僧逞能取辱金好汉拳下留情
第四十四回金好汉回乡探母徐大娘遇盗长江
第十卷
第四十五回周通仗势欺姚客方佳爱色抢徐娘
第四十六回尚书第金台救姊杏花村卢海交拳
第四十七回真通关节陷好汉假传圣旨害忠良
第四十八回孙知县嘱禁毙监孟家庄窝巢剿灭
第四十九回同心仗义通消息众友全交夜劫牢
第十一卷
第五十回江家庄英雄叙会金銮殿柴信弹奸
第五十一回澹台惠西郊正法王禅祖仙洞指迷
第五十二回胡永儿情迷王则圣姑姑煽惑人心
第五十三回紫阳庄妖狐弄术贝州城杨豹受刑
第五十四回贝州城王则起事金銮殿国丈奏君
第十二卷
第五十五回众英雄金山结义江员外避难穷途
第五十六回众英雄旅店逢仙日本国难邦进贡
第五十七回胜郝龙金銮比武封元帅奉旨平阳
第五十八回下战书金台全义现红光母子欣逢
第五十九回两先锋弃邪归正一宝镜逐怪除妖
第六十回讨叛逆平阳奏凯封王爵衣锦团圆
第一卷
第一回泗洲城积善延嗣宁辉山混一真元
词曰:
鹧鸪年丰足,田园积善家,奈何有树不开花。平生正直惟修福,悉听人来说吾差。绝外务,甚闲暇,一注清香一碗茶;但愿麟儿天赐吾,黄韭淡饭也为华。
话说盘古以来,英雄不少,如养由基矢射七札,项霸王力举千钧,皆足垂名宇宙,□耀一时,兹姑勿论。单说宋朝嘉□年间,有个冯员外,号明道,表字楚江,泗洲人氏。积祖务农,家传孝友。安人顾氏,同庚五十二岁,并未生育。虽有家财七十余万,并无一子传宗。一日,明道吃了一杯酒,同安人在房内说道:“安人,吾家世代善良,为何天绝我后?真真可叹!”安人道:“不须烦恼,吾自有道理。”明日,安人即唤了许买婆来,同员外纳了一个妾,姓范,名叫春霞。不上一年,居然春霞受喜。其时正当秋深之际,员外独坐书房叹道:“祖宗啊,祖宗!但愿春霞生得一个儿子,就是吾冯楚江万分之幸了。目下已经十月满足,不知何故还不分娩。今日乃是中秋佳节,天气晴明,已命厨下准备酒筵,摆在玩月楼上,与妻妾二人赏月陶情。此时已是日向西去,月出东方,不知酒筵可曾完备,待吾进去看来。”那冯员外年纪虽有半百,须发未花,走路不用拐杖,如同少年一般,满面笑容,慢慢进去。恰见丫环秋菊手执灯球,从瑞兰轩下走来。一见东君,忙忙住步,面带笑容说道:“员外进来哉。”员外说:“啊,秋菊,你出来何干?”秋菊说:“安人叫吾来请员外的。”员外说:“安人在那里?”秋菊说:“安人同了二娘娘在堂楼底下。”员外说:“如此,吾也进来了。”秋菊说:“员外,看仔细。”员外说:“不妨。”丫环一路照了员外走到堂楼下。但见月照庭阶,满天星斗。安人范氏看见员外进来,连忙立起身来,叫声:“员外啊。”员外叫声:“安人。”范氏道:“员外,春霞万福。”员外哈哈笑道:“二娘少礼。”安人说:“员外请坐。”员外说:“安人、娘娘请坐。”夫妇三人便挨次而坐。丫环先送一盘茶来,员外说:“啊,安人,今日喜逢中秋佳节,月色甚好,所以命厨房里端整些酒菜来赏月。”安人说:“啊,员外,方才丫环报说,酒席已经完备,故而妾身打发秋菊,特请员外进来登楼共赏。”“如此,丫环张灯。”两个丫环走来,即将茗杯收去,各执灯球照了他们夫妇三人一同往玩月楼中赏月。员外即唤丫环锦榴来,吩咐道:“二娘有孕之身,行走不便,小心扶好。”再向范氏道:“啊,二娘,慢慢的走阿。”范氏答声:“晓得。”前面夫妇同走,后面锦榴扶了范氏。范氏说:“锦榴放了手,不要扶得的。”锦榴说:“丫头扶了走的好。”范氏说:“自己走倒爽快些。”锦榴说:“扶了走倒觉勿便哉阿是?”范氏说:“正是。”正说话间,已到了玩月楼边,范氏缓步上楼,丫环先将窗子开开,一席酒已早端正好的了。朝南两把眉公椅,员外夫妇并肩坐下,侧首范氏坐,两个丫环筛酒。范氏先敬冯员外一杯,后敬安人一杯。安人回敬范氏一杯。正是初更时候,月明如水,丹桂飘香,三人说说谈谈,异常欢乐。对此情景不觉想起心事来了,安人说:“员外,我与你年过半百,膝下无儿,朝朝烦闷,夜夜愁眉。今喜冯门有幸,娶得贤妹如珠,目下已经十月满足,但愿产生贵子。”员外说:“安人,若得二娘生子,皆叨祖上扶持的。”“员外,慢说祖宗有幸,还是皇天所赐。”员外道:“是啊,如果麟儿早降,留传一脉宗嗣,年年朝拜名山,格外多行善事。”安人说:“员外说得有理。”
少谈玩月楼中夫妇之乐,且说安僮小使们等。一个说:“阿哥,兄弟,吾们的员外真正是好人。今夜中秋佳节,厨房下好勿闹热。杀鸡打鸭,端正办酒席,叫吾们四个人一桌,大家有得吃。”那个说:“兄弟,这个是年常规矩,有例不可缺的。”一个说:“啥说话,员外勿吩咐,谁送与你吃?”又一个说:“勿要喷咀,大家吃罢,看看月华,再作道理,那个说得勿差!”一个说:“阿哥,请啊。”那个说:“岂敢,岂敢。兄弟请啊。”众人饮酒,多是兴高彩烈。还有后面丫环妇女们一体,四个一桌,大家吃得酩酊大醉。
且慢说冯家的事情,把另有一件奇事来讲与看官们听。那西方佛国如来佛祖升坐莲台,两旁边序列着诸神众佛谒谛阿罗,讲经说法已毕,吾佛如来便说:“大唐黄巢杀人八百万。后有天门阵内,宋将身亡。这些怨鬼冤魂俱沉地狱,无由超升,欲差一星官下凡,降投人世为僧,超度这些冤魂早转轮回。不知那位星官愿往?”道言未了,早有孔雀明王俯伏莲台之下说:“弟子愿往。”吾佛如来头一摇说:“你的性子太咆哮,待吾另选一位星官去走一遭。”明王启奏如来道:“弟子如今改性了,皈依佛教,坚守清规,总把怨鬼超升。”如来道:“既是你这等说,吾差十三部真人护汝下凡。还有一言吩咐你:往东土投胎,须记真经、锦鸡境,须要牢牢记着。”明王说:“是。谨遵佛爷法旨。”如来即派十三部真人保了同去。孔雀明王离了西土,驾起祥云,望东土去了。遇有积善之家,即行投胎。但找寻多时,单单只有泗洲城内冯家庄上,冯员外一家是个好慈好善的人,莫如投到他家去了。
少说孔雀明王投胎之事,原说玩月楼中饮酒闲说,不觉时交三鼓了,二娘腹中渐渐痛起来了,闭目咬牙,微流香汗,不免“啊唷”几声。员外、安人忙问:“二娘为何这般形状?”范氏说:“啊唷,员外、院君,不知为什么一时腹中痛得很,想是要分娩了。”员外说:“啊,丫环,快些扶了二娘进房,小心伏侍。安人你也陪一陪,一切事情要你当心的啊。”安人说:“晓得。员外速叫安僮去唤稳婆。”员外说:“这个自然,待吾就去。哈哈哈,妙啊,今夜要生子了,有兴啊,有兴!”员外哈哈笑乱答头,灯也不张,下楼来叫安僮。
见他们在廊下饮酒,一个说:“对!”那个说:“五!”一个说:“对!”那个说“八马!”一个说:“要罚双杯。”那个说:“为何要罚?”一个说:“自家伸得一个指,要豁别人八马,双杯该罚勿该罚?”那个说:“必要罚呢啥?”一个说:“那个自然。”那个说:“筛来吃口虐。”员外开口道:“你们大家不要吃酒了。”有一个说:“咦,员外来了,大家立起来,大家立起来!”一个说了“(员)外为何事务出来?”员外说:“二娘娘腹中疼痛得急。”一个说:“啊,是乌痧涨?”员外说:“混帐的,吃昏了!是二娘要分娩了,快去唤稳婆。”一个说:“二娘娘既然是肚痛,为何要分面来吾们吃!”员外说:“分娩者,乃是生产也。快些去叫老娘来!”那一个说:“员外,那只老羊要卖多少铜钱一斤呢?”员外说:“啊呀,啊呀,呸!那老娘是收生之稳婆。入娘贼的。通文多弗得,知快快去唤来。”一个说:“员外,何勿叫二娘娘拣了好日子分娩?”员外说:“小狗才,再敢胡言!”一个说:“啊,进寿,你去走一遭罢。”进寿道:“我走夜路怕鬼的,勿去。”那个说:“啊,妈个毴,吾进发去哉。”员外说:“是啊,是啊,进发你快快走去。”进发道:“来里,点灯哉。”进发张好了灯,出门径向前村去叫老娘。那个老娘叫做姚三姐,收生手段是甚高的。此是闲文不表。
且说员外在家中喜气洋洋,非常得意,望二娘生个儿子,东厨司命并祠堂内处处虔诚祷告,堂中也点了香烛,拜天拜地,只求二娘生产平稳,冯氏方有后人了。拜罢了,忙忙进去。但见房中十多个使女及院君多着急得了不得,只为那头胎难产,人人害怕,个个在那里念观世音佛号。员外一看见,两手搓搓也着急。看那范氏,咬紧银牙,两眉皱起,摸摸他身上同水冰一般。员外说:“啊,二娘,不可心焦,须要保重啊。”范氏说:“啊唷,员外啊,可晓得吾腹中疼痛,宛比割肚抽肠,不知痛到何时方了。啊唷唷,痛杀哉口虐!安人啊,痛得实在难当,看来就要见阎王了。”安人扶住了他,轻轻说道:“总须忍耐,不用慌忙。有所说的:瓜到熟时蒂自落,子出母胎就无妨的了。”吓得冯员外走头无路,顿足揪胸,说道:“早知今日如此,当初不应娶妾,以后是再不敢同房的了。”不知不觉,时候已交三鼓,恰好稳婆来了。见了员外、院君殷勤万福。看看二娘娘,叫丫环取了水汤来,小心伏侍。那晓得房外登时一缕宝光向里直射,顷刻之间照了满房。房内众人头多打晕了,眼多张不开,大家慌忙,人人跌倒。那十三部真人保送孔雀明王来投入胞胎,打一个滚,二娘痛得宛比开膛。明王刚到产门,心中一想:“须记真经锦鸡境,牢牢记着。”又是谷六六一连两滚,滚出产门来。范氏一晕,霞光多已散了,众眼方能张开,多走到床前来看。三姐便高声喊起来道:“啊呀员外,安人,勿好哉!”员外说:“为什么大惊小怪?二娘娘可曾产下否?”“养是养个哉。”员外问道:“是男是女?”三姐道:“男勿是男,女勿是女,养了一个蛋出来哉。”员外说:“啊,啊呀,啊呀呀!”唬得那员外双手乱搓,安人面多急白了,丫环个个吓得骨也酥了。三姐道:“啊呀,好怪气!式样像鹅蛋,必然是个妖精。方才十几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立在房门外,五颜六色的,遮得吾们眼睛多张弗开。啊呀,员外安人那,怎么处呢?”员外说:“家门不幸,生此怪物,冯楚江不要做人了。”那员外是恨毒,连天便把蛋拿起来道:“孽障,妖怪!”狠狠的掷在地上。丫环们说:“员外,勿是蛋,不知是什么东西,到像石卵。”员外说:“何以见得?”丫环说:“丢勿碎。”员外呵呵说道:“气死了啊,气死了!”可怜那冯员外气得双眼昏花,顾氏安人气如木瓜,老(三)娘没兴头提灯便走。倒是个丫环采华上前向安人说:“夜静更深去叫他来的,二娘虽生了蛋,并不是姚家三姐差的,礼上应该谢谢他。”员外说:“喝,家门不幸,安人,丫头说的话你可听见否?”安人说:“你去取五百钱谢了他去。”丫环说:“姚三姐外面去了。员外、安人,勿要心焦,待吾去便了。”连忙喊住了姚三姐道:“你外面不可声张。”三姐道:“晓得。”采华便给了三姐青钱五百。那三姐一径归家。
且说冯家男女们多知二娘人生蛋,多说是一件希奇新文。有一个说:“你可记得东村王寿笤家,上年生一个两头人。今年后村倪天表家,又生一个人头老虎身体,多是不祥之兆。今年决不是熟年了。”那个说:“啊哥啊,吾们员外为人好,顾氏安人也是好人,一心望生个儿子接代传宗。那说二娘人生蛋,是不祥之兆。”
闲文少说,再说那冯二娘发晕昏去,幸得丫环叫醒,自己方知生了一个蛋,又气又羞。院君劝范氏道:“此是员外命内无子,冯家应该绝后,不干你事,何须烦恼,保重身子是正经。”冯员外便叫丫环道:“此蛋留他怎么?悄悄拿来投在水中,切切不可与外人知道。”丫环道:“啊呀员外,那是使勿得的。”员外道:“有什么使不得?”丫环说:“虽只是蛋,到底员外的滴血。”员外道:“胡说!拿去投在水中。”丫环应声:“是哉。”那丫环取了蛋,手提灯球,血淋淋走下楼梯去了。安人苦劝冯员外道:“不可心焦,须保重身子。”员外说:“啊哟,安人啊,吾本来原不想生儿子,抵当冯门绝后的。算起来多是你劝吾另娶了一房。那春霞有了孕,吾好不喜欢,日夜望到生产的日子。岂料今宵生了一蛋,而且是丢他不碎的怪东西。我今夜好似雀见米糠空快活,犹如画饼充饥故事。设使外人知道,你吾夫妻有何面目?”安人道:“员外,事已如此,不用心焦了。”员外道:“安人啊,吾如今只好削发为僧,诸事丢开,红尘不染的了。”安人道:“啊呀员外啊,这句话你说差了。妾身是女人家,你出家后教我们怎生是好?家业飘残,有谁来管?那冯门永远绝后了。”员外道:“安人啊,如今是不绝而自绝的了哟。”安人道:“员外啊,你年不过五十二,俗语说的,海水未干人未老,后嗣总要靠在春霞身上。”员外道:“呸!还要想这个念头?吾冯明道除非做梦。”安人道:“命内有儿终有的,你不必过分嗟呀。”那安人苦劝员外一番,便叫丫环送一盏香茗与员外,参汤送与春霞吃。员外十分怜惜说道:“啊,二娘,这是吾命不好,不干你事,只须你自己保重,不可冒风。明日去请个郎中来服药调理便了。”范氏道:“员外啊,多是吾的不是,生了一个怪东西,有何面再做人?但求一死而已。”员外说:“使不得的。”便叫丫环要小心伏侍,勿许走开一步,恐春霞做出意外事来。顾氏回到自己房中歇息,员外往书房里去坐坐。
再说冯宅丫环把蛋去掷于水中,十三部真人在水中保护浮水而去。到了三十里之外,有一座宁辉山,山下溪洞之中水就不多。这个地方有一座宁辉寺,内有一个有德行的和尚,法名也叫宁辉,静守清规,焚修三宝。那日是八月十六,早上宁辉和尚便叫香伙溜哥拿几件衣服去溪洞之中洗净洗净。那溜哥正在洗衣,水面上浮来一道细白光,定睛一看,心内想道:“原来一个蛋,洁白如霜。”那蛋生出来时原有血的,在水中流泛了一夜,故而血已流干净了。溜哥道:“哈哈哈,吾道是甚么,原来一个鹅蛋壳。缘何走到吾的衣裳上来?”就将右手捞起来一看,“原来勿是一个蛋壳,囫囫囵囵的一个蛋。为何勿沉?有些奇怪。看来知道吾溜哥鹅蛋勿曾尝过,送上门来请吾吃了。但吾是自幼弗肯吃私房食的,待吾去禀一声老和尚,然后吃他。”说得有理,放在这里,净完了衣裳再说。不多时,洗完了衣服,笑嘻嘻拿了蛋走时来说与宁辉知晓。宁辉长老见是一个蛋,连忙摇头念道:“慈悲胜念千声佛,作恶空烧万姓香。我在此出家了五十年,粗衣淡饭,戒酒除荤,你却因何取了他来?你这样贪吃荤腥,连累吾僧家也有罪过了。”溜哥道:“哟啐!勿许吃便罢了,有何噜苏?”长老道:“还不拿去依旧放在水中!”溜哥道:“是哉。”长老道:“啊弥陀佛,罪过啊罪过。”那溜哥出来就将衣服桨好了,立在天井里,心内想道:“可惜那个鹅蛋吃不成,又要丢到水中去了。”正要走时便住了步,暗暗想道:“吾想吃是罪过,哺一只小鹅养养是勿妨的。那东面有个四娘姨,闻得他家带哺小鸡,那鹅蛋也交他的鸡哺去,勿知哺出甚么东西来?吾想蛋呷鹅蛋啊,哺得出来自然原是鹅的。”便拿了蛋走到东边半里村,见了四姨娘,装了笑面,就将鹅蛋的话说明了。四姨娘说道:“使的,哺出鹅来交回外甥便了。”溜哥回到寺中,暂且不表。要知偷盗天书缘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德行僧天机预识白猿洞初盗天书
话说那四姨娘是一个半老的人,姓李,已经数载孀居守节,幸有一个儿子,所留下的家私全赖那儿子出外经营,赚些利息来支持过去。闲来消遣,做些针指,闲文外事一概不管。自幼嫁与周连贵为室,不幸连贵身亡已经八年。目下小小家产幸得他儿子周大郎一年几次出门买卖,赚些利息回来,薪水可度。常想:“孩儿年长,须要娶一房媳妇才是。”再有一个姨甥,姓李,名溜哥,爷爷亡故,弟兄亦勿有,年少不知谋生立业,目下在宁辉寺内做香工,伏事僧人度日。方才拿一鹅蛋前来寄哺小鹅,那仍是有些孩子之气。已经放在鸡窝内了,不知哺得出来哺不出。只怕母鸡未必肯哺。四娘正在那里乱想,只见外面儿子归来了,说:“吾儿回来了么!”那儿子道:“回来了。母亲在上,孩儿拜见。”四娘姨道:“儿啊,罢了。”那儿子放下包古,讲讲别后言话,将所赚二十两银子,便本利一并交付母亲。吃了早饭,换换衣裳,买些鱼肉,望望亲戚。一切闲文休表
乌飞兔走,时光甚快,七日过后,鸡已出壳了,叫声徐徐不绝于耳。四娘姨心内想道:“为什么光光鹅蛋不收黄?”正在思想,只见壳中立出东西来了,却是一个赤条条的小孩子,身子约有尺二长了。那小人白身子,黄面儿,大眼长眉高鼻梁,手足俱全,头发松开就把初出毛的鸡多吃光,及母鸡尽下他的肚了。四娘娘一见,好不心惊,连忙叫着:“孩儿来看。”那周大郎大怒,手取木尺来打这小人。那知那小人便用强,反夺了木尺来还手。周大郎道:“啊呀母亲,这个不是人,明明是个怪物了。得吾去说与表兄知道。”他母亲道:“儿啊,快些去快些来啊。”周大郎道:“是哉。”那李四娘冷汗一身,心惊胆怯,走到外边,慌慌张张要避那妖怪。他原不知那小孩是天降的星宿。
那周大郎气冲冲向宁辉寺来,见了一个僧人便问道:“溜哥在何处?”那僧说道:“在后圃中种菜。官人到此因何事体,能否说与小僧听听?”周大郎道:“啊呀长老,不要说起,前日溜哥拿一个鹅蛋来放在吾家鸡蛋之中寄哺小鹅,今朝哺出小鸡来,那知那鹅蛋出一个小孩来,身长尺二光景,面黄眼大,眉长方面,母鸡乳鸡多被他吃去了。我们母亲唬得木呆,我用棍打他,他反打吾。故而吾到寺中来相请溜哥前去看看。莫不是害吾娘儿的么。”那僧人道:“啊弥陀佛,那有此事?待小僧亲自看来。”周大郎道:“长老同去看看也可。”僧人道:“溜哥快来。”溜哥道:“来哉,来哉。老师太有何吩咐?啊呀,表弟在此做甚么?”周大郎道:“表兄你好啊,你拿一个鹅蛋来吾家寄哺小鹅,如今哺出妖怪来了。”溜哥道:“喷咀瞎说,你来唬吾表兄呢啥?”周大郎道:“谁来唬你!小鸡母鸡多被妖怪吃得精打光了。”溜哥道:“是怎样妖怪呢?”周大郎道:“连吾也不知,同去看来。”那宁辉和尚笑呵呵道:“溜哥,日前叫你送还原处的,谁叫你寄哺小鹅!一味呆腔孩子气味。如今小鹅不哺,反出了妖魔来了。”溜哥道:“啊呀老师太,若说那鹅蛋弗肯丢脱,要想拿去哺出一只小鹅来玩耍的,那知一哺竟哺出妖怪来了。啊表弟,你来诈吾呢啥?”周大郎道:“那个诈你!同去看来。”溜哥道:“去看,去看。”长老便叫徒弟看门,三人同去看那精怪。只见一个小孩子眠在地上。溜哥问道:“你这妖魔是怎么变来的?”那个小孩见了溜哥连忙立起来,上前拖住了溜哥,双脚跳起来,笑嘻嘻的,一只手将他脚上乱敲。溜哥哈哈的道:“你这妖怪,真正勿是妖怪?”那同来的和尚是有德行的,见了这般光景,他就在指头上一算,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便叫:“香工,这个小孩子并勿是妖怪,与你有缘,故而将他认做儿子便了。”溜哥道:“老师太,你当正呢啥?”长老道:“那个与你作耍!”溜哥道:“家婆勿有,那里来奶奶呢?”长老道:“他是不吃乳的。”溜哥道:“那个领他?”长老道:“你自己领了。”溜哥道:“那是弄勿来的。”长老道:“你若领大了他,你的后福无穷。”溜哥道:“当正呢啥?”长老道:“决不哄你。”溜哥道:“小孩子,你可肯认吾做干爷么?肯,点点头;若勿肯,摇摇头。哈哈哈,点头哉。这样,待吾来抱了他去。”长老道:“阿弥陀佛,大官人。”周大郎道:“长老,什么?”长老道:“你的乳鸡共有多少?”周大郎道:“一十二个,还有一只母鸡。”长老道:“如此,叫溜哥赔你便了。”周大郎道:“啊,长老,一则来亲眷,二则来小事,不要赔了。”长老道:“啊弥陀佛。”便告辞去了。那溜哥抱了小孩,一同回宁辉寺去。那长老心中暗想道:“他是天上的星宿来降世,若长成后拜吾为师,不比寻常僧人,将来且能盗得天书。”便吩咐溜哥抚养他成人,自有无穷好处的。那溜哥叫声小儿道:“吾的妮子啊,做父的今年三十七岁,勿曾娶妻,反先有了你这妮子。吾今抚养你成人,你须要伏我爷的教训,切不可行凶霸道欺善人。我做爷的出身是作成衣的,望你大得起来做个小成衣便了。”那小儿听了,笑眯眯的道:“腹中饥饿了,要吃些东西。”那溜哥盛了一碗饭,并豆腐、面斤、索粉等,分付那小儿慢慢的吃,自去买些布来,将他衣服、鞋袜做做。那小儿不吃乳,究属不大费力。
春来秋去,迅速如飞,一年一年的过去。不觉那小儿已长成四尺长胖身材了,性气刚强,独喜玩耍,出去常将小子们欺瞒。有爷娘的便告知了长老。那老和尚明知那小孩是有根基的,便叫溜哥道:“你的儿子年方七岁,出外欺人,滋生事端,如何是好呢?”溜哥道:“吾是原本勿要他,是老师太教吾的。现今勿要他哉,赶了出去罢。”长老道:“啊弥陀佛。他乃没有父母之人,赶他出去必无好处,不如拜吾为师,做个和尚罢。”溜哥道:“本勿是吾亲生的,任你老师太怎么便了。”遂拣了日子,佛堂里斋供斋供,剃了头发,便拜长老为师。那长老心内暗想道:“须要取他一个名字才好。他是蛋内所出的,取名蛋僧便了。”列位,目下大概叫个蛋子头和尚就是这个和尚。那长老约束他静守清规,五戒三皈,不许违拗教道,诵经礼忏。那晓得蛋僧身子越魁伟了,力大无穷,性子莽撞,从来不肯吃人一些亏。一飧饭总须三升米,别名多叫他吃饭坯。溜哥叫声:“和尚妮子,做爷的用了多少心血领大你,指望你做点事业的。现在你做和尚,到底原是吾的妮子。”蛋僧道:“啊,爷爷,孩儿虽则做了和尚,岂可不认爷爷为父么?”溜哥道:“既然有吾爷在眼睛里,到底说话原要听几句的。”蛋僧道:“只要爷爷说得中听,孩儿无有不遵的道理。”溜哥便道:“勿要闯祸。”蛋僧道:“中听的。别人勿来惹吾,吾自然不去惹他。”溜哥道:“师父所说的话勿要强头强脑。”蛋僧道:“这个自然。”溜哥道:“饭吃少点。”蛋僧道:“总要吃得饱。”溜哥道:“幸亏得师父吃得起,若是吃不起,便如何?”蛋僧道:“若是穷苦,吾也不在这里了。”溜哥道:“做爷的近来辛苦勿起哉。这些瓜田菜园,帮帮我做做,有何弗好?”蛋僧道:“这是孩儿弄弗来的。”溜哥道:“日日打拳弄棍,也脱了做和尚的形了。”蛋僧道:“孩儿学好了拳棒,日后好做防身本事。”溜哥道:“你的硬卵,看你年纪轻轻,如此强横,全然不像做和尚的样,少不得有一日赶出了宁辉寺,到处去烧臂香。”蛋僧道:“啊,爷爷,且自放心,孩儿决不如此便了。”闲文不必细说,一年一年复一年,算算又是八年了。冯员外已得了子,甚觉宽心得意,此是后话不提。
话说那蛋僧年到十五岁时,身长七尺有余,拳棒虽是常习学的,到底是无师传授,无用的。闲来无事,外面跑跑,山前山后去瞧瞧。那一日偶到白杨庄上去玩耍,只见一班孩子聚在一起打架,大家砖头瓦片乱抛。有一个毛二官要打马三宝,那知刚打着了蛋僧的头,蛋僧便怒气冲霄,赶上前来挺一挺腰,扯着毛二就打了一顿。可怜打得那毛二疼痛难熬。旁边孩子们说道:“和尚行凶是不饶的。”众人动手来打和尚,却被蛋僧拉起来一个一个的东抛西掷,好似鹞子翻身,个个哭到宁辉寺来告诉。那宁辉和尚长老便良言安慰他们出去。那溜哥满肚心焦。少顷,蛋僧回寺,宁辉便招招手道:“徒弟走来。”蛋僧道:“师父有何吩咐?”长老道:“你在寺里不听吾话,不守清规,总要出去惹祸,吾用你不着,你到别处去罢。”蛋僧便道:“师父用吾不着,徒弟就此拜别了。但是吾的爷爷在此,放心不下。”长老道:“这却不妨,有吾在此。溜哥在那里?”溜哥道:“来哉,来哉。老师太有何事务?”长老道:“你的儿子十分不好,吾这里用他不着,打发他出去,你意中如何?”溜哥道:“吾也譬如勿有,打发他去不妨的。”蛋僧道:“爹爹,你也不要孩儿了么?”溜哥道:“谁要你?快点走罢。”蛋僧道:“既如此,孩儿就此拜别。”溜哥道:“勿要你拜。”溜哥便双手乱摇得占身来便走。长老付他十两银子,行李衣包一个。蛋僧便拿了一根檀木棍子,洒开大步出了山门。走过宁辉山,一路行走,好生心焦,想:“师父今朝打发吾出来,因防我惹出气来,吾的性子硬如铁石。啊呀且住,吾蛋僧走便走了出来,如今往那里去安身?也罢,吾是出家人,且往前途走去,寻个寺院再说,勿怕勿有安身之处,何必心惊?放胆而行便了。”日中沿途募化,夜来随处安身。三月时候,天气温和,正好行路的时光。惟庵庙寺院因见他年轻兼以狠狠的形状,故而没处肯留他,便一路行乞度日。走了多日,总没有可存身的所在,自然心焦得很。
那一日,到了一个旷野之处,天色已晚,只见那边有所凉亭,他便走进去,放下了衣包檀棍,坐在一块石头上。但见日已落山,月光渐渐的上来了,苍茫暮色,四顾无人。蛋僧长叹一声,好不心焦。忽闻亭外有人咳嗽,但见那人穿着棕鞋,白袜,蓝袖衫子,一手携杖,一手轻摇毛扇,头带金线盘的巾,进凉亭来把他一看。蛋僧便立起来,把腰一弯道:“老居士,贫僧叩首了。”那老人道:“和尚那里来的?”蛋僧道:“贫僧乃是宁辉寺内宁辉长老的徒弟,只为吾性子不好,赶出来的。”老人问道:“如今要往那里去?”蛋僧道:“啊呀,老居士啊,贫僧自幼在宁辉寺的,自己不守清规,被师父赶出,另寻门路。但是人地生疏,多不认识,故而无处可去安身。”老人道:“吓,原来如此。”蛋僧道:“请问居士从那里来?”老人道:“老汉就是这里的土人。”蛋僧道:“但不知此地是什么地方?”老人道:“喏喏喏,那边一座高峰,名叫云梦山。此间方方一带通叫云梦山。”蛋僧道:“那山上可有豺狼虎豹的么?”老人呵呵的笑道:“这座山中多没有的。单单有一只白猿,那白猿洞内藏有天书,乃是人人晓得的。你能前去盗来就有好处。”蛋僧道:“吓,但不知那么盗法?”老人道:“啊,和尚,你今若要盗得天书,听吾明明说你知道。须待端阳日正午时方能去盗,那午时白猿须上天一次的。若盗得了天书,就有无穷法术。”蛋僧道:“倘被白猿看见了如何是好?”老人道:“你但看炉烟高透,白猿即去。烟消,白猿便归洞也。”蛋僧道:“足感指教。”老人道:“好说。但你自己要盗天书,切不可说与他人知道。”蛋僧道:“这个自然。”老人道:“老汉去了。”蛋僧道:“老居士慢请。”那老人手执柱杖走出凉亭,竟望前路行去。列位,要知老者的名姓,他就是宁辉寺内德行僧人,出寺而来非为别事,叫蛋僧前去偷盗天书的。
少说那长老回寺的话,再讲这黄面的少年僧人一心要盗天书,便不向前行,坐守凉亭,敲鱼击磬,念念经,募化些斋饭来糊口。守过三春,便是夏初时节。光阴迅速,已交五月。那端午日,起早便出了凉亭,棍头上挑着衣包,对正高山洒步行去。约行五里光景,已到山间。但见周围树木森森,山下滔涧深深,见有石桥一条在前,蛋僧便走过石桥。看时候尚早,深恐白猿先见他,便隐藏在密林深处。少顷,午时已到,心内想道:“不知如今白猿可曾上了天庭么?不要管他,待吾俏俏的上山见机而作便了。”那蛋僧便轻轻的走上山去,但见那玲珑古石,层层密密,秀巧奇峰,参参差差,四面无路可走,只中间有条平坦大路。“妙啊,你看这条大路在此,待吾走上前去见机而作便了。”蛋僧便依路而行,绝无一人。行了半里光景,忽然抬起头来,睁眼一看,只见两扇石圈门半开在那里,上写三个隶书大字,走近一看,就是“白猿洞”三字。妙啊,来此已是白猿洞了。但不知猿可曾上天去否?那蛋僧欲想进洞,心又慌忙,便立在侧旁听了一听。忽见洞里有烟起来了,蛋僧大悦,侧身进洞,寂寂无声,竟没有一人。料想那白猿正好上天去了,特未知天书藏在何处,惟石床、石桌、石椅,看来看去,尽是石的。“天书叫吾那方去寻?吾蛋僧年不过一十五岁,从未见过天书什么样的,今日有兴而来,寻不见天书,徒劳辛苦了。”不知不觉,时辰过了,那炉烟已绝。蛋僧想道:“香烟已尽,白猿要回洞了,不免走罢。”仍将木棍挑了包,性急慌忙出洞,一声长叹,心头闷闷,依旧过桥至凉亭里去。心想道:“吾若不盗天书,难道勿有日子过么?何须必要盗得天书!且到前途去化些斋来再作道理。说得有理,走啊。”便望前途行走,心中纳闷,看看近处没有人家,不知何处是大街,肚中甚饥,把干粮吃些,一路行去。不多时,日已归西。蛋僧长叹一声道:“我想安居在宁辉寺中,惹祸招非,原不该应,此皆自己性子不好。自从师父、爹爹赶出来到如今,东去西来,已两个月了,好处全无,到不如自尽归了阴府罢。好好歹歹皆可撇开了。”正在想寻短见,但见那边有人走来。定目一看,并非别人,就是凉亭相会这老居士。老人便道:“啊,和尚,天书可曾盗着否?”蛋僧道:“啊呀,老居士啊,吾却被你哄骗了。前日你叫吾去盗天书,蛋僧等到今朝午时上山进洞,看看那炉烟已起,便忙寻天书。寻了多时,何曾有什么天书看见?白白等了两月日子。”老人哈哈的道:“你这和尚,休得怪吾老汉。不是吾哄你,皆你自己未曾知道。那左右石墙镌刻者,明明白白即是天书。”蛋僧道:“就是天书?既如此,待吾明日再去盗来。”老人道:“嗳,从前与你说过的,只得一年一度端阳正午时可以盗取,别的时候白猿总在洞里,如何盗得动吓?今年未曾盗着,耐着心儿等来年便了。若能盗得天书,便有许多好处。”说罢,飘然携杖而去。蛋僧此刻欣欣然道:“原来在两边石壁之中镌刻者就是天书,可惜当面错过了。吾且安心耐守明年再盗。”
但见太阳已沉了,月亮又无光色,但闻淅栗风声。蛋僧年纪虽小,心胆极甚雄大的,向前走去,寻个安身的所在,再取些干粮充饥。旷野之中,亦无更鼓听见,且那有便灯笼照他。时光倒约有初更光景,只是四面多是松柏,忽闻隐隐有人叫喊:“救命啊,救命吓!”蛋僧想道:“此地茂林深处,为什么有此喊救之声?必是凶人谋财害命的,不免前去看来。”依此风吹来的喊救声音,散开大步,向前而行。喊声渐近,便抬头看看,幸有星光,看得前面明明一带小房屋,独不见人。门前倒有大树,救命之声更清楚了。“呀,原来就在这所房屋之内,待我进去看来。”但见两扇柴门虚掩,里面尚有灯光。他连忙立住细听。但听见一个老妇在那里一声叫“救命!”一声叫“饶命,饶命!”甚觉凄惨。此刻蛋僧不听见则已,一听见便大怒起来,踏进草屋,放下衣包,提了棍子,喊声:“那个敢伤人的命!”那个女人已经唬得要死,误听声音,认道儿子回来,急急忙忙赶出外来,灯光一看,乃是一个和尚:“啊呀,饶命啊!”便两手朝前,双膝跪下,遍身发抖,两泪纷纷。蛋僧即便说道:“吾是看经念佛的人,并不害人的。休要害怕,特来救命,打退凶身的。那个在此行不法的事?快快把情形说吾听听。”那女人正要回言,来了一个披发的僧人,身大面胖,黑脸浓眉,一双大眼睛,手提铁棍,宛如狼狈一般,不问情由便打蛋僧。蛋僧将木棍来招架,撇开他的铁棍,连一棍打去,刚正打在那披发僧的心上,便仰面朝天跌倒,无如疼痛,不过刚扒起又跌下去了,却被蛋僧七八棍子,便打得头破血淋淋。那女人呵呵呵的道:“没用的头陀死了么!啊呀和尚啊,他是诈死口虐。”蛋僧道:“如此,待吾来打得他真死。”要知二盗天书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宁辉师出寺点化白猿洞再盗天书
话说那蛋僧便放下自己的檀棍,拾起头陀的铁棍来,照定了头陀的头上狠狠的就将棍子砍上去,那头陀的头打得粉碎,一命呜呼,鲜红满地。那家女人便不哭了,忙跪在地上向蛋僧叩头,说道:“若然不遇你恩师父,连吾残生也要完结了。”蛋僧道:“啊弥陀佛,罪过得极。女人家请起。”女人道:“恩师父请坐,待吾来送茶。”蛋僧道:“不消啊,老妇人,这个头陀那里来的,在你家中敢是谋财害命么?”女人道:“啊呀,师父吓,他叫做石头陀,是一个狠凶狠恶的歹人,谋财害命如同玩耍,常拿妇人的孕胎,害人母子,国法良心一点勿有。”蛋僧道:“吓,这个狗头陀,如此无法无天还了得!”女人道:“啊吓,师父啊,老身有个儿子,名唤杨豹,媳妇赵氏,有孕在身。刚刚十月满足,却被这头陀知道了。趁吾孩儿往外做生意去,他就起不良之心,把吾媳妇来揿到在地,强奸了还要扌奴胎。我的媳妇是痛不可言,便喊叫起来了。他就剖开肚腹,把胎取出,唬得我魂飞魄碎。只因此地是荒郊,邻舍全无,那头陀骂吾老乞婆道:‘你若要喊,当即送你黄泉路上去!’我只得叩头苦苦求饶,幸得恩师胆勇气壮,打死了这个恶头陀。吾母子难报你的大恩,只好每日烧香一炉。”蛋僧道:“啊,老人家何出此言。自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除此恶人,以免别人受害。”女人道:“不知恩师父在何处焚修,夜尽更深来到这里?”蛋僧道:“吾在泗洲城里宁辉寺内出家的,只为吾素性咆哮,出外惹祸淘气,师父不用,赶出来的,故而想往别处去觅存身的所在,路过此间。正无宿处,听见喊叫,闻声即来观看。却见那头陀如此凶恶,他遇着了吾,如何肯轻饶他。只是夜深黑暗无处可去,可否在你家中歇一宵?”那婆子应声:“使得。料想恩师肚中饿了。”蛋僧便哈哈哈笑道:“吾是老成人,当正肚里饿了。老人家可有饭吃么?”婆子道:“待老身去烧起来便了。”蛋僧道:“待吾把这尸首撩开了再说。既如此,拿了灯去。”那婆子去点了灯,蛋僧拖了这尸身,接了灯,匆匆走出去,拖出了树林,便丢在一条溪涧内。仍归杨姓家来,再将血踪收拾收拾,息了灯球坐下。那杨老婆子进房去,双脚跳跳,泪如泉涌,放声大哭了片时,烧好了夜饭,将现成的小菜几色送与蛋僧吃。只得一升米的饭,蛋里的和尚那里吃得饱?吃完就要添,添却添不出。老妇人暗叫:“饭将军!”再烧一升米重新再吃。孰知仍被蛋僧吃得精打光。那妇人想道:“他饭量好,力气也大,要比吾豹儿胜得三分。”吃完了夜饭,便泡一盏茶来。老婆子向蛋僧道:“吾家是穷门户,床帐全无的。”蛋僧道:“啊,老人家,待吾就是这样坐到天明便好。”婆子道:“只是有慢恩师父,如何是好?”蛋僧道:“说那里话来。”蛋僧坐定,腹中忧愁:出寺以来已经两月,只身无伴,终日游荡,那老居士叫吾盗天书,故而吾将姓命暂留,等来年端午日再说。但吾一身何地可度此残年?少说那蛋僧心内乱想,再说那杨母泪珠直流,走进房来,捧着尸来大哭道:“啊呀,苦啊,吾那媳妇啊!你虽是田家女子,为人是温柔贤德的,你身怀六甲,吾心中好不欢乐,日日焚香求天求地,只望生个孩儿,杨家可有后嗣了。那知平地起风波,这万恶的头陀顿起不良之心,强奸了你,还要剖你的腹,正是天大的怨仇。母子双双多不活了,可怜痛得吾肚中好比刀割。啊唷,吾的媳妇啊,你黄昏时候夜饭同吾一起吃的,尚与吾两下闲话,想你平日敬重吾如你的生母一样,夫妻又和好,那知今日祸从天上来,害得你立刻到黄泉路上去了。待吾来与你遮遮好,你活时怕羞的,死了谅也怕羞的。”杨母仍还捶胸调脚,号淘大哭:“啊唷,贤孝的媳妇啊,你可知道吾舍不得你!”直哭到五更鸡叫,呜呜咽咽的方止。外面蛋僧听得甚惨,灯油渐渐的煎干了,叫道:“嗳,老人家走出来,吾要去了。”婆子道:“吓,来了。”出来便叫声:“恩师父,天光初亮,可是就要去了么?请待吾孩儿归家后谢谢你再去。”蛋僧道:“啊,老人家,何出此言?吾蛋僧不是要财而来此,那个要你家的酬谢?这条铁棍吾要的了。”他手取铁棍,放下了檀棍,取了衣包,便走出门来。杨母再四留他总留不住。蛋僧径走,绝不回头。杨母便立在门前,望儿子回来。眼泪若流,呆若木鸡。
只见蛋僧匆匆出了松林,刚走得半里之遥,见那边共有十二个长大汉子,手中各执着器械,光钗、铁尺、枪、刀、棍等类,腰间各自插着灯球,与蛋僧交身过去。形状多是气昂昂,勇纠纠的。那蛋僧看见冲前第一个汉子,身长八尺开外,肩宽背厚,蓝脸浓眉,眼大额冲,年约二十多岁,海下无须,手中拿着一把铁叉,多是齐腰布袄,蓝布包头,朝前打上一个疙瘩,下穿蓝布裤,花布里膀,足穿草鞋。一十二人望前而去。列位,这个蓝面的汉子就是杨豹也。杨豹见了蛋僧,心中一想:“这个和尚年纪虽小,身子长大,一个黄面,手执铁棍,必定勿是个循良和尚。”一头想,一头匆匆的走。东方渐渐发白了,但见母亲立在门口,乱招两手叫道:“吾儿回来了,快须来呀!”杨豹道:“啊,母亲,为何在此悲哭?”杨母道:“啊呀,儿啊,快些走进来。侄儿们,大家来啊。”多道:“吓,来了。有什么事情这般光景?好奇怪啊。”一同走到里面,杨母放声大哭:“啊呀,儿啊。你们昨夜出去之后,可恨那个狠和尚把你娘子剖开肚腹,拖出小孩儿,好不惨然!”多道:“吓,有这等事么?”那杨豹是个莽汉,听见了“狠和尚”三个字,头也不回,提了光钗,洒步叫声:“兄弟们!同吾走,捉狠和尚者!”先说杨母在家中叫道:“啊呀,吾儿那里去?大,大,大家回来哟!啊呀,不好了!你看他们头也不回,竟是去了。吓,是了。吾却说得不明白,必定他们方才见了恩和尚,认做狠和尚了。”此时杨母好着急,忙拽上了柴门,出树林来,口中叫喊:“孩儿!你们不可认差了人。”急急的赶,赶不上,呼呼气喘,汗淋脊背。暂且不提。先说前面那蛋僧没有什么事情,缓缓而行,后面十二个洒开大步飞奔而来。杨豹冲前高声喝道:“汰!没天理的狗和尚,慢慢走啊!”蛋僧回头一看,大吃一惊,立定身体,正要开言,那知一班莽汉手执利器,奋勇而来。蛋僧只得拿起铁棍前招后架,一十二个还不是他的对手。众人正在吵闹,幸得杨母赶来,道:“啊呀,果然就是恩和尚。倘有差迟,如何是好?啊呀儿啊,这是恩和尚,不是狠和尚。”那些汉子道:“嗳,什么说是恩和尚?”杨母道:“那个狠和尚就是石头陀,幸得这位恩和尚来将狠和尚打杀的。”杨豹道:“吓,就,就,就是这个石头陀啊,可恼啊可恼。请回家内把大恩酬。”蛋僧道:“啊呀呀,众位,何须如此?大家请起,大家请起。”便一同起身。蛋僧一路摇头道:“啊众位,贫僧行路要紧,不必多文了。”杨豹道:“说那里话来!小生杨豹,虽然粗愚,情理颇知,请到家中,一齐奉敬一杯。”蛋僧道:“昨夜已经扰过夜膳的了,不敢从命。大家请回去罢。”多道:“这样,叫杨豹如何过意得去?”蛋僧道:“何必挂怀,请了,请了。”杨豹便道:“佛爷爷请留下宝山法号。”蛋僧道:“宁辉山上宁辉寺蛋僧是也。”说完仍将衣包棍头上挑好,大步洒开,一直跑去。那十二个弟兄无可奈何。旁边杨母把手招招道:“吾儿,侄儿们,同吾回去罢。”“母亲伯母请啊。”杨豹便扶了老母,弟兄们多在后面跟着回家,将军器放好。杨豹叫声:“母亲啊母亲,那石头陀的尸身呢?”杨母道:“恩和尚拿去撩掉的了。”杨豹道:“贤弟们请坐。”多道:“哥哥进去看来。”杨豹抬起身来,走进房去,桌上灯尚未息。见妻子死在床中,那未破胞衣的儿子还在旁边。揭开被睁睛一看,便号淘大哭:“啊呀吾的妻啊,昨夜还与你闲话,今日可怜死得这般苦!如今叫吾如何是好!那个来陪伴吾的娘亲。”再捧牢那血小孩叫几声:“吾的亲儿啊,我看不出你是男是女,总是我的骨血。未出母腹就遭人弄死,想必你与头陀前生是个冤家,所以今日如此伤你。”杨豹大哭之时,他娘也哭起来了。可惨他母子二人哭了一回,杨豹仍将血孩儿放在赵氏身边,取出几两积存下来的银子,买棺成殓。小孩子同棺盛放,便厝在屋后空地之上。还有一条檀棍,杨豹问明母亲,方知蛋僧调完去的,收好在旁,不必细表。就是石头陀的尸身沉在水内,过了几天,皮肉消化,骨埋水底,后书不得再表的了。
少叙闲文,再说那蛋僧洒步前行,一心要盗天书,专等来年端午。庙宇不投倒投宿店,若无宿店便在凉亭里住住。东来西去,光阴快比流星,夏秋已过,抄化度过了年。等到春天仍到云梦山下,结个茅屋,念念经,一天一天端阳日亦到了。适天气晴朗,依旧渡桥过去,看看午时未到,便山前山后的游玩游玩。只见一队人从桥上走来,蛋僧一见口中自说:“不好了,那边有人来了。”不免就在大树后躲一躲看。口中不敢出声,心内暗想道:“莫非他们也是盗天书的?设使果然是的,吾倒运了。”但见前面二十四名家将,多是雄纠纠气昂昂,手中各执器械,麻索。当中一个少年,生成一张削角脸,身体瘦弱,头带束发紫金冠,金抹头,两半边雉尾毛双挑,身穿盘金线。不知什么花朵的蓝段,箭杆莺带围腰,挂一口宝剑,足穿乌靴,骑一匹骏马过桥而来。且住了,若是盗天书的何用这等人,多取了器械?这不是盗天书,明明是抢天书了。不要管他,且看他那样便了。蛋僧闪在半边细看。只见他们过石桥来了,皆在山之东首立停。一班家将多是吵吵闹闹。列位,你道这位骑马的少年是那个?他是冷千岁的公子,名唤冷作其。众人多叫他做冷剥皮。为人凶狠,剥削民财,还有谋叛之心。住的地方就是冷家庄。家内请一位茅山道士,名叫张道明,时常叫他作法,召天将顽耍陶情。后来举动起来,要他做军师的。那张道明常说:“如若爵主爷要做王帝,须把云梦山东首这块‘照涧石’起到家中,镇在厅前庭内,按了风水,三年之后,必登九五也。”冷公子就问:“几时去起呢?”张道明说:“须要端阳正午时方能起得动,别的日子不相干的。”所以冷作其到了端阳日,未到午时,先到云梦山,到山刚刚正午时,一众家人大家动手,扒的扒,锄的锄,不及片时,起了此石,扛抬而去。冷公子坐在马上,见树背后闪出一个和尚,冷公子一想:“啊呀,不好了!军师说过,起石之时生人见不得的。今有和尚在此,必然看见,有损了。”便叫:“家将们,大树背后藏有奸细,快快拿住!”那家将们同声答应,狠如豹狼。内有四个家将就上前来,把蛋僧人来捉。蛋僧并不慌忙,放下了衣包,提了棍子便回手。四个家将如何打得过他!那其余的便一齐来帮打蛋僧。究属寡不敌众,立时被他们拿住了。这并不是十三部真人不肯助他,只因冷作其起石要谋王位,故而让他们拿捉了去,任凭他们弄,总不能伤他。弄不死蛋僧,便绝了谋王的念头,冷作其也可改恶为良了。此是后话。
再说家将们捆了蛋僧,就将铁棍来扛,衣包亦不取,独将人捉了去。蛋僧总不声张。八个家人扛了“照涧石”,匆匆回冷家庄去。说到这块“照涧石”,约有五尺长,三尺阔,八寸厚,似晶非晶,似镜非镜,石头原是石头,不过雪白而光亮的,照涧必清,故叫“照涧石”,不懂的人把他做大人国里来的着衣镜。八个家丁扛到厅前天井里放下,两个家人放下蛋和尚。和尚一想:“此刻午时已过,天书又盗不成,天书既盗不成,吾也不想活命了,悉由他们怎便了。吾若喊叫一声,非是好汉。”冷作其唤家人请张法师出来,那家丁们奉了主命,便请出法师来。冷作其便告诉他一番。那茅山道士就把蛋僧来仔仔细细一看,心中便有计了。开口道:“爵主爷啊,若是别的,贫道不敢讨放,但他是个和尚,儒释道三教相连,自古道:僧来看佛面。求爵主的恩放了这个和尚,佛门有幸。”冷作其道:“张法师,但他闪在暗中窥探,破了吾的风水,如何是好?”道士道:“不妨,如若没有人见是更好,如今见已见了,一则来处他无益,二则来贫道还有解法,用法解之,仍然无碍。”冷作其道:“既如此,家将们放了这和尚。”顷刻之间把捆缚打开,蛋僧便谢冷作其。那冷作其与道士抖抖衣衫,走过来答礼。那道士假装笑颜,开口道:“请问道友宝山何处,叫甚法名?”蛋僧道:“贫僧乃是泗洲城宁辉寺内出家的蛋僧便是。”道士道:“敢是宁辉长老的徒弟么?”蛋僧道:“是也。”道士道:“失敬了。”蛋僧道:“好说。敢问道友宝山法号?”道士道:“贫道茅山张道明是也。”蛋僧道:“久仰,久仰。”道士道:“好说。啊,爵主爷,这位是宁辉长老的徒弟,不可轻慢,好生留待才是。”连忙吩咐家人备起素斋来。蛋僧暗暗猜疑:“想吾与道明并不相见过,为什么如此殷勤待吾起来?吓,是了,必定是宁辉师父名声大,所以如此恭敬,留我吃斋。”
不说蛋僧在外吃斋,且表那茅山道士到里面悄悄的向冷作其说:“看那蛋僧的相貌,必然不是循良之人,况且已经起石露眼,饶了他恐生祸灾。”冷作其道:“吾原说饶他不得的,何不把他一刀两段?你却叫吾好生留待,不得不依你。如今计将安出?”道士道:“爵主爷,如若把他一刀两段,什么希罕!贫道有个咒杀法,十分灵念。爵主爷府上不曾试效,就把这个和尚当天试验与爵主爷看看,才见贫道的法力原好。”冷作其呵呵的道:“这也妙极了。但不知如何举动?”道士道:“爵主爷假意殷勤,将他款在风雨楼上,打发两个家人在彼,名曰‘伏事’,暗为‘看守’。待贫道在雨花园内设坛作法,念咒书符,管教七日七夜蛋僧活不成了。”冷作其道:“这也妙极了。”道士道:“但是须要本身指爪、脚爪、头发、衬衫,爵主爷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了。”冷作其道:“这多容易。”笑嘻嘻依着计策而行。便把两个家人唤来,吩咐道:“教和尚在风雨楼中去住,好茶好饭供给他,轮流交替服侍。”那两名家人同声答应。且说那茅山道士走出外边,向蛋僧叫声道友道:“吾与你虽为两教,实则多是佛门子弟,惺惺自古惜惺惺的,况且你又是宁辉长老的徒弟,更加不比平常僧人了。今朝有幸在此相会,有屈道友,盘桓一两旬再去。”蛋僧不知其中缘故,连声道谢。但见两名家人,来请蛋僧到风雨楼中去安寝不提。再说那妖道,先叫几个家人同到厅前庭内,在地上喷水念咒,仗剑书符,解了蛋僧窥破之碍。然后叫家人来开泥土,把“照涧石”深埋入土八寸,书符镇好。冷作其只叫两个家人:明日往风雨楼上如此如此,依计而行,不可泄漏。家人应声:“是,晓得。”这亦不必细说。且说那茅山道士,端阳已过,端正在花园里设了坛。再说那蛋僧心内想道:吾想道明出家茅山,为何反在乡绅府内?但不知这里何等人家,待吾动问一个明白看:“啊,管家。”家人道:“和尚,什么?”蛋僧道:“你家主人姓甚名谁,是何乡宦?说与贫僧知道。”那家人听说,便呵呵笑道:“啊和尚,只怕吾说出来,你要胆寒呢。”要知三盗天书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蛋和尚三盗天书圣姑姑杨园寄住
话说蛋僧问家人:“你家公子姓甚名谁,何等乡宦?说与贫僧知道。”那家人道:“俺家老主人一字并肩王冷千岁三字,人人晓得的;俺家公子冷作其,个个知道的。你这和尚住在此地要小心。”蛋僧道:“这是贫僧知道的。”一宿晚景不表。到明日,蛋僧早起,独自纳闷,一心要盗天书。那知千难万难,今年的端午日又过了,那里能待到来年上山?蛋僧正在思想,来了一个家人,说:“俺家爵主道你这和尚衣服好洗了,叫吾拿个衣包来还你。”蛋僧道:“啊弥陀佛,多多谢谢。再有条铁棍呢?”家人道:“与你收好在里面。看你头发也长了,应该剃剃,浴也洗洗,脚也修修,岂不干净?”蛋僧应道:“啊,这里地方可有浴堂么?”家人道:“府中浴堂也有。”蛋僧道:“如此妙极了。”家人道:“跟吾去。”蛋僧道:“来了。”取了衣包,打开来取了替换的衣衫,跟着冷府家人弯弯曲曲的走。心内暗思道:“冷家公子到是多情义的人,想是道友面上来的。”到了浴堂里,把衣服脱脱,宽了鞋袜,上下周身,通通洗洗。此刻,蛋僧好不心快,口内不说,心中想道:“久矣不见水面,今日在此洗浴,好不快活也。”浴已洗毕,换了衣服,随有待诏与他剃头、修脚、修手,家人把那剃下来的头发,修下来的指爪、脚爪一齐收好。蛋僧问道:“这些东西要他何用?”家人道:“留在这里何用,拿去丢掉了。”蛋僧道:“是啊,是啊。”家人道:“啊唷唷,这件衣服好黑,长久不洗了,拿他去洗洗罢。”蛋僧仍回风雨楼去,身上洗得光光滑滑。家人拿了衣衫,去交与茅山道士收好。那时,道人就把一件衬衫包了指甲、脚爪、头发,放在一个酒罐内,置之坛前。就于五月初六这一日子,在坛书符念咒三通,令牌九下,蛋和尚一个头眩,遍身寒冷,骨节俱收,好不难过。呀!为什么一霎时身上不爽快?想必是洗浴之时冒了风寒之故。不免眠一眠罢。便和衣眠在床中。早有家人告知爵主。爵主听了,大喜说:“果然妙法。”自此以后,道人日日作法,一连三日。蛋和尚卧床不起,身子发热,饮食不进,昏迷不省,日日沉沉睡去,梦话连连不绝于口。家人等常去告诉爵主。一日,公子也听见了,欣喜欲狂,便呵呵呵道:“妙啊,那张法师果然利害也。活活的人咒得杀的,要夺王帝做,何难之有?”
到了第七日午时,道人作法两次,蛋和尚发晕了。午时三刻,第三次作法,仗剑拍令牌,剑头指在罐中,连书三道符,连喷三口水,结果蛋和尚速归天去。字未写完,坛前忽听得拍辣辣一响,十三道金光,十三位真人冲进坛来,又是括辣辣一响,那罐多打得百碎。又是括辣辣一响,金光闪亮,那个张法师打死坛中。看的人多唬得魂灵出窍,急急忙忙报与爵主知道。冷作其唬得口呆目定,冷汗一身,一声长叹,把头乱摇,两眼昏呆,望了天上瞧了半日,心内想道:“道人有法术总觉徒劳,吾想要做王帝,把道明特地请来,到反送了他一条命。如此看起来,果然是天不可欺。自古道:‘神目如电’,真真不错。”忽有家人来禀道:“爵主爷,蛋僧的病一霎时就好了,走也好走,饭也好吃。”爵主道:“吓,有这等事?哈哈哈,妙啊。”爵主心中大悦,满面笑容,便到风雨楼中来看蛋僧。一见便叫:“和尚,你的病十分沉重,怎么一霎时就好了?”蛋僧道:“爵主,说来也稀奇。吾的病沉重如山,连日昏迷,不省人事,自己抵当死的。方才忽见金光闪闪,十三个穿道袍的人在吾床上俱吹一口气,登时我的病就好了。想来,我是不该死在此地,来救我的。”冷作其笑迷迷道:“你须要保重。”蛋僧便道:“爵主,吾的肚中甚觉饥饿,可否求赐一饭?”爵主道:“虽然肚中饥得狠,饭是吃不得的。吃一碗粥罢。”蛋僧道:“贫僧吃得的。”爵主道:“既如此,家人取饭与和尚吃罢。”家人应声:“晓得。”爵主便下楼来,吩咐家人快些买棺,成殓这张道明,法坛拆去,把四个小道人打发了去,单单留着蛋僧。回思转来,也不必谋天下了,叛国之心,一旦尽消,从今改恶为善,广积阴功。又叫几个家人们,将这块“照涧石”扛去,放在原处。那里晓得再扛也扛不起的了,好像生根的。无可奈何,只得吩咐留在此间,再作道理。
蛋僧一日一日安身在冷府中,约有一月宽了。那一日,心内想道:“吾是出家人,不可久住在此,只好别处去化缘。”主意已定,便与管家说:“啊,管家,吾要去面见爵主,相烦引道。”那家人道:“如此,这里来。”蛋僧便跟到了书房里,抢步走上去。爵主道:“和尚,你来见吾有甚话说?”蛋僧道:“爵主,贫僧在府多蒙优待,十分感激。今日意欲别处走走,特来叩别。”爵主道:“再住几天去便了。”蛋僧道:“既是爵主这等见爱,贫僧去去再来便了。”爵主道:“如此,也不便屈留和尚了。”那作恶之人反变了好人,取了十两银子送与蛋僧为路费。蛋僧便拜道:“啊,爵主,贫僧再要拜别茅山道友,求管家相请。”列位,那张道人被真人打死之事,瞒着蛋僧的口虐,故而僧人不知其事。冷作其笑迷迷道:“他早已往茅山去了。”蛋僧拿了衣包,一条铁棍已早交还,别了冷家,上路去了。仍然抄化念经度日。
闲文不必细讲,不觉又是一年。交到五月里的时光,那日初三,天晴日暖。蛋僧仍然到旧处把茅蓬结好,双膝盘坐在地上,轻敲云板,把经文念念。日正当阳,尚未落山,那宁辉长老又来指引他去盗天书。为何见面并不说明盗天书的法道呢?只为要试试蛋僧的心。倘或倘比万难,自然下次勿来的了。若是立心要盗,决然不肯心灰。那日五月初三,长老掐指一算,蛋僧已到云梦山了。但他有此立心,不可难为他再苦一年了。他便出寺而来,仍是老人样式,道:“你这和尚好不惹厌,为何又在此地结茅打坐?”蛋僧道:“啊,老居士,只是贫僧不肯负老居士之言,再来盗取天书,故而预先在此等候。”老人道:“吓,那天书还不曾盗取来么?”蛋僧道:“贫僧上年到此,被冷作其拿去,误了时辰,故而今年又来的。”老人道:“但是今年再错过了,是永远盗不成的了。”蛋僧道:“贫僧今年再不肯错过的。”老人哈哈哈笑道:“你这个莽和尚,莫道天书容易,其中却有许多难处。吾今再不说明,只怕你又是一场空忙了。”蛋僧道:“老居士啊,但不知再有什么难处,望速速指教,伏祈方便。”老人便道:“那天书在石壁之中,你还是起得下呢,拿得动么?”蛋僧道:“是啊,什么样呢?”老人道:“你须要买办纸头、笔墨、刷帚,去印了下来。还是一张白纸,须在月半夜里,月亮圆的时候,照将出来,天罡法,地煞法,然后用笔描画,必清必楚,方能有用。牢牢记着,不可忘却。”蛋僧应声:“是,多谢老居士啊。”老人仍旧倚杖而去。蛋僧心花朵朵开了,自语道:“不是他来指教,此番只怕又是一场空劳。吾蒙冷家公子所赏十两白银,不免拿点去换了钱,预先买好了纸笔墨刷看。蛋僧便走出门来,走到了大街上,纸张笔墨买就。啊呀且住,须要把墨化开了,然后好用。又去买了一个瓦罐头,两个刷帚,不与人知,仍回原处,连夜取水化墨,实在吃力得势。过了初四,等到初五,巳时光景,先来云梦山上,躲在一个幽僻之所。心中想道:“不要又有人来搭措末好了。”但见太阳渐渐占西了,便悄悄的走近洞口。仔细一看,洞门掩上,在那里自是喜欢。看看炉中还未出烟,又待了片时,炉中有烟起来。此刻白猿谅必升天了,便慢慢的走入洞去。心惊胆怯,还防暗里有人看见,又恐白猿回来得早。手忙脚乱,不停的涂墨,取纸头来,东边印到西边,恐怕白猿回来,便看看炉中有无烟来,便道:“妙啊,你看炉中烟尚未止,待吾来多印几张有何不可?”正在印时,烟已止了。连忙收拾,急急出去。出了洞,心中方安,匆匆忙忙下了山,道:“如今是不怕他了。”回思一想:“啊呀,不好了,一条铁棍勿曾拿出,料想此刻白猿已经回洞,不必回去的了。”仍到茅蓬里来,打开衣包,把天书一看,呀,果然仍是白纸,并没有甚么天书。老人说的话不错,莫不是他是神仙么,特来点化吾的?不然又成画饼古事了。看过仍然包好,化些斋来充充饥。待到十五夜,便把天书来铺在月光中,一张一张的照看,清清楚楚,用笔不惜工夫的描,等到描完,约有三更后了。月白星稀,天已将明。蛋僧想道:“天书已得,待吾来试演一回,可有应验否?”想石中取火,便化了三张,并不灵验。再化两张,也不中用。便道:“啊呀,啊呀呀,吾用尽三年心血,盗得天书,那知无用!今日既不中用,要他作耍?待吾来一齐化了他罢。”正要把天书一并烧化,忽闻咳嗽之声,抬头一看,却是那老人携杖到来,笑嘻嘻的把两手乱摇道:“你这和尚敢是呆的么?费了三年辛苦盗着了天书,怎么就是这等烧化了多张,岂不可惜呢?”蛋僧道:“啊,老居士啊,吾方才试验烧烧看,那晓得一点也没有用。那许多要来亦无所用,故而想一并多把火来烧了。”老人哈哈哈的道:“好个莽和尚,你的性子果然咆哮的。有了法术,用时便灵了;若无法术,本是徒劳的。”蛋僧道:“吓,又有什么法道的么?”老人道:“谁说没有?”蛋僧道:“但是贫僧不知法道,如何是好?”老人便道:“念你三年劳苦,又新指引你一条去路罢。”蛋僧道:“多谢老居士。”老人道:“你到河南开封府祥符县地方,问着杨巡检,那边投见圣姑姑,自有好处。切不可说与外人知道。”蛋僧应声道:“是,晓得了。”那老人说完便悠然而去。蛋僧心中欣喜非凡,想那老居士必定是仙家变的,谅来与吾有宿缘,因此几次前来点化,吾今且谢谢神仙看,便望空深深拜了几拜,仍坐在地上,双膝卷盘,木鱼敲敲,把经念念,打个肫儿,等天亮了走路。但见少顷东方发白,天已明了。便收拾衣包上路,逢人便问河南怎么走的。此话暂且不表。
便说到河南开封府祥符县地方,有一个巡检司老爷,姓杨名沛国,表字景安,只为他的太太犯了一桩怪病,任你什么名医总看弗好。杨太太一病两月,饮食弗进,命在旦夕。杨沛国无可如何,只得出了招医告示:如有谁人医得太太的病好了,重重酬谢。那杨太太命不该绝,一日来了一只千年修炼的老狐狸,那狐狸采日月精华,能变人形。这个狐狸因是雌的,故而变为妇人,自己取下一个名字叫圣姑姑,妖法甚多,能算阴阳。那日下山的时节,有一异人,与他说了八个字,说道:“此去南方遇杨止住,逢蛋即明。”圣姑姑牢牢记着。下山以来,已经两年,从来未逢姓杨的人,故而行踪勿停。刚刚到了河南开封府来,只听见大家说:“杨巡检的太太病了两月,名医多看过了无用,问卜求神多不灵。近来连得水米不进,命延一息,想来活不成的了。现在遍贴招医告示,不论男女人等,如能医好太太的病,老爷肯从丰谢的。”圣姑姑在旁听得明白,心内想道:“遇杨而止,今朝应了。此间谅有安身之处,不免今朝待吾做医生去罢。”走到巡检衙门上,立定身子,问道:“门上有人么?”门公说:“来哉,来哉。是那个?原来一位道姑,到此何干?”圣姑姑道:“贫道云游到此,闻说府上太太有病,特来医治。”那时门公就去报知杨爷,传进。圣姑姑问明姓氏,同进内房,看明太太的症,取出一丸丹药,用开水化服,只得半个时辰,太太肚中几响,吐许多细虫,宛如蚂蚁一般。一众丫环多称:“奇怪。”圣姑姑就叫丫环取参汤与太太吃,吃下立时全愈的了。杨爷大悦,笑嘻嘻忙留住圣姑姑。吩咐端正素席来款待他。夫人便启口道:“妾病自己不抵主好的了,不知你那里请来的这道姑?”杨爷哈哈哈的说道:“这道姑乃是他自己走来的,下官问他的来意,他说道号圣姑姑,乃是庐山老母的徒弟,云游到此,带有灵丹,医治诸般怪病。他只得一丸药把你的病就治好了,这是你命中该遇神仙。”夫人道:“老爷啊,道姑留他在外吃饭,切切不可有慢啊。吾还要与他说话。”杨爷道:“知道了。但你是病身方好,到底还是将息保重。”夫人道:“这个自然。”那些妇女丫环们唧唧浓浓说:“吾们太太生成怪病,名家医生多看到,多是倒鬼骗铜钱,吃药虽如吃水,勿摇勿动,一点勿轻松。这个道姑到有正本领的,只得一丸仙丹,立刻退病。茶也吃、饭也吃,精神满足,健如常人一样,真正羞杀了一班倒运郎中。像这道姑,好算一个好郎中了。”一个道:“妹子,不要认差子人啊。这个道姑勿是郎中口虐。”那个道:“勿是郎中,倒是中郎。”这个道:“也不是。”那个道:“是仙人。”又一个道:“勿差,是仙人。那丸药就叫仙丹。屋里太太一吃就好的。”那一个道:“哙,妹子,吾想太太的怪病也医得好,吾的痔疮也要请教他,想是稀松了然的。”又一个道:“吾的尿出病也要问问他,待我们吃完子饭就去请教。”一个说:“说得勿差。”
我书中且说那圣姑姑斋已吃毕,心中想道:“若杨家可住,吾何妨就借居此地,候等蛋明。”忽见两个丫环来请,说:“太太有话,叫你堂中去坐。”圣姑姑进去忙叩了头,便立在半边。夫人道:“道姑请坐。”圣姑姑道:“太太在上,贫道怎敢坐。”夫人道:“吓,你是吾的救命恩人,那有不坐之礼。”圣姑姑道:“如此,告坐了。”夫人道:“看茶。”丫环应声:“是,来了。”夫人便问:“道姑俗家尊姓?”圣姑姑道:“姓何。”夫人问道:“自从小出家的呢,中年出家的?”圣姑姑道:“是中年出的。”夫人问道:“尊庚几何?”圣姑姑道:“虚度四十三。”夫人问道:“那里人氏?”圣姑姑道:“故乡四川。”夫人问道:“府上现有几人?”圣姑姑道:“舍间只有一个豚犬,名曰左跷,一个小女,取名永儿。”夫人问道:“现在何处?”圣姑姑道:“跟着贫道来的,现在府门外面。”夫人道:“啊呀,何不里面来!丫环,外面去请何左跷官人及永儿小姐进来。”丫环便往外面去请。夫人又问:“道姑,这丸仙丹你是那里来的?”圣姑姑道:“贫道是庐山老母的徒弟,师父付了吾几粒丹,云游到此,救人危急。闻得太太有恙,特来医治。”夫人道:“此乃妾身正有缘,得遇活神仙也。”圣姑姑道:“此乃太太天年未到,故逢贫道。”说话之间,左跷、永儿进来见礼,太太睁眼一看,左跷是小小身材,只有五尺长。便问道:“啊,道姑,令公子足疾几时起的,为何不把仙丹医治呢?”圣姑姑道:“曾经求过师父,师父说他的性子咆哮,若将左足医好了,恐他常要惹祸,待他带些小毛病也无妨碍,由是名之曰左跷。”夫人道:“原来如此。”那圣姑姑花言巧语,骗得夫人甚为相信。夫人回头又把永儿一瞧,道:“妙啊,身子窈窕,这样文雅,又是姿色无双,年纪约来不过十五六岁,从来未曾见过这样的美女。”那夫人一头看,便问道:“未知这二位可曾学了庐山仙法么?”圣姑姑道:“不瞒太太说,略知一二。”夫人道:“这却甚好。”又叫丫环令他兄妹去吃斋不表。再说那夫人道:“道姑,你是吾的救命之人,必须补报。意欲屈留在此,盘桓几月,这些薄仪聊表微敬,不知意下如何?”圣姑姑道:“多谢太太。但是贫道好净不好烦,须要净室居住才好。”夫人道:“这也容易。吾家有一座花园,甚是闲空,道姑尽可安身。”圣姑姑道:“这是极妙的了。”太太连忙叫丫环传话:“开好园门,领他母子三人花园居住,悉便他们拣定何处安身,床帐铺陈须当精致,日日供应也须丰盛,如违吾令,家法重责。”丫环应声:“晓得。”便传话出去,立刻开了园门。圣姑姑谢别了杨太太,与左跷、永儿进园来,床帐已早安排好了,圣姑姑母子三人便一同居住。要知蛋明情由,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卷
第五回钦天监观星奏圣小英雄全义避差
上回书中说到杨巡检的太太患了怪病,多少医家看治服药无效,命在旦夕。杨老爷无计可施,只得出了招医告示,招取名医。那日幸得圣姑姑一粒灵丹,病体好了,杨家夫妇喜出望外,就把圣姑姑母子三人留在花园,逐日设法消遣。每逢朔望,招取本处地方女尼僧设法谈经,俱皆佩服。杨府中的家人使女,人人说异,个个称奇,多道他是仙家下降,那得是老狐狸?这一天正逢六月十五,圣姑姑登坛说法,讲经论文,叙集了多少尼姑,紧闭了内外园门,杂人毋许走进,家人女子亦不准开内门,只好各在门缝之中张张看,又看勿着,只好听。只听见“括拉”一声,不知什么响亮,原来是圣姑姑作法召天将。少顷又是“括拉”一声,天神退去。暂且不表。
再说那蛋僧一路逢人便问,到了祥符县来。但见那些走来走去的人多说道:“圣姑姑法术无边,少把杨家太太救好了,而且能够唤雨呼风,必定是个九天玄女降世来的。”蛋僧听见人说,心中想道:“妙啊,果然圣姑姑在此地,待吾去寻见他便了。啊呀且住,倘或杨家有人问起,叫他什么好呢?吓,有了,吾就认为姐弟便了。”走到杨家门口,说:“啊弥陀佛!门上有人么?”门公公问道:“是那个?”蛋僧道:“贫僧。”门公道:“原来是个黄脸和尚,做什么的?”蛋僧道:“闻得圣姑姑在此府上,故而来此求见。要相烦你老伯伯进去说一声。”门公听了,笑嘻嘻道:“你这僧家好不见机。你是男,他是女,如何好通报?”蛋僧道:“啊弥陀佛,小僧与圣姑姑乃是同胞姐弟,况且约在此地相会,相烦说一声不妨的。”门公道:“如此,请少待,吾去通知。”那门公连忙走进去,就将来意告禀了本官。那杨公不知其中底细,便吩咐丫环:“进园去请问仙姑,可是同胞姊弟,若是的,即把和尚传来。”丫环奉命不敢迟延,弯弯曲曲径往花园里来。却好圣姑姑讲经已完,众尼僧皆散去,但见披厢中来了一个使女,名叫香莲,丫环道:“仙姑,外面有一个和尚,名叫蛋僧,他说与仙姑是同胞姊弟,故而来此求见。老爷叫吾来请问仙姑是真的呢,还是假的?不知可要放他来见否?”圣姑姑听说,暗中想到:“吾的出身是老狐狸,并勿有什么同胞兄弟,殊觉可疑。是了,吾想‘遇蛋而明’,这个和尚名唤蛋僧,莫非应在他的身上也未可知,不免将计就计,与他相见便了。”只说:“吾有出家兄弟,名唤蛋僧,既已来此,请来相见。”丫环答应一声:“是。”连忙出去告明了杨公,便着人请了蛋僧进来。杨公便问蛋僧的来由,蛋僧那肯说真话,花言巧语哄骗过去。杨公即打发家人领到花园里去,便曲曲折折到了八卦厅。那家人通报一声,回身出去。圣姑姑叫人闭了园门,蛋僧就将包裹放下,上前见了圣姑姑。那蛋僧也不知道圣姑姑是个得道的狐狸,没有什么称呼,也只好叫他仙姑便了。叫声:“仙姑在上,山僧叩头。”圣姑姑道:“和尚少礼。”圣姑姑一看是一个少年僧人,面孔虽黄,看去意气轩昂。便手执拂尘,开口问道:“和尚向来在何处?贫尼在此,如何知道的?今日前来有甚讲究?”蛋僧道:“仙姑在上,小僧生长泗洲城中,七岁在宁辉寺内拜从宁辉长老为师父,披剃出家,取名蛋僧。只为不守清规,滋事招非,在十五岁被师父赶出山门,云游各处,抄化度日。在云梦山上用了三年辛苦,盗取天书。奈无法道,故而行用不来。闻说仙姑法力深大,故而特来拜投门下,求传法道,复乞慈悲教道。”圣姑姑道:“你在云梦山盗取天书来此求道的?”蛋僧道:“正是。”圣姑姑道:“既如此,把天书出来吾看。”蛋僧便答转身来,就解了包裹,把天书送与圣姑姑瞧。圣姑姑细细一看,即便开口叫左跷把天书去收拾。蛋僧暗暗心焦,道:“吾到此地要你教道法术,为何到把天书收去?”又不好问长问短,且看他那样光景便了。圣姑姑便叫和尚道:“既是你路远迢迢到此,你且安心住在花园里,须拜吾为师,吾就将行用天书法力传与你。”蛋僧道:“是,晓得。师父在上,徒弟拜见了。”蛋僧便南无了手,深深拜去。圣姑姑道:“徒弟,待吾斋戒虔诚,把灵符传授你。你须要牢牢的切切记在心中。”蛋僧道:“多蒙师父传授,徒弟不敢不记。”圣姑姑道:“但是,此间众人多知吾与你为姊弟,吾和你明为姊弟,暗作师徒便了。”蛋僧答应:“是。”圣姑姑就叫蛋僧与左跷、永儿见礼已完,师弟兄称呼。圣姑姑每日清早吃素焚香,书符念咒,行用天书之法,教明蛋僧。蛋僧用心温习,不敢怠惰。
兔走乌飞,光阴迅速,早又是夏末秋初的时候了。书中先说那汴梁城中,嘉佑天子登了金殿,两边叙列文武百官。各各朝参毕,钦天监便有事启奏道:“昨夜观看星象,见有妖魔在四处扰乱江山,想子民有害,国家未必安康。”天子听奏便闷闷不乐,立刻降旨,通行各省密拿妖魔。这道旨意下来,当不得即日通行各省、各州、各府、各县、各处地方,密查妖魔。圣姑姑在杨府花园日日兴妖作法,地方上遍处传扬,招摇甚重。有的说仙家,有个道妖魔,渐渐声张,传到杨巡检耳内了,信听传言,便疑猜起来了。忙向夫人道:“想吾圣姑姑在花园内,目下已过半年了,日日在园中施行法术,差遣天神天将,到底不知是仙是怪,留他在此,总不妥当。况且外面目下招摇甚大,倘有差迟,怎生是好?”夫人道:“啊,相公,妾身也在心疑。”杨公道:“夫人也在害怕么?”夫人道:“相公啊,如若果是妖怪,吾和你多有不便。不如多赠他几两银子,打发他们去罢。”杨公说:“夫人说得有理。”便吩咐丫环:“请圣姑姑出来。”少刻,圣姑姑来了,见他们夫妇在上,便曲着腰。杨巡检开口说道:“下官有话,你不要心焦。只为你连连施行法术,目今外面招摇甚大,此间你居住不便。这里一百两纹银以作酬劳,你暂且去去,缓日仍旧来此,望勿见怪。”圣姑姑听了杨公的话,笑嘻嘻的头一摇道:“贫尼本无长住之意,多蒙厚意款留,早有归山之想,又何必再送银子?”夫人忙叫丫环:“去吩咐厨房里备了素斋,就在花园里款待他们吃一席。”其时红日尚高,圣姑姑便叫:“徒弟,你如今天书法道已明白的了,不必随吾,日后登莱州相会便了。”蛋僧道:“是,徒弟就此拜别圣姑姑罢了。”那圣姑姑又叫:“左跷,目下招摇甚大,吾和你也须分路而行,日后也在登莱州相会便了。”左跷道声:“是,晓得。”那时蛋僧与左跷各人拿包裹而行,暂且不表。原说圣姑姑竟别了杨家夫妇,酬仪不受而去。永儿陪伴了他,沿途抄化度日。不觉又是秋残冬初的了。讲到蛋僧在路上,也是抄化度日,各处云游。忽然一日,九天玄女娘娘念他有些根本,将他收去,传授仙法。那左跷忽然一日打鸿华山经过,正遇陈抟老祖,熟睡之际,被他盗了几件法宝而去,在后再表。这冬间无事可叙,把另有一事细细讲与看官们听。
话说贝州有一个少年,名叫金台,今年一十六岁,父亲早故,老母尚健,一个同胞姊姊,已经嫁出的了。他在家中侍奉母亲。只因没有别的行业,故而在衙门中充了一名马快,与王则搭伙办事,这也不在话下。那金台虽只年轻,到着实有些侠气,人人知他是胆壮力大的,从小拜从一个师父,学得诸般拳法。倘别人不惹他,他也不惹人。倘别人欺他,他也不肯饶人的。好一个昂昂侠气冲霄汉,惯打人间抱不平的人。天下的英雄好汉,莫不慕名他的。但有一句古话头说道:“身不入官也为贵。”他今做马快,捉贼捕盗,好不劳碌。那一日,这金华府沈太爷告老还乡,路过江口,被张其、郑千等十余个强盗冲塘打劫,把这官船内的金银财帛劫得精光,又伤了两家人。那时地方官行文通缉,各衙门差了通班马快,给了赏单捉拿大盗。如能捉到伙盗一名者,赏给三百两银子。捉到首盗张其者,赏银一千两。金台想道:“但是俺的父亲,昔日与张其之父曾有八拜之交,俺与张其又是好朋友,叫俺如何促拿?咳,然而当了捕役,总要当差的,上命如何好违呢?若叫吾去捉这张其,昔日交情只得丢开在一边,事在两难,怎能两全其美?”那金台左思右想,心中好不烦恼,手托着腮呆呆独坐在那里。忽然自言道:“有个道理在此了。”便立起身来,就把门一关,大步洒开走进来,见了母亲,作了一揖。他母亲问道:“儿啊,吾看你往日回来快只得势,今日回来满面愁容,是何缘故?说与做娘的知道。”金台道:“母亲听禀,只为这金华府告老还乡,这一天在长江里却被张其一班人泼着大胆,把他船内金银财帛劫去,又伤了他两个家人,因此有通缉文书,要严拿这班冲塘大盗。”金母道:“有多少赏赐呢?”金台道:“捉得伙盗一名,赏银三百两。捉得首盗张其,赏银一千两。”金母道:“原来如此。儿啊,你在公门中当差役,本官差遣必要遵从,总辞勿脱的,为何忧愁呢?”金台道:“母亲有所不知,那张其之父与父亲叫有八拜之交,况儿与张其交情又好,若是去捉,有碍先人情分,被他当吾是一个无情汉了,所以忧愁。这不得,那不得,孩儿想装假病不出去,听那众弟兄们去捉。”金母听说便道:“极好。”
那日,金台就装起病来不提。再说那王则是捕首,通班马快尽皆伏他使唤的。只因张其、郑千等冲塘大盗劫了金华府沈太爷的财帛,伤其两个家人性命,为此本官差他押令通班马快,严缉盗匪,定限一月,盗赃并到,如若诿避,违限不覆者,罪加捕头儿身上。所以,今日及早前来,看看那众弟兄可曾齐集否。便大步洒开,匆匆到捕班房来。一班散捕团团坐在那里,见了头儿,便笑嘻嘻叫:“头儿,头儿。”有的叫:“老大。”王则道:“众兄弟请了,请了。”那些散捕道:“勿作揖了,头儿请坐。”“老大请坐。”王则道:“众弟兄请坐。多已齐集了么?”答道:“方才齐集,惟有金台未到。”王则道:“那金台兄弟诸事上前,并无诿避。昨日当面约定,今日绝早在门前相会,众兄弟尚且多已齐集,怎么独有金台不到?那位兄弟前去走一遭?”一个道:“往那里去?”王则道:“金兄弟家里去。”一个道:“叫他来呢那光景?”王则道:“便是。”又一个道:“吾张温吞去如何?”那个道:“呸,那金台是立立烘烘的好汉,你这种温温吞吞的东西是勿对的,待吾李跳鬼去。头儿,你道那光景!”王则道:“妙啊,李家兄弟你去去就来。你去见了金台,与他说,严缉大盗,大家须要奋力的,叫他立刻要到县前来会吾。”答应一声:“是。我去见了金台,便拉了就走。他若要强,我放了手就跑,不来也勿关吾事。他来也勿关吾事。”那李跳鬼官名叫李溜,自言自语走到了金家门首,说道:“为甚这牢门关的如此紧急?”就把拳头在门上敲了两下,叫道:“金兄弟,开门,开门,快些开门。开呢勿开?若勿开打进来了。”那敲门之声宛如擂鼓。李溜生成是个性急咆哮的人。那里面金母正在厨房里烧水,听得有人扣门,忙忙出来,开门一看,是李头儿,便问:“到此何事?”李溜道:“你们金兄弟真勿是人,官府差他拿捉汪洋大盗,昨日众兄弟约定今日早晨一齐多到,若有一个不到就是此道。此刻众弟兄已来齐,独有你们金兄弟放刁躲在家里,日头了高,众人等得个个心焦。王头儿说:‘快些去叫出他,省了众人吵闹。’”金母道:“原来为此,阿呀,李头儿,啊,不要说起,小儿昨日回家,面上浓霜重重,头晕眼花,开不出口,痰中口口带红,便酒也勿吃,茶也勿吃,睡在床中发起寒热来了。所以吾心急得了不得。头儿,难得你到此的,正要费心请个郎中来看看。小儿若得好了,足见是个好弟兄。”李溜道:“金兄弟昨夜好好的,为何病了呢?”金母道:“这就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不测祸福。”李溜道:“那间要去捉强盗,怎么样呢?”金母道:“且再担搁几天,小儿病好了然后去捉强盗便了。”李溜道:“那是使勿得的,事关血案,非同儿戏,官令如雷,何等要紧,一月限期是违不得的。不知他的病几时可好。吾也知道的了,决然不是真病,是避差诈病。”金母道:“李头儿啊,你说那里话来,小儿自进衙门,大小一切公事,从无规避,难道你们众弟兄不知道的么?而且捉着了强盗有赏赐的,为人谁不贪财?说什么避差诈病!且小儿素性无私,铁睁睁的一个小英雄,实情有病,身不能起,并不是装腔哄你。”那李溜是个直性之人,听了几句言语,信以为真,也不多说,转身就走。金母便闭了门,就向儿子说明了。金台听说便放了心,坐起来,叫声母亲道:“李溜既已信了,决勿再有人来扣门的了。”金母说:“快点洗脸吃一杯茶罢。”金台应声:“是则。”
暂且不表金台家里的事情,再说李溜回到班房里,高声说道:“昨夜金台有病,今日卧在床中爬不起,他母亲急急那在里。”王则一听见,便两目睁睁道:“金台有病谅非真的,告明了本官去验看。若是假病,就把他开罪。”大众齐称:“说得是,快些前去禀官。”那间有个叫张温吞,就温温吞吞说出几句温吞话来了:“你们勿要夹蚌炒螺蛳,这种事务勿是如此辨法的。”一个说:“如何辨法呢?”张温吞说:“吾想这班强盗多是有本事的,若然勿是金台,眼前虽只弟兄多,只好捉捉偷鸡贼的,那个能捉强盗呢?”一个哈哈的道:“这句说话说得到也勿差。如若告官验看,是真病不必讲张,若是假病呢?”张温吞道:“假病就要贴草条,吾们众人公保他。”一个道:“那勿好,倘或本官不准,这硬卵强盗捉勿着,弟兄们反招了金台的怪,勿要说打他弗过,被他捏一捏,要捏得头昏眼花的了。”那道:“说得勿差。如此,那处呢?”张温吞道:“说出来被他道张温吞呒行用的,倒是弗说的好。”那个道:“喏喏喏,亦在那里做鬼了。”王则叫声:“张兄弟据你怎么样?”张温吞道:“头儿,只消如此如此,这搬这搬。你道那光景?”王则便呵呵呵哈哈哈道:“妙啊,张兄弟识见甚好,依计而行便了。”约定今宵在王则家中大家相会,密不通风。到了王(黄)昏时候,众弟兄先后来到王则家中,共有二十三人,吃了王则的夜饭。到了二更时候,大家开起花面来,通身扎束青布包头,明火执杖,悄悄的来到金台门口。王则先喊一声,众弟兄呼吆一声,打门进去,喊道:“献宝来!”那金台已早睡着的了。金母尚坐在灯前做针线,忽听见打门声,唬得胆碎魂飞。出来一看,答转身来就往里边来,遍身发抖,走到金台床前:“啊呀,吾儿啊,不好了!外边有数十名强盗,明火执械,如狼之狠,如虎之凶,打进门来,多要献宝。吾儿快须起来。”此刻,金台正在睡甜在梦中,听见了母亲的说话,即忙坐起穿衣,拿了檀棍,气昂昂走出来说道:“那里来的强盗,敢上太岁头上动土么?”便将手中檀棍打去。那些弟兄多不还手,但见邻居们多拥进来拿捉强盗。要知大闹勾栏院的情由,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杨小桥好意反祸张道人妙药回春
话说金台欲全朋友之义,在家装病。不料捕首王则同了二十三人名散捕,设成巧计,扮作强盗,守到更深人净,明火执械,赶到金家打门进去。虽只多称“献宝,”其实虚张声势,不动一草一木,把一个金大娘唬得魂飞魄散,即忙叫醒金台,手提檀棍赶出外边,打得落花流水。那众伙计们空闹一场,溜到外边,早已惊动了左邻右舍了。只为金台平日无过,故而大家起身救护,拥将进来,多说:“捉强盗,捉强盗啊!强盗那里去了?”金台道:“列位高邻,这,这狗强盗多已被俺打退了,有劳列位,明日登门奉谢。”答道:“哈哈哈,二官人你一人打退了一众强盗,果真是一个大丈夫,吾们地方有幸,你的英雄名望振在这里。”金台道:“列位,吾想这辈强盗好不知趣也,想要吾金台的东西,真真是老虎头上来做窠了。”众邻居道:“呵呵,正是,正是。”那邻人各自散去。见王则走进道:“金兄弟,装得好假病也。”金台闻唤,睁睛一看,便双手乱槎,叫声:“大哥。”忙拜下去。王则笑呵呵道:“金兄弟,你是男子汉,真胆小,拿捉汪洋大盗,为何规避在家呢?”金台道:“啊呀大哥,并不是小弟规避差使,实在有病。”王则哈哈的道:“病从何来?”金台道:“大哥请坐。”王则道:“列位兄弟们进来!”伙计们同应一声走进来,便哈哈大笑。金台拱手道:“诸位知法犯法,好不应该。”答道:“金二弟,吾们知法犯法,倒也罢了。譬如你假装有病,规避官差,只怕使勿得的。哈哈哈,惶恐啊,惶恐。”此刻金台也没奈何,便往里边来看看母亲。那知道他母亲唬得骨也酥了,抖做一团,走也走不动,口中不住的念佛号。金台道:“啊,母亲,不必慌张,来的不是强盗,乃是衙中众弟兄,有意假扮强盗来此,试吾病之真假,孩儿上了他们当了。见了他们,好不惭愧。”金母道:“原来如此,阿弥陀佛,作娘的唬死了。”金台道:“吓,母亲,快快烹茶。”金母道:“晓得了。”王则叫道:“啊,金兄弟,出来谈话。”金台应声:“来了。啊,王大哥,你的来意吾知道的了,无非要吾去捉张奇,请来日清早就在衙中相会。只怕不拿到张奇如何呢?”王则道:“金兄弟,今得你去,上紧查看,一定拿得到的。”金台道:“但是小弟此去,约勿出日子,限内拿牢,是大家有兴,过期是也勿论定的。府官面前要相请大哥说说的。”王则道:“这个自然。”金台道:“母亲在家乏人侍奉,也要大哥照应照应,这就感恩不少了。”王则道:“金兄弟放心,前去便了。”众伙计道:“金兄弟,若说到强盗,你佟多佟少,正千正百,多要在你身上捉的。”金台道:“在吾身上。”众伙计道:“余外天坍的大事,自有王头在此,你勿必挂念,放心托胆捉强盗要紧。”金台道:“如此,明日早上衙门前相会便了。”众问:“人道假病可再要装么?”金台答道:“假强盗可再要做么?”大家呵呵呵,哈哈哈的道:“明日相会罢。”金台道:“吃了茶去。”多道:“不消了,勿吃茶哉,酒倒配胃口的。”金台道:“啊呀,酒倒不曾备得。明日早上吃伙酒罢。”王则道:“金兄弟,明日早会。”金台道:“是,晓得。列位哥哥慢请,慢请。”多是军器不取,空身而去。金台收拾收拾,把大门关上,进来与母亲说道:“可笑他们扮作了假盗来哄闹,惊动乡里,倒心中不安。”金母道:“儿啊,做娘的被他们唬得心惊胆落,此刻还是抖个不停。”金台道:“多是孩儿不好,连累吾母亲的。”金母道:“儿啊,吾听见你们说的说话,必要你去的了。”金台道:“孩儿已经被他们看破,推勿脱手,只好前去走一遭了。”金母道:“但不知吾儿此去何日回来?”金台道:“这是那里晓得呢,母亲不必挂心,已经托着王大哥照应母亲,孩儿才放心前去。”金母道:“儿啊,做娘的却也不妨,只要你早早回来便好。”金台应声:“是,晓得。”金母道:“吾儿睡了罢。”金台道:“母亲早些安处罢。”
一宿无话。到了天明,金台忙起身洗面更衣,是不必说得的。吃了早膳,别了娘亲,登程而去。他是英雄性格,并勿留恋,便洒开大步就去。金母叮嘱他早早回来,就把门关上,坐定身子,心中想道:“吾儿目下正是青年,品格轩昂,人又雄壮,曾拜过名师学习拳头,真不该吃公门中饭,伺候官府,吃辛吃苦的拿捉强盗,而且没有他,多不上前的。虽只有钱赏的,然而自古道:‘衙门钱一把烟’,焉能靠此发达呢!不过,做一年度一年罢,如今待孩儿回来叫他要退了。”
不谈金母在家中思想,且说金台匆匆到衙前来相会众弟兄。王则说:“金兄弟,张其党甚多,通缉文书严紧得很,拿住了是有好处,总总费心,但求捉到张其,吾就有八面威风了。”金台答应一声:“晓得。”王则忙向众弟兄们道:“啊。众兄弟!”多道:“头儿,怎么样?”王则道:“这桩盗案乃是本官通差的公事,虽有金兄弟在此,到底原要大家出力留心,不可全推在金兄弟一人身上的。”多应道:“捉得牢捉了来,若捉勿牢,再行打算便了。”金台同了四个伙计别了王则,分头而去。那王则不负金台所托,一日两次到金家去照看他的母亲,是不必细说。
原说那金台同了四个伙计离了本省,沿途访切,心中想道:“吾此去纵然见了张其,也要见景生情。”那金台主见已定,一路而来,担担搁搁,已有半月。这一天,到了一处地方。天色已晚,只听得背后有人高声大叫:“前面行去的可是金台贤弟么?”一头叫唤,一头赶上前来。金台闻唤,回头仔细一看,哈哈大笑说:“吾道是谁,原来是杨家表兄,小弟作揖。”那人道:“贤弟请啊。”金台道:“伙计们,这位是吾的表兄小桥。”大家行礼,伙计们道:“大家作揖,大家作揖。”杨小桥道:“啊呀呀,列列位位。”金台道:“老表兄,你本住在贝州城中,因为上年打死了人,本官捉你严急,小弟放你行走,叫你避往兰溪去的,为何音信杳然呢?”杨小桥道:“贤弟,愚兄住在这里了。”金台问道:“为何住在这里?”杨小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同到家中坐坐谈谈便了。”金台道:“表兄府上在于何处?”杨小桥指着道:“喏喏喏,就在前面。”金台道:“如此,哥哥请。”杨小桥道:“贤弟请。”金台叫声:“伙计多来啊。”多答应一声:“来了。”那杨小桥在前面走,后边金台等跟着他,走不多时就到了。杨小桥道:“贤弟请止步这里是了。娘子走出来,金家表弟来了。”一头叫唤,便推门进去,后边五人随到里面。金台心中暗想:“表兄单身出外,如今倒有家室了,这也可喜。”但见里边走出来了一个妇人,便行过礼,三人分位而坐,四个伙计半边坐下。先是金台问表兄道:“啊,哥哥,你那年别吾之后怎生到此的?”杨小桥道:“弟有所不知。那年别你了一路而行,来到此地,正是风雪交加,不能行走,便在真武观中避雪。忽然来了一个女子,两泪纷纷的,哭得甚哀。原来是他父亲死后,没有棺材,欲将自己卖了身成殓父尸的。”说话未完,他妻立起来道:“啊,官人,待奴里面去备茶来。”杨小桥道:“是啊,娘子说得有理,还要备夜饭。”答道:“这个自然。”小桥便仍道说:“贤弟,那时吾见了这个女子苦楚异常,十分不忍,就将你赠吾的五十两银子与他十两,好成殓父亲。那女子是感恩不尽的留吾。他母亲又冒雪而来,留吾到他家居住。嗣后,他娘亲作主,就招我为婿,不曾用媒人的。我将余成的银子,便小本营生。不料岳母上年他生病也死了,如今是只有我们夫妻两个。幸得你的表嫂甚贤,方在偶立门前,看见你们走过,进来说起,我就赶上来一看,果然就是贤弟,不知有何公干到此?”金台道:“啊,哥哥,小弟到此非为别的,只奉本官的命,捉拿大盗张其来巡查到此的。”杨小桥道:“原来如此。此乃弟能者多劳,但不知可有消息否?”金台道:“小弟一路而来,留心访察,并无消息。”杨小桥道:“贤弟,这是苦差。”正谈话间,茶已来了:“贤弟请用茶。”金台道:“啊,兄弟们,大家吃一杯便茶。”大家道:“多多谢谢。”金台道:“嫂嫂劳动是不当的。”杨妻道:“啊,叔叔说那里话来。你的表兄常常说道叔叔之恩,是极大的,要见面亦难,通信又无便。叔叔今朝难得来此的,礼当多盘桓几天再去。”金台道:“多谢表嫂的好意,但愚叔公务在身,不能担搁的,缓日再来可也。”杨小桥道:“贤弟,吾与你是难得相会的,虽只有公务在身,多呢不能担搁,两三天是不妨的,可以谈谈别后言语供应。不过我们是表弟兄,无甚客气。若是就去,吾心里倒要挂念的。”金台道:“多谢哥哥。”小桥便叫:“娘子,快些去备夜膳,我去买些鱼肉菜来。”不多时,饭已舒齐。四名伙伴坐在旁边,大家吃得极其高兴。等到夜饭吃完,已是二更天了。那时小桥说道:“兄弟们,吾家屋小,不堪容膝的,只好将就将就,多多简慢列位,不可见气的。”伙计们多道:“好说,但是吾们打搅不当。”小桥道:“岂敢,岂敢。”小桥便安排起草铺来。四个伙伴忙将行李打开先睡,小桥另设床帐与金台,自己进房去了。他妻说道:“金台是难得来的,亦是亲戚,总须好生留待。”小桥道:“这个自然,不消娘子叮嘱的。”他妻道:“官人,你几次三番对吾说,金台表叔年轻力大,能举千斤之物,拳头精通,名声四海皆知,吾道他果然是个英雄汉。今日见他,身子约来不过七尺光景,形容娇弱伶仃,全无一点英雄气味,好似一个一阵风吹得跌的人。”小桥哈哈道:“娘子何出此言!那表弟虽只形容瘦弱,一身勇力是天生成的。‘贝州金台’四个字,天下人人共知的。”他妻总不相信,一宿无话。来朝天亮,大家起来梳洗,吃了茶点,金台有公务在身,便想辞别。小桥再四款留他:“再担搁三两天不妨事的。”金台只得再住几天,同了伙伴街坊上去顽耍。小桥不惜铜钱,顿顿是酒肉。请金台等吃。
那晚吃完晚饭,讲讲闲话,金台忽然舌上麻了,头儿晕了,眼儿花了,身子乱抖,咬紧牙齿。此刻小桥心中着急道:“贤弟,敢是你今日街坊上去冒了痧气了?吾去叫个看痧人来,兄弟们多要小心伏侍啊。”四个伙计多应声:“晓得。”小桥进房对妻子道:“啊,娘子,灯,灯,灯在那里?”他妻问道:“官人要来何用?”小桥道:“娘子啊,不想金台表弟立刻之间头眩目闭,身子发战,牙子咬紧,必然冒了痧了,唬得吾汗淋脊背,只得去叫个看痧人来。”他妻听了,心中也是着急。便点了灯与小桥,等小桥出去,关了大门,回转身来就看金台。见他睡在床中抖个不停。四名伙伴你一声吾一声,讲道:“你道这个病真的呢假的?”一个说:“混账!病如何假得来呢?”那个道:“血你的搭!可记得在家搓他出来捉强盗的时光,他避在家中装假病呢?看去今夜仍然装假病呢?吾们何必慌张?”一个哈哈的道:“是啊,莫非原是假病?但不知到底什么缘故呢?”那一个道:“吾们勿要闲管账,看他怎么样。”这个道:“说得是啊。”杨妻立在那里,看金台乱抖,唬得心中跳个不止,便到房内去备一碗姜汤与金台吃。再说那性急慌忙的杨小桥,叫得了看痧的人来了。那看痧的用心一看,摇头道:“并非痧气,要请医家来吃药的。”说完便张灯而去。小桥此刻愈心焦了,进来说与妻子知道,连夜去请医生。那杨妻好一个贤德的妇人!忙到灶前去烧香,保佑金台无灾无悔,立刻除病,再取出姜汤交与伙伴与金台吃些,赶赶寒气。等到三更时候,小桥请得医生来看金台的脉,那医生道:“好险症!实难疗治。”便不收谢仪而去。那杨小桥顿足捶胸,乱搓两手,道:“啊呀,娘子啊,这便如何是好!金家表弟是一个英雄好汉,武艺精通,拳法出色的,那些强人闻他的名望也要魂消魄碎,那知忽然发病就无救了?如今吾好不懊悔留他居住的。”他妻道:“官人你也不必心焦,虽只医家这等说,那里有好端端一病就归天的?必是他看差病症了胡说,你还该去另访一个名医来看看。”那小桥口虽答应,心中着急,嘱他妻子归房早早去眠,自己出来看金台。只见伙计们人人甜睡,叫亦叫不应,呼亦呼不省。小桥便走近床前弯着腰细细把金台一看,见他是一息淹淹,闭口无声,两边口角里流出痰来了,忙忙连叫几声“表弟”,金台应不出声,点点头。小桥自言道:“咳,这是那里说起!好意留他在此盘桓几天,那知就病得如此。倘然果正有了不测之事,吾如何料理得完全?”小桥独自纳闷,看看天已亮了。
说到那四名伙伴,一名叫陈昌,一名叫沈吉,一名叫朱贵,一名叫周辉,大家起来说:“杨大叔起得好早。”小桥说:“不瞒众位说,吾还没有睡着。”大家道:“还没有睡着,金头儿病情如何了?”小桥答道:“列位啊,昨夜医家说不济事的了,叫吾如何是好!”周辉说:“勿要听他,装假病有何着急?”小桥道:“咳!喝喝,病是真的。”朱贵说:“他在家中避规差使,装成假病。”沈吉说:“那间原是规避装病。”陈昌说:“真病呢,也论勿得的。大家去看个明白便知真假了。”四人一同来看,一看便个个呆了,说道:“看来非是假病,果然的确病了。啊呀,啊呀,现今那处呢?”一个道:“兄弟,他是正身马快,倘有不测,如何处置呢?”又一个道:“勿要紧的,禀了地方官,死亦勿关吾们了。”那个道:“是啊,说得有理。”杨小桥说:“若去告官,小弟有句话在此说个明白。”一个问道:“有何话说?请教,请教。”小桥道:“不瞒列位说,小弟的原名叫杨小桥,只因前年在本地为了官司逃走出来的。”伙伴多道:“这是吾们早已知之。”小桥道:“列位,但知小弟逃走出来,不知小弟改的姓名叫莫小娄,你们若去告官,只可说金台在他表兄莫小娄家,不可说在杨小桥家中。小弟与列位虽则无交,乞看金台表弟的面情,感恩之至。”一个道:“这也容易得势的。”那伙伴们便往外就去,小桥心内着急,便叫妻子把门关上,急沉沉去请有名的医生来看治金台。来了,也云绝症,难收功的,今宵不死,迟至来朝。总有神医,也活不成的。急得小桥满身发抖,叫天叫地,看看妻子也是急着。说到四名伙伴到了衙门,报名地方官,立刻委员验看,果然命在旦夕。登时叫得上好官医,用心救治。不料医生到来,说不出是何病症,不敢用药,回明本官去矣。急得小桥往各庙里去焚香,祷祝,起卦,俱称是大数到了。小桥回到家中,看看天尚早,想起隔得十几家门面有个道人,常在空地中卖药的,大家多道:“这道人来得怪气。”好一张龌龊面孔,衫衣又是褴褛非常。自称能医诸般怪病,大家说他无甚本领的。此刻且待我去走看看看。一路心中想道:“死马当它活马医,或者他能救好的。不免叫他去看看表弟的病来,起死回生也未可知的。列位,得罪得罪。吾要请他去看病来。道长请了。”道人答道:“居士请了。”小桥道:“道长常说善能医治诸般怪病,可是真的么?”道人道:“不瞒居士说,非但能医诸般怪病,而且人若病死,可能救得还阳。百发百中的。”小桥道:“既然如此,吾有一个表弟名唤金台,命在旦夕之际,相烦道长法眼一观如何?果然起死回生,必然重重酬劳的。”道人听说了呵呵的笑,心中暗想道:“吾来此原是访寻金台,如今访到了金台,我大事已成了。”连忙答应。小桥便同了道人急急回家。只见四名伙伴多是慌慌张张的,在床前你也叫“金头儿”,吾也叫“金头儿”。要知金台死活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维杨郡英雄探迹酒肆中浦二相逢
说到金台发晕,杨家夫妻二人急得走头无路,杨娘子看见官人请医回来,便叫:“官人,金家叔叔不好的了。”小桥道:“娘子,你不要胆小,且进去罢。道长这里来。”娘子连忙立在半边,心想:“但愿金家叔叔还阳转来。不知那道人到此为何事体,且待奴家立在此间,窃听他们说些什么话看。”且表那小桥同了这道人张鸾走到金台床门前,但见四名伙伴大家高声大喊:“金头儿,醒转来!”小桥道:“列位,不用高叫,这位道人善治怪病,能得起死回生。大家走开,大家走走走。”众人听说,各自走开。那道人细细的把金台看,便叫:“大家不可心急,吾自有神通救活来的。”小桥道:“如若道长果然救得活来,就感恩非小了。”张鸾问道:“你家可有庭心么?”小桥道:“有的。”张鸾道:“可宽大么?”小桥道:“宽大的。”张鸾道:“既如此,快到庭心地上去开一个深潭,须要三尺之深,八尺之长,四尺之阔。开好了吾自有道理。”小桥道:“这也容易。”张鸾道:“再要芦菲十片,安放庭前听用。”小桥道:“晓得。还要什么?”张鸾道:“再取清水三杯,余外不要。怎么了?大家出房去,待贫道一人在此可也。你开好了深潭即来叫吾,回阳大约在二更时候。”小桥答应一声,心中自是欢喜。伙伴们走到外边来讲道:“看治病症须要用药,如何反要掘潭,那能救得转来呢?”一个道:“你去听他捣鬼,只怕还是妖言惑众,哄银钱来的。”小桥道:“列位,不言则可,言则不可妄动。宁可信其有,不可说其无。有劳相帮,开好了深潭,看他怎样便了。”伙伴们道:“说得勿差,当正救活来,大家有兴。若是救勿活,捉他到门衙中去告官究治。”那时,小桥同了四个伙伴,往庭心认真开好泥潭,又去买好十片芦菲,备好三杯清水。少刻,红日西沉,泥潭已好,小桥就去回覆道人。道人便叫:“把金台的尸身打到庭心,仰面朝天,眠在泥潭之内,然后将芦菲盖在身上,大家不可开看。到了二更时候一定还阳。若有一人前去窥探,即不能够还阳。非关贫道无能。大家不可见怪啊。”众人答应一声,就把金台尸首抬来,朝天放在泥潭里面,芦菲连忙取过来盖在金台身上。周祥开口说道:“杨啊哥,被你便宜了。”小桥道:“什么便宜?”周祥道:“倘或救勿活,棺材多勿要买得的了。”小桥道:“休得胡言,外面去用夜饭罢。”
且把众人之话不表,再说小桥走到里面,叫声娘子道:“这个道人不要怠慢他,快去备素菜来。”娘子答应一声:“晓得。”再说道人在庭心内喷法水在金台身上,念咒书符,神通广大,作法了三回,已交二更时光了。星明月朗,照得庭内光亮非常。忽然潭内的尸首动起来了,那道人又念一回咒语,又喷一次法水,再将宝剑的尖头对正尸首,又书一道灵符。喝声:“金台,速速醒来!”就将芦菲揭开,那金台已坐在潭中,强健如常,全无病容。立起身来就问道:“那个这般大胆,把俺这样埋在土中?这个道人何处?莫不是有人叫你来害俺的么?”张鸾呵呵道:“好一个莽汉也。急病身亡,全然不知,到说贫道害你!若无贫道前来救,你早已做个泉下之鬼了。”金台听说,呆若木鸡,心中想道:“好像在奈河中千重水浪,万重波涛,见一个红面道人前来,就把俺驼起来撩在地上,跌得俺魂魄全无,醒来却在泥潭里面。看这道人的面貌,与吾阴间所遇的相符,莫非就是他来救你的么?不免待吾来问他个仔细。”金台主见已定,深深作揖问道:“请问道长宝山何在?法号是谁?小子金台已经急病身亡,不知师长如何救吾!乞道其详细。”“贫道张鸾是也。乃王禅老祖的徒弟,目下宋朝气数已衰,帝星又出,全伏你一人身上,广招天下英雄,共扶真主,故而贫道前来救你也。”金台听说,把手乱摇说道:“道长,你的言话好不蹊跷!吾在宋朝为百姓,礼上应该保护宋朝,如何反助他人,岂不是罪大弥天?逃往那里去呢?”张鸾哈哈的道:“你可知道,盘古到今,换过了多少朝代,那一朝又不是铁打的江山。方今数气已绝,真主治世之时,休得故违天意了。你是个烈烈烘烘的汉子,天下多知你是英豪,当遵天命,广招天下英雄,琵琶亭上拜桃源的事休要泄漏。若有患难呼贫道就是了,吾来患难就能消的。”金台连连答应,那张鸾手望空中招两招,但见一朵祥云降下来,张鸾便驾云而去。金台见了,心中欢悦非常,赞张鸾道德非浅,倒身就叩了头。走到门边,用手敲了一声。
那小桥与娘子无心安睡,灯下闲谈,不知那道人说话是真是假。娘娘道:“啊,官人,他说二更时分金台一定还阳的么?此刻正是二更了,为什么金家叔叔不还阳?看来果是花言巧语,哄骗人财的。”小桥道:“啊,娘子,休要性急,再等片时,若还救不活金兄弟,捉到官里去问他的罪便了。”夫妻正在谈说,忽闻门外有人敲门声,杨小桥便点了灯,拔下门闩开门一看,大笑道:“金表弟果然不死,还魂转来。这个道人当正能够起死回生的。”便一把拖住了金台就走,连叫:“娘子啊娘子,快来,表弟果然救活了。哈哈哈毴娘子快些点出来。”娘娘应声:“吓,来了。”那贤能的杨大娘走出来定目一看,欢喜非常,说道:“妙啊,当正叔叔还阳了。那道人法力果然高妙的啊!官人不可轻慢了他,须当重重谢他些银子。”小桥道:“啊,娘子,不要慌忙,待吾去相邀那道长进来,快把素斋取来待他充充饥罢。”娘娘说:“是,晓得。”金台道:“啊,哥哥嫂嫂,那道人已经去了。”小桥道:“怎么去了?”金台道:“哥哥,那道人救吾还魂了,我问他道号、住处,他说是王禅老祖的徒弟,名叫张鸾,法力深大,与吾有缘。来搭救的。我留他不住,他便驾起祥云凌空而去。哥哥不要费心了。”小桥笑哈哈道:“有这等事?如此说来,是个仙家了啊。娘子,吾与你望空拜谢。”娘娘道:“官人说得有理。”夫妇二人便朝南跪下拜谢张鸾,立起身来,大家喜悦非常,三人坐定。娘娘便开口道:“叔叔,你无事,端端染了这怪病,医家多说难收功的,你的哥哥唬的了不得,愚嫂心中也着急的。若还没有这仙家到来,怎生是好?”金台忙道:“多谢哥哥嫂嫂这般好意。此乃愚叔不该命绝,故有救星下降耳。”小桥拍手笑道:“正所谓:好人只怕有病,任凭他什么刚强,病了就无用了。若没有仙家相救,已经早早呜呼的了。如今你是一点病容也没有,强健如初。”金台说声:“哥哥,奈小弟肚中饥饿了,如何是好吓?”小桥道:“表弟既是肚饥,总须吃东西的。但是糕饼点心一些勿有。”金台道:“哥哥,小弟肚中饥甚,可有饭来吃个一饱么?”小桥道:“贤弟,你是病后之身,只怕吃不得饭。”金台道:“哥哥,那间好了,有什么吃不得?”小桥道:“既如此,娘子快些去备饭与叔叔吃。”娘娘道:“呀,官人,叔叔病后之体,如何吃得饭么?”小桥道:“娘子,吾方才是说过的,他说不妨事的,竟取饭来与他吃罢。”大娘就去烧饭。
且说金台、杨小桥一同走出来叫伙伴们。四个伙伴见了,便叫道:“金头儿果然活的了。但不知怎样活法的?”金台哈哈的道:“列位,俺亏了那张道人神通广大,法力弥深,把俺相救回阳的。正是回生起死,起死回生。”一个伙伴道:“这也奇怪了。看那张道人,人不出众,貌不惊人。只道他是妖言惑众,骗人才帛而已。那知他法力弥深,言而有准的。单差得那阎罗王要招怪他了,想是这个冤仇,结如海深的了。”又一个道:“兄弟,你却说出笑话来了。那道人把金头儿救活了,与阎罗王什么相干,结起怨来呢?”一个又道:“老哥,你那里知道?这个张道人的本领能救人性命,倘被他拿这死鬼一个一个的起死回生,晓得阴间冰清神鬼要断种了,阎王岂不气昏?恨来恨去,总恨在张道人身上,少不得那些牛头马面来拿他到阴间去,问一个罪名。”金台哈哈笑道:“讲什么混话!”一个道:“金头儿,这个道人的本领甚好,何勿请他出来,待吾们大家拜谢?”金台道:“列位,那道人救了吾还阳,早已驾云去了。”一个道:“吓,驾云去了!如此看来,明明是神仙下降了,何不大家望空拜谢!”多道:“说得勿差。大家叩头,大家叩头。”看那一班伙伴们多跪倒来叩头,立起身来,个个作揖,贺金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禄。不为官,必发财的。”金台听说,道了谢。说话之间,酒筵已端整好了,便六人坐在一桌上。金台用饭充饥,饭后各自安身。一夜闲文不表。
次日天明,小桥同了伙伴在庭心中把泥土填塞,收拾了芦菲,扫干净地上垃极。金台想着张道人吩咐之言,口中不说,心内又想:“兄弟们既已告过地方官,那间死而复生,也该去报明,然后前进。”金台便同了伙伴们洒开大步,到衙门前来书禀,报明了官。那老爷也道是奇文,即将原牌挂号加了印,再赏金台路费,金台便回到杨家。心中暗想道:“张道人吩咐之言,到底不知是假是真,且见机而行便了。但愿张其老不见面,可免伤先君的情了。”讲到金台平日办公,凡事实心实力,并无一点玩忽。独有此番捕盗,心中总想着张其之父与自己之父情同手足,故而能够访不出,就好回覆本官了。如今听了张道人的话,他一发心迷了,便想:“那四名伙伴随吾在此,不免有碍,不如打发他们先行回去便了。”忙忙写就一封书信,说与那同来的四个弟兄道:“你们随吾拿捉强盗总没影踪,如今只好你们先自回去,待吾独在外面捕捉罢。”多道:“金头儿,你一个人如何拿得动这十几名强盗呢?还是吾们在此相帮相帮的好。”金台哈哈笑道:“列位,不是吾取笑,你们有何本领?只好捉偷鸡贼,那里捉得牢汪洋大盗?”伙伴便哈哈笑道:“这句说话到也勿差。说起了强盗心里先发抖了。”金台道:“列位!”弟兄们多应声:“金头儿,那么样?”金台道:“不是吾自己夸口,俺平生的本领不要说捉一捉强盗,就是万马千军也不怕的。列位兄弟,这封书信带回家去,交与大哥,原说吾在外边上紧用心,要实力查访,等到捉着大盗回转,望他安慰吾母亲一声就是了。”伙伴道:“金头儿,说便依样说法,倘若强盗实在捉勿着,怎么样呢?”金台说:“那里话来,自古身长六尺,天下难藏,那有捉勿着的道理。”说到那四人,本是怕劳,勉强跟来走一遭的,巴不得金台打发他们回本处去逍遥度日。听说了,一齐收拾完备,别了金台、杨小桥,回转家乡不表。
原说到金台住在杨家三日,别了他们夫妇二人,一路走去。金台〔声〕望大,到处有相交处耽搁的,不觉期限近了,张其消息一些没有。金台虽不抵庄(打算)拿捉张其,然而总要见他一面,明了缘故,好待他见情于吾。一路查察,并无信息。这一天,到了扬州府该管的地方,天色尚早,有一间酒店,许多酒客出出进进,热闹得势。金台便立停道旁,心中思想:不免进去吃开火酒,息息两足,有何不可?便跨进店去。那酒家一见便叫:“客官,里面来坐。”倒是十分趋奉,听拣座头。正在吃酒之间,睁眼一看,只见许多酒客,那边谈讲家常言语,这边闲谈嫖睹风景;那一边讲些经纪事体,这半边便说起汪洋大盗,到处地方多要打劫,官差广缉,并无踪迹,几时能够捉住了他们,地方上就安静了。又只见那边有个长大汉子,已经吃得面孔通红,双眼对着金台细看,心内想道:“此人生得好一个俏容,不知他住在何方?”便立起身来,把手一拱,叫声:“老长兄!”金台也立起来叫声:“老兄请了。”那人道:“请了。”金台道:“不敢,请了。”那人道:“老长兄,府居何处?”金台答称:“贝州人氏。”那人又道:“尊姓大名?”金台想道:“吾看此人生得古怪,并不认得,与吾说话必有缘故,吾且不说真名,假名字哄哄看。”便说:“小弟姓金名龙。敢问仁兄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浦。”金台道:“大名呢?”答称:“没有的。”金台道:“既无大名,必有大号。”答道:“也没有的。”金台哈哈的道:“名号俱无,如何称呼?”那人道:“不瞒金兄说,小弟排行第二,大家叫吾浦二官。”金台哈哈道:“倒也有趣。”那人道:“金兄,你一个人在此吃闷酒,小弟也是独酌,不免拼在一起,畅饮一回,岂不快哉?”金台将计就计,回说:“多承善意,小弟敢不亲近。请浦二哥移酒过来。”浦二道:“说那里话来,自然金兄移了过去。”浦二忙招小二官,把那金台桌上酒肴搬到一桌上,东西坐下。浦二满面笑容,一双眼睛看着金台,想他的后庭花,便甜言蜜语的骗金台。那金台是一个名功马快,缉贼捕盗,多是闻风捉影的。此时见了浦二的面孔生得古怪,更兼行为奇异,口内不言,思想必是张其党内之人。待吾言语之中探他的口气,随机应变便了。那浦二是不曾认识过金台,便当他是个女子行用起来了,问道:“家中再有何人么?你做甚生意出外来的?”金台道:“浦二兄,小弟尚有生母在家,只为连遭颠沛,加以失业了两年,家中窘迫,没有本钱做生意,故而出外寻个朋友。那知命运乖舛。”浦二道:“为何呢?”金台道:“寻不着朋友,盘费用完,进退两难,毫无主意。”浦二道:“原来如此。这也不妨,吾看你年纪轻轻,出言吐语又斯文,并无一点油花气味,必然是个正经人。吾的为人最爱朋友,不讲钱财的,与你有缘千里相会,做个相知心腹人罢。可以早晚盘桓,朝夕相见了。”金台听说,便笑嘻嘻心中想道:“凭他说得天花乱坠,据吾看来,他必不是循良正道的人。待吾将机看他怎样便了。”便笑嘻嘻叫声浦二兄道:“无奈小弟如今在困苦之中,多蒙不弃,只是贫富总不合配。”浦二道:“说那里话来。自古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交朋友为何论起贫富来?哈哈哈,这句话谈差了。来来来,请酒,请酒。”金台道:“请啊,请啊。”一边是认他是个汪洋大盗,一边是邪心显现,爱金台的容颜。二人多吃得醉烘烘的了,浦二开口道:“金兄弟,如今是朋友了,不用客气。吾叫你弟,你叫吾兄,你道好不好”?金台道:“甚好。”浦二便叫:“兄弟。”金台应声:“哥哥。”浦二官哈哈笑道:“好兄弟。”那浦二醉沉沉的想作弄金台,便嘻嘻笑的把他手心抓抓。此刻金台才得明白,心中想道:“他原来起了邪心了,吾今倒要跟他来,把他打得半死,试试吾金台手段高不高。”便叫:“哥哥,如今酒是吃完了,做兄弟的做不起这个东道,如何是好?”浦二道:“滥小人,酒钞是做哥哥的,你若不信,与你看看。”便伸手就摸出一个大银包来,便叫金台来看,道:“兄弟,喏,你道这个东西好不好?”金台便问道:“哥哥,这许多银子那里来的?”浦二道:“兄弟,只得三十多两,那里叫得许多?你若不信,同吾到船里去看看,便叫多了。”金台暗暗心中想道:“如今的确的了。”连忙叫声哥哥道:“小弟今宵睡处也勿有,欲与哥哥同宿,不知意下如〔何〕?”浦二听说,笑呵呵想道:“此语正中吾心。”便说:“兄弟,既为朋友,是何妨的了!但有一句,你不可嫌吾皮肉粗的。”金台道:“这倒不妨。”浦二就将酒钞会脱,藏好银包,与金台同出酒店,挽手而行。约行二里多路,乃是一个幽僻的所在,人家稀少,独见树木,有弯弯曲曲一条小河,水口头停泊着两只客船,艄上一个大汉。他二人便同到船舱里,艄上人叫二哥道:“这位朋友是那个?”〔那浦〕二道:“这位朋友姓金名龙,贝州人氏,乃是吾的好兄弟。”艄上人道:“这个兄弟倒也生得清秀,只差瘦了些。”金台想道:“人虽瘦弱,力气很大,少不得停一会,献他们看吾的本事便了。”要知浦二的死活,请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兰花院兄弟快乐无毛虎闯入青楼
话谈浦二就问艄上的汉子道:“弟兄们多没有回船么?”那艄上的汉子答道:“多没有回船。”浦二道:“天色夜了,快把夜饭端正起来。”艄上汉子道声:“晓得了。”浦二道:“兄弟坐在这里看看野景,少停吃了夜饭就要开船的。”金台道:“晓得。只是惊动宝舟,何以克当?”浦二道:“你这个人真正不中相与的。现在与你既称兄弟,须得老实些,方可与你过日子。”金台听说,心中想道:“说出这种话来,真正可笑。凭你头儿想扁了也是空的,少不得打得你浑身疼痛。”只见远远走来几个人,多是洋洋得意,身长汉子,却是多走到隔壁船上去的。金台在舱内看得分明。又来了两人,一个黑脸的,即是张其。那个白面的,即是郑千。一起下船来了。金台想道:“俺且不要声张,看他什么样便了。”只见他二人先后下船,浦二连忙叫道:“二位哥哥,船里来坐。”张其抬起眼来就看见金台,便道:“你看,金头儿为何在此?”郑千也说:“必是来拿捉吾们,快些走啊!”金台道:“啊呔,逃到那去?”两只手便捉牢两个人。旁边浦二顿然呆呆的道:“兄弟什么意思?多是自己弟兄,为何如此?快须放手你们。”金台说道:“打劫别人还可,如何不知金华府沈大爷是个清官,也去打劫起来,无法无天,还当了得?俺今奉本官差来,拿捉冲塘大盗,如今想往那里去?”浦二道:“兄弟,你到底何等样人?快快说来。”金台道:“俺乃贝州金台是也。”浦二道:“不好了,不好了!”那浦二听说,慌忙跳过隔船来,乱说:“贝州金台到了,快些逃走!列位顾不得张其了,立刻开船罢。”那金台是个有心要把他们放去,明知他们逃走,并不声张。此话要后书交明的了。若讲做了强盗,总是有本领的,为何见了一个马快多是这等害怕,大家逃走呢?只为贝州金台四海到处闻名,是个小辈英雄,拳法利害,本领又好,凭你铁将军、石好汉,闻得金台的名字,尽是惧怕的。再说那隔壁的船已逃去的了,只存张其、郑千二个却被金台拿住。那二人是顷刻之间容颜变色,弯着腰同叫一声:“金台兄,有话好好的说。必要拿的,就捉了去。若能容放的,且求宽容些。”金台听了此言,两手皆松,二人的身子便连摇几摇,几乎把一只船多反了转来。张其曲着腰向金台道:“你吾多是相交的弟兄,吾们的父亲又是情同手足,冲塘打劫原是不该的,若论罪名是岂可宽容?官府着了你来拿捉,伏乞你要慈悲些些。”列位道,可笑不可笑,见了个马快,一就是这样害怕,枉为什么强盗的了!金台道:“俺是奉差捉的,敢不当心?各处去找寻,如今拿住了,如何肯放?俺既当了捕役,焉能讲怎么情文?”郑千便道:“吾弟英雄,吾们各人久知名的。此刻得遇了,总求你宽容些,自有调停之处的。”张其再叫声:“金台兄,且请坐了。兄弟快些暖酒,吾与你各敬三杯,再作道理。”郑千答应一声,便往船艄上去,点了灯,备起酒肴来。暂且不表。
再说张其启口叫声:“金二哥,随了几名伙伴出来的?如今多在那里?”金台道:“只有一人,若用伙伴不为本事也。吾想你们大胆敢冲塘打劫的,谅必人人手段高强的了,为何见吾多要逃呢?剩了你们一双无用的人。”张其答道:“金二哥,并不是吾们本领平平,除了二哥一人,凭你那个总不惧怕。吾们二哥的本领是无人及得的,人人多称你小霸王,名声如此之大,却不该应吃这公门饭,极可别图机会,作些定国安邦的事体,祖宗也好荣耀荣耀,就是令堂面上也有些威风。”金台听说,呵呵的道:“俺乃何等之人,想起这个念头来,倒也惶恐。想你的身子雄壮,为什么丈夫不做反做了强盗,在江河上无法无天?”张其听说,叫声二哥道:“吾们是粗俗的人,劫了人家的财帛来快活快活,故而礼制一点无有的。”金台道:“想你们一双空手,打劫人财,岂不罪过么?多是烈烈烘烘的汉子,岂能这等作为?不是吾金台夸口说,要来捉你真正容易。无奈念着先人面上,否则那怕你们这狼虎爪牙呢?今日若肯听俺的话,你们须要痛改前非,取点本钱,做做生意,与吾金台原是好朋友。你道吾说的话如何?差不差?”张其道:“是,是,是。金兄金玉之言敢不遵命!”金台哈哈的道:“若得如此,吾金台有幸也。”张其道:“此地不是讲话之所,待吾把这只舟来放到对岸柳阴深处去,水酒谈谈便了。”那张其听了金台一番劝言,顿改前非,将那船放到柳阴处去停泊,便搬些酒肴来款待金台,金台就叫声:“张大哥,方才逃去的几位朋友叫什么名字?”张其道:“不瞒金二哥说,一个叫华云龙,一个叫浦大郎,一个叫草桥花三,同你在船的叫长江浦二,赴水而逃者乃是摇船水手也。”金台道:“你可知道他们往那去的?”张其道:“无非在左近地方。”金台道:“哈哈,吾看他们多是身子雄壮,为什么多是这般胆小!可发一笑。”张其道:“啊,金二哥,乃是你名重如山,所以见你来了,早已胆寒的了。如今虽只逃了去,明日吾去找回来便了,叫他们不可为强,烈烈轰轰做一场事业。”金台道:“张大哥,吾与你平日相交,故而如此。他们与吾并无瓜葛,要他们来何用呢?”说说谈谈,时已三鼓了。郑千便收拾残肴,依着金台的好话,从今多不为盗的了。将这等家伙拿来丢在河中,打开铺盖来请金台去眠。
说到华云龙们,闻说金台来捉,大家急得慌乱,开起八浆橹,如飞而逃,到了一个幽僻之所。将停泊,浦大郎就叫兄弟道:“这个金台怎么样来的?与你在船讲什么说话?”长江浦二好不心焦,大悔今朝自己不好,爱他的人品,希图他的后庭花,那知便生出气来。现在哥哥问吾,如何说法?有了,便假意将头摇两摇道:“吾下船来,他已先在仓内了。倒是不认识他。”浦大道:“难道你不问他名字的么?”浦二道:“什么不问!他说叫金龙。”华云龙说:“可曾问他做什么生意的呢?”“他说行路辛劳,走不动了,借你舟中歇息片时。等到张其、郑千到来,才知是金台。幸喜吾们逃得快,他们必定在那里吃苦了。”花三道:“千不该万不该打劫这金华府,自然要出差来捉了。扬州不可长存的了,明日一早须要开船往别处去做生意罢。”正说之间,只见水里朴通朴通一人跃水而来,在船艄上爬将起来。众人一看,乃是弄船的水手周七。大家问道:“张大哥、郑大哥如何了?”周七道:“脱逃要紧,那里顾得别人。料想金台不肯饶的了,必定要拿他们去,你们还不快些逃走。”说着便把湿衣换脱,到艄上去烧夜饭。吃完了饭,也不等天明,立刻开船行走,不知往何处去了。在后再表。
且说金台等睡到天亮,大家起来,郑千就去烧水洗脸,烹茶备饭,自必不说。张其便叫金二哥道:“吾想老辈拜得弟兄,吾们小辈拜不得弟兄的么?一般多是贝州人,说得投契,何不仿仿刘关张等桃园结义,弟兄称呼呢?”郑千听说,便参得金台盟拜。那金台并不推却,马上应承。那时,郑千就去买些礼物,各人写就盟帖,就在船中结义拜盟。张其居长,郑千为二,金台称三,各人立誓,苦乐同当。说到金台,共总结拜了五百弟兄。目下还只得三个,以后还有琵琶亭上小结义,金山大拜,周折甚多,关节亦不少。纸短情长,此刻那里说得尽。
再说那三个异姓的兄弟,饮酒之间,张其便叫:“三弟,吾要问你。”金台道:“大哥问吾什么来?”张其道:“本官差你出来拿捉吾们,如今倒在此地结拜弟兄,怎生回去覆命交差呢?”金台道:“这到不妨,吾自有道理。”那晚金台便说要回去了,张、郑二人再三再四留他道:“三弟,扬州是难得到的,明日同去上街游玩。”金台情难再却,只得在他们船上再等几天。说到张其、郑千,多是强徒,在江河上东抢西劫,船内的金银财物甚多。如今不做强盗,弟兄三人无事,尽量吃,尽量玩,一连三日,十分有兴。这一天天气晴明,风和日暖,弟兄三人一同上街游玩。大家有兴,看看十家之中到有三家是酒店,望去多是密层层的店面。忽然行到一个地方,上面写着“兰花院”,三人一看,乃是平大院子。但见两个小后生,穿的华服,走将出来。一个道:“啊哥,你看三个小娘那个顶好?”那个道:“兄弟,吾看起来貌多花姿色最佳,若有五十两花银,今宵吾定要去嫖一嫖他。”一个说:“啊哥,你算勿得内行朋友,那貌多花虽好,那里及得来刘小妹更高。”那个说:“刘小妹虽好,到底还有苏小妹头等上好,看看他一见肌肤就要麻起来了,恨无十两花银,勿能与他去睡一夜。”看他们一路闲谈,一路走去。那张其也想去看看烟花了,二位便道:“贤弟,这里是娼妓人家,吾们何不进去看看,若是面貌果然佳的,今夜就住在这里。他们说,一个小娘只须十两银子,就是再加几两也何妨呢。”郑千听说便道:“甚是。但不知三弟心中如何?”金台听了,摇摇手道:“小弟嫖娼是不善长的。”张其呵呵的道:“嫖小娘是容易得极的,有何善长不善长?你若不会,教你便了。”弟兄二人便扯住了金台,同到兰花院来。那鸨儿一见,心中想道:“他们衣不华丽,有甚铜钱。”一味冷腔开口道:“爷们有甚事情来的?”张其说:“来嫖你们的美貌小姑娘,若要银子,你说多少就是多少。”那老妈听见了“银子”两字,就把一只冷淡面孔登时改了笑脸来了,便叫:“爷们请坐。丫环送茶来!”丫环应声:“来了,来了。”“请问三位爷们的尊姓?”一个说:“姓张。”一个说:“姓郑。”一个说:“姓金。”鸨儿又道:“府上那里?”金台道:“贝州人氏。”老鸨说:“耳闻贝州地方有一位小霸王金台,可是盛族中呢,还是同姓不宗的?”张其说道:“这位就是金台。”老鸨道:啊呀呀,啊呀呀,失敬冒犯之至。”金台道:“不用客气,不用噜苏。快请三位姑娘出来相见。”老鸨应声:“是,晓得了。”鸨儿便叫丫环去请三位姑娘出来。丫环去不多时,姊妹三人同出房来,大家相见坐下。鸨儿说道:“那一个叫刘小妹,那一个是貌多花,顶好的名苏小妹。”张其道:“果然话不虚传也。”那两个强徒是不分美恶,见了三个姑娘多道美好无双的了。独有金台仔细看去,口中不说,心想道:“貌多花不及刘小妹,刘小妹不及苏小妹。”那金台方才说不爱嫖妓,此刻见了这班月貌花容,便着了魔了。一双媚眼看见那维杨苏小妹,那维杨小妹也把金台细细一看,便神魂飘宕,骨头多酥了。貌多花与刘小妹看了张其、郑千,心中不悦,看他们胖又胖,长又长,行为粗俗,那比金台这般俊俏。看那六人心中各自思想,那鸨儿启口叫声丫环道:“三位爷们在此,快些备酒来。”丫环应声:“晓得。”金台就将十两银子交付妈妈备酒。老鸨道:“怎好要金爷破钞呢?”金台道:“休得见笑。”从来财帛是动心的灵药,那老鸨便装着笑面,双手去接,就到里面去指麾。顷刻之间,三桌酒已备齐,就在堂中摆席。金台便与苏小妹一桌,苏小妹是极爱金台,甚是殷勤劝酒。张其与刘小妹一桌,刘小妹是嫌此张其生得粗俗,故而心中不甚喜悦,也只为做此官,行此令,勉强一桌劝饮。那貌花多与郑千一桌,不乐不愁,一杯干了,又斟一杯,谈谈闲文趣话,大家甚觉高兴。
那知道不多时来了一个强人,乃是一品当朝澹台惠太师的公子,名唤澹台豹,仗了爷的势头,在外滋事作恶,无天无法,奸淫妇女,白占人妻。若有那个顺着其人,就是他的造化。若是逆了,就此倒运。轻则送官究治,重则捉到家中,关在水火牢里,要送他的性命。所以这等人送他一个混号叫做“无毛大虫。”人人闻了他的名字,多叫头里疼的,见了他的面就要落魂的,多怕他。他像个凶神七煞星一般,故而无人敢冲撞他的。那些府县官员是多奉承他的。有时到了兰花院内,常常不鸣一钱而去,故而鸨妈心中也见他恨的。这一天,恰遇澹台豹带了四个家人上街游玩,偶然到兰花院来,便想闯进门,说道:“来。”跟来的人便问:“大爷,那么说?”澹台豹道:“大爷要到里边去开心开心,去叫乌龟来迎接。”应声:“是。”便叫乌龟道:“吾们大爷在此,还不走出来迎接?”那乌龟忙叫道:“大爷,大爷,小人叩头。”澹台豹道:“罢了。快去叫三个姑娘出来迎接吾大爷。你们跟吾进来。”跟来的人应声:“来了。”那澹台豹踱了进去,龟子忙将两手拦住,说道:“大爷且慢,里边有三个人,吾们三个姑娘在那里陪酒。你进去,也徒然的。快点请大爷回去罢,让妈妈赚些铜钱,大爷是恩大如天,德大如山的。”澹台豹道:“混说!吾大爷到此,悉听你们的么?让开点!你们跟吾进来。”一人应声:“来了。”那龟子此刻好不惊慌,忙回身走进去,见了老鸨便说:“外边杜天王来了。”老鸨问道:“那个杜天王?”龟子道:“无毛大虫澹台豹来了。吾说是有三个客人在内,求他不要进来,他却动气,竟走了进来了。如何是好?”老鸨道:“咳,咳,这是难得来了三个客人,取了十两花银出来吃酒,谅必是个有钱客人。那晓得偏偏他又来了,真正要算倒运事体了。”便两手搓搓,忙走了进来,便慌忙叫道:“女儿们,不好了,无毛大虫又来了。你们不要吃酒,快快出去迎接要紧。做娘的先到外边去了。”姊妹们听说便个个口呆目定,叫:“丫环来,快快收拾席酒。倒有慢了你们三个。”张其道:“且慢,甚么无毛大虫,这等害怕?”那姊妹们道:“爷们初到此地,不知其细。此地有个大乡绅,现在一品当朝的太师,叫做澹台惠,那是天下多知的。他的公子名叫澹台豹,国法人情没有半分,作威作福,人人怕他,扬州要算他的朝廷了。混名多叫他‘无毛虎’,大家听见他,头也疼的,时常来此惹厌,若有客人在此,他来了总要让他。因此妈妈多着急,龟子唬得小鸡一般了。今朝这有三位爷们在此,还望救救吾姐妹们,不然切勿要再担搁,快出后院门去。”张其也说道:“如此行为,真正可恶。”郑千听得,心中一想,说道:“姑娘休要害怕,俺们在此,尽可安心,怕什么无毛虎?看他来吃谁?”金台听说,笑嘻嘻不介于心怀,独自斟酒。那三个姐妹坐立不安,大家叫道:“爷们,他是财多势大的,须要当心他,让他几分,休得看他不入眼,快须回避的好。”张其就将台子一拍,说道:“混帐的东西!不要说是澹台豹,就是三头六臂铜皮铁骨之人俺也不怕。”郑千也说,笑呵呵的立起身来,叫声:“大哥,既是说他凶如大虫,待吾去看看他是什么样凶,什么样狠的。大哥你道如何?”张其正要开口,那首金台叫道:“二哥,他若不来,吾们也不必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动不如一静。他若来寻吾们的事,再行打他不迟。”张其大笑,便说:“二弟,来来来,且开怀吃几杯酒是正经。”但是姐妹三人顿然呆了,只见老鸨走进来,喘呼呼两手乱招。要知闹院情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澹台豹大闹勾栏院苏小妹缔结小英雄
上回说到金台与张其、郑千结为兄弟,到兰花院内嫖娼吃酒。正在开心时候,来了无毛大虫,急得老鸨走头无路,姐妹三人胆战心惊,恨不得勾牢三个客人,自各回避才好。那知三个英雄好汉本领皆强,不怕凶,只怕穷的。若无其事,依旧一杯干了,再斟一杯。只见那老鸨也慌忙走来,两手招招,战惊惊的便叫:“女儿们,那无毛虎坐外面,说你们不去迎接,十分大怒。再不出去,他要进来把你们捉到家中,关在火牢内烧死了。女儿啊,快须出去接他罢。若再延迟,就有祸来了。”姐妹三人正要走时,却被三个好汉挡住,便一个扯牢一个的手。那晓得无毛虎已走了进来,道:“怎么大来头,可晓得澹大爷勿是好惹的,怎敢如此无理!待吾来认认这怎么一个大头目。”那老鸨说:“不好了,大爷进来了。”姐妹三人便同立起来,装成笑脸,接着澹台豹弟兄三人不理他,各执酒壶斟酒。一个说:“哥哥用酒。”那个说:“弟,你请。”此时,澹台豹便摇摇摆摆走过道:“你们三个是怎么大头目,如此无理?眼睛里没有吾澹大爷,理多不理,岂有此理!”老鸨就叫:“三位爷们,这位大爷是冲犯勿得的个。”张其道:“什么澹台豹,还不走开!”郑千道:“澹台豹,你这小乌龟,老虎无了毛,有什么威?为何到此来惹厌?见了吾辈也应该早早回去。若敢多说,只怕你今朝要倒霉了。”澹台豹道:“那里来的入娘贼的,骂起吾大爷来了!”金台听他说得,甚是〔恼怒〕,便道:“俺金台在此,还不快快走娘的路!”澹台豹道:“金台可是要吃人的么?”金台道:“人虽勿吃,无毛虫也不怕的。若有人凶狠,便是自吃亏。”那些在行的回身就走,不在行的等吃了亏,方肯回去。澹台豹道:“放你娘的狗臭屁!来,你们〔把〕这个横人,回去关在火牢里。”跟来的人应声不见,四个家人赶了上来,如狼如虎的来捉。那里面张其便二目睁睁道:“你们这班狗头,谁敢动手?”一拳打去,四个家人连环跌去,爬起身来,头多圆了。多道:“拳头凶狠利害,眼睛门前多黑了,吃不光的。”便一溜出去了。澹台豹气得喘呼呼,便捎捎衣袖,自动手了。却被金台伸出手来略将他肩尖上拍一下,澹台豹便大叫道:“好!”便答身往外就走,浑身出汗,坍了肩膀,走出来叫道:“来!金台的入娘贼,当正可恶,快回去叫齐了你们人来捉他去。”家人们应了一声,道:“大爷,为何半边的肩膀勿见了?”澹台豹道:“被金台拍了一拍,觉得痛得了不得。”家人道:“大爷也是不中用的,待小男扶了大爷走罢。”澹台豹道:“且慢,去叫乌龟一齐走出来。”家人便去叫了出来,多道:“大爷饶命。”那鸨妈急得跪到在地上叩头,连叫:“大爷饶命。”纷纷流泪苦求他。那无毛大虫便开口喝道:“今夜大胆留这野贼欺吾大爷还了得?此仇不报定不干休!”鸨妈道:“大爷,实在不是妇人之故,乃是他们三人自己来的。大爷到此,小妇人再三打发他们,总是不肯去。大爷今日总要开恩,饶吾残生,胜比烧香吃素,强如求福拜佛。”澹台豹道:“勿要你叩头,听吾的吩咐。”鸨妈应声:“是哉。”澹台豹道:“三个野贼交与你,若勿见一个,要你赔的。”鸨妈道:“大爷啊,他们多是英雄好汉,叫吾如何留得牢呢?倒不如打发他们去的好,诸事丢开,免了生气。”澹台豹道:“放你的狗屁!吾的名望那个勿晓得,本城地方那个敢来得罪吾?若不动手,却被他们看勿起了。那些野贼要欺吾,扬州人一发要欺了。”便昂然带了家丁去了。
鸨妈急得魂飞魄碎,便道:“这是那里说起来的,今朝想要发财,那知惹出祸殃来了。三个强人原亦不好,本不该应冲犯了他,看他这般光景,谅来即唤人来拿捉这三个贝州人了,想他们一定要被害的了。如若打发他们去,大爷要起人来如何好呢?啊呀,罢罢罢,到要把这三人留在此地,脱吾的干记。”主见已定,走进去说道:“罢了,无毛虫世上少有的。若无三位爷们在此,叫吾如何打发。”苏小妹便叫:“母亲,如今去了也没有?”鸨母道:“如今是去了。”金台问道:“这狗才可有什么说话?”鸨母道:“爷们,人怕老虎,那知老虎也怕人了。往常的威势全无,倒说道要与爷们结拜弟兄。”那张其、郑千多是莽汉,听说多发笑道:“倒也有趣。”金台便叫:“二位哥哥,不要信他的乱说。那些地棍吃了亏,焉肯干休?必然要打回覆。吾们若是回去,倒要算吾们怕了他了。”张其道:“三弟此言说得甚是。”郑千说:“大哥,吾们多是顽耍而来,不曾多带银子,况且船内无人,待吾去了再来。”张其道:“船内无人怕他什么?竟去取了一百两银子来便了。”郑千听说,笑呵呵道:“大哥比吾更粗心了。日间无人还好,管夜是船中必要人的了。”金台笑嘻嘻点点头,便叫鸨妈道:“你院中可有正经人么?想烦他去管我们的船,明日天明给他银子。”鸨妈道:“爷们有了船,为何没有水手的呢?”金台道:“人是有的,因为失足跌在河中,故而两日未走了。”老鸨听说,点头道:“吾家小二为人尚称正经,便叫他去管船,三位爷们可放心么?”便到外边叫小二,跟了郑千一同走去。弟兄两个等在院中。那姐妹三人心慌意乱,因怕澹台豹再来吵扰,目下要他们陪酒,十分免强的。那老鸨只要他们住在这里就是好处,听得他去取百两花银来此,乐得到手。少顷,只见郑千取了一百两纹银交与金台。金台便叫妈妈道:“这封银子赏你们的。”老鸨装着笑脸道声:“多谢。”郑千从新入席道:“冷落了姑娘,休要动气。待俺自己筛了酒,敬你三杯便了。”貌多花便道:“敬酒还须待吾来。”郑千哈哈的道:“就是你来,就是你来。大哥,三弟,请啊。”张其道:“二弟请啊。”金台道:“二兄请。”但见他姐妹弟兄六人,一面斟,一面干,唱者多是时新雅曲,弹吹的无非琴笛。金台本是没有欢意,今朝见了小妹的花容玉颜,顿然动了风流念头了,便想与他乐一夜的了。金台便与苏小妹,张其与刘小妹,郑千与貌多花,各自张灯,叫了丫环送到房中。那三处房中的摆设是不必说得的了。
讲到郑千、张其,多是粗俗的江河上的人,如何晓得温存的一道?只晓得假斯文,连话儿多勿有一句,只管云雨巫山,而且不顾姑娘们的身子姣弱,一味轻狂。那金台虽则初次宿娼,到是一个老作家的手段,与着苏小妹两口儿勾肩搭背,谈心话,便道:“姑娘,吾看你的容貌,听你的声音,多不像扬州本地的人。”苏小妹说:“待奴来细细告禀大爷。若问奴的出身,却是杭州城内。”金台道:“今年多少年纪了?”小妹道:“虚度一十六岁。”金台道:“是何等人家出来的呢?”苏小妹道:“大爷啊,若说奴家门户,原不轻贱的,父亲也是读书人,老成端方,最正经的。母亲也是秀才的女子,多是清清白白的。”金台道:“既然如此,你那得到此呢?”苏小妹道:“大爷不要说起,奴家薄命,十一岁上母亲去世,十三岁上父亲又故了。无可如何,跟着母舅同住,吞饥忍饿,虚度光阴。不料上年舅母病故了,衣衾棺材多没有,那狠心的母舅不近人情,就将吾卖在白梅馆中为娼,是今春迁到此间的。奴虽作了烟花中人,然而枕上欢娱是不在心上,也不是专心财帛金银的。来了客人若非中意者,不肯同寝。奴总无非免强陪酒而已。若要同枕,定要我拣中后方可。”金台听说,笑道:“可敬姑娘的正经。既然要拣人的,吾今朝也是睡不成的了?”苏小妹道:“大爷何出此言?”金台道:“你看吾这等模样,大约你总不中的了。但俺也非贪欢之人,雨意云情看得甚轻的。”说话未完,便立起来。身边苏小妹连忙伸出手来扯止道:“金爷休要如此,奴家比论与你听听。大爷的虎相龙颜,是正合奴家的心,莫不是大爷嫌奴家丑么?”金台道:“姑娘言重了。”苏小妹道:“既不嫌奴家丑陋,请坐下。”金台道:“如此,姑娘请坐。”苏小妹道:“请问金爷府上还有何人?”金台道:“只有家母。”苏小妹道:“可曾娶得大娘否?”金台道:“还未。”苏小妹道:“吾想金台如此青春,好一个〔相〕貌堂堂的少年,为何还无家室?及应该早娶一位如花如玉的大娘。”金台道:“不瞒姑娘说,吾是年纪尚轻,不幸吃了公门饭,忙忙碌碌的伺候官长,进水小而开销大,只够供养老母,那里有钱成家呢?”苏小妹听说,侧着眼看着金台,心中想道:“我身落平康已有一年了,所来的子弟们却无一个中意的,这位倒正合我意,未知他意下如何,可肯提奴出这苦门否?”想到那间,面孔红了。金台看见他这般光景,想道:“好奇怪,看他如此含羞,欲言不语,不知何意。”便叫声姐姐道:“俺今晓得你了,吾劝你暂且宽心,虽入了平康,幸喜你自家尊重,自己不狂谁敢轻你呢?如逢了中意的人,就可托他终身了。妓女从良,是天下有的,那鸨儿也不能应承。”苏小妹听说,答应一声:“原是。”手取罗巾,揩揩泪痕,说道:“大爷之言正中奴意,倘蒙不弃,陪伴枕衾,是极愿的。”金台道:“既承姐姐辱爱金台,金台岂可推却美情?但不知姐姐的身价银多少?”苏小妹道:“金爷啊,只须三百两。奴家久有这条心的,故而私房积存三百银子。只因未遇其人,若然金台怜吾,不消费你分文的。”金台道:“既然姐姐有此真心,乃金台之大幸也。若我们两下要做夫妻,今夜的欢娱是使不得的了。正大光明的来娶你,方能不被外人看轻。”这几句话说得苏小妹乐得了不得,揩干了眼泪,笑嘻嘻的先把妆卸去,宽下了大衣,换了便衣,与着金台相对坐下,谈谈说说,时候已交二更。大家多想不睡的了,便取些糕饼来充充饥。暂且不表。
再说那澹台豹回到家中,日已落西,说道:“大家请坐,吃了夜饭再说。金台的入娘贼,如此倚力为强,欺吾大爷。”家人道:“大爷,若说金台无理,只须一封书信,叫江都县立刻出差,捉他来打一百下大毛板,一面大枷枷得他置身无地,勿怕他勿来拜伏大爷。”又一个道:“如此芝麻大的事,何必惊动官府,若拿了官府出头,到被他看轻,说我们是无行用的。”那个道:“如此,大爷叫齐了人,打到那边去,活捉金台来,放在火牢里烧他。”澹台豹道:“非但活捉金台,要连那两个长长大大胖胖壮壮的野贼一起捉来。”家人应声:“是,晓得。连这三个小娘一起捉了来,像像意意的,好开心作乐,且可显些本事与金台,看看是啊勿差。但是大爷的肩膀怎么样了?”答道:“此刻好得多了。”不多时吃完了夜饭,人头齐集了,便个个擦手弄拳的,捎捎衣袖,各拿着军器,点了火球,伺候澹台豹往兰花院去捉金台等。澹大爷吃完了夜饭走出厅堂,只见六十几名家人皆已扎束持械,宛如一起强盗,同声说道:“大爷出来哉。”澹台豹道:“人多齐集了么?”家人道:“比刀切还齐。”澹台豹道:“入贼娘的,出兵勿利,要听吾吩咐。有所说:‘养军千日,”家人道:“用力一逃。”澹台豹道:“入娘贼的,用力一遭。”家人道:“用力一遭。”澹台豹道:“大家协力同心,勿要鬼头鬼脑。打到里边去先拿金台,还有两个野贼,勿要被他们脱逃。三个小妹就带了来。”家人问道:“大爷,乌龟怎么样呢?”澹台豹道:“入娘贼的!大爷〔要〕乌龟作么?”家人忙道:“小人问声大爷,那些乌龟如何?”澹台豹道:“这是不消提得,饶了他罢。若是放脱了一个野贼,要处死你们,一个多不要的。”家人道:“这句话勿是吾们夸口,勿要说怎么贝州金台,就是三头六臂、七手八只脚也是稀松了然捉了就跪。”澹台豹道:“好啊,大家有赏。”家人道:“多谢大爷。”澹台豹便带了家人,闹闹吵吵出了大门,过东去了。管门人不敢贪睡,只得伺候东家。
时已二鼓,故而百姓多在睡梦中,并无一人晓得。他们一班主仆,匆匆到了兰花院,澹台豹道:“打进去!”家人们应声:“打进去,打进去啊!”多是如狼如虎,登时打进院来,要捉金台等人。那些邻舍多道是强盗来了,众人不约而同,大家披衣走出来。有的道:“啊哥,强盗在那里?”一个道:“勿得知。”又一个道:“为何别人家勿抢,倒抢妓家呢?”那个道:“兄弟,若说强盗,多有耳朵的,听得兰花院名声大,目今赚了万多金银,故而强盗也要来抢了。看去到有一百光景人头,为何这等无王法?看得天如箬帽。”后面又一人道:“啊哥,吾们是乡邻,必须要助他一助,大家进去捉捉看。”那人道:“兄弟,勿要喷蛆。可记得今年三月里与你开心,到了他们里面,可恨那些乌龟看不起我们,便乱推乱喊,勿顾乡邻,推出门来?此仇我是切切于心的。”兄弟道:“说得勿差,悉听他们便了,抢嫖客去也勿关吾事。”闲文不表,且说那澹台豹打到里边去,唬得院中男男女女个个叩头哀求,澹台豹便问:“三个野贼去了没有?”鸨儿道:“多在里边。”澹台豹道:“在此是你的造化,快快叫他们出去。”鸨儿应声:“是,大爷请坐。”澹台豹道:“乌龟,来来来。”乌龟道:“大爷有何吩咐?”澹台豹道:“你们勿要忙,打坍了门户,明朝赔还,你也不必说的。”乌龟道:“是,多谢大爷。”澹台豹向家人道:“你们见金台就捉。”家人应声:“是,晓得。”那老鸨连忙到三个房中来报信,张其与刘小妹正在情浓之际,连忙穿衣而起。刘小妹唬得一身冷汗,张其大喊而出:“呔!澹台豹的狗头,休得无礼,俺来也。”耀武扬威,赶了出来,在回廊下正遇了金台弟兄。数人便会合了出去。多是乱乱冲冲喊道:“你们这班狗奴才,休得狐假虎威,前来送死,及早回去,乃是你们造化。”澹台豹道:“这个入娘贼就是金台,快捉!”家人们多道:“捉金台!”但见一众豪奴赶上来,同声多喊:“拿捉金台!”金台若无其事,两手轻轻,一个一个拉开,有的拉得身子多立不停了,有的跌倒在地,爬起身来又跌倒了。忽又听见郑千大喊,随后出来道:“大哥,三弟,割鸡焉用牛刀!待俺来把这班狗奴才一个一个的打死便了。”但见他手提一条棍子洒步而来,那六十多个豪奴上不得金台手,只好丢开金台来捉张其、郑千,便一齐蜂拥上来。六十多个人来敌两个,金台便奔出去揪住了无毛大虫,大骂:“强梁狗入的,俺与你从未认识,也无相犯,为甚平空生事?日间吃了亏,饶你去了,还算你的便宜。为什么半夜三更打上门来?别人怕你,独有俺老子金台不怕你的。”便在胸前挺一挺,那澹公子就双眼昏迷,两手乱洒,想用力挣去,那里挣得脱身,反是一身冷汗。要知澹公子生死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卷
第十回老相国上书奏圣大英雄飘流浪荡
话说澹台豹被金台揪住,挺上几挺,那里挣得脱身!手无伏鸡之力,不能还手,反挣得满身冷汗,高声大叫:“人来,捉金台!”那晓得一众家丁一个多不来,在那里打张、郑二人。金台问澹台豹道:“你这一班狗奴才倚恃父势,行凶欺人,好不该应!别人怕你无毛大虫,独有俺老子不怕你这狗才的。”澹台豹道:“金台,你的入娘贼,还勿放下手来!”金台道:“俺不放你,便怎么样?俺与你一无相关,日间前来惹了气,为什么半夜三更再来吵闹?俺这里千军万马多不怕的,何况你这等人呢!”澹台豹道:“金台,你的野贼,放了手的好。”金台道:“俺且问你,自今以后,这个地方来也不来?”澹台豹道:“吾大爷的地方,那说勿来!”便高声喊道:“你们快捉这三个小娘回去。啊唷,好痛!入娘贼,打了吾澹大爷,你的吃饭家伙多留勿牢的了。”金台呵呵道:“这狗头还要噜苏,俺今就来结果你的性命,除了万民的大患!”一只手揪住胸口,一只手拎着左腿,像捉狗一般喝声:“去了罢!”对着庭前一撩,但见澹台豹的天灵盖撞得粉碎,脑浆流出,一命呜呼。此乃是他的劫数到来,没得逃的。金台便哈哈笑道:“狗奴才,还敢放肆么?”张其、郑千已将一众家丁打得一齐逃去。却是金台弄死了无毛大虫,哈哈大笑之时,张其笑道:“啊,三弟,澹台豹如何了?”金台道:“二位哥哥,喏,撞死在庭前。”张其道:“好爽快。”他们三人多是哈哈好笑。那院中龟子、鸨妈急杀了,多有谁能捉他们弟兄?便多是七另八六的逃去,各保身家,几个使女早早去了。刘小妹便叫貌多花道:“贤妹,如今弄出大事来了,如何是好?”貌多花道:“不如自尽了罢。”苏小妹把手摇摇,叫声:“两位姐姐不要心焦,吾的终身已托与金台,誓不为娼的了。如今打死了澹台豹,若不逃走,定有祸来,不如随了他们三人去罢。”刘、貌一想,也无可奈何,便一同出来见他们。
先讲那三个弟兄正在堂中商议这场事务,不如连夜开舟另往地方去。金台听说笑嘻嘻道:“小弟已与苏小妹定了终身,如何好丢下他去呢?要与他同去,免受别人欺负。”张其呵呵笑道:“三弟,那刘小妹是吾要的了。”郑千道:“大哥、三弟拿了两个去,剩下一个貌多花留在这里,叫他独木不成林,于心何忍?不免待吾也来带了去罢,况且业已同床共枕眠过,有何妨碍?”金台听说便道:“甚好。”却好姐妹三人走出来,苏小妹便说与金台知道,金台大悦道:“主见相同。你们快些收拾,共归船去罢。”姐妹三人便各自进房收拾了银钱细软,打成小包,吹灭灯火。金台扯了苏小妹,张其扯了刘小妹,郑千扯了貌多花,张了一盏灯,走出兰花院,一路而去。此刻时光已交四更,乃是廿三日子,半圆的残月照着满街,东西南北无人行走,只有他们三对夫妻。但张其等三人多是走惯快路的,同了三个小脚伶丁的女人,张其便发性道:“吓唷,倒运了。三个女人为什么这等走不快的?两位贤弟,吾的刘小妹托你们照好,吾自先去也。”张其丢下了小妹,便气〔宇〕轩昂大踏步来到船内,把这个管船小二叫醒,忙把前言说明白了。那小二闻说顿然呆了,说:“澹台豹是扬州地方要算小王皇帝的,那间打杀了,京里大王帝必要动气,可笑你们无法无天,不管事体,大小做出来。看若王帝差人来拿捉你们,大家多要吃苦了,而且再要连累吾小二。”张其道:“小二官不可心忙,俺们多是好汉,一身做事一身当,决不连累你的。”那小二泪汪汪道:“可怜吾是并无行业,全亏一个朋友照应吾,荐到兰花院,恰被你们惹出祸来。好好的一座院子拆散,那间没有去处,叫吾怎么样呢?”张其呵呵道:“小二官,不妨。你若是无处存身,随了俺们去罢。你可会弄船么?”小二道:“摇船就是吾的拿,拿手。”张其道:“妙极了,你既会摇船,与俺家一起逃罢。”此时小二真无奈何,只得答应。不多一回,弟兄两个同了三个姑娘到了,随即下船坐定。张其说明了小二之言,立刻开船往别处去了。讲起他们人来,多是有本领的,但未曾顾什么“国法”二字。幸而船只宽大,张其便打开被窝,道:“来来来,大家睡罢。男的睡在这边,女的睡在那边。且到天明再作道理。”金台听说,微微笑道:“大哥,他们乃是妇人家,虽然做平康出身,若不是吾辈之妻,悉听他们。如今已为俺们妻子,纲常是不可差的。如何好胡乱睡去呢?”张其道:“三弟,依你说起来难道大家呆坐不成?”郑千接口说:“如若要睡和衣不妨事的。”那姐妹三人也是不肯眠,便并肩而坐,无非谈说澹台豹的事,谅不干休,必要报官的,拿捉起来,何处去呢?各自心焦。那三个弟兄并勿介意,何曾怕什么人命?凭他告官,总拿不住俺们。暂且不表。
再说到那澹台豹带出的六十几名豪奴,被张其、郑千打得无法可治,逃回府去,报与太太知道。太太闻言,十分大怒,喝骂众人:“贪生怕死,丢下大爷逃了转来,是何道理?”家人道:“太太啊,并不是小人贪生怕死,只为这宗野贼凶狠非凡,打得吾们头青面肿,实在顾不得大爷逃出来的。求太太作主,报到衙门里去,起了营兵,同了三班,立刻前去抄捉便了。”太太道:“住了。此刻什么时候?不可惊动衙门,且去接了大爷回来,明日再作道理。”家人们道:“太太,原要吾们去,必然断送性命,只求太太开恩,保全吾们的性命罢。”太太听说,无可奈何,立刻就差人张了相府灯笼,出了大门,叫开城门,急急奔到江都县来,天还未明。那头门上面多唬坏了,个个胆战心惊,宅门上忙去禀报。江都县即便起身传见,才晓得是闹勾栏院的事,便立刻亲自到勾栏院来,也不用营兵。只见澹台豹死在地上,院内没有一人,桌子上到还有一个点残的灯笼。那江都县好不慌张,便来验看,看是撞破了天灵盖死的,万不能救活的了。忙传邻舍来问,多说生意忙,日间辛苦,夜里就睡,谁肯多事管闲事呢。如今打死的是澹台豹,好比灭去虎狼一般。那官听了好不心急,暗想道:“吾想那澹台豹,平日作为果然不好,如今死了倒也干净。但是凶手金台已经脱逃,必须拿捉。院中娼妓也要访查。”那时便与相府家人说道:“你家大爷的尸首自行成殓,待下官广差捕役,三班分头,赶紧严捉金台到案,照例办理便了。”家人道:“林老爷,这件公务不比寻常,须要上紧,比差严拿,以免吾家太师爷动起怒来,有关前程的。”江都县道:“这个自然,少不得下官自己前来面见太太。”随把院中物件点明入库,什物木器变价入官。传谕衙役,待等成殓了大爷之后,即将勾栏院改作民房。打道回衙,传集通班,出标风雷火电朱签,上紧拿捉金台、张其、郑千三名要犯,定限三日到案。一面访查娼妓人等,一并拘来审讯。捕役们应声:“是。”那通班衙役奉了官差后,无非讲着金台是贝州好汉,威名甚重的,谁人肯去?难做人,虽奉了官差,也只好误差的了。
讲到澹台豹府内家人们,把无毛死老虎送归相府,告明太太。太太见了,便号淘大哭。他的娘子抱了尸身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便叫一面写书与澹台惠知晓,府中就举办丧事。街坊上人人尽说澹台豹凶如猛虎,欺负百姓,不近人情,只会强横,今朝倒死在金台手中,地方上除了一只无毛老虎,想能五谷丰登,永不荒年了。一人传两,两人传三,到处多讲这张快事。江都县便出文书,详了上司。上司批发转来,着比拿凶犯金台,照律抵命。讲到兰花院内的乌龟、老鸨逃去,不多几日已被公差拿获,解到衙门。林老爷细细录供,鸨妈直言告官,不涉他们之事,一并放去,另行谋生不提。
再说那澹丞相在京中,忽有家人来投书信,拆开一看,便大怒道:“可恼啊,可恼。老夫半世辛苦,止生一子望他做个传宗接代之人,也得老夫妻晚年有靠。为什么这金台小狗头,差他到扬州拿捉强盗,倒反与强盗宿娼,再要行凶打死吾儿?与吾澹家亦无怨仇。”来朝嘉□登殿,文武朝参已毕,澹丞相便俯伏在地启奏:“贝州有一名马快名叫金台,因为强盗张其等冲塘打劫了金华府,差他拿捉盗首的。那晓得他阳奉阴违,反与张其结了党,在扬州宿娼,与着臣儿无怨无仇,被他打死。此刻与张其等通同逃走了。照此等凶徒不杀,实非百姓之福。”奏毕,伏在阶上。那嘉□天子细察情由,便下圣旨道:“据卿所奏,金台藐法玩盗,反与强徒结党,其罪已难轻贷。更行凶伤卿子,断难一刻姑容。着即通行各省地方,不分州县,一体严拿,究明正法。”澹台惠奏道:“谢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登时圣旨下来,便颁传各处拿捉金台。此话如今且丢下不表。
再说那金台,官府差他出去捉强盗,反与强盗结拜弟兄,乃是犯款之事。如今大闹兰花院,伤了澹老太师的公子,奉旨拿捉的重犯,那里再能转得家乡,见得王则之面?幸喜他的朋友很多,东也留他住几日,西也留他住几天,虽则各处严拿,到底他的名声很大,澹府内的恶名大振,故而大家不上紧,不肯做难人。那金台一路平安,尝记张鸾道者云:招访着了英雄,去极力帮助真命天子。只因带了妇女不好东来西去,必要寻个地方安顿他们。忽然想着江西地方有个师兄,姓何名其,也是一个正直无私的朋友,不免寄顿他家去,然后出来访取英雄便了。便说与二位义兄知道,开船一直到了江西,泊在沿塘江岸上。三人上岸问明教习何家住在那里。有人道:“正西的高楼房便是。”金台便去扣门。何其在里面听见,便来开门,一看,笑微微道:“吾道是那个,原来是金台贤弟。”金台忙道:“啊,老世兄,久不会了。”何其道:“为兄的渴想之至。这二位是?”金台道:“乃是小弟的义兄。这是张其,那是郑千。”何其道:“如此里面来。”他们弟兄三人便走进门去,各人行了礼,坐下。何其问道:“贤弟,闻得你在扬州打死澹台豹,吾在家中好不放心。目下各处要拿捉你,谅来此事必然真的。”金台忙把维扬的事讲明了:“小弟此来非为别的,只因带了妇人,难以行走。故而来到哥哥府上,把这三人相托,伏惟金允。”何其道:“原来如此。且请少坐。”便立起来往里边去了。大娘便问道:“官人,那个扣门?若是客人,待吾来烹茶。”何其道:“娘子啊,吾与你常常说的,有一个贝州好汉叫金台,江河上名声振大,是一个年少英雄,好交朋友的人,忽在扬州把澹台豹打死了,此刻避难到此。无奈他还不得家乡,更加带了妇人,行路诸多不便,欲要寄顿吾处,不知娘子意下如何?倘然你勿肯,吾便打发他去。”大娘听说,笑道:“官人,你的说话有些呆气。天字出头夫作主,倒是你来问吾,可笑不可笑?留不留是要你主裁的。”何其大笑道:“但是他还有义兄的妻房也带领来的。你快快更了衣服,来接待他们。”大娘道:“晓得。官人你外边去罢。”大娘在房内更衣暂且慢表。
再说何其出来,弟兄们便立起来。何其拱拱手道:“列位请坐。”多道:“有坐。”何其道:“金贤弟。”金台道:“哥哥,请说。”何其道:“吾与你是师弟兄,情分原来不同。人来投主自古有的,若不留居,礼上欠通。只因这二位仁兄乃是乍逢,有话须先说明。”金台道:“哥哥有何说话,请教便了。”何其道:“贤弟,吾的性子你自知道,二位仁兄不曾晓得,故而先要说明。”张、郑二人道:“何大兄有何话说?”何其道:“二位仁兄,吾是老实人,口快心粗。舍间居住不妨事的,就是三年五载也不多,倘有失言,休要见怪,须当宽恕。吾是愚徒,天天不过粗茶淡饭,莫道酒肴全无,贱妻又是丑陋,道理不知,恐防冒犯。凡事须要见谅的。”弟兄听说,笑呵呵道:“何大哥你真正客气,还说一些勿客气。感蒙留纳,足见情深。”何其道:“这些说话何须说起?不是大丈夫了。”谈笑一回,看看天还尚早,何其便唤轿去接他们三个夫人。
再说何大娘更换衣衫下楼来等,客人未到,把风炉扇好。讲到何其,是个平等之人,无非仗此拳棒精通,有几个喜欢习武之人,前来拜投为师。何其用心教习,趁些#金聊充薪水。只有夫妇二人,将就度日。家业不多,进益微细。故而没有丫环小使,并且手足姐妹俱无,只有夫妻二人,烹庖全仗大娘,所以何其极敬他的。不多一回,何其来到里边,叫声:“大娘,三位婶婶来了,快些迎接。”大娘道:“是,晓得。”便立起身来,笑嘻嘻出来迎接。大家行礼坐下,金台走进来便道:“嫂嫂在上,愚叔奉揖了。”大娘道:“啊呀呀,叔叔,愚嫂万福。”礼毕,金台便说:“嫂嫂,这是维扬苏小妹,他出身是武林,愿随愚叔,因有难,未曾做亲的。”娘娘道:“果然好一位婶婶。这两位?”金台忙道:“嫂嫂,这位名叫刘小妹,是张其嫂嫂,也未成婚的。这位是貌多花,是郑二哥哥的嫂嫂,也未成亲。只为愚叔目下身犯王法,难以回乡,特借高堂暂时寄顿,多蒙哥哥嫂嫂允许。倘有差迟,休要见气,念他们多是年轻。”大娘听说,笑嘻嘻叫声:“叔叔,你欠聪明了。虽与你哥哥异姓,却是情同手足的。婶婶在此,诸多简慢,如有不到之处,还求见谅。”金台道:“嫂嫂言重了。”便转身到外面来,大娘把四杯香茗盛了一盘,交与何其。四个男人外面吃茶,里边四人也是四盏茶。大娘瞟着眼看他们的面貌,心中想道:“人品多不轻狂,顶好要算是苏小妹,宛如仙女降世,端庄稳重,谁能及得,金叔叔果有眼睛的。”且谈那弟兄们往船内去搬物件,何其一一点明,即去买些酒肴来款待那三对夫妻,忙收拾了房间与他们各自安身。娘娘与他们早晚盘桓,如同姐妹一般。何其与金台等也似同胞生的,留他们一同居住在此,独有金台忽想起母亲来了。要知英雄会合情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看卖拳英雄遇合慰慈亲托友传书
上回说到金台与张其、郑千把三个美人安顿何其家内,何大娘十分要好,宛如姐妹一般相待,何其义侠无双,与着三位英雄宛如嫡亲手足。金台的盘川有限,张其、郑千抢下来的财帛很多,并且还有衣服绸缎一并交代与何其收拾,不必细言。金台丢下母亲在家,虽有王则在那里,恐他不肯照应,故总是闷闷不乐,欲归家去看看母亲。只为又见不得王则,除了张、郑二人,恨无一个心腹友人相逢,可嘱他去安慰母亲说几句语。目下恐怕母亲眼睛哭得多要红了,好叫吾全了义就全不得孝。金台正想到愁烦之处,二弟兄走来道:“金台兄弟,好端端为何长嗟短叹,自言自语说些什么来?”金台道:“吾并无别事,只为母在家中,难以丢下,回不得家乡,见不得母亲,故而小弟常常忧愁。”张其听说,呵呵笑道:“贤弟真正踱头,伯母年纪还未衰老,身子安健,不用你忧。”郑说:“休要烦恼,俺至贝州去走一遭,若有人来摇动,便打得他们落花流水。”何其答道:“休要胡说,律法森严,万万不可。”那金台宛如火上添油,长叹一声,心中越闷了。何其说道:“金兄弟,看你这般愁叹,没有什么消遣,今日天气清明,何不同往街坊走走,散散愁思再作道理。”郑千说:“何大哥说得是啊。”张其说:“同去走走正好。”何其进去叮嘱一声,四位各换了衣服,洒步出门。看看太阳,尚未斜西,大娘就把门闭上,与他们姐妹谈言不提。
原说那弟兄四个,说说谈谈,上来各处闲游。走了二三里路,听见闲人说道:“啊哥,比方说人有人种,狗有狗种,这个朋友必是单雄信的子孙。”一个道:“兄弟,何以见得呢?”那人道:“你看青面孔,红头发,岂勿是单家门里后代?”一个说:“胡说,这个朋友姓杨,无姓单,勿要瞎说。”那人道:“啊哥,吾看他的拳头勿是好学的。”一个道:“兄,吾看来倒也无稀奇。”那人道:“这个拳头还勿算好,到底要怎样好法?”一个道:“兄弟,勿是吾笑你,你到底还未见过头面的来。那好拳头,贝州有一个小霸王名唤金台,现在当马快,是天下尽知的。若还此人见了金台的面,就是索六六索六六。”那个道:“做怎么,做怎么?”一个道:“索六六就是抖做一团。”那个道:“就是,这个金台,久仰大名,耳朵里烘龙烘龙。”一个道:“怎么烘龙烘龙?”那个道:“如雷贯耳。俗语也不知的!”金台听得甚喜,便走进来拱拱手,叫声:“仁兄。”一个道:“岂敢,岂敢!”金台道:“请问打拳头的朋友住在何方?”那个道:“喏喏,一直朝南过东,红头发、青面孔的就是。拳头是太名工。”金台道:“还要请问,此人与那个打架呢?”那个道:“与盘费相打。”金台哈哈笑道:“敢是卖拳人么?列位哥哥,吾们同去看看此人拳法如何?”多道:“贤弟请啊。”便上南走去。转过东来,果见那边圈着一个人,他四人便挨进来观看。有一个闲汉便旁边说道:“何教师来了,快些收拾罢。”何其便把手摇摇,众人便住了口。只见那青面英雄身子高大,海下无须,在那里打拳。张其性情来得粗,就抢上前来说:“多大的本领擅敢在拳头里混你娘的账,敢与俺金台兄弟交一交手么?”那时金台按口不住,何其大喊:“休得胡言。”郑千说:“怕他什么?”只见那青面英雄,收拾收拾弯腰打拱笑道:“不曾见过金台的面。”竟把那张其认做金台,“此位英雄就是金台么?小弟不知英雄在此,胡乱班门弄斧,甚是惶恐。”张其道:“咿咿咿,哈哈哈,人也勿认得,打什么拳头,献什么本领!金兄弟来来,来打他一个眼多张勿开,口多合勿来!”金台立定不动,那姓杨的人走来,又弯着腰道:“这位英雄就是金台么?”金台免不得答道:“正是。”姓杨的道:“小弟有眼不识,多多得罪。”金台道:“岂敢。足下何人?”那人道:“小弟姓杨名豹。”金台道:“那里人呢?”杨豹道:“泗洲人氏。”张其道:“路远遥遥,来到此地,打个不中用的拳头,羞也不羞!”杨豹道:“英雄休得耻笑,俺也是出于无奈而已。啊列位,自今以后不敢弄拳,多 多得罪,诸公不可见怪。”闲人多道:“见了名工拳师就不敢献丑了。”拥拥挤挤,各奔前路去了。那杨豹上前扯住金台道:“久仰大名,恨难相亲。欲往贝州去寻,只因听得大家多道在扬州打死了澹台豹,各处严拿。何故英雄如此大胆,昂然不怕,上街行走呢?”金台听说,笑道:“没有人来捉吾,自己也难上去;有人来拿俺,便俯首无辞,束手待擒。”杨豹道:“好一个贝州好汉!果然话不虚传。请问三位英雄尊姓大名?”一个道:“俺张其。”一个道:“俺郑千。”杨豹道:“敢是抢劫金华府的好汉么?”多道:“是也。”杨豹道:“这位呢?”何其道:“小弟何其。”杨豹道:“府居何处”何其道:“本地人氏。”杨豹道:“气昂不二,必是好汉。”何其道:“岂敢,岂敢。”杨豹道:“请四位英雄酒楼少坐。”多道:“请啊。”杨豹忙将衣服换下,四人朝前同走,说说谈谈,但见一个酒肆,便多走进去。酒家迎着,笑道:“登楼雅致。”他们便走上去。一看,摆着新式眉公,中间一只小八仙,他们便坐了一桌。酒保送酒菜来,杨豹殷勤敬酒。三杯过后,金台问道:“杨兄在家之时作何生理,府上还有何人?”杨豹道:“列位,小弟在家打猎为生,妻已亡故,单有母亲。上年不幸,母亲丧了。单身无伴,故而做了江河浪宕人。久仰金兄名振四海,想要到贝州去寻访,又闻遭了官司,现在各处查拿,谅来不在家中,去也徒然。用完了盘川,无可奈何,只得打拳度日。今日得见了英雄,好似云开见日一般。”金台道:“小弟何德何能,感蒙如此爱慕?实为惶恐。”杨豹道:“岂敢,岂敢。”
五个人谈谈正事,说说闲文,又见下边走上三个人来,多是本城口音。一个道:“啊哥请坐。”那个道:“兄弟请坐。”一个道:“啊哥长久不见了,面孔老仓得多了。”那个道:“兄弟啊,做啊哥的自家也不信。山东去得两月,回来,朋友们就多说吾老仓得很,全然不比在家的时候了。”一个道:“为人出门多辛苦的,日晒风吹,那得安逸,故而容颜容易老,那里比得在家时候呢!”那个道:“兄弟啊,吾是出于无奈何到山东去的。”一个道:“有何贵干?”那个道:“到亲眷人家借本钱的。”一个道:“可有么?”那个道:“借了三十两白银,留吾盘桓了几天。”一个道:“倒也有幸。但勿知怎样亲眷?”那个道:“姑夫。”一个道:“做人可好么?”那个道:“姑夫为人是厚道的。”一个道:“姑娘呢?”那个道:“姑娘极贤,当吾亲生儿子待的,苦留吾,要过了年然后回家。”一个道:“既然如此好法,你为何勿过了年再回来呢?”那个道:“兄弟啊,叫吾一家老小如何丢得下,岂不挂心呢?所以登莱斗法也无心去看,归心如箭的了。啊呀,酒保!怎么酒多勿拿上来,要吾们白坐?”便拍起桌子来了。停了一回,小二忙把酒肴搬来道:“客人勿要动气,好酒好菜来了。”一个道:“吾要问你,到底卖酒的呢,卖场子的?”小二道:“卖酒,客人。”一个道:“为何坐了半日,勿拿酒来吃呢?”小二道:“勿瞒客人说,与开店娘娘说闲话,说开了心,客人多忘记了。勿要动气,看吾面上。”一个道:“这个入娘贼的。啊哥请啊。”那个道:“兄弟请啊,三官人请啊。”又一个道:“岂敢。大老官请。”一个道:“啊哥,你即刻说的登莱斗法,请说说看。”那个道:“兄弟,山东登莱州地方,有一件杀尽天下大胜会的事。”一个道:“怎么样呢?”那个道:“杨通判府里有一个法师,赵太爷府里也有一个法师,听得说多是大名功,法力高强,一样本领。七月初三,要来斗法。两边各显神通,那英雄好汉纷纷到来,各方各路多到山东看斗法。吃物价公总要涨三分,这祖宗生意的朋友,多是兴匆匆的。”一个道:“这也有趣,做兄弟的倒要穷高兴,也奔得去看看。”那个道:“兄弟,你是空身子,乐得去看。”一个道:“三老官去否?”又一个道:“去的。”一个道:“如此,回去端正端正,连夜动身罢。”
那三人饮酒论谈的话,这五个英雄听得明白。金台暗暗想道:“既然登莱斗法,吾这身子却也空闲,不如也到山东去看看。”不多一回,吃完了酒,杨豹想开包惠酒钱,却被何其先惠了。五人便同下楼,前前后后的走出酒肆来。杨豹就说道:“何大哥,小弟欲同列位到府上去谈谈,未知可否?”何其道:“小弟正欲屈兄同去,请啊。”便一同行到了何家,分了宾主坐下,娘娘烹了茶送出来。那杨豹吃茶,观看众人的容颜,说道:“金兄为什么吃酒的时候满面乐意,因何此刻如此闷闷呢?”金台回说:“杨兄是初交,不好说的。”杨豹道:“那里话来,小弟久仰大名,意欲拜投为师,今得相见正有幸也。虽是初交,性情大家直躁,俺从来不肯存此一私心的。金兄有甚心事,可说来大家商议。”何其接口说道:“他只为拿捉冲塘大盗,反与他们做了相交,岂非有犯王法了!况且是现在公令森严,那肯饶恕?那些同衙的人见不得,如何可回乡去!故而时时心焦,欲寻一个心腹相知,悄悄的前往贝州去走一遭,安慰安慰他娘亲。奈无一个好友!”杨豹道:“原来如此。金兄如果说念家中,待小弟前去也不妨事。”张其听说,笑道:“吾看杨兄胆气粗大,果然无私曲的。金三弟,既是杨哥如此说,烦他就去,不要挨延了。”郑千点头道:“甚好,可免得中朝愁闷。”金台便叫声杨兄道:“只是有烦尊区,如何是好?”杨豹道:“不妨。快些写起信来,待俺连夜动身便了。”那金台是大丈夫,故而一点勿疑心,即忙写信,开明住处,叫声:“大哥,有烦交与吾母亲手中,倘或王则无照应,叫母亲暂到姐夫家去。叫他千乞不可记念吾。”杨豹道:“是了。”便接了信,放在身边,拱手拜别他们四个人,却被何其双手拖住,道:“杨大哥且慢。”杨豹道:“何大哥,怎么样?”何其道:“金三弟一封空信,杨大哥两只空手,如何行路?且请少坐,带几两银子去。”杨豹道:“何大哥,路上盘川不必的。这两个拳头也好过日子,仍旧打拳便了。”金台便道:“何大哥,舍间尚有三两年的余粮,也不必拿怎么银钱去的。一封空书吾母已心宽的了。杨大哥去了,速速回来,仍在此间叙会。”杨豹道:“晓得。”杨豹为人甚性急,便洒开大步,回到寓所,拿了行李,算清房饭钱,仍旧打拳一路过去不表。
再说金台托杨豹投了家书,心中略安,便与三个大哥说,要往登莱去看斗法。何其说:“吾是有家室的,不能脱身前去,张哥、郑哥同去罢。”他三人便要安慰了三个姑娘,各带盘川,作别了何其夫妇,旱路而去。那船交与小二,让他赚些闲钱不表。
再说那一日,王则说道:“自从金台弟出去拿捉张其、郑千等大盗,不料强盗未获,反将伴伙发来回来。目下限期已过,本官着恼,俺又与他遮盖,再要照着他的娘亲,只要他拿着强盗就好了。那知他见识差了,反与他们结拜了兄弟,终日在勾栏院中逍遥,生母也不顾,再要行凶打死了澹台豹,各处行文查捉,不知他担搁在那里。老母在家眼望欲穿,本官又把俺来责骂,俺好似哑子吃了黄连,说勿出的苦。”说道王则,与金台平日相交,宛如亲兄弟一般的好朋友,故而金台这样误差,王则全无怪意,反日日挂念他:不知目下身子如何了,何年何月可回贝州,他娘在家中盼望他又是甚切,吾王则受人之托岂不中人之事么?因此上九日三朝去看你娘亲,劝他不必悲伤,无奈他总是丢不下你,见了吾面常常泪汪汪,近日更添身子不健,不思饮食,俺只因衙门中公务多,日夜无暇,不曾去看他,今日且喜闲些,不免前去看看才好。那捕头王则气昂昂一路而来,到了金家,把门叩一声,里边金母来开。讲到金台的娘,十八岁出嫁,二十岁养女,二十三岁生金台。今金台年届十六,母亲只得三十九岁,青年守节,所以敬他的人很多。他听得儿子打死了澹台豹,各处要捉拿他,心中甚急,意乱神昏,一无主裁,睡梦中常要叫孩儿,暮想朝思,身子便不健了。那日正在乱想,猛听扣门声,便走出来开门,一看是王头儿。见王则走到里边,深深作揖请安,叫道:“伯母,年朝可安宁么?”金母道:“贤侄,你且坐下。吾只为丢不下吾儿,未知目下死生如何。死了倒也干干净净,如若不死,自古道:‘身六尺长,天下难藏’,被官府拿住了,必然做刀头鬼了。吾在家中去靠何人?”王则正在开口回答,忽有人叫道:“金母走出来,家信到了,快些拿去。”王则道:“伯母,什么家信到了?待吾去看来。”金母道:“是啊。”王则走出来,只见一个长长大大的好汉,青面红发,约年二十有另,气慨轩昂,挺胸而立。王则拱拱手道:“足下尊姓大名?”来人道:“俺杨豹。”王则道:“敢是金台贤弟有家信到?”杨豹是个直性之人,一来只见他里面走出,必是自己人;二来听他说金台贤弟,何用疑他。随即应道:“正是,家信到了。”王则道:“付与吾可也。”杨豹道:“兄是何人?”王则道:“吾与金台是族分弟兄,金龙是也。”杨豹道:“金家伯母呢?”王则道:“在里面。”杨豹道:“既如此,快请出来当面交书。”王则道:“少待。”连忙进来告诉了金母。金母听说,自是喜悦。顷刻之间胸前宽了一宽,便出来见杨豹。一见便吓得心惊胆怯,暗想:“其人生得好异,为何如此怪品?”杨豹上前深深作揖,金母忙还礼,笑道:“足下是杨豹么?”杨豹道:“小侄正是。”金母便进去,把来书拆看。王则在旁一共观看。那信中写的在何其家内盘桓。王则是冷笑呵呵,心内想道:“可笑金台偏意,吾在望你身子可好,那知你寄与娘亲,把吾瞒起。”那金母再到外边道:“杨贤侄,可恨那无知小儿违官玩法,这般形状,与强盗为了兄弟,还要在维杨打死人,他还有什么娘呢?是一个无父无君的人了。有劳贤侄前来,请在寒舍便了点心去罢。”杨豹道:“多谢伯母,不消得的。吾与令郎虽是初会,倒情投意合的。他只为伯母在家丢不下,故而满面愁容,差吾送一封书来,叮嘱伯母要宽心些。那王则不能常来照看,到姐夫家过了残冬。”金母道:“侄,可见这畜生不知好歹的了。若没有王则时常照看吾,妾身早已黄泉路上去了。”杨豹道:“王则倒是一个好人了。”金母道:“是个好人。吾儿作事如此,王则何曾见怪他一声?本官责罚,他甘心受的,正是一个英雄汉子。”杨豹道:“既然王则是个好汉,待小侄去找寻来,与他做个朋友也好。”金母道:“贤侄,方才走出来的就是王则。”杨豹道:“就是王则?为什么改了金龙,是何缘故?”金母正要回言,里边王则笑呵呵洒步出来,拱拱手道:“啊,杨大哥,要寻王则,就是俺家。”杨豹道:“小弟有眼不识泰山,多多得罪了。”王则道:“岂敢,岂敢。”重新作揖,两边坐下。金母去沏茶来,二人细细的讲金台。杨豹才晓得,王则为人原是不差。那王则问明了杨豹的家况:原来他漂流不定,走江河的人,待吾来做个相交,提拔他起来。但见里面金母茶送出来,他便心中思想,手剔盘牙。金母便叫:“王贤侄,里面来,吾有句话。”王则道:“来了,伯母什么话?”金母道:“贤侄,那杨豹今朝特地来的,必要酒肴来款待他。无奈妾身不便自己去买,欲烦吾侄同他到酒肆中去吃一杯酒,这一两花银藏在你身边。”王则道:“是了。”走出来便叫:“杨大哥,金家伯母说,同你往外边酒楼吃杯酒罢。”杨豹道:“这是不敢。小弟就要去了。”王则道:“如此,往小弟家中坐坐可以么?”杨豹道:“既是王大哥如此见爱,小弟敢不尊命?”便揖别了金母,到王家去了。重又见礼,东西坐下。那二人便一见如故,说说谈谈,亦甚合机。王则忙命厨下备酒来款他。那晚就留在他家居住。皆因王则见他人品轩昂,十分合意,叫他住在这里不必去了。若没有主意,就在吾名下做个捕伙正好。杨豹见王则如此情深,何为不为。便说:“只是金台等候,待吾去回覆他再来便了。”王则再四留他住了几日,送他几两盘川,叮嘱几句闲话说:“吾不怪金台,叫他不可记念。但是澹家一事须要小心。他的母亲,有吾在此,放心便了。”杨豹道:“王大哥如若不弃,小弟去了就来。”王则道:“这个自然。”杨豹便作别王则,径回江西何其家内回覆金台。要知登莱斗法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圣姑姑招商投宿众英雄聚会登莱
上回说到杨豹到了何其家内,方知金台往登莱州看斗法去了。杨豹说明:“王则是个好人,并不见怪金台,照常照应他的母亲,此人情义甚好,行为亦正直,并且要和小弟做结义弟兄,叫吾叮嘱金台弟,并不见怪他,惟是打死了澹台豹须要当心。”何其道:“原来如此。杨大哥行路辛苦,且在此间少息几天。”杨豹道:“多谢何大哥。小弟诚恐王则等候,就要起身了。金台回来,望将此话转致,改日会罢。”便拱拱手,洒开大步去了,匆匆径往贝州,到王则名下去做伙计,也朝夕去照看金母。此话暂且丢开。日后王则造反,有左先锋杨豹,就是此人。
亦说那左跷盗得了陈抟的法宝后,往各方各处去捉妖度日。说话那登莱地方,有一个人姓杨名信,那杨姓家中常有怪物出现,黑身黑面,似人非人,把他一家吓得无计可施。那一日恰遇着左跷来,杨姓问他尊姓,他说:“姓李,特奉陈抟师父差来收伏妖怪,不要钱财的。”故而杨信留他住在家中,设建坛场,请他画符,捏诀,喷水,召天神拍令牌。那妖怪果然被他收着,乃是一个老虫精。地方上百姓多知道李法师果然法力高强,通神广大,就是太师府里的法官也不及他,茅山道士只好任他使唤,无论男女多称赞他的。杨信送一百两银,他毫厘不受,杨信只留他住几天以作谢礼。那登莱地方上妖怪甚多,日日有人请他去的。张家请去收了一个扫帚精,李家请去收了一个胡蜂精,王家请去收了一个蜈蚣精,陆家请去收了一个花蛇精。真正如灵如响,百发百中。那晓得张鸾也偶到登莱来,听说传言,便气冲冲道:“那里得来的什么陈抟的徒弟?明明是一个不知什么的东西变来的妖怪,在此妖言惑众,哄骗人财,待吾与他斗斗法术,见得高低!”随即投入赵太爷府中,自号松云长老,说明斗法的言语。赵太爷想道:目下正在奉旨拿捉妖言惑众之人,不如留住松云与李道人斗法。便关会了杨爷,定期斗法,连得外府他州多闻知了的,多丢下了生意来看斗法。
目下登莱地方,要出千万人来,招商店中住不下,庵堂寺观做下处。赶生意的多借了十个洋加一钱来做生意。无眼馄饨,空心汤团卖得甚俏,茶坊酒肆多是闹闹吵吵,街坊上人来人去,拥挤非常。本城地方的女眷真正惹骚,要看斗法的了。一班雌朋友倒要请他们吃饭,总是家公破钞的。那些男人都是敢怒不敢言,真正倒霉,金台三个弟兄是早到的了,还有许多英雄好汉陆续到来,定好了下处。蛋子头和尚已经知晓,也到登莱看斗法,谁下谁高。圣姑姑同了何永儿一路行来,永儿的容面,见者多要消魂落魄,好比那月里嫦娥下凡。有一班后生人多是浮头,便挨肩擦背,同来观看。有一个叫轻骨沈二,见了永儿便魂不在身,说道:“好一个标致大姑娘,生得好细皮白肉,待吾去捏一把,也与沈氏祖宗争口气。”便挨身走近去,笑嘻嘻,胆战心惊的,就伸出手去,却被永儿轻的啐了一口。沈二道:“好一个头圆。”但见他头儿便歪在肩上去了。朋友们就改了他的名字,多叫他“歪头沈二”。那沈二便一生做了侧头的人不提。再说圣姑姑叫道:“女儿,这里来。”永儿道:“母亲,走啊。”那些老老少少的人见了永儿,大家称赞不已。其中有个老者约有七十多岁,说道:“美貌姑娘见过不多,不多。就是吾的两房媳妇,也是姣美的,做半开门生意时候,日夜不空,弄得吾老老一日到夜烧汤。不知这位绝色的姑娘那来的?若做了吾的三媳妇,开一个大门楼起来,倒可以发一支小财,买田地造房子,好不快活。”圣姑姑道:“女儿,这里来。”永儿道:“是,来了。”圣姑姑前面走,永儿跟在后边。到一处,总有人来观看,多说姑娘生得真好。有的说杨妃再世,有的说西子重生,有的说好像出塞汉昭君。忽有一人叫道:“啊二!”那个道:“岂敢。啊大,怎么样?”啊大道:“这个大姑娘可标致么?”啊二道:“真正美人,与他睡了一夜,死也甘心了。”忽见旁边一个臈子,胸前一拍,头颈一强,奔过来说道:“你们勿要乱说乱话,惹吾打两下巴掌。”啊大道:“臈子,为何如此?”大头寸臈子道:“勿是吾大头寸,你们正勿在行。这个标标致致的大姑娘就是吾房下的妹子,前头走的就是吾的丈母。”啊大道:“是你的啊姨?”臈子道:“嫡嫡亲亲的啊姨,勿是说谎。”啊大道:“既然你的啊姨,你可敢叫他一声么?”臈子道:“睹怎么东道呢?”啊大道:“吃酒是吾的。”臈子道:“当真的么?”啊大道:“决勿瞎说。”臈子道:“瞎说了呢?”啊大道:“儿子。”臈子道:“懒了东呢?”啊大道:“孙子。”臈子道:“如此,叫了。”那臈子半痴半颠。笑嘻嘻走上去,深深作了一揖,便叫声:“啊姨,往那里去?”永儿啐道:“混张的狗头。”便一个指头在他额角上轻轻一指,登时一个大汉,再默默的念咒,啊二便变成直臂了。那旁人笑道:“那间要叫直臂了。这个大姑娘有些怪气的。”圣姑姑道:“女儿,这里来。”永儿道:“母亲,,走啊。”
两个妖精一路上前,看看时光,日已落西。母女二人便想投下处。看那招商店内热闹得狠,只因各路客人到来谋生、赶斗法。圣姑姑走上阶沿,问道:“啊,店家,不知可有空房间么?”店主闻说,抬头看见是一个妇人,约有四旬光景,跟着一个美貌的少女,心内想道:“不曾见个这等美女,若得与吾同宿一夜,送他两只圆丝银,吾也愿的。”便笑嘻嘻说道:“干净房间多闲在那里,照例妇人要加半的。”圣姑姑道:“只要干净,就加你一半便了。”店主道:“如此,里面来。”圣姑姑道:“女儿,里面来。”永儿道:“来了。”母女二人走到里边,就有许多客人来看。多道:“这半老妇人生得好身材,不肥不瘦,姑娘正有趣。不知他们因何事务到登莱的。”旁边小二便呆呆的看,心中乱想道:“这个姑娘妙极了,今宵必要与他同睡,抵庄明朝歇生意的,就是死也开开怀。”那店家同了圣姑姑母女两人拣了房间,床帐、铺陈一切齐备,叫道:“大娘娘今年多少年纪了?”圣姑姑道:“四十二岁了。”店家道:“这位姑娘可是十八岁么?”圣姑姑道:“正是十八岁了。”店家又问道:“可曾连了姻了么?”圣姑姑道:“还未。”店家道:“为何勿对亲呢?”圣姑姑听说,笑道:“店家,你莫道吾差。只为吾家不是低微门户,因此对亲须要拣好人家的,高低不就,蹉跎下来的。”店家道:“勿知要怎么样的人家,可以说说看?”圣姑姑道:“店家,只要子弟正道,不走邪路,不油花,人家清苦是不肯的,蓝青脚地也不对的,为人。”店家道:“如此容易得极的,待吾姜小三做个媒人可好么?”圣姑姑道:“多谢店家。但不知登莱地方上,可有清白人家正经子弟么?”小三道:“那个没有?勿要说别家,只看吾姜小三开这招商店铺,南北客人多来投宿,赚钱好不容易,花费一钱不用的。新得田三百亩,房子造了好几十间。吾年纪也不过二十岁,尚未娶妻。大娘若不嫌吾容丑陋,大姑娘就与吾了罢。”圣姑姑道:“休得取笑。看你面色,年纪约有四十宽了。如何好配吾女呢?”小三道:“勿要紧的,言话不必谈了,大娘娘勿要见气,原是说笑,勿当正的。”只见他口中说话,眼睛只管看永儿,说道:“大娘娘可曾吃过夜饭来的么?”圣姑姑道:“吃过了,有茶么?”小三道:“有的,有的。”忙转身出去,叫小二送上楼来。
那小二一看圣姑姑,却不见了。他便道:“大姑娘,吃茶”。永儿道:“多谢,你放在桌上。”小二道:“大姑娘,你们尊姓?”永儿道:“奴家姓何。”小二道:“这位大娘娘是何人?”永儿道:“母亲。”小二道:“如何勿见了?”永儿道:“已经睡了。”小二道:“大姑娘今年几岁了?”永儿道:“一十八岁。”小二道:“大姑娘生得这宗好法,吾们登莱地方风水要转了。”永儿道:“小二官,你今年几岁了?”小二道:“八十一岁。”永儿道:“休得取笑。”当正多少?”小二道:“勿知为何,看见了大姑娘这宗标致,连吾年纪多行倒了,也是一十八岁。”永儿道:“吓,与吾同庚的。”“嗳嗳嗳,与大姑娘同庚的。妙啊!”永儿道:“可曾娶得娘娘么?”小二忙道:“勿、勿、勿曾来。大姑娘可曾定亲?”永儿道:“尚未连姻。”小二道:“这也怪气了,一样十八岁,一般都是单身,吾与姑娘莫不是十里姻缘么?”便笑嘻嘻挨近身去,伸手要想摸永儿的乳了。永儿连忙把身子一缩,丢下了俏眼,对他笑。引得小二魂多要落脱了,便轻轻叫道:“姑娘,今夜与你同睡可使得么?”永儿道:“小二,你若见爱,奴家便于二鼓之时,切不可与人知道,悄悄的走进房来,与你成事可好么?”小二道:“大姑娘,当正么?”永儿道:“决不哄你。”小二道:“大姑娘,多谢你的好意。明朝一只五香鸡来请请你便了。”此番小二好不乐意,往外就跑。何永儿在房内想道:“这狗头,好像馋杀小狗,待吾来得他绝了邪念罢。”
再说小三想着永儿,自言道:“这个姑娘生得好俏,生成一对骚眼,细细的两道眉毛,瓜子脸,樱桃口,莺声的燕语,十分姣俏,一对金莲不过三寸光景,若得这双小脚,拿来放在吾肩上,死也逍遥的。勿要管他,待吾停一回溜进去诱他便了。若得顺从吾的,就是区区交好运了。”便叫伙计道:“小二!”小二道:“三官人,怎说话?”小三道:“早收店。”小二道:“尚早来。”小三道:“叫你收,你收便了。怎么早与勿早些?”小二连忙收店,把招牌除下,去烧夜饭。不多一回,外面有人敲门。小三开门道:“那个?”原来是徐买糖来了。“睡勿去(下)了,别处去罢。”徐买糖道:“勿要打趣。”小三道:“真睡不下了。”徐买糖道:“与你老太同睡可好么?”小三道:“放你娘个狗屁!”那徐买糖是熟客,只得留他住下不表。在后,客人陆陆续续到下不少。二更时候方止,那店主今朝要想偷香,那知那小二心中亦有此意,也不去睡。小三心中便着了忙,叫道:“小二,你为何勿睡?”小二道:“三官人,你为何勿睡呢?”小三一想,吾便假扮进房去睡,等他睡着了,好与大姑娘去有趣。一味痴想。
且说那小二想道:“大姑娘今夜约吾的,这裤子裆里的温祖宗交运了。”待到更深人静时候,他便扶墙摸壁到了永儿房中。那永儿便轻轻嗽了一声。小二道:“有趣,好一付脆喉咙。大姑娘,小二官来了。”永儿道:“来了。”小二道:“大姑娘尚未睡么?”永儿道:“在此等你。”小二道:“正好。大姑娘。”永儿道:“轻轻些,慢慢的走进来。”小二应声:“是,晓得。”便喜洋洋轻轻的走进房来。见永儿笑嘻嘻对他看,小二道:“有趣啊。”觉得鼻头旁边一阵粉花香,他便穷凶极恶,伸手去摸裤裆。永儿忙道:“休得混帐,闪开些。”口中便默默念咒,伸手把小二轻轻的提至隔壁房里。那边厢住个山东客人,那客人朝着里床,正在酣睡。那小二认他是大姑娘,暗沉沉的也没有点灯。小二便东一摸西一摸,摸到床上,脱了衣服,睡到被头里,塞来塞去,塞到了客人的肛门里去。那山东客人正倒运,觉得粪门里面嵌痛,便骂道:“入你祖奶奶,入你的亲娘,什么东西如此疼痛?”在黑暗之中看勿出,扯若了人头发,他便骂:“狗戎囊,你是何人,敢来欺我?”便两巴掌打得那小二喊道:“啊,坏啊坏,大姑娘为何打吾?”客人道:“入你的亲娘!什么大姑娘?”小二道:“啊呀,你是何人?”客人道:“你家爷老子多不认识么?”小二忙道:“啊呀,客,客人啊,你勿要动气,多是吾勿好,得罪了你,明朝请你吃糖。”客人道:“入你的亲娘,到底做什么?”小二道:“睡昏了,并勿是安心要!你的屁孔。”客人道:“你叫什么名字?”小二道:“吾叫徐买糖,店家的好朋友。”一路说,便挣脱身躯,精赤条条,上衣没有摸处,只好摸开了房门,一溜而跑出来。自言道:“大姑娘不曾想着,倒被他打得为痛。不要紧的,多是自己勿好。只怕明朝还要讨气。”再说那山东客人,起来取了火刀打着了火,点在灯上,骂声:“入你娘的,!徐买糖的戎囊,吾决不饶的。”
再说店家小三也在想永儿,打听得众人多睡熟了,他便静悄悄到永儿房内。此刻小三欣喜非常,说道:“妙极!姑娘还未睡么?莫非等吾?大姑娘,区区姜小三来了。”永儿道:“店家,夜静更深为何不睡,到吾房中做怎么?”小三道:“不瞒大姑娘说,吾即刻见你貌美,便想要与姑娘说几句知心的话。只为你母亲在眼睛前,故而等到此刻,料想令堂已安眠的了,特来与你谈谈心事。”永儿道:“不知店家有何话说?”小三道:“大姑娘,你是聪明人,何须说穿呢?”永儿道:“吓,是了,莫非见爱奴家,要与吾成其美事么?”小三道:“真正聪明人,一猜就着。”永儿道:“店家,如此你来便了,奴与母亲进门时候,看你是个正经人,那知是如此风流,正合奴意。”小三道:“啊唷,好香啊。有趣啊。”永儿道:“母在前,不好说,因此即刻对你丢一丢眼睛,你也对吾笑嘻嘻,料想你今宵必来,故而尚未关门,等你到来就成好事。”小三道:“大姑娘好聪明,真正知心。今宵与吾睡了这一夜,明早备些鱼肉来吃早饭,再〔给〕你十两花银。大姑娘,可开心么?”永儿道:“多谢店家,快来。”小三道:“你也来口虐。”便就把被头来抖好,抵庄明朝睡一个大晚朝的。永儿道:“啊呀,慢些,你且坐在这里,待吾去看看母亲曾睡么。如睡着了,吾就与你同被成事。”小三道:“多谢大姑娘,长福消灾,活个一百岁。”永儿便假意走到里边,口念咒语,把这店家吸到他妹子房中。那小三两眼昏昏,上前抱住胞妹,乱拱香腮亲嘴,穷凶极恶,扯下了裙乱摸。唬得那姜四姐面皮失色,但是正当情极时,只好把小三面上乱咬咬。三官人面上血淋淋,疼痛难熬,便放下手来。那四姐忙抢了一条裙子,拿了灯走出房门,泪汪汪的去告诉母亲。可恨哥哥无道理,强奸吾胞妹,好不该应。要知斗法细情,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小妖狐弄术旅店双僧道斗法平台
话说圣姑姑与何永儿投宿招商店内,姜小三见了何永儿这宗好法,遂生欲念,等到更深,径往永儿内房调戏,被永儿略施小法,将小三吸到姜四姐房内,小三认做了永儿,将同胞妹子认真调奸。姜四姐挣脱身躯来告诉母亲,望母亲前去问哥哥。姜娘娘道:“那有此事,吾却不信。”四姐道:“啊呀,母亲,哥哥现在女儿房内。”姜娘娘道:“他果然在你房内,这畜生全然不是人也。”便拿了灯,那小妹泪汪汪跟在后面。母女二人走进房来,四姐道:“母亲,哥哥尚在被窝中呢。”娘娘见了,心中大怒,开口就骂,将他两手吊起来打巴掌。那小三已被妖精迷了心,口呆目定,如泥塑一般。一打巴掌便扪了去,醒来问道:“啊娘,好端端为何打吾?”娘娘道:“畜生!好啊,你向来是个正经人,为何今宵如此不老诚呢?同胞妹子好调戏的么!”小三听说,心中想道:“啊呀呀,勿好了!吾道是投宿的姑娘,那知却是四妹,真正不应该。”事到其间,也无可奈,只得将身跪下,叫声:“啊娘,无要动气,原是儿子该死,睡昏了。”娘娘道:“畜生,胡说!”小三道:“啊,坏!打得好痛。”四姐道:“母亲啊,女儿好好在房中安睡,那没脸的东、东西上床来,扯奴裙子,摸奴胸膛,要奴与他成事,真正人气全无,畜类了。奴今夜要与他拼命了。”便上前扯住了小三,急得那小三无可奈何,连忙叩头求道:“妹子,妹子,你勿要动气,啊哥勿好,看啊娘面上罢。”四姐道:“没面孔的,可是母亲叫你这样的么?”两手搭了拳头,在小三肩上乱打,口口声声说:“要与你拼命”。那小三好不可怜,啊娘,妹子乱叫,说道:“饶了吾狗命罢。啊娘长寿活一百岁,妹子好好的扮一个男人。”四姐道:“呀啐!还要胡说。母亲,女儿总要与他拼命口虐。”小三笑道:“啊呀,亲阿娘,好阿娘,求你快些劝住了妹子,儿子明朝拷一斤高梁,买些鱼肉荤腥,请请啊娘便了?”娘娘是究竟多是自己的男女,竟将好话劝四姐道:“啊,女儿,不要打他,住了手罢。你听吾做娘的说。”小三道:“凡百样事,总要啊娘作主的。”娘娘道:“畜生,吾问你,以后再犯差处便什么样?”小三道:“啊娘,以后再有差处,任凭送官究治。”娘娘道:“你虽不是读书人,哪说道理一些不知的呢?调戏同胞妹子,好不该应。倘被外人知道,叫他有何面目?”小三道:“原是多是儿子勿好,幸亏得夜里无人晓得。”娘娘道:“畜生,今夜饶你初次,做娘的。”小三道:“是。”四姐道:“啊呀,母亲,女儿不饶他的。”小三道:“好妹子,你听啊娘说完了再说。”娘娘又道:“下次再犯差处,决不饶你。”小三道:“是了,如若下次再犯,烂脱吾的卵便了。”娘娘道:“啊啐!女儿,你哥哥原是差的,你现今看吾面上饶了他罢,后来决不再如此。到底是同胞兄妹,何苦结冤家呢!”小三道:“吾好恨,吾的嫡嫡亲亲的好妹子,做啊哥的头多叩穿的了。”娘娘道:“畜生!还不出去?”小三忙道:“是。多谢啊娘。”四姐道:“慢慢走,还要做三声狗叫。”小三道:“这怎么叫法呢?”四姐道:“母亲,他不做狗叫,女儿仍要拼命的。”娘娘道:“还不叫么?”小三道:“叫,叫,叫,叫便了。”叫了三声,往外就跑。娘娘道:“女儿睡了罢,夜深了。”娘娘便回房去睡,一宿无话。
明朝那些客人各自起身,小二烧面汤。那山东客人走进来就把小二背上乱拷。小二道:“啊坏,啊坏。客人做怎么咤异,大清老早就来打人!”山东客人道:“戎囊的,你要入吾的屁股么?”小二道:“呸!你睡至此刻还勿曾睡醒么?”山东客人道:“不是你把这大鸡巴塞在吾屁股里来么?”小二道:“作昏了!认认清人头看!”山东客人道:“吾看得清清朗朗是你。”小二道:“啊唷,坏。勿要打,住了手,讲讲道理看,算吾!了你的屁股,可有评据呢?”山东客人道:“此刻时候还痛得很。”小二道:“如此,拿出来验,入你娘的!,勿是吾。”引得这众客人个个哈哈大笑,各把房钱付讫,纷纷上街去了。
且说圣姑姑与何永儿梳洗完正,付清房金,母女一同走到街坊上。只见热闹非常,有一个人道:“啊哥,好天气。”那人道:“这两日正好,兄弟可曾吃了饭么?”答道:“吃过了,请啊,圣姑姑道:“女儿,走啊。”女儿道:“母亲请啊。”永儿的面貌美好,一路年轻人观瞧称赞是不必说得。又只见那沿街赶生意的,九流三教多有。有一个少年妇女,衣衫褴褛,在那里求乞,满面愁容,十分苦恼。旁边有许多人立在那里观看。圣姑姑便道:“看你这位大娘,行为厚重,相貌端正,难道没有照应,在此求乞?”那妇人听说,哭道:“吾的官人姓尹名贵,六年前出外去做生意,到如今音信全无。去年婆婆身故,可怜举目无亲,本是家贫,又无来路,饥寒万分。出于无奈,在此求乞,苟延残喘。”圣姑姑正要开口问时,只见旁边来一个小后生,年纪轻轻,起了邪心,笑嘻嘻说道:“没有饭吃,同吾居去吃了吾的罢。”圣姑看他满面邪气,就念真言。那知道那小后生一张嘴多合不拢了,见者多说稀奇。小后生忙跑到医家去医,是不必说。且说圣姑姑启口道:“大娘,你如此青年,在街上行走,岂非自讨低微?自今以后住在家中,休要出外,免得这等轻浮后生把你欺弄。”那妇人听说,便道:“只因不能度日,出于无奈,在街上行走,讨些钱来救吾肚饥。”圣姑姑道:“若说度日维艰呢,待吾来周济你便了。不知你住在那里?”尹大娘道:“就在前面。”圣姑姑道:“既然如此,大娘引着老身随后你,去周济你。”那尹大娘听说,连忙称谢,转身走过去。圣姑姑叫道:“女儿来。”永儿道:“是,来了。”慢慢的走到一所破房里面,果然是穷门户,椅桌全无。圣姑姑暗使神通,取出一个青钱来,吹了一口气,默念真言,说:“大娘可有瓦罐头么?”尹大娘道:“要来何用?”圣姑姑道:“取来,吾自有用。”尹大娘忙去取了罐头授与圣姑姑。圣姑姑接在手中,从新口念真言,就将青钱放入,叫尹大娘拿了去:“喏,这个青钱乃是宝贝,每日能产子钱一百,你用九十九个,剩下一个母钱,断断用不得的。若自用去,就产不出的。只好自己知道,切不可与外人晓得。牢牢记着,毋可自误,老身去也。”尹大娘也不甚相信。停了一日,在瓦罐中一摸,果然产下了一百个钱,不多不少。便收拾了九十九个,罐中仍留一文。天天有得产下一百钱来。尹大娘想道:“妙啊,如今得了宝贝,再也勿饿的了。莫不是这位仙人特来赐吾的?”不免在空中拜谢圣姑姑。尹大娘欢喜非凡。一日有了九十九个钱,吃用中省些,一月内要多出二千钱来。便买布做些衣服,还有余,多下来存好。那尹大娘便用不完,吃不完,倒无穷的欢乐。但是丈夫总无信息,常常挂心。列位,那个尹大娘的丈夫叫尹贵,日后王则名下右先锋就是此人。
讲到登莱斗法,乃是古今未有之事,招摇已久,人人尽知。目下教场里搭起两座平台,东西相对,上面两只桌子,两把高椅。法师还未到,金台等人已经先到。千人万人来来去去,好不闹热。天气晴明,太阳当空,万里无云。众人有兴,不多一刻,两位法师来了。大家拱拱手,左跷道:“松云长老请啊。”张鸾道:“不敢,李老法师先请。”左跷便在东首上了平台,西首张鸾也上来了。东西对面拱拱手,大家谦逊了一回。张鸾道:“自然李法师先请。”左跷道:“如此,有占了。”只见红日当空,左跷略施些小本领,拿张红纸起来,吹一口气,默念了真言,一放便变成了华盖挂在空中,遮住了太阳。张鸾呵呵冷笑,也取了一张红纸,吹上一口气,喃喃的念几句,望空一放,立刻微微的一道清风,也变成一个华盖,挂在空中。各把太阳遮住了。众人喝采。左跷便取出七把集云刀来,望着当空一总撩去,但见霞光闪闪,直冲斗牛。那刀在空中旋了几遭,便变成七只翡翠鸟,反转身来,多是翠翎毛,一齐飞来,要啄张鸾。吓得那宗看客心里多跳起来了。幸亏张鸾法力也好,笑嘻嘻取出一只玉连环来,也望空中撩起,但见云端里有千条瑞气。众人多道:“好看,连我眼眼多张勿开了。”但见周围瑞气逼拢来,七只翠鸟飞不起了,依旧变了七把集云刀。左跷见了胆寒,即忙收拾了集云刀。那知道这玉连环便要来打左跷了。此刻左跷着了急,即忙就摇手大喊道:“来不得。”圣姑姑在旁边忙取天书当空抛去,把这连环收了去。张鸾一见,胆碎魂消,说道:“啊唷唷,什么东西破吾的法么!喏喏喏,法宝又来了!”登时撩起一把金绞剪来,快利如锋,形像剪刀。此刻左跷难以抵挡,幸得圣姑姑又是一卷天书抛起来,也被他收了去。张鸾一见,怒气冲霄。在左跷,只得先下手为强,喝声:“松云,喏,俺家的法宝来了。”手取一个白玉瓶,那瓶中放出来的像朱砂一般红光闪闪,对着张鸾绕过去。张鸾一见,笑嘻嘻道:“此法有何希奇!”便撩起一粒定妖珠,分出五色彩光,在空中括拉拉的响如霹雳交加,登时把红光冲散。吓得那宗看客肉也麻了:“啊唷唷,勿好了,这一记打下来,必要打做肉酱的了。”圣姑姑又将天书抛起,登时收了那定妖珠。左跷抢先撩起一个惊天弹。此刻张道就要输了,法宝已完,无法可破。幸亏得蛋僧在旁,也抛起天书,那惊天弹全无用场。左跷便呆了。此时左跷发起急来,放声大叫:“张泼道,你的本领平常,法术有限,可还有什么东西么?”张道也放声大叫:“在跷儿,你可还有什么东西么?”左跷道:“俺的法宝多得很!”但见一座黄金宝塔一丢,万道毫光,直射斗牛,把张道头上打来,霹雳交加,其声甚响。此刻张道情急万分,只想拔脚逃走,喊一声:“左跷儿果然利害也。”旁边蛋子头和尚说:“休得慌张,有俺家在此。”忙把天书祭起,将那座黄金宝塔打落尘埃。旁边陈抟走近,那首鬼谷仙师走来,各将法宝收去。左跷与张道双双目定口呆,大家面无光彩,于是大家下了平台。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东京城张鸾戏帝王孟家庄恶霸劫红妆
话说张道与左跷斗法,两边叫明正名,官厅上杨通判、赵太爷、任总兵听得明明白白:原是张道与左跷。任总兵喝道:“你两个正是妖犯,军士门,拿住了!”一声令下,立时五百名兵丁同声答应,宛如蜂采鲜花,要把张道、左跷擒住。张道一想:“他兵要来捉吾,无非做梦。也罢,待吾来与他玩玩倒也不妨。”就叫左跷不要逃走。左跷也有这条心思。悉听拿住,绝不动身,反假意哀求饶命道:“吾们并不是妖人。”任总兵吩咐不要睬他,上了刑具,打入囚车。圣姑姑母女二人及蛋子头和尚大家想道:“如此神通广大,如何悉听拿住?必定有计。不要管他,看他们什么样便了。”金台一想:那张道是吾的恩人,有难不救非好汉也。就将两手左右一拉,说道:“列位闪开,俺贝州金台在此,快将张鸾放下。”那边张其、郑千也来帮助。一班看客多说道:“平日常听见这个贝州金台,无人敌得过的。今朝方看见了。”那任总兵见了,大怒,说道:“贝州金台也在这里,军士门快些拿住!”但听同声答应,要捉金合。那金台一点也不怕,就将两条膊子左右一拉,那边军士一齐四散。那任总兵大怒,喝道:“逆贼金台,休得无礼!”就把枪来向金台一搠,金台夺住了枪,两下拖拖扯扯,被四散的兵重新合拢来,把金(台)捉住。圣姑姑暗里使了神通,停一刻,只见狂风大起,走石飞沙,把那金台摄去了。少停,风息日红。大众多称妖气甚重,金台何故影响全无?张其、郑千不见了金台,也不救张道了,旋即走出教场。一宗闲人亦皆走散,连圣姑姑母女二人、蛋子头和尚多不见了。任总兵大怒,说:“贵府做了地方官,不该容留这些妖人,大有不合。金台现在眼前,并不拿住,反行宽纵,如此吃粮不管事,还有何面目去见君王?”两位老爷连忙打拱说道:“原是卑职疏忽,只求总台大人看破几分,况且方才拿住之时,被他兴妖作怪逃去无踪。不要说卑职两个文官,就是总台大人的武职,尚且拿他不住,显见得利害了。”任总兵道:“原来金台如此凶恶,少不得奏明圣上,设法拿住便了。”便叫军士们把那两名妖犯小心护解还朝。那任总兵上马一路向东京进发。赵太爷与杨通判各人心内慌张,不知凶吉若何,命将两座平台拆去,打道回衙。做书的一张嘴说不了两边的事,暂且搁过一边。
且说圣姑姑把金台摄到江口,金台好生奇怪,满腹猜疑,不知是仙是怪。但见白水茫茫,江浪滔滔,又无船只,又无桥梁,回头一看,并无行路,多是峥峥高山峻岭。一想:“不知这里什么地方,前山后水,叫吾如何好走。且不知两位哥哥落在何处,叫吾来时有伴,去无门路,可惜了恩人被捉,无人去救。但是他法力无穷,道行又高,如何悉听他们捉住?难道他不要残生了么!”一路胡思乱想,早已红日归西。此时腹内有些饥饿,虽有数文钱在身边,难买食吃。金台正在心中纳闷,只见一叶扁舟在水面上摇来,相近江口即住了橹。只见内中坐一个中年妇女,又有一个绝色容颜的女子,嫩手尖尖,把双橹轻摇。金台一见,把手招道:“啊,船家,烦你摆吾一渡,有钱与你的。”只听船上道:“大爷尊姓大名?要往那里去?”金台道:“俺乃是贝州金台,要往江西去的。”“吓,就是贝州金台?为何在此?”“大娘子,俺到登莱去看斗法,失路到此。如今要往江西的。”船上道:“吓,若是别人呢,不干吾事。既是贝州金台,待吾一直渡到江西便了。”金台就此下船,恰遇江面顺风相送,年少女子把橹来摇动。妇人即启口问道:“老身在江河上久仰大名,直到今朝方克见面。果然好气概,好威风,将来必作擎天之柱。拜服,拜服。但须及早建立大功,若再误了,只恐终身一世穷困,不要想兴隆了。”金台道:“大娘子,俺家出身低微,又没有高人提拔,那能为君王办事?”妇人道:“不是这样讲法,自古英雄难以枚举。你看,姜太公钓鱼渭水,遇了文王兴周伐纣,威镇西岐;壮士韩信曾处胯下,漂母饭充饥,亦算穷了,后来遇了汉高祖,建了十大功劳,把西楚灭尽,受爵封王。切不可自道出身低微,全然不想望高处飞去。若云没有人提拔,吾有良言教你便了。”金台听说,心中想道:“这个妇人,无非在于水面趁钱,那能说此大话?待吾假做呆汉,细细问他。”便叫:“大娘子有何教道?请道其详。”妇人道:“目今又有真主下凡,不久就要招兵买马,积草屯粮。你是个威风凛凛的英豪,须把那四海英雄广为交结,共扶真命天子,好作擎天之柱。”金台听此,心中想道:“前日张道也是这等说法,今朝听这妇人言语,与前张鸾话竟是一般,好叫吾将信将疑。难道妇人是神仙不成?”便说道:“大娘子,幸喜船中没有别人,这些话儿若与别人知道,只怕非通小可,也当做妖言惑众,前来拿捉,性命交关。”妇人道:“吓唷唷,吾是好话,何以反说是妖言?你真正不知好歹的了。”何永儿叫声:“母亲,既是他不信好言,不要与他讲了。”金台看这女子容貌,宛如新秋海棠,比维扬苏小妹还胜几分,不知道那人有福娶他去做妻。连忙开口道:“姑娘,这个是吾把话来做个比方,并非当着妖言,姑娘休得见怪。原是卑人得罪尊堂了。”连忙回点头来叫道:“大娘子,既有良言指教,但不知真主在于何方?”妇人道:“这是天机,不可泄漏。日后举动之时便知明白。”“但不知大娘何等之人,能知此事?”那妇人道:“吾非别人,乃圣姑姑是也。名山修炼已千年,目下已经丹成九转,只因新主无人辅助,所以指引你前去耳。”金台听说,想道:“圣姑姑三字人人晓得,难得今朝船中相会,吾好幸也。”
慢说金台在江船内说话,且讲张其、郑千只为金台杳无寻处,二人心中急迫万分。遇见几个英雄,多是容颜非常,原来就是那浦大、浦二、草桥花三、华云龙等,说明前事,多要与金台做个相交。无奈寻访无踪,故而先往江西去了。此地丢下不表。
再说那蛋子头和尚想道:“左跷、张道人两个一般多有神通的,如何悉听他们捉去,莫不是法宝完而法力穷了?待吾随他到东京看其动静便了。”那任总兵不知利害重轻,他只道捉住了妖人,其功不小,喜洋洋带往朝廷去了。那知行得无多路程,左跷便叫:“任定虎,俺们肚中饥了,快些取饭来吃。”任总兵道:“该死的妖犯,竟敢叫俺的名字么?看你们斗法之时,法力无穷,为何此刻一些勿有!直叫吾老爷的名字,看你们到了东京便如何!”张道听说,呵呵笑道:“你们要把吾们磨难么?罢了,看你磨得成而磨不成!”便念起真言,把着头摇了两摇,用的是定身法,果然高妙,弄得大家多走勿动,好似生根一样,推拔勿动,真正奇怪。总兵此刻好不心焦,喊道:“军士们,快些走啊。”军士答道:“啊呀老爷,不知为何,吾们大家走不动了。倒是老爷先走罢。”任总兵:“吾老爷也走勿动了。”张道说:“任定虎,既然走勿动,快些拿饭来吃罢。吾们肚中饥得很。”你一句,吾一句,急得那任总兵明知他二妖人作怪了,弄得众人一步也难行的了。停了一回,原是个走勿动。大家多急得浑身冷汗,慌张不已。人人称:“仙长,发个慈悲罢,饶了众人,早早到东京。”张道说:“啊,任定虎,你们如何认得吾们了?快快说来。”众人道:“二位是大仙。”张道说:“你们如今要死要活?”多道:“饶命。”张道说:“吓,你们也要性命的么?为什么好端端拿住吾们?”总兵道:“这是奉公差遣,不干吾事的。”张道说:“你是那个差来的?”总兵道:“万岁爷差来的,不干吾事。只求大仙留命。”张道说:“你如今认得吾们是大仙了,吾们是千年修炼,神通广大,焉能凭你拿住么?要脱身正容易得很。不过与你玩耍,那个怕你?”总兵道:“是,是,是。如今晓得二位是大仙,神通广大,法力无穷的了。只求垂念吾辈无能,略把身子松一松,若得今朝到了东京,就感恩不尽了。”张道说:“吓,你要连夜到东京,有何难事?若不依你,只道吾们没有本领。”左跷便暗里使起神通来,立刻来了一阵风,把那勿动的人一个一个身子宽了,不过一时宽一些,已到了东京。任总兵一想,看他们果然本领甚高,待吾去交与澹太师,脱了自己的干系。军士们将二位大仙送入澹相府里去,任总兵下马来,走到里边,交与了澹台惠。澹太师即吩咐管押,奏了朝廷,再行裁夺。
次日五更三点时候,澹太师便细细的奏明。天子听奏,忙传旨下来:“快把两妖绑进来。”御前校尉便把张道、左跷拿上金銮殿。同称:“万岁,吾乃陈抟老祖的徒弟,吾乃王禅老祖的徒弟,并不是妖人。任总兵胡乱拿来,是何缘故?”天子说:“既然不是妖人,应该随了师父修炼,为何搔扰民间,明白讲来。”左跷听说,笑呵呵说道:“民间妖怪甚多,故而师父差遣我周游各处,捉妖魔的。那间妖怪捉完了,地方上妖气一点勿有了。”天子听说,既然会捉妖怪的,为何听凭总兵拿来?显见没有法力,明明是妖言惑众之人,在寡人面前还敢冒认仙家?传旨:“速速绑出午门斩首示众!”一声旨下,便有人来拿捉张鸾、左跷。张、左二人忙念咒语,立刻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众大臣眼多闭了,人人唬得汗毛直竖,把那万岁爷摄到御花园内,张道、左跷一齐逃去。少停风息,便不见了张道与左跷,龙座内换了一尊张大帝,乃是泥塑木雕,不知万岁何方去了。唬得一众朝臣魂飞胆消。“啊弥陀佛,各位老爷,贫僧蛋子头和尚叩首,叩首。”满朝文武官员尽慌张起来,说道:“这个僧家面色如黄,必然也是妖人。”喝声拿住,蛋子和尚便道:“啊弥陀佛,贫僧是个好和尚,只因没有饭吃,特来抄化斋粮,为什么当吾妖言惑众?好端端拿吾也不应该。”百官多道:“休要胡说!左跷、张道不见形踪,必定是你兴妖作法,还敢胡言哄人么?”就把蛋僧拿住了。大家再去寻万岁,寻到御花园内,见嘉□坐在那里。连忙请驾,重新登殿。万岁心中大怒,请出了木雕的张大帝,他仍旧坐下,就把蛋僧来处斩。登时绑出午朝门外西郊正法。那知砍下头来,这血淋淋人头念道:“啊弥陀佛。”唬得人人胆战心惊,多道:“什么?头已砍下,如何还会念佛的?妖法非凡。”回过头来,只见蛋和尚的身上,生了一个头出来了。再把钢刀砍下,少停又生出一个头来了。便说:“啊弥陀佛,好端端拿佛门弟子来杀,晓得其罪很大?”唬得大家一齐逃走,监斩官身上浑身冷汗,刽子手中刀多落脱。忽然一阵狂风,但见蛋子头和尚的身子渐渐高了,两手拾牢了两个头,念道:“啊弥陀佛。”看他足踏祥云,望空而去。人人多说:“妖精。”登时奏与嘉□知晓。万岁听说,心更焦了。旨意下来:着各州县务将妖怪要拿牢,并捉拿在逃重犯金台党羽,张大帝请归武真观去。这是不必细说。那张鸾、左跷、蛋和尚三人仍是云游去了。
书中再说那江西有一个孟家庄,那庄上真真多是强盗,独占孟家庄一座,不怕官兵。那盗头目姓孟名龙,江西孟家庄人氏,网户出身,全仗一身大力,占了二十里江面,打劫往来客商,竟不知得了多少财饷,害了许多性命。收了五百名喽口罗,打造了许多军器,官兵多是怕他。看他好不快活!他的父母早已亡故,上年娶了一妻,名字叫做尤龙女。他的父亲与孟龙同行,生得容颜甚美,可惜还未〔生〕子。那孟龙威风狠大,独占孟家庄,住宅房子多齐整的。二十里江面不出钱粮的。一日闲暇无事,且喜天气晴明,想到这江塘上面去玩耍一回,便换了衣裳扮做英雄样子,带了一个随身仆人、几两银子,渡过长江去。少刻,到了江塘上泊船上岸。人去人来,非常热闹。只见那边一个妇人立在门前,看去姿色平常。孟龙一路玩看过去,无意抬头,看见楼窗并肩三个少女,多是风流俊俏的。孟龙立定身躯细看,那楼上女人便着了忙道:“啊呀,姐姐你看楼下这个恶少,在那里偷看吾们。”急忙缩进窗去。强盗王道:“爱道爱,为什么这等怕羞,缩了进去?俺家看看有何妨碍?俺想这家人家并不开张店业,不知什么路道,就是那三个女子又不像姐妹,又不像姑嫂,何等样人呢?也罢,自古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待俺前去问个明白,再作道理。”孟龙便洒步向前跑去,后边管家随着。见了一家酒店甚是清净,便走将进去,唤酒保来道:“俺家要吃烧刀子,再拿几色荤腥精致小菜。”小二应声:“吓,是了。大爷请坐。这位可是管家么?”孟龙道:“正是俺的小使。”小二道:“兄弟这里来。”家人道:“来了。”小二连忙送一斤上坛的好烧刀,四样荤腥,说道:“多是吾们开店娘娘烧的。”孟龙道:“放在这里。吾有一句话问你:那边东首斜对门第三个高楼,这家人家姓什么?”小二道:“他们姓何。”孟龙道:“可晓得做什么买卖的?”小二道:“全仗两个拳头过日子的。”孟龙道:“吓,敢是打手?”小二道:“勿是打手,是有名的拳教师何其大爷。”孟龙道:“吓吓吓,就是拳师何其?俺也认得的。”小二道:“既是认得的,为何还要问吾呢?”孟龙道:“俺只曾认得其人,不曾认得其家,故而动问。那楼窗上三个美女,你可知道他家那里来的?”小二听见忙摇手道:“勿得知何其那里来的。”孟龙道:“你住在此地什么不知道呢?”小二道:“当真勿得知的。”孟龙听说,暗沉吟道:“若说何其,果有名声,俺曾与他酒谈过的。那知道家里窝藏着三个美人!”那孟龙顿起恶意。要知打劫红妆情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卷
第十五回一强梁恃强劫美三美人因美遭灾
讲到孟龙听了小二之言,口中不说,心内思想:这三个女子不知是何其什么人,如此美貌,正中俺家之意,必要打算他来与俺同睡才好。也罢,不免去请何其到此间来,明明白白与他说。若是何其怕俺的,这是稳稳成功。且住了,想是他个拳师,也是有本事的人,倘然不肯便怎么样?也罢,他若是不应承,俺就去抢了来,缺少一人非是好汉。慢着,慢着。倘或我去请他,他不到,岂非枉费心力?眉头一绉,计上心来,有个法子在此。啊,小二官!小二道:“大爷怎说?”孟龙道:“我要劳你一劳。”小二道:“有何事件?”孟龙道:“劳你去请何大爷来,与你一钱银子。”小二道:“这是容易得的。爷叫甚么名字?”孟龙道:“你不认得我么?”小二道:“勿甚见面,勿认得大爷。”孟龙道:“你去见何大爷,只说有个朋友叫仲大爷,有事面商,必要到的。”小二道:“是了。”那小二贪了一钱银子,就出门来到何其门首叩门,叫声:“何大爷,何大爷开门。”何其开门出来,见是小二,便问来因。小二道:“有个仲大爷在吾店里,请何大爷过去有事面商呢。”何其道:“啊?有什么姓仲的?勿认识。有多少年纪了?”小二道:“约有三十多岁。”何其听说,暗沉吟道:“从来没有仲家的人,莫非慕吾名来访的?且去见他便明白了。”便与小二同去。走进店门,孟龙就叫道:“何大哥来了。”何其道:“呀呀呀,原来是孟大哥啊。小二,仲大爷呢?”小二道:“喏,就是这位。”孟龙道:“何大哥,这是小二把孟字听了仲字吓。”何其道:“敢是孟大哥有什么话?”孟龙道:“正是。啊,小二官,再取酒菜,加上一付杯箸来。”小二答应一声。孟龙道:“何大哥,近日贵忙得紧呵?”何其道:“孟大哥,吾是无能之人,本领全无。方才小二来说,特地前来相见。不知商酌何事?难道大哥倒有空功夫么?”孟龙道:“何大哥,请先用三杯,然后讲话。”何其道:“怎敢叨扰?”孟龙道:“酒菜摆了,来,来,来,请用酒。”何其道:“当真要扰大哥的么。”孟龙道:“岂敢。”两人对酌三杯,强盗微微笑道:“啊,大哥,小弟经过尊府门前,见楼窗上有三个美人,所以特请大哥来动问,那三位多姣那里来的?”何其听说,顿然呆了,想道:“孟龙不是循良之人,今日被他看见了,必然有事出了。”孟龙再四问他,那何其无奈,只说是敝亲。孟龙道:“何大哥休得在真人面前说出此假话来啊。俺人虽粗俗,那暗里机关已晓得的了。想来必是兄之爱妾,今朝为何瞒吾?”何其道:“啊,孟大哥,实无此事,休得辱言污吾。”孟龙道:“吓,既不是大哥之妾,一发妙了。吾孟龙愿出一千两花银,把三个美人卖与吾罢。”何其听说,怒冲冲两目睁睁,看孟龙说道:“三位钗裙有父母的,又非落薄,又非穷苦,况且俱已对过亲的了,断难遵教。”便立起身来,手一拱。孟龙说道:“何大哥,小弟还有话讲。”何其道:“没有话讲。”大步洒开,怒冲冲回家去了。孟龙看见何其如此,立刻形如狼虎:“啊啊啊,何其这厮好不在行也。若说你一口应承依俺,太平无事。今朝不肯从吾,看你安逸不安逸!”气上心头,酒也不吃,帐也不会,真是强盗性子。便叫:“店家,登了账,待吾改日送来。”便下船去了。
再说何其大怒回家,急急扣门。大娘开门出来,见是官人,便满腹狐疑说道:“官人方才欣欣然出去,此刻回来为何满面愁容?”何其道:“娘子,闭上门了。”大娘应声:“是。”将门闭上,又问何其。何其把前事细说一遍,吓得大娘魂消魄散道:“啊呀,官人呀,吾想孟龙不是循良之人,你若不从他意,恐他不肯干休。倘有事来,将如之何?”何其道:“娘子,不妨的。孟龙虽只不良之徒,吾是英雄大丈夫,名声大振,怕他怎么?他若是寻吾的事,与他大动干戈。”大娘听说,无甚言语,胆战心惊,两手摇摇,忙走进来将言说与三个美女知道,急得那维扬苏小妹、貌多花、刘小妹主意全无,但将玉手按着心窝道:“原是吾们差的,不该在楼窗上闲看,偏偏被只强徒看见。”姐妹三人多是着急,好比在丹炉中烧炼,书中暂且不表。
再讲孟龙回到庄上,日已落山,到房中来见尤龙女,满目添花问道:“天色未晚,为何睡了?”尤龙女道:“做妻子的身子不健,故而早睡。”孟龙便坐下唤道:“娘子啊,有话须当商议。吾今日江塘上去玩耍,见楼窗上有三个美人,一般姿色,无人及得,真是玉貌花容,想去一同抢来欢乐,不知吾妻可相容否?”尤龙女做了强盗妇,气量倒也公平的,并无醋意,怒气全无,一口顺从。孟龙此时心中大悦,命将夜膳摆在房中,说道:“娘子啊,虽只你今日身子不健,无非小恙,劝你吃三杯酒,俺在这里陪你。”尤龙女便勉强起身,夫妻相对坐下,一双使女侍酒,异味佳品,肴酒极丰。忽有人来报道:“尤老大王死在旦夕,差人前来要接娘娘去。”孟龙便叫:“娘子有恙在身,须要避风,岳父家中是去不得的,明朝待吾前去便了。”娘娘说道:“使不得,爷娘生了我,不幸娘亲已早别离,况无亲生儿子,单单生吾一人,如今父病,理当前去侍奉,虽有小恙不妨的。”夜膳无心再吃,便立起身来,换衣带了两个使女,提了灯,主婢三人下船前去,暂且不提。
那孟龙命八十个喽口罗各取器械、灯球,跟他下船渡江,到江塘来时已三鼓。把舟泊好,同上岸,自己为首冲前。灯球火把照得满天通红,直到何其门口,七张八嘴,闹烘烘的打门而进,高声叫喊。何其走出来道:“孟龙,你这狗强盗夜静更深,到此何干?”孟龙道:“何其听着,只为你家三个美人,出你壹千两银子,好言与你商议,你再三再四推托,今宵不费一钱,把三个美人快送出来,俺家立刻就要开船的。若再推言,今宵叫你性命难保。”何其道:“呀,狗强盗,休得痴心妄想。想你昨夜得了梦,今朝还在梦魂间么?可晓得上有君王,下有官府,你只好去打劫过江的孤商,怎么样到大虫头上来抓痒,毫无忌惮,胆大如天?快些去,迟延些性命难全了。”孟龙听说,呵呵笑道:“何其,你不过会得几下没用的拳,敢在吾面前夸口么?快些送出美人来。”何其道:“唗!孟龙休得无礼,照俺的打罢!”孟龙道:“喽口罗们,抢了三个女人先下船去,待吾们两个交手,各逞本领。”但见八十喽口罗奔进来,将三个女子抱去。姐也哭,妹也哭,救命之声不绝,被他们抢了上街就跑。大娘吓得魂飞魄散,抖来好像菜花摇动。何其打到街坊上,地方邻里多来瞧看。六七十人打他一个,器械乱横,吓得乡邻多不敢上前救助,闭门进去。何其见势寡不敌众,只得丢开,忘命逃走,呵呵气喘,怒冲冲道:“俺的徒弟虽有,一刻之间那里去邀呢?”孟龙看见何其逃走,也不追他。呵呵大笑道:“没用的东西!众喽□,三个姣姣怎么样了?”答道:“多已抢下船内去也。”孟龙道:“咿咿咿,哈哈哈,随吾下船去者。”同声喝喊,狠如大虫,便开船回去。可怜姐妹三人个个哭哑喉咙,痛骂狗强盗。孟龙爱惜他们,故而由他们骂。
且说那何娘在家,少停见夫君回来,心头略得少安。忙道:“啊呀,官人啊,如今三位婶婶多被强人抢去,如何是好?”“啊呀,娘子啊,可恨那狗强徒毫无忌惮,如狼如虎,吾的拳头虽然好,到底打不过他们人多。可怜弟妇们都被虎狼拖去。”大娘道:“官人啊,三位婶婶多是倾国倾城如花如玉姣姣嫩嫩的美女,如今入了虎口,真正可恼,实在可恼呵。”何其道:“孟龙你这狗乌龟,擅敢狐假虎威,无法无天抢人!俺如今吃你的亏,只要金台师弟归来,打得你落花流水,你这狗强盗就倒运了。”大娘听说,哭道:“官人啊,你晓得金台叔叔何日回家来?他们已如鱼入了网了,事情急迫不可迟延,要生巧计,快快前去救出重围。”何其道:“娘子,吾方才打不过他,故而闪开。如今强盗已去,叫我如何搭救呢?”大娘道:“快去传到了徒弟们,打到孟家庄去,同心协力去救回来。”何其道:“娘子,徒弟无多,只得十几个,武艺未精,那能去打孟家庄数百喽口罗呢!况且那虎穴却在江心里,没有船不得过去,而且庄桥左右各有看守,外人难过这桥。”大娘道:“啊呀官人,依你说起来,难道罢了么?官人若不去救,看你有何面目见金台!往常道你能干,为什么今夜全然没了主张?些些小事就办不来了么?”何其道:“娘子不要性急,待吾慢慢的打算便了。吃了孟龙的亏,吾怎肯轻轻饶他?此仇不报,不必做人了。少则三天,多则五日,必去除了这狗乌龟。”大娘道:“啊呀官人,你倒说得好太平话儿呵!那姐妹三人入了虎巢,今夜岂肯饶的么?必然逼勒成事,贞节如何能保?多是如花如玉的人,一朝失身与强徒手中,真正令人发指,所以吾心内焦燥。”何其道:“娘子啊,这是没奈何的了,叫我如何顾得他们呢?”此话暂且慢讲。
书中再说那强梁抢了三个美女,喜气洋洋回到本庄,就把护庄桥放下。孟龙劝道:“你们三个美人住了哭,哭也无用。从与不从,任凭你们。快快上岸。”三女道:“啊呀,强盗啊,我们多有亲夫的,皆是英雄。快快放我们回家,太太平平,免了殃祸。若还不送吾们归家,明日他们打到你孟家庄来,把你们杀得鸡犬不留。”孟龙道:“俺看你们年纪皆是轻轻,说得好大话啊。此刻且上岸去,不要心焦,陪俺一同饮酒。若是必欲回家去的,也须等到来朝。今宵暂且欢乐,待俺挨次把兰桥渡过去。”气得那姐妹三个一味哭骂,不肯上岸。孟龙便吩咐喽口罗拖了,跑到家中。一面传令备酒,他便上前摸摸他们三人,劝道:“不要哭了,今宵不乐是徒劳了。吾今与你们三个姐妹一样款待,一样睡觉,若抢不到便罢,既抢了来,任凭你好汉英雄,没处逃的了。快来一同饮酒,四个人一床睡觉。”三个姐妹道:“呀呸,呀呸,呀呀呸!你这狗强盗!”苏小妹气冲冲一手掌打过来了。孟龙此刻好不心焦,也来打苏小妹。貌多花与刘小妹大家痛骂狗强盗,气得那孟龙没法了,圆睁二目,直竖眉毛,呵呵道:“好大胆的贱人,到了这个所在,还敢这样放肆!过来,把这三个贱人剥去衣服,绑在柱上,用青竹梢抽打。打得他从了方止,伏了方休。”喽口罗们同声答应,如狼似虎的就将三个女人衣服裙剥去,只剩一条单裤,好不可怜!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绑在三根庭柱上,望不得有一个救星到来。那强盗正位朝南坐下,旁边立着喽口罗斟酒。但见走来三个拿青竹梢的人,孟龙向他们道:“这小贱人从也不从?”三女道:“啊呀,强盗啊强盗,若要从你,万万不能。休要痴想,来朝自有人来,少不得剥你皮来抽你筋。”孟龙道:“你们不怕死的么?”三女道:“呀,呸!狗强盗,休要看轻我们三个人,不是那些贪生怕死的,宁可一刀两段,总不肯从你这狗强盗。”孟龙道:“小贱人,骂得好啊!过来与我打起来,看他怕死不怕死!”喽啰答应一声,拿起青竹梢来,分开三处便打。问一句,打一下。可怜他姐妹三人痛得紧急,手足绑牢又难伸缩,粉嫩的肌肤露与众人看见,上下周身多抽打得皮开肉碎,鲜血淋淋,多是银牙咬紧,纷纷落泪,恶骂那无法无天强盗。两边多少喽口罗等,看到此时也伤心了,皆是暗中揩泪,交头接耳,批评道:“既要与他成其美事,何不好好劝呢?如何这般行凶?就肯从也必不从了。”孟龙独自饮酒,喝打逼从,怎奈姐妹三人坚心如铁,愿死不从。苏小妹说:“待吾说出官人名号来,这强盗就要怕了,倘能放吾们三人下来,名节全而又可免灾。”便说道:“狗强盗,你今不要歪了念头,瞎了眼睛,勿认识吾的丈夫,名字叫金台,贝州好汉,人人知晓,就是铁汉英雄他也不介意。你今宵欺我维扬苏小妹,明朝自有人来,怎肯轻恕了你?任凭你三头六臂也不开!”“伊伊伊,哈哈哈,好一个放刁小贱人!拿出金台的名字来吓吾么?别人怕金台的本领高,吾竟不怕他分毫的。他若不来真真造化,他若来了,性命也是难保。把这金台来杀死,岂非污我的钢刀,只用松香引头,架起干柴,火烧他,再将你们小贱人一一柴中抛去,你们到了那时,方知俺的本领高妙。”要知三美的生死,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访英雄里应外合临虎穴力救红妆
话说孟龙家里有个买办,名叫马熊,也是贝州人氏。从前贫苦之时,与金台是邻居,幸亏得金台之父时常周济。后首马熊出门谋生,东飘西荡一十二年,到了孟龙家里做个买办。目下,又是两年。彼时,金台只得三岁,近来声名大振,马熊倒也心喜。上夜,马熊听见苏小妹说金台是他的亲夫,就想起前情来。自言道:“从前受他父亲的恩,十四年来未曾补报。古人云:知恩必报为君子,负义忘恩不是人。他的妻子如今身被绑了,吾也当去搭救。”马熊主见已定,便上前去禀孟龙道:“大王既爱美女,须要蜜语甜言劝他们,不可行凶性急。包在小人身上,多则十天,少则八日,管教和顺成亲。”孟龙听说,心中自是喜悦,马熊说话却也中听,说道:“吾把三人交与你,好言好语去劝他们。十天之内若成了亲,赏你黄金白银。”马熊道:“多谢大王。”孟龙道:“过来,把他们放了,穿好衣裙,交与马熊带去。”喽啰们答应一声,立刻就来放了绑,穿好了衣裙,交与马熊。孟龙吃醉,便去安睡。再说那马熊把三女安顿在一间房内坐下,送茶来解渴,顺喉咙就将缘故说明了。姐妹三人心内方安。可惜那粉颈嫩手,浑身肌肤,棒打得血流鲜红,说道:“今遇着恩人搭救,我们时时刻刻记在胸中,日后总有图报,保你儿孙代代荣华。”马熊道:“啊呀呀,言重了。但不知金二官人目下在于何处?”苏小妹道:“现在往山东登州去看斗法。”马熊道:“你们且宽心等几天,待吾日日到江塘上去,买办为由,暗访金二官人便了。若能会见了金二官,待他来做出头椽子。”姐妹闻言,心中大悦。马熊便出去安眠。
次日天明去买办,放船渡过护庄桥,到了江塘,忙上岸去,一路打听,再走到何其家探问。答道:“尚未回家,足下来此为着何事?”马熊说出细情。何其闻言,喜道:“难得足下如此好意,实为罕有。就是吾也在此等候金台回来,便好说与他知。但是孟家庄在江中,虽有船舟,路道不通,四面多有阻隔,如何进得虎巢中去呢?”马熊听说,摇摇手道:“此事何难?在下穿针引线,这般如此,必能成功。”何其哈哈道:“若得如此,三个女子可保无虞的了。金台是早晚必然归来的,足下天天来一回,等会见之后,一同举动,里应外合。”马熊答应了,忙忙辞别,买些物件,放船归去。此日无话。
来朝何其正在梳头,却好金台转来。讲至圣姑姑把金台渡江之后,同了何永儿又往别处去了,金台独自回来。到了何其门首,连扣三声。何其连忙开门,连称:“好了,好了!贤弟里面来。”金台道:“来了。哥哥,小弟奉揖。”何其道:“贤弟请了。”金台道:“哥哥连日好么?”何其道:“为兄的是好的,只是有祸在此。”金兄道:“什么祸在此,敢是人来捉吾?”何其道:“非也,非也。你且坐了,待吾来说与你知。”金台便坐下,问何其道:“敢是有人欺侮你么?抑有人来寻是非么?”何其道:“贤弟啊,只为江中有个孟家庄,庄上有个强盗名唤孟龙,前日自此经过,被他见了三个弟妇,不料这厮顿起不良,要想白要。”金台道:“吓,竟,竟,竟要想白要!哥哥便什么样呢?”何其道:“贤弟啊,吾不依了他,他便用强,统领了八十个喽口罗,狠如狼虎,待到夜深人静之时,明灯亮火来抢。”金台道:“啊呀,难道就听他们抢去么?”何其道:“啊,贤弟,吾焉能就听他们抢去?只是众寡不敌,吾败了,那三位多姣被他一齐抢去,如今多在他庄上。”金台听了,怒冲冲的立起身来,捶捶胸道:“不知孟家庄在何地方?吾亲去问孟龙。”何其听说,便道:“在水当中,用船渡过去。只是庄路不通,四面多有护庄桥阻隔,防巡看守十分严紧。不问什么人,难以过去。”金台便对何其道:“小弟从来不怕凶的,休长他恶志,没了自己的威风。凭他是铁壁铜墙,吾单身进去不怕的。”何其道:“贤弟,休得夸口,没有船只,如何过去呢?”金台哈哈笑道:“哥哥说笑话了。有水必有船的。”何其道:“啊,贤弟,如今是好了。”“有何好处呢?”何其道:“只为孟龙逼勒成亲,弟妇抵死不从,剥去衣裙,绑在柱上,用竹梢抽打。正在可怜之际,走来一个人,名唤马熊,也是贝州人,十四年前万分穷苦,亏令尊照应的。如今他欲将弟妇救出,只因孤单难敌,故而昨日前来问吾,只等你回来,如此这般,就可救得出来。”金台说道:“那马熊倒有如此好心,一发妙啊。”何其道:“啊,贤弟,如今还有一虑。那孟龙力大如山,再有喽口罗帮助,凶狠非凡。吾弟身入重地,如何是好?”金台道:“哥哥这句话不用说的,万马千军多不在吾心上,那数百喽口罗有何介意?”正在说话之间,大娘走出来了。叔嫂便见了礼,三人坐
正在说话之间,大娘走出来了。叔嫂便见了礼,三人坐下说话,方晓得在登莱看斗法,失散了张其、郑千。大娘道:“叔叔,婶婶已如羊入虎口,吾心中日夜不安。若得救回他们三人,吾心中也可宽一宽了。”金台道:“嫂嫂休要着急,只等马熊到来,管叫这些强盗一个个到黄泉路上去。”何其道:“娘子,叔叔腹中饥了,快些备饭。”大娘应声:“是,晓得。”连忙进去安排酒饭。何其同了金台吃着,正在说话之间,扣门声甚急,何其就去开门。一见笑道:“哈哈哈,马兄弟来了。”马熊道:“金二官可曾回来么?”何其道:“回来了。请里边相见。”马熊便随了何其走到里面,金台忙立起来行礼,通了名姓坐下。马熊就道:“啊,二官人,小可于十四年前受过令尊的恩惠,至今未报。出门了一十四年,命运不通,机会不好,权在孟家庄上当买办糊口。只为那孟龙无礼,抢劫了宝眷,逼勒不从,被他吊打。其中有个苏小妹说道,你是他的亲夫,故而昨日特来寻访,快去救出。今朝难得相会,可早些同去了。”金台深深作揖道:“谢谢。”便刻不停留,扎束起来。何其说:“贤弟,看你英雄无敌,孟家庄上人多手多,恐寡不敌众,待吾帮助来帮助,你道如何?”金台道:“吾想你也是男儿,应当自强。为何今日这般腔子,说甚么寡不敌众!你看吾一人独去,若要帮助,即非好汉。只要你少停在江塘接应。”何其道:“这个自然。为兄的在江塘接应便了。”马熊道:“二官人,你到那边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依计而行。”金台道:“是啊。”便藏了短刀,随了马熊,就跑匆匆到了孟家庄,便认为手足,一同上岸。众喽啰多来问短问长,有的叫:“马大哥。”有的叫:“马兄弟,这个同来的是你何人?”马熊道:“是吾的族分中兄弟,名叫马虎。啊,兄弟,喏喏喏,这多是吾的同伙弟兄,大家见礼,大家见礼。啊兄弟,你在这里坐坐,为兄的去去就来。”金台应声:“是了。”勉强与喽口罗们谈谈客套,书中也不必细述。
说至那强盗孟龙坐在堂中,心内想道:“抢来的三个美女多是年少青春,却是风花雪月多不在意,俺要与他们同宿,谁知愿死不从,全然不想笼中玉鸟。到底年轻初来,不知吾的性子,故而使他们受些苦,自然和顺允从了。却好那马熊来解劝他们,俺只得收了篷,一并交他收领去,良言化导。”那强徒正在思想,阶前马熊来了,说道:“大王在上,小的马熊叩头。”孟龙道:“马熊,三个姣姣可肯回心么?”马熊道:“启禀大王,已经解劝过二分来了,只须再劝两三日,保能灵芝伴牡丹的了。”孟龙道:“啊唷,妙啊。若得姣姣从俺了,赏你一个俏俊丫环,与你为夫妇。这是抬举你啊。”马熊道:“多谢大王,这到不消。惟是小人有一个族中兄弟,名唤马虎,年纪虽小,为人能干。因无机会,特来寻吾觅个头绪。伏乞大王收留差遣,感恩不尽。”孟龙道:“你的兄弟可有什么本领?”马熊道:“文会写字,武会打拳。”孟龙听说,呵呵呵,哈哈哈道:“这也妙极的了。如今何在?”马熊道:“小人斗胆,未经禀明,方才买办同舟而来。现在外面。”孟龙道:“既然如此,唤他进来。”马熊道:“是了。”忙忙出外,领了金台,见了孟龙,立刻怒上心来。马熊就叫:“贤弟,过来叩见大王。”金台想道:“吾是人间大丈夫,今朝怎肯向强徒叩头!”喝声:“休得胡言!”便赶上前来,把强盗拖来道:“孟龙,你这狗盗,大胆放肆,抢人妇女么?”孟龙道:“你是何人,擅敢行凶么?”金台道:“狗强盗,俺是贝州金台,你认得么?”孟龙道:“啊呀,原来金台到了!”吩咐喽口罗快捉马熊,却被金台两拳,起头孟龙痛不可言,喽口罗们不免要来帮助,各拿器械,大家喊说:“捉金台!”那金台本事真好,并勿介怀,脚踢拳打照架,即忙拔出短刀。若有人撞在刀头上,登时首级落地。孟龙也拿刀,大喝:“金台小狗才。”便一刀砍来。金台闪开,将短刀拦腰砍去,孟龙身躯已变了两段。把三百个喽□杀死了大半,其余赴水而逃。那马熊哈哈大笑,说道:“方才这宗杀法,人多吓得死的。如今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了,真正好一个贝州好汉,果然名不虚传也。啊,二官人,你今杀了孟龙,除了万人之害,非但百姓见情,就是地方官府多是得意的。”金台道:“啊,马大哥,这样恶人吾不杀他,乃是地方之大患。”马熊道:“二官人,原算你胆气粗大,英雄好汉,世上无双。一人能杀几百人,你看许多血拌的尸首,待吾来数数头,看有几百颗。”金台道:“马大哥,你莫说这些呆话,谁人有这空功夫啊。孟龙啊孟龙,你这贼强盗,狗强盗,谁叫你无法无天抢女眷!俺今天好像猎人打除恶兽,前来灭你这大虫窠。哈哈哈!吾看你方才何等威武,到了此时一些不动了。”回身叫道:“马大哥,快快去请出女人来。”那马熊去不多时,只见苏小妹向前叫道:“官人啊,自从你到登莱去后,奴在家中时刻挂心,倚在楼窗上望你,不晓得无风起波,这强盗来抢吾姐妹三个,威逼成亲。吾们宁死不允。可恼呀,大家受这磨难,麻绳捆绑了,把青竹打来,痛来好似在油锅里煎。若无这位恩人搭救,已经早早呜呼了。今日难得官人到此,杀这强徒。”金台道:“娘子,喏,孟龙已经身分两段,为何还在此啼哭?与你报仇的了。”貌多花与刘小妹便裣衤任道谢,同了维扬苏小妹上前来看尸骸。看是齐腰分开的,血淋淋,许多喽口罗杀死在地。不觉日已落西,金台便道:“啊,娘子,你看红日归西,早早下船回去罢。”苏小妹道:“是,晓得。”马熊道:“啊,二官人,那孟龙还有一个妻子,名唤尤龙女。若说起这妖娆来,比孟龙的本事更高三分,现在母家,恐他回来吾命难逃。我如今也不能在孟家庄上居住,另寻机缘。”金台哈哈道:“这个地方岂是你的安身之所?同吾去便了。”那马熊是个小见之人,左右无人,忙去收拾些金银财帛,同了金台与那姐妹三人下船而去。且说逃散的喽口罗,不知水性的身丧江中,所存七十多名知水性的,活了性命。看见金台已去,大家重又来说道:“人不见而尸首多,称此机会,金银财物拿些罢。”其中有一个名叫周光,孟龙之宠使,不负主恩,去报尤龙女了,此话暂且慢表。
原说金台把三女救出了天罗地网,一江风送舟行如箭,早到江塘。何其一见,哈哈笑道:“有幸,有幸。弟果然本事高强,当真能说能行,为兄的在此恭候。”金台道:“多谢哥哥。”何其道:“啊,贤弟,孟龙怎样了?”金台道:“杀了。”何其哈哈道:“妙极了。船家摇拢来,就此上岸。”舟子应声:“晓得。”就将船只泊在江边。何其已先备好轿三乘,姐妹三人一同上岸上轿,下了帘子,抬到何其家中。大娘出来迎接,同进内堂行礼。大娘道:“婶婶啊,吾看你们那晚如羊遇虎,幸亏得金台叔叔来到,好似古镜重磨月再圆一般。那强徒杀死了,吾心中好快乐,又与万民除害。”他们姐妹三人,多含羞叫声大姆说道:“那孟龙一刀两段还嫌少呢,恨不得剥他皮筋。”大娘道:“婶婶,如今杀得他脏腑冒出,鲜血满地,也是尽够的了,休得人心不足。待吾去泡茶来。”他三人又道:“多谢大姆。”金台与马熊一齐登岸,多到何其家来,三人见礼,分位坐下。何其开口说道:“贤弟啊,你方才独自往虎穴,为兄的到底心内怀着鬼胎,在那江塘上望见你来了,吾始心宽。”那金台就把大闹孟家庄上的事,从头说与何其晓得。何其哈哈笑,就大开酒筵,三人一桌吃酒,说说闲话。要知尤龙女报仇情由,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贝州好汉聚义英雄结义水滨恶妇乔妆欲报夫仇
话说金台到了孟家庄,杀死孟龙,力救红妆回至何其家内,大家欢乐,内外摆酒,情投意合。何大娘敬酒说道:“婶婶,自从孟龙抢了你们去,急得吾夫妇没主张。幸喜得金台叔叔到来,单身去剿孟家庄,今朝妯娌重会,大家好不快活。”三人都道:“多谢姆姆。”再谈外面英雄饮酒之间,金台便叫:“何大哥,前日小弟有信一封,交杨豹送往贝州,探望母亲,不知杨豹如何下落?”何其道:“贤弟,杨豹将书送去,可喜伯母身躯康健,惟是丢不下贤弟,时时刻刻挂念。”金台道:“这是金台不肖,未知何年何月方可母子相会呢!”何其道:“啊,贤弟,吾看你气概刚强,心粗胆壮,江湖浪荡,终无好处。与强盗相交不应该的,早早回头另寻机会,自然母子相逢了。”金台道:“哥哥,吾乃有罪之人,现在各处捉拿,立身不定,那里还好去寻机会呢?就是张其、郑千等虽为强徒,非比等闲之辈,与他们相交却也不妨。况且张鸾曾经对吾说过,本朝气数将休,又有真主出世,叫吾暗中招集英雄,结义同盟,拜为弟兄,协力帮扶这真命天子,方能富贵荣华。前日登莱州观看斗法回来,遇见圣姑姑,所说与张鸾相同,莫不是有些应验正中?我犯了法,本朝焉肯饶赦?倒不如招集英雄,拜为弟兄,帮扶真命天子,倘能大事成功,为官作宰,是容易的。”何其道:“这也悉听贤弟,为兄的不敢阻挡。”金台道:“啊,哥哥,但不知杨豹如今往那里去了?”何其道:“贤弟,若问杨豹,吾倒要讲起王则来了。”金台道:“王则便什么样?”何其道:“那杨豹自贝州回来,说起王则,却有许多好处。照顾尊堂,并不怪你,为你倒有许多心事在胸。他爱交朋友,收了杨豹。如今是叫他充了捕役。”金台道:“原来王则不怪俺,倒是俺错疑他了。”马熊在侧,笑嘻嘻道:“二官人,今日方知古语云‘画虎画龙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道王则心中见怪你,那知道偏偏他不怪你。”何其便叫:“贤弟,既然王则不来怪你,你何不带了弟妇回转贝州?一则伯母放心,二则弟妇有了安居。婆媳相依,岂不为美?”金台道:“啊,哥哥,你说那里话来?我身犯王法,各路严拿,王则虽然不怪吾,别人那有这条心?假使密通消息,被官知道拿住呢?”何其听说,无言可答。马熊又叫二官人道:“吾想你本事高强,总有拿捉,只消一拳打脱,再行逃走便了。”金台道:“嗄!这却使不得。抗拒官兵,吾罪更重了。不来捉吾,暂且偷闲;倘有人来拿,听其自然。目下,母亲未老,身子安健,况有余粮三两年,吾且在外得一天而过一天,结交四海英雄。”马熊听说,点头微笑,说说谈谈,酒已吃完,暂且慢表。
再说尤龙女回到母家看视父亲病体,不料逐渐沉重,服药总无效验,几日间一命呜呼了。尤龙女痛哭一番,安排成殓已毕。忽见周光来报道:“啊,娘娘,不好了。”尤龙女道:“啊,周光,什么事情,大惊小怪?起来好说。”周光道:“啊,娘娘,自从你出门之后,大王带了八十喽口罗,在何其家内抢了三个多姣,一般绝色美容,逼勒成亲,不肯依从,大王叫剥光了衣服,严刑拷打,打得他们雪白姣姣遍身鲜红。”尤龙女道:“这是大王太凶狠了,疼痛难当,自然顺从的了。”周光道:“一个也不从,却被买办的马熊哄骗大王,好言劝化,自当顺从。大王就将三个美人交与马熊,劝转了心,重重有赏。那晓得马熊口是心非,前去合了一个贝州金台。”尤龙女道:“金台便什么样?”周光道:“啊呀,娘娘啊,金台来到孟家庄上,年纪虽轻,本事高强,与着大王打架,那知竟把大王伤了。”尤龙女道:“住,住,住了。伤了何处?”周光道:“啊呀,娘娘啊,被那金台拔出短刀,把大王齐腰砍断而亡。”尤龙女道:“难道众喽口罗不来帮助的么?”周光道:“娘娘啊,众喽口罗多来帮助,被金台尽行杀死,剩得不多几个,赴水逃散的了。那三个美人多救了去。尸首遍地,甚觉伤心。小人逃得残生,平日之恩,怎敢不报?为此特地前来报知,请娘娘快快登舟回庄,此仇理上应该要报,伏乞娘娘主裁。”尤龙女道:“有这等事么!啊呀,官人啊,吾想你昔日英雄无敌,独占孟家庄,官兵难能剿捕,二十里江面不上公粮,那晓得无端起这祸殃。官人啊官人,做妻的若在家里,决不至于如此的。只是吾不在家,官人受害。金台啊,那三个女人与你何干?要你来做出头椽子,杀吾官人!天大的冤仇,那怕你三头六臂,老娘不在眼里,终要报仇,把你们男男女女多要杀完。周光,吾想金台一定还在何其家里,着你悄悄的出去,打听得的确信息就来报吾。”周光应道:“是了。”再说尤龙女是个极狠的婆娘,便带几个男女下船回家。但见遍地尸骸,多是血迹。看见了丈夫的尸首更伤心了,便嚎啕大哭,把金台大骂。一众丫环多吓慌的了,说道:“吾们大王爷,啊呀做了半生半世的好人,再勿想到要这宗死法。金台只#娘贼如此强横,必要早死的。”一个道:“妹子,可,可是喷咀么?”那个道:“怎么?”一个道:“吾们大王杀人放火,无法无天,应该之至,杀得正好,如何倒拿金台这宗骂法?”那个道:“娼根胡说!吾们大王威镇一庄,气概轩昂,本事高强,除了东京嘉□皇帝,在江西要算小皇帝了。”闲文不表。且说尤龙女吩咐把尸首埋好,周围细看一遍,只等周光到来,要与夫君报仇。
再讲到张其、郑千失散了金台,遇见了浦氏弟兄、花三、华云龙等十几个人,不分日夜回转江西,到了何其家内,见了金台,大家见礼而坐。金台说出大闹孟家庄一事,人人动气,个个咆哮。金台取出白银交付何其,端正酒席,款待众人。饮酒之间,金台说出张鸾与圣姑姑之言,如今要广招英雄,琵琶亭结拜,不知列位意下何如。众人听说,哈哈笑道:“此话不差,英雄总须做英雄的事。但不知真主在何方?”金台道:“啊,列位,如若果应其言,日后举动,目下不可外白。”众人应声“是。”说说谈谈,甚觉有兴。只有马熊无甚话说,心中独虑孟龙妻子,便说道:“孟龙的妻子来了便怎么样?他的本事与孟龙比起来,高得很呢。这须要防备,风波不测,自古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张其听说,呵呵笑道:“此话不必说得。凭你有十个尤龙女,本事高强,吾等总不怕的。他不来便罢,倘若来时,管叫他命难保全。”金台听说,摇摇手道:“不可夸口。自古道:‘强人自有强人手,硬树自有硬虫钻。’算他怕吾人众,不敢来寻事,还要防他暗中侵欺女人们。”何其听说,点头道:“金贤弟说得有理。如今必得觅个地安方,安顿开了,然后出门就不妨事了。”张其说:“这也何难?吾有个表叔住在杨家桥,吾把刘小妹寄去他家便了。”郑千说:“吾有个舅母,是个寡居,住在吉祥村。吾把貌多花寄顿他家便了。”只有金台亲友全无,登时闷上心窠了。想把他送到家中,媳妇原该陪伴婆婆的。别个人多去不得,与马熊商量,马熊一口应承,无不尽力。姐妹三人已多晓得。自古云:出嫁从夫。他们虽不是同胞姐妹,只因作伴了一年,一朝分离,个个痛恨强梁。你也悲伤,我也哭泣。书中说不尽他们分袂心话。何大娘苦口解劝,姐妹们没奈何,收拾收拾,三只舟船已早端正好了。看看日已落西,大娘连忙端整夜膳。用完后,天色已晚,明月东升。金台便写了一封家信,重托马熊,送苏小妹到贝州,婆媳相依。若有人问起金台,切不可说在这里。马熊道:“吾自在行人,不消叮嘱了。”那三位多姣大家洒泪,嫩手尖尖提了包裹。刘小妹同了张其,貌多花随着郑千,跑下船,各自开去。金台叫声:“娘子,卑人承蒙不弃,面结同心。只因此时立身不定,故而未成花烛。虽然与你尚未成亲,吾恐怕尤龙女来欺你,送你到贝州去。你须孝敬婆婆,起居诸事,要你当心。不必挂念卑人。”苏小妹泪纷纷道:“官人,奴家虽是烟花出身,却不像寻常娼妓。承恩提拔,一世甘心的了。家中既有婆婆,自当膝下代夫侍奉,诸事应该吾留心的。妇道规礼,略知一二。官人不必叮咛。”正在说话间,马熊已来催促,便拜别何其夫妇,然后金台夫妻拜别,马熊手提灯笼,金台扶了妻子,到水口登了舟,独自回到何其家内。马熊坐在船头上,正直无私。舱内苏小妹只管低头想道:“不幸身为娼妓,幸喜金台来救奴出这苦门,只望安安稳稳成了夫妇,太太平平过此一生。那晓得颠颠倒倒,时时刻刻不安宁的。在孟家庄上几乎打死,全仗马恩人。而今怕着尤龙女,送吾回家侍奉母亲。咳,天啊!但不知何年才成花烛?但不知何日同床合枕,何时能双双对吃一杯酒,并肩坐下谈心话。若得朝夕相见,就是黄韭淡饭,也是甘心的了。”讲到苏小妹,虽则落过青楼,乃是一个从良的妓女。既与金台做了夫妇,金台怎肯胡乱托与马熊送去呢?万一马熊有甚歹心,岂非叫天不应,入地无门,如何处置呢?一则来金台乃是好汉,英雄胆壮心粗,况且姐妹三人落难之时,若无马熊通信,焉有还在孟家庄?由是深信马熊并无私曲,故而安心托送妻子回去。不知以后何如。
再表金台毫无儿女气味,故而不将妻子挂心,与着众人再吃酒,直吃到月影当头,三更时候,吃得大家酩酊大醉,方始安睡,何其也到房里来,只见妻子嫩手托着香腮,坐在那里。大娘一见官人到来,便满面堆花,立起来道:“官人进来了。”何其道:“卑人进来了。娘子还不安睡么?”大娘道:“官人还未进来,做妻的如何先睡?”何其哈哈道:“娘子啊,吾与你老夫妻,为何今朝如此大客气?卑人是陪伴朋友吃酒,故而冷淡了贤妻,得罪了你。”大娘道:“好说。官人啊,金家叔叔是英雄,听说要结义桃园,拜为弟兄,不知此话真假如何,若是真的,须要提防。据吾看起来,此话大都不成。但愿他们不成,大家多好。倘然此事被朝廷知道了,国法森严,连官人多有罪了。官人啊,你可讲些好话去劝他。”何其道:“啊,娘子,不妨的。”“啊官人,不是做妻的小见,家中有了这班人,日用所需,多要官人的。只怕你几百金容易消磨。”何其道:“娘子,若说这,朋友们大家多有钱财,决不要卑人的。”大娘道:“这便还好。”夫妇二人谈谈说说,安身睡去。
再说张其同了妻子,行了十里路程,时交二鼓,便在杨家桥下停船。才得泊船,只见后头有一只小船摇来同泊。张其问道:“你们什么船?”小船上人道:“我是摇载的。”张其道:“为何泊在这里?”小船上人道:“呀,倒也说得好笑。吾是在水面上趁钱的小船,到处可停,况且此地三日两夜歇的。”张其只得容得同泊,走进舱中,附耳轻轻说道:“娘子,你舟中略坐一坐,待吾上岸去见了表叔,说明其事,然后来接你上岸。”刘小妹摇手道:“官人啊,做妻的此刻甚觉蹊跷,不知为什么肉跳心惊,难过得狠,恐防又有难星了。你若去了,吾在船中无人照管。况且那只小舟来得古怪,倒不如我与官人一起跑罢。”张其道:“既是娘子这样害怕,一同上岸便了。”便拽着刘小妹一同上岸。不过去得半箭路程,张其道:“这里是了。”月光甚好,张其敲门喊道:“表叔开门,小侄张其在此。”里边走出一老年人,嗽了一声,问道:“夜静更深,那个扣门?”张其道:“啊,表叔,侄子张其在此,快些开门。”老人道:“来了。吾道是谁,原来是贤表侄张其到了。”夜来到此,必有缘故,不免待吾来问个明白。一手放下灯台,开了门,只见外边立着二个人,一男一女,那老人看来历不明,满心猜疑,便问张其。要知尤龙女报仇情由,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恶妇三更为刺客冤魂夜梦托英雄
话说张其之表叔名叫杨坤,做些小本生理,夫妇二人苦苦度日。那日张其夫妇来到家中,拱手上前说道:“表叔还不曾睡么!”杨坤道:“正是。贤侄何来?这位小娘子做什么的?”张其道:“这是侄媳。”杨坤道:“原来是侄媳。里面来。”张其应声:“来了。”杨坤忙将灯照着他们夫妇二人走进来,一同见礼。杨坤妻子一见刘小妹,心中想道:“好一位风流美女,生成杏脸桃腮,年纪不过十六七岁,不知侄儿何处娶得来的?”四人见礼完毕,先是杨坤开口道:“侄儿侄媳,大家坐了。”张其夫妻道:“叔叔,婶婶。”“叔公,叔婆请坐。”杨坤道:“啊,贤侄,与你两年不会,不知景况何如?”张其道:“侄儿是父母双亡,生理全无,一双空手走江河,打拳度日,东去西来,一年多了。”“如此说来,乃是立身不定的时候,那能有此美貌佳人呢?”张其道:“有个缘故,从前小侄在维扬地方,遇见一个贝州好汉名叫金台,本事高强,一个名叫郑千,为人最好。我们三人宛如同胞兄弟。一日至勾栏院中去玩耍,各人讨得一个。”杨坤道:“是妓女了。”张其道:“名为妓女,多是好人家女儿,所以不愿接客,愿从吾们。喏,这位美人叫刘小妹,原从小侄做妻的。只因无处安顿,特地前来与叔叔商量寄住几月,天天日给,侄儿帮贴。”杨坤道:“原来如此。吾是可以的,但不知你的婶婶心中如何。”娘娘道:“啊,官人,吾与你无女无男,眼前正觉寂寞,况且表侄如亲生儿子,尽可担搁。”杨坤道:“贤侄,只是表叔家寒,你是晓得的。无非苦茶苦饭,一日三餐,简慢之处,休要见怪。”张其听说,便与刘小妹道:“啊,娘子,目下卑人在难中,立身不定,把你寄住此地,也叫无可奈何。你耐性过了残冬,叔公叔婆宛比亲翁姑一般侍奉,休要忤逆。诸般勤俭,休要贪懒。闲空时做做女工,目下虽然如此,终有一日兴隆的。”刘小妹道:“是啊,这些话奴家尽行知道的,不用官人嘱咐的。但愿官人无灾无难身子健,断断不要作非礼的事,远处也不可去,常来看看奴就宽胸了。”张其听说,道声晓得,忙在怀内取出银子两封送与杨坤的钱,登时作别他们夫妇二人,又别了刘小妹,下船回去。讲到旁边这只小船,就是周光在内,打听分明,先已开舟回孟家庄报信去了。
再说郑千到了吉祥村时已三更,就在勿姆河头泊船。郑千道:“娘子,略坐一坐。待吾上岸去见舅母说个明白,然后前来接你。”貌多花道:“是,官人就来。”郑千上岸来,忙把柴扉扣了一声,那李寡居夜深纺绩,辛苦惯的,听见有人扣门,便移了灯,轻轻开门。出来一看,道:“原来就是外孙儿。”郑千道:“舅母还未睡么?”李寡居道:“夜作未完,故而未睡。外孙夜静更深,到此何干?”郑千道:“外孙有一庄事情要与舅母商量。”李寡居道:“有甚么事?里面说罢。”郑千道:“来了。”郑千走至里面,深深作了一揖,把前情说个明白。李寡妇心内想道:“老身正少个陪伴,既是外孙要把妻房寄住,吾就留住。”并不推托,一口应承。郑千至船内拽了貌多花,貌多花手内提了包裹,同官人上岸,走进李家。郑千道:“娘子,这位就是吾舅母,你来拜见舅婆。”貌多花道:“舅婆请上,外孙媳妇拜见。”李寡居道:“大娘子少礼,少礼。”便呼腰曲背来扶,细细一看,果然一位如花如玉的少女,人品端庄文雅,全然不像烟花出身,怎么愿与外孙做夫妻?今后有人来陪伴吾,好不乐也。便得意洋洋开口说道:“啊,大娘子,吾年登五十的人了,无男无女,一无依靠,只靠得一只机儿,几个梭子,每日孤单寂寞得紧,消愁解闷的人一个勿有。你今到来,正合吾意。不拘甚么生活,般般有的,你会做即可趁钱。”貌多花道:“多谢舅婆。”李寡居道:“大娘子,吾无儿女,你少翁姑,你不离左右陪伴吾,切不可贪吃懒做无规矩。闲来休得立门前,切不可常倚窗前看野景。”郑千道:“娘子啊,舅婆与你同居住,吾一月两回来看你,万勿挂心。”貌多花含泪应了一声。李寡居连忙扇起风炉来,烹茶与他夫妻各吃一杯,还拿菜酒与郑千,郑千便吃了三杯,取出一个小小银包,叫声:“舅母,那包内有银三十余两,收拾在此,聊充薪水,改日再行取来便了。”一面便辞别李寡妇,回身又别貌多花,下船开船回到何其家中,与众英雄会叙,要安排在琵琶亭上结义,此话暂且慢表。
早又是东方发白,先讲那周光回去报与尤龙女知道,说道:“娘娘,小人奉命打听江塘事情,今探明刘小妹乃是张其的妻子,郑千乃是貌多花的丈夫,苏小妹乃是金台之妻。还有十几个肥大好汉多在何其家内叙会。三更时分,把三个女子三处寄顿他方。小人分身不开,只得随了金台之友张其的船尾而行,见他到了杨家村停泊,同了刘小妹上岸,不多几步到一家人家扣门而进,将小妹寄顿他家,张其下了原船而去。小人打听分明,特来回覆。”尤龙女道:“这家人家姓甚名谁,作何生理?”周光道:“这却打听不出。”尤龙女心中暗想:“如若三个贱人从了大王,马熊不能报知金台,金台决然不能到孟家庄。待吾先去杀了三个贱人,然后去杀金台,与丈夫报仇便了。”
那尤龙女真正是个狠婆娘,本事高强,心也不良。眉头一绉,便生一计。你道怎么?他便扮做渔婆去行刺。他在水中过日的人,要这样何难之有?取了一篮鱼,就把周光带去驾了扁舟,离了孟家庄。周光摇橹赶到杨家桥下停泊,只见岸上行人不少。尤龙女道:“啊,周光,那刘小妹存顿的地方呢?”周光道:“娘娘,喏,那边大树旁边平房就是。”尤龙女道:“吓,你在船中等吾,待吾上去问个明白,再作道理。”周光应声是。尤龙女手提鱼篮,一片杀心上岸,口中喊声:“卖鲜鱼!”岸上行人多住步,说:“倒出色,不知那个渔郎的妻子!”一个说:“啊唷,兄弟,大家说你的家主婆至美,也不如这渔婆。”那个道:“啊哥,吾看你专在妇人面上做工夫,窃玉偷香,要算老手,可有本事去撮他一把奶子,摸他一把胸膛,就去买酒请你。”一个道:“兄弟当真么!”那个道:“决不说谎。”一个道:“赖了怎么?”那个道:“妮子赖。”一个道:“如此,你立在此地看清爽。哙!卖鱼娘娘,来来来。”尤龙女道:“吓,那个要买鱼?”一个道:“做兄弟的要买,几个钱一斤?放下了篮。啊唷,好大风!”便伸手就去摸奶,惹得路上行人肉也麻了,便连手撮着尤龙女的腿。尤龙女便夹嘴连腮打过来。一个道:“啊呀,卖鱼娘打吾买鱼客人,王法多勿有了。”尤龙女道:“你要买鱼,竟自买鱼,为何摸吾奶子,撮吾的腿,是何道理?”说话未完,把他肩甲上轻轻一拍,那人负痛而逃,众人哈哈大笑。是不必细说。
且说尤龙女走过西来,一心要报仇,一声一声叫卖鱼,到杨家门首一看,只见里面有一个年老男子,白胡须,手内拿一只竹篮撮米喂鸡。他便道:“老公公,可要鱼么?”老人道:“不要。啊,老婆,外面无人,吾是淘米去了。”尤龙女暗想道:“虽则周光探得明白,然而要自家亲眼认明,免致胡乱杀人。这个老头儿淘米去了,不免吾走将进去,以卖鱼为由,把那刘小妹认明了,然后下手便了。”便走进重门叫道:“要鱼么?”却被杨坤的妻子听见了,他最是贪食,便走出来问道:“篮中鱼有若干?”尤龙女道:“啊,老婆婆,大小鲜鱼只得六七斤。”杨妻道:“肯拆卖么?”尤龙女道:“任从客便。”杨妻道:“既如此,待吾来拣。”尤龙女便放下篮来,杨妻弯了腰,拣了一条活鲤鱼:“啊,大娘子,这条鱼儿要几文钱?”尤龙女道:“老婆婆,这是要上秤的。”杨妻道:“吓,要多少钱一斤呢?”尤龙女道:“若是别人,要十八文一斤,老婆婆要,就明让了两文钱一斤。”杨妻道:“如此,待吾去取秤来。啊呀,秤呢?吓,又是周家借了去了。啊,大娘子,在此坐坐,吾取秤来。”尤龙女道:“就来啊。”杨奶奶便去取秤。尤龙女心内想道:“为何小妖精不见?敢是周光哄吾乱说?却无凭据。嗳,非也!想那周光一向老成,决不哄吾的。”偶意回头,看见里面隐约有一少女,靠着妆台梳头,露出了白臂嫩指,不知他可是刘小妹么?待吾少停问一声。正当思想,杨妻自外边走进来,把秤称了一斤六两鱼,应该二十二文钱,便取了鱼进去,付了钱。尤龙女就说道:“啊,老婆婆,吾有一句不中听的话,在此不知可使得么?”杨妻道:“说来。”尤龙女道:“说也口软,意欲借一马子,出一小恭。”杨妻道:“吓,这也不妨。随吾来。”尤龙女道:“来了。”此刻,欣喜非常,笑嘻嘻的随着杨妻,正好相逢刘小妹梳头已毕,净了油手吃茶,抬头便见了。尤龙女便开口问道:“这是何人?”杨妻道:“侄媳。他是渔婆,吾与他买了一尾鱼,他要借出小恭,所以进来了。”尤龙女趁势上前叫声:“大娘子,渔婆万福。”刘小妹道:“啊呀呀,多礼了。”尤龙女道:“大娘子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刘小妹道:“原不是。”尤龙女道:“贵处那里?”刘小妹道:“广陵人氏。”尤龙女道:“尊姓是?”刘小妹道:“小姓刘。”尤龙女道:“与老婆婆是什么称呼?”刘小妹道:“是表亲。”尤龙女想:这妖娆生得好容颜,怪不得吾官人心爱他,那晓得作怪丫头不肯顺从。刘小妹啊,老娘今日把你暂且宽容一日,还是吾的恩典,管叫你今宵活不到三更,性命在吾手中!小恭已毕,便假意道谢,提了鱼篮回船中吃饭。他杨坤淘了米回来,他妻子叫道:“老公,吾方才用了二十二个青铜买了一尾鲜鱼。”杨坤道:“老婆,这个鱼那里买来的?”杨妻道:“乃是一个渔婆卖的。”杨坤道:“吓,他先问吾要的,吾怕费钱,故而不买,偏偏你与他买了。就叫夫妇不同心,只怕做人家不成。”杨妻道:“呀,啐!有限的钱文,什么大事?又在那里动气。”一日无话。
至月上东升的时候,那尤龙女在船中夜膳吃完,他是强盗妻子,本事高强,裙子不穿,着了短衣,皂帕扎头,衣袖卷起,等到一更光景,便暗带利器,叫道:“周光,你在船中等吾,吾杀了刘小妹一同回去。”周光应声是。他便趁着月光上岸。不多几步早到了杨家门首。”那杨姓平屋甚低,尤龙女本领甚高,便跳上屋去。见一个小小天井,轻轻跳下,四顾无人,俱已睡熟。抬头看见那厢房里到有火光,他便轻步进窗仔细听。但听见姣声叹气道:“咳,刘小妹啊,你好苦命。不幸双亲早故,仃伶孤苦,身入恶地为娼。幸亏贝州好汉金台,同了两个相知至院中,打死了澹台豹,他是如此深山灭虎,救吾姐妹三人从良。只恨这强盗行凶,抢到了孟家庄,逼勒不从,受他的苦。可怜打得满身多伤,又亏得义士马熊通信,金台来剿灭,又防那恶妇尤龙女,不测风波,暗箭伤人,因此姐妹三个分了三处。奴家寄居此间,有什么欢乐之处?未知官人何日能得兴隆,共饮合欢酒。”短叹长吁,声声不绝。外边尤龙女举手一推,房门就开,就踏进来。那刘小妹定睛一看,说道:“渔婆,夜静更深,到此何干?”尤龙女道:“啊,刘小妹,莫把老妇认做渔娘。吾就是孟龙的妻子,特来报仇,先来告你一声。”刘小妹听说,心中慌乱,想到:“原来就是尤龙女,听得说比孟龙本事更高,要来报仇,叫吾今宵怎样是好?”只得开口叫道:“大娘,啊呀大娘啊,金台杀你丈夫不干吾事的口虐。”尤龙女道:“贱人胡说!你姐妹三人从了吾的丈夫,马熊决不通信金台,金台决不来杀吾丈夫。罪之魁,祸之首,多是你们三个贱人。老娘叫做尤龙女,今夜特来报仇。”便一只手抓住小妹的头发,刘小妹着急哀求,那尤龙女便取出钢刀,把刀头点在咽喉边。刘小妹求道:“啊呀,大娘饶命。”尤龙女道:“贱人,你要饶命么?也罢。吾且问你,苏小妹与貌多花现在何处?说得明白,吾就饶你。”刘小妹一想,此话断然说不得,免得二人也死在刀头之上。金台现在何家,他的本事高强,不免骗他到何家去。碰着了金台之面,尤龙女性命必然不保。“啊呀,大娘啊,他们二人多在何其家里。”尤龙女道:“贱人休来哄吾,快快说明。”就将刀尖头在刘小妹不致命的所在搠进一些,绞将转来。可怜刘小妹鲜血淋淋,疼痛非凡,跪倒在地叩求。怎经得尤龙女的尖刀利害,东一搠,西一搠,绞得转来,血流满地,实在可怜。不多一刻,有十几处伤,皮开肉破,银牙咬紧,泪落如珠,疼痛难当,肝肠寸断。尤龙女道:“小贱人,招也不招?快快招来,饶你狗命。如再支吾,就活不成了。”刘小妹道:“索性把吾一刀两段,也罢了。这样零零碎碎的磨灭,实在来不得了。吾也顾不得他二人。”只得说道:“苏小妹送回家去,貌多花住在吉祥村,句句是实情。”“情”字尚未出口,尤龙女又是一刀,刺中小妹咽喉,身躯跌倒,金莲乱摇,可怜一命呜呼矣。“贱人死了么?”拔出尖刀,揩干血迹出门。出去下船,但叫周光摇到吉祥村去,扮做卖线的前去访问貌多花。此话慢表。
先说刘小妹死去,一道冤魂来到何其家内,把梦张其知道。张其正在酣睡,只见刘小妹呆立床前,纷纷落泪,血淋淋青丝抖散在两边,哀哀哭道:“官人,今日尤龙女夜深人静,把一把尖刀杀了做妻的了。如今又到吉祥村去。官人啊,快去杀却尤龙女,与吾伸冤,感你万分了。若还不信,貌多花也要被杀了。”张其喊一声:“娘子!”但只见一阵阴风,刘小妹去了。张其梦醒,揩眼一看,寂静无声,并不见妻子。叫道:“啊呀,原来是一场恶梦!好奇怪也!方才梦中明明看见刘小妹披发流红,对吾哭道,已被尤龙女杀死,又到吉祥村上去了,不知真假如何,不免说与兄弟们知道。”便坐起来,穿衣取火,上了灯台,叫醒了兄弟们,便细细说梦。听者个个呆了,金台说道:“众兄弟们不必疑惑,只消到杨坤家里看个分明。如果刘小妹身死,吾们飞到吉祥村,拿住尤龙女,杀死便了。”张其道:“金兄弟说得有理。”便乘月而行,洒开大步,匆匆走到杨家,天已明了。呀,你看门儿紧闭,料想无事。正想回身走来,只听见杨坤开门出来,叫喊地方救命,却遇见张其。“啊呀,侄儿来得正好,你的娘子被人杀死了。”张其道:“吓,怎,怎,怎么说!”杨坤道:“啊呀,侄儿啊,说也奇怪,门也不开,不知刺客如何就把你娘子咽喉搠了一洞,可怜死在地上。”张其听说,二目圆睁,怒气满怀。要知貌多花死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尤龙女害人反自害众英雄大闹吉祥村
话说张其听了杨坤的话,即同杨坤走到刘小妹房中,果见妻子跌倒在地,喉间一洞,确是刀伤,血流尘埃,遍体如冰,凭你神仙难以救转。张其虽是英雄,免不得也哭几声:“啊唷,吾的妻啊,想你德性温存,不贪风月,遇了吾张其。后被孟龙抢去,几乎打死,亏得金台本事高强,救了你们。恐怕尤龙女暗里伤人,因此三处寄住。那知这恶妇心狠,把你杀在刀下。”咬牙捶胸,痛骂一番。杨老夫揩泪,凭他不伤心,见此情形也要伤心的。张其哭罢,便动问他们二人道:“啊叔叔、婶婶,昨日可有卖鱼的来么?”杨坤道:“有的。你婶婶买他一尾鲤鱼的。”张其道:“去了可来?”杨坤道:“没有。”张其道:“他到来行刺,叔叔婶婶可见么?”杨坤道:“唷唷唷,如见了,那里容他行刺?”张其道:“难道行刺之时,一点响动多没有么?”杨坤道:“又来了,若有响声,不拘何事,总要起来看个明白。实在一些些响声俱无,而且门不开,户不开,不知刺客从那里来的。”张其道:“呀,叔叔婶婶啊,那刺客就是卖鱼尤龙女恶妇也。”杨坤道:“侄儿那里知道?”张其就把梦话一一告诉杨坤夫妇。杨坤道:“啊呀,侄儿啊,他来害你娘子,你也该与娘子伸冤。”张其道:“叔叔婶婶,那娘子伏乞料理成殓,吾去报与众兄弟知道。径往吉祥村守候尤龙女,杀了他然后来葬刘小妹可也。”说完便洒步而行。杨坤不得不买棺成殓,此话不表。
再说张其急急回来相会众人,众英雄大怒道:“算来此话果然真的。若还不杀尤龙女,枉为英雄!”便齐心要去报仇,立刻登舟,各藏短刀,径往吉祥村去。先说尤龙女扮了卖线娘子,暗藏利刃,到了吉祥村,天光尚早。东行西走,叫声:“卖花线吓,卖花线。”这边有个张三嫂,好一个勤俭娘娘,专做女工,正是缺线,要央人去买。忽然听得一声卖线,即便开门招招手。尤龙女便走过来,说道:“啊,大娘,要什么线?”张三嫂道:“三个线大红,二个线雪白的。”尤龙女收了钱,把花线递与娘娘,问一声:“这里有个李宅,不知是那一个门?”张三嫂道:“这里姓李的有两家,那一家做木作的,这一家是寡居。”尤龙女道:“多谢你。”那张三嫂关门进去。且说尤龙女听说便向前途走去,曲曲弯弯。到了李寡居门口。只见柴扉半开,忙叫“卖花线啊,卖花线。”连喊几声,并没有人。恶妇心中一想:倘或他们不用线的,如何呢?有了,待吾前去借茶为由,探明便了。若果有貌多花的,今夜更深再来杀他,易如反掌。尤龙女主见已定,将门一推,响铃一响,只见里边一个年老婆婆,同了一个少年女子坐在那里做针指。貌多花听见门响,抬头一看,见一个妇女在门前,即忙立起身来,问道:“娘娘何事?”尤龙女道:“小娘子可要花线么?”貌多花道:“吾们不要。”尤龙女道:“不要么?但吾口渴得很,府上可有茶水,求乞一盏解解口渴,感恩不尽。”貌多花道:“便茶是有的,吾去取来。”尤龙女道:“多谢小娘子。”貌多花走到里面,外面尤龙女头一点,想道:“那女出言各别,与着刘小妹口气声音一样的,莫非就是仇人么?待吾细细问一问。”便走进身躯,把篮放下,李寡居立起来问道:“你这娘子,卖线的么?”尤龙女道:“正是。只为口渴思茶,承小娘子留饮,故而惊动。”李寡居道:“好说。”貌多花道:“啊,卖线的,吃茶。”尤龙女道:“啊呀,多谢小娘子。”便双手捧了茶钟,一口一口顺喉咙不多时吃完了。”又说:“可否再乞香茗一钟?”貌多花便接了茶杯走进去倒茶。李寡居问道:“你这娘子尊姓?”尤龙女道:“姓赵。”李寡居道:“住在那里?”尤龙女道:“住在豹头庄。老娘娘尊姓?”李寡居道:“姓李。”尤龙女道:“小娘子是令嫒么?”李寡居道:“非也,乃是外孙媳妇。”尤龙女道:“令外孙尊姓?”李寡居道:“吾外甥姓郑名千。”正说话间,茶又来,尤龙女吃了,道声多谢,提篮出外。心想道:“认明了门户,黄昏再来,杀了这妖娆。来朝再去杀金台。”名为卖线,沿路走去,此话暂且丢开。
再说众英雄要到吉祥村上去,看看太阳已西,浦氏弟兄摇橹推扳赶路,不敢延挨。那晓得偏遇逆风,摇不上路,个个烦恼。郑千恐怕妻子遭害,便跪在船头上求道:“青天在上,求赐顺风,保全妻子之命,叩头,叩头。”但见岸上一个女子生得十分美貌,立定身躯叫道:“来船可是往吉祥村走去的?趁了吾就有顺风来了。”众人不信:一个少年女子有何本事!无非哄骗搭舟,不要理他。内中有个杨继忠,最爱色,见了女子,口角流涎,便说:“既然摇不上,何不趁了他去,看顺风有没有?”众人称是。就将船拢岸,女人轻轻跨下来。郑千原到舱中坐下,一众英雄多道:“这女人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好黑乌的头发,容颜又无比,叫他坐在船头上罢。少女就坐下去,双膝盘好,嫩手尖尖,搭在膝上,微微露出一双小脚。一众英雄多不开口。那杨继忠便开口道:“小娘子,你家在那里?”女人道:“奴家住在天底下,地头上。”杨继忠道:“啊呀,好好问你,为何如此?”女人道:“吾也是好好回报你的。”杨继忠道:“姓什么?”女人道:“百家姓上有的。”杨继忠伸手搭上肩去,说道:“好趣话啊。”女人道:“啊弥陀佛。”众人一看,只见一个和尚,蜡黄的面孔,立在船头上,那只船倒退转去了。大家吃了一惊,说道:“你是什么东西,在此混帐!”和尚道:“啊弥陀佛,贫僧蛋和尚是也。”众人多道:“久仰法名,是个圣僧。伏乞圣僧略显神通,速赐顺风,感恩不尽。”蛋僧便叫杨继忠立在船头上,他的指头在他手心里写着顺风两字,叫他伸高手,就有顺风来了。若放下来,就不相干了。杨继忠连连答应,伸着一手当篷,顷刻之间好大顺风。蛋僧只为他贪色,所以作弄他的。众英雄个个喝采,果然是佛法无边,神通广大。断忠伸得手臂多麻了,满肚心焦,面孔通红,说道:“手臂酸了。”蛋僧道:“不可收的。”断忠道:“啊唷唷,实在来不得。”蛋僧道:“放不得下来的。”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到了吉祥村。郑千道:“这里是了。”便停了船。蛋僧道:“啊弥陀佛,贫僧上岸也。”但见他上了岸,飘然而去。
再说众英雄停船上岸,一同行走,郑千引道,不多路已到李寡妇门首。红日尚未落山,大家走进去,李寡居认为强盗,高声喊道:“吾是寡居,家道贫苦,没有钱财的。前村大户人家有金银财帛。”郑千听说,哈哈笑道:“舅母因何不认得我!”寡妇听说,揩揩泪道:“呀,啐!吾道何人?是外甥。这许多到此,几乎吓死吾老人了。”郑千道:“啊,舅母,不必惊心,许多人多是吾好朋友。”兄弟们见过了礼,李氏道:“众位到此,有何要事?”郑千道:“啊,舅母,只为张其大哥昨夜得了一梦,梦见刘氏嫂嫂已被尤龙女杀死,随即要来杀吾娘子。”吓得李氏魂魄俱飞,啊呀一声,跌倒在地。里面貌多花急得手足如冰,泪珠滚滚,呼天叫地,肝胆皆裂。郑千扶起舅母问道:“今日可有渔婆来过啊?”李氏道:“没有。”貌多花在里面接口道:“有个卖线妇人来过的。”李氏道:“嗳嗳嗳,吾却忘了,有一个卖线女子,口称渴噪,要讨茶吃,与他吃了两杯茶去的。”郑千道:“可有什么话说?”李氏道:“问你的娘子住居姓氏,吾就老实回他,他就去了。”郑千道:“啊呀,不好了。这个妇人必是尤龙女也。想他今夜必然来的,吾们须当暗里埋伏,齐心捉住。”众英雄多道:“是。”就分派开来,暗暗埋伏,等候尤龙女子到来。郑千告明舅母,休要着急,天大事情有金台在此。夜间灯火休息,免得暗中看不明白。李寡妇说:“既如此,外甥媳妇到吾房中去睡罢。”貌多花战兢兢的,硬道头皮,同了进房,关上房门。大家不睡,桌上点着灯火。
再说那尤龙女等到更深,便短衣卷袖,暗藏利刃。天有月光,灯也不点,单身到吉祥村来。一路行来,这里是了。四顾无人,伸手推门,柴扉紧闭,跳上屋面,轻轻往庭心跳下。周回一看,寂静无声。但见桌上灯尚未息,他便立定身躯,细细一看,想道:“这厢里纸窗中透出灯光来,必定房中是贱人了。”便轻步进前,即忙伸手去推门。呀的一声,吓得房内二人乱抖。众英雄多道:“尤龙女这狗贱人来了么?”便同声喊叫,各拔短刀,大家赶上。尤龙女两个拳头宛如流星一般打将过来。华云龙、浦大、浦二、草桥花三、杨茂林、杨继忠、张其、郑千等十几个兄弟,来一个,败一个,一个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有金台本事高强,挡住这恶妇,喝一声:“大胆贱人,认认俺贝州好汉!”尤龙女开口说道:“狗头,快把姓名通来!”金台道:“贱人听者,俺乃贝州金台是也。”尤龙女道:“贼子就是金台么?杀吾丈夫该当何罪?老娘正要寻你,你却好自投罗网,决不饶你,照打罢!”便一个月里穿梭打过来了,金台一个仙鹤抢蟠桃,一边独虎爬山,一边是双龙过海。尤龙女是倚恃本事无人及得,那知碰着金台本领也大,打了一个时辰不见高低。却被张其捉冷照他腿上一尖刀,便鲜血淋漓,流得满地。尤龙女银牙咬紧,熬痛把金莲飞起,就把张其踢了一交。郑千又将刀砍上去,斩着肩尖上,鲜血直流。尤龙女叫声啊唷,一面将刀撒去,仍与金台交手。说道金台本领甚好,为什么一个妇女打他不过呢?只因尤龙女本领赛过金台,正所谓强人自有强人手。古人说话信不虚也。尤龙女心中暗想道:“多说金台本领高强,贝州好汉一向未曾交过手,今朝才晓得也平常。”金台心中暗暗想道:“吾道捉尤龙女容易的,那晓得凶如狼虎。”看那男女二人竟无胜败,旁边浦大气得极了,就把刀口向上,对着尤龙女两腿当中挑将上去,割破阴门,剖开小腹,鲜血满地,一交跌倒。众英雄赶上前来,你一刀吾一枪,弄得粉骨碎身。可怜如狼如虎的尤龙女,到如今竟未得报夫仇,一命呜呼,魂归地府,与孟龙相会去了。那众英雄哈哈大笑,骂了几声,但见房内二人走出来,满面笑容。貌多花把尤龙女细细看,虽则身亡,看他还恨恨在胸。郑千说:“如今不要恨了。”貌多花道:“啊呀,官人,我恨他杀吾刘姐姐。那恶妇今朝虽死,我恨不得把他皮肉撩开。”张其听说,便同众英雄走近来,那华云龙将尤龙女的衣服剥去,张其就把那行刺的尖刀搠穿心,开了膛,把他那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割将下来。刘小妹在黄泉之下也得瞑目了。各将骨头收拾收拾,抛入庭心井中,揩干得血迹,不必细表。金台道:“啊,列位,吾想尤龙女必非一人到此,定有帮手,不知躲在那里。必须寻一寻,斩草除根,方为妥当。”众人多称有理。便去寻查。云龙开了门,只见一人刚走到江边,他便一声喊道:“来者何人?”那人吓得魂飞魄散,转身飞也奔去。英雄们一同追去,望见那人被树根绊住,跌倒在地。众英雄走来拿住,同声问道:“你这狗头是什么样人?为什么狗头狗脑,必有缘故,快快讲来。”那人道:“啊呀,列位饶命啊。吾是个过路之人,放了罢。”云龙道:“呀,呔!你这狗头若果是过路之人,为何见了俺家就是慌慌张张飞奔回去?必是尤龙女的帮手,快快讲来!若有支吾就活不成了。”便提起钢刀砍将下来。那人头也不抬,浑身发抖,挣不脱身,没了主张。云龙道:“狗头,招也不招?”就把刀背放在他颈上,说道:“狗头,如若再不招来,吾就把你狗头儿割下来了。”那人好不慌张,只得说:“小人名字叫周光,并非帮助尤龙女,他顾我的船,摇到吉祥村的。”云龙道:“胡说,看你身上衣服不像弄船的,明明是孟龙手下杀不尽的喽口罗,是也不是?”又将刀背在他脖上边捺上几捺说:“狗头,说得明白就饶你的狗命,再不从实招来,俺就杀了。”周光无奈,只得说:“小人实是孟龙手下的喽口罗,只为金台大闹孟家庄,小人下水逃脱,报与尤龙女知道。他便叫吾驾了扁舟,要与夫君报仇,他把卖鱼两字做由头,昨夜在杨家桥杀了刘小妹,他还不肯甘休,今日沿村卖花线,访明貌多花在此,等到此刻人静杀美人的,与小人实无干涉。饶吾残生,活几日罢。”云龙道:“住了!你若是个驾船的,只该在船中看守,为何也上岸来,见了俺们慌慌张张飞奔转去呢?”要知周光如何回答,且看下回细表。
第五卷
第二十回吉祥村夫妻拜别贝州城婆媳相逢
讲到周光回说:“只为方才尤龙女上岸,多时不见下舟,故而小人上来打探,刚到得门前,见了好汉,明知不妙,故而逃走的。”云龙道:“孟龙作恶,地方之大害。幸得剿除虎穴,百姓方可安宁。谁要你这狗头前去通知尤龙,又到杨家桥行刺害人?半个罪名是你这狗头了。”周光道:“啊呀,好汉啊,原是小人不好,只求开恩饶命吓。”云龙道:“饶你不得。”便一刀砍了周光。张其拖了身体,郑千提了首级,抛入水中,大家回转。浦大说:“肚中饥了,那个下船去端正酒饭来吃?”浦二说:“吾去了。”便提灯就走,下船去安排酒饭。
书中且说貌多花见他们杀了尤龙,心内方安,遂拜谢众英雄,弟兄个个还礼。多说:“不敢当的。”那李氏尚还心慌,遍身发抖,说道:“啊唷唷,唬死吾也。再不想这个妇人,妇人如此利害,如今杀便杀了,倘然明日外边知道,必有官司之累,如何处置呢?”郑千说:“舅母不要害怕,这个所在地广人稀,没有人知,况且已经收拾,还有那个知道?”草桥花三说:“纵有人知,怕他什么?”浦大说:“孟龙这厮乃国家之大患,几次官兵不能剿除,如今吾们杀得他干干净净,只怕朝廷得知,吾们还有些好处。”你一句,吾一句,时光已如四更。浦二官在着船上,酒饭舒齐,来请弟兄们去吃。饮酒之间,金台说道:“如今尤龙已杀,大事也完,此地不宜担搁,速速开舟,原到何其家内端正琵琶亭结义罢。”多道:“说得有理。”吃完了酒,时交五更。郑千上岸去别貌多花道:“娘子啊,如今尤龙已经杀死,孟家庄上再无人了。你在此且自安心,前日之言你要听的。吾们就要开船去招集英雄结义拜盟。”貌多花答应一声说道:“官人须要九日三回来走一巡,看看奴家。”郑千道:“知道了。”便安慰一番,立刻下船就开。那李氏闭了门,念一声:“弥陀观世音,老身五十余年多是太太平平,从未见过此等样子,唬得吾魂不附体。”貌多花道:“啊,舅婆,受惊了。”李氏道:“唔,唬得半死的了。你可害怕否?”貌多花道:“舅婆啊,起初唬得紧,此刻心稍宁了。甥媳死中重活,最惨伤的是那刘小妹,与奴早晚相亲,那知平地风波,死在尤龙手中。若是生离,还有相见之日,死别如何再会得成呢?”越思越恨,一头说话,纷纷落泪,李氏劝他,总劝不停。此话不题。
原说金台闹了吉祥村,杀死尤龙,开船回转,泊在江塘,天色已晚。上岸到了何其家里,说明其事。何其半忧半喜,只有何大娘舍不得刘小妹,落了几行行凄惶珠泪。张其、郑千到了杨坤家中说个明白,就把棺木觅地权厝,做了记色,日后兴隆好生安葬便了。事毕,别了杨坤回转何家,日日空闲无事,在后庭心中打拳习武,暗招四海英雄,此语书中慢表。列位,讲到金台,若自无罪之人呢,自然把那剿除巨盗的事情禀明地方官,详明上司,自然有些好处。无如现在捉拿的漏犯,恐有损而无益,故而绝不声张,以后少不渐渐晓得。孟家庄上鸡犬全无,剩下来的箱笼物件,地方官吩咐起回藏库,放火烧了孟家庄,报明上司,又出告示:如有人能杀死尤龙夫妇者,禀明本县详请旌表。金台不便出头,所以听其自然。讲到尤龙与周光虽已杀死,还有一只船泊在河头,无人收管。乃有一个乡下人摇回受用去了。
且说义士马熊,为人正直,并无一毫私曲。伴送苏小妹到了贝州金家,不敢露些口气。见了金母,送上家信,金母看毕,将书藏入袖中,即忙请媳妇进来。那苏小妹是一个非比等闲妓女,虽与金台做了夫妇,然而不曾交拜,故有几分害羞,叫不出婆婆二字,又不好别的呼称,只好叫声:“大人在上,苏氏见礼了。”轻轻两袖抹着胸怀。大娘含笑叫道:“贤媳,你已经配与吾儿,应该婆媳之称,如何不叫婆婆,这样通称呢?”扯住不许拜下,惹得小妹桃花两朵,透出香腮,便硬了头皮,只得叫声“婆婆”,乐得金母心花多开,连忙扶住道:“啊,媳妇,这里坐。”小妹道:“告坐。”金母道:“唷唷唷,吾乃小户人家,差不多些罢了,何必如此?”回转头来,叫声:“马官人且在外面坐。”马熊道:“是,吾往街坊上去走一遭,就来吃中膳的。”金母道:“晓得了。”马熊出外不必细说。且说婆媳坐在里边,娘娘细问情由,小妹从头说了一遍。金母才晓得他出身本是良家女子,堕落烟花的,便道:“但是儿在他方,未卜何年可能相逢,把吾媳妇终身担搁了。吾家是个小门户,家计萧条。儿若在家还好,如今久在他乡,不过淡饭粗茶,只好得一天而过一天了。若得吾儿回来,那时就苦尽甘来了。”小妹道:“婆婆说那里话来?媳妇伶仃无靠,几乎一命呜呼。今朝留得浮生,岂不甘心陪伴膝下么?设有差处,休要见责,还求宽恕吾年轻,不知道礼的。”娘娘听说,笑嘻嘻拽了小妹走到里边,说说谈谈,十分得意。少停,杨豹到来,手内拿了一吊钱。讲到杨豹,作事无差,所以王则与他十分合宜,捕班中上了一个名字。大凡做人能干,自然人人道好,衙门中趁钱也来得容易。金大娘乏人照应,杨豹没有父母,故而认为母子,住在金家,早晚照应。一日,杨豹取了一吊钱回家,叫声:“母亲,孩儿回来了。”口中说话,便大踏步气昂昂走的进来。金母正要开口问话,那知苏小妹吃惊不小。因见他长又长,大又大,青面獠牙,小妹一看,心内惧怕,一声“啊呀”跌倒尘埃。金母忙忙扶起,杨豹在旁呆了,笑呵呵说道:“啊,母亲,这是那个?为何如此光景?”金母道:“儿啊,你到外面坐坐,待吾出来说与你知。”杨豹呵呵道:“倒也奇怪。”杨豹走到外堂不表,且说金母扶起苏小妹来,叫声:“媳妇不必慌张。”便细细将杨豹的情由说明。小妹听言心中略定。金母便出来叫声:“孩儿。”杨豹立起身来:“呵,母亲,这个女子那里来的?”金母道:“儿啊,你且不要响,听吾说来。他是杭州苏小妹,扬州的名妓。”杨豹哈哈道:“孩儿在九江何其家内,二弟说过的,与张其、郑千在扬州大闹勾栏院,打死澹台豹,三个美人与三个英雄做了妻子。这个事情孩儿知道的。今日弟妇来此,是二弟同来的还是那个送来的?”金母道:“儿啊,你却不知其细。你的兄弟同了张其、郑千往登州看斗法,不想孟家庄上强徒孟龙把他姊妹三人一同抢去,威逼成亲。他们多不肯从,私刑拷打,十分凶狠,幸喜马熊搭救,往何其家里去通信。登莱兄弟归来,便大闹孟家庄,杀死孟龙,救了三姊妹。恐防孟龙妻子尤龙报仇,因此打发马熊送到家来。你的兄弟至今还在何其家中。”杨豹道:“原来如此。那马熊呢?”金母道:“外面玩耍去了。”杨豹道:“啊,母亲,若说马熊倒是个好人,搭救三人,这等人天下少的。又要劳他路上受风霜,须要好生款待的。”金母道:“儿啊,做娘的正想你回来去买些酒菜,不多时想马熊要来的。”杨豹道:“是,孩儿速去备办了。”便就提了一只篮去买酒菜,遂回来了。金母道:“媳妇不可怕羞,他是吾的干儿子,生成异相。媳妇应该来见个礼。”小妹不敢违命,手捧胸膛,弯腰行礼。杨豹还礼,仔细一看,想道:“果然容貌不凡,金贤弟眼力真好的。”二人相见问安,客套浮文谈了几句,金母便叫:“儿啊,方才桌上的一吊做什么的?”杨豹道:“衙内趁来的,取回来与母亲使用的,收拾好了。”金母道:“做娘的收拾了。”此话不表。
讲到地方官那日要捉金台,这官想道:倘然先被知风,不成其事,下官无处捉拿,如何覆旨?随即传了众兵,大家扮为百姓,临事捉拿,岂不为美?众兵依计而行。离了九江十里路程,到了一片空野地方,安顿了马匹,卸下兵丁服式,扮为百姓,悄悄的在琵琶亭附近,四散埋伏。待到他结义之日,假作观看为由,拿捉金台。此话少表。再说金台原为招摇太大,与大众商议,改叫张文,免生不测。那英雄好汉一日好一日,一天多一天。何其家内存积不下,各寻下处安歇。到了结义之日,多在琵琶亭叙会。独有金台、张其、郑千三人仍在何其家内。到了结义之日,三人吃了早饭,抄前落后而行。张其、郑千先往琵琶亭去了,独有金台拜别了何其夫妇,竟自一人飘然而去。一路行来,听人说道:“关王庙内有个石头陀,那头陀有只罗纹鸟,善讲人言,世上无双。这个头陀真正利害,身高体胖,有人打倒他者,他便甘心拜为师徒,就把罗纹鸟一只、白银五十两送与这英雄。若使三拳打不倒他,输银十两。”有个豆腐店主周小二是认得金台的,便一把拖住金台道:“二官人来得正好。”金台道:“啊,小二,做什么?”小二道:“天色尚早,勿如同你到了关王庙内去玩耍玩耍。”金台道:“关王庙在何处呢?”小二道:“同吾去便了。”金台想道:“众人多说石头陀利害,吾不相信,不知那样利害。此时天光尚早,料想众弟兄还未到齐,不免同了小二官前去试看一回,然后往琵琶亭结义便了。”遂同了小二往前走去。落北一看,是旷野地方,乡间景象。走过一里宽路,但见人挨人挤,闹盈盈。你一声,吾一声,有一个道:“啊哥,吾且问你,这个石头陀到底何处来的?”又一个道:“听得说是四川来的。”有一个道:“到底可有本领的么?”又有一个道:“那说没有本领,昨日七八个大名功多打不动他的。”一个道:“毴娘!这个头陀直豆是头陀了。”但见一群去了,又一队来了,言三语四,拥挤非常。周小二在前面走,金台随在后面。少停,到了关王庙。多说头陀尚未出来。一个道:“悉听这石头陀利害,有准千准万的在此,一拳一个,也打倒他。”那小二领金台在人丛中轧进去。未知那样打倒,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琵琶亭义叙英雄天海寺普济报恩
说到周小二同了金台走到关王庙内,只见闲人,不知那里看打石头陀。关王宝殿甚是宽大,靠着里面供一位关圣帝君,东边关平捧印,西边周仓提刀。台下周围半拦,不许闲人进内,四个和尚两边经管东进西出。正看之间,只见屏门内走出两个和尚,一个拿只罗纹鸟,一个拿只拜红匣,匣内放着五十两银子。如有打倒石头陀者,就将鸟与纹银送之。只听见鸟声清朗,说:“师父出来。”众人立在两边,多把罗纹巧鸟观看:一身五色毛,翠耳朱眼,式如金鸡,约有二斤重。众人多称:“奇怪,从无鸟会说人言的。”忽闻咳嗽一声,头陀出来,唬得旁人胆怯。列位,你道那个头陀是怎样的?身长一丈有余,腰大扛肩,黑面浓眉,冲额方腮,圆眼大耳,须如板刷,似灰扒,披了头发,上带金箍,身披大红戒衣,足穿白袜棕鞋,虽只是个头陀,到也来得气概。走出来立在中间,说道:“列位居士,洒家石头陀在此。如有英雄三拳打倒洒家者,愿将罗鸟白银奉送。如若打不倒洒家者,要输十两银子。”说完立在一条一尺高的板杌上,宽下戒衣,身体端然。众人喝采,说道:“本领必然好的。吾辈闲人虽多,料想多打不倒他。”众人正在闲谈,忽然走出一个汉子来,名叫张恺,看他身长九尺,生就一张壳脸,圆目竖眉,阔口方腮,须似黑漆,一双馄饨耳,乌缀翦衣,天青鸾带,元色包头,足穿靴子,喝声:“呀,头陀休得无礼。俺张恺在此。”走上前来,挺着腰。头陀道:“啊,居士,如若三拳之内打倒洒家,这个罗鸟白银奉送。”张恺道:“可要悔赖的么?”头陀道:“洒家言出如山,决不悔赖。”张恺道:“啊啊啊,莫说三拳,一拳包你就倒。”头陀道:“足见英雄本领高强,但是三拳不倒如何?”张恺道:“送你十两银子。”头陀道:“可有悔赖的?”张恺道:“君子之言有何悔赖!”头陀道:“如此请打。”张恺道:“来也。”张恺倚恃本领高强,叉手而来,把衣撩起,一拳打在头陀肚上。那知全然不动,又是一拳原不动。此时张恺心焦了。头陀道:“可恼,可恼,居士十两头要拿出来了。”张恺道:“还有一拳。”头陀道:“请打。”张恺想:“一连两拳打他不动着,末一拳谅来不中用的。何不扳他两腿,一定扳得倒的。”便走上前来,拜倒身子,把那两腿就扳,仍旧推不动,摇不动,挣得一身大汗。众人拍手哈哈大笑,张恺无颜,只得逃去。“居士!”头陀道:“不可失信,银子来。”张恺道:“去拿来。”头陀道:“不记帐的。”张恺道:“就去拿来。”头陀道:“哈哈,呵呵,本领全无,也来混帐。”张恺从西边门出去,那东边门外一声高喝,乃是山西皮货客人,仗些气力也想罗纹鸟来的。身子不多七尺长,约有四十岁年纪,苍颜塔鼻,走近前来又喝一声道:“有头发的和尚,啰子来也。”头陀道:“啊,居士请了。”皮货客道:“口罗子有句话与你说明,一拳打倒了你,拿一只鸟五十两银子,两拳打倒陪上一陪,三拳打倒要三只鸟一百五十两银子。”头陀道:“银子也还容易,鸟只有一只,另加五十两抵鸟一只如何?”皮货客道:“这句话也可中听。”头陀道:“但是洒家赔了两倍,居士也该如此。三拳打不倒洒家,居士要出三十两的。”皮货客道:“这个自然。”啰子打过来,这头陀全然不动,皮货客的拳头反开打了身子,倒退了十几尺,几乎跌倒。众人大笑。金台呆立在旁,心中想道:“皮货客今朝要破绽了,三拳打不倒头陀,只怕三十两银子要付出来的。”不说金台心中思想,又说头陀大笑道:“居士如何?”皮货客道:“入死你的秋娘,口罗子又来了。”便走上前来,又一拳头回转,来一个大头圆。料想那末一拳打不倒他了,便回身逃去。头陀道:“居士,还有一拳未打,如何走?”皮货客道:“口罗子去合伙计过来。”头陀道:“二十两头。”皮货道:“口罗子不曾带得银子。”头陀呵呵道:“无量寿佛,罪过罪过。”旁人多道:“这个头陀不是人,必然是个妖怪。还不知是铜皮铁骨,除非要贝州好汉金台来打他倒了。”一个道:“兄弟啊,贝州好汉虽则名冠天下,这样头陀,还怕打不倒呢。”
金台听说,还不动身。那知小二就轻轻扯了金台的袖,低声叫道:“二官人,旁人说你不中用,何不上去打倒这头陀,显显能呢?”金台道:“小二官,身边没有银子,如何去打?”小二道:“二官人稳赢得的。”金台道:“设或输呢?”小二道:“当正输了,也是一溜。”金台道:“这个如何使得?”小二道:“不要紧的。”再三再四的催,金台此刻也没奈何,况且大家笑他无本领,便挺挺胸膛走的进来。许多闲汉笑道:“毴娘,如此的人倘被石头陀吃下去怎样么呢。”小二便说:“你们这等!,瞎眼睛,贝州金台多勿认得么?”多道:“吓吓,这位就是贝州金台?据吾看起来没有本领的。”小二道:“呸,本领生在骨头里的,没有招牌挂的。”闲话不表。且说好汉金台上前便叫:“头陀,休在人前逞能,管教你一下便倒。”头陀呵呵笑道:“居士,吾看你身子短小,气力纵然不大,也要在众人面前献丑么!”金台听说,怒冲冲二目圆睁,挺挺胸膛,叫道:“头陀休笑,俺虽身小无力,只须一拳打得你浑身疼痛,才见俺家手段高了。”旁边这只口罗纹鸟虽是飞禽,灵性是通的,叫道:“快些打,快些打,好往琵琶亭拜兄弟去。”金台听说,心中大悦,此禽亘古难逢。就将袖口捎了,周身暗暗运功,便一拳打着在头陀腹上。那头陀疼痛非凡,两腿一松,便仰面朝天跌倒,口中吐出鲜红的血来。众和尚一见,多唬得了不得,金台便拿了罗纹鸟,还有五十两盛在拜匣中的,得意洋洋走出去了。且说一班和尚闹匆匆扶起头陀,扛到里面,周身冰冷,一句话多说不出,不消五日,一命呜呼的了。且说金台飘然出了关王庙,与小二一同过东,大众分散。小二叫道:“二官人果然大本事,那间屋里去吃一钟茶去。”金台道:“不吃茶了。这两件东西吾不要,却一齐送与你罢。”小二道:“多谢二官人,日日到吾小店里来吃豆腐浆。”二人便分路走了。
先说那贪财的周小二,回家笑将肚肠多疼了。娘子见他如此样子,便问道:“为甚今朝这般快活,莫不是拾了宝贝回来了?”小二哈哈道:“家主婆,你看吾手里这件东西啊,像宝贝。”他娘子道:“路倒尸,不过一只野鸡罢哉。”小二道:“娼你的根,倒是你放只野毴。”他娘子道:“哙,男的到底怎么东西呢?”小二道:“娼根,告诉了你罢。这只蛆虫叫作罗纹鸟,外国飞来,无价的珍宝,能说人言,天下少的。”他娘子道:“你那里来的呢?”小二道:“买来的。”他娘子道:“要可七八个铜钱么?”小二道:“俉个只毴末?这宗贱法?与你说,无价之宝。”他娘子道:“吓,没有行情的?”小二道:“有怎么行情?”他娘子道:“没有行情的末,你也买勿起哙!”小二道:“朋友送的。”他娘子道:“如此,待吾来出空了鸡笼养他,喂点豆渣他吃吃。”小二道:“毴,千人的路倒尸。”他娘子道:“啊唷,为何这等骂法?”小二道:“宝贝呀!那说养在鸡笼里呢?”他娘子道:“如此,请他家堂里去。”小二道:“娼根,豆渣猪吃的,如何好喂宝贝吃?”他娘子道:“如此,去兑点人参他吃吃。”小二道:“有吾在此,勿要你管帐,这只拜匣里有五十两银子,去收拾好。”他娘子道:“路倒尸的,见了鬼,只怕五十个卵子。”夫妻两人闲话不表。列位,未知罗纹鸟到底出在那里?乃是唐朝武则天娘娘手内有个陕西秀才,名唤罗均,生得风流美貌,年少青春。其年,长安赴试得中状元。武则天娘娘十分得意,将他召进宫中,欲图欢乐。状元抵死不从,反加痛骂。娘娘大怒,将他斩为肉酱,抛入长江,血肉相凝,变成此鸟。善会人言,周身毛片分为五色,犹如罗纹一般,故而叫作罗纹鸟。夜则栖身林下,日则四野觅食。武娘娘手内到今的,是不死之禽。石头陀输与金台,金台送与周小二,周小二养在家中。未知如何了局,在后再表。
那日喜逢天气晴朗,英雄们陆续到琵琶亭来,一总共有七十二人。亭中叙会,各通名姓。张其把礼物安排,红烛辉煌,只有金台未到。少刻来了,与大众施礼,细细一观,大半是初会,不曾相识。众英雄正在通名道姓,只见亭外高声大喊而来:“呀,汰!贝州金台那得擅敢在此叙众犯法?俺乃是杨方,容你不得,特来拿你!”众人吃了一惊。金台不慌不忙走出来,抬眼一看,只见一个大汉,身高九尺,年约四十光景,头戴映绿方巾,身穿大红袄,银红滚裤,腰束跳包,足登靴子,跟了十多个家丁,同声喊:“捉金台。”金台叉手问道:“足下尊姓大名?府居何处?”那人道:“俺乃冀州杨方是也,田楷门下的徒弟。快快受擒,免俺动手。”金台道:“吓,原来是田楷门下的徒弟,怪不得如此狂妄。俺家身犯王法,自有人来拿捉,吾与你并无怨仇,休得如此。”杨方道:“金小子,若是别人容你得过,俺家容你不得。家将们,与吾拿下了。”家丁们同声答应,走了上前来,多说:“捉金台。”金台全然不在眼里。拳头起处,跌的跌,滚的滚,有的立在旁边发抖。杨方大怒,便一拳打将过来,金台回打过去,杨方招架。两下交拳虽是龙虎斗一般,半边的好汉多看呆了,说道:“这个杨方倒也有些本事,且待金台抵当不住,吾们然后上前帮助便了。”那金台也不要人帮的,到底杨方本事歹些,虽只打不过金台,奈他不肯投降。那经得金台是天生本领,竟把杨方打倒。狠狠的拳头在背上再打,杨方只得哀求饶命,才能放手。即忙逃去,十六个家丁随同去了。一径回家安排,要来报仇,以后书中再表。
那七十二人英雄,多赞金台本领世上无双。正想结义之时,但闻喝道:“捉金台啊,不要放走了。”列位你道又是何人?就是任虎廷鸣金为号,五百雄兵把一座琵琶亭围住捉金台。金台见了官兵,明知不妙,说道:“要命者大家走啊。”便两个拳头打将出来。众人随了金台一齐动手,把那亭外的兵丁一个一个打得四散奔逃。这些盟拜物件一齐掀在地上。任总兵分付军士们道:“金台是个首犯,不可放走,快快追上前去拿住,大家有赏。”那五百兵丁各拿器械,上前追去,好一似流星赶月。金台回头一看,只见风卷烟尘扑面沙。不是金台胆怯,只因王法如雷,倘被捉牢到京,要吃一场苦了。金台一死何足惜呢?倒是一个好汉名声倒了霉了,故而只得逃走。一口气逃到一个荒郊野地,忙忙躲避。那官兵只管向前追去。金台暗中窥见官兵前头去,才得宽心。独自一人羞惭满面。呀!那边乌丛丛的,不是人家,必是寺院,不免上前去弄些汤水吃吃,再作道理。便信步前行,看看都是冷清的,走了二里路时,已红日西沉。呀,原来一所寺院。山门紧闭,寂静无声,不知什么寺名,上有金书匾额,待吾看来,“天海禅寺”,看那庙貌巍峨,必然是个大丛林。又只见西首开一扇侧门,向里边走去,曲曲弯弯,走进去又有一重门。举手一推,却是虚掩在那里。便轻轻再走进去。正走之间,只见一个和尚走出来:“阿弥陀佛,居士何来?”金台道:“啊,和尚,在下张文,只因路过宝刹,口干,欲乞一茶,未知可否?”和尚道:“居士啊,这里十方之所,礼当饮留,说什么肯与不肯!里边少坐。”金台道:“来了。”金台跟着和尚走进去,只见一个庭心,甚是宽大,青石阶沿,六扇长窗开着四扇,甚属清雅。新式花梨桌椅,沿墙摆一只小长台,有些时花在瓶中半含半开,屏对多是名人手笔,不染一毫尘,无俗气,闷心人到此也能开怀的。和尚道:“居士少坐,待贫僧去取茶来。”金台道:“有劳。”和尚道:“好说。”那和尚去不多时,香茗就到。金台正在吃茶,又有一个和尚来到斋中,见了金台便一个礼。金台还礼,便问法名。那和尚便说:“普济。吾听居士的口音可是贝州人氏,细认面貌竟像,不知是也不是金台么?”金台听说,吃了一惊,想这和尚因何知吾名字?他的口音吾也听得出,分明也是个贝州人。吾今慢说真名真姓,未知他是那样的人?金台主见已定,启口便叫声:“和尚,若问小子,原是贝州人,但是名姓不同,可是和尚认差了么?”那和尚又把金台仔细一看,哈哈大笑,说道:“居士休来瞒吾,的确无疑是金好汉。与吾是乡亲,为何不肯说真名姓,要瞒小僧呢?”金台道:“啊,和尚,你因何认得吾的?说与吾知道。”和尚道:“小僧是贝州出身,俗家姓赵,小名天宝,父母双亡,六亲无靠,又无行业,穷苦不堪,做了一个字的买卖。三年前犯了血案,拿住了,蒙金头儿暗中释放,吾就逃到此地为僧。常想起当年的事,欲报洪恩,总不能够。今见尊容,毫无二样,定是大恩人了。”金台听说,心中想道:“说起来原有的,吾何必瞒他呢?”便道:“金台乃是吾的正名。”和尚听说忙忙下跪道:“今朝难得恩人到来,叩个头儿正该当的了。”金台连忙双手扶起对坐。和尚便问来意,金台一一告诉。和尚听说,叫声:“恩人,非是小僧埋怨,你不该爱交朋友,抛撇萱亲,身犯王法,见识差了。”金台称是。下卷书中再表。
第二十二回左跷儿神通幻妙圣姑姑法力无边
话说金台听了和尚之言,便道:“事已如此,说之无益。”吃茶已过,随即起身辞别。那和尚双手扯住,说道:“恩人不到这里也罢,既然到此,那有就去之理!况且官兵拿你正在急切之时,此时尚还出去不得,且在这里担搁几天,候官兵退了,然后出去便了。”金台心中想道:“普济之言可听,俺家不免权且担搁在此,退了官兵,然后再走。”暂且不表。
再说官兵追过了十里路程,金台影迹全无,只得收兵回去。在半路上拿住张其、郑千、华云龙、浦二四人,任总兵传令一齐上了刑具,打入囚车。一面传知地方文武,添了兵役,分各路拿捉金台。一面遍出告示,如有窝居者,按法治罪;如有拿住金台者,奏明圣上,候旨旌奖;如有知风报信者,赏得五百两。不论军民人等,一体如此。此话慢表。讲那何其想道:“原是金台没有主裁,不思身犯王法,放胆做了出来,现在未知逃往何处去了,叫吾好挂胆牵肠,”此话丢下不表。
再说起一个不良和尚来,乃是天海寺中收斋的和尚,名唤法惠,为人刁猾,作事乖张,最贪财帛,不顾人的死活。那日,在外闻得闲人说道:“拿捉金台十分急切,有人知风报信者赏银五百两。”那法惠欣喜满怀:金台现在寺中,待吾去当官出首,把他捉去,五百两花银稳稳到手。有了五百两银子,当是了不得,可以还俗,留头发讨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勤俭些做起人家来,育女生男,有子有孙,那时快活杀人了。主意已定,即忙报信到衙门中去。官府听报,哈哈大笑,立刻一角文书移到武营里,点齐兵马来拿捉。但见有数千兵马,把一个天海寺团团围住。同声叫喊:“拿捉金台。”不问情由,打门进去。合寺和尚呆了,逃也逃不出,避也避不开。见一个,捉一个。喝问光头:“金台何在?”金台在里面闻知,挺身而出,说道:“金台现在这里。一身做事一身当,不干和尚的,一齐放了,单把俺解往东京,死而无怨的。”那官道:“你就是金台么?”金台道:“正是。”那官道:“好一个不知利害的金台!左右,与吾拿下了。”兵卒们答应一声,把金台捉去,上了链,打入囚车,解往任总兵衙门里去。寺中和尚多放,惟查出金台是普济留居的,本该照例治罪,念他是个出家人,从宽,责了几板,逐出天海寺,未知如何,后书再说。法惠得了五百赏银,就还了俗,讨了一个家小,要想成家立业。那知妻子贪淫,又与外人成奸,竟把丈夫谋死,这是报应也。
再说任总兵拿住金台,欣喜万分,五部囚车一同解去,抵庄要到东京奏明天子,必定加官进爵,得意非常。那知道偏偏天不从人,来了一个———且看下去自然明白———松云长老,奉圣姑姑吩咐,叫他在龙虎山下要路等候,金台一到,即当搭救。张鸾道:“天色尚早,不免前去等候便了。吾与你先后而行,免致旁人疑惑。”左跷道:“说得有理。”张鸾在前走去,左跷装痴在后。只见两岸店铺,招牌密密,那旁边乒乓匹拍的响,俗人就叫做“报旺鞭,”乃是一爿新开碗铺斋利市送佛。左跷便来作耍,念声“阿弥陀佛”,走上阶沿,“阿弥陀佛,作福,作福,功德无量。”店中人道:“嗳,嗳,你这和尚好没分晓,吾们第一天开店,利市也没有发过,休来混帐,别家去。”左跷道:“阿弥陀佛,贫僧一路而来,家家布施,特求慨发慈悲,作福,作福,功德无量,阿弥陀佛。”店中人道:“嗳嗳,和尚为何这宗要法?我们勿曾发过利市,算你照看了我们,别家去罢,得罪你的。”左跷道:“阿弥陀佛,宝店新开,必定发财,作福得快,发财得快。”店中人道:“呸,和尚,讨厌杀哉。吾们勿曾发财,快点走开来。”左跷道:“阿弥陀佛,不肯作福,贫僧只得苦求了。”便双手把头儿掇下来,放在柜抬上,抓抓头发,摸摸额角。店内之人多呆的了,怎么人可拆得开?好怪气!左跷道:“阿弥陀佛,作福,作福。”店中人道:“是哉,是哉。拿头装上去,布施你便了。”左跷道:“阿弥陀佛,施布得快,装头也快。”店中人道:“喏喏喏,七个老上青,拿了去罢。”左跷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就把头装好,一跷一拐上街了去。碗店之中正倒霉,并无主顾上门来的了。一连三月清淡,不挂招牌,店也不开,便寻过地方,重新开店,诚恐左跷再来。闲文不表。
且说张鸾、左跷要救金台,张鸾便坐在青龙洞之青龙头上,左跷坐在白虎洞之白虎头上,等候金台来到,协同搭救。但恐天师知道,必不相容。况且真人府内的法力比你吾更大,倘然搭救不成,非但倒运,而且金台性命难保矣。左跷说道:“何不弄些神通,先把张天师试他一试?”遂立刻书符捏诀念咒。这山摇动起来,真人的房屋便侧过西,侧过东,人亦坐不住了,法官个个称奇,弄得天师怒气冲冲道:“白日无端这般光景,必有妖气。”即差四个法官快去查来。四个法官奉命细细查寻,妖气全无。这山摇屋动怎么讲究呢?一个道:“啊,师兄,既无妖物,何不回覆真人去。”又一个道:“师弟说得有理。”便一同回去,只听见念无量寿佛的声音,那旁边念阿弥陀佛的声音,举目看时,青龙头上坐一个肮脏道人,白虎头上坐一个龌龊和尚,法官便上前问道:“一僧一道那里来的?可知道这里怎么地方?擅敢坐在这里么!”左跷听说,嘻嘻笑道:“吾们是四海云游方外之人,偶见此山秀气,龙头虎首石成形像,龙虎山中难得到来,故而歇息片时。”法官听说,口中不言,暗沉吟道:“看他们人不出众,貌不惊人,有何法术!但是真人叫吾查明,只得拿他们前去见真人。”两个便拖了张鸾,两个扯了左跷,匆匆进了真人府,禀明张天师。天师立即出来升位,廿四个法官两边立着,天师即问道:“你等何方修道,为什么不守清规?衣衫破碎这般形状?怎敢在这山中暗中弄巧,好不应该!”二人答道:“啊呀,天师大人啊,吾们虽是出家,并无庙宇存身,云游四海,抄化为生,到处行走,久仰龙虎山中景物,特来游玩。衣衫破碎,因是贫苦,恰守清规在心头的。并不暗中弄巧,只求放了吾们,感恩不尽了。”真人想道:“看他们这般情形,谅无法术,但既拿来,必须立些规矩,不便轻放。”便叫左右搜他身边有无夹带,多道:“啊呀真人,没有夹带的。”便不由分说,把衣宽下,搜来搜去,没有怎么东西。真人信以为实,说道:“既无夹带,谅非二人弄巧,放了去罢。”张、左二人答应一声去了。那时,山摇屋动之时,天师府中男女皆惊。听得拿住僧道,大夫人与十三位姨娘,还有一班丫环妇女多在屏门后张看。张鸾双手把道袍一抖,按在身上,口中念咒,把一个如花似玉的芙蓉使女夹在肩甲底下。左跷亦念了咒,把一个月貌花容的海棠丫环夹在肩甲之下。二人同出真人府,原在龙虎洞上坐看等候金台。那真人府中丫环妇女多闹道:“芙蓉勿见了,奇怪!”又说道:“海棠姐姐勿见了,怪气!”查来查去,一无踪迹。报于真人,天师听说,呵呵道:“可恼啊可恼,两个丫环端端在此,为什么一霎时不见了?难道原是方才的僧道作怪么?”便叫廿四个法官同一追上前去,不可冒犯,只说真人有请。法官们同声答应,便一同到山前龙虎洞来。
只见两边坐着念“无量寿佛!”“阿弥陀佛!”一众法官大家商议说道:“这样的道士和尚,真人叫吾们去请,真正倒胃口,引他见笑,请字不要说,原把他拉了就走罢。”一个道:“勿差,勿差。”商议已定,便上来拉了张鸾、左跷二人,匆匆就跑。一僧一道各打照会,各人口念真言,青天白日,霹雳忽响,立刻大雨倾盆,可怜一众法官满身是水,弄得满身烂泥,独有张鸾、左跷身上一点不湿,好不奇怪。进了天师府方才住雨,法官各换干衣,报知天师。天师外出迎接,行宾主礼坐下,随又送上香茗。大家不用手拿,多是从空挂在面前吃茶。天师有三十六个天罡,所以空中挂得。张鸾、左跷各有三百六十名邪神野佛,故而空中亦能挂得。天师想:“二人之法力莫非比吾更大?”吃过了茶,真人问道:“请问二位是何方修道?师父是谁?乞道其详。”张鸾道:“贫道道号松云,别名冲霄,乃是鬼谷门下之徒。”天师道:“啊呀呀,原来是王禅老祖之徒,多多失敬。”张鸾道:“岂敢,岂敢。”天师道:“这位师父是?”左跷道:“小僧没有法名的,这些多叫吾李法师,竟被他们叫出名了。”天师道:“令师是谁?”左跷道:“业师乃是陈抟老祖。”天师道:“啊呀呀,原来陈抟老祖的高徒,一发失敬了。”左跷道:“好说。”天师道:“二位方才初次到来,十分简慢,好不应该。那知去后,下人们说一时不见了两个丫环,周行查看,一无踪迹,莫非二位神通广大,故而请法师回来,那二婢一同还了,感恩不尽,各送盘川百两。”张鸾听说,且毫无言语。左跷哈哈笑起来,便道:“天师啊,这是不过作耍而已。”天师道:“作耍也没有这般样子的。”左跷道:“不瞒天师说,吾们到此非为别事,来救金台,尤恐天师不许呢,故而显些神通。只有一句话儿,肯准吾们,两个丫环立刻放还。”天师道:“不知什么言语,倒要请教。”多道:“吾们搭救金台之时,求天师不要做声,坍下天来不要与闻。立刻送还两个丫环,连吾师父也见情的。”真人听说,笑嘻嘻道:“此话那有不应承的。吾这里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处分。”左跷道:“天师啊,君子一言为定,不可反悔的。”天师道:“决不反悔。”张鸾将道袍一抖,放出了芙蓉,左跷把直掇一洒,放出了海棠。各自跑进去,口呆目定。张鸾、左跷辞别天师,天师送他们一百银子为盘费,一概不收而去。
真人想道:“可恼啊可恼,一个道士,一个僧人,无穷妙法欺人,竟被他们弄得吾颠颠倒倒,恨不得拜表上达天庭,只是陈抟、鬼谷恐怕有罪。想我做了天师,法力无边,今日之事要算倒运。若是上达天庭,自己先有一个不合,只好抹却其事了。惟是芙蓉、海棠多被惊呆,必须设法看治才好。待他那样去救金台罢,吾紧紧关门不出便了。”
再表左跷欢喜道:“啊,松云长老,吾与你制度天师,不管闲账,可以安然无虑去救金台了。”张鸾道:“李法师,吾看那张天师的法力及不来你吾,就是管账,也不妨事的。”左跷道:“虽只不妨,到底碍手碍脚,莫妙于不管。”张鸾道:“说得有理。”一僧一道在龙虎山前等候,此言暂且慢叙。
忽有一人叫道:“女儿来了。”永儿道:“来了。”那老狐狸同了小狐狸,娘女两个来到江西。娘在前头,女在后面,引得这些少年男子多痴迷了。“阿哥,看标致小娘。”那何永儿一路行走,还要卖风流,引得这些轻骨头的跟来跟去的细看,恨不得立刻遂与他美事。内中有个叫做张三老,是个穷凶极恶不怕羞的,便歪到姑娘身边,捎起衣袖,伸手照定姑娘想捏去。永儿略用些些法术,那把张三老一个大片斗直翻到福建泉州府去了。圣姑姑道:“女儿这里来。”永儿道:“来了。”母女二人一路行走。忽然走到一个空白场上,见一个妇人,两鬓如霜,纷纷流泪,有一二十个男人立在旁边。圣姑姑便上前问道:“老人家,何为在此啼哭?”妇人道:“承蒙动问,说也可怜。三十二岁丈夫亡故,坚心铁石的守节。只有一个孤儿,年方五岁,吃辛吃苦,领大了习学成衣趁钱养吾。只为老身命比黄莲再苦三分,前年遭了回禄烧光,今年又是孩儿病了三月有余,未曾起床。看其病势,沉重得很,命在旦夕。闻得有个名医叫钱楚江,意欲请他来诊治。无奈吾无从设法借了,故而在此求恳仁人布施,好待吾积少成多,去请名医。倘然医得好孩儿,也使吾年老之人有拿了。”圣姑姑问道:“你的儿子平时孝顺你的么?”妇人道:“孝顺得很的,所以吾舍不得。儿若身亡,吾也只好死的。”圣姑姑道:“你家住那里?”妇人道:“就在那边。”圣姑姑道:“既如此,领吾们到你家里去,自有好处。”那妇人没奈何,含悲领了圣姑姑、永儿匆匆走去。不多路,推进柴门一同入内。圣姑姑道:“老人家,你的儿子呢?”妇人道:“眠在房里。”圣姑姑道:“同吾去看来。”妇人道:“啊,大娘娘,你又不是医家,看他什么?”圣姑姑道:“啊,老人家,吾虽是个妇人,倒也熟读医书的。凭你什么险症,吾一看就为好的。又不是要吃你酒,吃你茶,更不要你钱,无非念你老人家苦楚,况且只有一个儿子,吃亏不起,故而诚心来诊治。若是一个忤逆儿子,吾也不来管帐了。既然是一个孝顺的儿子,救他一命,你也有靠,吾亦做了一桩好事。”那老人家巴不得孩儿早日病好,听了圣姑姑一番说话,便道:“吓,既是大娘娘这样怜念吾老身,能干救吾儿子只是最好的了。”遂请进房去诊治。圣姑姑道:“女儿,你在外边坐坐。”永儿道:“是。”妇人道:“大娘娘这里来。”圣姑姑:“来了”那圣姑姑原不是郎中,也不过修道已深,恃着法力高强而已。莫说妖精没有好心,圣姑姑就极肯济人穷苦的。未知那样救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美金台被擒遇救鲍千金饭店交拳
话说圣姑姑走进房中,细看病人,一息奄奄。念他是个孝子,他若死了,母命难活,便道:“老妈妈,取半杯清水来。”妇人道:“大娘娘要来何用?”圣姑姑道:“我有用处,取来就是。”老妇人没奈何,就去取半杯水送与圣姑姑。那圣姑姑将杯接在手中,便将手指画符,口中默念真言。咒毕,便叫妈妈:“你把病人扶起,将他仰面朝天睡下。”只见他紧闭牙关,伸两个指头,把那病人鼻子两旁狠狠挤将拢来,病人口就张开,就将符水慢慢倾入病人口内。回头便叫:“妈妈,令郎有命的了。”老妇人便立在床前,只管看。约有一个时辰,只见那病人张开眼来,肚中呱呱的响,反身来了,吐出许多黄连水。呕吐完毕,便叫:“啊,母亲。”老妇人道:“好了,好了。啊,吾儿,如今好些么?”他儿子道:“孩儿起初口口难过得很,如今好得多了。”老妇人道:“难得啊难得。”回头便叫:“大娘娘,小儿这个残生幸得大娘娘。尚未得知,如今还要医生看治否?何时可以康强?”圣姑姑道:“啊,老人家,如今令郎的病去大半了,何须再要医生看呢?过了三天就安康的了。只要调理调理。”老妇人道:“是哉。这调理二字是不中用的。”圣姑姑道:“为何呢?”老妇人道:“自遭回禄之后,穷苦不堪,如今小儿一病三月,弄得灯尽油光,饭多没得吃,那里来调理呢?”圣姑姑道:“可怜!妾身有一法儿在此。可有瓦罐头?取一个来。”老妇人道:“待吾取来。大娘娘,瓦罐在此。”圣姑姑伸手向身边轻轻摸出一文钱来,即丢入罐中,一口气,书一道符:“啊,妈妈你把罐头摇摇看。”那老妇人双手捧了瓦罐摇上几摇,叮当声响,不知什么东西。圣姑姑说:“且倒来看。”倒出来一看,是一百文钱。老婆婆一见,喜欢非常。圣姑姑便吩咐道:“啊,妈妈,你把一文母钱每夜丢在罐中,次日产钱九十九个。天天如此,九十九个母子,用得来了。但只可自家知道,断断不可泄漏天机的。若与人知道了,一个钱多没有的。”妇人道了谢,忙问:“仙家住居何处?”圣姑姑道:“不必问吾,日后自知。”出房同永儿要去了。那老妇人殷勤苦留,总留不住。只得送他出门,笑嘻嘻闭上了门。每日有九十九个可以调理儿子复元。那儿子后来到王则名下做将军的,此话书中且暂少表。
话说两妖精此来为金台的事,不知左跷、张鸾可救得成否?那里晓得澹台惠十分利害,自从任总兵去后,他又回思一想,说那贝州金小子乃是闻名的好汉,如今在琵琶亭结义,朋友必多,况且登莱斗法拿捉张鸾、左跷之时,金台出力帮助,必是张鸾一党。此番五百兵丁倘然拿不住金台,岂不是笑话了?吾想毛遂、林继祖乃是茅山真君的徒弟,法术甚大,不免差他前去接应。主意已定,即差毛遂、继祖带领一千人马前往江西去了。毛、林二人领命遂行。再说任总兵捉住了金台等五犯,一路长躯,从龙虎山前经过。只见一个黄面和尚,穿着破衣,手中提一条铁棍当住去路,念声阿弥陀佛,便道:“来的老爷们,作福,作福。贫僧是远来的,只因无衣无食,伏乞布施旧衣一件,就子孙万代有龙衣穿了,布施米一斗,子孙代代上天梯了。”唠唠叨叨甚为惹厌。官兵住了马蹄,喝也不退,打也不退。任总兵高声骂道:“你这秃奴,好不知趣!俺们奉旨拿解钦犯的,为什么在此讨厌?还不走去让俺的去路么?”左跷道:“啊弥陀佛,僧来看佛面,作福布施,大有功德的。”任总兵道:“好一个大胆和尚,这样倔强。”吩咐拿下。左跷道:“阿弥陀佛,拿不得的,拿不得的。”看他像一个痴和尚样子,任他们拿捉,只管念佛。任总兵大喝:“狗和尚,前在东京惧罪逃脱,现在各处拿你。你今日自投罗网,前来送死!”吩咐绑了砍去罢。左跷道:“阿弥陀佛,杀不得的,杀了出家人罪过的。”但见军士就来拿牢,绑住,砍一刀,扑托一声,光头落地。忽见红光冲到半天,众人魂飞魄散,兵卒道:“呀,啊呀,不好了,不好了。杀了一个头,又有一个长出来。”便又是一刀,扑托滚下来,是一道红光,又是一个头长出来了。连杀七刀,长出七个头。任总兵又好气又好笑。正在无法可施之时,只见一个龌龊道人走过来说:“无量寿佛,那个在此杀生害命?好不罪过!”任总兵抬眼一看,认得道人名字叫张鸾,喝令将他拿住了!张鸾假意呼冤。只见又是一个臈黄的和尚,一跷一拐,在前面说道:“僧家不犯法,如何胡乱好杀?杀了出家人,总兵的难动。若要不如放了罢,放了罢,放了罢,菩萨摩化。”一个道士,一个僧人,挡住了任总兵,扰不清楚。任总兵喝令将他们捉下,左跷念了几句真言,顷刻之间飞沙走石,括括大风,从空伸出拿云手来,把囚车内五个犯人提了出来,五起分开,刑具解下,各自逃去。那任总兵觉得眼前暗昏昏,大风吹得满身寒冷。随来五百兵丁多冻坏了。恰好毛、林二人到来,询知是打劫犯人,便大喝:“张鸾休得无礼,左跷逆畜勿要欺人!”毛遂向怀中摸出美弹丸来,像桃核形状,向空中祭起,几声霹雳,大风立退,法宝收回。左跷一惊非小:“不好了!这是那个法术,如此利害,还当了得!”便念动真言,三百六十邪神急来护身,却拿着一卷天书祭起,便有闪闪金光射目,望众人打来。那毛遂要收法宝,那经得天书来得快,好不利害!一个头元跌下马来。左跷喝声:“神将,把他提到云南去罢。”法旨一下,那神将在空中把毛遂提到了云南地界。左跷收回天书,恼了旁边林老爷,喝声:“逆党休要无礼!”口中也念真言,轻轻祭起一粒定妖珠。此珠专捉狐狸。左跷幸亏逃走得快。张鸾法术奇妙,念动真言,只见一只青鸟半空飞去,竟把明珠衔去,喝声:“神将,提他到陕西去。”却领了法旨提去了。可怜这林继祖法力低微,提到陕西城外。张鸾收拾法宝,青鸟口中吐出一粒珠。张鸾哈哈哈大笑道:“不想今日倒多出一桩法宝来了,但不知那样用法,待吾收拾在此,再作道理。”任总兵唬得呆了,主意全无,只得传令兵丁,休要坐视,快将妖物捉下来。那五百兵丁多怕,说道:“老爷,今日有些晦气。和尚道士多有法力,我们谁甘当灾呢?五个犯人多劫去的了,倒不如回京请旨罢。”任老爷正在两难,只见张鸾、左跷在空中合掌,一个念“无量寿佛”,一个念“阿弥陀佛”,哈哈大笑而去。任总兵无可奈何,只得领了兵丁回京覆旨去了。
且说张鸾与左跷会同一路,云游海岛蓬莱。讲到张其、郑千、浦二、华云龙四人分为四处,大家观看,满心大悦,意欲原归旧处,又恐官兵拿捉。各有本领,打劫人财使用,直到金山大拜英雄叙会,后首再提。原说金台在荒郊之中,心内想道:“险些儿拿去受灾,那知又被他们救出,得到此间。朋友西东分散,意欲到何其家去,又恐暗暗有兵追来,好叫吾进退无门。”一路忧愁,一路思想,到了江塘水口,呆呆立着。只见江心中有一只小舟到来,艄上有个美女,玉手尖尖的把橹。船头上有个中年妇女,叫道:“汉子若要过江请下船来,渡你过去。”金台仔细一看,原来就是前日登莱州渡吾过江的圣姑姑,莫非与吾有缘,所以今日到此间来的?不免叫他渡过江去,免得官兵追上前来。便招招,船遂泊岸。金台亦即下船,轻轻摇到江心里。圣姑姑启口问道:“啊,汉子,你可认得吾否?”金台道:“认得的,前日登莱斗法,看吾姑姑妙法世间无及,喜得今朝又能相会,烦渡区区。”圣姑姑道:“你那边做怎么?”金台道:“只为琵琶亭结义,被官兵拿捉,故而要逃到那边去,又恐怕官兵未退追来,且往那边另觅栖身。”圣姑听说,笑道:“汉子,因何这等愚法怕是非?目下琵琶亭小拜不成,何不再往金山大拜?英雄好汉叙会一处,共扶新主,岂不为美么?”金台道:“又是什么金山大拜?”圣姑姑道:“啊,汉子,你且听说,不必三心两心,管教你日后自有兴隆日子,成就功名,再有子孙。”金台听说,心中想道:“又叫吾金山大拜英雄叙会,未知是真是假。吾且看其光景,再行调停。”那妖精摇橹如飞,只有一个时辰,已到江镇城外。“啊,汉子就在这里上岸罢。”金台道:“是哉。但是小子身边不曾带得银钱,摆渡钱多没有。这便怎么?”圣姑姑道:“那个要你摆渡钱?”永儿道:“啊,母亲,自古道:要知心腹事,待听口中言。摆渡钱多没有,料想盘川无着。何不与他几两银子,也算行了一桩好事。”圣姑姑把头来一点,念几句真言,略用小法,城外头有一银铺内,三封银子不见了,却被老狐运了来,一起送与金台。贝州好汉殷勤道谢,立刻上岸。圣姑姑开船往各处逍遥去了。
金台上岸来观看,只见那三市喧哗,店铺密密,渐见西山日落。金台呆想道:“天色已晚,须去寻个安歇之所才好。”只得信步前行,人来人去,热闹得狠。肚中有些饥饿了,须去买饭来吃。便转弯走过去。只见那边一盏红灯上写着“安寓客商”四个大字,金台就立停叫道:“啊,店家!”店主应道:“来哉,来哉。门前一盏灯,安歇四方人,四方人不到,抵庄不开门。客人啊,是歇夜的么?”金台道:“正是。”店主道:“行李呢?”金台道:“行李被强盗抢去,故而没有了。”店主道:“但是没有行李小店勿留的,别家去罢。”金台道:“啊,店主,行李虽无,房饭钱是一样的。休来作难,今夜且留了罢。”店主道:“啊,客人,近来强盗甚多,东也抢,西也抢,岸上也抢,水里也抢,衙门里差通班马快查捉,严紧得很。水道还有船只查缉,前日出示着吾门客寓,不准留宿面生之人。勿有行李的客人一发不准容留。各店家出结,一并而行之,并不作难客人的。”金台听说,把手搓搓。不肯留客也没奈何,叫吾今宵何处去歇呢?咳!出门人行李原要,不可不有的。”啊,店家,不准留歇,这是由你。但是吾肚中饥了,有饭卖的么?”店主道:“饭是有的,里面请坐。”金台走进来,拣了空座坐下。小二先把桌儿一揩,便道:“客人可用酒的么?”金台道:“酒饭一齐要的。”小二道:“客人点菜。”金台道:“随意可也。”小二道:“荤的呢,素的?”金台道:“不拘荤素,只要上好的。”小二道:“是哉。”那小二忙去拿了一壶酒,三色荤菜,三色素菜,一双牙箸来送金台面前。金台想来思去,心事甚多,酒也无心吃,摸耳抓头的想。正在恼闷,走来一个长大汉子,性格刚强,大呼小喊:“揩桌子。”原来是个汪洋大盗,故而道理全无。“开店的!有好酒拿来,俺吃个爽快。”小二道:“来哉,来哉。客人先用好酒,饭就来的。”金台抬眼看这强徒,品格高强,全无道理,一面凶相,口阔方腮,狮子鼻头,身高体胖,两腮胡须。非是山林强盗,定是海面强徒,必不是循良之人。看他的吃品行为,好无道理,不知本领拳头如何?只见他黄汤多少吃得下去,鱼肉取来一刻就完,连呼添菜添酒。那小二忙忙答应:“来哉,来哉。”汉子道:“俺在此,你、你为何慢慢的走来?”小二道:“客人,才烧好菜在此。”汉子道:“放着,再添酒来。”小二道:“来哉,来哉。”勿好哉,被他吃得精光,如何是好?狗娘的人,吃得空空,你看有些醉了,脚歪伶仃了。小二走来说:“客人,会钞口虐。”汉子道:“钞不会了。”小二道:“走了?”汉子道:“吃完了自然走了。”小二道:“嗳嗳嗳,钞是总要会的。若是吃了酒饭,多像你这样子,吾们店也开不成功了。”汉子道:“哈哈,你要会钞么?你认认吾看,俺也不与你打架,只要把你抓。”小二道:“吓唷唷。”汉子道:“你却不认得,俺是好汉中丈夫,你若要吾的钱,赏你两记巴掌。”小二道:“啊,客人吃了吾们酒饭,倒来打吾,捉牢他,捉牢他啊!”好汉子到走出店门,耀武扬威。金台见了大怒,立起来高声大骂“狗乌龟”。撒开大步追出店门,那吃白食的要吃亏了。讲到金台,不但本领高强,而且两足甚快,一日一夜能行六百里路程。何况这一点点地方追他不上么!追着大汉,住步说道:“你是那里人?开店的拿了本钱要生利息,你来白吃,账不算,钞不会,你这个面孔有几斤重?”大汉听说,哈哈哈大笑道:“狗贼的,原来一个年轻人,乳气未尽,孩子一般,口出狂言,看轻俺坐不改姓,行不更名,江河好汉鲍将军,常吃无钱食的,谁敢前来说话!你这小儿休要管闲账,快些去与你娘亲讨乳吃罢。”金台道:“狗头,你有什么本领,擅敢吃白食!俺若不见,由你胡行;俺今亲眼见了,那肯宽恕你么?快快还钱,饶你狗命。若还倔强,不留情的。”大汉听说,就一拳打过来。金台趁势一吊,那汉子登时跌倒。金台道:“呀,这狗头一点本领也没有,倒要吃白食。问你酒钱还也不还?”汉子道:“放了就去还的。”金台扯进店门说道:“啊,店家你今何必呆立,快把酒账来算。”店主道:“算好的了。”金台道:“共该多少?”店主道:“实足五钱八分银子。”金台道:“如此,与他五钱八分银子。”汉子道:“啊,英雄吩咐,敢不从命!奈吾丝毫不带,若容到船中去取,照数还他便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澹台惠奏上嘉□主众英雄同赴凤凰村
话说鲍千金要到船中取钱,金台道:“既如此,与你同去。”鲍千金道:“既是英雄不信小可,小可有物为质。”金台道:“什么东西,取出来看。”鲍千金连忙伸手摸出一个羊脂白玉球来,金台一看,说:“好的。”付与店主收好,以作当头。那强徒细将金台观看,看他恨恨于心,总要报仇。便问:“好汉何名?听你口音,像贝州人,莫不是天下有名的金好汉么?故而有这好拳头。”金台道:“非也,俺虽贝州人氏,名唤张文,并非金台,不可认差。”千金道:“哈哈,英雄休得瞒吾。小可听得众人传说,贝州金台不长不短,小小身材,年纪不到二十岁,眉清目秀的。若果是金好汉,吾情愿拜投门下,还有几个弟兄,多是几番要到贝州。今逢好汉,真是三生之幸。吾等人人心快。”金台想道:“吾的声名原重,既是他们慕吾之名,吾今瞒他怎么?况且圣姑姑叫吾,英雄好汉多一个,好一个。想他虽只及吾不来,到底也是英雄气象。圣姑姑的话不可不依,不免同他前去,看其光景如何,再作道理。”吃完残酒,就把银包取出解开,取了一锭银子,叫道:“啊,店家,这一锭银子押在你处,改日来算罢。”店主道:“客人吃去便了。”金台道:“说那里话?他要质,吾也要押,方为公平。”店主道:“哈哈,公平啊公平。”金台原把银包收在怀内,鲍千金同了金台,幸有月光,灯也不用,二人挽手同行,走到江口,一同下船。千金叫伙计道:“贝州金台来了。”船内三人多立起,到船头上来看,多说道:“啊,老大,贝州好汉金台呢?”千金道:“诺,这位不是金台么?”多道:“吓吓吓,这位就是金好汉!吾们不知,多多有罪。请下船来。”鲍千金与金台下船,大家恭恭手道:“小舟狭小,不得见礼了。”金台道:“岂敢,岂敢。”多道:“好汉请坐。”金台道:“列位请坐。”鲍千金就叫开船过江,一面讲话。金台道:“请问列位尊姓大名?府居何处?”多道:“岂敢。小可张兴。”“小可李霸。”“小可王铁腿。”“小可鲍千金。”金台道:“久仰,久仰。不知做什么买卖的?”千金道:“不瞒好汉说,吾们多是异姓弟兄,在江面上做经营,往来打劫商客的。”金台听说,心中想道:“吾看他们相貌凶狠,原像一班强徒,倒人人慕吾之名。”说话之间,鲍千金暗向张兴、李霸丢眼做一个手势,似乎要把金台杀死。那张兴把头摇上两摇,似乎说道:“杀不得的。”王铁腿在旁边看他们做什么意思,鬼头鬼脑,正要问时,已到了窝中,便相请金台,一同上岸,各拿一盏灯笼,约行二里多路,就是窠穴。千金道:“伙计开门啊!”应声:“来也。”但见两个伙计开门出来,说道:“为何来得能早,敢是没有发财么?”千金道:“没有发财。天下英雄到了。”伙计呵呵道:“只有贝州金台有名天下。”千金道:“这不是么?”伙计们道:“啊呀呀,这位就是贝州金台么?吾们不知,多 多失敬。”金台道:“岂敢,岂敢。”一同进去,大家见礼。吹去灯火,分位坐下。说话之间,金台问道:“说了半日,还不知二位英雄尊姓大名,请教。”多道:“不敢。小可石虎。”金台道:“久仰,久仰。”多道:“不敢,不敢。”鲍千金招招手,打一个照会,抬身进内。张兴、李霸、王铁腿随将进来。鲍千金说:“方才吾在饭店内吃了白食,金台不服,把吾打倒,是以骗他到此,备点药酒,将他灌醉了,一刀两段,方消吾恨。”三人多摇手道:“他是个好汉,你须耐心,休要杀他。留他在此做了相交,若得金台为党,吾们好不威风!”鲍千金只得丢开手,便叫妻子备酒款待贝州好汉。言来语去,月已高升。张兴说:“吾们久仰英雄,恨无相见之日。今朝得见威容,三生有幸。意欲屈留在此,情愿拜从为师,教些吾们拳棒,不知意下如何?”金台心中想道:现在没有存身之处,不免在此耽搁几天,再作道理。“啊,列位。承蒙不弃,敢不允从。但是这个生涯,小可做不来的。”多道:“自然,自然。”说说谈谈,时已更深,便铺排床帐,各自安睡。金台心事重重,反反覆覆,直到五更。次日起身梳洗,七人谈心,要金台教拳,此话在后再表。
再说任总兵领兵一路到东京来参见澹台惠,将细情说明。宰相闻言,心中大怒,连呼:“可恼,可恼!老夫原想着张道等要劫金台,故而又差林、毛二将前去接应。不料又被劫去,反失林、毛二将,这还了得!”吩咐总兵且退,“待吾奏明天子,再行处置便了。”总兵回衙,不必多表。但说澹台惠气得发昏,等到天明,天子升殿,他便朝见嘉□王,俯伏殿前,奏道:“臣澹台惠奏闻陛下,前差任定虎往江西拿捉金台,臣恐张道等劫取,故而添派毛瑞、林继祖领兵前去接应。那知原被劫去,反失林、毛二将。定虎昨日回京,臣当奏闻,伏乞圣裁。”天子闻奏,默然无言,想去思来,无可奈何。降旨道:“据卿所奏,朕以处分,卿可会同九卿四相商议,严拿便了。”澹台惠只得领旨,去会同各大臣议了几日,并无法制。只好再行文各省严拿而已。
且说金台在桃花庄上居住,倏忽光阴已是三月。一班强盗九日一回,沿江打劫,如同儿戏。闲来习学拳棒,人人开怀。惟金台心中不悦,常常叹气。一则丢不下老母、妻子苏小妹,二则自己事急,无端犯了大罪,虽圣姑姑叫吾举扶新主,真假不定,甚是疑猜。金台正在愁烦,李霸、张兴走了进来。如今是熟的了,故而多叫金兄弟说道:“吾听得街坊上众人说,丹凤地方凤凰村上有个英雄,很有钱财,名唤方魁,本领甚好。他父是为官的,他师父叫田楷,搭一座凤凰台,要与英雄打擂台。已经打过三天,吾特来说与你,同去看看散心。”金台听说,不免高兴起来,说道:“既如此,就去看看便了。”李霸道:“吾偶然说及,金兄弟便高兴起来了。且待伙计回来,开船前去便了。”少停,红日下西,鲍千金与王铁腿、石虎、庞龙多转来了。打劫得金银绸缎,得意洋洋,满载而归。弟兄们一齐搬起来,安排福礼斋利市,吃酒谈话。说起凤凰台一事,四人听见,欣喜非凡:“呵呵呵,那怕方魁是田楷的徒弟,就要倒霉。吾们连夜开船同去看看,看得高兴,打他一打何妨?”吃酒已完,遂即收拾米粮食物银钱行李发下船去。张兴说道:“那个看家?”谁知一个也不肯在家照看。鲍千金说:“妻子在家,怕他什么?”金台说:“多是女流,倘或衙门中有些风吹草动,如何是好?”千金道:“金兄弟,喏,衙门内这些马快只要此道,吾们年年有规例的,故而做了这个买卖,没有人来惊动的。”金台听说,微微的笑,想道:“当役之人,只要铜钱。独有从前吾当役时,不贪财帛,广结人缘,所以大家多叫好了。”
少说金台心内思想,且说他们吃完晚膳,各自前来与妻说明。大家换了时新衣服,多是武巾剪衣,一个是天青的,一个是元缎的,一个是月白的,一个是紫色的,一个是哥绿的,一个是秋葵色的,又一个是蛋白的,一色变带围腰,足登皂靴,气盖昂昂,威风凛凛,好七条汉子!讲这七付衣巾,并不是当时做的。乃是金台到后,六人要习拳棒,故而做此武家服式,以便平常使用。七位英雄打扮完备,谈谈说说,已是二更天了。除了金台,多别了妻房,步月而行,下了船。妯娌们在家无事,谈谈笑话。张兴之妻说道:“二婶婶啊,你的貌美不可言,怪不得二叔心中得意,无分寒暑,要不在家中也罢,若在家,总要一床眠的。如今二叔丹阳去了,决不是三天五日回来的。夜夜凄凉,什么处呢?可要吾来与你并头眠罢。”李霸妻子听说,笑嘻嘻用手打他肩尖,说道:“啊,啐!休要发想,不知谁的美容,夫不同床就要哭的;不知那个贪风月呢,总要合枕而眠;不知那个有身孕,肚大腰粗,这般形状,今宵无人陪伴,倒要在面前来说巧话。你要想与吾同眠,可惜你命薄,没有本钱。总要同床,只好空快活,不能够阴阳配合。吾今若是男子,何用你来打合,自然瞒了你官人,与你并头眠了。”张妻道:“啊啐,啊啐,倒在这里讨吾的便宜么?”便用手一推,李妻几乎跌倒。王铁腿妻子开口说道:“那个不贪欢乐的?女人若不爱风流,那里来子孙传代呢?”鲍千金妻笑道:“独吾欢娱不贪的,厌物东西与吾睡,总分做两头,倒是一双毛腿押在胸前,臭脚刚在鼻边,没奈何只好并头而睡。那厌物东西就来弄得吾心里发热,只好与他倒凤颠鸾。这句句多是实情言语。”三个妇人多是好笑。只见庞龙妻子泪洒洒,张妻道:“喏喏喏,大家看五婶婶,也是无人陪伴,故哭起来哉。”李妻道:“啊呀呀,当正哭哉。五婶婶啊,劝你不要哭。乃是大伯冤家,好端端到什么丹阳去,结队成群,竟把五叔同了去,可怜婶婶没人陪伴。明日待吾驾只船急急追去,追转五叔来伴你,同他酒也吃三杯。”庞妻答道:“啊呀,姆姆啊,说哪里话来?吾赵氏是并不贪欢好欲,只因在此想吾终身。吾是清白人家的女子,父亲是生员,要与吾招婿,只为家寒搁下来的。不幸父亲病故,衣冠两项多办不成,正无奈,母亲作主,卖了奴。那些卖婆花言巧语,骗吾娘亲,说是为商的大客人,故而卖了三十两银子。等到此地成亲,方知是江洋大盗,害命谋财。料想后来总无好日,今生父母不能相见的了。未知目下娘亲死生如何,故而在此伤感,何曾有什么贪图风月的心?姆姆之言好没正经。”李妻道:“吓,原来如此,也怪不得你。”石凤之妻刘巧娘便叫:“五婶不要悲伤,虽只五叔为了强盗,到底你变卖身躯,办理父丧,孝感动天,四方扬名。譬如吾的亲夫朱建昌,雪月风花多不爱,野草闲花也不思想的,只晓得生意兴隆做人家,一些不轻狂。成亲了,有事总要与吾商量的。去岁吾病了,他往金山寺内去拈香,被他把吾亲夫杀死,抢吾来的。吾若不依,刀架在颈,无奈成亲。此刻追念亲夫,享祀全无,好不苦楚。五叔不仁,还算好的。六叔心肠更硬。”说罢纷纷流泪,大家劝解道:“休要悲哭,木已成舟的了。若为亲夫丢不下去,耐着慢慢商量,此时苦切,总无用的,乐得寻些快活。”张兴妻子先睡,李霸之妻也进房去了。其余四人前后各自归房卸妆不表。
再说金台船只到了丹阳,各路英雄多已到集,纷纷船只排了帮。不坐船来者尽投下处,酒肆茶坊热闹非常。鱼肉价涨,兑换钱庄挤挤挨挨,粉食店中也人坐满,大家争夺吵闹。有一个人桌子乱拍,挺挺胸膛喊道:“毴娘,到底那说?”堂倌说:“客人,你要如何?”一个人道:“我要吃。”堂倌道:“客人,见板壁上贴的红,做怎么的?”一个人道:“待我看来。”上写着:先惠后吃。“住了,住了,怎么叫先惠后吃,说我听听看。”堂倌道:“这两日吃白食的多得很,多是吃了一饱,讨讨铜钱,说道:‘勿曾带得,等一回拿来。’如此,店官有令贴一张,先要会了钞吃的。”一个人道:“啊呀,如此说起来,勿与我吃的了?”堂倌道:“会了铜钱,立刻拿来,拿来就吃,吃了就走。”一个人道:“我也忘记带得钱来。”堂倌道:“如此,外面去。”一个人道:“吃了汤圆,立刻拿来啊,好么?”堂倌道:“勿局的。”一个人:“吾是好朋友。”堂倌道:“那怕亲眷呢!”粉食店中闲话不表。再说金台一共七人上街走去,只见行人挨挤。一个道:“阿二,那里去?”那个道:“凤凰村去。”一个道:“臭贼,讨死了。”那个道:“为何呢?”一个道:“拳头风吹得开来啊,要唬死的么。”那个道:“勿要紧的,立远点便了。”又一个叫道:“二老官,那里去?”老二道:“勿瞒你说,我在少林习得好拳头,打番过铁臂张三老,打番过无赖石皮休,人人说我拳头好的非常,勿是我扯嘴摆款,今日要到凤凰台打方魁,赢他一只元宝,四匹缎绸。”一个道:“好的,好的。报信在我。”老二道:“报什么信?”一个道:“打杀了房下勿知道的,我与你朋友之情,自然报个凶信居去,你道可是勿差么?”老二道:“娘贼,屯我的色头。”金台听说,笑嘻嘻想道:“这戎囊好不怕羞,只怕跌得你头破脑流。”再说金台等先后走出,沿街赶市,闹热非常。要知打擂台情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六卷
第二十五回桃花庄英豪守分贝州城王则招雄
话说金台在琵琶亭结义,被钦差任定虎拿住,一众英雄皆散。张鸾与左跷劫救金台,圣姑姑渡往镇江。招商店内打败鲍千金,千金心怀忿恨欲害金台,骗到桃花庄上。幸得张兴、李霸等久仰英雄,反与金台结为朋友,担搁了三月光景,同往丹阳凤凰村上观看方魁本领如何。其时,七位英雄扮作武士,到了丹阳,停舟上岸而来。人烟凑集,店铺喧哗,好生热闹也。传说此处凤凰台各路英雄好汉多来赶市,摊头摆满,行人结队成群,多要去观看方魁打擂台。有一个道:“阿哥,今日天气好口虐。”那个道:“天气是正好,只是运气不好。”一个道:“可以见得呢?”那个道:“勿要说起,只为吾妻房目下是重身。”一个忙道:“恭喜,恭喜。”那个道:“十月已足,将要临盆。”一个道:“可曾养的来?”那个道:“三日前生的了。”一个道:“是男是女?”那个道:“毴娘倒运的,勿男勿女,是个雌雄人。吾说道将他丢在长江里罢。”一个道:“是使勿得的。”那个道:“吾们房下哀哀哭个勿停。”一个道:“为何要哭呢?”那个道:“说道肉上生肉,可要肉痛么!”一个道:“咿,怎么肉上生肉?”那个道:“他又说道,吾的血,你的精,红白相拼结成的胎。”一个道:“肉麻煞哉。”那个道:“可曾将他抛在水内?”一个道:“舍勿得的。”那个道:“故而想着好气。”一个道:“气他怎么?吾劝你勿要气,房下的言语总要听的。这是你没有养男的正本领,养了雌雄人。”那个道:“呸,房下养的关吾何事?”一个道:“这也纵然是你做得勿得法。若说养妮子,是原要传授传授的。若勿相信,待吾去代劳代劳,包管养妮子,勿得知你房下可肯否?”那个道:“放你娘的屁!入娘贼的,可是要吃两记巴掌么?”金台随在后边,暗想道:“那里有这些说话沿街讲的?廉耻全无,枉做人。便往前边走去。还有一人在转弯三叉路口喊道:“朋友走开些,吾要前头去的。”一个人道:“入娘贼的,怎样的大来头呢?”一人道:“来头勿大,事务正大。”一个道:“有何事务,说说看?”一人道:“屋里失了窃了,要进城去报官。”一个道:“偷了什么事物去呢?”一人道:“家主婆。”一个道:“这也是笑话。”又有一人道:“阿哥,这个膏药有何人要?”那个道:“兄弟真正外行,比方擂台上打伤了,就向他一买就贴,可觉得便当么?”一人道:“如此倒算他会打算的。”一路走一路看。“咿咿咿,哈哈哈,好笑得极了。兄弟,你看这个棺材摊摆在那里作甚么?”那个道:“他是在行人。”一人道:“何以见得?”那个道:“停歇歇台上打杀了人,就在那里买来装钉,岂勿省了屋里的跋□了?”一个笑道:“毴你的娘,倘或没有人来买,岂非赔饭入工夫么。”
再说金台又见前边许多人道:“打个入娘贼的,打,打,打!”有一个汉子道:“呀!谁敢动手!谁敢动手!”便两手一拉,一旁边跌倒三人,一旁边跌倒两人。竟有三十余人同声喝道:“大家来捉!养的去送官究治。”一同围拢来把那长大汉子固在中间,打得落花流水。只叫做寡不敌众,被他们推倒在地,雨点的拳头打将下来。金台见了心内不平,立时性发,喝声:“大家不可行凶。打死了人要偿命的。”张兴等六人说道:“那个动手就打那个!”金台说:“列位不用出头,小弟一人足够足够。”金台两个拳头立刻打散重围,众人胆战心惊,只得立在旁边呆看,口内不言,心中暗想:这个!养的,年纪甚轻,骨瘦如柴,倒有这宗本领,倒是一个铁将军。大家呆看之间,只见那个打倒的汉子爬立起来,自知惭愧,连忙作揖。金台还礼,看说道:“吾道是谁,原来是哥哥。”那人拭目一观:“啊呀,贤弟啊,听见你身犯王法,流落在外,做兄的甚是放心不下。为何今日也在这里?”金台道:“哥哥,这里不是讲话之所,慢慢说明便了。但不知哥哥因何与人打架?”那人道:“贤弟,只为吾路过这里,肚中饥了,在饭店中吃了一食,没有钱会帐,店家把吾拉拉扯扯,故而打起来的。”金台听说,笑呵呵道:“哥哥可记得当初古语说,航船不载无钱客,饭店何曾肯结缘。吃饭无钱,原使不得的。有何面目呢?”那人道:啊,贤弟,只为吾盘川用尽了,无奈何。吾原许他打算钱来惠钞的。”金台道:“哥哥没有盘川,但不知要多少饭钱?”那人道:“据他算要五钱二分银子。”金台道:“为数有限,理当送还。”便向众人拱手道:“列位,这是吾的哥哥,吃饭无钱,原是他差,冒犯了众位,待小弟赔个礼,不必说了。”多道:“啊呀呀,大力气朋友,岂敢,岂敢,勿敢当,勿敢当。”金台道:“哥哥,吾与你同到店中去还钱,后去看凤凰台打擂,你道如何?”那人道:“贤弟有么?”金台道:“有在此。”那人道:“这几位是何人?”金台道:“多是吾的好朋友。”便大家拱手。到了店中一看,主顾全无,跑堂的正在收拾打碎的东西店主人气得肚膨,靠在柜上说:“毴娘,店多勿能开的了。”恰正金台走进,便问:“那位是开翁?”店主道:“死的了。”金台道:“休得取笑。当正是那位?”店主道:“是吾,你要怎么?”金台道:“这是吾的哥哥。”店主道:“可是喊了兄弟来,必定要打光店么?”金台道:“非也,他该你多少饭钱,我来还你。”店主道:“原来客人代还。请坐。”金台道:“不消。共该多少?”店主道:“不多,五钱二分银子,还有打碎的器皿也要赔的。”金台道:“这个自然。”店主叫道:“小二算算看。”小二应了一声。那小二来得正刁,一作三,总共一两八钱银子。金台笑道:“有限得极。”店主道:“原说有限。客人喏,打是令兄先动手。吾说是两句勿赊,就是柜台一拍,碗盏一掳,倒说是吾先动手。客人啊,天在头上。”张兴说:“大家不要讲了,作成你生意罢。”店主道:“客人吃甚么!”金台道:“喏,八个人多要吃酒的。”店主道:“吃醉了再打呢啥?”金台道:“混涨,好酒拿来。”店主道:“如此,里面请坐。”张兴道:“啊,列位,天色尚早,吃杯酒去。”
那八个英雄分为两桌,轮流筛酒,酒至三杯,张兴启口问金台道:“金兄弟,吾与你初交之时,你说只有一个姐姐,没有弟兄的。什么今日有起哥哥来呢?”金台道:“列位有所不知。吾从前说没有的亲兄弟,这位哥哥是族分中的,出外多年了,他的名字叫金隆。”张兴道:“吓,原来是族分中哥哥,吾道是你亲的,故而把你班卜起来了。”金台道:“吓,哥哥,吾与你别了多年。今日相逢,看你不改旧容,未知六年担搁在何方?断绝音信,小弟时常记念的。今朝难得相逢。”金隆道:“贤弟,一言难尽。若问为兄的,是几载飘流,奈无盘费,把几套拳头为活计,在江河上度日。意想回家,刚到扬州,悔气来了,病倒在招商店中五个月,弄得一钱没得。如今病体已愈,想要到丹阳去打擂台。”金台道:“哥哥,你也来打台么?既如此,吃完了酒同去便了。”金隆道:“啊,贤弟目下景况何如?”金台道:“小弟也是时衰运乖,自寻烦恼。”便细把前情说了一遭。金隆听说,摇头叫声:“贤弟休要烦恼,你是英雄汉子,虽有罪在身,何足虑呢?得能逍遥且逍遥些,倘得恩赦,便浩气冲云得志了。”六位英雄多说:“原是。”
吃完酒,算帐交银,一同出店,走到凤凰村上,看看人海人山,好一片宽大空场。擂台高搭,周围吊着红彩匾对,诗文俱全。筛大的镜子照如明月。两边剑戟槌楂枪刀,那堆绒凤、堆绒凰是五色装成的彩羽毛,朴开着两翅,尤如活的。大众多是喝采。一班好汉们拳头多痒起来了,想把方魁来打。但见凤凰台上一十六名家将,同声么喝,站立两边。中间走出一位少年,面如敷粉,齿白唇红,秀目清眉,圆腮锁口,身长八尺,海下无须,年约二十,头戴金冠,双龙抹额,面前一朵红绒球嵌着一粒猫耳眼,身穿一件海棠红开摆的海青,上绣着新鲜姣艳的花枝,足登粉底皂靴,笑容满面,立在台前。向着台下众人说道:“台下英雄听者,俺方魁虽只年轻力弱,习成拳法无双,爱交四海英雄。建此凤凰台,曾经打过几日,并无一人胜吾。今日如有英雄果然拳法精通者,请上台来交手。若胜,奉送元宝一只,彩绸四疋。如若本领平常,休得上台。倘有损身丧命之处,俱不抵偿,勿生懊悔。”说罢,连忙脱去海青,露出一条猩猩血染的大红裤子,齐腰短袄,银红色的是片金镶成的仙鹤跳包,腰内束着,威风赫赫,鬼神多惊。当台立定观看。忽听得人丛中一声么喊:“各位走开些,待吾银包里犭或狲上去试一试看。”一个道:“呸,那间你要倒运哉。这个东西上得擂台么?他一拳便打出脑子来了。今朝休要痴想,包管你跌下台来,头也跌开,一命呜呼。”那人道:“呸,勿色头,吾的风车拳头是一等大名功,那名功拳师打败了不知多少了。这方魁稀松了然。”一人道:“入娘贼的,到来里拉柱上去了。哙!台上朋友放扶梯下来。”众多说道:“这个毴养,活得勿要活哉。”只见那凤凰台上,把云梯放下。但见他一级一级上去,说道:“台主请啊。”方魁道:“请。你上来何干?”那人道:“交交手。”方魁道:“你身不满五尺,有何本领,也来混帐。快快下去就是你的造化。”那人道:“啊呀台主,你差了。若说必要长人开路,神的爷冈两鬼的。啊太力气生在骨头里的,你的力气招牌挂在那里呢?”方魁道:“倒也说得勿差。倘然打坏了呢?”那人道:“自家居去服药调理。”方魁道:“倘然打死了呢?”那人道:“自家居去买棺成殓。台主啊,你输了呢?”方魁道:“送你元宝一只,彩绸四疋。”那人道:“可要赖的?”方魁道:“君子一言,决不悔赖。”那人道:“打哉!”便将上身衣服脱光,有几个疮巴生在背梁上,肚皮上乌花六花。倒十分高兴,说道:“台主打过来。”方魁道:“让你先动手。”那人道:“看清爽!”便一猴拳。方魁不动,又一拳,仍然坚牢。第三拳头,台主笑道:“不费吹灰之力。”便使一个金鸡独立势。那知道风车拳头就谷六六乱摆乱摇,摇得来呼呼气喘,满身流汗,被方公子把他的腿上揪牢。那人道:“啊唷唷,铁扁箕真正利害,麻齐齐实在难熬。”但见他身区儿便渐渐蹲倒,恼得那方魁焦躁了,便一靴尖踢得他团团转,跌下台来,跌得腿儿跷了,腰也剉了,连忙哀哀求道:“还吾衣裳,彩绸勿要了,衣裳还吾,元宝勿要了。”台上人便将衣裳撩来,那人慢吞吞的穿着,哭道:“毴娘,要算今朝倒运,跌得来满身疼痛。”便一跷一拐回家,要去买一张正江膏贴的了。勿得知贴得好贴勿好。
方魁叫道:“呔!台下可有拳法精通的,速速上台,与俺交手。”忽闻一声:“俺来也。”但见人涛内走出一个英豪来,身材有八尺高,好一张黑面,铃眼大鼻,浓眉阔口,方腮胡须,倒卷一双兜风大耳,穿着黑布褂儿,黑布短袄,腰内拴一条花跳包,黑布盘头,脚上杀鞋。看他飞身一跳,登上台来。此刻方魁觉得面前一黑,想此人拳法必然高的了。那人道:“台主请了。”方魁道:“先要请教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可居住山东,焦三子是也。特来请教。”方魁道:“岂敢。”便一齐动手。台下之人多看呆了。一个道:“阿哥,你看这一记拳打去勿有还手的。”那个道:“兄弟,喏喏喏,回手拳来了。”一个道:“啊唷唷,这记拳头真正利害。”那个道:“有名堂的,名为利市打招财。”一个道:“咿,倒好看的。”那个道:“鹞子反身。来勿得,勿好哉,勿好哉。”黑流揪跌下台来了,焦三子便抱头走去,再不来的了。张兴说:“弟兄,等那个上台?”鲍千金说:“吾去,吾去。”张兴道:“须要小心。”千金道:“不妨的”,便两手一拉,闲人多让,飞身跳上凤凰台来,通了名姓,二人交手。你招我架,吾去你来,那里是方魁的对手!一个下来,一个上去,桃花庄上六人皆败。金隆动了火,飞身而上。两下交拳,众人喝采,说道:“那是石将军撞着铁好汉了。啊唷唷,这一记名为丹凤朝阳,回手一记叫做双龙入海。喏,这一记叫东方朔偷桃。唔,唔,唔,童子拜观音。怎么?”拍搭一交,金隆立起来跳下台来,面孔通红,叫声:“贤弟,方魁实在利害。”金台道:“如此待小弟上去。”金台跳上去,方魁一见,笑道:“俺家打败了多少英雄汉子!你骨瘦如柴,何可前来寻死呢?快快去将息,好壮起来。”金台呵呵笑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方魁道:“如此快通名来。”金台道:“俺乃贝州好汉金台是也。”两边拱手交拳,各呈本领。约打了三个时辰,方魁见他利害,便用足力气打将过去,却好金台把身子一闪,回手一拳,方魁跌在台上。金台连忙扶起来道:“失敬,失敬。”方魁立起来说:“实在名不虚传。同至舍下饮酒便了。”金台道:“小弟蒙兄见爱,敢不如命!奈有结义弟兄同在台下。”方魁道:“一同到舍可也。”遂命家将拆去擂台,他们挽手下台,后面众弟兄跟着。要知以后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方魁拜伏小英雄金隆回转贝州城
话说凤凰台上,方魁打败于金台之手,甘拜下风,留到家中。擂台前看者皆散。方公子与着八位英雄同到兵部府中,大家见礼,分宾而坐。饮过香茗,吩咐备筵款待。方公子问过了众英雄的名姓,叙谈有兴,相待甚厚。请教金台拳法,才晓是金台非常精通,就把金台留住,愿认为师徒。金台听说,笑道:“吾与公子高低不同,这句话儿当不起的。如非效学古人风气,结拜弟兄罢。”方魁见说,便道:“甚好。”吩咐安排礼物,一共九人,一同叙义,盟山誓海,重新入席畅叙,直吃到日落西山方完。张兴等作别方魁,船中歇宿。金台与金隆就在方府安身。方太太闻知此事,唤进方魁问个明白,就把方公子诉说。说道:“儿啊,你好没分晓。你乃宰相之子孙,名声赫赫,人皆敬重。金台是下贱出身,为马快的,拳头不为奇。在扬州打死澹台豹,气坏了老太师,捉了又被妖人劫去。罪犯弥天,反敢成群来打擂台!你应该拿捉他去献功,为何主见全无?快去拿住金台,免得父亲淘气。”方魁听说,便道:“母亲在上,这不是孩儿不近高人,反与金台相交,只为他的拳法高强,孩儿要学他的,故而与他相交。俟有成就,再行拿住,未为晚也。”太太生成爱子的心,听说,不觉微微的笑,说道:“儿啊,天下教师要多少!除了金台岂无别人了?”方公子说道:“金台不比常人,四海之内算他顶好了。母亲休恼,且待孩儿学精了拳,然后捉拿,起解便了。”方太太听说,也无奈何,说道:“孩儿啊,既如比,做娘的只得容你。但是只可留住金台,其余党羽留不得的。”方魁道:“是了。”那时金台与金隆在书房中,金台便叫:“哥哥啊,小弟身犯王法,回家不得,母亲放心不下。是有弟妇侍奉,究属女流,济得甚事?哥哥在外无可安身,何不回家。况且王则为人再好,前去托他在衙门中弄一个置身之地,则母亲早晚有个亲人见面,不知哥哥意下如何?”金隆道:“既如此,为兄的回去走一遭便了。”话到三更方睡。来日早起,梳洗完毕,方公子进来,金台说道:“金隆哥哥要家中去了。”方公子听说,自然打点厚赠。金台定然叮嘱一番言语。说话未完,张兴等六人齐到。方公子意欲款留,无如母亲吩咐不许容留。暗想:“结义又勿好打发。”正在两难之际,正好王铁腿的说话来得知趣,说:“方公子既要金兄弟教习拳法,且待金兄弟住此,吾们先行回家去了。”方公子正中机谋,各各厚赠盘川,备酒饯行,大家分手而去。六个人下船,就开回到桃花庄上,要金山大拜。再提的了。
金隆拜别了方公子,又别了金台回家。金台住在方府上,方魁情义极深,日日习拳。金台暗想道:“自古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他是无非要吾教拳,吾只好略为应酬,教几套罢。”方魁那知其意,便日日在花园里用功习拳不提。
再说金隆回到家中,有几年不到家乡,眼前却是一半生人。记明到家中的路,认清门户,看去这里是了。举手推推那门,闭得甚紧,便擎拳连扣三声。里边金母走出来问道:“扣户是何人?”金隆道:“吓,伯母,是侄儿金隆回来了。”金母连忙开门一看,果是金隆回来。想他多年在外,今日回来,虽非自养的,却也开怀。说道:“贤侄里面来。”金隆道:“来了。伯母在上,侄儿拜见。”金母道:“啊呀呀,不消,常礼罢。”金隆道:“久离伯母,料想平安。侄儿身虽在外,殊深挂念。”金母道:“多承,侄儿坐下。”金隆道:“是。伯母请坐。”金母道:“想你出门许久,音信全无,做伯母的放心不下。不知你几年来身子可安么,担搁在何方?又不知你年年作何谋生,怎样度日?”金隆道:“伯母听禀,当年一别家乡,东去西来,没奈何做了江河客,打几套拳头度日。”金母道:“可有余资么?”金隆道:“咳,伯母啊,只叫做江河趁钱江何用,那有余资带还家呢?”金母道:“如何?吾原叫你不要出去的,好劝你休要妄想,时运不通,只得将就些。望得一朝交了好运,兴隆是容易的。吾的话你不依,偏立志如山要出去,说什么四方发达男儿志,困守家中总是愚。如今浪宕了几年,仍不能兴隆发达。侄儿啊,吾劝你休再妄想,以后断然不要出外。吾与你虽如嫡亲母子,两相依靠,做一件小小生涯,安心淡饭的过日,免得在外受这些狼狈风霜的苦,更且还要被人欺负!”金隆口夭口夭答应。偶见娘娘拭眼,金隆便忙问道:“吓,伯母,好端端何故悲切?”金母道:“侄儿知道什么!”金隆道:“伯母,莫不是贤弟远出丢不下去,今日见鞍思马,就孤凄起来了?”金母道:“吓,侄儿,你那里知道二弟不在家呢?”金隆道:“吓,伯母,侄儿是会过二弟了,所以回来的。”金母道:“吓,你在那里会见的呢?”金隆道:“侄儿前日在丹阳打擂台,偶然遇见二弟,与他细细谈了一回。”金母道:“原来在丹阳会见的?”金隆道:“正是。”金母道:“他在那里作何勾当呢?”金隆道:“同了几个朋友,在那里打擂台。”金母道:“咳,这畜生干这些事情!”金隆道:“啊呀,伯母啊,丹阳有个方魁,是宰相的孙子,摆一座凤凰台,几天内打败了许多好汉。二弟上台把方魁打败,方魁就结拜为弟兄。如今留住在方家府上,胜比同胞弟兄呢。”金母道:“如此说来,那方公子是个好人了?”金隆道:“原是好人。”金母道:“这畜生可想念吾么?”金隆道:“那勿他只为丢不下伯母,时时挂念,故而叫吾回家来看看老大人的。”金母道:“咳,侄儿啊,这畜生别吾之后,只道他去拿捉江洋大盗,谁知反与强徒为友,在扬州打死了澹台豹。那老太师奏明圣上,奉旨严拿,来不得家乡的了。家中苦况,幸亏王则常来照看。目下又听见,这畜生在琵琶亭结义,被官兵捉住,又是什么张鸾在彼,兴妖作法,把畜生劫去。各处查拿,这句话儿岂非更加利害了!犯了弥天之罪,总死于刀下的了。畜生死了,吾也必死。可怜他的青春妻子怎么收场呢?”说罢,纷纷流泪,满面愁容。金隆解劝道:“这是二弟没有主张。但是事已如此,也无可奈何,哭之无益,不必心伤。况二弟叮嘱吾来相伴伯母的,带有白银二十两,聊为日给米粮。再,侄儿也有银三十,望伯母一并收留着。”金母道:“吓,这是畜生的么?”金隆道:“正是。这是侄儿的,伯母随时取用便了。可请弟妇出来相见。”金母道:“侄儿,你在此坐坐。”金隆应声:“是。”金母揩泪到里边去收拾了银子,把媳妇叫道:“族伯金隆在外,在丹阳会过你官人,因丢不下家中,叫他回来的。媳妇快到外边去见礼罢。”苏小妹听说,便立身来,与金母携手出来。金母道:“侄儿,弟妇在此。”金隆道:“吓,弟妇,愚伯有礼。”小妹道:“伯伯万福,请坐。”金隆道:“有〔礼〕。”苏小妹因是自家人,所以不避嫌疑,便也坐下,开口问道:“伯伯可是在丹阳会见吾官人的么?”金隆道:“正是,会过的。”小妹道:“不知身子平安否?近况如何?”金隆听说,把前情从头说明。小妹闻说,呆呆不语,半忧半喜。忧的是身犯王法,喜的是身子平安,遇了好人。再谈一回,便进去生炉烹茶。金母向金隆说明了杨豹、马熊的来意,如今多是王则调排,俱在衙门中当役趁钱,倒也容易。金隆听说,笑道:“侄儿也要去求王大哥在衙门中当役,未知伯母意下如何?”金母道:“侄儿这句话极可使得。那王则你可认得他否?”金隆道:“尚还认得。待侄儿前去走一遭来。”金母道:“就回来啊。”金隆应声:“是。”便别了金母。
他是英雄生性,气昂昂到衙门首。只见去去来来的人,酒肆茶坊热闹非常,照墙上告示密密层层。只见一个身高蓝面的人,气昂昂立在场上,口内唠叨骂个不停:“狗入的,自己吃醉了酒,来寻吾事,倒说吾去寻他事!如若再来,打他一个半死便了。”金隆不知趣的上前拱拱手道:“朋友请了。”“呵呵,狗王巴的,来淘吾气,可恼,可恼!”金隆认他骂他了。不觉怒气冲霄,挺挺胸膛,晃晃腰,眉毛一竖,兜头大喝一声道:“呀汰!狗头,俺好好来问你,为何出口就骂?”那人道:“那个骂你?”金隆道:“还说不曾骂么?”便夹脸一掌,那人提防不及,蓝面里放出红来,气得狠狠说道:“什么人擅敢打吾!”便一拳打将过来。金隆一闪,回手又是一拳。你一下,吾一下,好像龙虎斗。观者足有一百多人。有个说:“打不得的。”有个说:“那里来的入娘贼,打吾们杨头儿?”两个人正在混打之时,却好王则走来。一看说道:“大家不要打了,待吾来问个明白。”便来拉开他们。王则睁眼一看,不觉哈哈大笑,问道:“你可是金隆么?”金隆道:“正是。你可是王头大哥么?”王则道:“是也。老弟几时到的?”金隆道:“才到。”王则道:“为何在此打架呢?”金隆道:“吾来找寻大哥,问他一个信,他就出口骂吾。大哥不要解劝,待吾来打死了这狗头。”王则道:兄弟不可如此。大家多是吾的朋友,何苦如此!”众人多说:“不差,不差。既是王头儿的朋友,还要吃一杯酒呢。”看客东西散去。王则为人度量极大,劝住了两个英雄,便同至阳春酒店中来,叫酒保取酒菜,三人一席说话。王则道:“杨兄弟,这位就是金台族分哥哥,名叫金隆,与吾也是朋友。吓,老弟,那人就是杨豹,与金台也是朋友。二位均无切齿怨仇,何必如此勇斗呢?”二人听说,呵呵的笑,彼此呼腰低了头,说道:“哈哈哈,笑话,笑话。若没有大哥来劝解,不知打到几时呢!”便大家作揖。王则再劝了三杯和事酒,含笑问道:“金老弟,想你一去六年,未知作何生涯,为什么直到今朝回来呢?”金隆就把在外光景,在丹阳路遇金台,打败凤凰台,一一说明。王则听说,笑道:“令弟果然是英雄魁首。只可惜罪名目下更大了,倘被拿住怎么处呢?落头之罪难免,朋友虽多,总救不来呢。”旁边杨豹说道:“他既在方家,那方魁是宰相之孙,谅来决不坐视,总来搭救的。吾等烦恼亦何用?”王则道:“呵呵,杨兄弟,你休要痴心妄想。自古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况且金台的罪犯得大了,料想方魁也难搭救。况且对头乃是老澹台,除非他死了,还可希图。”金隆道:“王大哥,自古吉人自有天相。此时说也徒然。”王则哈哈道:“金大哥的说话倒也不差。来来来,快快活活饮三杯。”金隆道:“请啊。”便你一杯吾一杯,三人吃得多醉了。王则作东会帐。时光已是将晚,公务多完的了,渐渐人头散开。王则道:“贤弟,今晚往那里去安歇呢?”金隆道:“伯母家中。”王则道:“他家恐没有床帐,何不到吾家中罢?”金隆道:“不敢惊动。”王则道:“如此明日整备床帐便了。”金隆道:“多多谢谢。”王则道:“如此,请了。”金隆道:“叨扰之至。”王则道:“岂敢,岂敢。”便同杨豹走去。
金隆回去敲门,马荣走出来开门。这两个又是不认得的,幸喜马荣回来,金母先已说明,故而此刻一猜就着。笑嘻嘻说道:“来者可是金隆兄弟么?”金隆道:“正是。足下何人!”马荣道:“小弟马荣。”金隆道:“吓,敢是孟家庄人么?”马荣道:“正是。老兄何以知之。”金隆道:“吾家二弟说过的。”马荣哈哈道:“请里边相见。”就将门闭上走进去,两下殷勤见礼。金母与金隆说道:“他是吾的螟蛉子,住在此间的,应该继兄继弟称呼。算来贤侄长三岁。”金隆道:“既是吾叨长三年,占得一声哥哥了。”金母道:“妙啊。二人须要一条心,不可争事。你们若不和睦,岂非使吾心中不安?”多道:“这个自然。”说话之间,天色已晚。夜膳,弟兄相对而吃,也说说金台。到二更时分,收拾安眠。婆媳尚在灯下做活计,到三更时候方睡。明日,杨豹清早就来扣门,见了金隆便笑道:“吾与你一般粗莽,不问情由,胡乱打架,正正可笑。”金隆拍手哈哈大笑,便同至堂上来行礼问安。金母说说闲文,杨豹就在金家便饭。饭后,三人一同到王家来叙话,再到酒楼上去谈心。吃到其间,金隆叫声:“王大哥,小弟今日重返故土,仍然无事,意欲央恳哥哥弄一位置之处,就是充役当差也可使得。”王则道:“老弟既有此心,待吾留心可也。”金隆道:“总总费心。”王则道:“岂敢,岂敢。”吃完酒,大家走散。不多一月,班捕中把周茂革去,王则就与金隆谋干,顶了周茂的名,进班当差。日后王则造反,封金隆为天海大将军的。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使女贪欢伤自命张松兄弟会英雄
话说金台在方府安身,略为传授方魁几套拳头。乌飞兔走,忽然两月。方府中的丫环却也不少,内有一个极标致的梅香,名叫采云,年十六岁。说到人家的使女,长大了就要与他完姻,若不许配,便要作怪。只因方太太为他丰姿甚美,要想配一个俊俏后生,因无合适之人,所以把采云的亲事担搁了。那采云常想佳期,日夜心焦。曾与小使们勾勾当当,只为怕太太,故未成事。金台在府中两月以来,采云那却有十余次见过。看他眉目清秀,年少风流,顿然留意,妄想成双合欢。几次暗暗出外,无奈小主与金台同来同往,采云好不耐烦,难以亲近。那一天,丹阳县请方公子赏花饮酒去了,金台在书房中闲坐无聊,步入园中玩景。采云满心欢欣,瞒了太太,私行进园。在百花台边见了金台,四顾无人,喜出望外,做出许多风月,走将过来,叫声:“金二爷来口虐。”金台一看,呀,原来是一个梅香,年方二八,即便问道:“姐姐,这里不是你走的所在,到此何干?”采云道:“这里是吾走惯的。”金台一想:“这句说话原是差了,他是走惯的,如何吾倒不许他走起来呢?差了,差了。”便叫:“姐姐啊,虽是你走惯的,但是吾在这里,你就不该来了啊。”采云道:“来也不妨啊。”丢丢眼色,笑嘻嘻。那好汉满心疑惑,想这丫头谅来不是好东西。采云叫道:“金二爷,此刻因何在这里呢?敢是主人不在,无人陪伴么?若是吾到园中来陪伴你,可好么?”金台听了这句话,不觉好笑起来。把那丫头仔细一看,心中想道:“如此长大,怪不得他起此邪念。但吾金台正大光明,不干这些勾当的。”那采云见他笑了一笑,看了一回,会意差了,认得金台是个知音之客,便走近身来扯衣,惹得金台忙忙洒脱了丫环的手,转身走过西去。采云欲火高升,满面通红,喘吁吁就在金台背后追上来,扯住衣衿,叫声:“金二爷慢些走。”金台回头问道:“你要什么?”采云道:“吾要……”金台道:“吾要什么?”采云道:“吾要……”金台道:“吾要什么?快快讲来。”采云道:“啊呀呀,不要什么,不要什么。”便来抱住金台的腰。金台此刻好不心焦,喝声:“贱婢!休得如此。”扭脱身子正要跑时,金台的力气过大,那丫头的姣嫩身子那经得被金台轻轻一扭,就扭断了两根骨头,“啊呀”一声仰面跌倒,疼痛非凡,滚来滚去。金台一见,倒觉过意不去,立定身子低头一看,叫声:“姐姐啊,这是你自己不好,非关吾事的。吓,姐姐可不妨事么?”金台叫一声,问一声,约有一个时辰。采云渐渐不动了,金台倒急起来了。却好金菊丫环到来,太太差他来寻采云,处处搜寻没有得见,便唠叨不住的骂:“娼根,娼根,骚头,怪头,那里去了?吓,莫非到花园里去哉。待吾去寻来他。”便自言自语走进花园来。走得无多路,恰遇见金台。那金台看见采云跌到在地,滚了一时,身体不动,着急起来。便回身就走,口中说道:“这样如何是好?啊呀呀,这是那里说起。”金菊道:“哙!金二爷,吾们采云阿姐可在园里么?”金台忙道:“不,不,不,不知道。”金菊道:“为何如此?大头彭天,倒也笑话。”那金台慌忙走到书斋里来道:“这,这,这,这是那里说起?吓,吾只为无聊,玩耍花园,那晓得撞着这轻狂使女,跌下一交便爬来滚去,扒了一回,身子不动,不知跌坏了什么所在?这般光景,看来有死无生的了。如若无人见,吾还可脱卸。吓,偏偏这金菊丫头看见,无私有弊,总要疑猜的。须得快快走开罢。”讲到金台是个英雄,如何怕这些事呢?只为方魁待他十分好意,恐防牵涉起来,只道他是没理之人。虽然不是真的,谅金菊必要说出遇见情由,乃是分不明白。住不得了,走的为上。便急匆匆衣衫不换,盘费不带,往外就走。忽有一人问道:“金二爷那里去?”金台道:“吾出园门去走走。”那人道:“吃中饭快哉。”金台道:“晓得了,就来的。”便一竟走到园墙门首。那门上之人亦问道:“金二爷那里去?”金台道:“大爷不在家里,净坐无聊,外面走走就来的。”门上人道:“就来啊。”金台出了方家,走过凤凰村,便满身流汗。
书中再说金菊到园中,各处多看到,说道:“勿在这里。那说如此寻法,无得见的。停歇歇太太打起来,吾们大家勿要劝。”一路说,一路走,便一直走到了百花台来。只见采云跌在地上,叫不应而问不答。此时金菊顿然呆了,忙忙报与太太知道:“啊呀,太太啊,勿好了,弄出稀奇怪事来了。”方太太道:“贱人,打发你去寻采云,去了许久,倒是大惊小怪,什么意思?”金菊道:“啊呀,太太啊,并不是丫头吓太太,只因奉命去寻采云,寻来寻去总无踪迹,便走进花园。”太太道:“可曾见这贱婢?”金菊道:“见是见的。”太太道:“在该处做什么?”金菊道:“啊呀,太太啊,丫头走到百花台边一看,但见采云倒在地上,叫唤他总不作声,只有微微一口气了,身体冰冷。”太太道:“那有此事!吾却不信。”金菊道:“太太勿信,自家出去看。”太太道:“丫环们,随吾来。”丫环多道:“来哉。”便三个丫环跟了太太,弯弯曲曲走进园来。到百花台边,果见采云倒在地上,身子不动。方老太太便卓然一惊。见他头发蓬松,烂泥满身。“吓,敢是冒痧气了?或是急症?”金菊道:“太太勿要瞎猜,让吾里来脱开了衣裳来看看。”太太道:“说得有理。”便解了上身衣服,四面一看,“啊呀呀,太太,喏,你看肋闪骨断了两根的了。”太太道:“啊呀,这又奇了。不知那个狗才无礼?这还了得!”吩咐合府家人唤进来,待吾究治。金菊道:“太太勿必叫家人,只要问金二爷就好了。”太太道:“为何呢?”金菊道:“太太,方在丫头走进园门,看见金二爷忙乱得很。”太太道:“你可问他么!”金菊道:“丫头问的:‘可曾见采云么?’”太太道:“他什么样?”金菊道:“他个个搭搭说道:‘勿得知。’大头彭天,急急而奔。叫他来一问就明白了。”方太太听说,便吩咐唤进金台来。丫环答应一声,去不多时就来回覆,说:“金台玩耍去了。”方太太便道:“凤珠、月香同在这里照看,不可走开啊。”二人多应声:“是哉。”太太道:“金菊随吾来。”金菊道:“是,太太请。”方太太心中气得很,咬牙痛恨金台,说道:“不良野贼,丧尽良心,强奸了采云,采云不死还有可说,若死了必要他抵命,免教留下祸根。”
约有两个时辰,公子回府来见太太,说道:“母亲在上,孩儿拜见。”方太太道:“畜生!好啊,吾叫你金台留不得,你强留在家。如今他强奸了采云,押伤了肋骨,自知情虚,走脱了。”方魁道:“母亲,那个金台是个男子汉,决无此事。或有别人亦未可知。”太太道:“畜生,还要代他抵赖。现有金菊见他性急咆哮而走,不是金台还有何人?你若包庇,吾就将你处死。”方魁不得逆命,只得自到花园去看采云。一看气已将断,两个丫环哭个不停。便回转身回到书房中,坐下想道:“金台是好汉,决无这心的。必然另有别人无法。冤屈金台,吾好不忍。”正在纳闷,忽有丫环来叫道:“太太请大爷快些进去。”方魁道:“来了。”只得勉强走进去。太太便喝:“畜生!如今采云已死,还不报官拿住金台,要等什么?”方魁道:“吓,母亲,但金台乃奉旨严拿的人犯,留在家中原是孩儿该死,如去报官,孩儿免不得窃留钦犯之罪,如何处置?”方太太道:“做母的原叫你不要留,如今据你说来,难道罢了么?你与丹阳知县有交情的,快悄悄的去将事情说个明白,他自然周全你,单把金台问罪的。”方魁道:“母亲,知县呢虽有交情,但这件事认起正来,总要咨部,孩儿的名字总丢不掉的,连累爷娘有纵子不教之罪了。”一头说话,便跪下去求道:“伏望娘亲开恩,不必报官,且将采云悄悄下了棺材。幸亏他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哥哥现在远处。金台虽只逃走,各处衙门多出差捉,他终要拿住的。”太太骂道:“不听娘言,弄出这些事来,应该把你处死的。以后可听娘言否?真心说出来!”方魁道:“母亲,孩儿以后总听教的了。”太太道:“只是太便宜了金台这狗才。还不快去备棺木成殓采云?”方魁道:“是,是,是。待孩儿就去。”方魁便出外,吩咐家人买棺成殓。自己坐在书房中好生烦恼,想:“金台此事总难信;若不是,何以不别而行呢?究不知的系何人害死采云的。”此话书中暂且不表。
再说金台并非怕事逃走。只为方魁情义好,虽说无私,却也妨碍,怕他见怪,匆匆走脱的。想要到桃花庄上去,又恐防方府有人追。不往那处去呢,奈无盘川。说到金台,吃也来得,饿也来得,忍了饿只管走,日夜能行六百里。走到凤远地方,只见人烟云集,热闹非凡。金台肚中饥极,只因性急,出门不曾带得分文。走到面店内,拣了空座坐定。堂官泡了一碗茶,金台一吃就完,便叫堂倌再取茶来。堂倌应声:“是哉。客人等一等。”金台正在等吃,只见几个堂倌慌张走来说道:“客人,金毛太岁来哉。大家快点迎接啊。”吃客多道:“恶虫来哉,勿得勿接。”便纷纷立起身来,大家出去相迎,惟有金台仍然坐在那里。跑堂的忙道:“客人,快些立起来,勿要呆。”金台听说,二目一轮,两眉一竖,问道:“什么叫做金毛太岁,要吾迎接?”堂倌道:“客人,他来头真大,那个敢去得罪他!”金台道:“来头那样大法?你且说来。”堂倌道:“一字并肩王张千岁大爵主,名松,混名金毛太……”那“岁”字勿曾出口,那恶少已到。许多男女伺候,堂倌道:“小人跪接爵主。”恶少道:“罢了。堂倌,跑来,拿两碗八鲜与吾吃。”堂倌应声:“是哉。”“哙,入娘贼的!大爵主在此,还勿晓得迎接?”金台只做不闻,一动也勿动。堂倌忙走过来想扯金台,金台心中大怒,便举手轻轻一冲,两个跑堂一齐跌倒。那金毛太岁便怒冲冲道:“你的入娘贼,那里来的,如此撒野?看见了吾大爵主,叩两个响头才是道理,那说动也不动,只怕你活勿耐烦了!”金台道:“呀,你是何人,要吾来叩你的头么?”恶少道:“入娘贼,你还勿得知,吾张千岁大爵主,可该应要叩头么?”金台道:“呀,呀,呀,呸,敢是你认差了人了。要吾叩头,如非做梦?”恶少道:“吓唷,这也好气。男的快来捉这!痒居去!”跟来的男女们同声答应,二十四名家将一起走来。何人上得金台之手?跌的跌,滚的滚,逃的逃,躲的躲。店主人十分着急,跑堂的个个慌张,七张八嘴多说道:“这位爵主是惹不得的。”金台道:“呀,什么爵主!俺偏要打他。”便把张松扭住胸膛,喝声:“狗头,什么要人迎接你?俺是不怕势头的。”一面提起拳头就打,张松急得满面通红,本是仗势唬人,原无力气的,便哀求金台。金台道:“狗头,吾且问你,以后还要欺侮平人么?”张松道:“勿敢,勿敢。”金台道:“还敢来欺俺么?”张松道:“不敢,不敢。”
忽听见门外高声大喊:“谁敢无理,欺吾哥哥!俺张洪来也。”张松听见,便叫道:“啊呀,兄弟啊,做兄的吃了苦头了。”张洪道:“吓,哥哥走开,待吾来报仇便了。”便挺一挺身子走过来,提拳正要来打金台,却定睛细细一看,便住了拳头,说道:“请教足下,可是贝州金好汉么?”金台一想:“什么他也认得吾的?”回说:“吾叫张大,并非金台。”张洪道:“什么说话,吾在丹阳凤凰村上打擂台,上一日打败了,下一日在那观看,看见英雄打败方魁,方知是贝州好汉。渴想之至,恨难亲近。难得今朝到此,何须变姓更名来瞒吾呢?”金台听说,心想道:“原来他在丹阳看吾打擂台,料想瞒不过的,倒不如认了罢。若说要强之时,不管什么大爵主、小爵主,总要打到他们伏贴。如今见他好好的说,反不能行凶。”便道:“俺正是贝州金台。”张洪哈哈道:“如此,见礼!”金台忙道:“啊呀呀,不敢,不敢。”二人见礼毕,张松想道:“做阿哥的吃了他亏,你来与吾报仇才是。为什么倒是以礼而待,这是何意?”张洪叫声:“哥哥,这位英雄就是天下有名的贝州金台,须见一礼。”张松道:“若说真的,捉去解官才是道理,如何反要见起礼来?好勿色头。”张洪道:“吓,哥哥,你说那里话来?为弟的最爱英雄,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况且他是真真一个真好汉,仰名已久,难得相逢。今朝幸而相会,正好盘桓。”张松道:“如此,你去与他做朋友,吾勿来。”满面怒容,拔脚就走。张洪叫道:“吓,英雄,家兄是个粗莽之人,冒犯之处不可见怪。”金台道:“好说。多承二爵主抬举,小可冒犯了大爵主,伏乞恕罪。”张洪道:“岂敢,岂敢。”二人便分位坐下。那店主登时送八鲜大面来。吃完,张洪会了东,再相请金台家去。
书中先说张松回到家中坐定,一声长叹说道:“吾们的阿二竟变兆了,阿哥吃了别人的亏,兄弟倒与他做朋友。哈哈哈,这是那里说起吓?况且金台是奉旨严拿的要犯,应该捉去解官,勿但是替阿哥报仇,而且在王帝面上有功劳了。什么到是敬重他,真正岂有此理。也罢,待吾进去告诉啊妈。”便洒步走进中堂,把这情由告诉太太。太太闻言,心中大怒,道:“万事有吾。你且不用心焦,且等兄弟回家唤他进来问他便了,你且出去。”张松道:“是了,妮子出去。”走到外面便道:“咳,男的跟吾去闯寡门去。”下人们应声:“是。”书中丢下张松,再说太太唤道:“采芳,你到外边打听,二爵主回来了,说吾有话唤他进来。”采芳应声:“是。”连忙走到外面来,当心打听。不多一回,听见爵主打道回府,同金台双双见礼,逊位坐下,先谈谈客话,二人正在吃茶,里边采芳走出来道:“吓,太太有命,请二爵主爷进去。”张洪道:“吓,来了。英雄请坐,待吾去去就来。”金台道:“爵主请便。”张洪进去。先表金台一人独自闲观,只见好高大的厅堂,雕梁画栋,赫赫威风,富贵气象,出进下人正多,猫如狮子,犬如狼豹,果然好个藩王府。想:“吾有缘今朝得到此地,吾看那张松的行为,原像是个恶少,那张洪做人甚好,比那张松大不相同。再者,留吾家来是何主见?方才坐定,又是什么太太请了进去?不知有何说话。也罢,吾且待他出来便知道了。”要知张爵主拿捉金台情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张王府拿住金台姑苏地遇见刘松
话说张洪来见太太:“不知母亲呼唤孩儿有何吩咐?”太太道:“畜生啊,吾问你,那金台乃是奉旨查拿的要犯,为何留在家中?”张洪道:“吓,母亲原来为此事?伏乞母亲不必生嗔。孩儿前日在丹阳凤凰台上,看见金台本领高强,料想一时难捉,故而哄他到家,假妆要好,灌醉之后往文武衙门中通了信,把他捉住解去。”太太道:“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如此说来,倒是做娘的错怪了你了。外边去罢。”张洪应声:“是。”张洪便别母走到外边,含笑来见金台。金台便立起身来,与张洪挽手走到书斋中去谈讲。张洪即忙吩咐摆席,二人对酌。小使旁边筛酒。金台道:“二爵主,小可何德何能,感蒙这般厚待?冒犯了大爵主,不责吾罪,小可何以克当吓?”张洪哈哈道:“英雄何以克当?此言重了。你是赫赫威名,天下闻知。张洪无福得亲。今朝相逢,三生有幸,如得明珠海珍一般。家兄是一个莽夫,休要见怪。待吾去告禀母亲。”金台道:“啊呀呀,此乃是金台之不合,何必告诉太太?但不知方才太太怎说?”张洪道:“老母已将家只责过,命吾代言解忿,并且命吾拜从为师,习举拳法,不知尊意如何?”金台道:“唷唷唷,多承太太恩赦小子,又承二爵主如此款待,还说什么拜从为师,言重了。爵主若要学拳,空闲时候传授传授,只是吾也算不得精通呢。”张洪道:“休要太谦。酒冷了,请酒。”金台道:“请了。”一杯一杯直饮到太阳下山,把那金台吃得沉沉醉去,身软如绵。张洪呼小使们扶他榻上去安眠,便差人往文武衙门中去报,连夜来捉。
列位,若讲金台已经大醉,只消几个人足够拿住,何必点兵呢?只为他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故而通知各衙门点兵拿住,方保无事。至二更时分,各衙门精兵悄悄而来,并不惊动地方百姓。故而百姓们一毫不知。灯光火把照得一片红光,把前后府门守住。张松对张洪道:“啊二,你做了这宗事体,只怕要在座台上过年的了。”张洪道:“吓,哥哥何出此言?”张松道:“你想,王府上那间弄了许多兵马,可像抄家?直脚倒眉杀哉。”张洪道:“哥哥休得取笑。”便吩咐家人开了大门,官兵衙役走进高厅,张洪领入书房,还怕脱逃,再把书房门守住。官道:“吓,二少爷,金台在那里?”张洪道:“喏喏喏,榻上睡着的不是金台么?”官道:“左右,将他如法拿牢,上了紧铐紧链,打入囚车,小心押往衙门。”兵役们同声答应,悄悄上前,先把他两只足上了紧链,两只手上了紧拷,蒲桃铁链锁住咽喉,任你英雄好汉,总然逃不脱的了。金台还在梦中,那知祸事平空降来,悉听他们拿捉。自古道:酒能误事,询不诬也。金台被他们捉下囚笼,省来反觉糊涂。看看西边,又看东边,说道:“你们一班人在此做什么?”官兵道:“狗头,在江西拿住之后,被你一逃直到此地,如今囚在车里,任你英雄,总逃不脱的了。”金台听说,眼一睁,连叫:“啊呀!”才晓得足有镣,手有拷,头盘铁链,总难脱身。便哈哈大笑,叫张洪道:“原来你要捉俺也!何妨说明白,俺也俯首无词,粉身碎骨也甘心的。何须作此儿童态呢?哄得吾金台仃倒不知!”张洪道:“你休将这些好看闲话说,若不如此,那能捉得住你?”金台哈哈道:“这样小心有什么用?老爷们既然捉住,速解东京便了。”那官听说,哈哈道:“果是好汉。过来,将他押往衙门。明日备文起解。”衙役应了一声:“是。”那官道:“二少爷,多多惊动。致意太太,来日请安。”张洪道:“不敢,不敢。”送官闭门,吩咐家人去安身。弟兄二人来见太太,把捉金台的事告明一遍。太太闻说,笑嘻嘻道:“兄弟倒能干,阿哥原是无能,只管油花没正经。”张松道:“喏喏喏,啊妈亦要说妮子哉。”太太道:“你那里及得来兄弟吓。”张松道:“妮子虽只及勿来啊二,日后爷爷啊妈死了,总要妮子抱头的。”太太道:“畜生,胡说!还不去睡!”张松道:“是哉。啊二去睡罢。”张洪道:“哥哥请。”弟兄两个各自回房,书中不表。
单说贝州金好汉身虽捉住,也不慌张。连着囚车收了禁,来朝带到中堂,起解文书端正好了,吩咐委员押赴到京。衙役八名,兵卒五十,官役兵丁刻刻提防他逃走。那晓得忽地风来,飞沙走石,地黑天昏,乃是张道、左跷得了消息,来救金台。把那解官提到襄阳,把二十五双兵丁喝散,八名解役多如呆汉,大家只会张口。把金台摄到姑苏,方始风息云开。这些百姓人家多称奇怪,地方官好生着急,吩咐收拾原文,另备文书,详明上司,拿捉金台更加急急了。那解官提到襄阳,唬得心惊胆慌,明知妖法把金台救去,此事如何是好呢?只得亲自去见襄阳县,助了盘川回乡。五十名兵丁,陆陆续续回来,见官多说妖法利害,只得大家逃回。
再说金台从空到了姑苏,手足皆松,刑具能开,便道:“这是那里说起吓!吾的身子已被官兵捉住,那知地黑天昏,又脱了灾。那一僧一道空中现相,莫非又是张鸾、左跷来救吾!不知二人到底奉何差遣?咳,想他们救便救了吾来,算起来倒反害了吾也。罪如火上添油,王法无情,那里肯休呢?到底总要拿住吾的呀!呸,事已如此,吾也忧愁不得许多,听天由命便了。只是吾身边没有一钱,亲友全无。金台吓,金台,纵使你天下有名的好汉,总不能忍饿两三天的。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待吾来借问一声便知。”这个所在,来来往往的极多。金台随意逢人拱手问信,那人说道:“此乃是渡僧桥。”但见人来人往,闹吵非常。或上桥,或下桥,诸般买卖甚多。金台便信步上桥。只见来了一涛人,七嘈八杂说道:“阿哥,那间走路多要当心的,若不当心,撞在宕拳头身上了,性命多难保的。”又一个道:“勿差,勿差。若见刘松,大家奉让。”金台听见,随即上前拱手问道:“在下听见列位说的宕拳头,不知何如样子?故而请教。”一个道:“客人,你要晓得他做什么?”金台道:“在下因为不知如何利害,所以动问。”一个道:“客人,这里有个大名功,是宕拳头的好汉,名叫刘松。长是长,大是大。”金台道:“那样宕法的呢?”一个道:“喏,他日常无事,在街坊上闲走,生成酒坛大的拳头,宕过西,宕过东,偶然宕着在别人身上,有造化的呢,痛得半死,若是倒灶的呢,骨头折断,去见阎公。”金台道:“吓,这样叫做宕拳头?”一个道:“正是。”贝州好汉点点头,一路思量一路走去。想:“盘川全无,吓,有了。吾记得刘小妹的父亲,家住在苏州山塘上云楼里,今朝何不到云楼去呢?见了刘老伯,与他借些银两使用。”主意想定,朝前走去。只见人烟稠密,旁边几个朋友,大家说道:“立定,立定。宕拳头的来哉。”金台就问:“在那里?”一人道:“喏,街中来的长长大大,黑里黑塔的就是呀。”金台一看,只见一个长大汉子,约计身子八尺光景,粗眉,大目,方腮,头上乌缎包巾,身穿元色箭衣,元缎靴。街上行人见了,人人惧怕。独有金台一点也不怕,心中想道:“那匹夫到也气概,但不知拳头如何利害,不免迎上前去试他一试。”便只做不知,走上来,当街不让。刘松看他身子短小,况且瘦怯,吾的拳头如何当得起?倒说起好看话儿来了,叫声:“朋友闪开点,让吾走。”金台道:“吓,朋友,你却差了,这是朝廷的血脉,大家走得的。什么要让起你来?”刘松呵呵道:“你若不让,你要吃苦了。”就把拳头宕将过来,思想要把金台打开。英雄闪过身躯,便一个双龙入海打来。刘松此刻火气直喷,用力招架。旁边闲人观看语四言三,不绝于耳。一个道:“阿哥,看勿出这后生本领倒大的,刘松的拳头宕勿上,倒要跌下来哉。”又一个道:“兄弟,这就叫强人自有强人收。”一个道:“阿哥,这叫做老树自有硬虫钻。喏喏,刘松要跌下来哉。”若说刘松的身子,比金台大得多,本领也各别的。二人打了一回,刘松招架不及,仰面跌倒。街坊上人拍手大笑。金台喜气洋洋,含笑而走。刘松立起,低头走去,从今再不宕拳头的了,只怕撞了金台,又要吃亏。此话书中不表。
再说金台行走,独自徘徊,想往云楼去见刘老伯,不知刘老伯做人如何。吓,也罢,且去见了他再行说法。便一路问路,来到山塘。到了山塘,又问明了云楼在虎丘山后,便匆匆走去。只见几个乡人走来,金台上前拱手问道:“老大哥,借问一信,此地有个云楼在于何处?”那乡人道:“吓,云楼?那边就是。”金台道:“多承指教。”乡人道:“岂敢,岂敢。”金台走不多路已到。一看,大门紧闭。即忙用手扣了三下,刘老老在内听见。
讲到这刘老老,生这三女,大的名叫貌多花,次的名叫玉芙蓉,第三个就是刘小妹。貌多花与刘小妹为妓,独有玉芙蓉不肯为妓,在家倚仗父亲,要与他扳对姻亲。这宗人家,多说刘老老名气不好,不肯扳对,故而担搁下来,只得做做女工,雪风花月一些不想,倒甚贤孝。苏州地方有一个人,名叫金忠,方年二十有三,却有几百斤躁力,拜王蒲为师,习学拳法。那两日前,金忠游虎丘,从云楼门外走过,不期见了玉芙容。一看,好比嫦娥下凡,打听明白,乃是刘二妹,年方十七,尚未传红。姊妹在扬州为妓,单留此女在家,便起了不良之心,思量嫖这玉芙容。一连两日,来到云楼,向刘老老说明其事:“你个女儿玉芙蓉,如肯与吾成亲,与你银子三百两。”刘老老回说:“多承大爷见爱,小女理当如命。无如小女的性子固执得很,对亲尚要拣人家,为父的也做不得主。明媒正娶尚且如此,苟合成欢,决难从命。得罪大爷,休要烦恼。”金忠听说,哈哈笑道:“既如此,姑娘与吾做浑家了。”刘老老再四推托,金忠就打嘴巴,说道:“不中抬举的老亡八!两个女儿已做娼妓,那一个那里清白得来?”便三天两次常来走动。刘老老急得了不得,欲想躲避,亦无处可躲。住在此处,又恐生祸。一日,父女二人正在商议,料想金忠必然还要到家中来。若再来,什么处呢?玉芙蓉道:“吓,爷爷,他若不来也罢,若再来,吾就拼这残生,与他做个死相交罢。”刘老老正要回言,忽闻敲门声,便道:“吓,女儿,扣门者谅来又是金忠来了。”二姑娘便进去取了一把快刀抵当,与金忠拼命。
且说刘老老战惊惊开出门来,仔细一看,原来不是这凶人。还好,还好。金台忙拱手道:“请问老伯尊姓大名?”刘老老道:“老朽姓刘,名乃。足下何来?”金台道:“路过苏州,特来一见。”刘老老道:“不敢,不敢。请教尊姓?”金台道:“姓金。”老刘听见姓金,心里就一跳,气喘吁吁,顿然呆了。用手挪着心头,又问道:“不知府上住在何方?瓜葛全无,因何到此?”金台道:“吓,老伯,容吾进来,说明来意,就知道了。”刘老老道:“吓,如此,草堂请坐。”金台应声:“来了。”那刘乃恐怕金忠又来,故而即忙关门。金台就弯腰深深见礼。刘乃匆忙还礼,分宾坐下。金台将前情说了一番,刘乃即便立起身来,说道:“原来就是贝州金台,多多失敬了。吓,好汉,老身往里边去,就出来的。请坐。”金台道:“老伯请便。”刘乃走到里边,叫声:“女儿,你道扣门的是那个?啊呀呀,为何在此啼哭?”玉芙蓉道:“爷爷吓,女儿是只道又是金忠,方才在门后听得明白,原来是金台好汉。可恨这尤龙泼妇,吾妹妹含冤而死,虽只金台仇已报过,杀尽强人,然而想起同胞姊妹不完全,叫女儿怎不伤心呢?”刘老老道:“吓,女儿,这也怪不得你。但是人死不能再生,况且金台已经报仇,如今哭也无益了。快把香茗烹起来,还须备酒。”刘二姐便揩泪,先去炊茶。刘乃仍走出来:“吓,好汉,老朽在此想你吓。”金台道:“吓,老伯想吾什么来?”刘老老道:“想你罪大如天,离乡背井,抛撇萱堂。倘一日拿住了,性命交关,什么处呢?你总须要个安身地方。”金台道:“吓,老伯休如此说。金台虽只幼年,不知世务,到底是个男子。已经犯法,心无虑也。如若没有什么风浪便罢,设有风波也是没奈何。人若偷生,即非英雄。”刘老老哈哈道:“人死多不怕,果然好汉,可敬,可敬。”二姑娘道:“爷爷,茶有了。”刘老老道:“来了。”刘乃到里面去端茶,金台想道:“曾记得娘子说,那刘乃生三位姊妹,玉芙蓉不肯为妓,与父相依,这个声音娇滴滴,莫非就是么?”刘老老道:“出来吓,好汉,便茶在此。”金台道:“多谢,多谢。”刘乃怀着鬼胎,愁容满面。金台见了,便问道:“老伯伯如何面上不悦?”刘老老道:“吓,好汉,老朽是只为有一庄可愁的事故而不悦。”金台道:“老伯到底为何,不妨说个明白。”刘老老道:“好汉,说出来也是枉恐。”金台道:“不妨的。”刘老老道:“老朽年迈,所生三个女儿,貌多花与刘小妹是好汉见过的,还有一个女儿,名唤玉芙蓉。”要知金忠如何遇见金台,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金台借贷到山塘金忠聚众闹云楼
上回讲到刘乃是个老年之人,故而直诉出金忠之事。金台听说,叫声:“老伯放心,那金忠虽只无礼,到底要用好言说化其心,自然不来了。”刘乃道:“咳,好汉啊,那金忠以力为强,老朽苦苦哀求,全然不理的。”金台叫声:“老伯不必心焦,待吾来说,管叫他好好的走去,令爱的名声保得牢的。”金台的性家生成功的,听你那样凶法,总勿动火。如非拳头打到他身上,他也勿让,勿比目下这些朋友,本事勿有,火性倒大。毴娘可怕,穷爷呢不怕。其实一见凶人,口缸就软,独想逃走。金台是个好汉,不是这宗行为的。刘乃听了金台之言,便进来说与玉芙容知道。玉芙蓉道:“金大伯伯难得来的,论礼须要端正酒席,堂前款待。”刘乃道:“这个自然。待吾到天和馆去叫一桌便了。金家伯伯是个英雄,况且亲道相关,女儿,你出去与他见个礼。”玉芙蓉应声:“是,晓得。”想进房换衣来见金台。只见老刘走出来,含笑叫声:“英雄,二小女出来见礼。”金台道:“呀,不敢,不敢。”便立起来把衣服正好。里边玉芙蓉走出来,轻启朱唇,称声:“伯伯。”尖尖玉手捧着胸怀。列位,那貌多花又不是金台的妻子,为什么玉芙蓉把金台叫起伯伯来呢?只为与苏小妹认为姊妹,虽非合母,情胜同胞。况且没有别的称呼,只好叫声伯伯了。一边叫了伯伯,一边叫声姨妹,深深作揖还礼,不避嫌疑,西东坐下,彼此问安。
且说刘乃取银到天和馆备酒,刚走出,金忠就到,将身立定,心中思想:“今日刘乃肯把女儿与吾成欢也罢,若再不肯,就把云楼拆去,方见俺的利害。”双手推门走将进来,却不见刘乃,倒有一个此刻坐在东首,西边坐着玉芙蓉。金忠便进,心中大怒,双目圆睁,想道:“这老乌龟如此放刁,吾到来两次,不叫女儿出来,见日与这狗头对坐扳谈,真正气死吾也。”便大步洒开,走进来了。二姑娘一见,顿然一呆,便轻轻就对金台说:“这个就是金忠。”连忙进内,在屏门之后张看。金台立起身来,原不动火,看他如何。金忠便放声大喝:“呀,你是何人,擅敢与二姑娘对坐么?”贝州好汉笑道:“朋友之言差了。这里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并不是平康院子。吾乃是亲戚,相谊来探望的,说说谈谈,并不犯你。你得罪吾么?快些外面去。”金忠哈哈道:“大胆的狗头,在吾金大爷面上撒野么?吾到这里,你该回避。什么倒叫吾出去,呵呵,这还了得?”看金台矮短,拳头起处,兜胸打来。金台轻轻挑脱,回手这记拳头利害得很,金忠也要来招架,那晓得本领高低太远。那金忠平日间自道本事高强,动不动就要打人,那里晓得今日碰着了金台,招架勿来,如何还手?料想打他不过,只得逃走。金台任他逃去,笑道:“一点本领也没有,在吾面前使什么凶!”刘二姐忙出来含笑叫道:“金伯伯原像天下驰名的真好汉,不须帮忙,打退金忠。”金台道:“吾道金忠那样凶法,原来是个无能的东西,要死要活多在吾掌中。”
再说金忠气冲冲自言道:“罢了,吾道小小狗头没有什么本事,乃知力气甚大,拳头又好,想来打不过他也,只得脱身出来。且去告知师父,再来报仇便了。”正走时,却逢刘老备酒回来。一见强梁,心就急了,不免要上前去说几句好话。叫声:“金大爷那里来?满面通红,呼呼气喘,敢是与那个打架么?”金忠道:“刘乃这老亡八,不知那里来的野贼,留在家中行凶打吾。吾今那肯干休,你去收管这无知小狗才,俺家要打还风阵呢。停一回来报仇。若是将他放去,今宵就要拆去云楼,把你这老牛活活的敲死。”刘乃想道:“呀,不好了,听其口气已经到过吾家里,与金台打过的了。咳咳咳,不打还好,一打打出祸来了。”便急忙忙回到家中,喘呼呼问金台道:“何故要打金忠?”金台道:“啊,老伯,他若好好的说,吾也不去打他,那个叫他出口伤人!就打这强梁也不妨的了。吾道他是个好汉,那知本事平常,全然上不得吾手的,几何打死。得放手时,总须放手,故而放他活命的。”刘乃道:“啊呀,如今惹出祸来了。他的朋友甚多,况且多是拳教师。方才途遇对吾说,要来打还风阵,叫吾不要放你去走;如若放了你去,就要拆毁云楼,连我老朽要受害。这便如何是好?”金台听说,手摇摇叫声:“老伯,不必心焦。他的说话虽狠,无非唬你,保得定金忠不打还风阵的,那敢在老虎头上抓痒呢?”刘乃道:“你便这样说法,吾道他总要来的。”金台道:“且待他来再作计较。”刘乃是急得了不得,金台看得稀松,二姑娘便叫声:“爷爷,伯伯名声天下闻知,无敌手的,必然不怕那姓金人的。”正在谈论之间,又闻外面扣门之声,刘乃道:“不好了,啊唷唷,打还风阵的来了。”金台说道:“纵然要打还风阵,也没有这样快法的。”玉芙蓉道:“爷爷,必是送菜的口虐,且去开看。”刘乃硬着头皮,开门一看,果然小二送酒菜来。刘乃即忙款待金台,说道:“啊,好汉。”金台道:“咳,老伯,既为亲戚,只管如此称呼,倒觉不雅,随俗些好。”刘乃道:“老侄如何?只为家寒少礼,备杯水酒略表微心。老侄盘桓几日游玩游玩,再聊助些盘川。”那时金台正在肚饥,也不推辞,竟与刘乃对坐而饮。
书中先要说金忠自夸本领人间罕少。那一日撞着金台,打不过,要告知王浦打还风。此刻刘松正与王浦闲谈,金忠走进,刘松便把金忠一看,心中思想:“难道也被人打了么?”王浦便叫:“徒弟,满面愁容,是何缘故?”金忠道:“启告师父知道,徒弟今朝游虎丘,偶步到云楼去,只见门开在那里,吾便走进去一看,男女二人对面坐下讲话。”王浦道:“那尔呢?”金忠道:“女的就是刘乃之女,名唤玉芙蓉,男的却不认得。那女的见了徒弟,即忙走进,所以吾说了几句不伏之言。可恼这男的就骂起吾来,因此与他打架。他就倚恃本领,打得吾不能招架,一溜烟逃来的。今日真正不幸,要求师父去报仇呢。王浦道:“有这等事么?俺王浦的徒弟甚多,只有打败别人,从没有别人打败了吾的徒弟。你可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金忠道:“不曾问得。”王浦道:“如今在也不在?”金忠道:“还在云楼。”王浦道:“既如此,待吾亲去看来。”刘松道:王师父请啊。”王浦道:“刘老师可同去么?”刘松一想,吾若不去,只道吾怕事。即忙回说:“理当助兴。请了。”此番王浦勇如虎狼,要去打还风,又带了一班徒弟。金忠仗势冲头行来,已是云楼。金忠扣门,刘乃与金台正在吃酒。刘乃听见扣门,忙对金台说道:“扣门者必是金忠合了许多朋友来打还风,如何是好?”金台道:“啊,老伯,自古兵来将挡,何必胆小!待吾出去见他。”刘乃道:“人来得多口虐。”金台道:“不妨的。”刘乃心慌胆却,如今必有一场大干戈了。二姑娘急得双手乱搓。那金台一些不在心上,那怕金忠人多!开出门来,仔细一看,笑道:“打不过俺家逃了去,应该习学习学。如今去了又来为何呢?”俺家岂怕人多么?反不如早些拜吾为师,把上好拳法传授你,自然名望振大了。”这几句话说得金忠尤如雪上加霜,气喘呼呼,非但不能动手,而且人如呆徒。那边刘松走近一看,就是渡僧桥堍下打吾的朋友,尝过滋味,也勿敢效劳。王浦也走近来一看,连忙拱手问道:“英雄可是贝州金台么?”金台道:“然也。”王浦即忙深深作揖,呵呵笑道:“小弟看来原像金二哥,几何冒犯了。请啊!”金台道:“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如何认得小弟?乞道其详。”王浦道:“此地不是讲话之处,请到舍下细谈。”金台道:“话未说明,不好惊动。这里舍亲处坐坐便了。”王浦就叫四个徒弟先行回去不表。
且说王浦挽了金台的手,两人见礼,刘松也向金台作其两揖。金台想道:“原来就是宕拳头的朋友。”刘松见了金台,好不惶恐。王浦叫声金忠道:“这位就是贝州金台,不可冒犯,过来见礼。”金忠道:“是哉。”此刻金忠走过来,上前见了金台,谦逊坐下。只有刘松头也不抬,只因跌了一交,实无面目,欲思告别先行回去,尤恐金台说出来。刘乃在门背后看得明明白白,走进来对女儿说道:“如今才晓得,金台果然是个英雄。三个拳教师见了他,再也勿敢撒野,倒在那里讲正经哉。”王芙蓉道:“爷爷,待女儿烹起茶来。”再说王浦叫声:“金二哥,你可认得吾么?”金台道:“小弟看来原有点面熟,不知尊姓大名。”王浦道:“小弟姓王名浦,也是贝州人氏。那年同了几个朋友抢了过往客人的财帛,被官兵捉住,审明小弟是个从犯,减等充军。在监时候,多承照应。后来起解,又承厚助盘川,别后已有两年,时时想起的。近来闻得二哥罪犯弥天,奉旨捉拿,不知何事来到此间?”金台听说,把头点点,才记得两年前贝州大盗王浦,减等充军到此,就是他。今朝难得重会,千里相逢,总算有缘。那王浦叫声:“金二哥,小弟想你是个人间好汉,那得犯此大罪来吓!”金台道:“王大哥有所不知。”便把前情一一说明。王浦连称:“可惜,埋没了英雄名望,令堂在家靠何人呢?”金台听说,便道:“这就是自寻烦恼,吉凶死活由天判断,忧愁也无用。”王浦道:“金哥,自古道,身长六尺天下难藏,如若东漂西宕,倘有差迟如何呢?”金台道:“不妨。倘然再被捉住,自然甘心受苦。一日不拿吾,金台余生一日也。”王浦听说,笑呵呵道:“好个英雄大丈夫,全无怕死贪生的意。”便指着金忠道:“这个金忠乃是吾的徒弟,不知人事,冒犯虎威,幸勿见罪。”金台道:“岂敢,岂敢。这是小弟无知,故而冒犯了令高徒。”王浦道:“啊呀呀,言重了。”金台道:“这位仁兄尊姓大名?”刘松免不得回答:“小弟姓刘名松。”金台道:“府居何处?”答道:“本地。”金台道:“原来本地人氏。曾记得是那里会过的。”刘松一想:“啊唷唷,这句说话倒问得尴尬,无非在渡僧桥街上会过的,好一句刁巧话,枭吾痛疮,叫吾什么样回话呢?”顷刻之间,面红起来了。忙答道:“从来不曾会过的。”金台道:“吓,面熟得很。”刘松道:“正是。”却好刘乃送茶出来,金台叫声:“啊,老伯,这三位多是好汉,礼当相见。”刘乃道:“啊,三位英雄,老朽刘乃见礼了。”多道:“啊呀呀,老人家,常礼罢。”见礼已毕,加了刘乃一个坐位,各人吃了茶。王浦叫声:“金二哥,舍下谈谈去罢。”金台道:“天色已晚,改日来了。”王浦道:“既如此,明日再来相请。告别了。”刘乃道:“多多有慢。”多道:“好说。”三人作别金台。刘乃、金台送他们出去,回身进内,半门闭上,与刘乃重新吃酒。谈谈说说,天已晚了,就将床铺安排。金台灯下闲想,不觉哈哈笑起来道:“吾在衙门中为马快,应该守法。多蒙师父把拳头教了吾,那晓得本领无人及得,名扬四海,人人敬重,多多畏伏吾金台的。就是英雄好汉却也不少,往往碰得来多是落后的。连吾自己多不相信。难道普天之下,并无强过吾金台的么?咳,可惜了吓!本领高强,总出不得仕。不能做安邦定国的栋梁,只是漂流不定,母子分离。”金台想到了娘身上,心事上了,便短叹长吁,急闪在胸。
且说那刘乃叫道:“啊,女儿,为吾的想起来正可笑。”玉芙蓉道:“吓,爷爷可笑什么?”刘乃道:“可笑那王浦、刘松、金忠三人,雄纠纠,气昂昂,尢如强盗一般,竟像可以杀得人的样子。今日见了金台之面,好似老鼠逢猫,大家呼腰恭敬他,真正是强人自有强人收。”玉芙蓉道:“啊唷,爷爷方才打门之时,唬得吾捉身不住。若没有金大伯,谁能挡得!”刘乃道:“吾也在此想,千幸万幸,留住金台,此番必须厚赠盘川可好么?”玉芙蓉道:“爷爷,正如此好。夜深了,进去睡罢。”父女二人各自归房,一宿无话。
来朝天亮,大家穿衣梳洗等话是不必说。金台想想,住在这里没有什么好处,意欲开口借些盘川,倒是不好意思。正在烦想,只见王浦、刘松二人亲自来请。那金台却不过,只好同去。到了王浦家中,说说谈谈,少刻酒肆中送到一席酒筵,三人同饮。王浦便叫金二哥道:“你今有罪,现在各处查捉,此地也久难住,须当防备拿捉。并不是王浦无情打发你呢。”金台道:“王大哥,这是你的好话。”王浦道:“金二哥若不怪,吾今有白银二百两送与二哥做盘川,且往他方寻个安身之所。”不知金台意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七卷
第三十回一席酒友朋重义百花村姊弟相逢
话说那王浦在姑苏做拳师,收了三十余个徒弟,名振吴邦,声传一郡。多说王浦的拳头实在名功,无人及得。正在行道的时候,那晓得到了一个拳头祖师贝州金台。王浦一想:“他若在此,我要倒运了。”为此请他吃酒,送他二百两银子,叫他另寻所在。他若是去了,那拳头仍旧惟我独尊,岂不是好。金台正是盘费勿有,听了王浦之言,便立起来道:“啊,王大哥,我与你虽只同乡朋友,怎好白叨其惠?实使不得的。”王浦道:“金二哥,若不见收,即是看吾不起。”金台道:“说那里话来,既蒙所赐,只得厚脸了。”王浦道:“好说。”刘松在旁剔牙,想道:“我也该送他几两花银。想起前日跌我之仇,是我的冤家,老实今朝不送了,谅他也不怪我做人不好的。”三人直饮到天已近晚,王浦把银子送过来道:“金二哥,白银二百两,略表寸心。目下姑苏地方,多少公差四散拿你,甚是严禁。你今担搁在此,反使我不安,断然不可住的,别处去走走罢。若有了安身之处,须通一信。好待我在苏州丢下心事。”金台连声答应说道:“决不住在此地。”王浦道:“妙啊,往别处才是。金二哥若到了别处地方,你也要当心,当心。”金台道:“是,晓得。”说说谈谈,天已晚了。二百两花银金台收好作别。二人一同送出。仍从旧路回到云楼扣门。刘乃开门一见,笑道:“哈哈哈,老侄来了。我说为何此刻还未回来?小女说,只在这时候快来的了。说话方完,却来了。里边去。”金台道:“晓得。”金台进内,刘乃闭门,同到堂前,叫声:“老侄,为何去了大半日直到此刻方回?”金台道:“啊,老伯有所不知。那王浦、刘松两人相邀饮酒谈心,吃到方才多不曾醉。王浦道:‘看你醉意一些多没有,真正是个酒将军。’”那时金台又将王浦叫他不要在苏州担搁,送他白银二百两,叫他别处去的言语,说与刘乃知道。刘乃说:“这是正经说话,不知你的意下如何?”金台道:“朋友的好话怎好不听!明日就要去了。”刘乃道:“唷唷,三头五日是可以住得的。但不要外边去住,在我的家里怕他怎么!”列位,金台乃是天巧星临凡,不知怎样倒像马日马星坐命一般,总要走的。刘乃叫他住在家里,他却回说:“那个奈烦住在家里?明日必要去的。”刘乃道:“那里去呢?”金台道:“去看。”刘乃道:“可不到杭州望望丈人?也见你做人不差。”金台道:“是,是,我今就到杭州。”刘乃道:“从前小妹说他的父亲住在竹竿巷内,可是么?”金台道:“一些也不错。”谈讲一回,天已暗的了。二姐夜膳早已端正,虽不多,肴味倒也精致的。刘乃道:“老侄,你是明日要走路的,吃了夜饭早些睡罢。酒虽不吃,饭却吃饱。若不吃饱,酒也吃得。再吃几杯,如此再用几杯便了。”刘乃欢容满面,与金台对酌谈笑,早又是二更时候了。少停,刘乃归房去睡。睡在床中想道:“我想留他几日,怎奈他一心要去,不肯是勉强不来的。听他去罢,送他些银两是道理。但是送他多少呢?也罢,五十两头少不来的,竟是五十两便了。”来朝便说与二姐知道。二姐说:“甚好。但女儿若没有金家伯伯,有性命之忧。况且王浦是个朋友,尚然送他二百两。爷爷再加一倍。”刘乃道:“四百两么?”二姐道:“口学,口学,口学,那里拿得出许多银子呢?爷爷五十两加了一倍呀!刘乃道:“吓吓,一百两,哈哈哈,这便还好,就是一百便了。”再备酒与金台饯行,又说了许多分别的话,忙去取了花银道:“啊,老侄,白银一百两,少助盘费,收拾好了。”金台想道:“我原抵庄借贷而来,如今有了王浦之物,刘乃的银子要他何用?”便微微笑道:“有了二百两尽够的了,老伯之银子不消了,自家使用罢。”刘道:“啊,老侄,你若不收,我那里过意得去呢?请收了罢。”刘乃必要金台叫拾,金台执定勿收,便作别老刘,又辞了二姑娘。离了云楼,又到王浦家中辞别而去。王浦看见金台已去,才得心头一松。
再说刘乃送了金台出去,闭门进来,叫声:“女儿,为父的抵庄与他五十两,那知厘毫勿收。真正是个好汉。”二姐道:“啊,爹爹,宁可如此,也使他知道爹爹做人不差呀。”刘乃听说,哈哈笑道:“我的为人原不差呀!愿他此去平安,得归故里,免得母在家中挂念。”
讲到金台一日能行六百里路程的本事,不赶不亻赞,次第而行。到了杭州,逢人问信,问到竹竿巷地方,打听苏云,已经别处去了。又问声:“往那一个地方去的?”回说:“不知去向。”金台一想:既不在此,来也徒然。如今那里去好呢?一路行出了城,数里之遥,是个乡村地面,天色尚早。一路走一路看。金台一看想道:“这个地方怎么没有人家的?”
金台一路观看,暂且不表,就把他的同胞姊姊徐氏大娘来讲与看官们知道。他的丈夫名字叫徐堂。那徐堂也是贝州人氏,只因那年被人陷害发配充军,在江南做了三年军犯。其年嘉□登基,天下罪犯俱蒙恩赦。徐堂夫妇穷苦异常,难归故里,只得到杭州寻个朋友。朋友又寻不见,无计可施。有一个好善之人,问及徐堂有何本事,徐堂回说:“没有什么本事,只会读书。”那人说:“既然是个读书之人,流落他乡,吾荐你到百花村上去做先生罢。”徐堂是事到其间,无可奈何,只得训蒙度日。只因家中一妻一子,要吃用的。那位娘娘是极贤能的,针指上也能趁百文一天。目今身怀六个月的孕。那知徐堂一病不起,请医服药无效,弃子抛妻做鬼去了。寡妇孤儿苦极不堪。时逢亡七也无享祀,只为手中乏钞。那一日有了十五个青蚨,想烧些纸陌。那时娘娘含着一包眼泪,取了十五个钱叫道:“儿啊,你爷爷今朝七断,应该备祭肴的。怎奈只有十五个青钱,只好买些纸陌来烧了。你往前村走一遭罢。”那位官官只得七岁,乳名庆郎,甚是乖巧。父亲亡后,买长买短,除了沉重之物,多是官官前去买的。官官见母泪汪汪,不觉登时心惨起来。拽起衣衿揩眼泪,接了钱提了筐道:“啊,母亲,我去买了回来。”娘娘道:“就来啊。”官官应声:“呋。”娘娘道:“不可闲嬉。”答称:“晓得。”娘娘道:“休要走错了。”答道:“认得的。”娘娘一头叮嘱,便同到门前,只因爱惜官官,便立在门前观望。官官是上南大路去的,到了前村小市,一占一回,原有三里路程,七岁小儿行走不快,故不能一刻就回的。那位娘娘思前想后,不免落几点泪,呆呆的立在门前,望官官回来。不料斜里走来一个头陀。那剃头的呢,叫做和尚,有头发的叫做头陀。这个恶物名叫石头陀,身高八尺开外,缩颈扛肩,一张长脸,两道浓眉,一双滚圆碧绿的怪眼,双圈大耳,披发载着金箍,身穿直缀,腰束丝条,脚穿鞋袜,肩背包囊,手中拿一条铁棍,口内念几声:“啊弥陀佛!”自东而来,打从这位娘娘面前走过,便定睛上下一看,望西而去。娘娘见了这头陀,唬得魂飞魄散,就把身躯缩进,并不怕是他有什么邪念着急,因见了他的凶相,其实害怕得很。看见头陀过东去了,仍然门口来望官官。话文先说头陀见了娘娘乐满胸怀。这头陀并非贪色,却要扌奴胎。他见娘娘肚腹圆粗,已有身孕七八个月光景,故而心中欢悦,见娘娘肚腹圆粗,已有身孕七八个月光景,故而心中欢悦,打算夜深人尽,到此扌奴胎的。那恶物街上吃了酒饭,待到深夜动手的。
再说金台信步而来,到了独家村上喉干口燥,见一娘娘满身素服立在门前,他就正言悦色叉手说道:“大娘子,在下乃是行路的,只因喉干口燥,欲借香茗解渴,不知可否?”各位,若说借茶这句说话,闫婆惜的故事,《水浒传》在后《平妖传》在前,因此金台借茶的辰光不忌的。那金氏娘娘举目一看,口中不说,想道:“此人相貌真奇,像我兄弟金台一般。若说我的兄弟住居湖广,路远迢迢,焉能得到这里?吓,莫不是面貌相同的,妾身认错了?既是他行路辛劳喉干,何妨与他一盏便茶呢?”便道:“客官既要茶吃,里边少待,待我取来。”金台道:“多谢大娘。”便走进大门。心中也想道:“这位娘娘奇怪得紧,面容像我同胞姐姐,声音也像贝州人,为甚事情穿重孝,市街不住住乡村呢?那年姐夫犯罪发配充军的地方是江南省,目下因何在武林呢?虽蒙恩赦军流重犯,姐夫应该回转故里了,为何缘故住在杭城呢?谅非姐姐,无非面貌依稀,不用想他了。”金台主意已定。只见居中摆着一只坐台,为甚孝帏多不挂呢?一看所供的水魂牌是“徐堂”两字,便失声大叫:“奇哉,啊呀奇哉,怪哉!那徐堂是我姐丈的名字,决无名姓相同的英雄。”正在思想,里首娘娘拿了一盏茶走出放在桌上,叫道:“客官,便茶在此。”金台道:“多谢大娘子。府上尊姓?”娘娘道:“姓徐。”金台道:“吓吓,姓徐。贵处可是贝州人么?”娘娘道:“怎么不是?”金台道:“既是贝州,为何住在武林呢?”娘娘道:“随夫到此的。”金台道:“尊夫大名?”娘娘道:“拙夫名唤徐堂。”金台道:“为何到此呢?”娘娘道:“只为当年被人陷害,问了军罪,连妻发配到江南的。前年天恩大赦,原要回转贝州,只因缺少盘费,故而拙夫带了妻儿到此寻个朋友,借贷银两,好归故土。只为时运不通,朋友老不相逢,异乡苦楚无门可告。幸亏有个仁心善翁,怜我夫妻遭此大难,荐往百花村上去训蒙。”金台道:“这就好了啊。”娘娘道:“客官啊,正叫做欢喜不多愁又到。拙夫便一病不起,剩下孤儿寡妇一无倚靠,做女工度日。”金台道:“大娘子,母家姓什么?”娘娘道:“母家姓金。”金台道:“父亲可在?”娘娘道:“父亲亡故,母现在家。”金台道:“可有姐妹?”娘娘道:“并无姐妹,只有一个兄弟。”金台道:“叫甚名字?”娘娘道:“名叫金台。”金台便道:“啊呀,如此说来,果然是我的姊姊了!”娘娘道:“呀,你就是我的兄弟金台么?”金台道:“正是。”娘娘道:“啊呀,我那兄弟啊!”便走过来揩揩眼泪,一看,讶道:“果然是我兄弟。莫不是鬼使神差到此的么?”姐弟二人便从新见礼,东西对面坐下。娘娘道:“啊,兄弟,别后多年,母亲安否?”金台道:“母亲身体平安,只是想念姊姊放心不下。”娘娘道:“做姐姐的,丢不下母亲兄弟,时刻挂怀。不知兄弟近来景况如何?怎生到这里呢?”那时金台就把从前之事一五一十自始至终头头脑脑说与娘娘知道。娘娘听说,顿然一呆“啊呀”之声不绝:“啊呀兄弟啊,你是个烈烈轰轰男子汉,礼当奉公守法,为何反犯了王法,弄得转不得家乡撇开老母?”金台听说便笑起来道:“姐姐啊,万般总是命呀!你不必责我。从前诸事一齐丢开。”娘娘正要答话,只见官官走进来了。娘娘便道:“我儿回来了。这挂纸钱买来了?这是母舅。”官官道:“吓,母舅,外甥拜见。”金台道:“啊呀呀,外甥不消拜了。”便一只手搀住了官官,问道:“姐姐,这就是庆郎么?”娘娘道:“正是。”金台哈哈笑道:“妙啊,想当初分别之时,还是怀抱的婴孩,如今这等长成了。真正是光阴如骏马加鞭,好迅速也。”英雄心肠本是硬的,无如想这官官父亲早亡,便也心伤起来,呼天大哭说道:“如果天佑外甥,容易长成,孝敬娘亲,母子同归故里。且使姐夫灵柩也得还乡。”便抬身走到灵前叩头。官官忙跪在旁边。娘娘啼哭几声,哭得苦楚非常。金台拜毕,抽身叫声:“姐姐,今日外甥买的纸陌烧与姐夫的么?”娘娘道:“今日是你姐丈七断之期,本要做些享祀的,只为家贫,没有钱文表人心迹,只好买这东西烧烧了。”金台听说摇摇手,叫声姐姐道:“放心,若说乏钞,小弟囊中有钱,去买些鱼肉来享祀亡灵罢。”娘娘道:“怎好兄弟开钞呢?”金台道:“同胞姐弟,何出此言!那个去买办才好?”娘娘道:“这里并无邻舍,姐夫亡后,多是外甥去的。”金台道:“年幼小儿不可叫他出去才好。”娘娘道:“这也无可奈何呀。”官官道:“母舅去买罢。”金台道:“我却不认得。”官官道:“外甥同去就认得了。”金台道:“这却甚好,姐姐再取一杯茶来与我吃,拿一只筐子出来。”娘娘道:“晓得。”去不多时,索性拿了一大碗温茶,一只筐子,递与兄弟。金台口渴之际,捧了茶碗直了喉咙,谷多谷多一呼而尽。提了筐篮,拽了外甥出门而去。娘娘虚掩了门,走到里边坐定。想道:“久不见亲人了,难得今朝得见胞弟,这是千称心万称心的了。想我兄弟是好一个气概人,只差得身不魁伟,单弱得很。但求一日恩赦好回家去见母亲。”
少说娘娘心想,再谈甥舅二人行了里半路,到了街市,买卖人多,店铺不少,各色多有,单单没有鱼肉。金台一想:“这又奇了,难道这里的人多是不吃荤的么?”正在思想,只见那边一个人提了一块肉走将过来。金台问道:“朋友,你的肉是那里买来的?”那人道:“肉店里买来的。”金台道:“自然肉店买来的,但不知肉店在于何处?故而动问。”那人道:“可是要去寻他们的闲钱呢啥?”金台道:“什么说话?我要去买肉,故而问你肉店在于何处吓。”那人道:“啐,枉为人。肉多无买处的。喏喏喏,一直过西,下了小石桥就是段一刀肉店,再会了。”金台拽了官官走将过去。
看看红日当空,天色尚早,便过了石桥来寻肉铺,那知肉已卖完。列位,你道“段一刀”三字什么解说?只因此人姓段名龙,年方三九,身高九尺五寸,魁伟胖壮,一张黄脸,豹目浓眉,仗了几百斤躁力,威霸一方,开张肉铺,把这些同行肉店赶得精光,段龙做这个独行生意。比方一百铜钱,一刀斩下去,有运气的多几两,勿要你加铜钱的,无运气少几两,也不肯加肉的。若主顾说少哉,他就拔出拳头就打。多也一刀,少也一刀,勿用秤的,故而叫做段一刀。“段一刀”三字人人尽晓,那些要吃肉的,总要交易的。这个叫作赌运气生意。今日天公虽早,肉已卖完,剩得不过二斤开外,段一刀要自己吃的。金台不知其细,看见有肉,自然卖的。又见这个肉店官,好生气概。金台走上阶沿,拱拱手道:“店家请了。”段一刀真气概,横斜着两眼看金台,身躯全然不动。金台也猜不出他什么意思,想道:“这个人好没道理,怎么我与他拱手,他却动也不动?难道这里乡风不作拱手的么?”便放下了手说:“店家,我要买肉的。”段龙说:“没有了。”金台道:“壁上挂的什么,不卖?”段龙道:“不卖的,你要怎么?”金台道:“既然不卖,不该挂在这里,我又不来赊你的?怎说不卖呢?”段龙道:“不卖就不卖了,你要怎么样?”未知金台如何说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段一刀遇强而弱石头陀逢硬而锄
话说金台一想,这个人来得古怪啊。有货不卖钱,是何缘故?即算不卖,也只消好好回报,这样恶狠狠什么意思呢?列位,那金台见了凶人总不动火的,直要拳头打到身上,然后跌得他昏头搭脑。此刻,金台便笑迷迷叫声:“店家,开了肉店,有肉不卖,敢是欺侮俺么?”段龙听说,立起来圆睁二目看着金台想道:“待俺将他打几下,又奈他是个短身材,受不起俺家拳头。但是他只管在此惹厌,引得我这个拳头痒起来了。也罢,看他打不起的,只好忍奈几分。”便说:“你这人敢是呆的么?有肉不卖钱,由我的主意。”金台道:“既然不卖,开什么店?”段龙道:“呀,轮得着你来不容我开店么?”段龙此刻气昂昂,倚仗平生本事,说道:“呀,小亡八,敢来太岁头上动土么!”便飞身出来,凶如虎狼。那晓得金台已先抵庄,就将筐篮交与官官,叫他不要心慌,官官提了篮立在街前,叫喊地方。片刻之间,便涌上了无数看客,多是接耳抓头讲张。那段龙要打金台,飞身跳出柜来,正要动手,看看金台又短又瘦,实在打不起,只算把他打死了,也不算希罕,到底提不起手来。金台一想,便要打架的样子,问道:“这块肉卖与我罢?”段龙道:“呵呵呵,必要我的肉吃么?也罢,俺立在门槛上,你来打我的肚皮,如若三拳打倒,不要钱的,你拿了肉去。三拳打不倒,你便怎么样?”金台道:“不要三拳,只消一拳便倒。”段龙呵呵道:“看你身不满七尺,力不上十斤,讲得好大话!一拳打不倒呢?”金台道:“二拳打倒不要你的肉,输十两银子与你。”段龙道:“赖了呢?”金台道:“男子汉大丈夫,这些小事直得赖起来么?”段龙道:“呵呵呵,好一个男子汉。”心中想道:“我这身体谅他一百拳也打不倒,十两银子稳稳的到手了。”段一刀自仗本事高强,妄想金台十两银子。宽下衣服,望着店中一撩。街上闲人挤得了不得,言三语四,不必细表。那段龙想这十两银子到手,宽下了衣,露出了身体。金台一看,心内想道:“看他的身上虽然肥胖,但是浮肉不中用的。肚皮虽大,只怕经不起打。”段龙朝外立在门槛上,两只手柱在腰下说道:“打得我翻,拿了肉去。”金台说:“来也。”便捎捎衣袖,照定他的肚子上边轻轻一拳。段龙那里当得住,便朝天翻进店来,眼前一阵乌黑。闲人个个多赞道:“好的,好的,看他不出,瘦格伶仃,本事倒强的。”金台叫声:“列位,我是不用力的啊。方才若用一些小力,管教他一命呜呼。”多道:“吓吓,还只勿曾用着气力的,这也好得势,实在真本事。”段一刀狗入的,平日间好像杜天王,总不许别人开肉店,今日报应来了。”这宗同行朋友多被他赶得光打精来精打光。内中有个钱会如,一个怀圣揆,一个周楚培,一个顾德山,走将过来叫道:“好汉朋友,我们多是开店卖肉的。自从段一刀开了肉店,勿许我们开哉。求你索性打杀了他,我们同行朋友大家公分见人头,一两一个谢你可好么?”金台道:“啊,列位,这个使不得,打死了人总要抵命的啊。”多道:“勿番淘,且等抵起命来再讲。”金台道:“什么说话!”便走来看段龙。见他朝天跌倒,不能开口,呼呼的喘,气阻咽喉,面孔涨红,道:“段一刀,如今你可认得我否?为什么恃强不许别人开店卖肉?难道你要活命别人不要活命的么?”段龙道:“啊唷唷!好,好,好汉,如今悉听他们开店便了。”金台道:“有肉在店为何不卖与我?”段龙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送与好汉便了。”金台道:“将本求利,那个要你送!只问你要死要活?”段龙道:“蚁蝼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金台道:“哈哈哈,我且容你多活几年罢。”就在他的小腹上边轻轻揉上几揉,把他的身体翻转来,脚尖头向他的肛门边挑上一挑,说声:“起来罢。”段一刀喊声:“啊唷”,骨节俱松,一些疼痛全无。立起身来深深打拱说:“在下不知好汉本领高强,冒犯虎威,多多有罪了。”金台道:“好说。”段龙看见众人观看,满面无光,就在壁上除下肉来送与金台。金台说:“我非吃白食之辈,肉该多少钱待我还你。”段龙道:“好汉又来了。比方好汉一拳打不倒段龙,也要算输与我十两银子。如今段龙输了此肉,礼当奉送。若要一文钱非为人也。”众人听说,多道:“说话公平。”多参答金台拿了肉罢,便纷纷走散。自此之后,段龙永不行霸。
讲到金台拿了肉寻着了外甥,将肉放在筐内,又买鱼买些零碎菜蔬,瓶中盛酒,一同回去。娘娘烧好了四样荦素菜蔬,摆在灵前享祀丈夫,点了香烛,在后斟酒。娘娘悲悲切切,拜了官人。手搭灵台,哭了几声。七岁官官也来拜了。孤儿寡妇最是伤心。金台也拜了几拜。官官在旁谢金台,又把纸陌黄阡次第焚化。少停,祭祀已完,娘娘收拾进去。死的吃了,活的也要吃的。同胞姐弟分什么嫌疑,故而一桌而饮。再把衷肠细讲,一言难尽。
讲到徐堂的住屋虽小,却有四间。外边一间坐室,里首一间厨房,一间是娘娘的卧房,还有一间本是空的。此房原不是徐堂造的,是白扬庄上的。房东那年租与徐堂的。租钱按季来收。那徐堂只得三个人,用不着这间房子,故而空在此的,金氏娘娘极其能干,就在空房中收拾收拾,打成一个草铺与金台安睡。早又是薄暮日西,金氏娘娘点了灯,安排夜膳,三人吃了,姐弟闲谈。同胞姐弟离别多年,今日相逢,你一句我一言,那里讲得尽。说到其间,娘娘叫声:“贤弟啊,我今不幸丈夫亡故,无戚无亲,一无靠旁。欲归故里,身子难动,在此终没下场。难得今朝你到来,你道在此好呢,回去好?兄弟须当作一主张。”金台听说,想了一回,叫声:“姐姐,这句话倒是两难之事。论起礼来自然回去的好,但是你乃女流之辈,路远遥遥,如何走得?我又回去不得,难以伴送。吾劝姐姐且耐心些,此间暂且住住。我好朋友多,拣一个心腹至交,托了伴送还乡,姐姐可好么?”娘娘道:“啊,兄弟,既是你这等说法,为姐的且再住几时便了。但是我孀居无人照管,贤弟各处奔波,不如吾们姐弟相依的为妙。”大娘的说话是真好,那晓得二老官马日马星坐命,最喜跑的。若讲常住一方,实在住不牢。便叫声:“姐姐有所不知,做兄弟的还要别处走走,寻几个朋友。若还住在这里可不误了我的终身大事了?只好来来去去,去去来来。若寻着一个相知朋友,我就托他到此伴送姐姐回去,一桩心事就丢开了。若要我打常住在这里是断断不能的。”娘娘见他执意如山,不好再说,又讲了几句闲话,收拾完成,大门闭好。金台先进房中关了房门,仍旧坐功。娘娘领了官官,拿了灯火走进房去,伏侍官官先睡,自己灯前做针指。
乡下地方无更鼓的,约来二更天光景,丢下了徐氏。且说那凶恶头陀要来挪胎。等到夜深人静,便手拿一小包,认明路径,洒开大步一路而来。到了那独家村上,已交三鼓。头陀说道:“啊弥陀佛,这里是了。”便举手一推,大门紧闭。只见东首半边一堵泥墙,不免越墙而进。先将小包裹望着墙内一丢,“朴秃”一声,落在庭心之内。这个所在就是金台卧房之外。金二官人还在坐功。未曾安睡。听得庭心内“朴秃”一声,不知是鬼是人,就把灯火吹灭,侧耳细听。又听见庭心内“朴”一声,金台一法要当心了。细细听来,一无响动。只道是姐夫出现。且说那头陀逾墙下落庭心,一看四面无人。娘娘的卧房同金台的卧房斜对面,当中一个庭心。两声“朴秃”,娘娘也听得分明,口内不言,心中思想:“好奇怪,自从丈夫亡故到今,从无响觉,决不是鬼魂出现呀。莫非是个穿窬辈来欺我孤儿寡妇?”便满身发抖,那花针多拿不来了,呆呆静听。听了一回,亦无响觉。伸伸懒腰,便靠在桌上打磕睡。再说外面这恶头陀跳下庭心,周回一看,心中想道:“不知那里是女菩萨的卧房?不知女菩萨睡也不成?”只见纸窗中映出灯光来,便走近去窗缝之中偷看。一看,灯前娘娘坐着,心中暗暗想道:“此刻因何还未睡呢?他若不睡洒家只得等候一回了。”便立在窗前等候。早又是东方月上,光甚皎亮。等了一回,又在窗缝中一看,只见娘娘靠桌而卧。头陀想道:“怎么不要宽了衣服好好的睡呢?”等得头陀不奈烦了,便推推门看。一推,两扇房门紧紧关着,他就将包儿放在地上,取出一把纯钢刺刀拿在手中。这是挪胎器具,锋利非凡。每逢挪胎的辰光,堂客勿喊呢,他慢慢的挪。若堂客一喊,恐怕旁人共起,他就一刀挖开了肚皮,拿了绒块就走,所以有把刀的。他今朝恶贯满盈,偏撞着了贝州好汉。乡下的房子勿牢实的。头陀拿了刺刀望门缝里拨脱门闩,轻轻推进。一响惊醒了徐大娘了,便回头一看,好不慌张,啊呀一声,连忙立起,定睛一看,原来是门前经过这狼和尚。娘娘唬得魂飞魄散,身子乱抖。也不得知他是挪胎,总认做偷婆娘的,便两手朝前,身躯仰转,叫声:“和尚啊,你是个出家人,佛门弟子修行的,不要起贪花爱色的心。我们是异乡的寡妇孤儿,苦极万分,望你慈悲为本,方便方便,见怜我未亡人罢,胜造浮屠七层。”头陀道:“呵呵呵,女菩萨,洒家今夜到来,并不起贪花爱色的心,何用害怕呢?出家人不是这样的。”娘娘道:“呀,既非为此,寅夜而来是何缘故?”头陀道:“呵呵呵,女菩萨有所未知,洒家名唤头陀,修行了三十载,行走恐伤蝼蚁的命,灯火尚罩,爱惜飞蛾,单单见不得女人有身孕。若见女人有了身孕,呵呵呵,洒家就要把他挪的。今日日间在你门前走过,见你肚大腰粗,此刻特来取你长生货的。你这里邻舍不有,叫之无益,何须喊呢!好好的悉听洒家把胎腹挪罢。”娘娘听说,一堆蹲倒,骨头多酥了,便高声大叫:“亲兄弟,快快前来救我。”头陀道:“呵呵呵,女菩萨休来唬我,洒家已在前村打听得明明白白的了,没有弟兄,新死官人,家道穷苦,亲戚住居湖广,你在这独家村上,叫破喉咙中什么用?啊弥陀佛,洒家动手了啊。”娘娘又喊道:“啊呀,兄弟快来救命啊!”头陀道:“呵呵呵,那里来的兄弟啊?”便走上前来笑呵呵就把大衣宽下。
再说金台听得姐姐房中连叫救命,他就立起身躯往外走。到娘娘卧房门口,只见一个长大头陀叫声:“女菩萨,喊他则甚?洒家揉了胎就要去的。若再声张,你的性命就难保了。”外边金台大怒起来了。幸喜房门开端正在那里,大步洒开,赶将进来道:“狗头陀休得无礼!俺贝州金台在此,还不快走?”金台想:“捉贼不如放贼。仰我唬退他罢。”那晓得石头陀不怕,答转身来呵呵冷笑:“若说金台,洒家先要拿你。”便狠狠拳头打将过来。贝州好汉枭开,便回手一拳,头陀招架,虽然长短要差三尺,那金家二叔的本事大得多来。石头陀吃不消了,便一交跌出房门,眼白洋洋,动不来了。金台道:“头陀啊头陀,出家人不去修行念佛,造此大逆,岂不罪过?方才见你恶狠狠,这般光景,不知有多大的本领,那知上得俺家之手,可晓得贝州好汉利害否?”
回头一看,细细寻觅姐姐不见,那里去了呢?便移灯一照,只见姐姐躲在暗中,还在那里发抖。金台叫声:“姐姐,不必惊慌,恶物已除,永无后患的了。”此刻娘娘略定了心,略住了抖,喘呼呼说道:“再不想为姐的今宵有此祸灾,千不应该,万不应该,不应该立在门前望你外甥,这个头陀走过,被他看见我是重身,故而今夜前来挪胎。若没有你,我这残生活不成了。”金台说道:“原来姐姐立在门前,头陀见你重身,故而连夜前来行事的。所以有句古人说头,妇女不可立门前。姐姐啊,自今之后,休要如此。我又不能常久住在此间,虽只那头陀性命难保,尤恐还有头陀。姐姐是少年寡妇,须要防备的。倘然有什么急切之处,为弟的又不住在跟前,叫不应地,叫不应天,独家村上有谁怜惜呢?”娘娘道:“啊呀,兄弟啊,为姐的乏人照管,故而叫你住在此地,你又不肯。”金台道:“这是实难从命的。”娘娘回转身,向床中看看官官,只见他精赤条条,抖个不停,身如水冰。金台与头陀打闹之时,庆郎已经惊醒,看见他们打架,唬得魂不附体,抖倒在床,哭不出声,慌张而泣。娘娘叫声:“儿啊,不妨事的,不可害怕。”金台道:“啊,外甥,那个恶头陀已经被我打倒,九死一生的了。你放心安睡罢。”官官道:“果然么?外甥起来看看。”便披了衣裳,娘娘手内移了灯,与金台同出房来,只见头陀倒在地上,方才还有三分气息,此刻全然没有。娘娘是恨毒的了,看见一把刺刀,连忙拿来照着头陀肚皮一刀,鲜血淋淋,这狼心和尚就归西了。
列位,若讲石头陀被金台打了一记翻肚,金台原手可以救得活的。这辰光肚皮上有了漏洞,就是金家二叔名功拳师罚咒,救不活的了。也是他恶贯满盈,应该今朝死在妇人之手。这桩事情认真起来,金氏娘娘应该问罪。一则来乡村僻地,夜静更深,无人知道。二则来头陀与这大娘前生因果,今世相逢冤冤相报,理所当然。金台乘着月光走出门外,约有一里路,只见一个河面,他就转来,把他一把刺刀仍旧打在包古之中,背了头陀尸身,悄悄丢入水内。金台也有一个移尸之罪。只为与民除害,非但无罪,而且有功。此刻无人得知,功也勿功,罪也勿罪了。石头陀的身体随水而流,过了几日,地方官知道,差人缉获凶身,金台已往别处去了。做了一桩疑案,交代分明,后书少表。
原要说英雄回到姐姐家中,约来已有四更时候,觉得肚中空碌碌,就将酒饭充饥。母子二人安心同睡,金台略朦了一朦。来朝天晓,穿衣梳洗吃饭。闲文不必细讲。金家二叔勿定心相住,身勿牢了就要走哉。便取出花银五十两送与姐姐,聊为日给,说道:“耐心些住在这村上,少不得为弟的就来安你,商量扶柩回里便了。”娘娘听说,泪汪汪叫声:“兄弟啊,你生得好硬心肠,即使你不能久住,一头半月何妨呢?那里有昨日来得,今日就去了?全非同胞样子。”官官道:“母舅,娘亲命苦,父亲先亡,一个亲人多没有,单单母子二人,母舅为何如此性急呢?难得来的呀,暂居几日是不妨的。”要知金台如何回答,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江员外路逢侠士夜冲塘反作相交
话说母子二人把金台苦苦相留,那知金二官人执意要走,难以免强。娘娘含着一包眼泪叫声:“兄弟,你今此去,何日再来?”金台道:“小弟此去会着了几个朋友,不久就来。总(纵)使自己不来,必有朋友前来伴送姐姐回去的。”娘娘道:“兄弟啊,你的朋友不知他人心如何,须将物件为凭。我有一件东西藏在此,交与兄弟收好。若有人来,此物交他带来,好待为姐放心同去。你要小心收拾,不要丢开。”金台接在手中一看,原来一只云中燕。不觉哈哈哈笑起来道:“姐姐,这是你头上插带之物,天下颇多,人间尽有,什么希罕?与我则甚?”娘娘道:“兄弟啊,此燕虽非罕物,譬如空手人来,多少有些凭据呀。”金台道:“既如此,待我收拾便了。”便放入招文袋中,拜别大娘。娘娘叮咛了再嘱咐,妇人到此最是心伤,泪流不住,悲悲切切。再搭转头来对庆郎道:“儿啊,送了母舅出去。”官官应声:“晓得。”金台道:“外甥,陪伴母亲,不消送得。”娘娘道:“多少送一程的好。”娘娘立在门前看,两泪如珠滚将下来,少停,看不见了。官官回来,母子二人闭了门,一同入内。目今刻刻关门,永不敢开。即买物,官官出去也就关门,无事门前总不立了的,恐防又遇不良之人。
少说娘娘贫穷守节,再表贝州侠士一路长行。未知一班朋友在于何方。此刻如鸟失群,单身独走,一路官塘走去。一看天上云了,不多时纷纷下雨,无处躲闪,便冒雨而行。又走了一里多路,只见塘边一只大船停在那里。金台想:“不知什么船,可肯容我避一避雨否?不免待我问一声看。”便走近船边,高声问道:“船上朋友,你们那里去的?”答道:“扬州去的,问他做啥?”金台道:“今夜开不开?”答道:“勿开。你要那样?”金台道:“只因天雨,雨具全无,不能行走,意欲借你船中避一避雨,雨若住了我就去的,与你一钱银子可使得否?”那人贪了一钱银子,回说:“要我们员外做主的,待我问声员外看。”那人进舱告知员外。这个员外乃是仁厚之人,便说:“下雨天色,既无雨具,如何行走?借他躲避躲避,何妨之有?叫他下船便了。”那人答应一声,一钱头到手哉,说道:“哙!员外叫你下船来。”金台道:“来了。”金台跨到船头上,那船上之人就伸出手要一钱头。金台笑道:“少停,上岸自然有的。”船上人道:“为何必要上岸有呢?”金台道:“上岸与你便了。”船上人道:“上了岸去哉,再勿有得与我的了。”金台道:“嗳嗳嗳,滥小人,些须小事,决不赖了你的。”船上人道:“只要勿赖就是哉。”员外从舱中走出来,一看见金台想道:“我看此人眉目清秀,好生气概,未知因何走这塘路?左右舟船未开行,此刻空闲,无事不免与他谈谈看。”便拱手说道:“啊,仁兄请了。”金台道:“啊呀呀,员外请啊!”员外道:“船小雨大,外边不好,何不舱中坐坐。”金台道:“多谢员外。”金台道:“请啊!”员外道:“请!”那员外眼力真好,又是慈心人,命人将干服与金台去换。看来看去,总是人短衣长。员外的身躯八尺开外,金台的身体六尺五寸。金台一看,穿在身上像什么样子?老实勿换,自家的衣裳带湿穿穿,怕他勿干呢啥?二人礼毕坐下。先是金台问:“尊姓大名?”员外说:“小弟名江有。”金台道:“府居何处?”江员外道:“住在扬州白鹤村。”金台道:“久仰大名。”员外道:“岂敢,岂敢。”金台道:“不知宝舟何往?”员外道:“天笠进香已完,今日要回去了。”金台道:“几位令郎?”员外道:“只有两个,大的名唤江文,一十六岁了。”金台道:“现在谅必读书?”员外道:“名说读书,却不中用。”金台道:“二令郎是……”员外道:“二的江武,十四岁了,年纪虽轻,爱习拳棒,怎奈没有名师传授,也自枉费劳心的。闻说贝州有个名唤金台,拳法极好,四海扬名,多称他好汉。想去聘请他来教习。奈他身犯王法,目下飘流无踪,小弟只好空思想了。不知何日能见一见金英雄。”金台说道:“员外,那贝州金台虽则闻名,小辈英雄,而他的本事也只平常,员外何必如此爱慕?”员外道:“仁兄有所未知,若说金台,普天之下多有名的奇门拳法,谁能及得?小辈中推他独一了。”金台听说,头一点道:“人人说我拳头好,四海扬名,只恐怕勇将之中出勇将,名拳队里有名拳。倘一朝遇着比我再强,就要灭却威风了。”正在思想,小使拿茶来了,宾主二人便相对吃茶。又讲了半日的话。员外道:“不曾问得仁兄尊姓大名,贵居何处?乞道其详。”金台道:“在下姓金,名台,贝州人氏。”员外闻说,顿觉一吊:“不信贝州好汉就是他,必定冒名哄我。莫不是不良之辈想财来的?且住,我看他虽则勇纠纠,身才却不伟壮,然而举止端庄,行为各别,又不像个歹人。到底怎样的呢?若果是金台,小辈英雄,各处闻名的好汉,勿但别人,就是五尺孩童也道长长大大夹夹胖胖的了。”那金台,别人见他这个格局,短又短,瘦又瘦,多勿相信的。如非见了他的真本事,方晓得是金台,实在大名功。江员外将信将疑,心中想道:“待我盘他一盘,看他怎生答我。”便假作欢容,立起身来说道:“原来仁兄就是贝州好汉,小弟不认得,还求宽恕。”金台听说,便说:“员外言重了,请坐。”员外道:“请问英雄既是贝州人氏,出来何干呢?”那金台看见员外是个好人,听见他次儿江武必要聘从教习拳棒,谅无他意的,就将出门这日直到今日,把前日间这些事情一一从头说与员外知道。江员外到底有几分不信。口中不说,心内思量:“据他说起来,现在飘流不定,待我同他回去,试试他的拳法如何,便知真假了。若然果是金台,孩儿就拜从他,请他住在家中作为教习。”
若讲江员外,原有三百六十万家财,做人极好广积阴功,结交朋友,照顾穷人,混名称做赛孟尝君,在那地方上名声大振。今朝撞着了金台,一来金山大拜后,这宗家财要搅得精光,蒲包当帽子,砂锅煨饭吃,渐渐穷起来哉,此是后话。再说员外就命江兴摆酒款待金台。谈谈说说,天将晚了,便点两支红烛。看看天上云开雨收,微微的月光。员外此刻想乘月光,吩咐走夜路。船上人说:“员外,你说此间歇夜,明朝开船,缘何此刻忽要开船呢?”员外道:“由我的主意。”船上人道:“口夭口夭口夭,客人上岸罢,要开船哉。”金台道:“啊,员外,在下告别了。深造之至,改日登堂奉谢。”员外道:“且慢,且慢。天色虽晴,地湿难走,日间还好,夜路难行。你方才说要走晚路,小舟极便,何不同往?”金台道:“若蒙不弃,感恩不尽。”员外叫声:“江兴走来!”江兴来道:“员外那说?”员外道:“金二爷不上岸了,就此开船。”江兴答应一声,想道:“一钱头不知那样。”便传话与船家知道,连夜开船,船头上并不筛锣,起锚撑篙开船。宾主二人吃酒,一路行船,谈谈说说,甚觉有兴,一直饮到三更时分,收拾残肴,吃茶闲讲。比方三百六十万家当的朋友,铺盖勿是一付的。江员外就叫江兴取一付铺盖,打开与金二爷安睡。江兴答应一声,打开。员外、金台还在讲话。行了二十多里路,看看月光更好了,倒觉有趣。正是:
月光如水水如天,水月还同天接连。
过往的舟船不断。员外行了三十里路,有些困倦要眠了,金台要坐功,靴帽衣裳多不宽下。衣裳虽湿,到底雨下担搁长久,已干的了。员外贪眠,便沉沉睡去。江兴、江德、天喜、连科四人多在头舱内,江德说道:“天喜阿哥,员外睡着哉,我们原是抹牌啊好?”天喜道:“勿来。”江德道:“为何勿来?”天喜道:“输勿起哉。”江德道:“毴,输了勿想番本的?”天喜道:“那个送来还。”江德道:“番番本看呢。”天喜道:“掷骰子来的。”江德道:“员外听得的。”天喜道:“员外昏陀,勿响,我们住了。”江德道:“倒也勿差。兴阿哥啊,来。”江兴道:“来的。”天喜兄弟那扌尽。”天喜道:“勿来,是罨子哉?骰子来拿得去。”江德道:“骰盆呢?”天喜道:“茶碗。”江德道:“净净脱茶叶。”弄船水手说:“航船埠原是我里的。”江德道:“这个自然。”那四个僮儿是爱赌钱的,大家盘膝坐下,高烧红烛,轻摆头盆,凭你哈欠连连,总不想眠,又要当心员外醒来。
忽听得唱噪歌音从芦苇里来的,又见一只小快船划过,为头一个身高大汉,黑脸浓眉,手执明刀。不多一回,两旁边十二挡桨划过来,如飞之快,已近员外大船,即忙搭住,七八个强盗跳上船头,高声大喝:“呀呔!献宝来啊,献宝来。”大船水手唬得魂不在身,争先恐后,一齐躲入艄舱,抖个不住。江兴、江德说:“舍个,舍个,捉赌呢啥啊?有牌票的。”张盗又喊道:“呀,呔!大胆的狗头,快些献宝,饶你狗命。”江兴说:“啊呀,原来强盗,要啥东西要问我们员外的。”便劈立朴六一同跌入中舱来说与金台知道,又去叫员外。黑脸的说:“兄弟们,大家搬啊。”众强盗同声答应,闹哄哄无法无天,多动手要来搬物了。那知金台走出来喊道:“呀,何处强人这等无礼!俺贝州金台在此,你们休想动手。”众强人听说是金台,手内的箱笼放下来,细细一观,不错。金台也一看,顿然呆了,讶道:“我道是谁,原来就是你们这班没有王法的。”强盗道:“啊呀,金二哥,金兄弟,金头儿,金老大,我们不知你在这里,故而造次了。”金台道:“你们要什么东西,听凭拿去便了。”强盗道:“啊,老大的东西谁敢动一动?”列位,你道这几个什么人?就是张其、郑千、浦大、浦二、杨茂林、杨纪林、草桥花三、华云龙兄弟八人,见了金台多不敢动手。大家问道:“金兄弟,金二哥,为何在此?”金台道:“有些小事。你们原在此做这个买卖么?”多道:“咳,没奈何的事。自从琵琶亭分散之后,不见了你,大家没兴。别的行业一些勿有,又无父母妻奴,故而一同仍为旧业,在江湖上逍遥快活,东去抢西去拖,处处总当心访二哥的,直到今朝方见你了。未知别来景况如何?”金台道:“我的景况说他怎么?”江员外走出来,点头拍手笑哈哈,才知他果是贝州好汉,一句话就喝住了众强徒了。便道:“啊,金二哥,各位好汉既是你的朋友,何不大家坐坐讲话讲话。”金台道:“员外的宝舟怎好惊动。”员外道:“一体朋友,何妨之有。”张其等道:“啊,金二哥,这位何人?”金台道:“扬州江员外,与我初交,十分情重。”张其道:“失敬了,失敬了,大家见礼,大家见礼,请啊。”员外道:“请啊。”一班冲塘大盗,江员外认做了朋友,就要倒运哉。见礼已完,大家坐定,员外就命将船停泊。艄舱中一看,四个家人同水手大家抖倒了,员外说:“不是强盗,何须着急。”江兴道:“啊唷唷,员外员外,我,我,我唬杀来里哉。”员外道:“不妨事的,他们多是金二爷的朋友,英雄好汉,故而如此的。”江兴道:“为何拿了刀,说道:‘献宝来,献宝来。’员外道:“这是作耍而已。”江兴道:“呸!搂野勿是这宗搂法的。”员外道:“江兴你去烹茶,让他们大家睡罢,明日开船。”江兴答应一声。天喜道:“料定明日开船的了。阿哥,骰子呢?”江德道:“丢在水缸里。”天喜道:“咳,可惜。”不说众人睡去,单剩江兴扇起风炉来煮茶,在纱窗背后看外面。啊唷唷,多是强盗坯。我里员外还说勿是强盗。
少说江兴心下思想,且谈员外在舟中将身坐定,说道:“要请众位英雄把名姓通来。”多道:“不敢,俺叫张其。”“我叫郑千。”“小可浦大郎,这是兄弟浦二郎。”“在下杨茂林,这是兄弟杨继林,这位草桥花三,那位华云龙。”员外道:“久仰久仰。”多道:“呵呵呵,无能之辈。”员外道:“那个及得金二哥来?”多哈哈笑道:“金二哥的威名大振,原是比众不同的。”众人听说,心想:我等焉能及得他。江员外正要开口,只见江兴送一盘茶来,便道:“列位请茶。”多道:“多谢员外,员外请。”张其一想:“抢来抢去,抢了多少?从来未有茶吃,今夜吃茶倒是仙戏了。”众人问金台道:“在琵琶亭分开后各处访寻,又闻你在丹阳担搁,打凤凰台,未知景况如何?目下何处安身呢?”金台细说前情,一一说明。八个弟兄方晓得他飘流不定,若不是我们打劫江员外,要来会你千难万难。金台听说,含笑说道:“多蒙列位垂念,金台我这身躯好比无根的草,遂处飘流,去来不定,身犯王法,一世不得出头的了。”张其说:“嗳,枉为小辈英雄,原来是个没用的东西。虽然犯法,须要胆托心宽不怕。有我们朋友弟兄帮助你,怕谁寻事?怕谁拿你?若有那个冲撞你,杀得他们人头滚滚当西瓜切。”金台道:“又在这里说莽话了。”华云龙说:“金二哥,如今到底要到那里去呢?”金台道:“我么,总在贝州。但得娘儿相见,我胸中万事一齐丢了。况且我母中秋生日,我不能去上寿,故而更加忧愁。”张其又说:“些须小事,忧他则甚!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合齐了从弟兄,保你回去与母亲上寿。若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大家动手把那贝州地方杀个鸡犬不留,有何难处?”金台道:“不问,你这莽夫不许开口。”张其道:“吓,就不开口如何啊?江员外,俺张其肚皮空了,可有饭吃?”员外想道:“这个人倒也走得实在。”便叫江兴备饭,多要吃的。江兴答应:“是哉。”员外叫声:“列位好汉,我看你们多是雄纠纠气昂昂的朋友啊,干功名虽只艰难,然而终要烈烈轰轰做一番事业。这个勾当不是正经人所作。王家律法森严,狂风采树是连根动的,冰雪成桥见日就坍。你们少年归正,容易兴隆。虽只不干我江有事,既为朋友也须劝的。”众人个个称是。单有那莽汉张其就翻脸说道:“嗳唷,这些不中听的话觉得惹厌,俺们这个勾当做得长久了,初交乍会,有这许多劳劳叨叨,吉吉谷谷,饭也不曾吃,气到气饱了。”员外道:“哈哈哈,原是小弟多言,不可见气,如今再不讲了。”张其道:“这便才是。”金台觉得不好意思,陪着一张笑验说:“员外,念他是个莽夫,看金台薄面,不可着恼。”江员外道:“唷唷,言重了。”他们一共十个人,你一声,我一声,江兴就将酒饭摆好,员外殷勤陪他们。这些人多是酒囊饭袋之辈,罗盘抢碟的东西。员外见了并不动气,江兴小使添酒也来不及,幸喜得员外船中好酒多,被他们吃完了两三罐。金台忙喝住:“休要多饮,熟饭拿来罢。”张其道:“凭你不吃酒,小菜总不够。”员外就叫再备菜蔬来。等到备好,饭又吃完了。张其说:“员外你可晓得古语么?”员外道:“什么古语?”张其道:“斋僧不饱,如比活埋。”员外道:“哈哈哈,开了饭店,不怕大肚皮。”张其道:“照啊,照啊,拿饭来,拿饭来。”员外就叫江兴再去烧饭。饭熟开锅,小菜亦没有了。一直吃到五更鸡鸣。江兴心焦了,暗骂起这些杀坯,少不得大家就要死在刀上。
江员外一心要留金台到家教儿子拳棒,怎奈有这八个人在此,如若打发,金台面上不好意思,若还一并留他们在此,吃是吃得起的,只差得惹厌得紧。不免虚邀一声,看他们怎样。便说:“金二哥,小弟久闻大名,渴想之至,今得邂逅相逢,三生有幸,意欲屈留到舍盘桓几日,未知意下如何?”金台正要开言,张其接口说:“今日见了老大的面,我们不做强盗了,同到员外家里玩耍玩耍。闻得淮安地方姚通政的儿子设立叙雄台,招集英雄打擂台,打听开台的时候,我们同去瞧瞧,看得高兴也去台上玩玩。”郑千等七人多说:“金二哥到东,我们也到东,金二哥到西,我们也到西。”张其说:“照啊,杀也杀在一块,死也死在一堆。”江员外想道:“委实他们多是莽夫,不利之言随口而出。我抵庄十廿担米与他们吃,平常得紧。”金台看见员外这等要好,难以却情,又见张其誓死相从,没摆布不叫他们同去,并不开口,独笑也罢,且待我今朝做个顺风旗。一看东方发白,天已明亮,便与张其道:“你们既要同去,若有什么财帛等项也去收拾收拾。”张其道:“钱财如粪土,收拾他怎么。若还没有得用,抢他娘一帐便了。”就叫划船水手把那存下的财物大家分用,散了伙罢,锣声一响,就要开船。早饭方完,茶又来了。要知恩赦金台封为教习情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班兰豹宿仇未报小英雄新友初交
话说张其等弟兄八人,在江员外船上会着金台,大家不做强盗,要同上淮安看打叙雄台。江员外免强相留,开船同往,一路顺风使帆,逆风拉纤,行了数日,已到扬州,停泊舟船,大家上岸。江员外与金台挽手同行,张其等八人随后而走,一同进了大门。两个孩儿迎接父亲,一众家人多出来接东家。大家伸伸舌头,彼此心内想道:“未知九个头是何人?”只有一人还雅,道后边的八个多是长大汉子,尤如强盗一般。”江文、江武心中想道:“看他们不像正经人,未知爷爷在何处相识,同到家来为甚道理。”又不好即时动问,只好不响。江员外挽了金台之手,与八个英雄同到厅堂,大家作揖,分宾而坐。弟兄二人拜见父亲,江员外叫道:“儿啊,这位就是贝州好汉小辈英雄金台教师。喏喏喏,众位们多是金师父的好弟兄,你们大家上前见礼。”弟兄二人应声“是。晓得。”便来,众人还礼。多道:“令郎生得甚好,一样堂堂相貌,日后必成大器,提刀把笔定乾坤的。”江员外说过在前,大的读书,小的习武,故而众人说几句夸奖的言语。员外闻说,笑起来道:“哈哈哈,列位,小儿多不成才,为官受职谁人想呢?只要他掌定家财,我也丢得开了。”说话之间,一连三道香茗。江员外传话:“安排酒菜。”忽来一个童儿道:“啊,员外,安人有请。”员外道:“就进来了。啊,列位,书房小坐。”多道:“员外请。”江员外把一众英雄安顿在书房内,吩咐两个孩儿陪伴言谈,自己回身进内。
安人含笑相迎,叫声:“员外归家,妾身礼当出堂迎接,怎奈有客同来。不便往外,大失规矩,多多有罪。”员外哈哈笑道:“安人说哪里话来。”夫妇见礼完毕,彼此问安,略将别后情由说说。然后安人问道:“啊,员外,那同来几个客人叫甚姓名?住在那里。做什么买卖的?同到家中是何缘故?望员外说与妾身知道。”员外一想:若还说了强盗,尤恐安人不悦。这两个字说不得的。“啊,安人,我在杭州遇着了贝州好汉名唤金台,他是四海闻名小辈英雄。我本要聘他,幸在杭州相逢。余外几个乃是金台的朋友,多是义气相投,与金台不肯各分东西,故而一并同来的。安人啊,你的素性最宽洪,莫道多人吃吃,只要收成比旧年丰便了。”安人道:“员外,你说那里话来,结交朋友何妨呢?况且四海之中皆弟兄也。”员外哈哈笑道:“安人真正贤惠,果然比众不同的。”又说了几句言语。江员外又到外边。小停,酒席已完,宾客共饮。长篇的说话,不醉的香醪,直饮到日归西去方休。江员外的空房屋甚多,就叫家人收拾几间,安排床帐,待众人担搁,单把金台留相在书房安歇。过了三日,江员外来与金台商议说:“小儿江武愿拜为师,习学拳棒,未知意下如何?”金台道:“啊,员外多承见爱,本该从命,但有朋友们同在此,一则来多是犯法之人,二则来均非安静之辈,倘被他们造出事来,累及员外身家大事,如何处置?他们多要伴我,又不好打发他们别处去的。在下有一愚见,不知可好么?”员外道:“哈哈哈,什么高见呢?”金台道:“拜师之事且再从缓,且待我同着他们只说往淮安看打叙雄台,料他们必定欣然同去,到了淮安担搁几日,待我随机应变,把他们安顿了一个所在,我就独自到府传授令郎便了。”员外哈哈哈笑道:“话虽不错,但恐二哥言而无信,小弟在家空等时光,等到何时得了吓。”金台道:“嗳,员外你说那里话来,虽只金台年轻,在朋友面上从无失信。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口不从心,不是吾等人。”员外哈哈道:“小弟失言,二哥不可见气。”金台道:“好说。”
闲文少表,又是两天。金台正要开口,张其先说:“住在这里,气闷得紧。”郑千说:“何不淮安走走,如若开台打擂,我们看看那台主如何本事。”金台趁势说声:“甚好,不知列位心中可肯行否?”浦大等六人多说:“二哥若去,我们同去走走。”金台道:“既如此,明日动身便了。”便将言说与江员外知晓。正遇来朝天气晴朗,员外即忙端正酒席饯行。九位弟兄各送盘费五十两,大家收拾,连声道谢,酒完作别江员外。员外殷勤送出大门,进来说与安人知晓。安人含笑说道:“啊,员外,我想二郎虽只有些力气,到底平常,又不要开什么打行,到底要学拳头何用?”员外道:“啊,安人,你却不知其细。目今处处多出英雄,习得名家拳法,无人及得,四海有名。只看那贝州金台,也不过是个马快出身,人人敬重,皆因学得好拳头,要算小辈英雄了。各处多晓得他的,若说了‘金台’两字,凭你什么铜将军、铁好汉也胆怯摇头。拳头目下真正行道,如若学得几路好拳头,是何用财多富饶?”安人道:“不过做了一个拳教师罢了啊。”员外哈哈笑道:“拳教师还不希罕。”安人道:“有官做的么?”员外道:“怎么没有官做?目下东京八百禁军教头也有二品前程,受朝廷俸禄的,富贵双全,好不有兴。”安人听说,笑道:“员外如今要想痴了,江武焉能有这日?劝你莫用苦心了。”
书中少说江家话文,且说一众英雄到了淮安,投了下处,上街玩耍,打听得通政司姚老爷的公子名唤姚能,年方二十一岁,却有几百斤躁力,所以习学拳头未曾通透。此人爱交好汉,只因没有名声,所以英雄难叙,为此设立叙雄台,聘请教师何升,一百日为止。如有胜于何升者,奉送黄金百两,彩缎十端;不能胜于何升者,丝毫不送。本月十五开台之日,各处英雄纷纷多到,投寓所宿招商,淮安地方要多出几百人来。这些赶节做买卖的好不热闹。金台暗想道:“我的师父叫何同,所生一子,取名何升,乃是我的师兄,虽只他的拳头,师父亲身传授,然未知他精不精通。不通,若是别人,不看也罢,既是师兄在此,不免担搁几日,看他有何不可。论起礼来,该去会会师兄才是,怎奈朋友们在此,莫如不去见他为妙。”少说金台心下思想,再表一班好汉多是喜气洋洋,在街坊上一路闲看。到处闲人说短说长。他们酒兴勃然,找寻酒馆,抬头看见一座石牌坊,牌坊底下新开一爿阳春馆。张其说:“这个酒铺人少些,大家进去坐坐。”郑千说:“使得。”金台说:“酒虽要吃,不可吃醉。”众人多说:“这个自然,吃醉了不为好汉。”九个人一同进店,酒家迎接,带着笑脸。这叫做人无笑脸休开店。拿了本钱,赔了辛苦,趁息养家,殊非容易。有一宗,勿知苦辣的朋友赊去不还,本钱无着,新开酒店总想兴旺。金台等进去拣个座头坐下,店小二走来问道:“客人吃酒呢啥?”张其是个莽夫,就把桌子一拍,大声喝道:“戎囊的,亏你问出口来!爷们不吃酒来咬鸡巴么?”金台说:“混帐!走堂的,好酒好肴随意拿来便了。”小二应声:“口夭,是哉。这位客人来得文静。”小二官走出外边,对店主人说:“里向的四双半客人,要防防的呢,多是吃白酒面孔。啊,要当心,当心。”店主道:“胡说,目下来的多是英雄,英雄气概多是这般的。少停算账,格外抬他一个加三。”小二道:“口夭,我们谨防吃白酒,开店的倒要抬作。吼吼,良心勿好,只怕白吃。”小二连忙配酒肴,小心送与他们。他们大量之人,那里够吃?不停的叫小二添肴添酒。
正在饮酒之间,只见外边走进两人,拣了一个座头坐下,小二送到酒肴,二人对饮。金台想到:“看这两个不像正经人,恶狠狠的形状,必然是个白要人财的朋友。”金台正在思想,只听得两个酒客在那里讲话:“我的哥,今日是十二,再隔两天就是开台之日,且看那个何升的拳头好呢,班兰豹的本领高?”那个道:“那何升乃是何同之子,父传子艺,谅不低微,自然何升好些。”一个道:“我的哥,不是这讲,班兰豹乃是福建田楷的徒弟,闻得他的力气又好,拳头又好,只怕那何升打他不过吓。”那个道:“老弟,那田楷也是名家,何同也是名家,倘或何升好似杨滔也不可知,班兰豹强如何升也论不得的。”一个道:“是啊,这句话倒也说得是。酒冷了,吃酒。”二人讲论高低。金台听了,暗想道:“何升即是何其,何其即是我的师兄。杨滔的混号班兰豹,我与他在师父家中会过的。田家拳法推他魁首,只怕师兄本领低微呢。我想师兄一个孟龙尚打他不过,如何打得过这杨滔呢?地隔天悬,差得远了。必要到淮安来出丑了。咳,师兄啊,师兄,你若是在淮安出了丑,叫我师父在着九泉之下也自没面目的。但是姚公子特地聘请他来,我又不好阻挡,这便怎么处呢?也罢,我且等到开台之日,看他们二人交起手来再行处置便了。”金台主见已定,瞒过众人,你一杯我一盏,说长道短,添酒添肴,叫呼小二,跑堂的走得脚跟多酸了。看看日已落西,旁边二客酒先吃完,便立起身来,往外就走,小二官报账出来会钞:五钱二分,掌柜的答应。那知两个人你也不睬,我也不睬,开店的着急,叫道:“二位会了账去呀。”二人道:“什么叫做会账?”店主道:“承二位爷台赐顾小店,吃了酒要算酒钱的。”二人道:“呵呵呵,酒钱要多少?”店主道:“五钱二分。”二人道:“五钱二分什么大不了的事,今日不曾带得,改日拿来。”一头说,一头走了,便大步洒开走出店门。唬得酒家心内着急,上前扯住一人道:“啊呀爷啊,小店借本营生,赊欠不起,望二位爷会了钞去。”那人道:“你这狗头,眼珠多不生,怎么样开店?吓,你道俺们什么人?江湖上面有名声的。喏,前头走的名为王一掌,凭你什英雄好汉,只要轻轻一掌跌倒他,连环斤斗立脚不停。”小二道:“跌死了我也要酒钱的。”那人又道:“俺叫宋三拳,凭你铜皮铁骨之人,只消三拳就死。”小二道:“打死了我酒钱总是要的。”那人道:“没有怎么样呢?”便提起醋瓶拳头轻轻一下打在小二胸前,小二登时跌倒喊:“救命。”张其、郑千恼起来了,大喊一声赶出来,上前来打这宋三拳。那知上不得他的手,也跌倒在地。浦大、浦二、杨家弟兄、草桥花三、华云龙等六人一同赶出,这边王一掌、宋三拳二人敌住。六个打两个,还是吃白酒的好些。打得店中桌椅翻身,碗盏多碎。张其、郑千爬起来嚷道:“金二哥,见死不救非为好汉啊。”那金台并非不肯帮助,只因他们平日间自逞英雄,看得别人不在眼内,今日且待他们吃些苦处也是好的。金台并不慌张,走过来喝住众人休要动手,上前拱手笑道:“啊,二位,茶坊酒肆无作乐陶情之处,并非争英雄夺好汉的所在。况且彼此无犯,何必这般打闹?倘然打出事来,多有不便。况兼开店艰难,一家男女多靠在这上头,早起夜眠,无非要吃饭。你们吃了酒,钱要还的,为什么再要翻面皮呢?这些主顾们若多像二位,开店的岂不要本钱折尽关店了?”王、宋二人闻了此话,圆睁四目,凶狠非凡,说道:“住了!你难道不晓得俺们吃惯白食的,谁要你来多管?”金台道:“嗳,我是好话呀。”姓王人道:“那个要你好话?打你这囚囊的。”就一掌打在金台肩膀上。金台举手一枭,就一拳过去打在受刑之处。若说胡乱打架,那里顾什么所在?不致命的所在也打,致命的所在也打,一个不小心打在致命之处,就有性命之虞了。所以这些命案多是不会打架打出来的。金台是个名功拳师,不要打死这个人,总不打在致命所在的。此刻有心收伏这姓王人,所以拳头着实留情,明让三分,那姓王的尚且还不能挡,唬得那家店满身发抖。
外边观看闲人许多。一个道:“阿哥,看他们这宗打法,必要打出人命来哉。”又一人道:“兄弟,勿要多管帐,开店的利害得势,搅脱了这爿酒馆罢。”一人道:“开店的好人,有何利害?”那个道:“勿瞒你说,我昨日同了几个人来吃酒,共该酒钞三钱半,因为无钱,难能转去。”一个道:“吓,也要吃白酒。”那个道:“妮子,吃白酒?不过叫他记一记帐,有了铜钱就来销账。这个!养说道,本少利微,赊不起的,无钱休想回家。朋友多一溜去了,单单丢我一人在他店中。”这一个道:“也奇了,那木尽脱身呢?”那个道:“说也苦恼,好人叫了千千万万,恩人叫了万万千千,又叩了七八个响头,方能脱身。”一个道:“哈哈哈,还算便宜的。”那人道:“便宜什么?”
旁人闲话少叙,再说金台一头打架,心中想道:“再不赢他,笑死人了。”便打一个猛虎爬山,双手拍去。一边是苍龙搅海,两拳轮起,望着金台抢过来了。贝州好汉就闪过身躯。王一掌抢个落空,向前一闯,金台乘势在他背上一拍,喝声:“跌了罢!”但闻“拍塔”一声合朴倒地。一众闲人大家称赞。张其等八人得意洋洋,说道:“不中用的东西,要想吃人白酒,打死这狗头,等这些吃白酒的看看榜样。”金台喝道:“休得动手。”宋三拳一见,顿然呆了,两手搓搓,暗想:“我们两个人想要打叙雄台,有这英雄在此,我与王哥只好回转蓬莱。”若讲山东人到淮安来吃白酒,原是犯打的。王一掌爬起来,对着金台拱拱手道:“不知英雄尊姓大名,仙乡何处?乞道其详。”金台看见外面人多,若说真名,恐防有碍。回说:“俺姓张名文,江西人氏。”王一掌道:“小可不知,多多冒犯了。”金台道:“好说。”张其说:“你若高兴,再跌几交。”王一掌道:“哈哈,休得取笑。”金台问道:“足下何名,住居那里?”王一掌道:“在下姓王名环,与这宋彦多是山东登州府蓬莱县人氏,闻得淮安有叙雄台,所以相同到此的。吃酒无钱打店,原是不应该的。”小二官接口说道:“该的,该的,横竖无生意,要打打罢。”王一掌道:“混帐,你对店家说,把这些打毁的物件收拾拢来,算一算看应该多少,赔还便了。”小二道:“这句说话中听的。”王一掌道:“再取酒肴来。”小二道:“吃了再打呢啥?”王一掌道:“胡说。”宋三拳道:“啊,王兄弟,这位江西好汉我也打他不过,是个剔顶英雄,你来做个当中人,大家吃杯和事酒,相交相交,做个朋友何如?”王一掌呵呵笑道:“使得使得,不知张大哥意下如何?”金台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正是英雄相会英雄,大家谈心解寂。金台道:“酒东小弟的。”王一掌道:不敢不敢。这几位是?”金台道:“多是我的患难朋友。”王、宋二人道:“多多失敬,多多失敬。”便大家见礼毕,酒拼一桌,名姓通完,就催酒肴。小二忙忙送来,谈谈讲讲,日还尚高。饮酒之间,金台问起二位仁兄是何行业,多道:“不瞒张大哥说,我们二人出身本是樵柴趁钱,只因不够用度,做了犯法的事,打劫经商财帛。”张其是个莽撞汉,哈哈大笑说道:“原来也是同行,众朋友有幸有幸。”金台按不住张其的口,把着头摇了几摇。这莽夫天下少的不知好歹,喊声甚高,倘然外人听得难免无殃。王环听说,哈哈笑道:“原来列位也在江河上的。”张其道:“岂敢岂敢。”王环道:“啊,张大哥既住江西,到此何干?”金台道:“也为叙雄台,特来助助兴耳。”王环道:“妙啊,正该如此。但不知小辈头儿到不到,还恐他不肯出手呢。”金台假作不知,笑眯眯问道:“那一个小辈头儿,叫何名字?”王环道:“难道诸位不知道么?那贝州好汉名唤金台,拳法精通,四海扬名,多晓得的。”金台未及开口,莽汉张其会发松说道:“住了,你们既在江湖上做这个勾当,怎么这个名功马快多不认得的么?”王环道:“但闻其名,未见其人,实不认得。”张其道:“喏,这个不是金台么?”未知怎生打退斑兰豹,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老苏云街头逢婿勇何其台上称雄
话说王环听了张其之言,即忙立起身来说道:“吓,这位就是贝州金二哥么?”郑千等七人多道:“认得迟了。”金台叉手答曰:“小弟何德何能,多蒙二位如此爱慕,倒觉惶恐。”多是哈哈笑道:“金二哥,我辈真正枉做人,若非这位张哥说穿,险些儿错过英雄,那里去寻呢?”便重新作揖,恭敬起来了。又再添酒吃了三杯,王环说道:“啊,金二哥,闻得你身犯王法,处处查拿,为什么没有三分介心,公然托胆在街坊上走呢?倘遇官差怎生是好?”金台道:“啊,王大哥,你说那里话来。小弟是自作逆不可活,岂能怕死贪生”若有官差拿捉,我就挺身而出,也没有粉骨扬灰的大罪名。为人在世,那里怕得许多风火呢;怕风怕火枉为人了。”王环道:“金二哥果然像个英雄豪杰,我王环万不及一也。”金台道:“好说。”
那金台与王环一头吃酒,一头讲话,所以吃得慢些。姓宋的与张其等八人没有说话,只顾吃酒,别的酒客进来吃酒,多把他们呆呆观看,暗中评论:一定多是打擂台的朋友,所以多是这般气概的。有几个衙门里的朋友说:“大哥,这个瘦弱之人面貌与图上的金台相像,何不盘他一盘,你道如何?”一个道:“这个使不得,那金台也是我辈中的同道朋友,况且又是小辈英雄,闻名天下,与着奸臣作对,故而如此。我们与他水米无交,并无仇寇,这个空冤家结他怎么?倘然像了,从前丹阳捉住,解也解出了,忽然间飞砂走石,被他逃了去如何是好?”那个道:“这也说得不差。伙计啊,自古道,公门里面好修行,须要广积阴功,好有子孙。”一个道:“是啊,头儿说得用理。”
闲文少说,原表一众英雄吃酒谈心,大家多说不完,一言难尽,不必说与列公听了。吃酒已完,酒家算账,共二两三钱半,扯去零头五分,连王、宋二人吃的五钱二分,贴还碗盏七钱银子,一齐多是金台出的。大家一齐出门。王环叫声:“金二哥,深扰之至,明日奉答。”金台道:“岂敢,岂敢。”张其说:“你们吃白食的本事很好,那个传授的?”王环道:“哈哈哈,休得取笑,来日会了。”金台道:“请啊。”列位,那金台结交这两个朋友,日后金山大拜,也是有分的。两边拱手分路而行,回归下处,天色已晚。
晚景丢开,且谈次日金台与弟兄们上街闲玩,偶见一个所在,拥上百十余人。张其说:“又是那个戎囊的在那里打架?待我来帮输家打赢家。”金台恐怕张其闯事,上前喝住张其,自己去看个明白。原来一个老人家失足绊翻了一付卖油担,一边要贴,一边贴不出,苦苦哀求,旁人观看。金台顿起善慈之心,便上前来问,卖油的人答道:“失足绊翻的。”金台道:“这他莽撞不当心。但是看他年老贫苦,料想身边没有银子,该赔多少?须要说的,切不可以少抬多哄人,待我替他赔了罢,你今不用吵了。”卖油人道:“吓,客人代赔。”心中打算廿斤油待我多报十斤,拿回家去买酒吃。便道:“客人,我的油是三十斤足称。”金台道:“果然三十斤么?”卖油人道:“妮子说谎。”金台道:“时价每斤多少钱?”答道:“四分半银子一斤。”草桥花三想道:“这个里头那里盛得下三十斤?必定多说了。”便问:“你用多少银子买来的?”答道:“九钱银子买来的。”草桥花三道:“呀呔,我把你这戎囊的,这等放刁,既是四分半一斤,九钱银子只买得二十斤,怎么说是三十斤,这个油不是你的,一个钱也不赔,怕你怎样!”张其说:“照啊,照啊,还不走你娘的路!”便提起拳来打了。卖油的唬得战兢兢,连叫:“大爷,大爷,小人该死,真该死!实在虚头多报十斤。”郑千说:“这个狗头刁得很,一个钱也不要赔他。”华云龙说:“赔了一个钱不为好汉。”浦大、浦二、杨家弟兄多说:“不要赔他。”金台总不动火,笑迷迷说道:“他是经纪人,不过贪多而已。多报十斤甚是有限。”便解开银包取一锭约有一两光景付与卖油的说:“拿了去罢。”卖油人道:“多谢大爷爷,大爷爷。”接了银子挑了担子,得意洋洋转弯去了。旁人个个称赞,各自分开。那老者上前来谢金台,正一正旧衫,说道:“恩人啊,老汉苏云,只因满心悲苦,绊翻油担,无力赔偿,若非恩人代赔,叫我如何是好!此恩此德没世不忘。恩人请上,受我一拜。”金台道:“啊呀呀老人家,些须小事何必如此。”便双手扶住问道:“老人家的大名苏云,不知贵居何处?”答道:“武林人氏。”金台道:“呀,武林人氏到此何干?”苏云道:“恩人啊,承蒙不弃,下问端详,为寻小女到维扬去的。那晓得到得广陵,人又不见,这一晚在招商店中被窃,可怜偷得我干干净净,好一似鸟失栖巢,没有投处。”金台道:“到此何干呢?”苏云道:“老朽无计可施,有个朋友住在山东,意欲前去借些盘川,好归故里。”金台道:“令爱姑娘不在扬州,那里去了呢?”苏云道:“啊呀恩人,这里不好讲话,寻个幽僻地方才好实言告禀。”金台明知其故,便叫众弟兄左近等等,自家同了苏云而去。张其是个莽汉,不知其意,说:“老头儿,鬼头鬼脑,什么意思?”郑千说:“可见你这个人心粗得紧,他叫苏云,住在杭州,不是苏小妹的父亲么。”张其道:“照啊,照啊。”浦大说:“既是苏小妹的父亲,就是金二哥的丈人了。有话应该当众说出,明言直道为君子,鬼计多端是小人。”郑千接口说:“自古人人要面,树树要皮。他不晓得我们是他女婿的朋友,女儿做了小娘,说出来有何面目,故而如此吓。”众人听说,笑哈哈道:“这句话却不差,我们莫怪这老人家。”一头谈论便一头走七碗轩中一同吃茶,就在外首拣个坐头,大家坐下,当心等金台到来。
此话书中少讲,且说苏去同了金台行不多路,只见路旁有个庙宇,四顾无人,一同进内。金台动问来由,苏云以直而告:女儿不幸,身为下贱,在扬州院子为娼,名叫维扬苏小妹,父女三年不见了,故而特到扬州去寻。那晓得小妹无踪,没处可寻。金台道:“那里去了呢?”苏云道:“老朽细细打听,多说有个贝州金台,同了两个朋友在着院子里边杀了澹公子,连夜把我女儿并同貌多花、刘小妹姐妹三人拐到别处去了。可怜老朽时衰命苦,那晚又被小人把我的铺陈盘费偷得精光,流落他乡,难归故里,好不苦楚人也。”金台道:“吓,如此说来,就是我的岳父也。”苏云道:“住了住了,你是那个啊?”金台道:“小婿就是金台。”苏云道:“你果就是金台?把我的女儿拐到那里去了?”金台道:“并非小婿拐的,皆因令爱愿从小婿一同走的。客途没处担搁,送到家中伴我娘亲去了。我在外边时刻挂牵的。”苏云道:“何不回去呢?”金台道:“难道岳父不知我的缘故么?”金台略略说了几句,苏云听了方才知道,叫声:“贤婿,既是你有了罪中身,难得回乡,那老母姣妻在家怎生是好呢?”金台道:“啊,岳父,不妨事的。今年八月中秋是我母亲的诞日,小婿拚着一死,总要归家与母亲祝寿的。岳父如今不必忧愁,莫如到我贝州家里去过日,也得父女时常见面。”苏云听了金台的话,连连答头。金台道:“岳父如今还是径到贝州呢,还是回杭州去?”苏云道:“家里边还有些零星物件,免不来回去收拾收拾,才得放心到贝州居住了。”金台道:“吓,岳父既然要到杭州,小婿有事,必须岳父当心料理才好。”苏云道:“什么事情呢?”金台就将姐姐之事从头细说,要求岳父带了姐姐外甥同到贝州,完了小婿一桩心事。苏云听说,笑哈哈道:“此事何难,在吾便了。”金台心中大悦,便道:“啊,岳父,方才同在一处的几个人,多是我的心腹朋友,患难弟兄,得知得见的,说话须要老实,切不可藏头露尾。况且貌多花配与张其,刘小妹许与郑千,此事大家多晓得的。若瞒了反而不好。”苏云答应一声:“晓得。”翁婿二人一路走去寻朋友们。偶意走到七碗轩来,被花三先看见,即忙招手乱叫。那草桥花三比了张其细心得多,故而不出金字,只叫:“二哥,哙,二哥,二哥,这里来吃碗茶去。”金台闻叫,举目一观,只见众人多在茶坊内,回说:“不吃茶了,下处会罢。”众人多说:“二哥先去,我们就来。”金台关照了众英雄,便同苏云竟过东去,走到下处,天光尚早,房中坐下,立刻修成两封书信。说道:“我有两封书信,这一封并这云中燕交与姐姐收明,叫他收拾收拾,同了外甥早归故里。但是孤儿寡归,全仗岳父当心照料。”苏云道:“这个何必叮嘱。”金台道:“这一封信带到贝州悄悄交与母亲收拆。两处地方住址开得明明白白。这白银五十两做了路费,吃了午饭动身去罢。”苏云道:“贤婿,几时回来呢?”金台道:“中秋时候一准回来的。”便叫店家拿午饭来。苏云充了饥,也不多担搁,辞别金台去了。此刻金台放心了。停了一回,众弟兄来了。金台细说一回,已多晓得,闲文不叙。张其便说:“不知怎么样,下处总是住不奈烦的,原到外边走走才好。”郑千说:“外边也没有什么好玩之处。”浦大说:“玩耍不如吃酒。”杨氏弟兄说:“到王环那里去怕没有酒吃?”正说之间,王环已到,邀了众人到不醉楼吃酒,直到日落西山方归下处。夜景不表。
次日天亮,各处英雄多已正备到叙雄台去,吃了饭,街坊上行人喧闹非常,赶节的人亦不少。忽有一人自言道:“啊唷,今朝人如此多法,关紧了城门,青昌七尺杀得精光,倒是个大胜会。”此刻只因天还尚早,故而台主未曾到来。金台同了一众英雄次第而行,到了台前,只见一个大大空场,四周围搭了蓬帐,卖茶卖酒馄饨粉食干湿糕果处处热闹。张其说:“这个台主什么大来头,这个时候还没有来么?”金台说:“天色尚早,多少人在这里,要你一人性急!”郑千说:“性急也不中用的。”浦大说:“那边茶蓬内坐坐吃茶等候便了。”金台道:“倒也使得。”便一同走进茶棚。博士连忙送茶。看看天光已交巳牌,众人正在吃茶,多说:“姚能台主来了。”那九位英雄忙会了茶钞。只见许多闲人观看,挤挤挨挨。金台叮嘱张其只宜观看,不可声张。张其说:“我不开口就是了。”郑千说:“列位,有烦略让一让。”这些旁人见他们多是刚强汉子,明知也是英雄,大家相让。他们立在擂台前面一看,这台约高一丈开外,二丈宽阔,叙雄台匾额当中钉着左右对联,上首是:“天下英豪谁作首”,下联是:“人间好汉若为先”。这首刀枪剑戟,那边槌挝鞭锏,虽非交战,也须排列助助威势。
台下众人你谈我讲,忽见那边班兰豹来了,听他一人自言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俺杨滔是也,混号班兰豹,年方二十三岁,从幼有些勇力,爱交好汉。不想那年被拳教何同连跌三交,逼装犬叫。此仇此恨时刻在心,为此拜从田楷为师,习学拳棒。不想何同身故,所以此仇未报。如今闻得淮安姚通政的公子姚能,聘请拳教何其,要打百日叙雄台。俺想,何其就是何同的儿子,为此特地而来,打掉何其,方消我恨也。今朝十五开台,所以俺家特地来的。”说完连叫:“让开,让开来,让开来!”便两只手向前拉去。这些人别力朴六,跌的跌,倒的倒,多说道:“好大气力!朋友,欺瞒我们无行用的,勿算杀胜会的。”一人道:“啊唷,二老官,你看这个朋友来得野气。”又一人道:“毴娘,直头是荒山里强盗咿,像巡海夜叉!人多唬得坏的。”列位,你道那杨滔怎生模样?听我讲个明白。他身高九尺余外,背厚肩宽,年方二十三岁,膀阔腰圆,一张殴兜脸,脸上边斑斑点点,两道板刷眉,一双豹眼,阔额方腮,枭唇露齿,头戴乌缎包巾,身穿乌缎箭衣,鸾带回腰,乌靴登足,雄纠纠气昂昂。福建田楷共有十个徒弟,要算杨滔第一个好徒弟。再说杨滔走到台前,一众闲人个个观看,多说他是个英雄好汉,必定力大无穷。这旁边金台也看见了班兰豹。记得三载前头相逢过的,被俺师父打得他连跌三交,逼装了狗叫,然后放的。料想今来要报宿冤。但是何其虽知拳棒,到底本事平常,不是杨滔的对手。倘有差迟之处,岂非坏了师父的名声么?
不表金台心下思想,也不说杨滔立在旁边,书中且说何其,他也不晓杨滔也在台下观看,便挺身而出,当台立定,与大众说道:“台下英雄听者,俺何其多蒙姚少爷聘取,到此要打百日叙雄台。虽为作耍之事,然而亦有性命之忧。如有英雄胜得我者,奉送黄金五十两,彩缎一端。有本事的请上台来会会;无本事的休得上台,免得当场出丑。”何其言罢,两手叉腰,当台而立。台下观看闲人多说:“口出大言,必有本事。”此时金台等兄弟多站在台前,听了何其言语,暗暗点头。众人正在观看之间,只见人丛中挤出一个汉子说道:“众位让开让开,打擂台的来哉。少林拳头,一等名功,打着一记,性命归空。今日小台大显英雄,黄金彩缎稳稳成功。”众人听了说道:“口气倒大的,看他身材短小,未知手段如何。只怕要倒楣。大家看啊!”那人挤到台前,望着台上叫道:“哙,台上朋友放张梯子下来,待我上台打擂。”台下人说了,擂台上即将梯子放下。列公休要班驳:岂有会拳棒的不会纵跳?且听在下表白。原来习练武事,拳棒虽好,纵跳或能或不能。所以擂台上预备梯子的。那人上台,将梯收去,向着何其拱手道:“教师请了。”何其也把手一拱道:“请了。敢问尊姓大名,可是上台与俺交手么?”那人道:“在下姓李名文,久慕高拳,特来领教。”何其道:“既来打,擂台上规矩可晓么?举手不容情,如能胜得俺家,黄金彩缎奉酬;倘有损伤,各人自去医治,死不偿命。可情愿么?”李文道:“早经晓得,不必多言。”何其道:“如此请了。”二人各逞平生本领,步位排开,各自照顾。一边拳来,一边招架,来来往往,无多时候,李文渐渐气喘了。打了一会,李文不是何其的对手,看上去将要败下来了。台上观看众人大家说道:“不好了,不好了,打不过了,要跌下来哉。”众口喧嚷,李文在台上听了,一个心慌。心内一慌,手脚即乱,被何其得了破绽,使一个方叔偷桃势,双手将他两肋下一拍,李文站不定脚头,便一交翻下叙雄台来。闲人一齐喝彩,何其本领果然高的。要知班兰豹与何其交手情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八卷
第三十五回班兰豹擂台猖獗小英雄拳打杨滔
话说李文翻下叙雄台,跌得他头青面肿,腰痛胆寒,众人哈哈大笑说道:“少林拳头实在名功,跌下台来也算威风的。”李文道:“阿哥,勿要笑我。我这少林拳头跌扑名功,出手时实在真凶,有人撞在我拳头上,总要骨头疼痛,皮破血淋。”一人道:“如此为何翻了下来呢?”李文道:“你里勿得知的。只为我今年正月里时运不通,一场大病,性命几呼送脱,如今还有些脚软,多是吃了面食的缘故。胖儿发肿,眼花头晕,难行动的了,因此不能用力。那何教习实在可恨,仰我去齐合了众兄弟,到这里来打还他,打得他叩头求饶。”众人听说,哈哈笑道:“跌得这宗光景,还要算名功来。”李文一路归家。台上何其说道:“这样的东西,亏他老了面皮上台,混帐。可有举头精通的,请上台来与俺交手。”道言未了,只见人背后闪出一人,身高八尺,肚大腰粗,眉如板刷,脸像钟馗,一口板牙,短短胡须,青布盖头,朝前打了一个英雄结,紧束跳包,花布打腿,穿一双半新的快鞋。看他年纪三旬开外。此人姓罗名达,住在南头地方,靠在江河上行凶劫掠,无室无家,各处流荡。也曾习学过拳头,有数百斤躁力。人相凶勇,只差得见了黄汤不醉不休。若逢有姿色女人,便以力为强,要硬偷的。去年偶到淮安,有个乡农姓邹,其妻生得风月,便两下通奸了。女人勿是爱他黑得好,蠢得好,只贪图他的生活好,实有通宵不泄的本事,故而两下即商量谋死丈夫,迁到紫阳庄居住,尤如夫妇一般无二。他闻知叙雄台开了,想要发财,希图五十两头,就在人涛中挤出来,大喝一声:“俺来也。”便飞身跳上叙雄台与何其交手。台下诸人多看呆的了。有一个道:“啊唷唷,兄弟,喏喏喏,那间撞着了对手哉。”只见一拳去一拳来,你招我架,单见拳头,人多不见了。真正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才。这些人看得眼花六六,有几个连连用手把眼皮揩擦:“啊唷,眼花了,看勿清哉。”约有一个时辰,只听得台上边喝声:“去了罢!”把一个罗达丢了下台来,满面无光,呵呵气喘,含羞去了。大众齐声喝采。金台得意非常。
且说那首班兰豹口不开言,暗想道:“看这黑汉这等雄壮,怎么打不过何其?反被众人将他称赞,可不恼死杨滔也。左右大家称赞何其,容他再打几个,然后俺上台去将他打掉便了。”少说杨滔使刁,且说何其叉手说道:“连败两人翻下台去,台前还有英雄否?速上台来交手。”说声未了,忽见闪出一个汉子,这个人姓王名环,就是与贝州金台在酒店初交的朋友,混名王一掌。纵上叙雄台与何其打话交拳,全非对手。宋三拳看见王环打不过何其,故而不敢上台。又有几个英雄上去,一个也不是何其的对手。台下众人齐声喝采说:“果然好的,勇将手下无弱兵,原像个将门之子,名不虚传也。”何其叉手在台上说道:“可有英雄再上来么?”杨滔心中大怒,便飞身纵上叙雄台叫道:“何其,你有多大的本领,敢在这里如此猖獗么!俺杨滔在此,与你见个高低罢。”何其举目一看是杨滔,不觉心中一惊,想道:“他的混名叫做班兰豹。昔日拳头不好,被我父亲打得他逃回去。如今数年不见,闻他拜从田楷为师,拳法精通。路远迢迢到此,莫非要报仇?倒须当防备,小心交手便了。”想罢拱手说道:“俺也认得你的,名字叫杨滔。”杨滔道:“吓,你既然认得俺家,何不速速下台,早些回去罢。”何其道:“吓,杨滔休得夸口,你可记得当年被我父亲打得无处奔逃,不知在着那里躲过了几年,如今打听我的父亲亡故了,大着胆儿到此,本领全无,上什么台?不是早些回去的便宜,好学学精通上台。”杨滔听说大怒,喝叫:“何其小狗才,休得这般夸口。”两人便打话交手,对面步位排好,两下交拳。那众人多看得呆呆。一人道:“阿哥啊,看起来何其打不过班兰豹的,谨防那何其跌下叙雄台来。”列位,若讲二人的本事高低,得多须得两个何其,方能打得过杨滔,况且何其一连打败了几个人,自然力消气乏了。并且口中言语虽硬,心中到底忌着杨滔。所以两臂酸麻,拳法已乱,步位参差,不能招架了,却被杨滔一个双龙入海势抢将进来,何其眼花撩乱,招架不住,仰面一交跌倒台上,却被杨滔一只手揸住他的胸前,一只手拎牢他的小腿,说:“去了罢!”望着台下一撩。张其说:“在这里了。”便两手接住,轻轻放下。幸亏接得快,没有损伤。
此刻何其好无面光,看打之人多讲道:“杨滔本事果然强的。”郑千等一众英雄多叫:“金老大,杨滔这狗男女太觉狂了,打掉了别人也罢,把你的师兄打掉,你的脸上也没有什么光彩,到亏你袖手旁观,是何道理?”张其说:“他今也怕班兰豹了,故此心寒,不敢上台。”金台迷迷的笑,就把左右闲人拉开,略把身躯晃一晃便飞身上台。闲人道:“哙,阿哥,那间要倒运哉。大家居去罢。”一人问道:“为何倒楣?”那人道:“你看这个朋友,称称看,不过十七八斤重,如何打得过班兰豹呢?只怕性命交关,要做出来了。”一人道:“兄弟,你也呆哉。打勿过也勿关你我之事,打得过也勿关你我之事,看完了去。”那一人道:“口夭,再看。”且说金台纵上叙雄台,把手拱拱道:“杨老师请了。”班兰豹定睛一看,说:“你这个人有些面善吓。”金台道:“会过一次的。”杨滔道:“叫什么名字,住在那里?”金台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贝州金台是也。”杨滔道:“咿咿咿,哈哈哈,原来贝州金小子,你可知道否?”金台道:“知道什么来?”杨滔道:“你是犯了弥天大罪,奉旨拿捉,全不想六尺身躯难以躲避,不如早将首级献到皇都。为什么交通大盗,连累官员,今朝自投罗网,休想脱身,早些受缚罢。”金台道:“哈哈哈,杨滔休得胡言!俺金台虽然是个犯法之徒,怎奈捉我几次,幸得老天保佑,多有救星,并非怕死贪生,故违王命。况且你是何人,想把俺检住么?”杨滔道:“呵呵呵,金小子,俺就把你检住了,怕你怎么样?”说声:“来了。”便一拳打来。好汉轻轻撇开,也是一拳打过去,杨滔招架。闲人道:“阿二,我看他瘦怯怯全无真本事的,为什么这般胆大?分明小鬼跌金刚,而且帮助全无,真可怜。”一个说:“大老官,勿要忧愁,心放宽些。有所说的:“善者不来,来总有看家拳头的。阿哥,你看这一拳头真利害,名为一气化三青;喏喏喏,二仙传道,无还手的咿;三星拱照者不善,难招架的;喏,四马投唐,勿知那一个传的;这一记五鹤朝天,那样破法;幸亏得六出岐山占了先了;七擒孟获真名功;喏,八仙归洞,没有还拳的咿;又是一个九里山前排阵的势,那是十面埋伏打得完的;喏,一记铁门闩,班兰豹有点来勿得了,看他两只臂膊酸了。”那知金台精神越旺,要与师兄翻本,让师父也欢乐欢乐。杨滔一想:“金台的拳头果然利害,看来打不过他的,不如趁早收篷,免在万人前出丑。”便叫声:“金台住手,俺有话讲。”金台道:“杨滔有何话说,快快讲来。”杨滔道:“你的师父与我的师父多是名家,我的拳头好,你的拳头也不会过。但是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我若打掉了你,你的师父名声不好;你若打掉了我,我的师父脸上也没有什么光彩。况且叙雄台原是叙集英雄,结为弟兄,你我大家歇手罢,免得众人嘲笑。”金台哈哈笑道:“杨滔你说那里话来,我与你多是名家传授的拳头,从来不曾交手,到底不知你的拳头好,还是我的拳头好。今朝在此相逢,自然要见个雌雄,怎说大家歇手?岂不是不分好歹了?”杨滔一想:“我肯叫歇,他倒不肯干休,也罢,死活与他见个高低便了。”便重又轮拳交手。班兰豹的拳法看看乱了,金台怎肯让他,一个方朔偷桃打过来,杨滔招架不住,却被金台拿住了,望着叙雄台下朴通撩下,倒在地上,跌得他好痛。幸亏他的首级坚牢,性命能活,只差得皮破流血。杨滔两手捧牢着头,归下处去,打好衣包,算清店帐,就回转家乡。只因路途遥远,在路气成一病,意难医治,不及半年,一命勾消。杨滔一言交明的了,以后书中不表。
再说贝州金台把那杨滔撩下台来,台下众人齐声喝彩。张其等一众英雄洋洋得意,说道:“金老二原是名功。”金台正要下台,姚公子在台后走将出来,深深作揖,说:“久慕贝州好汉金台,如雷灌耳,恨难一见,今日相逢,三生有幸。”金台回礼,连叫几声:“姚大爷,小子何能?还是一只离巢鸟,尚未长毛,敢蒙这等抬举。”姚能道:“唷唷唷,英雄说那里话来。小弟闻名久矣,难得今朝相会,班兰豹料想他去了,不能再来的了。英雄请到家中去谈谈罢。”好汉苦辞了一回,辞不下,只得说:“我有几个兄弟一同来的,待我叫他们归了寓所,免得他们久等怪我。”姚公子道:“既是英雄的弟兄,一体朋友,既已同来,何不多到舍间叙叙?若叫他们下处等候英雄,反觉不义了。”金台道:“大爷有所不知,同来的几个兄弟多是粗鲁人,尤恐语言冒犯。”姚公子道:“这也不妨,自古好汉不斯文的。”金台道:“既蒙抬举,待小子下台同他们到府便了。”姚公子尤恐金台不认得住处,叫一家人同了金台下去,一面又叫家人说与众人知道:“今日天色将晚,大家各散。”姚公子又叫家人把台上之物尽行收拾,下马归家等候金台。不多一回,报说金台已到。姚能出外相迎,共总一十二人,多是长大汉子,进厅见礼,分宾而坐。问了十个英雄的名姓,然后对着何其说:“何老师,我在后台听得你与杨滔有宿冤的,既是杨滔强似你,就不该两下交拳了。”何其道:“公子你说那里话来,谁人肯自家倒楣呢?宁可台前吃亏。”众人多称:“极是。为人多要光辉的。”张其说:“若还不是贝州好汉,杨滔还要施威呢。如今是打得他好苦,缩头缩脑像乌龟一样了。”大众哈哈拍手大笑。小厮送出两盘茶,姚能分付安排酒席。好汉推辞:“多要回去的。”一众英雄同声说道:“我等多是小人,多蒙公子这等抬举,尚且难当,又承赐晏,断断不敢领命的。”姚公子道:“列位说那话来,有一句古语说:英雄不论出身。”金台就与众人说:“既蒙公子见爱,领意三杯便了。”厨房里立刻端正。贝州好汉问何其道:“别来景况如何?小弟常常挂念。”何其道:“阿贤弟,为兄的景况也不过如此。你的景况若何?说与为兄知道。”那时金台就把大闹孟家庄与何其别后到今之事,从头细说。何其又叫:“贤弟,你虽个是英雄大丈夫,但是飘流不定,如何是好?娘亲弟妇日日望你,地北天南音信全无,日后怎生了局呢?为什么不干正事?”金台听说,叫声:“哥哥,此刻木已成舟,也没奈何。若不是恩赦,我出头日子没有的了。”姚公子便叫:“金二哥且免愁烦,小弟这里空房很有,不如权且安身,免得东飘西荡,未知意下如何?”金台想道:“一只来江员外在家等我,二只来不知道他什么心地,倘然也像方家的故事,张鸾决不再来救我的了,这个所在断然住不得。”便假意说道:“公子若肯收留,感恩不尽。且容小人往山东地方访着一个朋友就来。”姚公子道:“啊,金二哥,小弟设此百日叙雄台,今日只得第一天就把一个何老师打掉了,意欲有屈二哥在着叙雄台上,暂权三天,与小弟面上长些光彩,不知意下如何?”金台听说摇头道:“我是个有罪之人,若被地方官晓得,必将小子拿牢,若拿住了希什么罕?我也抵庄首级取下。但是公子是个台主,干系非小。此事决然使不得的,还宜别处聘请英豪罢。”姚公子道:“既然二哥不肯,原是何老师罢。”何其道:“口学口学口学,何其已在万万人前出其大丑,有何面目再上台去!并且今日就要告别了。”姚公子道:“既如此,待我另行聘请英雄便了。”说话之间酒席已好,极其丰盛,大家谦逊,分宾坐下。十一个英雄多贪酒的,便不停的添酒,吃得杯盘狼藉。只有金台吃相顶文雅,所以姚能更喜欢了。直饮到日归西去方罢。各人多醉,便辞别姚能。何其也要回去。那姚公子为人慷慨,奉送何其白银三百两,金台也是三百两,张其等十个人每人各送盘川银五十两。大家推辞不过,只得收了,谢别姚能回去。姚府闭了门。隔日大爷另请英雄,不知请了何人,那百日擂台,书中无甚紧要,不必细说。那姚公子器重金台,结交朋友,故而十分好待,后来金山大拜之时,姚能也在其内的。此是后话。
书中原说金台同了众人回到下处,那店家迎接说道:“好汉居来哉,里面请坐。啊呀,为何多了三个人来哉?”金台道:“同来的朋友。”店家道:“吃夜饭了?”金台道:“多已吃过的了。有茶拿一壶来。”店家应声:“是哉。”一众英雄走到里边谈谈讲讲,二更天了,宋、王两个辞别而去,不必细说。且说金台要安顿八个弟兄,想到江员外家去盘桓,我想别处地方容留不得,不如到沧州横海郡柴王府内去权住罢。金台主意已定,又与何其说:“啊,哥哥,你是一有家有室之人,不可没主意。在着外边担搁,嫂嫂在家岂不悬望么?来朝即可归家去了,免得嫂嫂家中望你。”何其道:“啊,贤弟,为兄的原是不肯来的,乃是姚公子的好意,几次差人来聘我,要打这叙雄台。那知倒在杨滔手中,真正没光辉。明日要归家去了。只是常挂念你。”金台道:“啊,哥哥,海角天涯,广阔非常,何方留不下我呢?哥哥不必挂心,若有便道之处,我到哥哥府上来会便了。”直谈到三更,各自安身。次日起身梳洗毕,店家早饭已摆好,总共十位英雄吃完了早饭,算清了房钱饭钞,作别店家而去。何其分路回江西,此话书中不必多提。
再说金台同了张其等一路行来无事,张其便问金台:“如今那里去才好呢?”金台道:“我今欲往沧州横海郡望望柴王。大家闲空同去走一遭罢。”张其道:“那柴王是何等之人呢?”金台道:“他是柴荣之后,如今子孙世代多封王位。”张其道:“与你如何认得呢?”金台道:“那柴王虽为千岁,他做人甚好。我从前曾在沧州与他会过的,极要好,再三留我担搁。此刻别了三年,信息不通,故而想去。”张其道:“如此说来同去走走便了。”金台道:“但是柴王千岁不比平等人,你们前去须要立些规矩,不可粗鲁,被他连我看低了。”张其等多道:“晓得了,晓得了。”谈谈说说,走了数天,已到沧州。众英雄未到柴王府之前,先闻街上沸湫湫说道:“毴娘,这个雷蓬实在名功,打了七天擂台,一连打掉了六十五个英雄,今早第八日,勿得知可有好汉见个雌雄?”忽闻一人道:“奔吓,让开来,让开来!”又一人道:“呸,入娘贼,死了人呢啥?这宗要紧。”那人道:“我们房下背夫逃走哉,那说勿要紧!”一人道:“如此,你是乌龟哉!”那人道:“勿敢当,勿敢当。”未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二虎台雷蓬大败招商店好汉遭擒
话说好汉弟兄刚刚到得沧州,听得旁人三三两两说道:“麒麟庄地方有个二虎台,台主聘请拳教雷蓬,本领高强,连打七日,共总打败了六十五个英雄。今日第八天了,不知可有英雄把雷蓬打败否?”闲人挨挨挤挤去看。莽汉张其笑起来道:“!,怎么样到一处有一处打台事看的?”便叫声:“兄弟们,天色尚早,我们先去瞧瞧那雷蓬的本事如何?”众人多得说道:“有理。”金台一想:“若说有名的拳师我多晓得,如若本领不佳怎敢上台?况且七天打掉了六十五个,必非没用之人。不知怎样一个雷蓬,不免前去一观,再到柴王府内未为迟也。”便同众弟兄匆匆走到了麒麟庄上。只见二虎台搭在当中,周围宽阔,高大台上多悬响钟,匾对完全,装扮甚好,当台结着彩。人海人山挤满在那里,交头接耳,称赞雷蓬。一人说道:“好的好的,那飞天夜叉沧州第一个好汉倘然打勿过,看起来打尽天下无敌手的了。兄弟,今朝打掉了几个哉?”那人道:“五个。上勿得雷蓬之手。”一人道:“如此,第六个让我上去。”那个道:“呸,入娘贼,软壳鸭蛋,勿要发呆,被雷蓬一脚蹈得精瘪。”一人道:“毴,勿要笑我软壳鸭蛋,阿簇新鲜学得一记好拳头来里,打起来总是做兄弟胜的。”那人道:“啥名堂?”一个道:“叫做挤卵泡拳头。”那人道:“啥人传授的?”一人道:“我里房下传授的。”那人道:“那木尽挤法?”一人道:“!,看家拳头啊,肯告你?”那人道:“好兄弟,说说何妨。”一人道:“我是勿告的,要是如非,请叫我里房下。”那人道:“口夭,如此明朝请教。”一人道:“岂敢,岂敢。”
正说之间,听得众人嚷道:“喏喏喏,第六个飞天夜叉翻了下来哉。”金台举目一看,那雷蓬气概轩昂,相貌凶狠,浓眉豹目,脸不涂朱,颜色甚红,身体约来八尺高,肩宽背厚,约来年纪三旬开外,海底胡须浓黑。但不知那个传授的拳法,如此精通?金台正在思想,只见旁边众兄弟多叫他上去打退这雷蓬。金台只管笑。忽见人涛攻出一个大汉,飞身上去,立在旁边,拱手道:“啊,雷老师请了。”雷蓬道:“请了。足下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姓钟,名达。钟馗是我高高祖,所以代代生成黑面孔的。”雷蓬道:“上台何干?”钟达道:“我在少林学得好拳头,打了三年,总无对手,名扬四海,颇有威风。今朝路过沧州,所以前来会会。”雷蓬道:“呵呵,原来如此,既是少林学的拳头,必然比众不同。但是二虎台上的规矩你可知道否?”钟达道:“什么规矩?”雷蓬道:“打坏者各自医治,打死者各不抵命。”钟达道:“这个我多知道。”雷蓬道:“你若胜了,台主拜从为师。我若胜了,叩我三个响头下去。”钟达道:“这个公道,这也公道。”两人便交手起来。台前看客多说道:“赛看名班做戏一般。”但见台上一来一往,起初钟达夸口,那晓得拳头却打不过雷蓬。无可奈何,只得叩头下台。雷蓬的拳头实在真好,不多一回打退七个,那间是无得那个上台去的了。忽有道:“咳,可惜可惜。”那人道:“可惜什么?”一人道:“可惜贝州金台勿在此地,他是第一个英雄拳头大名功。若他在沧州,必然可以打败这雷蓬的。”这旁边一个朋友接口说道:“金台的拳头真好,就是一百个雷蓬多要跌倒的。只差得勿在沧州。”又一人道:“什么,什么?金台他虽只有了点名声,眼面前的朋友那个见过?要你们这宗赞法!”那人道:“见虽勿曾见过,听是听厌的了。”内有一个朋友,浑名阴司里杜天王说道:“眼前面的朋友多勿曾见过金台之面,只有小弟见过的。”一人问道:“金台的面貌身体可好么?”阴间杜天王道:“那说勿好,身长一丈二尺,夹夹壮壮,黑黑得得,圆面高鼻头,额角七八点细黑麻子,两只大耳朵,落出了肚皮,肚脐里向可以摆桌子的。好一只大屁股,两条长臂膊,声音如霹雳,说话像雷响,石碑牌搿子就走,井栏圈拎子就跑,拳头风吹得倒贝州城。”一人道:“啊唷,城头多吹得倒的,雷蓬决定打勿过他的。”金台听说,可笑他们乱话说得我如此样子。张其莽撞,便高声喝道:“若要金台在这里呢?”金台听说,即忙闪过,却被郑千扯住,说道:“男子汉大丈夫,鬼头鬼脑什么意思?”旁人举目一看多道:“啐,出来。鬼瘦伶仃,如此短身材,面上不过三四两肉,有何本事来冒金台了?”张其呵呵冷笑说道:“你们这些瞎眼忘八,快些走开。”便叫金台台上去,把那雷蓬翻下擂台来。金台道:“嗳,休得如此。我不上去。”旁人多说道:“可见假的。”张其说:“放你娘的屁!好好的贝州金台,怎么假的?”旁人道:“若讲真的,老早上去哉。”浦氏弟兄道:“二哥,他们说你假的,怎么还不上去么?”又听得旁人说:“不过七斤的气力,那木尽上去?这个东西当了金台,眼面前的朋友多是金台哉。”你一句,我一声,又被浦大、浦二弟兄二人逼得金台心活。金台便左观右盼说道:“列位,必要我上去献丑么?”旁人道:“当真贝州好汉,有劳大力打掉雷蓬。”众人:“务必。”金台道:“务必什么?”旁人道:“务必相邀居去,买斤酒你吃吃。”张其说:“不要呆看,若果打不过雷蓬,有我在此帮你吓。”好汉心中并不慌张,挺身而走,轻轻一纵,飞身上台。台下诸人多赞道:“喏喏喏,纵跳就是功行足哉。原像金台。”
那日事体真巧。人涛之内有两个人是沧州总兵澹台寿老爷下手的家将,一个叫张勤,一个叫李信,也在那里看打擂台。听得“贝州金台”四字,二人当心一看,张勤与李信打一个照会,同到一个空处。张勤说:“看起这个人来,与他这个面貌图上的金台一般无二,并且他自认金台,明明就是金台。何不去禀知大老爷点兵拿捉?我与你必有重赏的。”李信道:“且住,且住,自古紧事慢行。一只来金台本事高强,一只来麒麟村地方广阔,若点兵拿捉,被他知风逃走,岂非画虎不成反为不美。”张勤道:“依你便怎么样呢?”李信道:“他必有存身的所在,我与你大家留心随定了金台,看他存留何处,然后禀知大老爷,夜尽更深,点兵拿捉,万无一失也。”张勤道:“说得有理。”二人议定,也不在人前露风。此话书中暂且慢表。
再说贝州好汉上台拱拱手道:“雷老师请了。”雷蓬道:“请了。通个名来。”金台道:“在下贝州地方人氏,姓金,名台。”雷蓬道:“吓,你就是贝州金台么?”金台道:“然也。”雷蓬道:“呵呵呵,人人说你小辈英雄,拳头很好。我道不知怎么样一个身高体胖的英雄好汉,原来是如此的小身子,看来力气无多,只好数十斤呢,本领谅来有限,传扬的是假名声。为什么胡乱上台来会我呢?可晓得拳头底下不容情的,快些下去保这残生罢。若要交拳是活不成的。”这几句话逼得金台心火冒起,叫声:“雷蓬休得看轻俺,可晓得善者不来,来者不善?”雷蓬道:“我也知道你活不奈烦了。也罢,今日死在俺的手内,也有些名目。”便各逞平生本领,步位排开,一边拳过,一边招架,尤如龙虎争斗,原像英雄。雷蓬一头交手,一头思想:“看他不出,拳头果然来得利害,原像贝州好汉呢。”金台也在那里思想:“雷蓬人品轩昂,但他本领却也平常,我要胜他有什么难,将他打得自己投降。”便使一个叔宝拖枪势,略把靴尖点在他肾囊上,雷蓬疼痛非常,冷汗淋漓,弯腰曲背,跌倒在台中,爬不起来。台下大家说道:“啊唷,再勿抵住,贝州金台如此大本事,怪勿得名声大。这叫做不见不知。那间我们要搭他做朋友哉。”一人道:“!,他朋友多得是,多是英雄豪杰,希罕你里这宗朋友?灯草拿勿起的做朋友?”那人道:“啐!比方呀……”少说闲文,再说姚府家丁们看见雷蓬跌倒,难以走动,便走上前来与金台道:“啊,好汉,我家少爷吩咐在先:如若有人打胜了雷教师者,奉送黄金十锭,彩缎十端,请到府中相见。”金台道:“哈哈哈,什么说话?我是素不贪财的。高兴打擂台,彩缎黄金多不要,叫少爷不必挂心。”家人道:“但不知雷教师死活如何。”金台道:“要他死也不难,要他活也容易。”家人道:“既如此,好汉救活了他,感恩不尽。”金台就把靴尖照定他的肛门口轻轻的点上几点,雷蓬才得醒来,叫声:“啊唷唷,来不得啊,来不得。”金台叫声:“雷老师,贝州小子多多有罪了。”说声未已,便飞身纵下台来,同张其、郑千等八个弟兄竟往柴王府内去了。丢下西边,又讲东边。
话说雷蓬自道英雄无敌,那知今日如此。口内不言,心内想道:“金台原算是个英雄,从今不敢夸口的了。”仍旧家中去务农。对着台下拱拱手道:“列位,休得道俺本事不佳,那金台比俺又好,实在打他不过,惶恐惶恐。大家各自归家干正经罢,俺今也要归家了。”说罢,下台骑马而去,回到自己家中去守本分,尤如《五龙传》内二人一般:那李存孝在一日,王彦章隐一日。如今金台不死,雷蓬永不出来。未知以后如何,下文再表。
且说二十四名家将把二虎台上的物件尽行收拾,回到家中禀知少爷。少爷说:“金台是个犯罪之人,如此大胆,前来打掉雷蓬,一定是别的好汉假冒金台来的。如今雷教师那里去了?”回说:“无颜来见少爷之面,不得面辞,叫小的们致意少爷,他是回家去了。”少爷说:“怎么盘费也不拿,竟自去了?”回说:“啊,少爷,他说自有随身本事,怕没有盘费么?”少爷道:“这也说得是。”家人又道:“啊,少爷,那二虎台便怎么样?”少爷道:“拆掉了罢。”家人们答应一声就去拆卸,也不必细表。四方好汉各自回家,麒麟村上登时绝净。
且说金台同了八个弟兄要到柴王府来,看看日已落西,不克进城,权寻下处安歇一夜,且到来朝再处分罢。张勤、李信心中欢喜,窃听明白,回转衙门禀知主人。澹台寿满心大悦。等到黄昏时候,会同文武官员,点齐兵丁去拿捉金台。那些大小地方官唬得魂不附体,带齐了衙役,同了武职官兵,灯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日。李信、张勤冲先引路,地方上还有许多不曾安睡的百姓,唬得胆战心惊。大家评论,一个道:“哙,阿哥,这许多兵马那里去的?”那人道:“杀人。”一个道:“杀啥人呢?”那人道:“许三姐谋杀亲夫,文书已转的了。”一个道:“为何如此快躁呢?”那人道:“立斩之罪,快得势的。”那旁边一个朋友假在行,说道:“呸,打听啊勿曾打听明白,七勿搭八。”那人道:“勿是杀人是啥务事呢?”答道:“抄家。”那人道:“何以见得抄家呢?”答道:“北门外沈大忠做官贪赃,奉旨抄家告乖了罢。”那人道:“承情,承情,丢下街下乱说。”且说文官武将匆忙忙,带了兵一路走去。李信、张勤真作逆,冲先领路,到了招商店门首,便道:“启上老爷,这里是了。”把前后门围住了。但闻喝声不绝,声声口口要捉金台,把那合店客人多唬坏了。大家想逃走,外面兵多逃不出。急得个个汗流夹背。店家唬得浑身发抖,店主娘娘怀了鬼胎,说道:“咳,天啊,总是我们这路倒尸勿养了。阿二啊,未曾满月,偏偏必要荡行灶,那间荡出祸殃来了。路倒尸,快点走罢,省得吃饭家生请下来。”店主道:“娼根,你要逃啊?外面有三百万官兵,如狼如虎,就插翅也难飞出去呢。”娘娘道:“啊唷,今日死得成的了。”店主道:“家主婆,死活注定的,哭他做啥?”
外面官兵吵吵闹闹,那八个英雄心中着急。张其道:“澹台寿这个狗男女,为何无事起波涛呢?快些打出重围去,夺了他的枪刀,杀得他流花落水才见俺们手段高了。”郑千道:“说得有理,打他娘出去吓。”七张八嘴,纷纷乱嚷。金台摇摇手道:“你们这些莽汉休得胡闹,俺金台本是有罪之人,仰叨天佑,日久偷生。那澹台寿乃是澹台惠的兄弟,既被知风前来拿我,我若逃生,岂是大丈夫之所为!怕死贪生非为好汉,待我挺身而出,有何惧哉!我去之后,你们不可再成群结队,各自谋生。扬州江员外须去通知一声,免得他望我。若有个贝州人,寄封书信与我娘亲。”说罢,挺身而出,哈哈大笑,自开大门,喊道:“俺贝州金台在此,谁来拿我?”那官道:“张勤、李信速速认来,可是金台?”张勤道:“启上老爷,正是金台。”官道:“不要认错了啊。”张勤道:“小人们认得分明,一些也不错的。”官道:“军士们,速把金台拿下了。”军士便如狼如虎赶上前来,拿住金台,上了手铐、脚镣,蒲桃,铁练,颈中盘住,登时打入囚车。百姓方知捉金台、大家宽心。只有八个英雄火冒非常。这些人虽然凶横之徒,一只来金台叫他们不要动手惊动众人,二只手无寸铁,看见官兵人众,到底惧怕。看见捉了金台,官兵已退,大家商议:“二哥此去有死无生,我们朋友一场,岂可见死不救?怎么样救他才好?”张其说:“我们同去求见柴王,将言告禀。若得柴王出头,二哥性命就能留了。”大家多称极是,来日到柴王府内去求,暂且不提。
再说三百官兵,文武各官押解金台连夜进城,到澹总兵衙交卸。澹台寿立刻坐堂验过了金台面貌,即着州县官小心收管。次日清晨,备了文书,仍旧点兵三百,委员解往东京相府投收,请旨定夺。
少说金台起解到东京,再说八个英雄此夜大家多不曾睡。大家谈谈说说,直到天明,商议怎样去见柴王。花三却是个细心人,说道:“我们八个人个个莽汉,若一齐同去,必被柴王轻慢。况且不过这件事情何必许多人同去?只消一两人也尽够了。”张其、郑千道:“我们两个人同去如何?”浦大说:“你们两个莽得比众不同的。况且不会讲话,不要你们去。”张其、郑千说:“什么柴王?就是皇帝也见得平常。”张其说:“就是我一个人去,一言之下,柴王必有出头。你们在此等我。”众人道:“自然非你去不可,快些去,快些去。”张其挺挺腰,上街走去,也不问明那里是柴王的府第。约行了二里路,抬头看见一片荒地,便自言道:“啊呀,且住。俺一路行来,并没有柴王府,这便怎么处呢?不免问个明白,求见柴王便了。”但见一个老人家,拐着杖在那里走。莽汉张其忙走过去,挡其去路,手儿拉住,说道:“老头子慢些走,俺要问你柴王府在那里。”老人道:“!,柴行就是柴行,带起府字来了。喏喏喏,回转去,上了桥下了桥,转了弯就是柴行哉。”张其道:“承教了。”老人道:“岂敢,岂敢。”张其听了老人之言,便回转身来,走到那边过了桥,转过弯,将身立定,周回一看,只见一个柴行闹不可言。难道这个所在就是柴王府么?不像啊?待俺再问是与不是就明白了。但见一个米铺,张其冒冒失失走将过来说:“呔,开店的,那边这个可是柴王府么?”米店官把他一看,心中想道:“这个人有些呆的,卖柴的柴行认为柴王府的,不免发他一耍。”回道:“正是柴王府。”莽汉闻言喜气洋洋,便洒开大步朝前走去,便定立在柴行首张望。那行主见他立定,只道主顾上门,必然是个买卖。便满面笑容说:“大爷照顾小行呢啥?精干雪燥的,大爷上三十担呢,四十担?”张其道:“俺不要买柴,要见柴王千岁的。”行主道:“啐,出去,此间勿有柴王千岁的。”张其道:“有人指引说正是这里,怎么你说没有么!”行主道:“你掮了木梢哉!此间是买柴的柴行,勿是柴王府。请便请便。”张其道:“呀,上了这戎囊的当了。我且问你,那间柴王府住在那里?”行主道:“在城里,进了城再问罢。”张其道:“进城还有多少路呢?”行主道:“近的三八二十四里足路。”张其道:“唷,好倒运。”张其自家夸能,那晓得走来走去,没有处寻,便见一个问一个,见一人问一人,曲曲弯弯,问进了城,再问到了柴王府。只见威风凛凛,两旁八个把门将军。这个所在原像王府。便上前拱拱手道:“列位请了。”把门的动也不动,张其想道:“怎么不瞅不睬,是何道理?”便又拱手高声嚷道:“列位请了,请了。”门公道:“咄!这里什么所在?你什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么!”张其想道:“看他们眼珠子生在头顶心的哈,千岁府内的人到底要奉承他一二的。”又说打他门下过,怎敢不低头,无可奈何,装着笑脸说道:“有事求千岁,伏望爷们禀一句,好将紧急事商量。”门公道:“到底你那个差来的,叫什么名字,求见王爷有何事禀?”张其道:“列位爷阿,只为贝州金台与王爷是个好朋友,才到沧州要来面见王爷,不想被澹总兵占了,官兵捉住金台,解往东京去了。为此来求千岁爷出个主见,搭救金台。有烦爷们传禀一声,原说金台的好朋友张其求见。”门公道:“可晓得这里的规矩么?”张其道:“什么规矩,我却不知道?”门公道:“怪你不得,没有来过自然不知道的。”门公道:“官府求见王爷,送我们五十两,你来求见倍了一半,一百两,造化你的。”张其道:“原有这个规矩。”张其听说,自沉吟道:“今日匆忙出门,一些不带,将何物送他们呢?”一心要救金台,今朝只好做矮人罢。八个门军多不睬他,足足跪了两个时辰。也是张其的造化,里边走出一个人来了,是柴王得用的家将,名唤蒋勇。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跪在这里?敢是呆的么?”张其细说前情。蒋勇想道:“王爷时常提起金台犯法脱逃,放心不下。不想如今在此捉住,解往东京,必然性命难保了。不免待我禀知千岁,自有好处。”要知柴王搭救金台情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柴千岁进京议救安南国献猴难邦
话说那蒋勇问悉张其缘故,忙去禀知千岁。柴王听说大惊,命传张其进见。张其进内说:“千岁爷在上,小人张其叩头。”柴王道:“你叫张其?”张其道:“小的叫张其。”柴王道:“什么事情来见本藩?起来细细的讲。”张其答应一声,便细将前情说了一遍。千岁闻说心内想道:“金台行事好不应该,全不想自家身犯王法,大胆公然去去来来,又不更名改姓,仍旧叫金台。再遇了这冤家澹台寿,如今好似鸟入牢笼。别样事情尚可救得,他的罪犯得太大了,叫我如何救呢?”便回覆张其:“难以搭救。”莽夫仍旧跪在地上。好像磕头虫再世,要求千岁安排:“千岁爷若不把金台救出,小人撞死在阶前了。”柴王见了,叹声咳:“我想那张其与这金台也不过是个朋友,看他这般光景倒也来得义气,可敬啊可敬!孤家若不救金台,枉做国公了;若还不把金台救出,要笑杀江湖上众兄弟了。事在两难,难以处置。”柴王登时面上起了愁容,偏偏又被张其跪倒在地。千岁长,千岁短:“王爷若不出头,小人死在阶前有何足惜?可怜杀了金台,把一个小辈英雄付于流水了。况且他四海英雄朋友极多,恐防不服,要动干戈的。只求千岁把金台救出,内外安宁。”柴王听说,自笑道:“可笑这张其把着孤家的心激动了。”但是救人计策一些勿有。左思右想只管摇头。吓,有个道理在此了。待我进京去见杨元帅,或者可救金台。便将情说与张其知晓。张其叩头拜辞千岁。
出了王府,逢人便问,问到了招商店,看七个英雄一个没有,便道:“啊,店家,我们这几个朋友那里去了!”店主道:“外势去哉。叮嘱我叫张客人勿要走开,他们就来的。”张其道:“如此,打酒来吃。”店主答应一声去拿酒来。张其吃酒,心中想道:“咳,原来俺们不好。好好的进了柴王府,纵使官兵也捉不牢。不应该叫金台去打雷蓬。打掉了雷蓬天已晚了,去见柴王来不及,只好寻个下处。可恨那乌龟狗入澹台寿,损人利己,去献功劳,有一朝撞在我张其手中,砍这王八千万奴才,消我的气。弟兄们不知那里玩耍去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好不寂寞人也。”张其自家饮酒,自家筛酒,忽见他们一起来了,张其细说柴王府的话:“我去告禀其事,他全然没有主裁,竟不知叩了头儿多多少少,喏,额角皮儿多叩开了,他才说进京去见了杨元帅,细细商量,再定主裁,总出力救金台的。”郑千说:“他不知去也不去,岂非误了一桩大事了!”张其道:“咳,什么说话!他官爵居王位,必然能说能行的。君子之话可抵万金,决不哄俺的,必然连夜进京,大家不必疑心。”云龙说:“虽只柴王应允,未知杨元帅有救无救,我们总是放心不下。何不同到东京,当心打听,岂不是好?”多道:“说得有理。”商议已定,算清了房钱饭钞,一同起身径往东京打听金台的消息。此言少表。
且说柴王要救金锭,如若差人进京,尤恐泄漏机关不稳当;欲待自去,但不宣不召,擅自进京,亦当有罪。只得扮了差官的模样。随身带了几十颗金锭,等到黄昏时分,作别夫人,上马扬鞭出后门而走。
丢下西边又要讲东边。话说小英雄被官兵解往东京,一路渴饮饥食。金台不是贪生之辈,并不忧容。只有娘亲丢不下,难抛小妹,故而略带三分愁容,余外全无挂念。一日,到了东京,投了相府。可笑那老奸雄哈哈笑道:“妙啊,我想金台杀我孩儿,此仇未报,又与妖道张鸾们结党,必有谋叛之心,行文天下拿捉已久,难得贤弟将他拿住,解进京来。怎奈圣上龙体欠安,五日不坐朝。且待圣驾临朝,奏明天子,将他正法便了。但久慕他小辈英雄,顶魁无敌,且待我今朝看看他面看,不知怎样如狼似虎。”便付了回文,吩咐把金台连囚车抬进来。下人答应一声。不多时,抬了进来,启禀相爷。金台当面便连着囚笼放在地上。太师一见顿然呆了:我道他怎生一个长大汉子,原来是姣弱身体,莫不是护解官贪了财李代桃僵,解这假金台来的?又将文批上边身躯长短、面目眉貌一看,十分相对,一一验明,丝毫不错,料想不是假的。便问道:“啊,金台,你乃贝州一个马快,奉公守法才是,怎么本官差你捕盗,反与强人成群结党,擅敢杀人,死有余辜!又与妖道张鸾为伍,连捉连逃,故违国法。今已被擒,有何分辩么?”金台道:“澹台惠,俺金台只知犯法于朝廷,听候朝廷取罪,谁要你来多言问我么?”澹台惠道:“呵呵呵,好一个大胆的金台,到此地位,还敢把我当朝首相这等挺撞么?”金台道:“不是奸臣决不挺撞的。”澹太师一想,不好再与他说,再说要骂起来了,便吩咐把金台收禁刑部天牢,着令狱官好生看管。手下人答应一声,护解官兵照例给赏,领取回文,回到沧州总兵衙门去投回文。
不说官兵出京,再说金台收禁天牢,诸多寂寞。可怜举目无亲,朋友一人多不见,秽恶难闻。等到黄昏时候,四野吁吁鬼哭,亦无床铺枕衾,封锁在囚车内。金台想:“宁可一刀两段,这般磨难实在难禁。”
书中少说金台吃苦,且表柴王也进京来了。只因扮做差官,所以无人认得。早到帅府门前忙下马来,上前呼唤管门人。只见走过两个千总官,上前问道:“何处差来的,到此何干?”柴王道:“我乃沧州横海郡柴王千岁差来的,有桩机密事情面见帅爷,相烦传禀。”千总官听说是柴王千岁所差,不敢怠慢,倒是笑眯眯说道:“请少待。”去不多时,出来说道:“帅爷传你进去,这里来。坐骑在此,不妨事的。”千总官前面先行,柴王随在后边,杨元帅坐在堂前,一见柴王,一惊不小,即忙出来迎接见礼,分宾坐下。元帅就叫千岁道:“不知何事到来的?”柴王就把金台的事一一从头细说:“要与元帅商议怎样安排救此人呢?”杨元帅道:“啊呀千岁,若说别事还可处分,这金台的罪名犯得大了,叫我如何救得来呢?这个念头休要想他,从今之后丢开罢。”便吩咐安排酒席款待。柴王千岁愁容满面,满心懊悔来差了。想后思前没有主裁,酒完便辞别杨元帅,免得奸贼闻知。杨元帅道:“啊千岁,既到东京那有就去之理!且在本帅这里担搁几天,玩耍玩耍,不往外边,那怕奸臣知道呢?只因圣上龙体欠安,故而连日不朝。金台收禁天牢,且待龙体康宁,把金台定罪,怎生正法,然后回转沧州不迟,省得时时挂心。”柴王便权居在元帅府内,谈谈国务,吃吃酒。来朝圣上仍不坐朝。
等到第三天,那澹台惠闲坐书房,好生寂寥,正要出门玩耍,只见门官走进来禀道:“启上太师爷,今有安南国使臣王傲在外求见。”澹台惠道:“那国王倒也来得有信,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即便吩咐传使臣进见,手下人答应一声。不多一回,王傲进来,后边随着二十八个小番,二十四个抬了一十二只皮箱,箱内多是金珠首饰,彩缎绫罗。四个小番抬着一座铁笼,笼内藏着一个白猿,身高五尺有余,火眼金睛,浑身雪白,项挂金铃,出在安南国石块之中,为此安南国内的人多叫石猴。自小收伏,养了三年,异常凶狠,差不多些的武将打他不过,一个不小心,眼珠吃挖去了,肾囊扯破了,肚皮挖碎了。安南国王要想大宋江山,故而把这石猿差官送到中国。要知金殿打石猴之事,下文再表。原说外边走进差官来,见了礼,坐在侧边。箱子铁笼多放下,用茶已毕。澹台惠道:“料想贵使到来非为别事,必然进贡到中原来的。”王傲道:“啊,老太师,小邦狼主原有进贡之心,今有石猴一个,命小官送到中原。如若上邦有人打得掉石猴者,喏,十二箱金珠宝贝彩缎绫罗作为进贡之物,并有降书降表,自今以后,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如若上邦人打不掉石猴者,要将花花世界让与我邦狼主。不肯让国,我邦狼主要兴兵杀进来了。”太师爷听说,笑道:“你狼主原无见识,那小小石猴希什么罕。一拳打得他一命呜呼。不如早早回去,岁岁来朝,两国和好罢。”王傲道:“老太师休得把这石猴小看了。小邦的武将马儿沙、吉里哈、元得多、元答少、漫漫罗、色我巴,多是万夫不当的英雄,却个个打不过他。料想上邦也无此勇将。太师明日奏明天子罢。”澹台惠道:“呵呵呵,小小石猴有何大力?今日也不必多讲了,且待万岁爷龙体安好临朝,奏明天子便了。”王傲道:“老太师吩咐敢不遵命。”澹台惠叫声:“过来。”说道:“着你们相同来使存顿金亭馆驿,备酒款待。每天食用好生供给。”手下答应一声。王傲作别太师,就叫小番把皮箱铁笼抬往金亭馆驿中去。天天美酒佳肴供给。他那二十八个小番也有酒吃的,只有那猴儿吃不惯中原食物,原要吃安南的番果,所以小番带来的照旧天天喂他。
隔了两天,嘉□龙体健了,便坐朝,众臣参见,武在西边,文在东边,万岁爷有旨道:“百官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班。”澹台惠便出班奏道:“臣首相澹台惠奏闻陛下:今有安南国国王差下难邦官王傲进献金珠一十二箱,石猴一个。如若我邦有人打掉石猴者,他那里年年进贡,岁岁来朝,一十二箱金珠宝贝为进贡之礼;如若我邦人打不掉石猴者,要我王让位与安南。倘若不依,要动兵的。那难邦官现在朝门外等候吾王旨意。”列位,那金台先到东京,为何澹台惠不奏金台之事,反把迟到的王傲先奏呢?想那金台巳是笼中之鸟,网中之鱼,不怕他飞上了天去的。那王傲性急如火,等了两日不耐烦了,况且难事大,故而先奏王傲。天子闻奏,也不惊慌。登时宣进难邦官来。王傲上殿参见,就把前情奏明,便抬进铁笼十二箱宝贝金银。那文武各官心内想道:无非一个石猴,难道勇将打不过他的?天子便问西班武将们道:“谁把石猴打掉,赐金百两,官职加升。”万岁爷降旨下来,就闪出一人说道:“臣五军都督樊仲愿打石猴。”传旨王傲开了铁笼,放出石猴。石猴从不曾到过中原,见了中原文武官员,便欺生了。一双火眼团团的看。樊都督看得他了然得很,喝声:“逆畜休狂!”便照定他胸前一拳。那石猴一闪,轻轻的纵在着樊仲跟前,被他一连几下猴拳,樊都督眼花了,难以招架,又被他挖出眼珠,吞了下去,好像吃汤团一般。樊爷疼痛非常,登时跌倒在金銮殿上。那值殿将军扶起樊都督来,文武官员多唬坏了,才晓得石猴利害的。天子即传旨道:“速将樊仲送归府去医治,不准迟延。”虽然不致伤命,终身做了独眼仙了。
且说天子龙心也有几分着急,先命王傲将石猴收在笼内,然后又问谁敢打掉石猴,文官默默无言,武将呆呆不语,两旁无人答应。万岁爷一发急了,传旨宣八百禁军教头高桀打掉石猴者。旨下,高桀闻宣忙进午门来见万岁。天子就道:“召卿为安南差使臣进献一个石猴,好生勇猛,那五军都督打他反被他挖了眼睛,武将虽多,个个胆怯,想劳卿今日费神,打掉这石猴,即当陛升卿官职,赐卿千金。”教头领旨不敢违命。王傲便开了铁笼,放出石猴,睁睁火眼射着高将军。高桀便一拳打过来,那石猴眼快,一闪,猴拳便六乱来打高桀了。高将军眼花,头团,看不明白。比方两旁边赌打拳头,各有步位,各有破解。那石猴不晓得步位,又不晓破解。高教头打一拳去,那石猴不闪便一纵,倒是七八猴拳打来,那高爷就眼花,招架不来,冷汗淋淋,满心着急,又不好说打不过的。只得硬头皮拼命一拳打去,又是落空。那石猴一纵,高爷涨得满面通红。高桀的拳头虽好,只差得纵跳不来。看来倒要败在石猴之手了,便喝声:“逆畜快快下来受死。”石猴落得下来,高爷就是一拳,被他又是一纵,一只左眼珠挖将出来,丢在口内啖了。高爷此刻疼痛难熬,连叫“啊唷!”朴的一交,觉得左眼之中空六六,但见鲜红的血标出来了。文武众官大家着急,天子更心焦了,便传旨:“速来将高桀扶回去,即召医官看治。”石猴仍旧收在笼内,难邦官暗自心喜,便奏道:“臣王傲启奏万岁爷。两个武官打不过石猴,要将江山让与狼主了。若不肖让,吾邦狼主遣将兴兵,杀进来了。中原总不得平安。”朝廷闻奏,便下旨道:“此话今朝不谈,且把石猴收去。再停三日,如若三日之内有人打得掉石猴者,免你狼主三年进贡。如若三日之内无人打掉石猴者,寡人自有一个道理,打发你还邦回覆狼主便了。”王傲一想,到底是上邦天子,我是小国使臣做什么难人?只得领旨出朝。四个小番抬了铁笼回转金亭馆驿。此言少表。
再说天子满心愁闷,降旨道:“见了那小小畜生就如此害怕,怎好上阵呢?不但中原人耻笑,而且外邦人看得上邦低微了。咳,年年俸禄空受,枉做朝臣,羞也不羞?”文武百官多是差急,大家俯伏不敢抬头。这件事情不是文官分内的事,所以左班中无人分辩。那右班中这些武将人人失色,个个惊慌,只得硬着头皮奏明天子道:“臣等身为武职,原该与国分忧,怎奈人生在世,各有专门的本事,那文官把笔安定天下;臣等武将只晓得枪刀剑戟交兵战斗,那不用家伙光打拳头弄不来的。并且高桀做到了八百禁军教头,尚且打不过这石猴,反被他把眼珠子多挖去吃了,并非臣等无能,伏乞赦罪。”万岁听奏不响,倒把头来点了一点:“便着你们三日内,访取英雄好汉来,打掉猴儿即封大官。”一声旨下,百官方敢起身,心中略略宽了一宽。澹台惠欲把金台之事奏明万岁。想一想,看不好。正在用人之际,经不得说一声。金台是个小辈英雄,扬名四海的好汉,放他出来,如果打掉石猴,是个有功无罪之人,死不成的了。待我捺过三天,然后启奏便了。那澹台惠原是大奸臣,生成一片妒贤心思。天子退朝纳闷,百官散出午朝门也有三分不乐。武将们多说道:“倘若他州有了英雄,三日如何进得京呢?看起来这石猴没有人降伏了。外国刀兵总要兴的了。”
不说众官心急,且说杨元帅回到衙门,将言说与柴王知晓:“今日金台救星到了。”千岁听说忙问:“谁人肯做救星呢?”杨元帅便把石猴之事说明:“千岁啊,我想金台命中要在刀头死的。若打得掉猴儿,是死不成的了。”好一个性急柴王,便开口说道:“何不就此奏呢?”杨元帅道:“啊,千岁,有个缘故。如若今日就保金台,不希罕了。料想三日之内没有好汉,万岁爷急得了当不得,然后将他保举,打得掉石猴方为希罕。如若打不掉石猴,金台也是天之命也。”柴王听说笑道:“元帅高明,不差不差,此事只求老天保佑金台,把石猴拿住,自然前罪俱赦,太太平平回家去了。也使孤家好放心的了。”元帅便命摆酒,与着柴王对酌,讲讲闲文,讲讲国家,不觉日已落西。要知金台降猴细情,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杨元帅驾前力保勇金台金殿降猴
光阴迅速,倏忽三天。嘉□早登金殿,文武朝参分班待列,万岁降旨:着各官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班。早有门官俯伏金阶奏道:“今有安南国难邦官王傲现在午门宣见架。”天子总不放心,今闻此奏更愁烦了。忙开金口战兢兢问道:“可有英雄访得,把这石猴打掉么?”各官奏说:“一个勿有。”此刻天子着急起来了。杨元帅看见君王急得很了,然后出班奏道:“臣思在朝武将虽多,多是善于交兵的。樊都督、高教头俱伤一目,并非无能,皆因不善无此。臣今虽有一人,或者可以打掉石猴,只是不敢保举。”天子道:“杨卿,既有英雄,为何不敢保举呢?”杨元帅道:“此人是个犯法之徒,臣若将他保举,总然万岁爷恩宽于臣,尤恐满朝文武疑臣有什么私弊之心了,所以不敢保举。”天子道:“杨卿,你说那里话来,卿也无非为国,谁敢说你差呢?不必多疑,即使此人有罪亦须恩赦。”杨元帅道:“谢吾王万万岁。”杨元帅奏得不明,天子只道些须小罪,打得掉石猴,自然赦免了罢。那里晓得金台的罪名很大,赦不得的,天子倒上了杨爷的当。杨爷便趁势谢了君王,金台天大的罪名一点多没有了。天子又问:“杨卿保举何人?此人本领如何?可能打掉石猴否?”杨元帅启奏万岁道:“臣保举这个英豪就是小辈之中好汉,名金台,人人知晓的,拳法精通,本领高强。”天子道:“啊,杨卿,那金台连次拿牢,连次逃去,如今捉多捉不着,今日将他来保举,好一似水中日月呢!”左班中澹台惠唬得心中乱跌,正要出班启奏,那杨元帅明放几分刁,说道:“臣启万岁,那金台已在沧州地方总兵澹台寿拿住,解进京来,现在收禁天牢,难道吾王不知晓么?”天子道:“啊,那金台既已解进京来,何人收管,怎不奏与孤家知道么?”忽见澹台惠走来道:“臣澹台惠有奏。”天子道:“奏来。”澹台惠奏道:“沧州臣弟澹台寿捉住金台,数日之前解进京来,只为吾王未坐金殿,故而将他收禁天牢的。主上第一日临朝就该启奏,只因安南的事大,故而先奏。怎奈无人打退石猴,恐防圣上龙心不悦,权把金台收监的。”嘉□心想道:“此臣说话甚属虚浮,明明花言巧语来搪塞,不知有甚诡谋?事在危急,不如依着杨卿罢,且待金台来打退石猴。”便传旨天牢,速放金台到来。一面王傲取了石猴来领旨。澹台惠倒有三分着急:“可恨杨狗头,千不保万不举,偏偏保举金台。但愿他也像樊、高二人,管教你这颗帅印也难保了。”
书中少说澹台惠心急,且说取到金台,刑具宽松,形容如旧,天子便宣进来。金台低头跪在阶上,天子吩咐抬起头来。看面貌也像石猴,看他身不高,体不胖,倒是好拳头,便开口道:“罪犯迷天,你知道否?”金台道:“罪臣知道,仰叨万岁爷洪恩赦免,粉身难报也。”天子道:“今有安南国差使王傲进献石猴一个,来难我邦,樊都督、高教头俱被猴儿挖睛而啖。朝前多少武官们等只善交兵,难与石猴睹斗,杨昆保奏你能打掉。如若果然,朕当赦罪封官。”贝州好汉心中一想:小小猴儿,却不信两个将军竟打不过他,难道猴儿勇猛胜如人么?我金台虽只扬名四海,拳头独步,打掉了多少英雄,从不曾打过石猴。今日驾前与猴赌斗,不当心处须要当心。便一声:“领旨。”平身而起。那安南使臣将猴儿抬到金銮殿上,番使王傲开了门,放出石猴。金台先把猴儿仔细一看,心中想道:“这点点畜生,只消一两下就可打掉了,怎么这许多武将如此惧怕?我不信也。”便叫声:“逆畜照打。”步位排开,一拳过去,猴儿闪过,两三下金台反被猴拳打得眼花历乱,方得撇开,他又满身乱攒,金台身体沉重,石猴的身体轻小,所以金台过去的拳头,石猴闪开,总不着身,纵过去跳七八猴拳;金台又是一拳,猴儿纵了上去下来。幸喜金台也会纵跳,石猴纵,金台也纵得上去;石猴跳了下来,金台正要打他,先被猴儿三四五六拳,金台只好招架,还手不及,又要照管眼珠,又要照管阴囊,好不费力。口内不言,心中思想:原来这逆畜如此利害,果然话不虚传也。君臣看了各各耽忧,只怕保不住金台能胜石猴,说什么四海扬名,普天无敌,原来多是空传,目睹方知本事全无。内中只有澹台惠暗暗欢喜,只愿金台打不过石猴,无功有罪,一命难留,好将他问过凌迟的罪,与孩儿报仇。这些忠臣们,那一个不要金台打掉了石猴,才得江山不动,社稷难摇!大家做一个太平官儿,岂不有趣?单有澹台惠同伊女夫刑部周炳二人巴不得金台打不掉石猴,罪名越大,好与澹台豹报仇。他们存了一己之私,不管国家大事,好两个奸臣也。
再说贝州好汉打这番猴,打了两个时辰还未打完。畜类精神越旺,金台冷汗遍身。想多少英雄,谁打得过我的拳头?所以名扬四海,那晓得今朝打不过一只石猴,若再是一回来不得了,看来仍旧要死的。那个石猴虽只不会讲话,心中却也明白,想这个人的本事比众不同,我要挖他的眼珠,又挖不出来,扯他的卵泡又扯不下来,不知打到何时得了。又是一个时辰,金台急得很了。自古说,人急计生。金台飞身一纵,那石猴也纵上来。金台趁势提起拳头照定石猴的琉璃头上狠狠一下,名为“泰山压顶”盖将下来,但闻之“利利”一声,琉璃头已破,落下地来,呜呼一命,死在金台之手了。金台落地,伏在殿前。王傲着急,目定口呆。万岁安了心了,龙颜大悦,笑命:“贝州好汉平身立起。”文臣武臣多乐得了当不得,单单只有澹丞相与着周炳心中好气。杨元帅大悦不消说得,保举无差,好生得意。万岁爷降旨:“石猴已经打死,王傲还有何言?”王傲伏倒殿前:“原将一十二箱金珠宝贝彩缎绫罗作为进贡之礼。”天子下旨道:“你邦狼主因何见识全无?全不想猴儿难与人斗,全不想大国之中英雄好汉繁多,就混把这畜生来进献,妄想一统山河!如今石猴已死,你邦狼主应该问罪,伐尽安南易如反掌。今日本该先杀你的,只因自古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从宽留你这驴头的。”王傲道:“是,是,是,谢万岁爷不斩之恩。”天子道:“放你回去说与狼主知道,速将降表降书送来,便不动干戈。”王傲连声答应:“不敢停留,即日就走。”便用石灰把着猴儿腌起来,省得还去凭据全无。把那石猴带转安南,二十八个小番儿随了王傲出京。
再说嘉□天子便叫:“金台打死石猴,其功不小,前犯之罪,尽行赦免,今特封卿为八百禁军教头,即抵高桀之缺,在京办事。”金台正要谢恩,左班中闪出一官伏在君前:“臣澹台惠有奏。”天子道:“奏来。”澹台惠道:“臣思金台虽只有功,到底抵销不来迷天大罪,圣上封他为八百禁军教头,功罪未平,国法不正,尤恐日后他人效此为尤,国家大事难以办理了。”万岁爷一想:这句话倒也说得是。便问:“依卿主见如何?”澹台惠道:“依臣愚见,将功抵罪,罪尚有余,将他问军三年,三年无故,然后封官,功罪两平,国法正矣。”嘉□下旨道:“依卿所奏。即着刑部,金台恩免刺字,定他充军三年,无故然后封官。”澹台惠道:“臣还有奏。”天子道:“卿家又有何奏?”澹台惠道:“臣思金台一犯,外边羽党甚多,恐生不测之变,仍为不美。伏乞吾王将他名姓更改配军,庶无虞也。”天子道:“此言也是。朕思前有参将林和,犯法问军,临配身故。今将金台改叫林和可也。啊,金台。”金台忙叫声:“万岁!”天子道:“你今虽只有功,但是罪大如天,难以抵销。如今把你改叫林和,充军三年,无故召还,朕当封你为官,受王家俸禄。”金台一想,这是奸臣与我作对,把俺重新问起军罪来吓。罢罢罢,我在沧州被捉之时,抵庄死在刀上的,如今不作刀头鬼,还是我金台运气,配军三载何妨呢?只要我三年无故,就可还朝,自然圣上封我官职。宽下青衣,身穿红袍了。便谢恩万岁,平身起来。奸臣暗暗心喜。万岁爷复又降旨:“将安南国一十二箱金珠物件点收,杨昆保举有功赐晏一席,免朝三月。就此退班。”百官多出朝门,金台仍下天牢。杨元帅回府,柴王便问根苗。杨元帅道:“啊,千岁听禀,那小小猴儿非常凶狠,金台险些儿不成功。看他混身淋汗,足有三个时辰,猴儿才得打死。”柴王道:“吓,竟打掉了,哈哈哈,妙啊,金台原是英雄,话不虚传也。但不知圣上把金台怎生处置了?”杨元帅道:“圣上把金台的罪名赦了,封他为八百禁军教头,可恨澹台惠这奸臣,奏说金台功小罪大,抵销不来。他奏请将金台配军三年,三年无故,然后封官。”柴王道:“圣上如何?”杨元帅道:“朝廷听了他的奏,改叫林和充军。”柴王道:“吓,请问元帅如何缘故?”杨元帅道:“因金台外边羽党甚多,恐有不测,所以改叫林和问军发配的。”柴王道:“但不知配在那个地方呢?”杨元帅道:“尚未定也。”千岁闻言,头一点,想:“他罪犯迷天,如今已得全生,何妨充军三年呢?”便放了心,作别杨元帅。元帅登时备酒饯别,赠银五百。天色尚早,柴王仍然扮作差官模样回转沧州不表。
讲到张其、郑千、浦大、浦二、杨氏弟兄、花三、华云龙等弟兄八人在着东京附近打听,打听金台在金殿打死石猴,将功抵罪,罪尚有余,配军三年,三年无故,然后封官。有了这个消息,大家欢喜,如今活得成的了,安心等候三年,没有过处就有官做了。二哥做了官,我们大胆做强盗了。张其说:“我们此刻守了本分,一则来盘川缺了,二只来心里不奈烦,原去做些买卖,你们意下如何?”七个英雄多称使得。真正无法无天,便离京,备了刀棍,路上行凶抢船,打劫经商,肆无忌惮,惯抢恶户贪官。
丢下一处,再说东京奸臣澹台惠,要害金台,与子报冤。他想道:“呵呵呵,可恼啊可恼,金台杀我孩儿,此仇莫大,幸亏我弟将他拿解进京,抵抵庄庄将他正法。不当不的,安南国进献石猴,无人打掉,反被扬昆保举金台把石猴打死,赦罪封官,这还了得?又幸老夫随即奏他罪大功小,定他军罪三年,只消与贤婿说一声,把这儿狗头配到淮安总兵窦虎那边,赏金台一百杀威铜棍。呵呵呵,金台啊金台,那石猴打得死,只怕这一百杀威铜棍你就担当不起了啊。任你英雄好汉,那杀威棍下总要呜呼,杀子冤仇就报了。”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便差人去请周刑部来,将此情由嘱咐他。周炳应声:“晓得。大人不必挂心。”回衙就把批文备好,犯人名字写了林和。周爷次日朝罢回衙,吩咐提出金台,验明正犯,奉旨免刺,改叫林和。当堂嘱咐金台:到了配所,须要改过自新,安分守己,三年无过就有出头之日了。金台道:“多谢大老爷。”周爷就在当堂点了解差,一犯两解是通例。二个解子多唬呆了。这两个解子一个叫牛勤,一个叫马俭,多是穷苦不堪的。上前面禀:“大老爷,小人们是短解,伏乞大老爷另点长解。”周炳一想:解子原可以点过的,只为金台本领高强,尤恐路途有变,如若点了别人多是没干的。牛勤、马俭有些力气,多少把金台押押火威,点他们为长解的。偏偏二人苦求另点。周爷喝道:“好狗才,你们无非道他是个穷犯,故而如此。本部偏要点你们做个长解。”解子求道:“啊呀,大老爷啊,小人们多是贫穷的,用得多趁得少,且有妻房儿子娘亲,若然点为长解,并不是一两天就进京的,家内有谁照管呢?可怜又无亲戚。大老爷发个善心,大老爷开一点恩,大老爷把方便行行,另点别人为长解,譬如买个乌龟放生。”周炳道:“唗,大胆的狗头!本部总要点你们做长解,故违我命,各打四十。”解子道:“啊呀,大老爷开恩阿。”只管叩头,叫大老爷开恩。叫了不知多少,刑部周爷道:“体恤你们穷苦,便给发白银十两,途中当心管解。”二人就把文批领了。有了盘费,心就松了,便叩别周爷,同了金台就走。马俭开口叫道:“牛大哥,勿是这一阵倒鬼,那里有这十两头买白纸钱到手呢。”牛勤道:“呸,入娘贼,出路的为何说这宗勿吉说话?”马勤道:“毴,人为百岁终要死的,为啥这宗怕法?”牛勤道:“死是自然多要死的,到底活得一日好一日。”马俭道:“你的说话倒也勿差。”牛勤道:“马兄弟,十两银子那样分法?”马俭道:“我得七两,你得三两。”牛勤道:“啊,埋的毴!我得八两,你是二两。”马俭道:“家婆个笃,人口多的多分。”牛勤道:“勿相干,叩头叩得多的多分。”马俭道:“我叩七十八个。”牛勤道:“我叩九十三个。”马俭道:“叩还你九十三个,让我一个独得。”牛勤道:“待我来叩还你七十八个,让我一个独得。”金台见他们如此,笑个不住。可笑他们多是爱财的,便道:“讲理,你们二人均派,争什么高来,论什么低呢?”二人道:“勿差,直头对分罢。”牛勤道:“那里去分呢?”马俭道:“屋里去分哉。”二人便同了金台一路过西,到了牛宅面前,大家立定,即忙叩户叫道:“囚毴开门。”金台一想:这个人有些呆气的。马俭道:“嗳嗳嗳,阿哥,令堂太太年纪老哉,为何这样尊称?勿该啊,勿该。”牛勤道:“阿妈早死早灭的了,勿叫阿妈叫房下。”马俭道:“更勿该,更勿该。既然叫阿嫂囚毴,勿该与他一头同睡。上年养了双生子,今年二月里养子囝,算来阿嫂勿是囚毴了。既道囚毴,你勿要同床睡了,让我兄弟同他睡罢。”牛勤道:“入娘贼,喷蛆。”金台是又好气又好笑,可笑他们不知廉耻。牛勤又喊道:“囚毴开门呀!”忽闻里面应声:“囚拖牢洞的来哉,要啥死的这宗叫法。”又听见这个女人打个哈欠,懒腰伸伸,口内唠叨唠叨开了门。马俭、牛勤一同走进,金台无奈也是里边来。牛勤道:“金二爷,坐坐。”金台道:“有在此。”牛妻道:“吓,我道那个,原来马叔叔,马叔叔勿生病呀?”马俭道:“嗳嗳嗳,当真囚毴哉。”牛勤道:“兄弟,那间道他囚呢勿囚?”牛妻道:“啐!出来睡昏哉,问差哉。马叔叔好呀?”马俭道:“好的,阿嫂好。”牛妻道:“咳,我有什么好处?马叔叔啊,马叔叔。”牛妻便拗头拗脑,声气拖长,哭起来了:“马叔叔啊,我自从进了牛家的门,就倒运的。三饥两饱,无人知晓,倒是个囚戎做出来。”牛勤嚷道:“娼根,啥叫囚戎?”牛妻道:“路倒尸,囚毴啊叫得的?”牛勤道:“囚戎叫勿得的。”牛妻道:“马叔叔听我告诉。”马俭道:“口夭,阿嫂请说。”牛妻道:“路倒尸恶勿过,叫有了铜钱就去赌哉。油盐柴米尽行勿管,无铜钱只晓得睡。叫奴柴米油盐那里来呢?说得一声路倒尸,倒是囚毴长,囚毴短。”未知马俭如何说法,请看不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小英雄改配上路两解差骗食充饥
上回说到牛妻叫声:“马叔叔啊,小人无得奶奶吃,还要哭毴毴。我的马叔叔啊,马叔叔。”牛勤道:“兄弟,你看娼根这宗光景,不祥之兆。我搭你必要在外头死的了。”马俭道:“阿哥,我搭你出路之人,为啥说屯色豆说话?”牛勤道:“色豆啊,被娼根屯尽的了。”金台说:“快些收拾收拾,趱路要紧阿。”牛勤道:“啊呀呀,外势有人笑杀哉。”便向怀内取出花银与马俭均分。马俭接了银子,开口叫道:“牛兄,金二爷在你家中坐坐,我去安家。”牛勤道:“兄弟去了就来,早点动身。”马俭道:“晓得的。”金台说:“立刻就来,趱路要紧。”马俭道:“是哉。非只有解差催犯人,那间倒是犯人催解差。看来妮子养出爷来哉。”
不说马俭一路回家,且说牛勤推上了门,说道:“金二爷坐坐,让我里夫妻两个,府场浪分别分别看。”金台道:“什么说话?”牛勤道:“呸呸呸,说差哉,破床上分别分别。哙,家主婆啊,曾哭完来?”他妻道:“哭完哉。男个做啥?”牛勤道:“听我吩咐他。”妻道:“见娘的鬼。”牛勤道:“今日先夫有事,刑部大老爷点为长解。”他妻道:“那里去呢?”牛勤道:“押解军犯,金台。”他妻道:“就是外势的朋友呢啥?”牛勤道:“正是。要到淮安窦总兵衙门交差。”他妻道:“啊,就居来的。”牛勤道:“死了勿居来,勿死总要居来的。”他妻道:“口夭。”牛勤道:“纹银二两放在家中买柴米的。”他妻道:“当真呢啥?真正好男人家,去了居来,悉听你开心便了。”牛勤道:“娼根,只讲开心。我去之后,后门开勿得。”他妻道:“勿开。”牛勤道:“前门勿许开,关得密勿通风。雄苍蝇赶了出去,雄蚊虫飞勿得进来。先夫去了居来。若有个风吹草动,哼哼,娼根呀,莫怪,莫怪。”他妻道:“路倒尸,勿要肉麻当有趣。我奴故只面孔,本来狗吃多勿要的。”牛勤道:“勿讲究。四城门贴了无头榜,原有勿识字的对亲。”他妻道:“单有我奴这庄货色,桠与别人多勿要的。劝你放心,放心。”牛勤道:“只要勿就是哉。”他妻道:“男个,我奴也要叮嘱你几句说话。”牛勤道:“请教,请教。”他妻道:“你到淮安解犯人去,谨防军犯脱身。”牛勤道:“娼根,夹紧点。”他妻道:“诸事小心为主,防防文书弄掉”牛勤道:“啊,埋的毴。”他妻道:“上桥下桥勿要跌杀,酒少吃两碗,勿要吃醉了,被别人搠一尖刀。”牛勤道:“搠杀了你去嫁人呢啥?”他妻道:“饭店里当心拐子,空野场化还有强盗。”牛勤道:“囚毴,多少说一句好听点的说话。”他妻道:“解到了犯人回文要讨的。”牛勤道:“晓得的。”他妻道:“勿要忘记,吾总勿偷人,放心放心。倘你嫖了小娘,必要烂脱卵的。”牛勤道:“是哉,是哉。勿多说,吉各唠叨。快点收拾打个衣包,速速拿来棍子腰刀,马兄弟一到,就要奔跑,奔跑,奔跑。”他妻道:“口夭,是哉。咳,千勿做,万勿做,做了衙门里人。妮子养的妮妮子,总勿做衙门里面人了。”那金台等得心中大怒,二目圆睁,喊一声:“呔,到底去也不去?”牛勤道:“去的,去的。”金台道:“如若不去,俺自去了。”牛妻道:“男的,如何啊?听得就在那间想逃了。”牛勤道:“二爷,二爷,你若当真逃走,先要说一声的口虐。”金台道:“俺自好汉,决不逃走的。”牛勤道:“谅你也不敢逃走。”正说之间马俭已来。牛勤别了家婆,挂着腰刀,拿着棍子,他妻说道:“男的,文书呢?”牛勤道:“收拾在包里了。”他妻道:“早点居来啊。”牛勤道:“晓得的。”牛妻道:“马叔叔,你的阿哥有点乌遭遭的,诸事要你照看照看。”马俭道:“是哉。”牛妻道:“倘然沉杀在水里了,打捞尸首要紧。”牛勤道:“呸,勿色子娘的头。二爷走罢。”金台道:“走啊。”牛勤道:“家主婆关门。”他妻道:“来哉。”
不说牛妻关了大门,再说马俭、牛勤二人同了金台走去出了城,一直羊肠路,大家巴不得就得淮安。金台是日夜要行六百里,如今虽有刑具在身,比了牛、马二人还快几分得来。下午时分,肚中饥了,便寻了一个酒店,三人一同进内。先吃酒,后吃饭。金台的食量好,两个解差尚吃他不过。酒饭已完,店小二前来算账,共该六钱四分银子。马牛二差抵庄,金台会账。金台银子虽多,在着沧州捉住之时,不在身边,在于下处,已被张其们弟兄八人收拾用完的了。此时身边分文没有。牛勤道:“哙,金二爷,六钱四分拿出来。”金台道:“叫那个拿出来啊?”牛勤道:“二爷拿出来。”金台道:“我是没有。”牛勤道:“那说无得。”金台道:“没有就没有了。”牛勤道:“啊呀,那处呢?”金台道:“大老爷赏你们银子那里去了?”牛勤道:“安了家哉呀。”金台道:“什么说话,大老爷叫你们做盘费的,并不是叫你们安家的。”牛勤道:“二爷听差哉。大老爷说,念你们家中穷苦不过,赏你们安家银十两,路上盘川军犯金台拿出来的。”金台道:“嗳,那有这句话。”牛勤道:“大老爷明明白白说的,我们听得仔仔细细的。”金台道:“我倒听不仔细,回转去。”牛勤道:“做啥?”金台道:“大老爷面前问个明白。”牛勤道:“这个使勿得,让我里会了罢。”金台道:“这就罢了。”牛勤道:“兄弟拿出来。”马俭道:“我是无得哙。”牛勤道:“那里去哉?”马俭道:“还了债哉。”牛勤道:“入娘贼,大老爷叫我里做盘川,勿叫你还债的。”马俭道:“阿哥,你勿曾听得,我说小人债务欠得多,约他们有了差使就还,那间有了差使勿还,勿是正经人的说话哉。大老爷说,原像正经人,赏你还债银五两还了债务,然后动身。”牛勤道:“家婆的!,那里有这宗说话。”马俭道:“金二爷听得的,若勿相信,问声金二爷看。”牛勤道:“我到没有听得,回转去。”马俭道:“啥?”牛勤道:“伊要回转去,大老爷面前问个明白,到底是还债的呢,做盘川的。”马俭道:“勿要问得,我奴听差的。”牛勤道:“如此,拿出来。”马俭道:“今朝阿哥出了,明朝兄弟出就是了。”金台接口说:“照啊,一日一个,轮流倒也公道。”牛勤无奈,把酒钱还去。
贝州好汉心中想道:刑具当身,好不奈烦,走一步路多不爽快的。那解子多是愚笨,待我骗开了刑具罢。主意已定,便叫声:“二位哥哥。”二人多道:“岂敢,岂敢。二爷啥见教?”金台道:“我是贝州金台阿。”马俭道:“各搭的小辈英雄,扬名四海,打尽天下无敌手的好汉就是二爷哉?”金台道:“我有说话与你们讲。”牛、马二人道:“啥说话呢?”金台道:“如今奉旨改叫林和,有人问你们,不可说是金台,原说林和。”二人应声:“口夭。”金台道:“若勿小心误说金台,就是违旨,你们二位多要砍头的啊。”马俭道:“啊唷,怕人,世世阿哥记好。”牛勤道:“兄弟勿要忘记。”马俭道:“如此的,我里先演演看。”牛勤道:“那尽演法?”马俭道:“你问吾看,吾回报得来呢,回报勿来。”牛勤道:“说得勿差。”马俭道:“长兄请啊。”牛勤道:“岂敢,岂敢。长兄尊姓大名?”马俭马小弟,姓林名和。”牛勤道:“嗳嗳嗳,毴子,吾的家婆。”马俭道:“做舍,做舍,弟媳妇悔气?”牛勤道:“问俉,说姓马名俭。”马俭道:“啐啐啐,跋昏哉。小弟姓马名俭。”牛勤道:“府上那里?”马俭道:“东京人氏。”牛勤道:“做啥生意的?”马俭道:“当衙门的。”牛勤道:“好啊,发财得极。”马俭道:“五两银子,淮安回转也算勿得发财?”牛勤道:“淮安去做啥?”马俭道:“押解贝州好汉金台到淮安去充军。”牛勤道:“呸,啊妈的!。”马俭道:“啥啥啥,牵及父母,该当何罪?”牛勤道:“勿该叫林和,倒是林和;那间勿该叫金台,倒是金台。阿妈的毴!”金台、马俭道:“啐,传差哉。”金台含笑想道:“两个多是愚徒,世上罕逢的,些须小事何须试演呢。”便道:“啊,二位大哥哥,今日一时一刻记不明白,只要路上谨谨当心便了。”二人道:“是哉。”金台道:“还有说话,你们听者。”牛勤道:“还有啥说话?”金台道:“我是打死番猴有大功劳的。”牛勤道:“功大得势了充军的。”金台道:“功劳虽大,罪名也大,因此将功折罪充军的。三年无故,再召进京做官。”牛勤道:“啊唷,有趣杀哉。”金台道:“今朝的话,须当记牢。”牛勤道:“啥说话?”金台道:“件件多要从我。”牛勤道:“口夭。”金台道:“要长要短多要依我,日后为了官,谢你们便了。”牛勤道:“多谢老爷。”马俭道:“入娘贼,且等他做了官再谢。”牛勤道:“谢在前头勿差的。”金台道:“一件不依,休要怪我,脚镣手铐我自家松去,不到淮安去了。”牛勤道:“啊呀,二爷,这是使勿得的。件件依你,依你,依你。”金台道:“刑具在身走路不便,与我开了刑具走快些。”牛勤道:“啊呀,二爷,你要逃走呢啥?兄弟捉牢子。”金台道:“哈哈哈,我要脱逃何难之有!照样你们一百个人也会逃走的。开了刑具,决不逃走。”牛勤道:“勿开呢?”金台道:“如若不开,我就迸断了脚镣,散开了手铐,堂堂走了。”马俭道:“哙,阿哥?”牛勤道:“兄弟那说?”马俭道:“金二爷是硬汉子,开了刑具不会逃走的。金二爷,开是开了,你要放出良心来的口嘘。”金台道:“我若连累你们,不是英雄好汉。”马俭道:“阿哥,勿要怕,开了来哉。”牛勤道:“当真逃走了,勿得好死的,逃军立斩之罪,二爷啊,各搭。”金台道:“我知道,决不逃走的。”牛勤便取出钥匙来,把金台刑具开下,一齐打在包内。好汉说道:“二位快些赶路罢。牛勤道:“二爷先走。”金台便前边走,后面两个解差跟着。
走不多路,金台不见了。牛勤道:“勿好哉,军犯逃走哉,兄弟快点追。”马俭道:“阿哥追上去。”便四足如飞追去。那晓得金台独自在前头行走,说道:“你们多是后生家,正在壮年,为何这等走,不快走啊?”牛勤、马俭不答。二人一路闲讲。牛勤道:“兄弟,到底你身边还有多少铜钱?”马俭道:“阿哥,实在腰无分文。”牛勤道:“无得吃啥个饭?”马俭道:“这个有谱的呀。”牛勤道:“啥谱?”马俭道:“寻个毴养一爿大酒馆,吃个毴养一泡,你我将要吃完,一个假撒尿,一个假撒屎,溜了出来。丢个毴养在里面,军犯是当官货色,极可以押饭吃。他是贝州好汉,拳头名功,无得饭钱,店家怎肯干休?”牛勤道:“无得没那呢?一边末要,一边末无得。”马俭道:“只须乒乒乓乓匹匹拍拍一泡兴打,大家走散。”牛勤道:“好谱,好谱。”却好金台走近,叫声:“二位哥哥,什么好谱?”牛勤道:“二爷听差哉。我说好饿吓。”金台道:“饭店可有?”牛勤道:“前头就是饭店哉。”三人一同走去,只见一爿饭店开在前边,那店官在内喷哈欠。但闻一声叹气道:“咳,天啊,再是三日无生意,只好关店哉口虐。”马俭一看,只好三百文本钱,吃勿起的。再走走了一段,见一个铺子双爿门面,极高的高楼,四块招牌,六个走堂,货色真多,主客也勿少,一个好娘娘掌柜,多只廿二岁,少只廿岁,风风月月,坐内柜台里面。但见一人出来会帐,一两二钱三分,他便娇滴滴声音应道:“是的,爷一两二钱三分,让了三分,一两二钱银子罢。”又听见叫道:“六分头面,五碗拿去。”一人应道:“来哉,来哉。”好娘娘道:“三白酒四斤,五香鸡两只,快点,快点。”走堂的道:“啥要紧?”好娘娘道:“客人早吃了要赶路的。”走堂的道:“如此叫里朵赶完了路了吃好。”娘娘道:“忙兜兜勿要打趣哉。”那许多人出出进进,一半多是小后生,只因要看掌柜娘娘生得风流也。牛、马二人立定一观,心中思想:“这爿店本钱大,一年也吃得起,就照顾了里朵罢。”便道:“二爷,就是此间罢。”金台道:“人多得很。”牛勤道:“人多吃头大,就是这里便了。二爷请。”金台不知其故,走进店中,牛勤说:“兄弟,拿包去寄出了。”马俭道:“阿哥大大能吃个毴养一帐。”牛勤道:“兄弟说得勿差。”金台先进店,掌柜娘娘便问:“客人吃酒呢啥?”金台道:“吃酒。”娘娘又问道:“几位吃?”金台道:“三个。”娘娘道:“里面坐。”牛勤接口道:“烧酒三斤。”娘娘应道:“口夭。”牛勤道:“五香鸡三只,熏肘、火肉、熏鱼、酥肉尽多尽少拿进来末哉。”娘娘连声答应说道:“里面坐,里面坐。”牛勤走进里边,只见许多酒客,好生热闹。房子可以三面开窗,非常响亮,撑着遮阳。想这爿酒店倒大的,看看货积如山,真有本钱。叫道:“二爷,里面有个空坐位在此。”金台道:“伙计那里去了?”牛勤道:“出大恭,就来的。”正说之间,马俭到来。贝州好汉就问道:“包呢?”马俭道:“寄出哉。”金台道:“为何寄出?”马俭道:“二爷勿得知,那黄河渡口拐子甚多,酒店里多要当心,若勿当心,人多要拐去的。因此寄出的好。”金台道:“倒有认识之家寄顿么?”马俭道:“黄河渡口这宗人家,七打八,多认得的。”金台道:“这也妙极。”牛勤道:“兄弟上首坐。”马俭道:“阿哥,请坐。”走堂的安排上酒肴,壶中上号烧刀,碟中嫩鸡、火肉、熏鱼、熏肘、酥肉、密蹄盛着,四只大盆,一盘嫩藕,一盘鲜梨。三人斟酒,毫无谦让,说说谈谈,火酒三斤已吃完了。牛勤问金台道:“二爷,这个烧酒可好?”金台道:“好虽好,只是少些。”牛勤道:“少末,加哉。走堂的,来来来!”走堂道:“来哉。来哉,客人那木尽?”牛勤道:“好点烧酒可有?”走堂的道:“有。”牛勤道:“再打三斤。”走堂道:“客人真的呢啥?”牛勤道:“作成你的生意,那说勿真?”走堂道:“吃多了烧酒,勿太平的。”牛勤道:“决勿欠你一分五厘,太太平平出去。”走堂道:“勿讲欠吓,只怕肚皮里青烟一起,我里要吃人命官司。唬勿起的。”牛勤道:“青烟一起,决勿害你。”走堂道:“是哉。”便去拿了三斤烧刀来。大家只顾吃,又加了三碗三鲜面,几个走堂各自猜道:“阿二,我看这三个酒客这个吃法,勿要做了阿爷啊?”阿二道:“啥叫阿爷?”那人道:“阿爷吃孙子,白吃哉。”阿二道:“屯子,你的色豆说过的,勿少一分五厘,太太平平出去的。”那人道:“只要太平就好了。”牛勤道:“走堂的,饭来,饭来。”走堂道:“啥啥啥,吃了面还要吃饭?”牛勤道:“我里是吃勿下哉,二爷要吃。”走堂道:“口夭,一位吃饭。”走堂的送饭进来,劈头碰见了牛勤走将出来。走堂的问道:“那里去?”牛勤道:“肚皮里厢青烟起来了。”走堂道:“逃走呢啥?”牛勤道:“乌龟末逃走。”牛勤走得出去,马俭也来了,啊唷唷。金台问道:“做什么?”马俭道:“肚里痛,要出大恭了。”便走起身来往外奔去,在无人之处,会见了牛勤。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卷
第四十回高三保破财全义戚旗牌受贿松刑
上回讲到两个差解躲在无人之处窥探金台。金台饭已吃完,走堂的算帐,共该一两零八分银子。金台说:“让了八分,竟是一两罢了。”走堂道:“我里做勿得主的,柜台上去。”金台一想:“两个解差一个出小恭,一个出大恭,去之已久,为何一个也不来呀?不好了,上了他们的当了。明明是无钱,约会脱身的,把我做当头了。我是个烈烈轰轰男子汉,不肯吃人白食的。”便呆呆坐在那里。走堂的把着残肴剩菜收去,催促金台会帐,说道:“客人吃完了会帐,会了帐走路,好前客让后客,乌龟让嫖客。”金台道:“住了!怎么讲啊?”便轻轻的在他肩上点得一点,走堂的一个倒翻斤斗,跌倒在地,一盘碗盏,杀浪浪打得粉碎。喊道:“地方救命啊!吃白食的打杀了人哉口虐。”高声一喊,众客心中个个抱不平了。五个跑堂的多拥进来打金台。金台自觉惶恐,把手摇摇说道:“你们不可胡乱,乃是你家伙计讲错了话,不该把我比做龟子,我又不曾打他,他自己跌倒了,干我甚事。”走堂的又喊道:“啊唷唷,地方救命阿,打杀哉。”五个头道:“入娘贼!打得他这宗光景,还说勿打?打你个入娘贼。”金台道:“不要动手的好啊。”五人道:“打你何妨?打你何妨?打、打、打!”便你一拳,我一拳,尤是众虎攒羊一般。金台并不用力,把两臂轻轻拉开,别立扑六,人人跌倒,跌得五个跑堂真正可怜。外边高娘子赶进来,看酒客早已走完的了。一个走堂的名叫王小三说道:“天翻地覆哉!报大爷去。”塔、塔、塔、塔、塔,竟往外边如飞的去了。牛勤说:“兄弟,打局哉。”马俭道:“绝测测的,看他们便了。”
不说二个解差,且表高娘子跳出柜台,上前来问金台道:“你这小伙儿那里来的?多大的本领?到老娘这里吃白酒么?照打罢!”便照定他兜怀一拳。金台架脱,就回手一拳。高娘子招架,一个头眩,啊唷,看他不出利害的。那高娘子自逞能干,裙里腿飞来,利害得紧,却被金台接住。高娘子立脚不住,身躯跌倒了。走堂的道:“勿好哉,开店娘娘打坏哉。”却好外边高三保来了,二目圆睁,大喊道:“呀,呔!何方小子吃了白酒反要打人?这还了得么?”金台一想:事已如此,不可怕他。便挺身接应说:“是我,你要怎么样?”高三保定睛一看,呵呵大笑道:“我看你身不满七尺,面无四两肉,有何本领在此打人么?招打罢!”便一拳打将过来,金台轻轻招架,还拳打去,娘子立起来,两人打一个,还有许多走堂的蜂拥而来,观看闲人也不少。马俭、牛勤也走进来看。只见高娘子跌倒了,那边高三保也跌倒了,几个跑堂的个个吓呆。一个道:“哥啊,这宗打法,必要打杀人的。宁做盐徒贼犯,不要人命干系。外边去,外边去。”牛勤、马俭高声喊道:“贝州金二爷来里,你们什么大来头,这宗打法?”高三保立起身来却却听着了“贝州金二爷”这句,他就叉手问道:“英雄尊姓大名?贵居何处?乞道其详。”金台道:“俺林和是也。”马俭说:“老老实实贝州金台。”高三保道:“吓,果然是贝州金二哥么?小可不知,多多有罪了。”金台道:“岂敢,岂敢,足下尊姓大名?”高三保道:“小弟高三保,久闻大名,恨难一见。今日相逢,三生有幸,请了,请了。”金台道:“请啊,”高三保道:“娘子,来,金二爷跟前赔个礼。”高娘子道:“啊,金二爷,我是女流之辈,不认得二爷,多多冒犯了。”金台道:“啊呀呀,岂敢,岂敢,念金台一时鲁莽,望勿见怪。”高三保道:“好说。娘子你里边去,今日不做买卖了。”高娘子进去,暂且丢开。
再说旁边两解差就问金台到底什么事体打起来的。英雄细把前文说了一遍。马俭连忙道:“吓,会账会得迟了就要打的,那吃白酒的要杀的了?”高三保道:“哈哈哈,二位,原是我们跑堂不好,看我面上不用讲了。”牛勤道:“若勿看你面上,叫他们来一个对一个,打打看。”金台话已说明不必讲了。高三保道:“啊,金二哥,这里不是讲话的所在,小堂少坐。”金台说:“请。二位来啊。”牛、马二人应声:“来哉。”高三保与金台、马俭、牛勤两个解差一同走进去,重新见礼坐下。高三保叫声:“金二哥,小弟闻得这些来来往往的江湖上的好汉,你也说贝州金某人小辈英雄,我也说贝州金某人拳头独步,四海扬名,广传天下。小弟几次三番要到贝州与二哥亲近亲近,闻得你犯了王法,不在贝州,奉旨各处拿捉,挨门逐户的搜查,故而我也挂念。未知你隐在何处?”金台听说,便细把前情告诉他,一直说到金銮殿上把番猴打倒,赦罪封官。高三保道:“既然赦罪封官,为何还是这般光景呢?”金台道:“只为澹台惠与我做尽了对头,说我罪大功小,改叫林和,配军三年,三年无故然后封官。”高三保道:“这也可恼。但不知配到那一个地方去呢?”金台道:“配到淮安窦总兵帐下充军。”高三保道:“吓吓吓,配到淮安!”便搓搓手,顿变容颜,叫声金二哥道:“你今又中了奸计了。只怕你一到淮安就有祸灾呢!”金台道:“这却为何呢?”高三保道:“若到别处充军还好,那淮安窦总兵那里比众不同,好生利害。”金台道:“怎生利害?”高三保道:“那边如有军犯到配,要打一百杀威铜棍,凭你英雄好汉也是熬不起的,到一个,死一个。所以淮安军犯一名无留。二哥若到淮安,便做了飞蛾投网。”金台听说,呆呆无语,等了一回,叹道:“咳,我道王恩浩荡,那知奸贼仍然要把金台暗害。嗳,我是人间大丈夫,死活总由天数,何妨呢?”高三保笑道:“原像英雄,胆气粗壮,果然话不虚传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啊,二哥你若犯了王法而死不妨的。如今奸臣把你算计,死在杀威棍下,有冤难诉,有屈难伸,岂可使得?小弟与你打算起来,或者有些生机也未可知。闻名已久,今朝有幸得见英雄,请在舍下权宿一宵,来朝再行商量。”金台道:“多承好意,只是我有王命在身,不敢耽搁。”高三保道:“一夜何妨?来日早些趱路便了。二爷勿必客气,竟如此罢。”金台只得依允。说说谈谈,情义甚浓。马俭去将包裹取来,洋洋得意。心喜道:“毴娘,抵抵庄庄吃白酒,再勿抵庄吃出好处来哉。那间一路吃,一路打,顺风大吉,径到淮安。”
不说解差心内欢喜,再说六个走堂的说道:“好打,好打,主客打光,碗盏勿囫囵,桌子翻身,交椅变凳。”一个道:“啊呀,完哉。”那个道:“啥?”一个道:“一锅子面也勿曾了起来,那间一督遭的了。”高娘子道:“小二。”小二道:“大娘娘做啥?”高娘子道:“大爷说,今日不做生意了,你们收拾收拾,主顾进来不可招接。”小二道:“大娘娘,工钱原要的口虐。”高娘子道:“自然有的。”外边说话,暂且丢开。
书中原说金台细看高三保,看他烈烈轰轰,好生气概,一见如故,情投意合。俺方才打闹好不应该。那高三保做人甚好,一心要与金台结交,做个朋友。就叫小二备酒来再吃。金台回说:“方才吃的酒兴未退,吃不得了。”高三保道:“什么说话?三杯而已。”牛勤说:“还了前少的酒钱再吃,”马俭接口道:“索性吃了一同算罢。”高三保呵呵笑道:“既是朋友,算什么酒钱?”牛勤道:“勿算再吃。”小二连忙送酒肴来,四人一桌,大家谈讲衷肠事情。那金台才晓得高三保好习拳头,若遇英雄,颇爱结交。此人倒可为朋友的,只可惜要去充军,不能时刻亲近,况且此去还恐怕杀威棍下一命难逃。高三保偶意把金台一看,说道:“啊,金二哥,为什么愁容满面?”金台道:“啊,高大哥,我是并无别事,只为撇不下吾兄的好意,并不是贪杯。”就道:“高兄好了,小弟这双眼珠好不利害,能辨贤愚奸刁,意欲与兄相识为友,只可惜我这残生尚保不牢,如果杀威棍下死了,与兄今生难以相交的了。”高三保道:“二哥且免愁烦,我在这里与你打算。小弟有个表兄,姓戚名标,现在窦兵衙门为旗牌之首。待我同你前去与表兄商议,要他与那十二个散旗牌调排妥当,只要行杖之时一手轻松,就可保无虞了。”金台道:“啊,高兄,有了钱可去讲人情,怎奈何我一双空手,只恐不灵呢。”高三保道:“哈哈哈,二哥来了。自古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衙门使费,多在小弟身上便了。”牛勤、马俭哈哈笑道:“难得,难得。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得投机情更深。”时交三鼓,大家安睡。
次日天明,红日东升,闲文少表。且说高三保进内将情说与娘子知道,这位娘娘倒也贤德,说道:“官人平日间慕想金台,如今难得相会。既是奸臣把他算计,官人若有周全之处,自然周全的是,你今自去调排交友,如何惜得财呢?家中是有为妻在此,店业难停,总要开的,诸事有奴料理,官人不必挂心。”高三保大悦,取了五百两银子,早膳用毕,别妻,同了金台、牛勤、马俭一路滔滔走去。渡过黄河,出了口子,四人到了淮安,辰光已交巳时,便买饭充饥。高三保就去见戚旗牌。那日戚标闲空在家,正在无聊之际,高三保进来说:“表兄在家么?”戚标道:“啊呀呀,表弟来了。”便见礼而坐,彼此问安,说了几句闲话,然后讲正经之事。戚标道:“表弟还是别处去呢?还是特到这里来的?”高三保道:“特来这里。”戚标道:“什么事情?”高三保道:“小弟有个朋友名叫金台。”戚标道:“不是贝州金台啊?”高三保道:“就是此人。”戚标道:“看你不出结交了这个朋友。如今不吃亏的了。”高三保道:“咳,只是金台有难,小弟无计可施,故而来见表兄。”戚标道:“金台的事情我也知道的,这是他自己不好,犯了迷天大罪,捉之已久。前日闻沧州总兵拿解进京,不知怎么样了?”高三保道:“哥哥啊,前日金台被官捉牢,只因万岁不朝,故而收禁天牢,抵抵庄庄要吃刀的。”戚标道:“只怕不止一刀之罪吓。”高三保道:“还是他的造化,那安南国差遣难邦官进献石猴一个,朝中武将打他不过,眼珠子多挖去吃了,幸亏杨元帅保举金台打死石猴,万岁赦了他的罪名,封他做个八百禁军教头。”戚标道:“吓,哈哈哈,这也有兴。”高三保道:“什么有兴!澹丞相说他罪大功小抵销不来。这要问他三年军罪。”戚标道:“配到那里呢?”高三保道:“配到这里。”戚标道:“唔,只怕这一百杀威棍熬当不起吓。”高三保道:“皆因为此,小弟前来见表兄,与你商量,要你将伙计们调排好,行杖之时下手轻些,若保得金台有命,小弟总不负兄恩的。”戚标道:“我与你什么称呼,讲出这样话来?但是,衙门中这些人是真正兜惹不得的,动一动就要钱,若没有钱,良心就歪在旁边。不知金台肯出多少银子?”高三保道:“表兄,你道要多少呢?”戚标道:“须得一千银子才好。”高三保道:“哥哥是决不欺我的。但他是个穷人,出不起这许多银子,看我分上轻减些就感恩不尽了。”戚标道:“贤弟你说多少呢?”高三保道:“不过一百两头,不过一百两头。”戚标道:“一百两银子买一条性命,那里做得到呢?”高三保听说,就添五十两。戚标原道少,高三保只好三十两一加,二十两一添,真正说了万千好言,直加到白银四百两,戚标方才应充。那时高三保就往外边,同到金台与两个解差一同进内,与戚标见了礼,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取银四百两,当面交明。戚标收拾,一面备酒来吃了一回。戚标就去了,与伙计们说明白了,二百出官,叨惠了二百两。这一晚就在戚标家里宿了一夜。
次日清晨就到总兵衙门投送文批。窦老爷从头看过,吩咐大开辕门,衙役答应一声,三吹三打,放炮三声。窦总兵坐出来,年纪看去不过五十光景,一张白脸好像银盆,三绺花须一尺开外,威风凛凛,鬼神皆惊。标下武官多是明盔亮甲,走进辕门来参见已毕,命传马俭、牛勤。牛、马二人道:“大老爷在上,小的牛勤、马俭叩头。奉刑部大老爷点小的们管解军犯林和一名,到大老爷标下当军,求大老爷点验发落。”窦老爷道:“带进来!”衙役答应一声,嚷道:“大老爷吩咐带军犯林和当堂点验!”列位,那金台的刑具早已上好的了。一声传说,带进金台。、马俭、牛勤忙跑出来,鹰拿燕雀,把金台抓来,拍塔一声撩在阶上。那法堂原好像森罗殿一般,凭你英雄也要呆的。衙役道:“启上大老爷,军犯林和当面。”窦老爷道:“抬起头来!”衙役道:“吓,军犯抬头!”窦老爷道:“过来。”衙役们应声:“有。”窦老爷道:“照依批文之上,把他年貌,箕斗,细细验明回报。”衙役们答应一声,不多时便道:“启上大老爷,军犯林和年貌,箕斗照依批文之上,一些无错。”窦老爷道:“打开刑具,照例重打一百杀威铜棍!”衙役应声:“是。”就把金台刑具打开,擎头擎脚,擎在地上。行杖衙役道:“请大老爷验棍。”窦老爷道:“打。”衙役们喊声:“吓喝!”就装虎势,来打金台。比方文衙门内皂快,武衙门内军牢,各有行杖手段。如若犯人有钱使用的,看得起来原像打下去重得很的,其实家伙着肉不大十分疼痛。这是他们平日间炼就的名功手段。高三保花了这宗银子,金台不到得十分吃苦了,下手像重,着肉轻飘,哟哟喝喝,非常认真。金台是聪明人,便做作叫道:“大老爷开恩饶命。”起初十来下,金台的喉咙响亮,打到十五下,渐渐低下去了。又是五下,喉咙不响了,装做熬当不起的光景。打到三十下,公子出来立在父亲旁边,轻轻说道:“爷爷,祖母大人吩咐说,配军犯人免打杀威棍,叫爷爷饶了他罢。”窦老爷道:“祖母说的么?”公子道:“祖母说的。”窦老爷一想,这是什么缘故呢?既是母亲吩咐,下官岂可逆命,吩咐:“把军犯林和免打放起。”衙役应声:“放起。”吆吆喝喝,满堂威势,放起金台。一角回文,十两银子给赏,两个解差归去。总兵堂上这些千百把总旗牌军牢人等,大家不懂这一百杀威棍是死不饶人的,怎么打得到三十下就免了,这是什么缘故呢?要知金台免打杀威棍情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美英雄黄金埋土少林僧就聘教拳
且说金台在总兵堂上,杀威棍打到三十下,忽然公子出来传祖母命止住,连及窦大老爷也猜不出母亲什么缘故。少停,进去问个明白便了。太太因为缺少一个烧火人,要金台点做火头军了。窦总兵发落军犯林和,退堂进去,后文再表。再说两个解差叩头领赏出来,辕门外面等着了戚标,寻见了高三保,同到戚标家里。高三保动问如何,戚旗牌含笑把这情由说了一遍。高三保满心大悦,哈哈大笑,个个称奇。为什么太太来讨饶呢?戚标也不知其故,马俭、牛勤多不晓得。高三保已知金台做了火头军,虽只没有出头之日,还亏活得性命,放心得下了。便辞别表兄,就要归家。戚标再四留他留不牢,他只得备酒饯行。说说谈谈,天色尚早,酒罢,三人作别,洒开大步上路。高三保回转家中。马俭、牛勤预先打算好的,说道:“高大爷,我里去哉。勿得知到得东京呢到勿得东京?”高三保道:“啊,二位何出此言?”牛勤道:“勿瞒你说,我里动身时节,大老爷赏我里十两银子帮盘川的,连金二爷三个人吃用,真大老早用完的了,真正叫做只有来的盘川没有去的路费。如今分文没有,只好讨饭回京的了。饿死在半途中也论不定呢。”高三保道:“吓,原来没有盘费。何不早说?些须小事,有何难处?三十两花银送与二公的。”牛、马二人道:“啊呀呀,勿敢受的。”高三保道:“敢是嫌少么?”牛勤道:“妮子嫌少。”高三保道:“如此请收了。”牛勤道:“口夭,一转东京加利奉还。”高三保道:“哈哈哈,什么说话。”二人辞别走去。牛勤道:“哙,兄弟,我的计策可名功么?巧语花言说过去,就到手三封。”马俭道:“拿出来分哉。”牛勤道:“入娘贼,屋里去公分来勿及哉?”书中一路闲文不表,二人回京把回文缴去,一言交明。
剪断西边,又讲东边。讲到窦总兵退堂进去,来见太太,动问:“母亲叫孩儿免打军犯林和的杀威棍是何缘故?”太太道:“儿啊,做娘的活到来年已是七十岁了。有一句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有子有孙,心满意足,尝要与孩儿说,莫把充军犯人动不动打一百杀威铜棍,打了十个之中勿有一个活的,因此做娘想起甚觉孤凄。人人多是爹娘养的,有什么高来有什么低?虽说道:‘自作孽不可活’,到底是好生之德呀。况且我儿已是五十一岁之人了,前长后短,光阴甚快,凭你百岁,终有死期的,劝儿差不多些罢,使尽威风不宜的。况且孙儿虽是英雄气概,到底年纪尚轻,劝我儿快听娘话,为人慈悲些。方才做娘的闻得发炮坐堂,打发丫鬟打听回报,才知解到一名军犯林和,要打一百杀威铜棍,故特命孙儿出来叮嘱你的。”窦老爷道:“既是母亲吩咐,孩儿自今以后永绝此例便了。”太太道:“这便才是。”列位,如若太太早说一个时辰,金台这三十下也不打了。自今以后凡有军犯到配,薄责四十木棍,皮不开,肉不破,人人感念窦老太太的恩典的。
讲到窦总兵年过半百,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秉忠,年方一十五岁,从幼攻书十分聪俊。将门之子,年轻有力,爱习拳棒。父亲只知武艺,那拳棒却不在行的。为此差人前往少林聘请法通和尚前来教授。差人去了,未曾回来。公子心中总丢不开,只等少林和尚到来,好将拳棒学习。
书中又要说金台做了火头军在着厨房下,好像黄金埋土,乖人装做呆徒,半像痴颠。叫他挑挑水,水缸磕破,水桶跌坍。叫他烧火,锅子敲穿,柴堆失火。一间厨房几乎烧掉了。吃起饭来偏又来得。这些人大家不合式,零零碎碎的说话,不知讲了多少,个个欺他,金台总不发性。有一个沈娘姨,只得二十四岁。虽只容貌平常,情性极贪风月。见了金台之面,倒有留恋之心,看见众人说他不好,沈娘姨从中帮衬,说道:“你们为何如此?我看他身体生得单薄,谅来无啥大气力的。好人家子息呀,自家勿好。勿得知忤逆了爹娘呢,勿得知强奸了阿嫂,问了做个军罪。还算他的造化,平白无事,太太讨饶,这条性命只算太太救在此的。老爷点他做了火头军,大家要念他初到此间,年纪尚轻,做生活勿道地,到底要看破点点,认勿得真。且等他过了三个黄梅四个夏,生活勿教,自然会了。”厨子道:“娘姨,生活做勿来呢,倒也罢哉,但他吃起饭来,样式狼形。”沈娘姨道:“咳,我们真正笨得势,监牢里勿知坐了几年哉呀!虽然官府发粮,谅他饱饭总无得吃的,故而饿得这般腔子苦脑,饿得皮包骨哉,怪他勿得,灶前慌吃了几日,自然定了。”厨子们道:“大家勿要杀穷人。”众人听了沈娘姨之话,大家就照顾金台,生活一件多勿叫他做,饭悉听他吃,吃饱了听凭他玩耍。乌飞兔走,迅速如梭,忽又一月多了。那日,沈娘姨开口问道:“哙,小官人。”金台道:“娘姨作什么啊?”沈娘姨道:“你啊,晓得他们多道你勿好,有了许多说说话话,我是真正帮你的,你也要替我争气才好呀。你在此一月宽了,原是勿勤勿谨偷闲,倘或被他们告诉了官,门闩勿打,定打皮鞭。”金台道:“阿娘姨,到底要我怎么样阿?”沈娘姨道:“生活原要做做的。”金台道:“做不来的。”沈娘姨道:“做勿来学呀,生活做勿来,养妮子是会的。”金台道:“也不会的。”沈娘姨道:“学呀。”金台道:“没有人教道,全仗娘姨教导教导。”沈娘姨道:“罗刀水的,倒要讨我的便宜。”那娘姨有意说话之间套金台口风,金台反讨他便宜。那娘姨面上登时涨红,说道:“罗刀水的,倒来里作怪,讨我的便宜是罪过的。”金台道:“原是我失言了,娘姨不可动气。”沈娘姨道:“气是勿气。我且问你到底犯了什么法问军罪的?”金台想道:“这个妇人作怪得紧,左右空闲,待我耍他一耍,有何不可?”便道:“娘姨有所不知,只为我从前见识差了,见了我家表妹面貌如花,一时起了邪心,四顾无人,扯住了他。”沈娘姨道:“拉住他做啥呢?”金台道:“说也惶恐的。要与他干干风流事。”沈娘姨道:“啊,肯么?”金台道:“不肯,我就将他裙子一拉。”沈娘姨道:“抵庄强做呢啥?”金台道:“那知被他叫喊,众人拿我,此刻问了军罪。背井离乡,难以回家。”沈娘姨道:“咳,做出事体来,原是你自己勿好。要两相情愿,得情了开心;一相情原是做勿来的。比方就是我,肯呢,干干这事情,勿肯也要叫喊的。”金台便道:“不知娘姨此刻肯也不肯?”沈娘姨道:“啐!早死的!”
二人正在谈心,僮儿福兴走进来,气冲冲叫道:“哙,火头军!”金台道:“做什么?”福兴道:“我看你生活一件做勿来,吃饱了玩耍,勿但旁观不雅,只怕自家也有点过意不起。”金台道:“因为如此,所以在此打算多少有件事弄得来的,承值承值才好。”福兴道:“如此罢,老爷这边送送饭,送送茶,这个无本事,再说勿会的了。”金台一想:当真没奈何也说不会的。便笑说道:“这个倒还做得来。”福兴道:“如此,老爷在花厅上,送茶出去。”金台道:“晓得。”福兴道:“若然老爷问你为何福兴不送,要你送茶这句说话,如何回报呢?”金台道:“容易的。原说福兴肚疼发痧,或者吐泻。”福兴道:“勿好,勿好。只说小肠气罢。”金台道:“是了,是了。”金台便端了一盏茶,曲曲折折匆匆送到花厅。只见窦总兵坐在那里看书,他就立在旁边说道:“老爷,茶在此。”总兵举目一观,倒不认得了。问道:“你是何人啊?”金台道:“小人是火头军林和。”窦总兵道:“为何福兴不送茶,要你火头军送?”金台道:“只为福兴有病,小人空闲,为此小人代为承值。”窦总兵道:“唔,方才好端端的,怎说有病?必定这狗才贪闲诿卸吓。”金台道:“啊,老爷,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一刻之间,身上寒冷,说什么头晕眼花,来不得了。又说腿软,就去眠了。为此小人权将茶代送,并不是福兴诿卸偷闲。”窦总兵道:“看你不出,到为讲话的。”又把金台一看,忽然想起,一月之前不是母命,林和一百铜棍难逃。比了他雄壮之人尚且熬当不起,林和如此瘦弱,那里熬当得起吓。便道:“我想你一月之前解到时候,若不是太太讨饶,一百下你早已打死了。”金台道:“是,多谢老爷的恩典。小人今得再生,皆叨太太之大德也。几次三番要去叩谢太太的洪恩,只为犬儿见不得麒麟,只好暗求天地保佑太太长生不老,老爷指日封侯,与夫人福寿双全。”列位,为人多喜戴高帽子的。窦虎听了几句好话,得意洋洋,把着头儿颠了两颠说道:“啊,林和,我看你年纪虽轻,倒是有良心的。”金台道:“老爷,为人在世,良心总是要的呀。为人若无良心,要促寿短命的,老爷是恩大似海,小人总要报恩的。”窦虎道:“我看你这般形景,无非要到太太跟前叩个头儿么?”金台道:“老爷若相容肯,小人一发感恩不尽了。”窦虎道:“过来。同了林和叩头太太。”下人应声道:“是。这里来。”金台道:“来了。”窦老爷吃口茶暗想道:“我看此人虽只身躯短小,倒有几分浩气,更兼眉目清秀,可惜做了火头军了。”总兵正在思想,金台来了。那同去的下人道:“启上老爷,小人奉命同了林和叩头太太。太太说:‘他身躯瘦弱,若做火头军,恐他做不来沉重生活。叫他伺候老爷,做个书僮。另点一人做火头罢。’窦老爷道:“吓,太太是这等讲么?”下人道:“是。”窦总兵便叫林和改做书僮罢,须要小心伺候。金台道:“是。多谢老爷抬举。”自此之后金台伺候总兵,送茶送饭,件件当心。沈娘姨动气道:“可恨福兴,平白无事叫他送茶,分明引鬼入门,抵抵庄庄搭里,说说闲话,开开心,多是这小活猴与他做对头,真正有缘千里相会的。咳,林冤家,我搭你无缘,不克相亲,咳,气昏哉。”
丢下贪欢妇人,且说那日总兵坐在书房中,外边来了一个少林僧,名叫法通。家人禀明了窦总兵,窦总兵父子二人出外迎接,厅上坐下,就叫林和小使送茶。贝州好汉无奈何,暗想道:“我是小辈英雄,天下晓得,拳头独步,万人闻知。身虽在此做书僮,到底还想做些事业,那晓得来了这少林和尚。窦虎不知其故,叫我送茶,咳,正所谓龙逢浅水遭鱼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我今生命难违,且做痴呆蒙懂人罢。”就把一盏茶送出来,立在总兵旁边。看这少林和尚,但见他身高九尺余外,削额尖头,暴眼睛,两道浓眉,塌了鼻梁,一双馄饨耳,须像竹根,一张白脸微带青色。闻得少林和尚拳头好,我且看看他假真。想我师父在日传授我的罗汉拳头,只得一十五记,原是不完全的,待我暗暗当心,偷学三记,凑成一十八记罗汉拳头,岂不美哉。不说金台心下思想,且表总兵叫道:“老禅师,下官是半百的人了。喏,靠老身旁,只得一个小儿。”法通道:“原来只得一位公子,今年几岁了?”窦总兵道:“十五岁。”法通道:“可曾读书?”窦总兵道:“也曾读过几年书的,怎奈他不肯习文上进,爱学拳头,故而特地聘请禅师到来,伏乞用心教习,未知精通要几多时候?”法通道:“啊,老爷,这个说不定的。如若公子肯用功,自然容易精通。若不大聪明,三年五载多不成功的。”窦总兵道:“但是小儿甚为愚笨,只恐枉劳师父用心,学不成功,一场笑话了。”法通道:“老爷说那里话来?我看公子年少,眉清目秀,聪明模样,必然易得精通的,还防日后胜过贫僧呢。”窦总兵哈哈笑道:“太觉谬赞了。”说话之间,酒席已经摆好,款待少林僧。连公子宾主三人,左右书僮斟酒,和尚不谈家务事的,无非讲讲拳经。金台暗暗想道:“原来那罗汉拳头和尚是专门的,待我当心偷学完全了,打尽天下好汉。书中不表林和思想,且表窦总兵父子二人与法通和尚谈心饮酒,少停,日转西方,半酣方罢。窦老爷说:“老师行路辛劳,将息几日,待下官定了吉日,命小儿拜从学习便了。”法通道:“呵呵呵,老爷抬爱贫僧,待贫僧与公子讲讲究究罢了,什么拜从,呵呵呵,拜从两字何以克当吓?”窦总兵道:“哈哈哈,特诚聘请到来,小儿若不拜从,学之无益了。”便吩咐家人:“收拾西书房,待老师安歇。啊,老师,下官这里十几个家人在此,悉听老师自家点取一名,倘有服侍不周之处,不干下官之事。”法通道:“既是老爷这等说,待贫僧随意点一名便了。”窦老爷吩咐唤齐了一众家僮,听凭法通点用。法通看来看去,没有一个中意的。单单点中了金台。说:“老爷,就是这位管家罢。”总兵一想,这个和尚眼力甚好,但是母亲叫他伏侍下官的,如何又叫他伏侍和尚起来呢?况他既已点中,没摆布使不得的。也罢,权且叫他伏侍几天,再行处置便了。便叫:“林和,着你伏侍师爷,须要小心。”金台应声:“是,晓得。”要知金台肯否伏侍法通,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少林和尚图淫欲小辈英雄隐姓名
且说法通点中金台,窦爷吩咐小心服事。金台一想:“如今我要倒运了。罢,罢,罢!既要偷学他罗汉拳,我今暂时假作痴呆,只要罗汉拳三记配完全了,把他拈调,有何难处?在我金台手掌之中。”便连称“晓得”,跟随和尚走进书轩。法通叫道:“啊,林和。”金台道:“有,师爷,有何吩咐?”法通道:“你今年几岁了?”金台道:“一十八岁。”法通道:“住在那里?”金台:“江西人氏。”法通道:“听你口音不像江西人啊?”金台道:“生长贝州,故有几分贝州口气。”法通道:“在贝州住了几年?”金台道:“只得七岁就不在贝州了。”法通道:“如此说来,那贝州金小子不认得的?”金台想道:“爷爷在此,你却不认得,枉做少林和尚。”回说:“那金小子又叫金为父啊。”法通道:“呵呵呵,只知他名唤金台,不晓得什么金威武。”金台道:“这倒不认得。师爷问他怎么?”法通道:“那贝州金台,扬名四海,叫他什么小辈英雄,拳头独步。我却不信。不知怎样的好汉?不知怎样的好拳头?几时能够见了金台之面,与他交交手,看只怕他的拳头虽好,到底打不过我少林的拳头又好咧。”金台道:“自然师爷的拳头好。”法通道:“呵呵呵,你这小使倒会奉承。”金台道:“这是小人真话。”法通道:“你如今随我师爷,须要小心。服事得好,自然照顾你的;不好一拳打死没处讨命的。”金台道:“是,小人自当心伏侍便了。”少停,红日落西,吃了夜膳,安身睡去。这和尚顿起邪心。若讲正经和尚五戒三皈,遵依佛法,吃素持斋修行,虽不能成佛作祖,然而终久有些好处的。那不正经的和尚,不守清规,贪花爱色,酒肉兼全,并不是修行道路,实是作逆的源头,日后终无好处的。那法通虽只出家做了和尚,比了在家之人更加利害。荤酒不除,奸淫造逆,南北两风俱爱,乃是一个万恶的和尚。那晚,法通睡在床中,心中思想,那林和不过瘦弱点儿,喜得他年纪轻轻、眉清目秀,不短不长,正中贫僧之意。我要采他这朵后庭花,谅他不敢推辞。哈,且住,我今日第一天到此,没摆布就干这个勾当,况且陌陌生生,倘他不肯,告诉为官,叫我有何面目住在这里吓。不可造次,且再缓图方为妥当。一人胡思乱想,听得樵楼打一更天了。觉得咽喉发燥,便叫林和小使送茶。金台勉强起来,拿了茶,说道:“师爷,茶在此。”法通道:“冷的,热的?”金台道:“半温的。”法通道:“好,你这小使,果然能干,中用得紧,待我慢慢的在你家主跟前帮衬帮衬,另眼相看,你道如何?”金台道:“多谢师爷。”法通候起身来,把茶吃完,便叫林和拿了去安眠。贝州好汉接茶杯放下,便和衣而睡。法通一忽醒来,三更已尽。小和尚暴跳如雷,如今顾不得怎长怎短,想把林和唤进来叫他同宿。便叫林和快快将茶拿进。金台一想:如今当真倒运了,那里有这个时候还要叫我,这是那里说起?只好勉强再送茶来。法通问道:“啊,林和,你在这里可好么?”金台道:“将就。”法通道:“可有钱趁么?”金台道:“没有什么钱趁的。”法通道:“你只要伏侍得好,与你几两银子,做几件衣服穿穿可好么?”金台道:“多谢师爷,吃了茶睡罢。”法通道:“拿来我吃。”一面吃茶,一面看金台,欲把其言说出来,又想到底防他不肯,又恐他告诉为官的。那法通是个强横和尚,若在别的地方,放心托胆做了,只因在着总兵衙门内,倘或林和不肯,反去告诉起来,有何面目?仔细一想,到底不好,奈过几天,慢慢的诱他上手便了。吃了茶,仍旧睡好,便叫林和睡了罢。闲文不必细说。
到了次日,总兵选了本月二十拜师吉日。今日是十二,还有七八天闲空,无非玩耍吃酒,讲究拳头。窦老爷听到得情之处,便叫法通打几路拳头看看。今日打几路,明日打几路,这一天打到一十八记罗汉拳头,金台在着暗中把那兜稍三记偷了去了。这就叫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若讲愚笨之人,教也不会,如何偷得来?金台乃是上界天巧星临凡,其心最巧,一看就会了。金台一想:“师父当年不曾教完,如今幸得学完全了,称心足意,谁能及我?”这一天是十八,和尚吃了晚酒,已有一更时分,宽衣而睡。睡不多时,叫声:“林和,取茶来我吃。”金台道:“是,来了。”便取了一杯茶,走到床边送与他吃。和尚吃完,开口说道:“啊,林和,我想你个后生家应该把出息的。古云,有树必开花。你做这些低微的事,犹如一块白玉生瑕,好言好语须当记好。你道我师爷差不差?”金台道:“师爷的说话一些也不差的。我林和不幸做这低微人,一心原要望高飞的,只为无人提拔,也叫出于无奈。”法通道:“我师爷提拔你可好么?”金台道:“若得师爷提拔,感恩不尽。”法通道:“今晚与我师爷同睡,明日与你二两银子做衣服穿,慢慢的提拔你起来便了。”金台一想:“如今真正倒灶了。我且与他同睡,看他怎样。”便叫声:“师爷,但是我身上久不洗澡,怎好与师爷同睡?”法通道:“不妨,我师爷也是久不浴身了。”金台道:“如此小人放肆了。”少林和尚欢喜非凡,抵庄干一番事体,欲火炎炎,心里多热。贝州好汉脱衣衫与着淫僧两头睡去。法通摸摸腿儿,说道:“啊,林和,你往日吃的饭吃在那里去了?这般憔瘦,怎生是好?”金台道:“啊,师爷,我也不信,不知为什么吃不壮的。”法通道:“与我师爷玩耍玩耍,长长精神,就壮起来了。”金台道:“吓,不知怎样玩耍?”法通道:“睡转来。”金台道:“睡转来了。”那光头一法开怀了,气喘呼呼,将金台搂定,说道:“我师爷夜夜凄凉寂寞,今宵要把你当女人用了。”金台大怒起来了,便用手捺他的环跳穴上。这少林和尚就痛得了当不得,叫道:“啊唷唷,痛杀我也。”即忙放手,火性已消,阳物不发,眉头攒拢,骂道:“奴才,我来朝告诉你东家,欺我师爷,打得你皮开肉烂,赶出去,不许再进来。”金台道:“吓,师爷,要去告诉老爷,老爷未必打我。我林和去告诉了老爷,只怕师爷住不牢了。”法通道:“你去告诉什么来?”金台道:“原说师爷怎长怎短,要我如此如此,且看老爷打我呢,赶你出去?”法通一想:“不好,不好。当真被他告诉起来,面目何在?”便叫声:“林和,我是吃酒醉了,与你说玩话,决不告诉的。好大叔,好林和,须恕我酒徒。此话丢开,我免你倒这便壶,你道如何?”金台想道:“若是今晚打他一顿,犹恐总兵怪我目中无人,倒自己之差矣,不免容他再住几天,少不得还有破绽,然后除他便了。”主见已定,便冷笑呵呵道:“可笑你出家人,道理全无,已经做了光头,应该念几声阿弥陀佛,守着那三皈五戒才是修行的道路,为甚不守清规,不遵法度,胡思乱想?我若告诉了为官,看你有何面目!笑杀了少林寺中整百的师徒。”说话之间把衣服穿好,移灯竟往自己房中去了。那法通和尚倒被他一顿臭埋怨,再加环跳穴上疼痛难言,一想原是自家主意差了,弄得来犹如哑子吃黄莲。此夜话文不必细表。
来朝红日东升。金台一想,如今罗汉拳已经偷学完全,犯不着再去伏事这狗和尚了,便装病告禀窦总兵。总兵只道书僮有病,便命他去歇便了。若讲林和一样的书僮,为何窦老爷把他这般好待呢?只为太太举荐的。窦总兵看母亲面上,故而另眼看待,吩咐林和养病,另叫书僮伏事少林和尚。那法通因被金台捺伤了环跳穴,痛了一夜,明日动也动不得,免强起身,只好坐坐眠眠。书僮动问,他又讲不出这句说话,假意说是疝气痛。书僮说:“啊,要请郎中看治?”法通道:“我自有跌打损伤的在此,不用医生看治。”书僮道:“师爷自家有药,快点吃得下去。”法通道:“取一斤滚酒来。”书僮道:“口夭。”列位,若讲做了拳教师,那些跌打损伤的药总是有的。少林僧取出一颗丸药,滚酒送下,眠了一回,略略止了些疼痛。只为药轻伤重,故而不能就好。一天吃一服,到了二十日,不曾全愈。窦总兵只得改了拜师的日子。那法通吃了金台苦,没处出气,在别人面上发威。凭你怎样伏侍,总不中意,把那十几书僮一个个骂将转来。所以大家不伏,暗中谈论:“毴娘和尚,不过和尚什么大来收勿小,拿我们萝卜勿当菜,狗肉勿当荤,千勿中意,万勿中意,真气涨。告诉老爷赶他出去。”内中一个书僮,名叫百寿,把手乱摇说道:“大家勿要吵,事不三思中究倒灶。这个削秃,是老爷用了三百两银子,六只元宝聘他来教少爷的拳头,因此这宗大道若去告诉老爷,老爷倒要着恼,台子一拍,桌子一敲,楞起眼睛,竖起眉毛,‘唗!你们这些大胆的狗才,师爷在此,你们理该伏事,伏事不来,所以心焦,倒要赶他出去?明明你们放刁,每人各打四十,一记也不肯饶!’你们道差也不差?”众人听了个个颠头,你看我来我看你。旁边金台走过来道:“啊,众位,你们在此讲些什么?”多道:“勿关你事,生病末竟去生病,关你什么?”金台道:“今日的病好了些了,你们所讲的话,我已听得明白。我也心中不伏,只要依我的说话,管教他不赶而自行。”多道:“如何呢?倒要请教请教。”金台道:“你们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依计而行,万无一失。”百寿道:“了了了,倘然太太勿依末那处?”金台道:“如若太太不依,另行计较。”一共书僮有十二名,大家恨这少林和尚,今朝听了金台的话,便去见老太太说道:“太太,太太,小男的叩头!”别朴别朴叩个不住。太太不解其意,即忙问道:“今日非时非节,你们成群结党进来何干?”多道:“太太,小男的只做得窦府里的书僮,并勿做少林和尚的鼻头。”太太道:“什么少林和尚?”回说:“太太还勿曾得知呢啥?”太太道:“不知道啊。”书僮们道:“只因公子要学拳头,老爷出了三百两银子请了一个少林和尚到来。”太太道:“几时来的?”回道:“来了十几日哉。”太太道:“这和尚叫什么名字?”回道:“叫什么法通。老爷待他真好,听凭他点一个书僮去使唤。”太太道:“点也不点?”回道:“那说勿点。”太太道:“点了那个?”回说:“点了林和。”太太一想:“这就我儿差了,我看林和不是等闲之子,如何做这火头军,叫孩儿改做书僮,伏事我儿,怎么叫他伏事起和尚来?岂有此理。”百寿道:“太太那里晓得,林和伏事得几日,被这和尚一日骂到夜,一夜叫到天亮。停停要茶,歇歇要水。亦要跌背,亦要敲腿。那林和辛苦勿起,病了。”太太道:“吓,林和病了?”百寿道:“幸喜小病了,还好。老爷叫小男的伏侍和尚,那里晓得这个和尚大来收勿小,千勿中,万勿中,小男的末悔了娘个气,被他使去唤来,骂勿绝口,男的说和尚骂人是罪过的,和尚说:惯常杀人放火的。”太太道:“啊唷,好利害和尚也。”百寿道:“利害得‘天多拆得下,地多翻得转的。’小男的说:‘师爷这宗话说勿得的,倘被老爷知道,说道:‘还了我三百两聘金,一拱两别。’那和尚呵呵冷笑说道:“呼蛇容易,退蛇万难。若要打发,打发不出的,如非寻个英雄汉子打败了我,还了聘金,立刻就走。’”太太道:“吓,有这等事么?快请老爷进来。”十二个书僮多道:“啊呀,太太救命阿。”别朴别朴大家叩头。太太想:“这些小使有些呆气。”便道:“你们为何叩头喊救命呢?”多道:“太太那里晓得吓,老爷与和尚两个只多一个头,这宗好法,男的勿敢告诉。老爷进来求告太太,太太若还说与老爷知道,只道我里无事生非,当太太面老爷勿生气,转了背,小男个个要悔气了。”太太道:“依你们便怎么?”回说:“若要男的伏事和尚呢,男的受勿得这宗瘟气,强强被他打杀,踢杀,人命多无讨处的。只求太太做主。”太太道:“这样的和尚用他不着,打发他去就是了。”百寿道:“和尚说:‘呼蛇容易退蛇难。’打发勿出的。如若太太打发一个得力之人,前往贝州聘了金台来,打得个!养,阿弥陀佛多念勿出,还了聘金,立刻就走。”太太闻说暗想:我也闻得贝州有个金台,扬名四海,人人知晓,是小辈英雄。但不知可在贝州家里否?便道:“不知我们去邀他可肯来否?”百寿道:“说太太,再无得勿肯来的。”太太道:“如此,那个去呢?”双福道:“奴才去。”太太道:“如此,与你路费银十两,外有白银三百两前去聘取金台。如若不来,非干我事。”双福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那十二个书僮拿个木梢抗在太太身上:“太太真好人,还出聘金三百两,盘费十两。”太太道:“速去速回,切莫担搁,急宜打走这狗和尚。”双福道:“口夭,太太在老爷面前密勿通风,勿要响啊。且等金台到了,然后商量。”太太道:“知道了。你们外边去罢。”十二人多道:“多谢太太,多谢太太。”别朴别朴又是一阵磕头,然后一同往外。太太暗想:“我儿好没主张,纵使孙儿要学拳头,也要将情禀我做娘的,为什么俗家人不请,去聘个和尚?至于人出了家,已经看破世情,不染红尘,身入清净之门,足踏修行之地,念佛看经是其本等,红尘中事一概丢去,不预闲文,只顾修行。何曾见过和尚打拳头度日?自然不是循良之辈,酒肉僧人来哄愚人的财帛。我儿心迷的了。若要留,我总不留。”那太夫人听信了书僮言语,竟与儿子做对头了。要知打退奸僧情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少林僧逞能取辱金好汉拳下留情
说话太夫人命双福往聘金台,众小使一同出外说道:“阿哥,兄弟,我里太太真好石亢子,我里的水浸木梢,只要金台聘到,就拿和尚打掉。双福兄弟,是你年纪还小,勿应该叨揽这个差使啊。晓得贝州末?上南去的?落北去的?不问头路就跑?”双福道:“阿哥勿要道我年纪小,年纪虽小,难道勿生百吊呢?况且贝州到过,及其在道。”那个道:“住了,住了。既然在道,我且问你,贝州地方是什么省分?”双福道:“啐,一点点也难勿倒。浙江省过去,陕西省过来,两搭界。云南省该管的。”那个道:“阿,埋的!,云南省该管的勿曾在道的。来告了你落个罢,贝州是山东省分,在太原府城当中。我前年见过金台的,他留我过了冬走的。”双福道:“如此,金台你倒认得的?”那个道:“烧做子灰也认得的。”双福道:“你到说说看,长的呢,短的?胖的呢,瘦的?有须呢,无须?多少年纪哉?”那个道:“入娘贼,亏得我当真见过的,难勿杀的。他身体足有一丈七八尺长,大头大脑,黑答麻子,眼乌珠,足有葡萄大,太阳里两个大疮疤,眉毛豁起,塌鼻头,大下巴,大肚皮,好像弥陀佛,两只粗臂膊,胖得来肉多,坍得下竹根。髭须长,大耳朵,上秤称称足有三担半重。还有一只其长大个大鸡巴。我问他多少年纪,他说六八四十八。那城王庙前两只石狮子,晦子娘的气,被他常弄,好像跋东瓜。铁香炉托在手中团团的走,那石碑牌被他弹脱过两只角的。因此各处闻名多叫他金好汉,他相与的多是官府。”双福道:“啊唷,唬唬唬杀哉。如此大气力自然打尽天下无敌手的了。阿哥既然认得金台的,你去了罢。”那个道:“我勿去。”双福道:“为何勿去?”那个道:“我若一去,金台必要留牢我,非鱼即肉,要他破钞。”又一个道:“少住几天便了。”
正是你一句,我一句,却好金台立在旁边,含笑说道:“大家不必吵闹,可晓得金台就在眼前?”一个道:“啥个,啥个?眼面前多是我里自家的兄弟,那里有啥个金台在此?要你喷蛆削舌!”金台道:“可笑你们人也不认得的。在下就是金台。”那个道:“呸,那间勿色头哉!一点点金气多无得到来,冒认英雄,该当何罪?”金台道:“哈哈,列位,我正是金台,天下闻名,打过了多少英雄好汉,何怕一个少林和尚!”那个道:“住了,住了。你是军犯林和,说啥个贝州好汉。一个人的说话勿相信的。”金台道:“你们如若不信,大家不可声张,看我打掉了少林僧,便知真假了。”多道:“哈哈哈,这句说话倒也勿差。几时打呢?”金台道:“不是今晚,即是明日。”一个问道:“如何打法?”金台道:“只消见景生情,有何难处?”一个道:“哈哈哈,这也快活死哉,你若果然打掉了少林和尚,太太必定欢喜你,我们大家再送你银子,太太赏你金子。”金台听说,笑道:“我却不是贪财之人。”说了几句,便抬身走去。
再说小使们等说道:“阿哥,你道林和的说话,真的呢,假的?”一个道:“据我看得起来,只好半真半假。”那个道:“啐,出来真末,索性真;假末,索性假。有什么半真半假?”一个道:“勿呀,听他的说话硬挣,又像真的;看他的身坯瘦弱,又像假的。勿得知到底真假如何。勿要管他,且看他打得掉呢打勿掉。打掉了和尚呢,是真的;打勿掉和尚,假的。”那个道:“说得勿差。”
且说金台走出外边,心内一想:“这罗汉拳已经被我偷学完全,如今少林和尚要当灾的了。若还太太不出主意,权且容他多住几日,如今太太出了主意,叫这和尚少住几天便了。我今打退少林僧,乃是太太的主意,不怕窦总兵出头。”
少说金台心内思想,再谈窦虎独坐厅上,吩咐家人排开酒席,与少林僧共饮谈心。僮儿斟酒,旁边侍立。饮过三杯开口说道:“和尚,我想你们少林的僧家却也不少,未知拳棒精通者共有多少?”法通道:“呵呵呵,老大人,若说少林的和尚很多,若讲到拳棒精通的,一百个之中没有两个,不过晓得几下就是了。精通两字,好不难哉。不是我今朝夸口,顶魁拳法,要算洒家了。教了多少徒弟,没有一个及得我来的。”窦总兵听说,笑道:“我闻得拳师还有四个名家,那田楷、何同等,只怕和尚的拳头也及不得他们呢!”法通道:“啊,大人,若说田楷、何同等,虽只会打几套拳头,教下许多徒弟,也不过虚张声势而已,那里及得我少林的拳头?”窦虎道:“吓,还是你们少林的拳棒好。”法通道:“呵呵呵,好得多咧。”窦虎道:“下官还闻得众人传说:贝州有一个小英雄,曾在何同门下,名唤金台,拳法精通,不知打掉了多少英雄好汉,多说他无敌手的。”法通道:“老大人若说起那贝州金台,真正可发一笑。他在贝州做个马快,混称何同是他师父。他而且是个酒色之徒,拳不精而功不坐,这算不得是英雄的。”窦虎道:“这等说起来,金台是个不中用的了?”法通道:“他的本事到得那里?”窦虎道:“既然是个没本事的,怎么这些人把他的名声传得很大呢?”法通道:“大人有所不知,他是广交朋友,买伏人心,拜为弟兄羽党,招摇说他是小辈之中要算英雄的了。其实是个无能之辈,一个欺善怕凶的人。”窦虎道:“吓,如此说来也是虚张声势。”法通道:“原不过虚张声势而已。”贝州好汉立在旁边听了其言,二目睁开,把和尚一看,恨不得将他一记送他归天。意欲动手,到底主人在此,只得奈着性儿立在一旁。总兵又说:“下官原是久闻和尚大名,故而聘请到来传受小儿,务求用心教道。若得小儿拳法精通,乃是师父面上的光彩也。”法通道:“这个自然。酒寒了,请酒。”窦虎道:“请。”二人饮一回,讲一回,那少林和尚便唤道:“啊,林和,你家老爷叫你伏事我的,怎么动也不动,是何道理?”金台道:“你要我伏事么?哼哼哼,休得想差了念头。”总兵接口道:“狗才,挺撞师爷,该当何罪?”金台道:“啊,老爷,若是真正名功拳教,小人原不敢挺撞的,因他的本领见得平常,说他几句却也不妨。”窦虎道:“怎见得师爷本事平常呢?”金台道:“大凡名功拳教,自家总不肯夸张大口的。可恼这僧人自家夸口称能,看他人总无本事,再把一个贝州好汉这般轻看。”总兵正要开口,那和尚心头火起,横轮二目,抬身起来,叫道:“啊,林和,你道我师爷没有本事么?”金台道:“骗酒吃的和尚,什么师爷,羞也不羞?”法通道:“呵呵呵,可恼可恼啊,大人恕洒家造次了。”便把衣袖捎起,轮拳来打金台。窦总兵连忙立起来劝道:“狗才无礼,看下官之面宽恕他第一遭。”少林和尚看见窦爷讨饶,不好动手,只得捺住了心头的火气。
那晓得一班小使们纷纷说道:“不曾奉养太太之命。”假意说道:“太太吩咐,打得翻和尚算你真的金台,重重有赏,打杀了和尚勿要你抵命的。打末战,打末战?”窦爷问道:“谁是金台?”多道:“老爷,喏,他是金台。”窦爷道:“他是林和。”多道:“晓得的。林和就是金台,金台就是林和。太太吩咐叫金台打和尚。”窦爷道:“你到底何人?”金台道:“小人实是贝州金台。”窦爷道:“住了!你既是贝州金台,身犯迷天大罪,为何改叫林和配军到此呢?”金台道:“老爷听禀,小人罪犯迷天,死有余辜,原不可免。亏了安南国把一个石猴献到中原,说有人打得掉猴儿者,送降书降表进来,而且年年进贡;打不掉石猴要动刀兵,夺取江山的。”窦爷道:“石猴乃一畜生有何利害,竟作难邦之物?”金台道:“老爷不知,那石猴虽是畜生,好不利害。几个武官打他不下,反被他眼珠多挖去吃了。急得那万岁主意全无,幸亏得杨元帅保举金台,把猴儿打掉在金銮殿上。万岁御目见那使臣抱首回到安南。”窦爷道:“呵呵呵,这也妙极了。但是你乃是个有功之人,为何问了军罪呢?”金台道:“万岁爷要把小人封做八百禁军教头,乃是澹丞相不肯,把小人配到这里来的。”窦爷道:“既是金台,为何改叫林和呢?”金台道:“乃是万岁然后封官,故而把小人问军三年,三年无故。把小人改做林和,不知什么缘故。”窦爷道:“呵呵呵,如此说来,你是贝州好汉了?”金台道:“不敢,不敢。”百寿道:“太太吩咐叫金台打和尚。”窦爷喝道:“休得罗皂。”少林僧叫了一声:“大人,他若果是金台,贫僧倒要与他见个高低了。”窦爷不得不允,吩咐小使们搬开棹椅,收去筵席,出空一座大厅,看二人交手。和尚自恃拳法高妙,把金台看得甚轻,便一拳照着金台打去。好汉不在心上,撇开和尚,连忙还手。公子闻知急忙走出来,立在父亲旁首观看。这旁边数十家人小使们等,还有二十余个丫头妇女,大家立在那厢,唧唧哝哝,话个不停。有的说:“林和好。”有的说:“和尚好。”没有半个时辰,只见和尚朝天跌倒。窦总兵见了大悦,众人大家拍手,才晓得“金台”两字果然真的。一个道:“太太吩咐的,打杀了和尚勿要抵得命的。打末哉,抹末哉!”金台却不动手,叫声:“和尚,你如今可认得我么?”法通道:“认得的了。”金台道:“再敢放肆么?”法通道:“再不敢了。”金台:“容你起来罢。”和尚爬起来,心中暗恨金台,想此地不能久住,便气冲冲进书斋,就将行李收拾到厅上,交还聘礼,辞别总兵,肩驮行李去了。窦爷也不留他。一众家人笑说:“啥个少林和尚拳头好,那里晓得打勿过金台!”窦总兵喝退:“休得乱讲。”回头对金台道:“久慕贝州好汉,英雄无敌,常思一见,那晓就在前面。打掉石猴,其功不小,理当封官受职。那知君王听了澹丞相,发配到此。下官是有眼无珠,不识好汉。”便吩咐家人快将酒席安排。金台曲背呼腰说道:“若是大人不计金台之罪,小人没世不忘。”窦爷道:“哈哈哈,说那里话来。僮儿伏侍金二爷更衣相见。”书僮答应一声。金台道:“啊,老爷,金台奉旨配军,不敢受老爷这般抬举。”窦爷道:“与国有功,三年之后必封侯爵。下官还望英雄照顾,休得过谦,更衣相见。
此刻金台喜欢非常,僮儿不敢迟延,同金台到书房中把衣巾换好。金台气概昂昂,走到外边,与总兵宾客相见。窦爷就道:“我儿过来见礼。”公子道:“晓得。”金台道:“啊呀呀,公子,公子。”二人见礼已过,总兵就叫:“贤才请坐。”金台不敢坐,窦爷道:“休得客套。我儿也坐了。”公子道:“是,坐了。”二人告礼坐下。送出三杯香茗,吃罢收杯。总兵开口问英雄道:“各处闻名,名望甚重,天涯人人慕你威风,只可惜少年犯了王法,隐没他方,多多亏了安南国的石猴,好汉罪名才能松动。闻得你义交四海,未知共有多少弟兄?”金台道:“大人在上,容金台告禀:父故娘存,家道穷苦,无奈充个马快。早前何同收我为徒,学习拳头坐功。只因扬州打死了澹台豹,各处官差拿捉,难归故土,抛撇娘亲。朋友约有数十人,如今分散无踪。”窦爷道:“贤才犯罪于先,幸叨恩赦于后。自今以后,须要安分守己,奈过三年就有官做了。下官膝下一子,名唤秉忠,一心要学拳头,只为没有明师。闻得少林和尚拳头好的,因此聘他到此。岂知上不得贤才的手。下官如今即命小儿拜从贤才,望乞用心教道。”金台道:“这个,金台不敢。”窦爷道:“下官主意已定,不必推辞。”小使走来道:“启上老爷,酒席完备了。”窦爷道:“花厅伺候。”小使应声:“晓得。”总兵手挽英雄,秉忠后面跟随,走到花厅坐席,美酒佳肴格外丰盛。席上讲讲拳法,窦爷满面春风,饮酒之间,吩咐家人西书房安排床帐,金二爷安歇。
且谈双福去见太太道:“小男磕头。”太太道:“叫你前往贝州聘请金台,怎么还不动身,又来见我则甚?”双福道:“小男去了来的了。”太太道:“狗才胡说,敢是还有什么说话么?”双福道:“少林和尚被金台打得吱吱的叫,自觉无颜,存身勿牢,送还聘礼,背了行礼就跑,太太,喏,三百两聘金、十两路费银原封勿动,一齐呈缴。”太太道:“啊,这是什么缘故,我却不解?”双福道:“太太勿懂,听小男告禀。”太太道:“便什么样?”双福道:“太太,配来的军犯林和就是金台,打得少林僧魂魄消磨,拜服金台,真正有趣。老爷大悦,将军犯不知叫了多少好汉英雄,叫他又更衣,宾主行礼,吩咐安排酒席。现在花厅上吃酒,要将公子拜他为师。”太太道:“有这等事么?这也可喜。丫环那里?丫环那里?唔,怎么一个也不见啊?双福,这十两银子赏了你们众小使,须要分派均匀,不可争论多少,外边去罢。少停酒完,请老爷进来见我。”双福答应一声:“噢,多谢太太,小男外面去哉。三百两花银太太收好。”外边丫头来了,太太问道:“何处去的?为甚人人气喘?”丫头道:“太太勿要气了头,瞒了太太在外面看胜会,真正好看得势。”太太道:“什么胜会,何等好看?”丫头道:“太太,喏,一个长长大大凶和尚倒打勿过鬼瘦伶仃的金台。好看啊,好看,真好看。看得来眼花了乱的了。”太太道:“知道的了,不必多讲。”丫头道:“口夭,太太各着的了。”太太道:“巧莲,拿这银子去收拾好了。”巧莲应声:“是。”太太道:“红杏取杯茶来。”红杏应声:“口夭。”不说闲文,再讲正经。那总兵敬重金台,在花厅饮酒,谈论拳头。窦爷听他讲来,一句无错。怪不得他天下闻名,真是小辈英雄,与少林僧天差地远。秉忠公子也是欢喜,愿拜为师。一席酒完,太阳西沉,便送归书房安歇。窦爷道:“啊,天祥,着你伏事金二爷,须要当心。”天祥道:“口夭,蒲鞋伏事草鞋哉。”窦爷道:“狗才胡说。”父子二人一同进内,双福禀明太夫人有请,窦爷请安来见太夫人。要知太太吩咐有何事情,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金好汉回乡探母徐大娘遇盗长江
话说窦总兵父子双双来到太夫人房内,太太启口叫道:“儿啊,你为什么主意全无?总使孙儿要学拳头,难道没有明师了么?千不聘万不聘,单单聘这少林和尚?为人最刁最恶是和尚,怎好叫你儿子拜从和尚为师?若还没有贝州金好汉在此,这和尚常把下人轻欺,轻了下人就是轻你,轻了你岂不是做娘的也被他轻欺了?后来有事总须禀我,不可胡乱混行。”总兵听说,忙道:“原是孩儿没有主见。”太太道:“儿啊,那贝州金台乃是四海闻名的好汉,虽只做了军犯,断断不可将他军犯看待才是。”总兵道:“孩儿却也知道,所以将他敬如上宾,欲将孙儿拜从金台为师,不知母亲容否?”太太道:“这却使得。”太太与金台有缘,说了金台甚觉喜欢。便道:“儿啊,聘礼要多些的,再做几套新衣服与他穿穿。”总兵道:“是,晓得。”又再吩咐孙儿,须要当心习学。秉忠答应连连。父子辞别,走至外边。
金台在书房内独坐灯前,想到其间,想着了久别娘亲杳无信息,时时刻刻挂心。只因身犯王法,东奔西逃,幸得皇恩开赦,三年军满就可封官。欲往家乡去与娘亲上寿,又只为军犯难逃。如今是好了,被我打掉了少林和尚,窦总兵相敬如宾,要将公子从我为师,学习拳棒,就好冠冠冕冕辞别总兵,回转家乡与我母亲上寿,谈谈久别言话。又可见见小妹、王则等了。金台想到开怀之处,听得更敲二鼓,他仍然坐功不睡。此话书中不必细表。次日清晨,窦总兵起身出外另选吉日,命子拜从,金台倒觉不安,自然用心教导。那知窦秉忠是中看不中吃的,愚笨不堪,明师枉用功夫。金台收了多少门生,要算他第一个无能没用的徒弟了。担搁了半月开外,金台禀知窦爷:“暂转家乡,与母亲上寿。”总兵笑而答曰:“这是正经大事,理当回去。但是不可久留,就来为妙。”金台道:“这个自然。”总兵兑出一千银子,五百两送与金台做了聘师之礼,五百两送与令堂折庆千秋。再打发孩儿同了去,与太师母拜寿。金台再四推辞不脱,只得收领,将银打入行李。总兵吩咐排酒饯别。金台师徒酒罢,一同辞别窦老爷,又把天祥小使差去,当心伏事师爷。另有盘费发出来的。窦公子走到里边拜别了祖母、母亲,婆媳二人再三嘱咐,一路小心,到了贝州拜寿过了,不可担搁,与师父同来,免得终朝悬望。秉忠喏喏连声,与金台再别为官,一同出外。小使天祥挑了行李,三人上路往贝州进发。黄河渡口会过了高三保,说明缘故,高三保大悦非凡,备酒款留。金台归心如箭,担搁一夜,次日相辞。高三保说:“二哥先请上路,小弟随后就来与伯母上寿,贝州相会便了。”金台道:“多谢高兄,不必费心。”高三保殷勤送出。金台上路情由暂且撇开。
再说苏云受了金台嘱托去接徐氏,云中燕、书信为凭。大娘也不介怀,便除座化材,抱骨还乡。收拾了衣箱物件,一同上路,径往贝州。那知行到孟家庄又要受灾了。讲到金台杀了孟龙夫妇,剿除巢穴之后,尤龙女有个妹子,名唤飞龙,同了丈夫张蛟占了孟家庄二十里江面,招集喽罗百外,打劫过往经商的财帛,旁若无人,肆无忌惮。讲到飞龙女的本事,比了尤龙女的本事又好,张蛟与孟龙的本事相去不远,几次官兵已不能剿捕。苏云的船只离得孟家庄五六里路程,已是红日衔山的时候了。苏云叫道:“把船停了罢,到来朝天晓再行便了。”徐大娘巴不得今宵就见娘亲,故而说道:“不必停泊,多一程好一程。”船家听了娘娘的话,动橹再行。等到日下西山,明月光皎,那过往舟船一个勿有。只听得前边隐隐的唱歌声音。两只小船划将过来了,船中多是强人,喊道:“来船住着。”苏云问道:“做什么的?”答道:“俺们乃孟家庄上的好汉,留下买路钱来,容你们过去。”苏云道:“啊呀呀,不,不,不好了。”急得苏云双手乱搓,说道:“我是原晓得的,夜行恐有强徒。到底妇人没有主见,此时叫我如何是好?”只得乱叫大王,说道:“船中财帛一些勿有,放过长江叨恩不浅,强如吃素造桥。”列位,自古云:强盗硬心肠,凭你千求万告终无用的。那两只划船把着苏云的船只挤在中间,两旁边跳过七八个梢长大汉,两个手中拿了雪亮钢刀,唬得苏云魂飞魄散,抖做一团。娘娘母子二人发抖不住,躲到了梢上去了。船上人牙齿相打,一齐在那里念佛。一众强徒只顾搬物,剩只空船。幸喜不曾伤人性命,过船划桨而去。苏云看见强徒去了,便叫苦连天说道:“啊唷,强盗啊强盗,你们抢了别人的东西尚好商议,抢了我们的东西是罪过得紧的呀。你看他们飞也似的一般去了,如今叫我怎生是好吓。”答转身来叫声:“徐大娘,强盗已经去了,箱笼物件抢得精光,如今不妨事的了,走了出来罢。”大娘道:“啊唷,苦啊。”苏云道:“自己没有主意,叫苦也无用的。”此刻娘娘抖尚未完,小官官也唬坏了。舱中一看,好生心伤。抢得来一物无留,大家咬牙切齿的骂。苏云开口说道:“我是原说天色晚了住了船罢,你说不要停,说什么赶一程好一程,贪心不足,逢着强盗,抢得精光。”大娘懊悔不及,两泪纷纷哭个不停:“啊呀,不好了口虐。”苏云道:“又是什么?”大娘道:“丈夫骨殖一包在于箱内,也被他们抢了去了!”苏云道:“呀,啐!值钱的尚且抢完了,几根白骨什么希罕。”大娘哭道:“啊呀,官人阿,你虽无好处与我,总是夫妻,有苦同当,身遭大难,染病归天。奴家守节受苦,几番欲还乡井,只为举目无亲。亏得同胞兄弟到来,方能抱骨回家。那知此地逢着强盗,什物箱笼多已抢光,连你骨头多去了,做妻的怎不心痛。”娘啼子哭,恨不跳在江中。忽又舟子嚷道:“啊唷唷,唬杀唬杀,摇船生意做十八九年,钻船贼也勿曾撞着一个。再勿料到了此间强盗上的。还好,还好,我的物事多在梢上,勿曾抢去。哙,大娘娘勿要哭,我里要开船哉。”大娘道:“且慢开船,寻个所在泊住了再说。”舟子道:“赶一程好一程,开船哉。”苏云听说,忙立起来叫道:“船家且慢,快快将船停泊,且到来朝天晓再行便了。”舟子道:“如此,塘岸上去停船罢。”便推过船头,搭转艄来,江塘泊住。那船家被褥铺在艄上,芦席拿来遮好,宽衣睡去。
再说孟家庄上,大盗张蛟把徐大娘船内的箱笼件头尽行抢去,只道财帛甚多,那知多是不值钱的,还有一包白骨。张蛟吩咐撩入江心,也是徐堂的生冤死劫,定数难逃。
丢下了孟家庄,再说苏云的船只泊在江塘岸边,母子二人痛哭不休。苏云叫声:“大娘子,事已如此,不必哭了,等到来朝天晓,开明物件去报官查捉,自然大盗一齐捉住,严刑拷打追赃。”娘娘只得听他的话,收了眼泪,说道:“啊呀,老伯阿,不知这班强盗那里来的?这等利害!”苏云道:“你方才不听见强盗讲么,他说‘孟家庄好汉在此。’我只要告明孟家庄,自然官府捉得着了。”娘娘听了苏云的话,呀道:“我记得从前兄弟说过的。”苏云道:“我家女婿与你讲些什么来。”娘娘道:“他说令爱姑娘与刘小妹、貌多花寄住何其家内,被孟家庄强盗孟龙抢去,是我兄弟一人剿除盗穴,救出三人。不知如今又是那个没天理的在那里为强盗了,无法无天,这等狠心打劫奴家物件。”苏云听说,答头想道:“我也记得从前贤婿讲过的,方才仓促之中忘记了,如今说起来却不差。若得贤婿在此,待他杀尽孟家庄。”娘娘道:“啊呀,老伯,如今抢得干干净净,柴米全无,怎生是好?”苏云道:“且到明日再行打算。”娘娘越想越孤凄,虽只苏云如此说法,只怕追赃两字不易。这一晚母子双双多不曾睡。
苏云在外边舱内和衣睡下,翻翻覆覆。听得江塘岸上三回鸡鸣报晓。少停,渐渐东方发白,一看,日淡天昏呀。苏云道:“今日要下雨了。”便叫船家烧水洗脸过了,别了徐氏上岸,先要去寻地方。便动问旁人,那人也问道:“老人家,寻取地方所为何事?”苏云一一告诉。那人道:“啊呀呀,老人家,若说别的事情经得地方,报得官府,只有孟家庄上的强盗了不得的利害,孟龙昔日如狼似虎,全亏贝州好汉名唤金台,来杀得鸡犬无留,一扫而空。”苏云道:“那贝州金台就是我的女婿呀。”那人道:“老人家尊姓大名?”苏云道:“老汉姓苏名云,苏小妹就是我的女儿。”那人道:“啊呀呀,多多失敬了。”苏云道:“岂敢。那孟龙死后不知又是何人在那里干此勾当?”那人道:“如今的强盗名唤张蛟,张蛟的妻子叫做飞龙女,比了尤龙女的本事更好,官府尚且不能剿捕,寻这地方什么相干!就是你去禀官,好似水中捞月,却也徒然,只好认些晦气丢开手罢。幸勿伤人,还靠天佑。”苏云听说啊呀连声。旁边涌上了无数的人接耳交头,多说孟家庄上的人狠,提起了张蛟,大家胆寒。又只见那首一人开口说道:“原来老丈就是金台的泰山,请到舍下去谈谈。”苏云道:“但不知足下何人,与小婿金台可是朋友?”那人道:“小的何其,与金台师弟师兄。”苏云道:“原来足下就是何其,多多失敬了。”何其道:“好说。既然世妹在船,一同到舍担搁几天,然后回去。”苏云道:“既如此,先请船中少坐。”何其道:“请。”二人便挽手同行,下了舟船,把话讲明。徐大娘此刻无奈何,眼泪揩揩,说道:“多感师兄好意,只是惊动不当。”何其道:“好说。船家把船开到杏花庄去。”舟子道:“勿去。”何其道:“为何勿去?”舟子道:“勿认得,勿去。”何其道:“路径多不认得,怎么做这个买卖?”舟子道:“我的摇船只晓得行大路,这宗事地方勿认得的。”何其道:“待我指引便了。”舟子道:“是哉。”何其坐在船头上指引,船家抄出大江走一条小路,不多一回,杏花庄到了。苏云问道:“何大叔府上住在杏花庄么?”何其道:“从前住在江塘上面,只因邻火延烧之后,迁到杏花庄居住。”苏云道:“府上还有何人?”何其道:“只有一个妻子,余外没有人了。呀,说话之间已是家下了。啊,船家,那边大树之下停泊便了。”舟子应声:“是哉。”便向前边大树旁边泊船。何其先上岸,归家就与大娘说明。大娘道:“吓,既然如此,快快请上岸来。”何其道:“娘子,只是房屋窄小,住不下两个人如何是好?”大娘道:“接上岸来再行打算便了。”何其道:“娘子,你把地上扫扫,桌上揩揩,收拾收拾。”大娘应声:“晓得。”娘娘一面收拾,何其一面同了苏云、徐大娘、官官随在后面。
列位,那何其本来不是富客,如今又被邻火延烧,烧得干干净净,单单留得两条性命,无处栖身,在着杏花庄上,寻得一间小屋权且居住。这间小屋,只得五堵壁,进深一楼一底。楼上做了卧房,底下拆为两进,里边就是厨房,外边作坐室。原只好两人居住的。若是别人呢,何其也不好留归家内,因是金台的姐姐,并且长江遇盗,落难之中,理当留待。讲到杏花村,并不是乡村地面,乃是一个小小市头,原有开张店铺,叙集人烟的所在。那何其接了苏云、徐大娘、小官官进了门,何大娘迎接各人见礼,分宾坐下。两位娘娘说起孟家庄上强徒凶如虎狼,沿江打劫如同儿戏,还要伤人性命,官兵难以收捕,告官追赃总无益的,只好忍气吞声。徐大娘含泪说道:“只是我物件无留,举目无亲,真正苦楚。”何其接口说道:“稍停几日,再行商量罢。”大娘就去烹茶。何其上街买物安排早膳,把船家留住暂等三两日,船钱按日算偿。
闲文剪下,且说何其与妻子说道:“房小人多,难以居住。”大娘道:“啊,官人,你去外边打听打听,若有人家小小房屋可以暂租几日者,情愿多出几个租钱便了。”何其道:“待我去看。”何其就往外边细细打听。有个富户汪同,有几间房屋肯出租的,大的也有,小的也有。但多是空空房屋,置起家伙来又觉费力。汪同贪想何其教几套拳头,所以十分要好,说道:“小弟还有一间房子,乃是一个湖州人租住,开豆腐店的,欠了小弟两年租价银六十两,后来为了一场命案官司,所以里边床铺家伙灶头等物件皆有。何老师的令亲很可住得。”何其道:“这却甚好。请教租价若干?”汪同道:“何老师的令亲要什么房租?况且又有暂租的,住住何妨。”何其道:“断无此理的。”汪同道:“既如此,算了二分一日是了。”何其道:“太觉便宜了。”汪同道:“好说。”何其归家就与大娘说明,徐大娘听了何其的话,好生抱歉。用了中饭,何其同了苏云、徐大娘母子进房居住。何其又去拿了两床被褥,零碎东西,柴米油盐件件周到。何其乃是金台面上来的,还同妻子商议周济他们还乡。大娘道:“啊,官人,我也为此故而思想怎生打算才好。”何其道:“如何打算呢?”大娘道:“呀啐!慢慢的打算。”书中一应闲文不提,且说徐大娘归心如箭,那晓在长江中逢了大盗。古人云:“欲速反迟,进退两难,一无计较。还亏遇了何其,虽只许诺周济盘费归家,但是看他景况且也不见佳。欲待辞他,只是难以回去;如若受他,料想他无非借贷来的,倒叫妾身心中不忍。事在两难,如何是好?未知徐大娘怎样回乡,请看下回细表。
第十卷
第四十五回周通仗势欺姚客方佳爱色抢徐娘
且说徐大娘长江遇盗,幸逢何其搭救,不致吃苦。无奈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时住在小屋之中,想那何其亦不宽裕,如何受他周济?想恨极之际,啊呀,强盗啊强盗,到你来抢我东西去,恨不得抽你的筋,剥你的皮,你们必然要地灭天诛!官官启口道:“只要通知舅父,待他杀尽强人就太平了。”大娘道:“儿阿,不知母舅如今在何处?”不表母子闲谈,且说苏云长吁短叹,怨着娘娘催赶路程,如今流落江西,虽只何其要好相留,也不过暂居几日。吃他的,用他的,般般件件多是他的,这个断然使不得。苏云踌躇到三更方睡。此话书中不提。到了第三日,又有人来起是非了。
讲到徐大娘的住房间壁有个庆丰楼酒馆。那日,酒楼上边没有别的客酒,只有五军都督周韬的公子周通,同了一个朋友,乃是吏部天官方建章公子方佳,在着酒楼上边对酌言谈。讲那周通,年方二十有三,力气很好,学得几套拳头,倚恃父势,横行不法。方公子小他两岁,没有气力,最贪女色,看见妇人略有几分姿色,不论有丈夫没丈夫,他就顿生淫欲之心。靠了父势,不怕旁人谈论,不怕国森法严,用强奸占,谁敢检举?如今他二人饮了一回酒,讲讲闹闹,说到其间,方佳说道:“周大哥,目下的拳头一定比前又好,何不打一套与小弟看看?”周通应声:“使得。”立刻传唤小二来把这些桌椅搬开。周通打拳,方佳观看。那晓得楼板震动,落下灰尘,弄了楼下一个酒客满桌满碗,那个酒客乃是山东人,姚姓名光,来到江西探亲,路过庆丰楼,一时间酒兴勃然,进来吃酒。吃得不多一回,楼上灰尘落将下来,姚光大怒喝骂,上边不睬。山东客人大怒,走上来,不知周通凶狠,他就赶上前来扭住了骂道:“戎囊的,叫你轻些,怎么不理么?”便一个巴掌,周通红了半腮,喝道:“狗头大胆,把我大爷就打,好不应该。”便两下交手。方佳看呆了,况且是个没气力的人,非但不动手,而且劝也不劝。他二人打了一回,姚光打不过周通,却被周通肩头上一掌,姚光一晃,倒退转去,连人连壁跌倒。间壁徐大娘母子同声说道:“不好了。”立起身来一看,却被方佳见了。方佳口中不说,心中想道:“这个女人不过二十岁光景,虽非绝色丰韵,却生得自然。不知他是谁家妇人?”不说方佳心内思想,且说姚光跌倒了楼隔壁去,爬起身来,叫道:“啊唷,背酸腰疼。”徐大娘问道:“你们打架,为何打到我的房里来?倘或打死了人如何是好?”周通回说:“惊动了大娘。乃是这个狗头不好,不干我事。”姚光不敢再打,往下竟走。楼下众人一齐上来观看,多说姚光不好,乃是奉承有势头的说话。徐大娘道:“如今坍了墙,叫我们如何呢?”店家回说:“即刻叫人砌好,大娘不可动气。”大娘无可奈何,听其说话,同了官官到下边去。苏云街上去闲行散闷,故而不知家中有事。此话书中暂且慢表。
且说周、方两人仍然坐在两旁边,叫小二再把酒添来。方佳道:“啊,周大哥,你的拳头很好,果然话不虚传。”周通道:“哈哈哈,何必谬赞。”方佳道:“周大哥,方才间壁楼上,小弟见个女子,十分风月,小弟动起心来了。”周通道:“方兄弟,你这个人为什么见不得妇人面的?我是大丈夫,听凭他西施转世,也不贪图的。这些说话,休与我说。来来来,吃一个沉醉,叫小使扶回去。”方佳不好再说口,便含笑叫声:“周大哥,小弟是取笑之言,休得埋怨。”周通道:“如此,请酒。”方佳道:“请。”少停,大家吃得醉薰薰。周通做东,大家带领家人回去。书中且说方公子酒兴绵绵,坐在书房中,酒与色连,从古说的。他一心想徐氏大娘,必要与他成其美事才好。周通已不在跟前,我说同他玩一玩,况他年少女子岂不知贪欢的么?再与他白银几两,便何妨碍?怎奈天色将晚,恐来不及了。我且耐着性子,到明日打听分明,再作道理。
方佳说话,暂且丢开。再表苏云回到寓中时候,母子双双告诉他。苏云听说大怒,说道:“那有此事?等我过去与他理论,不怕他不来赔礼。”大娘道:啊,苏老伯,我告诉你呀,这不干店家之事,更兼店家应允砌好墙壁,我们又是暂住几日就要去的,不必与他理论了。”苏云道:“嗳,你说那里话来?倘若是打死了人,也说不必与他理论了么?”老苏不听徐大娘,走到间壁高声嚷道:“那个开的瘟酒坊?容留酒客相打,岂不知间壁有孤孀女人居住?好,打坍墙壁的,靠谁势力这般猖狂?”便两脚乱跳,双手拍桌,骂声不绝。那开店的便好言解劝:“啊,老人家,请息怒。这实实不干我事,乃是酒客相争,误坍墙壁,我已认了晦气,砌好了,你就出口伤人,成何雅道?”苏云道:“什么雅道不雅道?倘这墙壁坍将下来打死了人,如何是好?”店家道:“幸不伤人性命,真正恭喜。”苏云道:“我倒不要这样恭喜的。”店家道:“老人家,你要怎么?”苏云道:“我家大娘子气得目定口呆,小官人唬得心惊胆裂,多少过来赔个礼儿。”店家道:“吓吓吓,要我赔礼?”苏云道:“赔礼还是造化你的。”店家道:“哈哈哈,这倒不能够。”店家说了这句走了进去。苏云复又嚷骂不休,多亏了旁人劝了回去。有几个说:“过去赔个礼罢。”店家听说,摇摇手道:“乃是酒客相争,坍了墙头,应允他砌好的。他倒骂上门来,不像腔子。我又不是怕人的,不过道他老了,故而让他几分。他倒越扶越醉,要我赔礼。如若要我赔礼,连那墙壁多不砌了,怕他怎么样?”一个道:“说那里话来,不去赔礼呢,由你。墙壁总要砌好的。”店家原听众人之言,雇了泥工,将墙壁修砌,两下无话。
次日,方佳在附近打听分明,自言道:“哈哈哈,妙啊,原来这个妇人丈夫已经死的了。”又打听得苏云街上去了,他便肆无忌惮,举手推门,恰巧这门不曾闭上。他轻轻走进,把门闩上。口中连叫“大娘”,娘娘听得,走出来一看,问道:“你是何人?”方佳道:“大娘子,昨日酒楼上边坍了墙壁,我与你是见面过的呀,我是名唤方佳,别号凤田,父亲吏部天官,富贵双全,人人晓得。凭你要长要短,多肯依你。只须与我同睡一回。”娘娘听他说,便道:“呀,啐!何处油头乱说!奴家不是贪财妇人,你的头儿休要想扁。”便身进内,将门闭上,性急慌忙,紧紧闩牢。方佳道:“啊呀呀,大娘子慢些走。啊呀呀,为何这等坐不住走了进去?”说着,把腰门推了几下,闩上不能进去。眉头一皱,吓吓吓,有了,待我回去吩咐一众家人,将他抢到家中,好言好语劝他便了。有一句古话说的,水性杨花是妇人。而且妇人个个贪财的,他若见了我家中这般气概,不动心也要动心,必然肯与我方佳同睡的了。主意已定,再叫几声:“大娘子,我是去了,外边没有人在此,我是去了啊。”便摆摆摇摇往外去了。
书中不说方公子,且说娘娘意欲声张叫喊,又是怕羞不敢出声,躲在里边门缝里张看,见他出去了,便安心开了腰门,闭了大门,方才上楼。官官叫声:“娘亲,住在此间,终非久计,不知几时得转故乡?”大娘道:“儿啊,我也恨不得插翅飞回家去,恨只恨盘川短少,且再挨延三两日,等何家大伯去调停。”母子言谈时已下午,苏云玩耍转来,走到门口,便道:“唔,青天白日,为何把门闭上啊?大娘子,开门,开门。”又举手敲门。娘娘恐防又是方佳,便开了楼窗一看,才晓得是苏云。忙下楼去开门,就把方佳之事说了一遍,气得苏云目定口呆,连称:“可恼,这个所在住不得的了。等我明日去见何其,若有盘川也要回去,就是没有盘川也要回去的。”大娘道:“这却甚好。”
不讲苏云、徐大娘,再表方佳回府坐在厅堂,唤了十六个精壮家人,那家人们说道:“大爷在上,唤呼小人们有何吩咐?”方佳道:“庆丰楼间壁有个寡妇,我大爷十分中意,今晚黄昏时分,协力同心随我大爷前去抢来作乐,不得有误。”家人多应声:“是,晓得。”等到黄昏,方佳又赏酒廿斤,家人多是贪杯的,人人吃得醉沉沉,磨拳擦掌,大家高兴,高烧火把一同出门。冲前是方公子自己,十六个豪奴后面跟着,好比无刀强盗,耀武扬威,一路走去。不多时,已到徐家门首。方佳伸手敲门,苏云不晓得方公子,开门一看,一惊不小,便道:“你们什么人?到此何干?”方佳道:“老头子,你是苏云么?”苏云道:“正是苏云。你们这些何等样人,到此何干?”方佳道:“我乃吏部天官方大老爷的公子,方佳是也。家人们动手啊!”方文、方武等勇纠纠答应一声,一同赶上前来,唬得苏云魂不附体,汗如雨下。忙道:“住了,住了!你们既是方吏部家的公子,没怎么做起强盗来?况且我是异乡人,没有财帛的。”方佳道:“我方大爷不要财帛,只要得一个人。”苏云道:“啊呀呀,益发不是了。”唬得苏云好生慌张。但见方文、方武二人,一个拿了火把,一个背了大娘。大娘痛哭叫喊,官官扯住衣裳,却被方文推倒在地,方佳同了一众豪奴,哄哄闹闹,抢了娘娘去了。苏云忙叫地方,那地方百姓多来观看,大家怕事,不敢声张。苏云急急追赶,跌了一交。官官走出来,啼啼哭哭。苏云爬起来一看,人影全无。料想追赶不上,便回身拽着官官说道:“啊呀,方佳阿方佳,你乃堂堂吏部天官的公子,为何干出这样事来?无法无天,强抢孤孀,国法森严,定然难饶。待我去与何其商议,告官拿捉,还我金氏大娘。”便叫官官休要啼哭,同归家去。官官不见了母亲,大哭号淘,双脚乱跳。苏云锁上了门,一同到何其家去。
讲那何其夫妇,尚未安身,正在灯前讲起徐大娘的说话:“意欲打算盘川,待他早些回去,无计可施,只得与几个徒弟商议,每人出银一两,十六个人,共总十六两银子,凑齐了明日拿来,待他后日动身。娘子你道如何?”何大娘道:“官人正该如此呀。外边那个扣门?快去看来。”何其随即出去开门,苏云赶进来,把情由告诉何其。江西义士顿然一惊,连声“啊呀”,搓双手,此事如何理论呢?苏云回说:“你若讨得转人来,连夜前去讨了回来。若还讨磋不转来,我明日绝早往衙门叫喊地方官作主便了。”何其便把手摇摇说道:“若说方佳,天不怕地不怕,地方官府多是相交,强奸妇女如同儿戏。若有那个恼了他者,拿去关于水火牢内。你若要去衙门中喊叫,好一似蜻蜓飞入蜘网,逆风点火自己烧身。这个念头休要想他,另行打算罢。”苏云听说更心焦了,说道:“啊呀,贤婿啊,你把胞姊托我丈人的,如今倒算我苏云害他了。”官官哭个不住,何其解劝。苏云问道:“你乃是江西有名的拳教师,难道与他做了一土之人,没有一些情分,讨不转来的么?”何其道:“若讲别人,多少有些情分,只有方佳这个狗男女,恶不可言的。不讲道理,倚恃父势,自大欺民。我何其去说也徒然。”苏云道:“这又弄不来,那又弄不来,难道听凭他抢去不成么?”官官哭道:“啊呀,还我的娘来啊!”何其道:“阿,官官,不必啼哭。苏老伯且免心焦,你们弄得我心乱如麻。你同了官官回去安睡,待我定心细想,自然要打算奇计去救出来。”此刻苏云无可奈何,揩揩两眼,点灯拽了官官就走。何其闭上大门,走将进来叫声:“娘子,苏老伯之言你可听见否?”大娘道:“妾身听得明明白白,唬得我心胆俱裂,无计可施。算将起来倒是官人害了他了。”何其道:“咳,真正弄巧反成拙,叫我如何处置吓?”大娘道:“官人啊,你许他明日调排,不知怎样调排?”何其道:“啊,娘子,我是全然没有调排之处,无非把苏云打发回去。”大娘道:“官人啊,你若袖手旁观,置之不理,非但众人笑你,而且后来如何再见金台?”何其道:“娘子你也休来急我了。且到明日,待我去与朋友们商议起来,再行调排。”
慢说何其夫妇言话,再讲那徐大娘身怀六甲,所以前书有个头陀寅夜挪胎,被金台打掉的事。金台去后,苏云来到,娘娘十月满足,生下一女,临盆就死。一言交明。此时被方佳抢到家中,希图淫污。娘娘抵死不从。幸亏有个管家婆子,年将花甲,心最慈悲,叫声:“大爷,风流事情须要两相情愿才好。如今这位大娘子不肯顺从大爷,大爷用强成事,总是不得情的。莫如交在老妪身上解劝,劝得他回心转意,情愿与大爷同眠,鱼水之欢,妙不可言。”方佳听说,笑道:“这句话倒也说得有理。既如此,把这妇人交托与你,限你三天之内,劝他从我,大爷重重有赏。若不从顺,叫他的性命难保。”老婆子应声:“是,晓得。大娘子这里来。”上前拽了大娘,一手拿灯,一同进房。金氏娘娘揩揩眼泪,深深万福,叫道:“妈妈啊,今宵承你救我,犹如是我亲娘。此恩此德,死了也不忘的。”老婆子道:“大娘子何出此言?喏喏喏,这里坐坐。”大娘道:“是,妈妈请坐。”老婆子道:“大娘子谁家宅眷?住在那里?怎生露了我家大爷之眼,被他抢了来呢?”大娘听说,细把前情诉了一遍。老妈妈才晓得,原来他的兄弟就是贝州好汉。便道:“啊,大娘子,但你身入重地,难以出去的了。不如从了大爷罢,乐得穿好衣,吃好食,无忧无虑。若不肯相从,恐你残生不保。”大娘道:“啊呀,妈妈啊,我虽平常人家女子,却不似杨花随风飘。若恶徒要强奸,不是绳定是刀便了。妈妈不必多讲。”那管家婆不好多说,把着头儿摇了几摇。欲要放他,又无胆力,甚为心焦。那时无可奈何,只得就在旁边排了一张铺,叫他安歇。娘娘也不卸衣,和衣而睡。一夜覆覆翻翻,悲悲切切。老妈妈防他要寻短见,刻刻当心。
丢开金氏娘娘,且说何其次日抽身梳洗已完,别了大娘出门而走,要去寻几个朋友商量一个好计。那姓张的说:“弄不来的。”姓李的说:“没打算的。”急得何其主见全无。恰好劈头遇见一人,乃是一人间大丈夫,说道:“大哥那里去?”何其道:“呀,我道是谁,原来是金台贤弟!请了,请了。贤弟几时到的?”金台道:“昨晚到的,今日前来问候哥哥嫂嫂。旁人说邻火延烧,哥哥住在杏花村了。”何其道:“正是。”金台道:“哥哥如今那里去?”何其道:“啊,贤弟,你却来得正好。这里不是讲话所在,同我家去细谈。”二人行行去去,去去行行。何其道:“这里是了,里面来。”金台道:“来了。”要知金台如何相救胞姊,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尚书第金台救姊杏花村卢海交拳
说到何其路遇金台,同归家内。何其叫道:“娘子,金台贤弟到了,快些走出来。”大娘道:“来了。”娘娘听说金台来了,心上莲花朵朵开的了,便三步两步走出来。相见礼完,坐下。何其启口问道:“啊,贤弟,别后多时在于何处作何勾当?”那时金台就从打石猴说起,一直说到贝州上寿方止。何其夫妇连说:“难得。虽只有功于社稷,算来还是王恩。”金台的道:“哥哥,你方才说的请讲了。”何其道:“贤弟,说起可恼。”那时,何其从长江遇盗之事说起,一直说到方公子抢去大娘方住。金台听说,怒冲冲立起身来,挺挺腰说道:“可恨这方佳无礼,强抢我胞姊。哥哥为何不去告官?”何其道:“贤弟啊,只为方佳势大,告也徒然。所以我心焦了一夜,今朝恰好贤弟到来。”金台道:“哥哥,若说小弟独自一人,已经早到几日了,就是窦总兵的公子名唤秉忠,还有一个小使天祥,多是走不快的,故而到得迟了。”大娘道:“啊,叔叔,如今他们在于何处?”金台道:“啊,嫂嫂,我是昨日昏暗时分到的,他们两个现在九条街招商李大麻家担搁。”大娘道:“何不同了来呢?”金台道:“我是抵庄看看哥哥嫂嫂就要去的,故不同来。”大娘道:“啊呀叔叔,他们如今回去不成了。方佳抢去世姊,叔叔须当出个主张。”金台好不心焦,便道:“哥哥,你道方佳仗势为强,单有我金台不怕势道的,告到衙门里去。”何其道:“贤弟,若说告状,总是不相干的。”大娘道:“叔叔啊,那些官府多是奉承方佳的,休得乌盆告血状,斟酌别的罢。”金台道:“如若果然告状没用,也没有别的商议。待我亲身前去,以礼而言,讨取人回来。”何其道:“倘他不肯还呢?”金台道:“再没有不还之理。”何其道:“如此,吃了早膳去。”金台道:“方吃点心,去了来吃。”何其道:“先去会会苏老丈。”金台道:“不担搁时候,同了姐姐一同去会便了。”何其道:“这也由你。”金台道:“烦哥哥指引方家的去路。”何其道:“为兄领导。”金台道:“啊,嫂嫂,愚叔去了来。”大娘道:“叔叔,不可生事啊。”金台道:“晓得。”
何其领了金台,匆匆走到方府。何其道:“这里是了。”金台道:“哥哥请转。”何其道::“为兄的等你。”金台道:“不必等我。”何其道:“如此我去端正早膳。”何其别了金台,去买些鱼肉,早饭安排。讲到金台立定身躯,心中思想:“我若说出真名,恐他不肯见面。”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吓,有了。”咳声嗽,叫道:“门上那个在么?”门公道:“来了,是那个?”金台道:“京中大老爷差来下书,定要面见大爷的。”门公道:“看你没有来过啊。”金台道:“我是大老爷新收的,原没有来过。”门公道:“叫什么名字?”金台道:“叫方勇。”门公道:“如此,等一等。”金台应声:“是。”门上人去不多时,出来说道:“老弟兄,大爷唤你进去。这里来。”金台道:“是,来了。”金台同了管门人便曲曲弯弯走去。但见方公子坐在厅上,四个家人左右侍立。门公道:“啊,老弟,大爷在此。叩头请安。”金台道:“在行的。”门公道:“大爷,下书人方勇在此,小人外边去了。”方佳道:“你外边去便了。”金台走上前来说:“方大爷,小可贝州金台有礼。”方佳道:“住,住,住了。你是贝州金台?怎么说是京中大老爷差来的方勇?”金台道:“我若说了真名,大爷怎肯传见?”方佳一想,此人必为姊姊而来,凭他是个小辈英雄,不怕他怎样奈何了我的。主意已定,便道:“我也久闻英雄,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不知到此何事?敢是你罪大,特来这里求我周全你么?不然为什么到我堂堂方府中来?”金台道:“不瞒方大爷说,小可金台本来罪大如山,如今把那安南国难邦石猴打死,多蒙圣上洪恩,把我的前罪尽行赦免,发配淮安问军三年,三年无故,然后封官。”方佳道:“吓吓吓,这也难得,到此何干呢?”金台道:“到此非为别事,来接姐姐回去的。”方佳道:“你的姐姐是谁?”金台道:“就是酒肆间壁的寡妇。”方佳道:“这个妇人就是你的姐姐么?”金台道:“就是我的姐姐。”方佳道:“啊呀呀,如此说来,你是我的舅舅了。请转,作揖!作揖!作揖!”金台道:“唗!胡说!我家姐姐是孤孀,你仗势将他抢来,难道你不知律法森严的么?谁认与你为郎舅,廉耻全无,好一张老面皮。快将姐姐交还我,免得老夫动怒。”方佳听说,呵呵笑道:“但是我已同你姊姊同床睡过的了,恩义如山,情意似海,抵庄地天长久。你今不必多言,不如郎舅相称罢了。”列位,那金台本来要与他理论的,只为听了这几句说话,急得他的双眉倒竖,二目睁圆,喝声:“方佳!休得胡言!放出我的姊姊,万事全休。”方佳道:“不放呢?”金台道:“如若不放,把你做个澹台豹的榜样便了。”双手轻轻扭住他的胸膛,方佳立时涨得满脸通红。此人本是无能的,不过仗势欺人。今日撞着金台不怕势的。方佳反怕起他来了。众家人一齐涌上来,被金台脚尖踢去,东西滚去,谁人上得金台的手?好像群羊喂虎。金台道:“方佳,你到底怎么样?”方佳道:“你要怎么样?”金台道:“我要姊姊。放了出来也不放出来?”方佳道:“待等担搁二天,还你便了。”金台道:“放你的狗屁!”扭住他的胸口轻轻的挺去。方佳疼痛难当,连叫“啊唷。”顷刻之间,吐出鲜血来了。方佳叫道:“家人,快快来拿住,将他关入火牢中去!”一众家人口答应,心总不动。方佳只得求道:“啊唷唷,英雄,英雄,放了手,还你的姊姊便了。”金台道:“还了放!”方佳道:“放了还。”又缩住道:“就,就,就是还了放。”便吩咐家人去放。徐大娘哭到厅上,高声叫道:“亲兄弟啊,可恨方佳心存不良,欺我无助之人,抢到此间强逼,我抵死不从。幸亏得一个管家婆子好心领我入房,全我名节。贤弟啊,你今若不前来救我,我只在三天中要归天的了。”金台听了大娘之言,才晓得不曾失节,暗称还好。叫声:“方佳,我金二爷饶了你的狗命,自今以后,须要做个好人,与你父亲争气。你若仍然无法无天,以后撞在我的手内,决不饶你。”方佳只得答应连连。金台的手松得一松,被他撒脱身躯,往内就跑。
金二官人把姊姊叫道:“不须啼哭,这狗头虽只无礼,暂且留他一命。此刻一同回去打点还乡罢。”大娘答应,低头走去。后面金台挺挺腰,跟着出了墙门。何其一见,喜欢非常。讲那何其先去买了鱼肉食物,交与大娘端正早饭,款待金台。只因放心不下,又来打听。见了他们姊弟之面,十分大悦。同转家中,说明原故。何其夫妇喜之不胜。苏云闻知此事,也到何家。金台见了丈人,你谈我说,纸短情长,一言难尽。说起孟家庄水寇张蛟,必要除他方好。金台说:“抢去之物甚是有限,差不多些罢了。”大娘说:“虽只是东西有限,但是姊夫的骨殖藏在箱内,一并抢去了,为人一世骨殖几根,乃是爷娘的遗体。闻说从前杨六郎,也只为父亲骨殖在于他邦,故而不管生死盗取回来的。贤弟啊,你要看我同胞姊姊面上前往,别样东西不要,那骨殖要带还乡的。”金台一想:“这个所在虽只去过一次,亏有引线同去的。如今引线不在,叫我怎生去法?如若不去,只道我惧怕张蛟,而且姊姊心中不悦。看将起来必要去的了。”便叫声:“姊姊,孟家庄虽不是高山,其实胜比高山。待我定心打算,寻个机会,好将骨殖讨还。”大娘道:“若得贤弟讨还骨殖,做姊姊的感恩不尽。”金台道:“说哪里话来。”金台吃过了早饭,就先到招商,见了窦秉忠,说明此事,故而要担搁一天。秉忠说:“原来如此。这是正经大事,莫说一天,就是十日何妨?”苏云同了大娘、官官得意洋洋,大娘见了兄弟好似古镜重磨,发出亮光来了。
再说方佳倚势横行,不曾干过倒楣之事。今日之事大倒其楣,气得来目定口呆,满身发抖。外人虽只不知,家人尽皆目见,岂不被他们笑死了。倘或他们口头不紧,传将出去,外人知道,把我方佳看得了然了。此仇此恨必要翻本。金台啊金台,你自道英雄无敌,泼天大胆欺俺,我方佳若不报仇,就死也不甘心的。吓,有了。待我去与周通商议,聘几个有名的打手,打掉金台便了。方佳就去见周通,细说:“金台如虎凶狠,小弟真倒楣,必要哥哥与我长长威风。”那周通是个不爱女色之人,故在酒楼边上先把方佳埋怨过的。但想金台既然是个军犯,怎么擅离配所,来到江西,眼底无人,把一个吏部天官的公子这样鱼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得不与他出头。便说:“此事你自己差的,现今有室有家,为什么贪心不足,丢掉了家花去扳野花呢?”方佳道:“啊,周大哥,原是小弟差了。但是,如今木已成舟,不必说了。只可怜我今日吃人的亏,哥哥须念朋友情义,与我翻冤。”周通道:“啊,贤弟,不必讲了。待我去与师父商量后再作道理。”列位,那周通习学拳头也有师父的,他的师父是谁呢?姓卢,名海,年方三十有余,生成一张黑面,身高八尺开外,力大无穷,乃是福建田楷的徒弟。今在江西行教,收了四十几个徒弟,多是拳法精通。江西地方“卢海”两字颇有名望。那日卢海正要出门,只见周通到来,说道:“师父,徒弟拜揖。”卢海道:“公子少礼,到此何干?”那时,周通就把方佳之事一一告诉。卢海听了“金台”两字,顿然大怒:“吓,那金台犯迷天大罪,行文天下,各处捉拿,他到这等猖獗!人人说他小辈英雄,独是我卢海不怕的。但不知这狗头担搁在那里?”周通道:“在杏花村庆丰楼酒店间壁。”卢海道:“既如此,待我齐了一众徒弟,前往杏花村,拿住金台,往地方官衙门去献功便了。”周通道:“多谢师父。”
列位,那金台金殿打石猴赦罪问军之事,周通、卢海多不知道。故而抵庄拿住金台去献功。那时,卢海随即传了四十余外徒弟,多是耀武扬威,摩拳擦掌,十分高兴。卢海、周通与领路冲头四十五个徒弟跟着,人人自道英雄,多到杏花村去了。闲人讲闲话,道那卢海、周通合了人,多少人不知往何方去打架逞威呢,一众闲人便随在后面,看他们相打。讲到周通同了卢海,到了庆丰楼间壁,高声大叫:“贝州金小子快些走出来,俺周大爷在此,与你算账!”卢海师徒四十六人同声喧嚷:“呀,呔!贝州金小子快些走出来!如若躲过了,不算英雄,非为好汉。”那时,金台却好在里边与苏云、姊姊谈话。忽闻外面人声沸沸,便开门来观看,便道:“你们这班什么人,到此何干?”周通道:“俺周大爷,特来寻取贝州金台,与他算账,叫他走出来会我。”金台道:“哈哈,人也不认得,算出什么账来?俺且问你,你们同金台有何瓜葛?与他算账?”周通道:“不要你管,叫他走出来就是了。”金台道:“俺就是金台,难道不算数的么?”周通一想:我道金台是个长长大大、肥肥胖胖的英雄,怎么这等瘦怯怯的身躯?只消一拳打倒。便道:“啊,金台,你可知罪么?”金台道:“俺有何罪?”周通道:“你罪犯迷天,各处查捉,溜来溜去,不曾拿住。为何今在江西?胆大如天,到方公子家中去欺他。今日俺来寻着你,你可敢与俺两下交手么?”金台听说,便道:“呸!你与方佳报仇而来?哈哈哈,你好愚也。我的寡居姊姊落难在此,为什么方佳这等无法?倚势欺善抢去,这万恶之徒世上希有。俺到他家仍旧达礼,那知他把俺看得轻微,讲的说话全无道理。这是他自家不好,我又不曾打他一下,又不曾骂他一声,何必你们来寻我的事呢?可晓得金台不是怕人的!休听方佳之话,快些回去自己便宜。”周通听了金台的话,如比刀削面皮,说道:“呵呵呵,金台,你的身上已有万死之罪,纵要偷生还该敛迹才是。”金台笑而想道:“这个狗头,真正是个冒失鬼。我的大罪已经王恩钦赦的了,还道我是有罪之人,我且不可说破。”便笑迷迷问道:“我是有罪之人,自有官来拿我,不干你事。那个要你来检举么?”周通道:“金小子,我也知道你胆大如天,全然不怕。如今触犯了方公子,只怕你这残生不保的了。”金台道:“算我触犯了方佳,你们如今要怎么?”周通道:“闻得你是天下英雄,扬名四海,所以前来会你。试试你的本领如何。”金台道:“你要试我的本领?来来来,我的身体站在这里,凭你推也罢,打也罢,跌得我倒,悉听你们怎生处我。”周通道:“呵呵呵,倒也使得。”金台道:“住了。如若跌我不倒,便怎么样?”周通道:“如若跌不倒你,信服你是小辈英雄,接你到家,戏文款待你。”金台道:“讲过的啊。”周通道:“讲过的。”金台笑嘻嘻把两只脚立在门槛上,登时暗暗运功。周通那晓得他功夫很大,看得轻飘,便道:“金台照打。”照定他的小肚上边,狠狠一拳打将过去。金台的身体一点也不动,反把周通的拳头报了开去,倒退几个连环,立脚不牢,朝天跌倒。准百的人观看,大家拍手说道:“勿是贝州好汉,直头生铁罗汉,实在大名功。”跌得周通头儿打圆。旁边卢海大喝一声,抢上来照他肚腹一拳,那知金台原不动。一班闲汉人人喝采,个个称赞。卢海连忙又是一拳,金台的肚皮轻轻迸出,卢海的拳头弹了转去。周通又把他乱推说道:“动一动勿为希罕。”卢海大怒,叫声:“金小子,这是你的炼功,不算本事。可敢与俺交拳么?”金台道:“住了,你叫什么名字?”卢海道:“俺姓卢名海,乃是福建田楷第七个徒弟。”金台哈哈笑道:“田楷的徒弟到得那里!”二人衣裳不宽,各仗本事,一往一来,一招一架。周通立在旁边,巴不得打掉金台。想动手去帮,看得明白,要去挤金台阴囊,却被金台一腿飞来,踢中心口,疼痛难当,翻身跌倒,滚来滚去。众人慌忙。不知周通性命如何,要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真通关节陷好汉假传圣旨害忠良
话说周通被金台踢伤,滚翻在地,四十几个徒弟同声乱嚷,并力同心帮助。那晓得英雄金台全然不怕,两边膀子胜如枪戟,抵敌众人,真正本事。苏云、徐大娘、官官多唬坏了。何其回来闻了此信,匆忙走来解劝。那卢海实在来不得了,见何其来劝解,他就顺手收船,叫道:“徒弟们,看何老师分上,饶了他罢。我们去禀了官府来拿这狗头便了。”何其劝去金台,金台也不晓得周通心口受伤。苏云怕事,将门闭上。金氏娘娘说道:“天啊,看他们这般打去,人多唬得坏的。倘然打出人命来,如何是好?”苏云便接口道:“那个姓周的,在地上滚了一回,两只手捧住了心口而去,不知是凶是吉,但愿他无事便好。”官官说:“致命的所在,怕人得紧啊。”大娘对苏云道:“可恨万恶人,不想自家无法,叫人又来寻气,姓周的若有差池之处,兄只怕弟难以脱身。”少表大娘着急,再说卢海四面看不见周通,旁人回说:“先回去了。”卢海方安了心,带了徒弟们离却了杏花村。各人散去,不必细说。讲到杏花村上,看相打的人足有数百。大家多说:“看不出这个瘦怯怯的人,倒有这样好本事,两个拳头把他们四十几个人打得落花流水。但不知这个后生叫甚名字。”一人道:“呸,真的是个冒失鬼,这个人姓贝,名州,号叫金台。常常有人传说贝州金台,就是这个人了。”旁有一人笑个不住,说:“自己假在行,倒说别人冒失鬼。贝州者地方也,姓金名台,号为小辈,别号英雄,并将起来就叫贝州金台小辈英雄。什么姓贝名州,真正假在行。”一人道:“啊呀,这等说起来,倒是我自己做了冒失鬼了。”
丢下东边,再讲西边。那周通踢伤心口,自觉无颜,恐防卢海得知,倒了脾胃,故而忍痛而归。家人小使动问主人,只说跌了一交,不妨事的。大娘知道出来观看,周通也是这般说法,要瞒师父。那晓得卢海听闻街上传说:“周大爷帮助卢师父,那晓得反被金台一脚尖滚来滚去,真正好看,不知可保性命否?”卢海一闻此言,忙忙赶到周家,走进书房,只见周通倒在床上,啊唷之声,呼疼呼痛。几个家人在着床前叫声:“大爷,既是这样疼痛,何不延医看治?”周通道:“不要延医,请方大爷来。”卢海道:“啊,徒弟。”周通道:“师父来了。”卢海走近床,再叫声:“徒弟,你被金台踢伤心口,怎不说与我知道?倘有差池,如何是好?”周通道:“啊呀,师父啊!徒弟自己跌了一交,有些疼痛,并不是金台踢坏的。”卢海道:“我知道的,你不过恐怕倒楣,故而瞒我。那金台我也打他不过,何况是你?倒了些楣却也不妨,休得瞒我。说明了好与你翻冤。莫将性命如同儿戏。”便再三再四盘问。周通料想不能瞒过,只得说道:“方才我帮师父想挤碎他阴囊,不想被他飞出一腿,踢伤心口,疼痛难言。恐怕诸人笑我,故而瞒的。”卢海道:“性命为大,怎么瞒我?”便把周通胸口解开一看,一片青紫,乃是致命的所在。那卢海乃是拳教师,跌打损伤的药很多。怎奈致命的所在,凭你奇方妙药不相干的。此时一众家人问道:“可不妨事么?”卢海回说:“贝州金台打了致命的所在,不出三天总要死的。快去报与大娘知道。”小使慌忙去报大娘知道。大娘闻报,好不慌张。说道:“金台如此无法,快叫连元去禀县官,饬差先捉金台,免得知风逃走。”外边又见方佳到来。方佳暗暗心惊,走近床来连叫:“大哥。”周通强强口,起初还可以讲话,如今更加疼痛,话多讲不出了。做一个鬼脸,似乎说:“多是你害我的。”方公子心中明白,问卢海道:“生死如何?”卢海说:“致命伤,重得紧了,必死无生的了。”方佳叫声:“哥哥,不必心焦,今朝待我去做出头椽子,亲自往衙门中去见县官,拿着金小子。哥哥无事也要将他处治。哥哥倘有差池,金台一发难逃了。”卢海便说:“公子说得有理。”一面周府连元前去报官,一面方公子亲到衙门去见知县。卢海回到家中不必细表。
列位,若讲杏花村到衙门一去一来,足有六十里路程,其时到得衙门已是起更时候了。方佳见了地方官,把自己为非一概瞒过,只说金台无法,倚恃力大拳好,打得周通好生可怜,命在须臾,难以救活,伏望先把金台捉住,免得知风脱逃。孙知县听说,便说:“若说金台已经恩赦罪名。”方佳道:“住了,那金台的罪名很大,怎么恩赦起来呢?”孙知县道:“公子有所不知,他在沧州拿住,解往东京。也是他的造化,安南国拿一石猴前来难邦,朝中武职甚多,皆不是石猴对手。亏了金台把石猴打死,圣上大悦,把金台赦了前罪,发配淮安问军三载,三年无故,然后封官。已有文凭,各处知照住缉的了。”方佳道:“吓,那金台发到淮安配军三年,怎么擅离配所,私到江西,岂不是个逃军么?”县官道:“是,下官原想当他逃军而论。但是此人英雄无敌,又恐衙役们拿他不住。待下官悄悄移营,点兵拿捉金台便了。”方佳道:“这却甚好。”县官道:“啊,公子,此时夜深人静,不必回去了,就在敝衙下榻一宵便了。”方佳道:“如此多谢父台。”县官道:“好说。过来!”下人道:“有。”县官道:“备酒伺候。”一面传知书办,立刻端整文书移营,连夜点兵五百。其时兵丁多已睡了。一个个唤将起来,弄到齐集,已有四更时分。到得杏花村,天色大明,团团围住拿捉金台。
金台挺身而出,曰:“贝州金台在此,男子汉大丈夫不犯什么大罪,决不逃走,何必点兵拿我?我要逃走,再多几百兵也不相干。”孙老爷听了此言,心中思想:“果然像个英雄。”登时吩咐拿下。兵役纷纷涌上来捉住贝州金好汉,就上刑具。急得大娘、官官哭个不住。苏云年老,唬得目定口呆。知县捉了金台去,多少闲人说长论短。何其在家闻知连叫“阿呀”,飞奔去看。徐氏大娘哭诉前情,此刻何其没了主意。孙知县捉了金台去,又到周府看看周通,果然伤处甚重,命在旦夕。周大娘吩咐看茶,留饭。孙爷饭完,正要打道回衙。那知周通忽然身故。这是方佳害他的。周大娘号淘大哭,求告孙爷要把金台抵命的。孙爷应道:“这个自然。”就把金台带转衙门,立刻升堂提犯。县官道:“你是淮安军犯,怎么逃到江西来行凶,打死周公子?快快招明,免受刑具。”金台想道:“我到贝州上寿,乃是本官知道的。今若实说,连累总兵的前程难保。如若说了总兵不晓得的,真正是个逃军了。罢罢罢,我今认可说逃军,害不得窦总兵的。”好汉心中主意已定,叫声:“老爷在上听禀,金台身犯王法,仰感天恩赦减,军犯私到江西,原是不该,伏维宽恕。”县官道:“住了!想你从前的罪名很大,皆为有功,故而恩赦,问你三年军罪,三年无过才好。如今配到就逃,逃走出来就把周通打死,这是你自家活不奈烦了。”金台道:“老爷在上,容金台分剖。”县官道:“讲上来。”金台道:“只为方佳存心不良,倚恃父势,强抢我胞姊,所以前往方家理论。那时方佳自觉无颜,把我姊姊交出,我就同了回来。那晓得方佳不肯干休,那卢海趣他有势,合了数十打手如同大盗,多是勇纠纠有力之人。念金台只得一人,难以抵敌,被他们打得脱身不得,自家的性命尚且难保,如何反把周通打死?求老爷详察其理,乃是方家公子必要害金台,借行海市,造这蜃楼的。”孙爷听了金台的话,拍案大骂,吩咐两旁上夹棍。衙役同声答应:“喏喏。”但见三根木棍,把金台的脚套上紧收。贝州好汉心中想道:“我与方佳前世怨仇,所以今生叙会,不招,料想不肯干休。罢罢罢,父母遗体不敢毁伤,不免今朝认了抵庄,留脚不留头的。”但开口招认,画了供词,收监备文,详宪咨部,问了一个立斩之罪。
那时,何其打听分明,唬得魂不附体,即到监中看视金台。金台说:“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何必过虑。只是岳丈年高,姊是女流,江西断断不能存留,恐怕方佳还要强抢,快叫我徒弟同到贝州,叫他们不必监中来看我,早些收拾去罢。”何其答称:“晓得。”别了金台,气喘喘回去,将情讲明。大娘吓得肚肠抽痛。那时苏云、窦秉忠要到监中去探望,何其阻挡说:“你的师父再三叮嘱的,恐防方贼又来强抢,叫你们不可耽搁,即行收拾动身,前往贝州去罢。这里有我在此,早晚照料,你们不必挂在心上。”大娘惧怕方佳,顾不得兄弟了。只得叮嘱何其早晚看看。窦秉忠取银五百两,交付何其,与我师父监中使用。一面同了苏云、徐大娘母子,别了何其夫妇下船。随又打发天祥小使回转淮安报知父亲。一面开船竟往贝州而去。大娘在船,眼泪汪汪,思想金台为了奴家,遭此大难,归家有何面目去见萱堂呢?未知兄弟生死如何,只恐身亡刀下。又想丈夫骨殖仍在孟家庄上抵妆,兄弟前去讨转,如今不必再想了。道路无多,已到贝州。
讲到八月中秋,金太太生日,王则合了许多朋友,备了寿礼,与他上寿。除了张其、郑千等一众强盗弟兄赶到贝州地方,其余还有金台的朋友兄弟多来上寿。高三保合了许多朋友随也来金台家里,好不热闹。且说金母思想:“孩儿从前犯了弥天之罪,流落他方。如今沸沸扬扬,说道:打死了外国安南来难邦的石猴,恩赦死罪,充军三年。那高三保又说会面过金台。”金母道:“我儿说在淮安打掉少林和尚,本官十分敬重,命他公子拜从我儿,如今师徒同道而来,为何如今还不到家?不知又在那里耽搁住了,望他早早回乡,好待为娘的放心。”不说金母心内思想,且说小妹时刻想念丈夫。望眼将酸,还不见来,夜夜凄凉,好不寂寞,朝朝清早,烧一炉清香,惟愿儿夫得归故里,谢天谢地谢不尽了。少说小妹心焦烦恼,且说一众英雄义侠共有三十位余外好汉,多是金台外边相交的朋友,多在王则家中叙集,等候金台回转贝州,与他盘桓盘桓。一日等,一日不见金台之面。高三保说:“这又奇了。那日金二哥先动身,怎么反是我先到?”一众朋友多说:“不知那个地方撞着了什么朋友,耽搁住了。且再等几天自然来了。”
那日八月十九,窦秉忠、苏云同了徐大娘母子回来,到了金家,一同进内,大家见礼。一边母女相逢,一边父女会面。说不完别后的言语,一言难尽。徐大娘又将长江遇盗,金台大闹杏花村,周通身死,金台问罪的缘故,一长二短告诉母亲知道。婆媳闻言,大吃一惊,叫天呼地哭道:“喜只喜打死石猴,有功与国;喜只喜朝廷恩赦死罪,改为充军三年,无过封官受职。岂知又惹起祸来,雪上加霜,罪又深了。祸根乃是方佳,然而总是自己不小心,身归狱底,谁来搭救?只怕难免做刀头鬼呢。”痛哭一场,大家闷郁。窦秉忠解劝一回,然后收泪住声。高三保及众英雄听说,心中也是大怒,连称可恼可恼,想救金台。有的道:“且到江西,见景生情,再定主意。”七张八嘴,纷纷乱道。王则道:“各位兄弟,你们要救金台,须要悄悄商议。这里乃城市之中,人烟凑集之所,这等乱嚷什么意思?自古说隔墙有耳,岂知窗外无人?反得事不成而机先败露;机关先露事总难成。”众人听说,多说:“极是。”王则轻轻问道:“你们说要救金台,到底怎生救法?”高三保道:“王大哥,我们此时的主意也不定,且到江西见机行事便了。”王则道:“我看你们多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尽皆胆壮心雄之辈,若到江西,不可造次,可行则行,当止则止。不要画虎不成反为不美。”高三保道:“这个自然,不劳王大哥叮嘱的。”那时王则出银一百两,付与高三保收拾,聊为路费。一众英雄别了金母、苏云,又别三则。窦秉忠没有什么本事,故不同去。金大娘再三叮嘱:“须要小心。”众人答应而别。径往江西进发。
行了两日,遇见了张其、郑千、浦大弟兄、花三、华云龙,说明此事。张其等大怒说:“那有此事?这还了得。我们同往江西,刺杀方佳。然后监中劫金台出狱。如今镇江江员外家中,广招天下英雄,交结江河好汉,我们同了金台前往江员外家中存顿便了。”商量定当,要救金台。三十余人分散而行,约在何其家中相会,不可将机关败露。此话暂且丢开。
再说天祥小使回转淮安禀知窦虎,总兵大吃其惊。金台是个军犯,乃是我放他去的,叫他不可生事,回转贝州见见母亲,切勿耽搁,速到淮安。那金台不听我言,闯出事来,不但自家性命难逃,连我的前程也难保了。总兵得了此信,终日心中怀着鬼胎。且说文书到了东京,要刑部尚书作主。讲到那刑部尚书,乃是奸臣之党。从前听了澹台惠,把金台发配淮安,要把金台杀威棍下打死,只因窦总兵不把金台打死,故而澹丞相恨着窦虎,正要打算总兵,只因没有什么破绽。如今有了这角文书,满怀得意。周都督痛恨金台,来见澹丞相,须当早决金台一日,下官少气一天。澹丞相听说笑道:“我道金台是万死之徒,巴不得这狗头身首分离。那晓得昏君反把金台恩赦,我气到如今了。喜只喜这狗头到配又犯了罪,此番休想再出天罗。呵呵呵,如今是活不成的了。啊,周老爷,但是老夫却有一虑。”周都督道:“老太师虑什么来?”澹丞相道:“若把金台绑赴市曹,王法虽严,但是他的羽党甚多,法场之上恐有变端,更恐张鸾等不测之患,岂可不虑乎?”周都督道:“老太师虑得极是。但不知计将安出?”澹丞相道:“老夫意欲假传一道圣旨,把那淮安总兵窦虎处斩,一面修书一封,打发心腹之人,前往江西悄悄的叫孙昭把金台就在监中点戮,岂不是好?”周都督道:“哈哈哈,老太师好美才也。”二人计议已定,就叫刑部尚书暗起了这角文书,不可奏明圣上。一面假旨意、假差官前往淮安,正法窦虎,一面密书一封,打发心腹家将王宁前往江西孙知县衙门投送,叫他照书行事,进禄加官,不可有误。王宁领命而去。朝中狼狈成群,瞒了君王假传圣旨。
假差官名唤刘兴,山东人氏,家中还有一个母亲,一个兄弟刘庆在家,弟兄二人,穷苦不堪。那年刘兴出门寻个机会,别了母亲,在着外边东奔西走,毫无头绪。偏又染病,中途几乎身死。亏了窦爷烧香船过,怜念刘兴,赏银十两,又叫医生与他看治好的。刘兴念念不忘。后来奔到东京,投入澹丞相府内,年年书信归家,把数十花银送与母亲。澹台惠想害忠臣,那晓偏偏又差错了人了。要知刘兴报恩私救情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孙知县嘱禁毙监孟家庄窝巢剿灭
讲到刘兴一想,我若救了窦爷,难转东京,见不得太师之面了。别的物件一些不拿,单把积下来的二百九十两银子藏在身边,扮做差官,同了八个伴伙,也是澹台惠手下之人,上马加鞭,竟往淮安进发。到了总兵衙门,高声叫道:“辕门上那位官儿在么?”早有辕门千总上前呼吆问道:“你们那里来的?”刘兴道:“圣旨下了,快报总兵知道。”千总应声:“是,是,是!”连忙去报总兵。总兵吩咐大开辕门,迎接差官。堂上坐下,家人备了香案,请钦差大人开读圣旨,下官跪听。刘兴道:“啊,窦老爷,那圣旨不是真的,乃是澹台惠为了贝州金台,假传旨意,前来害你。喏喏喏,假旨在此,拿去自看。”就将假旨递与总兵。总兵接下拆开观看,看完哈哈大笑,说道:“澹台惠,你与金台有仇,干我甚事?思量害我岂不可笑。但不知足下尊姓大名?不听奸臣之嘱,反来通信,下官此恩此德,无日不忘。”那时刘兴就将住居名姓,并将从前落难受救命之恩,从头至尾细说一番。总兵听说,哈哈笑道:“妙啊,好一个知恩知义大丈夫。若日后下官忘了你,不得好死的。”刘兴道:“啊呀呀,老爷何出此言?”窦爷道:“但你没有下官的首级,怎生去见奸臣之面?”刘兴道:“小人未出东京,先有不转东京之意。回到家中与母亲兄弟另寻所在,别图事业了。但小人去了,外边还有随来的八人伙伴,不是小人的心腹,放不得他们到京,免兴风波。”窦虎应道:“极是。”登时传令,捉牢八人。手下答应一声。那八个伴伙真晦气,上天无门,入地无洞。上了刑具,人人怨恨刘兴。刘兴又与总兵道:“主意须当拿定,尤恐奸臣再来打算。”总兵答应连连,酬谢刘兴二百两银子,刘兴再四推辞而去。
窦爷进去禀明太夫人,太夫人大怒:“可恨奸臣如此不仁,若没有刘兴通信,我儿早做刀下鬼了。”夫人叫声:“相公啊,今日呢,幸有刘兴通信,免了目前之难。但恐奸臣又来算计,没有第二个刘兴了,算来日后定有灾殃,倒不如未雨绸缪,定个主张,弃官而遁罢。”窦爷道:“嗳,夫人,你说那里话来。下官没有什么差处,奸臣尚且要害我,如若挂冠而遁,正中澹台惠的奸计了。况且上有娘亲,下有妻子,休得这般胡讲。下官岂可负君的么!”太太叫声:“儿啊,万一奸臣又来算计,如何处置?”窦爷道:“母亲,不妨,孩儿有个道理在此,把那奸臣手下伴伙八名做了凭据,送到沧州柴王千岁那里,求他奏明圣上。不但孩儿永远太平,那奸臣倒也难保了。”老夫人道:“我儿主见甚好。但你自家离不得任所,须要打算一个能干人前去才好。”夫人叫声:“相公阿,须要诚实之人去的,切不可胡乱差人,倘然也露了风,事大如天,使不得的。”窦爷道:“我也想别人多差不得,只有你的兄弟沈君怀为人正直,就把他来差一差罢。”夫人道:“相公之言甚是有理。事不宜迟,快些打点。”窦爷道:“晓得。”便辞别母妻,靴声秃秃,走进书斋,更换便服,就将禀折来写。写罢,哈哈笑起来道:“澹台惠啊澹台惠,下官并不触犯于你,你却来害我。我今将此假旨为凭,禀恳柴王千岁,奏明万岁,正所谓因要害人反自害。哈哈哈,管你乌纱戴不着了。”写完丹禀,随即封好。讲那沈君怀,只因读书不就,弃文习武。岂知武艺不精,故而总兵衙门效用。一切官员,不好将他轻慢,人人多叫他舅爷的。如若总兵存了私呢,弄个武官与他做做,却也不难。只为窦爷正直无私,虽为郎舅,并不存私,总要他武艺精通,然后提拔。所以如今尚不做官,效力军前。总兵即日差他一行,沈君怀得了此差,并不延挨,忙收拾动身。总兵就将八个奸臣手下之人点明姓名,紧上镣铐,打入囚车,点兵一千,随了沈君怀,竟往沧州进发。未知可能得见柴王,在后再表。
再说王宁奉公差遣,不敢迟延,日夜兼行,快马加鞭,即赶路匆匆到了江西,到知县衙门下马。宅门上面去禀报。孙老爷听说澹台惠打发来的,不敢怠慢。有一句古话说的:宰相家人七品官。便顷刻开大门。迎接进去,见礼坐下,谈了几句套话,就开出来书,交与县官。那时,孙爷便将书信拆开,从头细看,看完藏过。便说:“下官知道了。王哥暂且耽搁几天,事成之后,方好回京,上覆太师。”王宁便道:“孙爷若得用心办理,俺家太师爷必然提拔,做个三品官儿。”孙老爷道:“承太师之命,下官怎敢不依。”登时备酒款待王宁。孙知县等到夜深人静,密传禁子姚龙,悄悄吩咐:“三日之内要把金台点戮,明日先动病呈,事完之后,重重有赏,泄漏机关,活活处死。”禁子应道:“晓得。”姚龙立刻进监说与同监众弟兄知道。七个禁牌多唬坏了,人人面涨通红,说道:“啊呀,大哥啊,久慕贝州好汉小辈英雄,一则有功于社稷,三年之后封官。二来天下英雄好汉,又与何其是师弟兄。我们若把金台害了,与何其朋友面上过不去的。”姚龙道:“啊,兄弟们,这是澹台惠的主意。本官吩咐,叫我也是不得不然的。”众弟兄说道:“姚大哥,为人天理良心总是要的。澹台惠与金好汉有杀子之仇,如此恨他,他又不曾杀了我们的父母,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活卜卜的人,如何将他弄死?于心何忍?本官是贪图提拔,故而如此。我们不过赏了几两银子罢了。银子是用得完的,犯不着干这些绝子绝孙的事。使不得,使不得。”众人不肯。姚龙顿然一呆,想去思来无主见。笑起来:“本官原不应该。”便叫声:“兄弟们,那金台已问了立斩之罪,与其一刀两段,到不如将他点戮,全了他的尸,岂不是好么?”多道:“嗳嗳嗳,大哥,宁可把他一刀两段,不死我们手内,乃死于王法。若要我们动手,是断断不能够的。”姚龙道:“兄弟们,这是我已答应本官的了。”多道:“你去答应,不干我们之事。”姚龙道:“啊呀,这便如何是好?”姚龙叹声不绝,把手乱搓,一想:“七个弟兄大家不肯,叫我一人动手,如何是好?也罢,待我明日先把病呈动出,再行打算便了。”书中慢说姚龙,再说同监七个弟兄,你一声我一句,说道:“明日等何其到来,把此情由通知他,叫他救命金台去罢。”一个道:“兄弟,这个使不得。若叫何其救了金台出去,多是我们众人身上之事,大家走不开的。”那个道:“啊呀,这便怎么处呢?”七个伙计一无主张,一宿无话。来朝红日东升,那时金台病呈,姚龙硬了头皮动出。孙知县传谕该房,速备文书,详明上宪。此话书中暂且丢开。
再说英雄先后到来,逢人动问:“何其住在何处?”回说:“从前住屋遭了火灾,今在杏花庄上。”各人洒步问到何其家里,何其随迎接进内。人多屋小,挤挤挨挨,与众位英雄们见礼。里面娘娘道:“啊呀,你看三十余人多是梢长大汉,好不怕人。料想他们非为别事,必然到此望金台的。妾身且烹茶,出去款待不款待,悉听官人主裁便了。”少话娘娘里头的话。原说众位英雄各通姓名,多为金台面上来的。何其家里只得四椅两凳,那里坐得下三十余人?不但没有坐位,而且立多立不下。何其只得又与汪同商议,借了徐大娘住的这所空房,以为一众英雄存顿之所。吃酒吃饭俱是庆丰楼整备。张其、郑千、高三保等问起金台之事,何其一一说明。众皆大怒。张其说:“这桩事情多是方佳起的祸根,待俺先去杀了方佳,然后商量搭救金台便了。”高三保说:“方佳虽则不好,到底先是张蛟不好,他若不抢徐大娘之物,也不在杏花村上耽搁了。”郑千、草桥花三、华云龙等多说:“去追究张蛟这个戎囊,岂可饶他!我们先到孟家庄去,杀得他人头滚滚,鸡犬不留,回来再把方佳杀死便了。”那何其虽只是个拳教师,到底没有强盗的胆气,见了这班人必要弄出大事来的。但他们先到孟家庄,杀不得张蛟,必被张蛟先杀,倒也干干净净。便说:“多是张蛟起的祸根,应该先杀。只怕你们没有这副本事吓。”张其听了,恼得他大叫几声:“有本事的,杀得他们鸡羊猫狗一齐杀完。”郑千便摇摇手道:“休要看得了然。曾听得有人说过,孟家庄在水中,只有里面船出外,不许外面舟船进去。只怕到不到孟家庄上呢!”一众英雄听了此话,俱称不错。那时,众人多是呆呆的,看了一回,华云龙说:“我倒有个道理在此,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或者到得孟家庄,杀得张蛟也未可知。”众人哈哈笑道:“这倒使得,依计而行便了。”众人主意已定,草桥花三先去弄了两个空船,三十余人扮做穷汉,多是暗藏军器,别了何其,先后而行,分坐两船,竟到孟家庄水路而去。
将近庄前,只见两只巡船内有喽罗们,喝问:“来船何处去的?”张其启口叫声:“大哥,我等尽皆穷汉,只因行业全无,左思右想无生计,闻得孟家庄上有个张大王,是一个度量宽洪的大丈夫。”喽罗道:“俺家大王爷原是宽洪度量的,好汉们待要怎的?”答道:“我们意欲前来投奔大王收用。烦劳吾哥禀知大王,若得大王收用,自然慢慢的酬劳”喽罗道:“原来如此,喏喏喏,你们且在那首护庄桥边等候,我们前去禀知大王。收与不收就来回覆你们便了。”张其道:“只要列位大哥帮衬帮衬,一定收的。”张其们两只小船停在护庄桥边,巡江喽罗前去禀知张蛟。那时,张蛟正在广收人才,又只为人来投主鸟投林,乃慕我之名到此的,待俺收纳他们便了。随即吩咐:“唤他们来见我。”喽罗答应一声,去不多时,张其们三十几个弟兄一涌而到。通过了假姓名,张蛟一一盘问:“尔等何方人氏,又不老,又不小,为何不做营生呢?”答道:“大王爷在上,小的们多是山东人氏,只因连荒数年,一贫如洗,要做生涯没有本钱,真正度日如年。闻得大王广收人才,所以同心到此,求大王爷恩典收录,感恩万万了。”列位,那张蛟正在收人之际,故嘱他们进见。平日间若有人来投奔,总要问个分明,恐有奸诈。此时见他们共有三十六人,多是梢长大汉,并且听他们的口音不像山东人的声气,故而动了疑了。便吩咐喽罗们:“将他们一一搜检,若无夹带,然后收用。”喽罗答应未完,大家着急。张其喝声:“休得搜检。”郑千大叫:“先落手为强。”众人同声发喊,大家动手,各出家伙,将旁边七八个喽罗青昌七折,七八个头儿谷六六滚将下来。张蛟又惊又恼,高声大叫:“狗头们,休得无礼!”急忙去拿军器,却来不及了。十几个英雄赶上前去,提刀乱砍,张蛟的本事原好,仗着两个拳头左招右架。一众喽罗闹喧喧,个个手中拿了棍子打来打去的打,多是无能之辈,那里敌得过众英雄呢?逃了一半,死了一半。张蛟急得汗如雨下,本事虽好,苦于手中没有家伙,只好招架,不能还手。一众英雄团团围住,逃又逃不出来,又走不脱身,浑身流汗,手臂酸麻,高声大叫:“娘子快来!”高三保说:“狗强盗张蛟喊娘子快来吓。”被高三保夹头一刀,吃饭家伙跌下地来。大家哈哈大笑说道:“杀得好,爽快也。”那晓得里边杀出女英雄来了,他的名字叫飞龙女。只为有病初痊,来得慢些。他的双刀甚是利害,三十六人一齐抵敌,虽如群牛斗虎。讲到飞龙女的本事,比了尤龙女的本事又好。只为他染了一场大病,才得轻强,尚在调理,未曾还元。一个人抵敌三十六人,杀了一个时辰,有些来不得了。一双手臂也有些酸麻,气喘呼呼,双刀一晃,思量逃走。浦二的刀刚劈在他左肩上,叫得:“啊唷!”手中钢刀落地。华云龙的刀又劈在他右肩尖上,飞龙女疼痛非常,难以脱逃。郑千赶过来,把刀砍去,头儿落地,一命归天。飞龙女已死,还有十二个丫头,唬得魂飞魄散,思量逃走。岂知在数难逃,尽做刀头之鬼。好汉们万分欢喜,东寻西寻,一人不见,但见血流满地。张其道:“怎么清清悄悄,一个人多没有了么?兄弟们必要寻到,不可剩了。大家去抓出来,有一个,杀一个,见一人,杀一人。”众人道:“说得不差。”一众英雄多是杀星,一人说了,人人接应。手执明刀,各处找寻。柴房内七八个也一齐杀脱,厨房内六七个也性命难逃。东一堆做了刀头之鬼,西一堆俱为断颈之魂。还有一班下水脱逃,识水性的逃了性命;不识水性的,淹死江心。杀得来鸡犬不留,尽尽绝绝。张其说:“我们去拿些财物来用用。”郑千说:“一齐拿了回去。”草桥花三的见识甚好,叫声:“列位哥弟们,休要六乱。我想杏花庄上房屋也不大,我们三十余人叙在一处,倒不好。如今杀了张蛟夫妇,这个地方没有人住,我们何不就在孟家庄权作安身之处?等侍救了金台出来,一齐同往江员外家去,不知列位意下如何?”要知聚义情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同心仗义通消息众友全交夜劫牢
讲到花三说要在孟家庄耽搁,众人听说,个个多称不差。就将尸首抛于江内。现成食物般般多有。便问:“那个去烹庖?”高三保接口说:“我的手段好。”多道:“如此烹庖起来我们吃他娘一个尽醉方休。”高三保道:“照啊,不醉不完。”就去端正了酒肴,早已日归西去,天将晚了,腊台上红烛高烧,几张桌子拼将起来,周围四转,坐列着三十六位英雄。高三保道:“哥弟们请啊。”多道:“请,请,请。”好一班酒囊饭袋的江湖客人,吃得来沉醉东风,哈哈大笑,猜拳行令,大家高兴。又讲起没用的张蛟,说什么凶如狼虎,人人害怕,好几次官兵难动。怎么样被俺们一刀、两刀,三四五六七八刀,杀得来空空如也,人头落地,太觉轻飘,多是虚张声势。说张蛟凶狠,却是一班,纸糊的强盗。“哈哈哈,喝酒啊,请啊。”传杯弄盏,直饮到太阴当顶,三鼓初交,杯盘狼藉,人人醉倒。
话文又要说何其夫妻同在灯前说着,一众英雄要到孟家庄上把张蛟杀死。此刻二更已交为何一人不转?想来决然多死在张蛟手中。大娘道:“官人啊,这些人多是金台叔叔的好朋友,为什么巴不能够他们死起来呢?”何其道:“娘子有所不知,这些人胆大如天,全不管国法森严,说杀了张蛟,还要去杀方佳。娘子啊,若果把方佳杀死,岂非连我何其多不便安身了?金台罪上加罪。”大娘娘道:“官人啊,只要阻挡他们不可就是了。”何其道:“咳,娘子啊,他们多是强盗出身,劝不听,挡不住,谁人肯听我的话呢?巴不得张蛟把着他们杀死,好待我太太平平过年了。”大娘听了说道:“金台叔叔原是不好,不肯思前虑后,结交了许多朋友,并没有一个正经人的,多是强梁汉子,怪不得官人胆却,就是妾身听了也是心寒。”夫妇二人讲到三更时候,息火宽衣安睡。一夜话文,不必细说。
来朝何其吃了早点,正要出门往沿江打听张其们到底怎么样了。忽然有一人走将进来,何其认得是监中禁卒潘恩,随即拱手问道:“潘大哥,到此敢是我家金台兄弟有什么讲话么?”潘恩道:“啊呀呀,大师,你还不知,昨夜本官传我头儿进去吩咐,限三日之内,要把金台点戮,已经动出病呈的了。我们与金好汉虽则没有什么交好,然而也没有什么仇怨,宁可一刀两段,不干我们之事。如今要我们下手弄死,于心何忍?等你又不来,故而我来通个信与你的。”何其道:“有这等事么?啊呀,不好了,不好了!”何其听说把手搓搓,想道:“此事为何不等京详转的?叫我有力没用处,肝肠折碎,计谋全无。”何其正在心焦,只见四个英雄进来叫声:“何大哥!”这四个就是张其、郑千、花三、高三保,多叫:“何大哥,没有出门么?”何其一想,出门三十六,回来四个人,必定杀死了三十二个,这四个人逃回来的。随即应道:“正要出门,这位潘大哥来讲话,所以耽搁住了。”多道:“朋友姓潘么?”潘恩道:“正是。”张其道:“做什么买卖的?”何其接口答道:“他是监中禁长。”四个英雄多问:“金台在监,未知身体如何?”潘恩把这四人一看,口内不言,心中思想:看这四个人不像正经朋友,怎么与金台也是相交么?便说:“金台身体甚好,足下如何认得?”张其哈哈大笑,说道:“看你不出是个冒失鬼。我们与金台是个患难相交的好朋友。”何其说:“有话静悄悄的讲,何必高声?”张其道:“我们讲惯的啊。潘朋友为何不在监中承值,来此则甚?”潘恩道:“啊,列位,你们既与金台是患难相交,我今告诉你罢。”何其咳嗽丢眼,潘恩不好开口,便拱手连称:“再会了。”却被张其一把揪住,说道:“慢些走,走到那里去。”唬得潘恩忙道:“啊呀呀,朋友放了手。”张其道:“有话讲了去。”郑千说:“何大哥,我们多为金台到此,巴不得讲讲金台的说话。潘朋友你倒鬼头鬼脑,叫他不要讲,什么意思呢?”何其说:“说也不中用,说他怎么?”花三说:“中用不中用,总要说的,省得我们疑疑惑惑。”高三保说:“自然说明白的好。”你一句,我一声,此刻何其只得将门闭上。潘恩勉强说了一遍,四人听说,冲天大怒。多道:“可恨瘟官不仁,奉承奸贼,竟要摆布金台了。做我们三十六个人不着,今宵就要去打监劫牢,把金台救出,不救金台不算人。”何其道:“如何?我原说讲不得的,如今要弄出大事来了。”潘恩道:“只怕能说不能行。”张其道:“孟家庄上张蛟等几百余人,尚且被我们杀个干干净净,何况小小的监牢?一个犯人都救不出来么?”何其就问:“孟家庄上被你们一齐杀完了么?”张其道:“呵呵呵,鸡犬多不留,杀得精光,杀得快活。”何其道:“还有朋友呢?”张其道:“多在孟家庄上。抵庄在孟家庄做个下处,救了金台,好在那边存顿的。救出金台易如反掌。如今事不宜迟。”那潘恩是个心热之人,只因自家没有救人之力,如今听了他们的说话,若干这事今夜就来,我们监中伙计并力同心,里应外合。张其道:“若得如此,妙不可言的了。”潘恩道:“众位作准不作准?”张其道:“大丈夫言出如山,决无更改。”潘恩道:“你的说话果然不果然?”张其道:“男子汉一言既出,有何反悔?”潘恩道:“恭候驾临,再会了。”张其道:“请了,请了。”禁子回去,不必多提。何其开口说道:“休得招灾惹祸,劫牢一事,罪犯迷天,使不得的。”张其听说,呵呵笑道:“何大哥,休把俺们看低,为朋友虽死无怨,管什么迷天大罪?就是碎尸万段,又不为奇。若不把金台救出不是好汉。”何其见他们立定主意,料想阻挡不住的了。便说:“既然要去救金台的,须当商议妥当。那城关阻隔,如何进去?即使进去了,如何走出来呢?倘然有甚差池,大家难免受灾。”高三保叫声:“何大哥,我们自有主意,不要你费心。”四人并不耽搁,下船同到孟家庄上,说与众人知道。
华云龙等三十二人一闻此言,暴跳如雷,说:“反了,反了,那有此事?事不宜迟,今晚就去。不救金台不是英雄。”张其道:“照照照,不救金台非为好汉也。”杨茂林说:“这是金二哥命不该绝,故有姓潘的里应外合。”张其喊道:“讲这些没用的话,难道没有里应外合,我们就罢了不成?”众人多说:“是啊,没有里应外合,总要救出来的。”众人商议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依计而行,不可有误。高三保、华云龙、杨茂林、杨继林、花三、浦二、苗龙、苗虎、杨方、沈达一共十人,扮为百姓,日里进城。张其等二十六人分为两处,一十六人俱在城关外接应,还有兄弟十人驾了船只在塘口伺候。商议已定,三十六人吃了齐心酒,若有一人不出力,众人不依,砍他的脑袋下来。此乃金台往日无差,交朋友有益,少结冤家。所以目下有难,故而朋友们肯齐心救他。高三保等十个弟兄扮为百姓,每人身边暗带短刀,下船渡江,上岸进城,问到县前。好一个热闹的所在。高三保悄悄说道:“我们先去寻个存顿之所方好。”华云龙说:“这是要紧的。”天色尚早,十弟兄次第而行,离衙门一里多路,有个没人经管的空庙,正中他们机谋,就在里边存顿。高三保说:“若还聚在一处,尤恐旁人疑惑,日里大家走散,点灯时分总在此地聚集便了。”众人听说,便南北东西分散。
再说潘恩回去,一路行来,买些糕饼送与金台的,点饥点饥。回至监中惟有姚龙面前不敢说起。余外六个弟兄,悄悄与他们说知。内有一个陈元,胆气最小,便说:“这个使不得的,如若劫了犯人去,我们一个个要砍头的。”潘恩道:“呸,真正冒失鬼。比方犯人越狱逃走,是禁子不当心,大家有罪。若讲劫牢,乃自外边进来的。本官考成坏脱,与我们禁子不相干的。”陈元道:“吓,我们是不相干的。”多道:“不相干的。”陈元哈哈笑道:“这便还好,悉听他们一齐抢完,也不干禁子事。”说话之间,外边高三保来了,潘恩开门,悄悄问道:“几个人同来的?”高三保道:“只有我一人到此,其余尽行埋伏在左近了。”潘恩道:“这就是了。但有一说,金二爷是个男子汉,不怕死的英雄,如若与他说了,恐他不肯,莫如不说为妙。”高三保哈哈笑道:“不差啊。”潘恩道:“就是我辈弟兄们面前亦不要提起。自古说,言多必败。有我当心,管教不错。”高三保道:“是了,是了。”潘恩道:“这里来。”高三保道:“来了。”潘恩领了高三保曲曲弯弯走进去,姚龙见了,问道:“此位何来?姓甚名谁?”高三保拱拱手道:“大哥,小弟姓王,名沛,只因闻得贝州金台犯事在监,特来探望。”姚龙道:“吓,原来是金二爷的朋友,多多失敬了。”高三保道:“好说。”潘恩顺口叫声:“王客人,这里来。”高三保道:“大哥请。”潘恩道:“这里是了。啊,金二爷,有个朋友在此看你,我去取茶来。”金台一观,微微含笑,说道:“我道是谁?原来高三保兄。请里面来。”高三保道:“来了。”走将进去,与金台见礼而坐。金台问道:“高三哥怎知小弟在此?”高三保说起贝州上寿,苏云丈同令姐回来说知其故,故而特来探望。方才买得些须糕饼在此,做做点心。金台道:“多谢三哥。”高三保道:“好说。”便把糕饼放在台上。正逢禁子送茶进来,二人饮罢,收杯。金台细把前情讲出来。高三保假作呆徒不睬他,叹声:“咳,可惜名扬四海,而今一旦受灾,朋友虽多,难以搭救。”贝州好汉哈哈笑道:“高三哥的说话有些呆气。男儿视死如归,我也没有别事挂心,只有娘亲、妻子无靠,有谁来承值柴米?虽然王则心好,到底是个外姓之人。料想他日久常年也管不得的。”高三保道:“二哥且免愁烦,如若王则一人顾管不来,有我高三保在此。”金台哈哈笑道:“益发当不起了。”高三保道:“不妨事的,用不着心焦。”便别了金台出外,又与潘恩说了几句,约在三更动手。出了监门,已是日落西山的时候,把饭充饥,即往空庙。
十弟兄聚集一处,等到三鼓初交,人皆睡尽,月朗星明,大家到了衙门首,四顾无人。但听得口当口当口当,各各各,回转周流,转来辗去。禁子潘恩早已打听管头门的李顺,睡熟如泥,他就盗钥匙,开了头门。钥匙仍放原处。外边十个英雄听得里面咳嗽之声,一齐进内,拔出短刀,同声呐喊,杀进监中。七个监中禁子假意慌张,高声大叫:“那里来的强盗,敢劫取犯人么?”高三保等道:“呀,呸!俺们不是强盗,乃是禄林好汉,特来救取金台,谁敢阻挡?看俺的刀!”禁子们喊道:“啊呀呀,不好了,不好了!姚头儿快来啊!”先说那十弟兄打进监门,到金台房内,那金台已是抵庄一刀两段的了,所以如今也不坐工了。此夜虽不坐工,还未曾睡。在灯前独自思想:“想我金台不过是个马快出身,多蒙师父传授几套拳头,打败了多少英雄,江湖上面这些人多叫我小辈英雄,传得我的名声大振,好不快哉。也就是我在扬州打死了澹公子,虽是这个狗头不好,然而我金台也有几分差处,怪不得奸臣蓄心害我。幸喜得番邦进贡石猴,亏了杨元帅力保我打死了猴儿,恩赦,好不开怀也。岂知奸贼仍不饶我,发配淮安。又喜不曾死在杀威棍下,而且窦虎将我另眼看待,私下许我回转家乡,见见娘亲。那晓得到了此间,又受灾了。如今料想不能回里,抵庄身首分离。哈哈哈,但求早早京详回转,好待我魂魄回乡,陪伴母亲,相依小妹。”英雄正在心中思想,忽见几个好汉,手执短刀赶将进来。金台便虎目圆睁,立起来,正要动问,高三保背了金台,叫声:“兄弟们,金二哥在这里了。快快杀他娘出去。”众英雄多道:“杀啊!”金台喊道:“休得如此!可知王法么?”高三保道:“奸臣害你,没有什么王法了。走,走,走!”便背了金台杀出监门。姚龙唬得遍身发抖,开口不出,立刻去禀本官。孙爷唬得魂飞魄散,吩咐去调兵追捉,火速莫迟。列位,此时已是半夜三更,大家睡熟的了。传起衙役,来营中,点起兵来已经四更时分了。高三保等救了金台,早已出城。城外众英雄会合一处,下船渡江,竟往孟家庄去了。何其一夜不眠,暗中打听分明,只做不知,回家说与大娘知道。大娘倒吃了一惊,说道:“他们不怕王法的,胆大如天,做这等事体,虽然救了金台去,只怕六尺之躯,没有藏处呢。”何其道:“你道他们没有藏处,你不知可到孟家庄去的。”大娘道:“官人,孟家庄虽可安身,却是乌云遮日,埋没了终身。金台今生总不得见萱堂的了,与你师谊情切,你岂忍袖手旁观。须当极力相劝,令伊别处去安身的好。”何其道:“娘子,我与你闭门不看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富贵穷苦,皆有天命,无可挽回。”丢下何其夫妇谈论,且说官兵追赶。未知追到何处方住,要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卷
第五十回江家庄英雄叙会金銮殿柴信弹奸
讲到官兵追出了城关,街坊寂静,鸡犬无声。东一条路,西一条路,路道甚多,不知那一条路上去的。只得分兵四散,各处追拿,没有一些形迹。因孟家庄上有大盗张蛟存顿,谅他们决不去的。其实却却在这个所在。东方发白,众兵回城,没处追拿,仍归队伍。孙老爷亲到监牢查点,一众犯人,一名不少,单单不见了金台。孙爷没了主才,只得速备文书,申详上宪。王宁只得回京,回覆澹台惠。此话书中暂且撇开。
原说金台事到其间,只得听他们,同到孟家庄上。众人哈哈大笑,也有叫金二哥,也有叫金小弟。如今是活得成的了。金台答道:“为人祸福由命,死活凭天判断,谁要你们前来做此不法之事?非但大家没有出头之日,而且连累地方官的前程,如何使得?”众人道:“咿咿哈哈的,说什么连累地方官!这桩事通是那瘟知县听信了澹台惠,要将你点落监牢,因此我们同心合胆,商议把你提出了地网天罗。”金台道:“住,住,住了。你们怎生知道孙昭要将我点落?”答道:“呵呵呵,千亏万亏,亏了那禁子潘恩前来通信。已经动出病呈,只在来日晚间就要断送你的性命了。”金台道:“吓,有这等事么?可恼,可恼。”便二目圆睁,骂道:“狗官,奸臣与我有仇,你与金台有什么冤仇呢?为何不等京详转,要把俺家点落在监?”一众英雄多说:“只要活了性命就是了。”金台又问:“这里乃是张蛟存顿的所在,怎么如今你们在此?那张蛟夫妇何在?”答道:“你还不知道么,那张蛟是一个没用的东西,被我们杀得夫妇双死。”一面讲话,一面高三保去把张蛟留下食物现现成成的烹庖,三十七人一同坐下,大家饮酒。饮酒之间,金台说道:“这个地方不是我们安身之所,须要寻个地方存顿才好。”张其说:“目下镇江江员外家里广招天下英雄,结拜弟兄,好不有兴。何不同去走遭。”贝州好汉听说,把头点了一点,说道:“若说起这江员外,我也曾在他家住过几天,为人忠厚,要儿子学拳拜我为师。那日与他别了,至今尚在挂念他。如今到他家去,一定相留的。”众人道:“你倒与他会过的,吃完了酒,收拾前去便了。”说说饮饮,时光已是四更。张蛟留下的金银衣服钱米多被他们收拾完结,一齐搬下船去,许多什物家伙一件不拿。金台说:“但是何大哥那边须要那位去知会一声,免得他们夫妻挂念。”高三保说:“我是为贝州上寿动身的,尤恐妻子在家悬望,列位竟往镇江住下,我要回去走走,然后再来。”金台说:“这是正经大事,必要回去的。”金台道:“三哥做人细心,烦你去知会何大哥一声。回府之后,可到镇江江员外家盘桓盘桓。”高三保道:“一定来的。”那时,高三保藏了路费银几两,别了众人,浦大放船,送到江塘上岸,天色未明。高三保不去惊动何家,在着野处耽搁一回,等到天明再去会何其。
且说浦大回船到了孟家庄上,郑千说:“这个所在恐怕有人来做巢穴呢?放一把火烧掉了,免得后人之害。”众人说:“讲得有理。”大家动手去搬柴放火,然后一齐下船。那火烧到了天明未息,江塘上人见了闹闹吵吵。若是别处地方,自然有人前去救息,如今孟家庄上火烧,多说:“烧得好,烧得好。皇天保佑,一齐烧光。”连及地方官府只做不知。此言少表。
不觉天色已明,高三保到了何家走进去,悄悄将言说了一遍。何其说:“你们真胆大。”高三保道:“哈哈哈,若不胆大,金台有死无生。”闲讲一回,吃了早膳,高三保辞别登程,何其送他程仪,高三保说:“足够回家,不必费心。”别却何其,忙忙上路,单身无伴,独转家庭。
再说那镇江江员外是个巨富之人,只因从前听了张鸾的说话,目下真主已出,何不招留好汉,买伏人心,日后帮扶真主,得了那本朝天下,大家富贵非凡。列位,这是妖言惑众,听不得的。那晓得江员外竟愚了,广招天下英雄,结交四方豪杰,有了五百个,要在金山结拜,共扶真主。如今已有三百余人,他的房室甚多,准千人也住得下,三百余人什么希罕。一日三餐多是大酒大肉,还要与他们银钱使用,一心想了荣华富贵,每日挥金如土,并不可惜。常常思想金台:他约我到了沧州就来的,孰知一去到今!原来不是真心。正在思想,忽然金台来了。江员外大悦,出来迎接。见了这三十多人,便是一呆。江员外想道:“从前去的时节,只得张其、郑千等几个,如今多出许多来了,必定闻名到此,礼当一体留待。”随即一个个见礼,挨次而坐,叙过寒温,吃茶已毕。江员外问道:“二哥,从前分别之时,约我就来,何为直到如今?一向耽搁何方?”金台道:“员外,一言难尽。”那时就将沧州打擂台被捉,解上东京,亏了杨元帅保举,金殿打猴之事说起,一直说到劫牢逃走方住。“只为我们众弟兄无处安身,闻得员外广招天下英雄,为此同来投奔。不知员外可容纳否?”员外道:“多是二哥的朋友,舍间尽可安身。但是粗茶淡饭,尤恐简慢。”金台道:“好说。啊,员外,我想你从前小心非常,为何目下广招天下英雄?”江员外就把张鸾的话说与金台知道。贝州好汉正要开口,但见数十人走将进来。这些人多是江员外招留住下的,闻得贝州金台在此,大家高兴,多来相见。你也金二哥,我也金二哥,金台却不认得,拱拱手道:“列位请了。”他们多道:“啊呀呀,金二哥,金二哥,大家公礼!大家公礼!请啊,请啊。”众人礼毕,团团坐下。各把家乡名姓通过,然后说:“久仰二哥名望,尝要一见,今朝有幸,此地相逢。”金台听说,哈哈笑道:“惶恐,惶恐。小可何能何德,感蒙众位抬举,倒叫金台没面了。”大众同称:“不敢。”言来语去,甚觉情浓。正说之间,涌进一班人来,足有八十开外,多是江员外招留住下的四方好汉,闻了金台在此,也来相见。幸喜厅房宽大,桌椅甚多,故而存留得下。一个个通名道姓,略谈世家,吃茶已过,随即摆酒款待金台,以为接风之敬。又令几个安僮收拾几间精致房间与金台等三十七人居住。江员外因见金台为人甚好,故而耽搁了几日,就将第四个儿子拜金台为师,习学拳头。金台用心教道,此话少表。贝州好汉堆积忧愁,常叹道:咳,这样人儿真没趣,不如早些一死,心事多丢了。”江员外天天苦劝,一班好汉也是相劝。
且说沈君怀领了窦虎之差,不分昼夜,赶到沧州横海郡柴王千岁府求见柴王,呈上总兵的禀折,澹台惠的假旨。柴王细细一观,微微含笑,口内不言,心中思想:澹台惠如今要倒运了。便吩咐:“来差回去覆命老爷,本藩自有主见,管教你家老爷无害便了。”沈君怀叩首道谢,上马加鞭而去。离却沧州横海郡,晓行夜宿,回转淮安上覆窦爷。窦爷听说,自是喜欢,把忧愁撇开。话文又要说,柴王也是深恨澹台惠,只因不是言官,没有主张。如今把柄拿牢,我就将此为凭,去见帝王便了。若能扳倒了澹台惠,胜比山冈除虎。那时柴王主意已定了,吩咐整备车马,来日起程。这晚就在灯前写就表章,次日吃了早膳,别了夫人,带了八名家将,登车上路,竟往东京进发。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行了几日,已到京中,文武各官多来迎接,接到金亭馆驿,大家参见请安。首相澹台惠问道:“今年并非朝觐之年,不知千岁到京何干?”柴王含笑答言:“虽非朝觐之年,因有国家大事,所以进京。”澹台惠道:“但不知什么国家大事?”柴王道:“哈哈哈,老太师,你好愚也。机密事体不可别人知道,故不用差官上本,本藩亲自来的。此刻不便泄漏,来朝便晓。”澹台惠不敢又问,只好点头,暗自揣疑。想东想西,头绪全无。想不到自家身上。不多时,便辞别归家,且不提,一众官员也多告退。单有杨元帅也在满心疑惑,故而还陪千岁,动问因何到此,柴王也不明说,只说来朝总能得知。杨元帅也只好辞别回去。坐在堂前细想:他不明言,我焉晓得?且到来日自然水清见鱼。
书中一切闲文不表,讲到次日五更时分,文武百官叙集朝房,多少文臣武将,先来问候柴王。柴王便与澹台惠说:“本藩在此,有劳老太师奏闻万岁。”澹台惠:“这个自然。”万岁临朝,风飘异香。只听得龙凤鼓敲,景阳钟撞,静鞭三下,天子升殿。文武官员东西两处分开站定,国戚王亲恩赐平身,列在两旁。圣上有旨:“文武各官,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班。”澹台惠道:“臣澹台惠奏闻陛下。”天子道:“奏来。”澹台惠道:“今有沧州横海郡昌运王柴信,说有国家机密事,特来京面圣,现在午门宣候。”天子听奏暗想道:沧州昌运王不宣而来,谅有要事。便传旨来见。柴王千岁喜气洋洋,就向正阳门走进来。到金銮殿上拜请圣安,奏道:“臣沧州横海郡袭封昌运王柴信见驾,愿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子道:“平身。”柴王道:“谢吾王万岁。”天子道:“今非朝觐之年,御弟来京,有何事奏?”柴王道:“臣不奉圣宣,擅自来京,应得有罪。只因朝中奸佞弄权,瞒天作弊,屈害忠良。若无实据,臣亦不敢平空妄奏。国家有幸得获真凭,特地来京见驾,伏维速速除去奸佞。”就把本章呈上去。旁边老奸臣一呆,只为日间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奸臣一闻此奏,立在旁边,满身发抖,手冷如冰。且说万岁细观柴信奏本,又将凭据看明,立宣首相澹台惠,下旨道:“朕道卿家是赤胆之臣,岂知暗行不法,假传圣旨,去害良臣。如今你有何言?”奸臣伏倒金阶,说道:“臣沾恩如海,一片丹心报国,那假旨微臣并不曾行。”天子闻奏,笑道:“难道柴王哄骗朕么?现是你的亲笔在此,你今拿去观看。”澹台惠一看,魂飞魄散。原来是淮安窦总兵求柴信奏的,懊悔不及,只得巧言抵赖。奏道:“伏惟圣上明鉴。臣三十余年并无过失,那淮安窦虎想害微臣,伏乞差官提进京来,查问谁是谁非。”天子闻言大怒,喝叫:“拿下!发交学士包文正勘问分明,请旨定夺。”一声:“领旨。”拿下奸臣,剥去衣冠,变为犯人。包爷带去奸党,人人汗淋。天子降旨与柴王道:“御弟,今朝不必出京,耽搁几天回去。”柴王答应,拜谢君恩。天子退朝,不必细表。
百官走出午朝门,那良臣多说:“柴王好的,除去奸臣。”那奸党俱恨柴信,大家着急。再说柴王千岁回到金亭馆驿,旁边众公卿尽言:“奸相澹台惠原不该假传圣旨。若没有义士刘兴通信,窦总兵已做刀头人了。如今发与包公审问,奸臣总活不成了。”柴王含笑说道:“总是奸臣恶贯满盈,所以他不差别个,刚差刘兴。这是天网恢恢,应得败露。”众人听了均称“原是”。柴千岁吩咐两名家将,速将八名假差解送包爷收管候审。却好包大人打发张龙、赵虎前来提取八人,柴王家将交代分明,张龙、赵虎带转衙门。包爷立刻坐堂听审,威风凛凛,森严得紧,军牢带上犯官。此刻奸臣好生胆寒,硬着头皮跪下。龙图学士问道:“你与窦虎有何冤仇,害彼残生,假传圣旨。难道你不知是有欺君之罪?难道你不晓律法森严?所作所为今已败露,你再有何辩?”奸臣道:“大人,冤枉的。这是柴王要害犯官,与窦虎通同一连,捏造这凭据,上达天颜。”包爷道:“胡说,那诏是你做的,怎么倒说窦虎、柴王一党通连害你么?”奸臣道:“大人啊,若说假诏,人人可造,实是他们通同捏造,并不是犯官做的。”包爷道:“好利口,那假诏不是你造的,难道刘兴也不是你差的么?”奸臣道:“并不是犯官差的。”包爷道:“好铁口光牙,原像个掌朝首相。”吩咐把张松、李德、王永、朱奎、赵昌、沈太、毕茂、韩禧一齐带上来。皂役答应一声,登时带上八人来。澹台惠看了,顿觉一呆,口内不言,心内想道:好好一桩美事,多是刘兴狗才,如今事已弄穿,叫我如何抵赖?犹如小鹿胸前撞,满心着急。要知金山结义细情,请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澹台惠西郊正法王禅祖仙洞指迷
话说澹台惠满心着急,顿口无言。包爷问道:“这八个人难道也不是你差去的么?”奸臣道:“原不是犯官差去的。”包公便问张松等八人:“你们到底是澹台惠差去的呢,还是窦总兵贿嘱你们的?本府台下须要老实供明,若敢以直为曲,以假作真,本府钢刀利害。你们可知道么?”张松、李德胆魂俱消,王永、朱奎心内焦灼,沈太、赵昌满身发抖,韩禧、毕茂面如土色,久知包文正铁面无私,大家惧怕,凭你什么王亲国戚,驸马公侯,犯了法他总不饶。我们若不招认,恐怕八条性命尽要勾消的呢!不好,不好。我们性命要紧,老实说了,决没有死罪的。主意已定,一齐多叫:“大老爷,小人们实是太师爷差遣的。”包爷道:“差你们到那里去呢?”答道:“差小人们跟随刘兴,扮了差官,假奉圣旨,前往淮安去要杀总兵。不想刘兴反去通信,故把小人们拿下的。实是奉公差遣,不干小人们之事的。”包爷道:“澹台惠,你可听见的么?八个人八张嘴,多说是你差去的。如今还有何辩呢?”奸臣此刻战战兢兢,头也不抬,也知包公铁面,故而满心着急,欲要抵赖,又难以抵赖,只得招明求道:“大人须念同朝为官,求开恩典。”包爷道:“这句话也是混帐了。那淮安军犯林和,怎么说是金台呢?”奸臣道:“大人啊,这是奉旨改名的。”包爷道:“为何改起名来?”奸臣道:“那金台本有大罪在身,只因金殿上打死了安南国难邦石猴,圣上赦了他的大罪,问军三年,三年无故,然后封官。实是圣上的主意,将他改做林和的。”包爷道:“本府想那金台,打死了难邦石猴,已是有功无罪之人了。从前圣上封他官职,统是你奸臣巧言说他罪大功小,应该充军三年。就是问他个军罪也就罢了,怎么别处地方不问,单单发配到淮安去呢?明要窦虎把那金台杀威棍下送其性命。你怪窦虎不将金台打死,故要害他性命,可是这个缘故么?”奸臣道:“大人啊,犯官没有此事的口虐。”包爷道:“胡说!你看照胆台,如同秋水;判冤断枉,丝毫无差,假真一辨能知。可记得狸猫换主,本府如何审清,岂但这些小事!你若不招,休要怪那生铜夹棍是不留情的。”
列位,若讲包大老爷堂上原是比众不同的,悉听三头六臂好汉到了法堂之上,总是胆寒的。澹台惠想:这个包黑子惹他不得的,若不招明,多吃些苦,吃了些苦免不得原要招的。到不如不吃苦而招,便宜得多了。主意已定,叫声:“大人,正是这个缘故。”包爷道:“哼哼哼,你一个掌朝宰相,干得好事!”奸臣道:“只求大人念在同朝之谊,格外开恩。”包爷吩咐把人犯九人一并收入天牢。答应一声,将九名人犯上了刑具,收入天牢,不必多言。包相退堂,暗自欢喜。来朝覆旨:“澹台惠照例斩首,张松等徒罪。”天子准奏:“就是卿为监斩官便了。”包爷领旨,退出午门,回转府第。登时传令,天牢内提出澹台惠,洗剥衣衫,捆绑起来。这叫上天无路,入地难钻。包公押赴西郊,轰动满城百姓多来观看。到午时三刻开刀,奸臣身首两处。众人谈论,尽说包公法令森严。澹府家人个个下泪,夫人啼哭不休:“啊唷,包拯阿包拯,我家相公虽只自己差了些,老包拯太觉无情了。问他一个活罪何妨之有?吓,全不念同朝情分,绝他性命,好不应该。且看你永远太平无过。且看你子孙永做本朝忠臣!”夫人痛哭多时,吩咐四个家丁备棺,把尸成殓,空地停留,焚化纸陌。包公委实无情,打发赵虎、张龙押解棺木,澹家下人随同回去。一言交代,不再多表。
且说嘉□天子传旨:“即着武英殿大学士庞洪补受澹台惠之缺。窦虎不该擅放军犯,惹降二级。”列位,那庞洪乃是庞贵妃的父亲,也是一个大奸大恶之人。若问庞洪怎样作为?一言难尽。若说窦老爷只做得一个总兵官,扳倒一位当朝宰相,真是出乎其类的了。莫说降他二级,就叫他不必做官也快活得紧的了。龙图阁学士欣喜非凡,就将张松等八人定了地方,发配充徒。此话不必细表。
再说柴王千岁在着东京耽搁了几日,辞驾而回。万岁爷赐他几样玩物,各官备酒饯行,回转沧州,得意非常。且说王宁那日回到东京,澹台惠早已杀过的了。投奔无门,只得投在五军都督周爷手下做个家将。禀知大盗劫军之事,那位周老爷一则也是奸臣,二只金台打死了他的儿子周通,岂不痛恨金台?如今有此劫牢一事,怎肯放松?悄悄然到国丈府中将言通达。国丈听罢摇摇手叫声:“都督不必心焦,且等达部文书到来,自然我去出奏,行文各处,拿捉便了。”周爷回府过了两三朝,报劫监牢文书到来,国丈庞洪忙忙启奏,嘉□天子自言道:“朕想金台从前犯了弥天大罪,死有余辜,以后打死了石猴,赦他前罪,只得军罪三年,三年无过。给他一个官职。那知到配不久,又犯出事来了。”便问国丈应该如何处置,速即奏来。庞洪道:“臣启万岁!那金台前罪难宽,幸得打掉石猴,圣恩浩荡,定他三年军罪。他不安本分,打死周通,理该砍头。如今羽党劫牢,老臣甚为忧闷,此乃国家大患,断不可留,伏维降旨颁行天下,严捉金台,逐户搜捕。若捉得金台,羽党何难捉拿乎!”天子准奏。国丈三呼谢恩。那时万岁爷降旨一道,庞国丈领了旨意,颁行天下。各府各县一应地方,严拿首犯金台,好不紧急。列位,只为金台的名声大得紧了,所以到处地方上的人,以及公门中的差役,多是喜欢他的。好像约会一般,多不认真办理。
其时金台在着江员外家,闻了这个消息,好不烦闷。一众弟兄大家解劝:“不必心焦,住在这个地方,有我们众人帮助。若有人来拿你,叫他送了性命回去。怕他怎么?”金台听说,摇摇手道:“列位,我并非贪这残生。”众弟兄呵呵笑道:“什么大事,有这样大罪,再也不到这个田地的。二哥且自放心。”金台道:“列位,只算到这田地却也不妨。”多道:“这便心焦他怎么?”金台道:“啊呀列位,我是千不扰,万不忧,只忧家中老母,数年不见,朝朝夜夜挂心。目下多蒙众位弟兄救我,那朝廷怎肯干休?行文天下,取我首级。还恐怕到贝州去捉拿家眷,更加忧愁。若说我的妻子,乃是丈夫连累他的,倒也罢了。苦只苦儿子累娘,真正不孝。可把我骨头磨粉,皮肉煎油,想到了这个地位,犹如乱箭钻心,恨不得插翅飞到贝州。”众弟兄道:“你要回去有何难处?但是回到家中仍是没用的。”金台道:“列位啊,我若回去见见母亲妻子之面,讲讲别后之言,大家放心了,寻一个鸡犬不闻的所在,与我母亲、妻子,做个安身之处,纵有官兵也难捉拿。那时,海角天涯、五湖四海,任俺行走,悉听官差拿了俺去,就把我粉身碎骨也甘心的了。”大众听言多多起敬,说道:“二哥真是孝子。”江员外接口说道:“既要回家,容易得紧。易服改名,同了几个弟兄,一行保护上路,回家见母。但是不可耽搁,早些安顿他们,舍下必须早早赶来。你是英雄榜上打头之人。”列位,你道何为英雄榜?原来那位江员外招集英雄,结拜朋友,人数众多,故而立榜书名。自家做了个总头,贝州金台列了头名。其余朋友来一个,写一个;先来先写,迟到迟书。榜上有名的,多是英雄,故名英雄榜。只要等足了五百英雄,然后定了日期,在于金山结义。此是后话,不必讲他。江员外劝金台回家一次,安顿婆媳二人,免得旦夕不安。不可停留玩耍,早些回来。张其问道:“那几个朋友同去走遭?”众人正要接口,金台摇头答道:“我若同了人去,觉得碍手碍脚,不便不当。况且我的走路快,朋友们随我不上。我若顾了朋友们,自己走路又觉不爽快。可不劳朋友弟兄们,且待我独自回家便了。”众人只得从他。江员外就去看日,摆酒款待金台,叮嘱速去速回。众好汉同声说道:“金二哥回家不可久留,速速就来,免得我们众人悬望。”金台应道:“我到家乡少只十天,多只半月就来。列位不必挂念。”江员外取银五百两送与金台为安家之费。金台收拾好了,辞别众人。大家相送一程方才回转江家担搁。
金台别了众人,洒开大步,一头行走,一头想道:“我今转家见一见娘亲,好不心快。再看看那维扬小妹,将他们安顿好了,免得婆媳双双受灾。完了这桩心事之后,悉听谁人拿了我去,凭他什么罪名处死了,我总是死而无怨的了。”天色尚早,不免趱路,走啊走,恨不得立时立刻到家。又只见太阳西去,行人不多,少停,皓月如灯透出来了。如若是过了十五十六这个时候,就没有月亮。其日乃是十四,正是日去月来的时候了。那时金二爷寻个铺子,吃了晚饭,又走了二十里光景,见个石坡,是个旷野的所在。听得背后高声嚷道:“贝州金台不要走,我们来拿你了啊。”金台也不惊慌,住步回头观看。但闻人声,不见其人。又听得前边叫:“捉金台啊!拿金台阿!不要放走了金台啊!”金台想呀,不在后边,又像在前面。要捉就捉,何必唬我?便停步看前面是什么人。又听得左首叫拿,右边叫捉,人总不见。金台一想:“到底什么缘故呢?咳,不要理他,我且趱行前去。”刚刚动脚,大风朴面,跳出一只斑斓虎来,望着金台扑来。贝州好汉喝声:“逆畜!休得无礼。”便提起拳头就打。那知大虫全不惧怯。若是凡虎呢,自然要被金台打死的。这个大虫乃是王禅老祖打发来的,所以金台打他不退,反招大虫驮了就走,一直驮到了云梦山鬼谷仙师面前缴令。
列位,只因那晚王禅老祖打坐蒲团。忽然心血来朝,掐指一算,方知金台乃是上界天巧星转世。目下虽然浪荡,日后乃是宋朝的梁栋。如今回转家乡,必同王则兴兵造反,身为叛逆,非但不能荣宗耀祖,而且反要杀身夷族了。故把阶前一石变为猛虎,把那金台驮到鬼谷跟前缴令,虎仍变石,原归旧处。金台此刻倒有些胆怯,周回一看,随即说道:“这里什么所在阿?”王禅老祖道:“金台,你可认得我么?”贝州侠士看是一个道人打坐在蒲团上,道骨仙风,全无俗态,生成鹤发童颜,必然是个修仙的。但不知他在此修行有多少年数了。思想一回,叉手道:“金台从不到此,未曾与道长相认,不知道长何名?”答道:“我乃王禅老祖是也。只为方才心血来潮,我就推算阴阳,知你也不过为母在家丢不下去,那未婚妻子更难抛撇,故而转家的。”金台听说称“是”。鬼谷仙师道:“金台,你却不可回去的好。”金台道:“为何呢?”老祖道:“你从前听了张鸾说话,说什么又有真主治世,叫你当心帮助新君,得取本朝天下。这些说话多是妖言。听了妖言,心就偏了。可晓得本朝一统江山,社稷平安,你是个烈烈轰轰男子汉,扬名四海,切不可听信妖言,金山结义。如今不必回家,信我言,后来荣宗耀祖,母子团圆。”金台听到其间,叫声:“仙师在上,那张鸾、圣姑姑的说话,原像有些妖气,我就不听他便了。但是久别慈亲,故而今要转家,怎叫我不可回去呢?”老祖道:“但是你回去,张鸾、圣姑姑们先在贝州了。你虽说妖言不听,只怕妖言入耳,又改其心。身不由主,必然弄出大事来了。况且你母子相会还有几年,更兼你母有螟蛉子,当心承值,甚为安宁。你若如今必要回去,好像黄金变铁,好人为恶。我良言嘱你,须听信。”金台听了王禅的话,低头“喏喏”答应,叫道:“仙师承蒙指教,金台怎敢不遵,但叫我立身无地,何方去呢?外府他州又无至亲。”未知鬼谷如何回答,请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胡永儿情迷王则圣姑姑煽惑人心
讲到金台听了王禅的话,愁无安身之所。老祖道:“咳,亏你讲出这句话来。自古男儿志在四方,那一个所在不是你存身之所么。”金台道:“是是是,弟子讲差了,就此拜别。”老祖道:“不消了,我有话你须记牢:只要等你打胜了郝龙,你灾难就满了。”金台道:“晓得。”那时,鬼谷仙师原把阶前这石变成一虎,即令金台坐在背上,一阵风来,人虎凌空而去,不上两个时辰已到老所在了。大虫住步,等金台跨了下来,大虫回山覆旨,不必细讲。此时只得四更时候,金台立定身躯想道:“我抵庄转家,那晓得鬼谷仙师说我回家又要听信妖言,我一向怎么听了张鸾、圣姑姑话说,什么目今真主降世,叫我帮扶他夺天下。如今听了仙师的话,才晓得从前多是妖言。那王禅老祖是神仙,理当谨记,后来好做本朝的官。他说我的母亲有螟蛉,又好过光阴,不知吾母把何人为继子,莫不是将王则作为螟蛉了?既然难以回家,只好且在江湖上度几春了。”金台听了鬼谷之言,不转家乡,亦不到江员外家去。若说贝州金台周游天下,原曾打过七十二个擂台。唱书先生在书场上唱呢,多打一个擂台,多唱一日书,多趁几个钱,自然没有尽期唱了去了。如今说本上边若要打完七十二个擂台,一只来说的费力,二只来看的人惹厌,三只来多费纸张,浩繁得紧,只好一言交代,不及细讲了。金台到处为家,无拘无束,见一个擂台,打一个,胜一个。故而名声越大了。
再谈金母在家日日思儿,常常两眼含泪。幸亏大妹贤能,苦进良言解劝。又亏了马荣为人极好,如比亲生一样。又亏王则、杨豹常来看望解劝。那一日,金母正在心焦,忽然王则来了,叫声:“伯母,二弟在江西有数十英雄劫牢救出来,已经逃到他处去了,如今有旨意下来,画影图形拿捉众人。贝州昨日到的文书,故而小侄特来通信。”金母听说,叫声:“贤侄,我儿有罪于身,如今又是劫监,岂不是火上添油,罪又深了?万一在他方拿住,仍然性命难保。”王则道:“啊,伯母,吉人自有天相,那里虑得这许多吓?活得一年好一年,这是二弟为人非比寻常,况且他朋友弟兄极多,何方不可去呢?母子终有相会日期,骨肉团圆,合家欢喜。侄儿不得多耽搁,就要到衙门了。”便带上大门,匆匆走到州前伺候。本官坐堂完毕,同朋友说道:“啊伙计,我想金台这个人真不好好的。在着本衙做做马快,趁几个钱,养养母亲,快快活活的过了日子,岂不是好?要在外边七颠八倒,做这些什么勾当吓。离乡已久,丢下家中,如今未知逃在何方。本官昨日面谕我道:‘捉住金台者重赏纹银五百,有人贿放金台者一体收监问罪。’”伙计道:“哥啊,本官呢,承上而下,不得不如此吩咐。我想金台目下不落海,定归人所不到之地,躲得干干净净的了,决不回来的,只好丢在旁边。王头儿与他又是好友,我们何必做难人呢?”王则道:“是啊,伙计说得有理。多少役人,大家多是一心,阳奉阴违,不去上紧拿捉。”列位,若讲王则,乃是贝州一个马快头儿,做人能干,而且见识高广,在朋友面上再不刻薄,总宽厚几分。别的衙役有了什么疑难公事办理不来,总要问王则,王则再不冷看,怎长怎短提拨分明,一办就妥。所以在衙门内,百余人多是奉承王则的。只要王头儿说了,无有不依的。就是这些人做生涯的,也把王则十分叫好。所以贝州一郡,“王则”两字普普有名的。
那日,王则伺候本官早堂过了,空闲无事,一个人打从衙门西首信步而行,看看野景,玩耍玩耍。不知不觉走了一里多路,那地名叫火义街,只见准百多人打成一个圈子,你说希奇,我说咤异。王则一想,又是变戏法的。不免上前一看便知分晓。便走过来,见一个少年女子,年纪不过十八九岁,俊俏身材,尖尖嫩手,三寸金莲,容貌极美,宛然仙子下降,实则就是胡永儿。王则顿然呆想道:妇人我也曾见过多多少少,从不曾见这样天姿的美女。又见这些闲人你一句我一言,多称:“奇怪,泥蜡烛多能着火,这也有趣得紧了。”这旁边一人混名叫晒干死虼蜢,一只手搭在水浸螳螂的肩上,轻轻说道:“兄弟,这个小娘真好。不知肯做生意否?”答道:“阿哥,他若肯做生意,你要那木尽?”死虼蜢道:“与他睡觉。”水浸螳螂道:“勿要罨勿清。”这位姑娘虽只年轻,但看他非常正经,并无一点油气。又听得娇滴滴叫声:“列位大爷们,烛儿虽是泥做,比着油浇的又明呢,只卖六钱一对,价钱不贵。”看客多道:“勿信,勿信。泥蜡烛那里能点?哄钱生意,勿来上你的当。”永儿道:“啊,大爷,你若不信就去取个火来,当面点与你看。如若点不着,一齐打掉了,不要你赔。”一人道:“如此,待我去拿火来。”那人去不多时,火儿取到。胡永儿五指尖尖取了蜡烛,含笑点火。“大爷你看如何?”那人道:“咿哈哈哈,当真点得着火,比油浇更亮。大家买,大家买,勿买勿是人。咋咋咋,铜钱,铜钱。”一人道:“先是我来,先是我来。”那些人多是你要先,我要先,大家争买争付铜钱。三个钱一枝,五个钱一对。只得两个时辰,登时卖得干干净净。烛店之中多气坏了,一日不曾发利市,人人恨这女人。那时胡永儿准百条泥烛已经卖完,人皆散去,单留王则一人呆呆立定。有一句古话说道:色不迷人人自迷。王则想道:不知这位姣娘住在那里?不知他家中可有亲人在否?又不知他家中可有弟兄?也罢,我只得今朝老脸上前问问便知了。主意已定,笑微微道:“啊,小娘子,泥烛焉能点火?莫不是骗人钱钞么?”小狐狸口中不说,暗思道:“母亲叫我寻王则,借卖烛为由在此耽搁,却却今朝遇见了。难道与他真是夫妻?”便怪眼睃睃,把王则一看,引得他三魂六魄高飞云霄。列位,讲到妖怪,原不是好惹的东西。那王则本来是个光明男子,今日见了永儿之面就有几分留恋。又被永儿这双俏眼一连几睃,王则心中已有几分胡思乱想,口角流涎,面如火热。永儿娇滴滴声音叫声:“客人啊,我并非泥货哄钱,只为从前曾遇仙人,曾将妙法传授。还有诸般妙法呢,只因母亲年老,哥哥残疾,度日如年,苦不可言。故而奴家无计可施,只得舍着脸儿到着这里卖烛趁钱,拿到家中去度日。客官休得多疑,实不是骗人钱钞的。”王则道:“原来小娘子曾遇仙家传授妙法,故而能将泥变烛,卑人不知其细,失言唐突,望勿见罪。”永儿道:“好说。”王则道:“但不知小娘子上姓?”答道:“奴家姓胡。”王则道:“住在那里?”答道:“客官休得问我,日后自然知道的。”就把卖下烛钱收在篮中,立起来,正正衣衫。临行之时又将怪眼把王则一睃,慢步转弯去了。此番王则心迷了,欲要与他说话,犹恐旁人见了不雅。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也罢,不免待我远远的随他上去,认明了他的家下,再取入门之法。他说家中贫苦,我就花费几两银子,何妨之有吓。王则为人正经,妇人面上一些不关心的。今朝见了妖精,变得如此贫色,便悄悄随他走去。那永儿明知王则跟在后边,便把真言念动。顷刻之间,一阵风来,尘埃飞起,王则眼多闭了。少停风过,睁睛一看,讶道:“好好的官街大路,为什么那间是荒郊野地了?你看高山密密层层,奇峰怪石如龙如虎,但见走兽成群,不见一人。不好了,不好了,走差了路了。不免回转去寻条大路而行便了。”正要回身,只见俏佳人叫道:“你是男人,我是女子,男人随女子好不应该。若再前去,只怕老虎要吃人的。”王则道:“小娘子,原是卑人差了。望乞指引卑人一条归路才好。”永儿道:“客官既到此间,且到奴家少坐片时,然后回去。”王则道:“小娘子的府上在于何处?”答道:“喏,就在前边,不多路了。这里来。”王则道:“是,来了。”一人一妖,向前行去。到了一个庄子上,永儿立定,把手招招道:“客官,这里是了。”走进门来,王则道:“这里就是府上么?”但见一所大的房屋。方才他说家中窘极不堪,看起来倒像个有田有产的富户。走进里边,见一位年老婆婆走出来,春风满面,笑道:“啊,王则,你看我是什么人呀?”王则定睛一看,搓搓手道:“呀,我道是谁,原来就是我干娘。”
列位,只因从前有个贾清风把姑姑认做干娘,贾清风为了永儿染成一病而亡,借了王则的尸首还阳,此时就叫王则。这段缘故多正本《平妖传》内详叙的。如今《金台传》正本略将王则之事摘叙一段,故而不及细讲。列位,要知王则、永儿细底,但看《平妖传》正本就明白了。那时王则启口叫道:“干娘,想我前生为了贤妹病成相思,一命呜呼,全亏借尸还阳,今朝又得重见干娘。”老婆婆道:“唔,姻缘前定。我的女儿尚在,今朝配你做妻,免得又是一命。如今不必住衙门中,去打点做君王罢。”王则听说,叫声:“干娘,这些说话,太觉荒唐。我是个平民,不必妄想。”老婆婆道:“你若不听我言,好好的一桩大事不得成功了。我会算阴阳,宋朝气数将尽,早些打点罢。”王则道:“干娘,怎奈我单身独马,焉能做君王呢?”老婆婆道:“你道没有人助你么?你的朋友金台,我也早已与他说过的了。他的朋友甚多,目下镇江江员外家,立下英雄榜,广招天下英雄,金山结义。你若举动,就有英雄好汉来并力同心帮你。若说没有人马,我早以整备在此的了。你若不信,啊,女儿,你且把百万人马试与他看看。”永儿应声:“晓得。”那小狐狸变化无穷,便取出两个小葫芦来,那葫芦里面多是黄豆,念动真言,书几道符,就将黄豆一齐撇开。顷刻之间,一阵大风,周回就是百万人马了。王则一见,肉麻骨酥,叫声:“贤妹快些收拾了。”胡永儿一齐收拾,一卒一兵多不见。王则看看圣姑姑,圣姑姑启口问道:“如何?”王则道:“干娘,这是贤妹妙法无穷。”圣姑姑道:“如今信服的了?”王则道:“信服的了。”圣姑姑道:“众英雄在金山结义,一面撒豆成兵,真正容易。我母女二人法术多高,并且张鸾、左跷也有神通,兵马众多,粮草富足,何愁大事不成呢?”王则听说,想道:“记得今年端午节,有一个化缘道士到我家中,自称松云道长,叫我门前的地穴休要填塞,省得阻住龙气。那地潭乃是金龙穴,不日就能登基。我道他随口胡言,故而并不介意。今日干娘说的话与松云相同,莫非我命中应得为帝,因此相逢贤妹干娘?”便叫声:“干娘啊,干儿若得为了天子,贤妹做正宫便了”圣姑姑听说,笑道:“今日良辰,没有冲犯,就安排与你成亲,省得又害相思病。”王则道:“是,多谢干娘。”圣姑姑道:“女儿里边去。”永儿道:“晓得。”母女双双走进。再谈王则坐在厅前,想道:“我看妹子容貌,从前为他染了病,一命归天。如今借尸还阳重会,算来好一段巧姻缘。我若与他两下为了夫妇,果然登位,干娘恩德真是不小。哈哈哈,方才看妹子撒豆成兵的法术,好生利害。片刻之间,兵成百万,神通广大,谁能及得?想我王则,有这座靠山,何愁大事不成也!”想到其间,心中大悦。只见一个跷脚和尚含笑走到王则面前,口称“万岁”,连忙跪下。王则立起来问道:“你这和尚,叫甚名字?”答道:“臣僧名唤左跷,圣姑姑就是我的母亲,胡永儿是我的妹子。”王则道:“吓,如此说来,你是国舅了。国舅平身。”左跷道:“谢吾王万岁!万万岁!”左跷朝见完毕,又见张鸾到。要知王则成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紫阳庄妖狐弄术贝州城杨豹受刑
讲到王则在紫阳庄被圣姑姑母女二人妖言迷惑,正在堂前同左跷说话,张鸾从外进来,“无量寿佛!贫僧不知真主在此,接驾来迟,伏乞主公恩赦。”王则道:“你这道人面善得极啊。”答道:“贫道张鸾,道号松云,今岁端阳日曾遇主公。目下主公要夺本朝天下,有何难事,贫道丹心相助便了。”王则道:“吓,原来张鸾就是松云,松云就是张鸾。赐你平身。”松云道:“万岁!万岁!万万岁!”便立在西边,左跷立在东边,早有小狐狸变了使者,献过香茗,然后排宴。这些酒乃是圣姑姑作法,有五鬼搬运来的。王则面南背北而坐,左跷、张鸾两边陪宴。饮酒之间,王则动问左跷的话,一个冒称陈抟老祖的徒弟,一个混称鬼谷仙师的门人,尽皆法力无穷,同来帮助主公,共成大事。王则又问:“应在何时起首?”二人回称:“应在八月中秋,黄道大吉之日举动无妨。”王则听说,笑道:“全仗二位卿家帮助。”左跷、张鸾领旨。再说圣姑姑作法画符,召了许多鬼怪妖精,多是鱼蛇龟鳖、猪犬虫蛤、蜈蚣虾蟹精等类,有百余个,多来伺候。老妖狐狸雌的扮作妇女丫环,雄的扮作仆从宾相,居然肩披红绸,堂前结彩,挂灯簇绽的,绒毡地上铺着,红烛辉煌,清奇笙歌。那酒肆之中真倒运,不见了好几桌菜蔬,多被五鬼一齐搬去,形迹全无。其日正是七月初七,穿针乞巧之日。日落西山,月明照顶,好天气也。老怪呼僮伺候帝主,香汤沐浴,更换衣裳,看在黄昏戌时成婚。宾相吟诗唱礼拜堂,王则、永儿交拜完毕,一双红灯引进新郎。列位,若讲王则是个天子,此时永儿该行君臣之礼,怎么就是这等夫妻交拜呢?一则来未曾举动,二则来王则夺天下全仗母女双双出力,方能大事可成,做王帝要靠妻子的。所以不行君臣之礼,竟是夫妻交拜,送入洞房。原要合卺,交杯,坐床,杀帐,与这些大概成亲的规矩一些不错。一怪一人,共枕同床,倒凤颠鸾,无限欢乐,翻翻覆覆,甚是多情。不说永儿、王则成亲,先把那外面闲文交清。那左跷、张鸾一同吃酒,直饮到三更月西,左跷道:“松云长老请睡罢。”张鸾道:“李法师且再吃几杯。”左跷道:“使不得,我与你多要帮扶真主,共成大事的。不可贪杯,恐防酒误。”张鸾听说称“是”,即便停杯吃饭。丢开了左跷、张鸾的说话,且讲圣姑姑把些剩酒残肴散与五鬼杂怪吃了,不许回去,留在这里听用差遣。王则、永儿十分恩爱,同行同坐,同吃同眠,欢乐无穷,那里还记得回去么!
光阴迅速,他娘在家中眼望欲穿。初七早晨,出门到衙门中去,如今忽又中元节了,为甚还不转家?未晓耽搁何方。但我儿素不贪色,必非为色牵住身体。莫不是朋友人家留住了吓?是了,必定官府有什么差使打发他外边去了吓。且住,若有差使,应该来与做娘说明,为什么行李路银一些不带?决不为此,必然另有缘故。忽然杨豹走来问道:“啊,伯母,到底大哥什么意思?初七清晨到县前之后,绝脚不来,真正可笑。算来已有廿多天了。本官连日传唤,今日当堂出了风火签,必要锁捉大哥回话。我是奉公差遣,不敢迟延。”王母道:“啊吓,侄儿,老身只为孩儿初七出门,至今没有回来,日日倚门而望,望得老身眼多花了。”杨豹道:“吓吓吓,大哥初七出门,至今没有回来?”王母道:“正是。”杨豹道:“啊吓,这又奇了。那里去了呢?”答道:“不知去向呀。故而我日夜心焦,丢不下去。千思万想,总想不出。”杨豹道:“那日大哥出门的时节,可有什么话讲?”答道:“只说伺候官府,并没有一句别的说话口虐。”杨豹道:“好奇怪,那里去了呢?那日大哥倏忽之间不见,好叫我难猜难度。”王母道:“侄儿,老身倒要劳你各处地方寻找,若见了我儿,须叫他速速归家。”杨豹道:“是,晓得。我若找不着大哥,大哥先到家里,叫他就到衙门。”王母道:“这个然也。”杨豹心中满腹疑团,不见王则,好生希奇。又到金家来问,也说初七之后不曾来过。只道事多忙乱,直到马熊说起,方知底细。
讲到杨豹那时初到时节,全亏王则提拔起来的。他的年纪大如王则,只因衙门中大众叫王头儿王大哥,杨豹叫不得别的,只得随众也叫王大哥。如今他急得一张蓝面起出红班来了,颜色像紫檀一般,顿足捶胸,非常着恼。叹道:“啊呀,大哥啊,我与你朝朝见面,天天相会,有事同商,有话共谈,宛然同胞手足,从无口角。为什么忽然不见了呢?大哥啊,若是你要到那里去,也须告假禀官,今朝不出签了。伯母也须说明,省得望眼欲穿。怎么一人多不晓得?廿多天并无消息,如今叫我何方去找?怎能去答本官?公事未完,谁能接办?”那时,杨豹各处找寻王则,又是几天,并无踪迹。衙门前众朋友那一个不称奇怪。有的说:“敢是迷恋烟花。”就到婊子家一处处查问。多说:“不到。”有的说:“莫非吃酒醉了,失足落河身死?”就到有水的所在,一处处打捞,也是没有。叫声啊啊的评论,到底不知怎样了。等至八月初上,仍无消息。本官那日传杨豹进去。杨豹真正没奈何,硬着头皮去见知州:“老爷在上,小人杨豹叩头。”官道:“该死的狗才,本州差你锁拿王则,怎么一连几日,非但没有王则,而且连你自己多不见了?不知你们在着外边弄什么鬼吓?”杨豹道:“老爷,那日吩咐小的,小的就到王则家里问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说,七月初七日早上出门,至今没有回家。小人各处当心查访,不知他存留在那方。如今全无信息。伏乞老爷宽限几天,待小人再去访查。”官道:“唗,胡说!你与王则是同班伙计,尚且找他不着,怎样去捉贼捕盗?”吩咐扯下去打。杨豹道:“吓,求老爷开恩啊。”官道:“大板子着实打!”衙役答应一声,就把杨豹拖翻在地,打一记,喝一记,喝喝么么,四十板打完:“启爷,打完。”官道:“放起。啊,杨豹。”杨豹应声:“有。”官道:“本州限你锁拿王则见我,若违此限,先把你这狗才活活处死。”杨豹道:“求老爷多限一天。”官道:“就是两天。”杨豹道:“谢老爷。”少说知州退堂,再谈杨豹气昂昂将身走出衙门,伙计纷纷问短问长,杨豹就将前事说明。大家闹嚷嚷尽说:“为官凶狠,真正如虎如狼,到任不多三个月,贪酒贪色又贪赃。”有几个老年的接口说道:“你们多说前官不好,如今还是前官好呢本官好?”答道:“咳,如今看起来,还是前官好得多。”老年的道:“如何?可记得常言俗语说道:‘来的官儿不如去的好。’”一个道:“是啊,一些也不差。讲到王则呢,原是他自家不好。但是与杨豹何干?怎么就把他打,打得无名得紧。这个衙役如今做不得的了。”又一个道:“毴娘,我是明日就要退名去做生意哉。”一个道:“做啥生意?”答道:“开门楼。”一个道:“好啊,直头做乌龟,我来烧水。”闲话丢开,单言杨豹留心各处,寻找王则。一日两朝,本官传唤又打四十下。亏他是个英雄,并无怨言。又限两天,仍旧不见。再是四十。
丢开杨豹,原说王则成亲了一月,正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那日,圣姑姑叫声:“贤婿,你与我女儿成亲今已满月,不可太乐欢娱,荒了正经大事。况且你的母亲望你不回,十分悲苦。本官拿你不到,连累朋友受打。须当归去,将母亲安顿好了,再将衙门未完之事料理料理,莫使朋友们嗟怨。然后我与女儿助你成功便了。”王则道:“禀岳母,前日张鸾许我八月中秋举动。但想今日已是初八,只得六七天日子,一事无成,如何举动得来呢?”圣姑姑道:“你也不必多管,有我在此。”永儿叫道:“官人阿,我想婆婆是个女流之辈,乏人照管,把他安顿那里才好?不如送他到此,婆婆就不吃惊了。”圣姑姑说:“极好。”王则闻说,就将原衣更换,辞别圣姑姑,就叫张鸾送到城中。若讲紫阳庄到城,原有五十里路,只得一个时辰,就到了。是张鸾作法之故也。张鸾送到城门口,等王则进了城,然后回归旧处,此言少表。
且说王则进城,先到家中见母。娘见子回,心中大悦。问他:“耽搁在那家?一月不归,本官拿捉紧急如星,杨豹为你受苦四十板一次,打了五次了。我那儿啊,你害人受累,好不该应。”王则道:“这个狗官,什么大不了的事,把我的朋友这等凌辱!少不得孩儿与他算帐。”王母道:“啊,儿啊,他是官,你是役,算什么帐来吓。”王则道:“啊,母亲,孩儿如今要做王帝了,怎么不要与他算帐?”王母道:呀啐!不知那里去了几时,说话多痴了。这些言语断然不可说与外人知道,万一本官听得,一场大祸,非但娘儿损命,须防九族全除呢。”王则道:“啊,母亲不可害怕,听孩儿告禀。”那时王则把前文一一告母。娘听子说,满身发抖,登时手足如冰,就把大门闭上,恐人知道。回身叫道:“孩儿,我想你一向为人正经,为甚如今变了?胡思乱想,凭他说得天花乱坠,只当得化道之言,切不可听的。”王则道:“母亲,这些说话,多是的的确确的,并非化外言语。况且媳妇曾遇仙家,传授许多法术,好不有兴。唤得动雨,呼得动风,能算阴阳,撒豆成兵,移山换海,神通广大。圣姑姑说,孩儿有金龙星照命,那门前水窟中暗藏金龙,应该身登王位,夺取江山在手掌之中。句句真言,并非说谎。”王母道:“儿啊,果有此事么?”王则道:“果有此事。”王母道:“这也谢天谢地。”王则道:“孩儿举动起来,总有一翻刀兵厮杀,尤恐母亲惊唬不起,欲将母亲先送到紫阳庄岳母那边安顿,方好兴兵成事。不知母亲意下如何?”王母道:“这也使得。天色尚早,你到衙门前走走,安了杨豹之心。”王则道:“晓得。待我就去。”王母道:“这句说话藏在心里,切不可多言,须防画虎不成,此祸非小。”王则道:“孩儿知道。”
王则一到县前,朋友们多说:“好了,好了,王大哥来了,王头儿来了。不知耽搁那里?连累我们大家挂念。”王则道:“列位有所不知,只因奉旨拿捉金台,文书已到,特奉本官面谕,通班出捉。”多道:“哈哈哈,这是王大哥的好友,所以我们阳奉阴违,并不放在心上的。”王则道:“嗳,什么好友,什么好友!他以力为强,打死了人,该当抵命的。结交了无数江洋大盗,在他方成群结党,竟公然动牢逃走,怎么不一身做事一身当?这个人留在世上,那罪逆总在我的身上呢。”多道:“依大哥的主裁便怎么样?”王则道:“列位,我细细想,除了金台,国也无妨,官也无妨。因此上一人独往他乡,把这些狼巢虎穴细加查访。”多道:“可有消息否?”王则道:“我王则若不当心也罢,只要我当一当心,凭他海底花针,千方百计捞他起来。岂但金台这个人呢!”多道:“吓吓吓,敢是有着实了么?”王则道:“着实是有着实,只因急切之间拿他不动,又恐本官不知其故,只道我王则有什么歹意,所以回来商量一个巧计,悄然去捉。”众人听说,哈哈笑道:“王大哥果然能干。”正说之间,杨豹、马荣多到了。那王则也是花言巧语说了一遭。二人听说,便道:“差了,你与金台有什么大怨仇?大众容他,偏你上紧?只道你是个好人,原来是个枭反之徒,不入流的。”那时,王则明知二人听信其言见怪了,便一只手拽了杨豹,一只手拽了马荣,同到一个清静的酒楼吃酒细谈。二人方知情由。马荣说:“既是圣姑姑说你有帝王之分,不必做此衙役,早些打点招兵买马便了。”杨豹说:“我前日听得闲人传说,镇江地方有个江员外,立下英雄榜,招叙天下英雄,在金山结义。弟兄想,金山朋友必肯齐心扶助的。吾杨豹虽是无能之辈,也情愿帮扶王大哥。”王则道:“二位贤弟,但是我的母亲以及金台的母亲家口,须要预先安顿。烦劳二位明日绝早,如此如此,这等这等,送到紫阳庄圣姑姑那边存顿。不知二位意下如何?”马荣听说,便道:“我不认得紫阳庄的。”杨豹说:“我认得的。俺送去便了。但是本官必要将你锁捉到堂,如何呢?你不曾来时,将我四十板一次,打了五次。”王则谋王细情,下回再表。
第五十四回贝州城王则起事金銮殿国丈奏君
讲到王则回转贝州,杨豹说:“本官传唤多次,必须去见。”王则道:“不妨,本官要我明日,我去见他便了。”正在说话,有生人来了。三人多不开口。酒罢,马荣会钞,两路分开。杨豹来见金母,说明王则已来,金母道:“回来了么?这也谢天谢地,但不知那里去了?直到今日回来。”杨豹不好明说,指东讲西,说了几句。金母信他是真话。岂知口是心非。列位,那个杨豹为何不说真话呢?只因说了一句真话,句句多要说起真话来了。若还说了王则要夺天下,尤恐金大娘不信其言,不肯到紫阳庄去,故而鬼话连篇,骗着金母说道:“目今奉旨捉二哥,各处稽查比从前利害得多呢,谨防还要拿家口,须要当心。”金母道:“啊呀,万一拿起家口来,如何处置?”杨豹道:“因此我与王则商量,他有一个亲戚住在紫阳庄上,那边房屋甚多,他的母亲也要去的。不若相同到紫阳庄去,人不知鬼不觉,安安稳稳的度日。”大凡妇人家的胆气甚小,耳根最软。金母听了杨豹说话,只道果然要来捉家属了,吃惊非小,好生慌张。恨不得立时就到紫阳庄去。便道:“只要避得灾殃,做娘的情愿吃苦些的。”杨豹一想,上当的了。便叫声:“干娘,这个所在极可住得,与姐姐、嫂嫂把这些零星物件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动身。有人问起,只说小华山进香便了。”大娘听说,一口应承,与着姑嫂两人说明,把些零星物件连夜收拾,只等天明动身。苏云说:“我是不到紫阳庄去,回归故里。”小妹要留,总留不住,真正难舍难分。那时金大娘只得取银十两送与苏云,聊申路费。这一夜,父女双双说不尽分离说话。纸短情长,一言难尽。次日黎明时分,杨豹同了王则的母亲,坐船而到。马荣同了金大娘、苏小妹、徐大娘母子拿了几个包裹,一同下船。苏云送到船边,分手而回,并不耽搁,也就动身回转家乡不表。
且说舟船径到紫阳庄,圣姑姑母女已先知道,带了梅香迎接,到堂前见礼。众人道姓通名,吃茶已过,圣姑姑说出真情,金大娘母女婆媳将信将疑,又惊又喜。事到其间,只得住下。又留住了马荣、杨豹二人。圣姑姑差五鬼分头去搬酒肴来款待。言长说短,甚是情深。圣姑姑便打发蛋僧前往,至州衙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可有误。蛋僧答应,腾云而去。
此话书中暂且慢表。先说王则竟把妖言认了真,一心要夺江山,不知夺得成呢夺不成?先把娘亲安顿好了,吃了早饭,到衙门中去。朋友面前不敢说起,无人知道这桩事情。午牌时候,本官升坐传杨豹。那晓得杨豹今朝也不见。知州大怒:“怎么本州着他锁捉王则,连次违限,今日连这狗才多不见了?这还了得!”伙役道:“启爷,王则已到。”官道:“如今何在?”答道:“现在外边。”官道:“唤他进来。”那人答应一声。不多一回,王则已到。官道:“啊,王则,你这狗才,可知罪么?”王则道:“何罪之有?你且说来。”官道:“既为衙役,应在衙门中奉公守法,为什么一月不见?连唤连传不到,究竟作何勾当?分明说来。”王则听说,笑道:“难道为人没有事情的么?休想你要传俺,俺来传你罢。”官道:“唗,大胆的狗才!”王则道:“多大的?”知州官道:“敢是你痴了么?”便拍案吩咐捆打。王则骂声不绝。知州益发怒起来了,便道:“反了,反了!衙役骂官,该当何罪?”吩咐取头号板子,把这狗才活活打死。两旁衙役答应一声。大家心中思想,他总是本官,怎么骂起他来。敢是当真痴了么?欲要代求,又不敢求。本官大怒如雷,吩咐快打。两旁无奈,把王则拖下去。忽然来了一个酒肉和尚,说道:“阿弥陀佛!真命帝王打不得的,打了主公,大家该死了啊。”衙役道:“呔,你这和尚那里来的?”答道:“紫阳庄上国太娘娘差来救驾的。”蛋子头和尚说了这几句,唬得两旁衙役魂不附体,目定口呆。知州老爷又惊又恼,高声喝道:“何处妖僧?讲这些妖言妄语!左右把他拿下了!”两旁便吆喝上前拿捉。蛋子头和尚连叫几声:“拿不得。”念动真言,顷刻狂风卷土,地暗天昏,碎砖石片自空而来。约有一个时辰方才安静。差役人人抖倒,唬得来骨酥肉麻。王则、蛋僧已多不见。知州跌倒,差役连忙扶起来。一顶乌纱歪戴的了,袍上多是污泥,鼻头是黑的了,胡髯倒卷,真正好看。胸前不住的喘,说道:“啊唷唷,唬,唬,唬死我也。”差役道:“老爷,一个黄脸和尚,连那王则一同不见了。”官道:“一同不见了?”差役道:“一个都不见了。”官道:“呵呵呵,可恼啊可恼!方才这狗和尚说,怎么王则应该做帝?国太差他来救驾的,兴妖作法的闹堂。”
且说那圣姑姑、左跷、张鸾等做这巢窝在紫阳庄上,煽惑村夫从逆。知州想调兵剿灭紫阳庄,差役道:“啊,老爷,只是妖法利害,剿灭不去。”官道:“那有剿灭不去之理?”便吩咐该房整备文书,申详上宪。一面请营员多调人马征伐紫阳庄,拿捉妖人,免留后患,一面先拿王则家口并同杨豹,收监定夺。这个知州是个新官,到任以来只得三月,故而家眷尚未到衙,只有一个亲随在此。且说该房书办备了文书,移营调兵,一面申详上宪。这些衙役们等,人人评论、个个谈论:怪道一个月不见了王则,原来他在紫阳庄上安排作皇帝,这也真正痴了。皇帝总要洪福齐天方可作得,那贝州衙门一个马快头儿,如何好做皇帝呢?一个道:“勿差,马快头儿做了皇帝,刑房书办叫他做什么呢?”一个道:“阿哥,勿是这讲的。有所说的,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看王大哥目下容颜勿比前番,紫气腾腾,颇觉光辉。莫不是命中该有皇帝福分?况他本姓是王,救驾和尚又是黄面皮,岂不有皇帝身分么?”一个道:“兄弟啊,如若王大哥当真得了宋朝天下,我同你都是大来收不小的了。你为御弟,我做王兄,公卿不做,公侯定封,当朝宰相,行同坐同,八抬八绰,真好威风。哈哈哈,威风得势,”闲话休讲,再表满城百姓闹闹嚷嚷,人人说王则造反。两两三三,唧唧哝哝,说道:“方才一阵乌风起处,唬得我冷汗浑身,毛骨悚然。天暗地昏,真真诧异。何以和尚如此利害那?”去拿王则家口、杨豹的两名衙役回来,回官道:“启上老爷,小人们奉命捉拿杨豹,怎奈影迹无踪,不知去向。又到王则家里,大门紧闭。”官道:“他的母亲在也不在?”答道:“小人们查问,邻居说,往小华山进香去了。特来禀覆老爷。”官道:“那里什么小华山进香,明明王则谋反,尤恐事未成而先害他娘,故而暗把娘亲安顿他方,必然也在紫阳庄上。啊,王则,但你一介小民,妄思大念,可不痴么!必然有日拿到你,可知罪逆如山,三代祖坟多要不保,而且九族难饶,自身免不得凌迟之罪。”好一个能干之人,可惜被妖精迷害了,不是人来寻你气,逆风点烛自烧身。
再讲那蛋子头和尚法力真高,那王则被他吸到紫阳庄上,小狐妖与老狐妖自是喜欢。杨豹、张鸾、左跷参见主公已毕,蛋子头和尚也弯着腰。那时王则便问:“我的母亲并金台的家口怎么样了?”马荣、杨豹说:“多已接到这里了。”王则便问及那圣姑姑:“今日州官要打吾,乃是蛋子来作法,将吾摄到紫阳庄,他那里谅情必有兵来捉我,这里退兵之计如何呢?”圣姑姑听说,摇摇手道:“贝州人马不奇,他若来时我自会退。退兵之后,必须杨豹出力得这贝州。城内女儿助你,外边有我安排。到中秋吉日兴兵,国号取‘庆和’二字。等金山五百英雄到来,杀上东京便了。”王则听说,含笑不说,想道:“我在贝州做个马快,无非捕盗捉贼,何曾想为天子?这是命中该做山河之主,故而遇着圣姑姑母女二人,蛋僧、左跷、张鸾等扶助,金山还有英雄将士,更有那贤弟金台大丈夫,正是外有帮而内有助。”王则想到其间,春风满面,笑个不住,圣姑姑着五鬼去搬肴运菜,佳肴美酒堂前摆好,大家共吃。晚间,王则与永儿同睡,几次鸾交欢乐。
再说那贝州营副将叫刘和,接着文书大骇,便传齐武弁,吩咐连夜调齐兵马,明盔亮甲,甚是巍峨。列位,虽说道连夜点兵,怎奈这些兵丁久不操练,只因盛世太平,所以多是分散的。此时调起兵来,不是一刻功夫。贝州城中总共足有三千八百个兵丁,齐集起来已是四更时分。到得紫阳庄天已大明了。只见庄门紧闭,周围如同铁桶,便同声喊拿王则。只听得里边一声大喝,一个黑面将军杀出来了。也不坐马,大步洒开,手执钢刀,军器兵马多是妖狐指使来的。大喝一声,放马出来。讲那杨豹,初集书中说他是个猎户出身,他的力气很大,这几个兵丁不在他心上。提了钢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夹七夹八的乱砍。这些兵丁那里招架得住?逃得快的就是造化,逃得不快就是倒灶,被杨豹杀了一百余人。刘老爷翻下马来,马荣赶上捉到里边去了。其余几个武官多说:“不好,不好,大家走罢。”一齐去了。杨豹见了,笑道:“原来是一班没用的狗忘八,吃饭袋儿,中什么用!俺也没有刀来杀死你们。”就将尸首尽行埋了,这些军器马匹收拾进来。王则大喜,就把头功记了杨豹。吩咐把擒来的将绑过来,下人答应一声,带上来了。王则道:“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官?那个叫你来的?明白讲来。”刘爷满面无光,硬了头皮说道:“我叫刘和,知州请我来的。”王则道:“啊,刘和,孤家因嘉□任用奸邪,故今自立为王,要夺取江山。你今若肯投顺孤家,日后得了天下,封你一个大大的官儿;你今若不投降,残生不保。”此刻刘爷无可奈何,连声说道:“情愿投降。”王则道:“既愿投降,免你一死。放了绑,仍为本职。”着杨豹同他前往贝州城安抚百姓,勿伤一草一木,中秋佳节迎接孤家入城便了。刘爷只得答应,愿与杨豹上马同行,手内各拿大刀,离庄竟去安抚贝州。百姓仍然开店,那知州早已闻信,尤恐残生不保,除了纱帽,脱了蓝袍,收拾了几百两金银逃走。先到上司衙门中去禀明缘故,把印交卸上司。各官闻了这个消息,唬得心惊胆战。一面拜本申奏朝廷,一面调兵征剿。慢来,先讲刘老爷与着杨豹二人,把那仓库钱粮细查清楚。刘爷传谕武官兵目尽行看管,把那知州衙门收拾收拾,挂灯结彩,八月十五日吉时,请王则坐朝,自立国号为庆和元年。着令马荣、杨豹唤泥工在于城内加筑一城,外城门团团紧闭,城头上派兵防守攻城之患,高高扯起“庆和王”招军的旗号,贝州百姓尽为王则之民。一面打造军器,为交兵相杀之用。胡永儿随了王则封做正宫王后,正应了“胡家女儿王家后”这句说话了。又把杨豹封为前部先锋,马荣封为副先锋,有功之日再行升赏。书中慢说庆和王事,且表湖广河南各方尽知王则要谋天下,已先占了贝州城了,满城百姓尽行投降。文官个个心中着急,武将人人多是着慌。只得点兵征剿。幸喜得前部先锋杨豹利害得紧,更兼那胡永儿法力难当,保守坚牢,张鸾同左跷、蛋子头和尚、圣姑姑守着紫阳庄,杀败各路官兵,反失了城池几座,百姓投降。嘉□忙降旨:着令庞洪与文武大臣,商议如何设法征伐,如何平定紫阳庄。庞国丈与各大人一无计谋,尽说:“若是平战呢,只要将勇兵强可能征伐。怎奈妖法利害,必须有法之人平阳才好。此时只好行知各地方保守城池,一面广张王榜,召取有法之人前去破法,平定紫阳庄,庶使国家无患。”庞洪只得奏明朝廷,嘉□准奏,国丈连忙颁旨,大张王榜,召取有法之人。各处城池坚守,如其兵少,速速添兵。未知王则成功与否,要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卷
第五十五回众英雄金山结义江员外避难穷途
讲那王则贝州造反之事,那一个地方不知,那一个地方不晓!其时,金二爷正在江南平望地方打胜了平波台,闻了这个消息,只落得一声长叹:“咳,我想他平日为人并无差处,为什么一时间干起这样事来?好不愚也。久闻张鸾、左跷、圣姑姑、胡永儿等多有妖法,故而奉拿已久了。如今闻得他们叙在一处,故而王则起此谋王之念。吓,目下纷纷传说妖法利害,官兵不能拒敌。不知什么妖怪扇惑人心,王大哥听信妖言。若不遇王禅老祖,早已回转贝州,被他们拖牢难以脱身,良人也做了不良人了。咳呵,但不知父母妻姐甥岳丈怎样了?好不放心。那日王禅老祖与我说,自有安身之处,叫我不必挂心。我总丢不开,不知何年何月能见娘亲。”列位,金二爷想了一回,天色尚早,吃了些酒饭,动身又走到了苏州。打胜鸳鸯台,担搁了几日,动身到了嘉兴,打胜了春波台,又多几个朋友,盘桓了几天。同到杭州游玩西湖十景,打胜了龙凤台,狮子台,打一处,胜一处,打一处,有一处的朋友。捉金台的说话丢在一边,结交金台的朋友越多了。金台无拘无束,随意行走,有穿有吃,甚为逍遥。
再说京江江员外,起初原是一个富户,只因听信了张鸾说话,设立英雄榜招叙英雄。一则来金台一去未来,二则来五百英雄未曾结义,现在已有三百多人,每日里酒肴吃用,这些粮草多是江员外的。所以安人每每相劝员外休得着魔,就是结拜弟兄只好两三个,十个最多的了,那里有五百个的?一则招摇太重,恐防不测风波;二则多是吃着你的,穿着你的,用着你的。况且人也不少,恐怕一棵树上采不到许多花果来吓。江员外笑道:“安人可晓得孟尝君常养三千客才算大丈夫,我这里朋友不多,只有三百多些。况且家财又不短少,吃我不完,穿我不完,安人不用多讲。”那位安人听了这一番说话,明知劝不转的了,所以自今以后只做不知,一言不出的了。那江员外目下有些呆气,自夸富足,来一个英雄留一个,又没有什么正经,不过天天打混逍遥,委实花费重大。不久看看穷起来了。
金台一去,倏忽光阴不觉两载。有的说:“这个人相与不得的,临行之时说过了回去见了母亲,总不担搁,一定就来的。那里有去了两年,人也不来,信也不来,信义俱无,如何相与?”有的说:“他回去见了母亲,母亲不许他出来了。并且还有苏小妹如花似玉,那里舍得分为两处,自然不来了。”张其听说,笑道:“你们休得胡乱猜疑,此人从不贪色的。决非妻子留住,也不是他娘叫他不要开来的。”一人道:“住了,这不是,那不是,到底为何不来呢?”张其道:“他与王则是个好朋友,如今王则在贝州造反,自立为王,那金台必在王则一边,助他一臂之力,所以不来呢。”众人道:“哈哈哈,照啊,照啊。”日月如飞,已是两年半了。五百英雄多已叙齐,单有金台不到,纷纷议论。有的道:“如今缺了一个头儿,这便怎么处呢?”有几个新到的说:“除开了他就是了。”张其、郑千说:“什么说话?别人不到也罢,金台不到,除掉不得。”那人道:“既是除不得他,那里去找他来呢?我是不去找了,算他一个头儿便了。”日期定的端阳日,众英雄先将礼物端正,并不提防再有祸灾。讲到从前琵琶亭结义之时,只得几十个人,尚有官兵拿捉,逃得一光。如今金山结义这句话传得久了,各路英雄尽行知道,各处地方官岂不晓得的么?别处的官呢,不是他们分内之事,不管闲帐。江南的文官武将多是该管的,如何容得他们这等胡闹呢?况且贝州王则自立为王,招兵买马,夺宋朝天下,尤恐他们金山叙义,共投王则,所以必要除此大害。都爷一面飞奏入朝,奏明天子;一面密行武职各官预先点兵,在于金山四处悄悄埋伏,等到了结义之日,并力同心,一齐拿捉,好不利害。到了端阳佳节,江员外同了五百英雄前往金山结义。列位,若是人少呢,自然说出名姓。如今共有五百英雄,若要个个说出名姓来,好不费力!比方《三国志》书中有一句曹兵百万下江南。百万曹兵说不得许多名姓,故而只好一句总话“曹兵百万”。如今五百英雄也不能个个讲明。不过张其、郑千、杨茂林、杨纪林、浦大、浦二、草桥花三、华云龙等几个人提了头总说一句,五百英雄金山结义便了。那日,江员外同了五百英雄在于金山结义,旁若无人,十分有兴,那里晓得先有官兵暗中埋伏。忽听得一声炮响,喊杀连天,官兵各执枪刀,声声叫捉,把金山寺众英雄围住。却不防备有官兵捉拿之患,故而多是不带家伙的。此时手无寸铁,如何抵当?只得混将台桌椅凳缸瓮什物,乒乒乓乓打将出来。官兵到被打伤了七八十个,反被他夺了许多兵器,杀死了五六十个。官兵乃是奉公差遣,那晓得一个人都拿不住,反伤了数十人?人人都是爹娘养的,便四散逃去。众英雄个个喜欢非常,从新结义。尸首抛入水中。
且说众英雄结拜已完,相同酌议道:“须防还有大兵来捉,倒不如去投王则的好。那时又可见金台之面。倘然王则得了天下,我等就可为官。”众人听说,多称:“妙极,快些打点,不可延挨。”单单只有江员外心中怀着鬼胎,家有妻儿,叫我如何是好?张其道:“你这个人真正不中用的。男子汉大丈夫,做的事情须要烈烈轰轰才是,怎么顾起妻子来?自古英雄不恋妻孥,若恋妻非为丈夫。”江员外开口说道:“列位,这句说话,礼义全无。我违条犯法,与妻子孩儿无涉,于心何忍把他们连累呢?咳,我今懊悔太自粗心,早知有官兵来捉,极应该安顿了他们再来。如今妻儿必定多逃走的了。倘然有三长两短,岂不知子怨爷,妻怨夫么?”内有几个说:“这也不难,我等众弟兄先走,你在这里等到夜深些,悄悄回去,把他们领了出来,这就是太平无事了。”员外此时无可奈何,只得听从此话,去领妻孥。众英雄不多担格(搁),俱是心雄胆壮之徒,十来个一班,七八个一班,五六个一班,分路而走。约定多在贝州相会,单留下了江员外。那里晓得,先被地方官把他的家属一齐捉去收监,家人使女尽行逃散,前门后户尽行封固。一面差人严拿江有,一面申详上宪。上宪拜本入朝,请旨定夺。江员外闻了这个消息,顿足捶胸,十分苦楚:“咳,安人阿,安人,我此刻懊悔不及,不肯听你。今日连累你了。可怜啊,妇人怎去坐监呀?啐,事到其间,也顾不得了。不免逃向前途,找着了弟兄们,同往贝州。如若金台果然在彼,就有相见之日了。果真王则做了君王,我江有就能免祸,妻儿重见,说得有礼(理)。”不免趱行前去。江员外是个方正的大财翁,那晓得今朝如此穷苦?只为自家差了主见,耗费家财干此犯法违条的事,而今国法难容。饿了肚皮走路,因无盘费,招商不肯相留。行了半夜,一日,肚中实在饿得极了,只得宽了一件衣服卖钱吃饭,吃了饭又走。那知一个朋友多不见,只得又走,恐怕有人拿捉。大路不走,只行小路。谁知又遇着歹人,把他身上剥得精光,单单留得一件小衣,好不苦也。可怜弄得来置身无地,尤如乞丐无二。走走叹道:“咳,苍天呵苍天,我江有半生并不作恶,不过干差了这桩事情,弄得这般光景。我家安人原叫我不要的,不知什么原故,偏偏不肯听他。弄到今朝,这般光景,料想到不到贝州的了,不如一死罢。”列位,那江员外说虽如此说,终不肯就死。只得沿门求乞,得一天过一天。地方上有几个人问他:“看你这个人,清清白白,正正经经,不像求乞的。为何讨起饭来?”江员外不敢说出真情,骗过众人:“列位啊,我是姓何名有德,丹阳县人,只为家贫难以度日,乏本营生,故此出外,寻个机会。那知遇着歹人,遍身剥得干净,单单留得一条裤子,举目无亲,真正苦切,故而贫苦到这地步。”一人道:“是啊,是啊。如若安分守己的,决不弄到这宗穷法的。只算穷了,也穷不至此的。”江员外道:“呵呀,我只为连年运气不好,并不是爱逍遥的。目今难以度日。”一人道:“住了。若是你果然运气不好,总有亲戚朋友看顾的。”员外道:“列位有所不知,只因世态炎凉,朋友至亲如同陌路,谁肯救我?”这旁边楼窗上扣着一个妇人,看见江员外赤赤条条周身发抖,不觉一阵心酸,落下几点眼泪来了:“咳,这个化子苦得势哉。”这个妇人是软心肠的,立起来闭了窗,东寻西看,寻出一件旧衣裳来。衣裳呢,虽是破,啊唷唷,白虱倒不少,行了方便罢。只要我勿生疾病,养一个肥胖妮子,大起来赚钱成人就是了。我里男个还有两双旧鞋子,勿知那里去哉。让我寻寻看虐。喏,水缸脚边一只,天井里还有一只。咳,穿是穿得的,只差得两样的。呸,譬如无得,且住,既有了鞋子,必要袜来配的,送佛送到西天。那边一看,有一只单袜;这边一看,有一只夹袜,也配做一双。且住了,鸳鸯鞋子倒也罢哉,这个阴阳袜叫他怎样穿法呀?有里哉,叫他今朝顺脚穿夹袜,明朝顺脚穿单的,一日一日换转来穿便了。慢些,有所说衣冠相配,件件完全,单单缺一顶帽子。这件物事,实在没得那处呢?吓,厨底下有一只蒲包来里,一齐送与他罢。这位娘娘自道软心肠,一齐送与江员外。多少闲人笑了不住。那时,江员外无可奈何,含着一点眼泪,先将衣服穿在身上,然后再穿了阴阳袜,又穿鸳鸯鞋,蒲包带在头上了,沿门求乞,苦楚难言。夜间宿在枯庙之中。有钱的时节,人人称他员外,略略微寒就添衣服。一旦贫穷至此,有谁怜他?那江员外亲戚是有的,只因自己做差了事,不敢上门,难以见面。此话书中暂且慢言。
再说地方官把那江员外的妻房儿子捉到当堂审问,安人是个女流之辈,从不曾见过官面的。泪纷纷道:“丈夫干了违条之事,小妇人也曾劝过的,他反埋怨我,反叫我妇人不要闲管。伏乞大老爷超豁我,公侯万代,子孙兴旺。”列位,虽只说丈夫有罪不累妻孥,但是这件事情与叛逆一体,妻孥如何脱得累来吓?吩咐把江有妻儿一同收禁,等捉拿到江有再行定夺。详了上宪,查明房屋田产,尽数入官,严拿江有。
且说众英雄胆大如天,一队一队走去。先说张其、郑千在前途等候江员外,等了大半天时光,已是更深时候,等到心焦起来了。怎么这时候还没有来么?内有几个说:“到底旱路来的呢,水路来的?”张其说:“他有家小件物,必是水路来的。”草桥花三说:“亏得问一声,若不然等到来年还等不着呢。”华云龙说:“原是啊,若说水路,不是这条河道来的,真正等过了时光也。”张其道:“啐,昏迟迟了,等也没用,大家赶路要紧。”众人道:“照啊,大家赶路。”未知能否遇见江员外,请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众英雄旅店逢仙日本国难邦进贡
讲到众英雄赶路,同往贝州投奔王则,前一队后一群,洒开大步向前行去。四更天时候,行人稀少,并且西方月落,街上墨黑。大家商议:“暂且停停,到天明再赶路罢。”“既如此,前去寻个所在,担搁一回便了。咦?列位喏,那边亮汪汪的什么所在?”众人哈哈笑道:“灯球上照,必有人家。上前一看便知分晓。”一众英雄走上前去,但见红灯两盏,望空悬着。张其一见,哈哈笑道:“却有一个酒肆开张在此。”这一班多是酒肉之徒,听了酒肆,大家齐声说道:“这也凑巧,俺们走得口干舌燥,喉咙正在焦渴得紧,且去吃他娘三碗再处。”多道:“说得有理。”一同走上前来,举目一观,但见一带房屋,共有十多间,间间宽大,桌椅甚多,多是吃酒的坐室,旁边壁上点几盏明灯,当中挂一个大大的满堂红,火光照得如白昼一般。花三道:“我的哥,你看这样的大酒店,怎样一个酒客多没有的?”郑千道:“我们只顾吃酒是了,管他娘什么酒客不酒客?”多道:“是啊,喝酒。”只见四个少年人招接英雄进去,他们一队一队走进来。张其启口问道:“啊,酒家,为何你们这时候还开在这里?”答道:“不瞒爷说,我们这个地方上,日里呢,下午时分就没有人走了;夜里呢,四更鼓绝就是人来人去的所在。所以四更开店,赶这一市的生意。”张其道:“哈哈哈,原来这个缘故。你们店中的酒可够我们吃得来么?”答道:“爷们有多少人呢?”张其道:“五百个。”走堂的道:“再加五百个还吃不完我的酒呢。”张其哈哈笑道:“妙极的了。可有好菜?”答道:“只有素的。”张其道:“没有荤的么!”答道:“没有。”张其道:“呵呀,这就没兴了。”有几个说:“不要人心不足,这个时候有酒吃就是造化了。解渴而已,管什么荤菜素菜?”张其道:“既如此,就是素菜。酒要好的。拿来,拿来,大家请坐。”一队一队坐下来,坐处宽大,并不挤挨。四个走堂送酒,你一杯,我一盏,刚刚吃得一杯酒,第二杯就难吃了。筛也难筛,并非没酒。列位,你道什么缘故呢?乃是陈抟老祖的仙露,凡人吃得一杯就能灾晦消除,延年益寿,岂可多吃。念他们多是青春年少,正直无私,若去投降王则,可惜终身留下叛逆之名,何不叫他们扶助宋室,与金台同去平阳,封官受职,几代荣华,岂不是好?故而吩咐四个仙僮在此荒郊野地之中,假意开个酒肆,招留五百英雄。大家吃得一杯,顷刻眼花六乱,身上酥麻。张其喊说:“不好,不好,吃了蒙药了。”思量动身行凶,那里晓得立不起身,连及头也抬不起来,渐渐的蹲将下来,此时好比大醉,其实暗长精神。四个仙僮作法,凡夫那里晓得?将他们送到仙山脚下,酒醒之时,天已明亮。众人道:“口韦口韦口韦,好酒,好酒。这个酒什么东西做的?人生半世,从没有吃过,那里有一杯就醉到这个地位的?”大家伸一个腰,把眼揩揩睁开,看众人多像木头一般。呀,不见了乡村酒店,人人多坐在地上,不是来的原所在了,使人难解难猜。同来的朋友,人人又不像店家谋命样子,这是什么缘故呢?周回是山,两旁是树,人影全无。到底什么所在呢?不好,不好,莫非做梦?众英雄只道是在梦魂之中,那知仙法无穷。一个个抽身立起来,思量走路下山,忽听得几声咳嗽,抬头见个少年僮子,又听得他道:“张其、郑千,你们贝州去么?且慢下山,我家师父唤你二人有话吩咐。”张其道:“你们的师父是那个?”答称:“陈抟老祖是也。”张其道:“住了,你家师父可曾睡醒?”仙僮道:“何出此言?”张其道:“我们听得大概多说陈抟一忽睡千年,一千年也睡不醒了,故而问你睡醒不曾睡醒。”仙僮道:“何出此言?”张其道:“我们听得大概多说陈抟一忽睡千年,一千年也睡不醒了,故而问你睡醒不曾睡醒。”仙僮道:“休得胡言,师父等你二人讲话,快随我去。”张其道:“只叫我们两个么?”答道:“只叫你们两个。”张其道:“如此,兄弟们大家在这里等一等,我们去了来。”大众道:“二位哥,就出来同去啊。”张其、郑千应声:“晓得了。”便挽了手随着仙僮而去。且说外边众英雄三三两两的说:“闻得陈抟老祖是个仙家,不知此话差不差呢?叫了两位哥哥去,谅有什么言语吩咐他们?”众人哈哈笑道:“你看株株树上开花了,看去一派仙气。那陈抟必定是仙家了。啊啊啊,如若果是仙家,两位哥一定有些好处了。待他出来便知分晓。”
且说张其、郑千同了仙僮走去,竟来洞府。那仙僮道:“启禀师父,张其、郑千多唤到了。”陈抟道:“唤进来。”仙僮应声:“是。”出来引进二人一同参见。陈抟老祖笑嘻嘻,拂尘一展,叫声:“张其,你们出身虽只低微,但日后收成却不低的。为甚这般差了主见,立什么英雄榜?助什么真命天子?宋朝的天下尤如铁打一般,谁能摇动,那贝州王则乃是一个愚夫,也不过误听妖言,希图大望。你们枉有英雄之志,见识全无。若去投奔王则,犹如画饼充饥,功不成而名不就,焉能耀祖荣宗?”二人听了仙人之话,犹如梦醒。莽汉张其说道:“不去。”郑千启口问仙翁道:“啊,大仙,但是我们有个好朋友名唤金台,已在贝州,必投王则。金台若在王则名下,我们舍他不得,这便怎么?”陈抟道:“若说金台,他是上界天巧星临凡,日后乃宋朝擎天栋梁,忍使他帮助叛逆?那日曾逢过鬼谷仙师,故而他不到贝州去了。周游四海山川。”郑千道:“又是什么鬼谷仙师?”张其哈哈笑道:“又是什么天巧星!但不知何年得见金台之面,大仙可知道否?”陈抟道:“你若要见金台之面,只要前往东京等候,就有相见之日了。”张其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到贝州去了,竟到东京找寻金台便了。”拜别陈抟老祖出来,便与众人说明。一众英雄多好笑道:“再不道我们个个有仙缘的。”有几个说:“陈抟老祖是有名的仙家,不要听那张鸾的说话,竟听陈抟老祖,帮扶大宋的好。”多应道:“照照照,我们竟到东京寻取金台便了。”有几个说:“慢着,慢着,不要顾了前忘了后,还有一个江老大,便怎么样”郑千道:“完了,完了,忘了,忘了。”张其说:“不妨待我们二人也去问问老祖看。”莽汉张其、郑千匆匆走到洞门边,只见两扇石门紧闭,叫之不应,呼之不出,只得回身出外,将言说明。一众英雄,大家闷闷不乐,只得下山寻路,仍旧分队而行。早行夜宿,前往东京。此言慢表。
再说金二爷各处游行,打擂台,自从离别家乡到今数载,共打了七十二个擂台,台台得胜。认得了多少英雄,人人钦敬。那日空闲无事,心中要到淮安去见见窦总兵。原来秉忠公子于王则造反时,早已辞别金母,回转家中。金台尚未晓得。不想来到淮安,先逢左跷,叫声:“金大将军,你可晓得贝州真主候你?到时就要发兵杀上东京。怎么你还在这里慢吞吞么?”金台听说,呆了一呆,问道:“贝州真主何人?”答道:“就是你的好朋友姓王名则。”金台道:“吓,原来如此。难得王大哥有帝王之分,乃金台之幸也。”左跷道:“大将军不可担搁了,就此随我去罢。”便上前就一把拖住,弄得金台主见全无。忽闻一声霹雳从空打来,乃是鬼谷仙师的法力,把一个左跷打了东海去了。王禅老祖叫声:“金台,你如今灾星已满,不久就能高官显爵,母子相逢,夫妻完叙。若还再听妖言,非但永无出息,而且母子不能相会,夫妻不能团圆了。我今与你锦囊一个,小心收拾,放在身边,勿与他人乱道。等到了五月端阳日,开看便了。上边事事明白,依此而行,妙不可言。可以平定紫阳,收服叛逆,而且全忠全义全孝。”金台便曲膝答应,致谢王禅老祖,接取锦囊,收拾好了。王禅老祖又道:“啊,金台,你若要想出头之日,一心归正,前往东京得见包龙图,自有好处。不可担搁,就此去罢。”金台道:“是,多谢大仙,弟子就此告别。”便深深叩首,拜别王禅,大步洒开,满心喜欢。鬼谷仙师回转洞府。金台即听仙言,渴饮饥餐,夜宿晓行而去,不必多言。
再说从前安南国王曾差使臣王敖进献石猴,前来难邦,乃是金台打死石猴,王敖回国上覆狼主。安南国王倒觉喜欢,中原有此英雄,宋室江山不能动摇矣。情愿年年进贡,不想花花世界了。那晓日本王又有变心了,妄想中原,胡思夺取。当年何同名下有个徒弟名唤郝龙,习成拳法精通,而且气力又好。只因那日郝龙吃得大醉,打死了一个叔父,逃走离乡,飘流不定,一直到了日本国中,投兵部尚书多利利手下。因他拳法名功,因此另眼相看,比众不同。命把拳头传授他的儿子,不过五载三年,各处闻名。那郝龙虽在外邦居住,一心思念家乡,丢不下生身老母,放不下少年妻房,恨不得插翅凌空飞回。只因国法森严,不敢自投罗网。故而逗留番国十年多了,倒被他收了数十个年轻徒弟。官员们不敢将他轻慢,反而敬重。忽然一日,日本国王坐朝问道:“孤家闻得宋朝嘉□任用奸臣,荒淫酒色。前有杨家将不好兴兵,如今天波府人物已无。我国兵多粮足,孤家意欲夺取宋朝花花世界,不知卿等意下如何?”臣多利利启奏狼主:“我邦虽有兵粮,到底中原是上邦,如何无故兴兵呢?求狼主作主。”番王大怒,喝道:“谁要你多言多语?”多利利道:“狼主啊,微臣多言多语,只因欲思进退,故有此奏。目下中原虽则无人,到底还防另有英雄上将,诚思画虎不成,狼主反有欺君之罪,岂非不美?微臣手下有一拳教师,姓郝,名龙,本是中原人氏,拳法精通。只因酒醉之时打死了叔父,逃到我邦,微臣把他收为家将。看他身体高胖,力大无穷,我邦多少英雄名将没有胜他的。依臣愚见,莫若行将郝龙送到中原,中原有人打败郝龙者,则知中原果然还有英雄上将,狼主不必兴兵;如若没有人胜如郝龙者,狼主然后兴兵,大宋江山容易取也。”番王听奏笑道:“此话无差。孤家就依你而行。”便召取郝龙,多多利领旨,去不多时,郝龙已到朝内。番王命他平身而立,番王细把郝龙观看,看他身躯一丈余高,背厚肩宽,面黑狮鼻,眼珠好像胡桃,阔口方腮,浪腮胡子倒竖,眉毛犹如钟馗样子。番王一见,心中大悦,此人本事必然高强。令他举一只千斤重鼎,看他盘旋几次,甚觉轻飘,命他打拳,看他拳法精通,委实高强,又命几个有名上将与他比武,一个一个不得郝龙之手。番王大悦,就叫郝龙:“孤家意欲夺取宋朝天下,犹恐中原还有名将,故欲着你先去走遭,务必赤心肝胆,尽显平生本事,打败了中原名将,好待孤家兴兵,夺取江山,封你一个三品前程。不知你敢去也不敢去。”郝龙道:“敢去。”狼主闻言,好不喜欢。就差四个难邦官,一名叫做心心胆,一名叫做立立涓,一名叫沙得虎,一名叫做海皮萱,多是生长日邦,怪状奇形,三品官儿。将四箱缎疋、金珠宝物与郝龙一起送进中原。四个日官一同领旨。狼主回宫,不必多言。
讲那四个难邦官与郝龙别了多利利,即日起程,盘山渡海,非止一日,到了东京。天色尚早,查明首相庞洪,难邦官来见国丈。国丈不得不将五人留待。其夜,就在金亭馆驿安身。次日早朝时分,国丈奏明天子。君王闻奏,暗思道:“前安南国进献石猴来难国,全亏金台打死投降。今日日本国也有差官来难邦,如何是好?”便问西班众武职道:“何人打退郝龙?”旁边周都督,就是周通的父亲俯伏阶前奏道:“臣启万岁,臣思安南国进献石猴,乃是外邦畜类,体小身轻,猴拳头利害,故而无人打退。如今日本国来的郝龙,是人非畜,不过力气大些,武又好些,难道满朝武将没有一个强似郝龙的么?就是微臣,年虽六旬以外,精神胜过少年,凭他铁骨铜皮,不在臣心上。”又狠狠的道:“多大的郝龙?有何本事?老臣情愿与他交拳。”天子听奏,传宣召取难邦官。一回儿,四个番官一同走进朝见。一个个通名道姓,就将来意奏明:如若上国无人胜过郝龙,我邦就要兴兵杀上中原来了。朝廷见奏,龙颜大怒,即便传宣郝龙。不多时,郝龙来至金阶。君臣细看,犹如一座黑宝塔推将进来。大家思想:原像个有本事的。郝龙朝见君王,口称万岁。天子就问:“郝龙,看你有何本领,擅敢来至中原难朕天朝?难道没有英雄胜如你的么?”郝龙道:“臣启万岁,臣不是自己要来,乃是日邦狼主差的,不得不然。算来原不应该。”天子一想,这原不干郝龙之事,乃是番王的主见,无容罪及于他。又问:“郝龙,你有什么本事?好将什么本事与你比较。”郝龙道:“臣的本事不过几套拳头,上邦若有好拳头,与臣比较。”嘉□天子便着周都 督与他比拳。郝、周二人不知孰胜孰败,请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胜郝龙金銮比武封元帅奉旨平阳
话说周老爷一声领旨,就在金銮殿上抖搜精神,与郝龙交手。那郝龙的力气很大,拳头很好,周老爷一记丹凤朝阳打将过来,郝龙一个拳轻轻一摆,说声:“去了罢!”把那周都督鹞子翻身跌了开去。乱爬,乱爬,爬将起来,两旺又是一交,满面通红。再爬起来,呼呼气喘,立在旁边,不敢动手。文官武将,大家惊呆。君王假言:“年高力薄血衰,焉能胜得郝龙?”郝龙叫声:“周老爷受惊了。”周老爷满面通红,总不开口。天子又问:“还有何人敢与郝龙交手么?”早有一官应声而出:“臣花天凤,愿与郝龙交手。”龙目一观,天凤只得四旬以外年纪,身材雄壮,品格轩昂,比了周都督,天差地远,或者打得过郝龙,也未可知。说一个“准”字,花天凤就与郝龙交手。一招一架,一架一招,虽只比了周都督好些,到底不是郝龙的对手。连跌两交,跌得他头昏搭脑,满面无光,立在旁边,不住的喘气。郝龙益法长威。此刻,君臣个个心慌,四个番官,心中大悦,口中不说,暗想:“上邦委实无人。”嘉□心内着急,又问:“谁把郝龙降服?”返问几声,方有人答应。但见一员武将奏道:“臣李德修奏闻陛下。”天子道:“奏来。”又奏道:“臣思满朝武将甚多,但多是枪刀头上立下来的功劳,并不是拳头上挣下来的官职。那郝龙炼就的拳头本事。曾记得从前安南来的石猴也没有一人能胜,亏了金台来打死的,如非再召金台到来,伏乞将他前罪宽恕,召他与郝龙两下比拳。”君王正要开口,国丈庞洪奏道:“那金台一则罪大如天,国法森严,难以宽恕;二则再不知飘流何处,远水终难救近火。那难邦官等到几时去呢?”君王听了奸臣之奏,又命几个有本事的武将与郝龙比武,一个也不是郝龙的对手。万岁爷更加着急,无计可施,只得降旨:“难邦官担搁十天,如若十天之内有人胜得郝龙者,上邦原是上邦,下邦原是下邦,叫你狼主仍旧年年来贡,岁岁来朝。”难邦官道:“臣启万岁爷,如若十天之内没有那个胜郝龙者,便怎么样?”天子道:“再动干戈便了。”列位,那郝龙虽只本事高强,然而朝廷到底是上邦,难邦官不得不依天子之话。料想十天之内,决无此人来把郝龙打掉,再动干戈,好待他心中无怨。此刻何须说短说长?便同了郝龙退出,仍归馆驿。万岁爷又问两班文武:“郝龙这等利害,如何处置?”百官面面相觑,无人回答。杨元帅出班俯伏,一力保举:“金台能可打掉郝龙也。”天子又说:“朕就依你。只是未知金台究在那里,真是远水难救近火。更兼只得十天的期,焉能找得金台?”那杨元帅好生希奇,好像通仙一般,奏道:“臣启万岁,且将恩赦旨意,星飞颁行各处知道,金台自会到来。”天子道:“呵呀,杨卿阿,只算金台开赦而来,万一十天之外到京,就不相干了。”杨元帅道:“万岁且免心焦,如若金台十天不到,微臣再作缓兵之计便了。”此刻天子没有主裁,只得说:“依卿所奏,恩赦金台,诏书立刻颁行。”就命庞洪分发。奸臣难以逆命,退归相府,便将恩诏分发。分发已毕,笑起来道:“我想这个老杨犹如做梦一般,天下如此之大,知道金台在于何处?胡乱请这赦书,十天之内赦书还行不到,金台怎得到京?也有这样睡不醒的帝王,听了他的说话,叫我颁行赦诏。哈哈哈,人多笑得死的。我且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裁。”
不说奸臣,再说金台听了鬼谷仙师之话,晓行夜宿,不敢延挨。到了东京,投了下处,太阳下山,家家闭户点灯。金台心内想道:“要开怀处不开怀,若依鬼谷仙师之话,退去灾星,好运来了,荣华富贵,可还乡井,母子相逢,好不快哉!只恐仙师哄我,被人拿住就要当灾。我想仙家的说话决无哄骗凡人之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且在此担搁几天,或者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自思自想,忽听得谯楼打一更天了,英雄原是坐功。且说那包龙图最是鬼头鬼脑的,常要出来巡夜。若有什么来历不明之人,就要查究分明。那晚一人一驹,张龙、赵虎前面张灯,一路而来。到了招商店前,那马忽然住步不行,加鞭不走,嘶利利叫将起来。包大人一想:“今夜这里又有什么古怪事情了。”说也奇怪,马头对着招商店,思利利叫了两三声。包公暗暗想道:“莫不是招商店内有冤情事体了?”便叫:“张龙,与我速速往招商店中去查问。”张龙一声答应,就去叩门。店主人开出门来,张龙说出其故,先把这些客人们一个个细查。多说:“我们是做生理的,没有什么冤情。”查到贝州好汉,张龙这双眼珠好不利害,把他细细一看,心中思想道:这个人与那图上的金台面貌相像。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金台一想,王禅老祖对我说,若见包龙图,自有好处。我今才到东京就见包大人,不如把着真名说出来,且看包公待我如何。金台主见已定,回说:“我是贝州金台。”张龙道:“吓,果是贝州金台。”就去禀明包大人。包公吩咐把那贝州金台带转衙门。张龙答应一声,带了金台就走。那马奇哉怪哉,并不加鞭,忙忙就走。包公一路非常开怀。匆匆回转衙门,下马离鞍,走进来,将身坐在金交椅上。张龙带过小英才:“启大老爷,金台当面。”金台不慌不忙,上前几步,说:“大老爷在上,小人贝州金台叩头。”列位,那金台在金殿打石猴之时,包大人见过他的面貌,所以此时还有些认得。”便叫:“金台,你从前犯了三法,已蒙恩赦,这是朝廷的大典。怎么又去犯出事来?捉你不着,你反大胆来到东京。岂不自投罗网么?”金台道:“啊呀,大老爷呵,这是小人该死,求大老爷奏明万岁,把小人正法便了。”包爷听说,笑道:“好一个不怕死的英雄。”便叫:“金台,你可有父母?”金台道:“小人父亲已经亡故,家中现在只有母亲。”包公问道:“可有兄弟?”金台道:“没有弟兄的。”包公道:“既然是没有兄弟的,本府奏明万岁,把你正法,母在家中何人侍奉?”金台道:“呵呀,大老爷,小人犯了王法也顾不得母亲了。”包爷道:“金台,本府前在金銮殿上看你打死石猴时节,勇纠纠,气昂昂,果然本事高强,满朝武职无人如你。何不在朝中做个栋梁?”金台道:“大老爷在上,念小人出身微贱,焉思此望?”包爷道:“本府念你有功于先,岂可加罪于后?今有日本国进献难邦人郝龙一名,曾有几员武将打他不过,杨元帅已在驾前将你保奏,请得恩诏,赦你罪名。你若打得败郝龙者,封官受职,岂不美哉!”金台一想,安南国石猴如此利害,尚且被我打死了。况且打过七十二座擂台,多少英雄尽皆不是我的对手,难道日本国郝龙我就打不过了么?并且王禅老祖曾对我说,若遇包龙图,自有好处。莫非我的好处应在郝龙身上也?我今不得不应。若有了功,可望赦罪回家见母亲了。主意已定,忙忙答应。包公吩咐两排军士款留饮酒,安歇。
次日,奏了圣上。天颜大悦,速召金台。贝州好汉伏倒金阶,不敢起身。朝廷便叫:“金台,赦你从前大罪,暂封三品前程,更换衣冠见朕,打败郝龙再加封赠,你的意下若何?”金台敬谨领旨。天子召取郝龙进来。此时,金台已更换三品服色,立在武职班中。万岁爷就命二人在金銮殿上交手。二人领旨平身,对立。四个难邦官旁边思想:“看这金台,身躯瘦小,有何本事?若说一拳就倒,还恐怕被郝龙吞下肚中。这样东西叫他来混帐,中原天下必是我邦狼主的了。”不说难邦官思想,还有一句说话,先要交代明白。讲到二人多是何同的徒弟,难道两边不认得的么?只因郝龙在前,金台在后。金台拜从何同的时节,郝龙已经逃走的了。所以两下多不相认的。当下在朝文武百官呆呆的看他二人交手。只见二人各排部位,一往一来,一招一架。金台想:“那郝龙的拳法犹如师父教的一般。”郝龙想:“怎么金台的拳头像我师父传授的。”二人打了两个时辰,各无胜败。郝龙的力气虽大,到底娶过妻子的,是个空心人。金台身体小他一半,幸喜他下步不走,夜夜坐功,功夫足了,所以与郝龙打个平手。杨元帅、包大人犹恐金台败了,故而满面着急。金台暗想:“他的本事原好,今日必要倒楣的了。别的拳头他俱能破,不免把那罗汉拳打将出去,看他如何?”主意已定,罗汉拳来了。列位,那金台在于何同手下罗汉拳,学不完全,以后在窦虎总兵那边,亏了少林和尚打出罗汉拳,却被金台偷学完全,今日才有用处。郝龙在于何同名下,别的拳头多已学全,单单只有罗汉拳何同不教,郝龙不学。此刻,金台打出罗汉拳来,郝龙招架也招架不住,如何破得来呢?四个难邦官个个着急,一众宋朝官,个个欣然。看得眼花缭乱,暗赞金台:果然本事高强,话不虚传。正看之间,只见金台左手一擎,右手一洒,前腿一飞,把那郝龙七歪八裂跌将下来,爬了半晌还爬不起身。金台不去打他,伏身阶下,口称:“万岁,小臣取胜了。”天子喜欢,钦赐平身,四个番官多俯伏阶下,奏道:“小邦情愿岁岁进贡,年年来朝。”四箱彩缎金珠宝物,顷刻之间送了进来。郝龙爬起来,呼呼气喘,跪在金阶上。万岁爷就命开箱检点明白,一并赏与金台。随即降旨难邦官道:“尔邦主子这等欺君犯上,本该征伐,姑念无知,从宽恩赦不罪。尔等就即还邦,说与尔主知道,自今以后,年年进贡,岁岁来朝。”难邦官诺诺答应,郝龙俯伏奏道:“臣的出身不是番邦,也是中国人民。如今原要住在中原,情愿清贫伴母。”圣旨下来:“郝龙既是中国人民,逗留外国是何缘故?”郝龙道:“臣该万死。只因酒醉无知,打死了一个叔父,惧罪脱逃的。常思母亲无人侍奉,刻刻不忘。伏惟万岁开恩,免使母子分离。”万岁爷想道:“朕看郝龙是个英雄,除了金台之外,朝中许多武将那个及得他来!如今王则造反,正在用人之际,不免将他留在中原,再行处置便了。准其所奏。”那四个番官别了宋王,一路滔滔回转本国。番王不得不降。此话书中不必多讲。
且说嘉□天子龙心大悦,即命金台同了郝龙暂回馆驿,候旨加恩。金台道:“谢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子安心退朝,朝前众官散归。四箱物件,金台得意洋洋受去。拜谢包相、杨元帅。元帅留他吃酒,问起郝龙住在何处?住居日本几年了?何人教的拳法?郝龙回说:“小可祖居北直,真定府人氏。师父何同传授拳法。只因酒醉误伤叔父身死,逃到日本国中已有五年了。”金台笑而答曰:“我的师父也是何同,方才原想足下的拳头好像师父传授的。如此说来,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杨元帅哈哈大笑道:“这等说起来,乃是师兄师弟了?”少停,酒毕,辞别。此话书中不表。
讲那周都督、方吏部一同来见庞洪道:“金台这狗头,容他不得,必要了他的性命才好。”庞洪回说:“二位不必心焦,待我保奏金台征伐王则。想那圣姑姑妖法利害,听凭金小子本事高强,管取死在圣姑姑手内也。”周都 督道:“老太师主见不差。”庞洪次日保奏:“金台前去征伐王则,必定他马到成功。”天子道:“依卿所奏,即封金台为兵部尚书,平阳大元帅。郝龙随军效用,有功之日,赦罪封官。挑选五万人马,即日兴师,毋得延误。”金台一想:“完了。王则是我的好友,如何前去征伐起来?若不领兵,违逆圣旨。事在两难,如何处置吓?也罢,难违君命,不须忧愁,且提兵到了贝州见机而作便了。”
列位,如今贝州好汉封了兵部尚书、平阳元帅,比前大不相同了。个个官员多来趋奉,五百英雄多在东京地方,四散分开,打听明白,闻知万岁封了金台元帅,五百英雄多来求见。金元帅把那别后之言,细细说明,帅爷一概收用。次日保奏五百英雄,钦赐随征,有功之后,即行封官。元帅三呼谢恩,择日在教场中点将祭旗已毕,就此拔队。文武百官相送出京。郝龙受了先锋之职,逢山开路,遇水成桥,不必细说。张其解送粮草,时时小心。要知平阳情由,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下战书金台全义现红光母子欣逢
讲至金元帅一路而来,到一处自有一处地方官,文的文,武的武,纷纷接送。一路上闲文不必细讲。其时四月十三,已到贝州地面,离城二十里发炮安营。平阳元帅暗思道:“不知母亲目下在那里?若同王则征战,岂不把朋友之情顷刻伤尽?我今若不平王则,要当欺君之罪吓。有了,不免修书一封,差人下战书为由,情情理理,劝化一番,看他怎生光景便了。”帅爷主意已定,当夜修成一书,来朝绝早,差人去投。
列位,那金台的母亲在紫阳庄居住,元帅却不知道。太夫人早已晓得孩儿做了元帅了,所以满心着急,叫声:“天啊,虽则王则自家不好,但是我儿与他是个好朋友。并且我儿去后,娘在家中,亏他照管。论理应该报恩,如何动起刀兵来呢?话虽如此,但是我儿奉旨而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了。叫我做娘的如何阻挡呢?”
书中少说太夫人,且表庆和王占住贝州城地,与胡永儿两下图欢,好好一个正经人被这妖怪迷了心。圣姑姑虽只算定金台名下有五百英雄多来帮助,故而要等金台们来了,然后杀上东京。他们打算虽好,到底是妖怪,那里及得陈抟、鬼谷二仙阻住金台,五百英雄就心变了。圣姑姑就安排了一番,那日庆和王正与胡永儿、圣姑姑吃酒讲话,忽闻报说嘉□君王把金台封为平阳大元帅,带领五百员大将,五万雄兵前来征伐,离城二十里安营下寨,请令定夺。庆和王闻报,顿然一呆,连称:“啊呀!”立起来道:“我等金台到来,所以等到如今兵尚未开,那晓得反在宋王手下为臣?连这五百英雄也不来了。”圣姑姑即便摇摇手道:“大王何用心焦?既是金台不肯帮扶,你把那朋友之情就丢开了。择日与他交战,先把金台捉了来,好言劝化降你。况且他有母亲妻子在此,悉听他怎样总强不来。”王则听说便道:“此话有理,筛酒再吃。”此夜话文不必细表。天明,忽送战书来了。庆和王拆看,呵呵笑道:“金台啊,孤家要你投顺,你倒解劝孤家和起来了。”圣姑姑叫声:“大王不必睬他,径与他交战便了。”庆和王全不挂心,回他一书。平阳元帅从头细看,上写着:“你我相交,结为弟兄。你母若无孤家怎能度日?目下孤家望你扶助成功,岂知不念朋友情义,忘却萱堂,来做平阳元帅、兵部尚书了。既然受命伐我,礼当征战,两下交锋,若要讲和休想。友情从此丢开,准其约日交战。”元帅看完,仰天长叹,闷闷不乐。咳,王大哥啊王大哥,不是我金台负你前义,只为而今天子命我行兵伐你,原望讲明和好,可免交锋,岂知你不应承我。昔日之情,一旦撇开。帐前多少英雄多是如狼似虎,大家多说:“既是王则不肯讲和,且开兵杀得他走投无路,不怕他不走投无路也。”金元帅无可奈何,只得点齐众将,准期交战。
那晚暗思道:“不知母亲妻子居于何处,好叫我日夜牵心。若在贝州城内住呢,恐防王则变心,没有朋情,不顾母亲,先将家口一齐伤命。若害了我母,虽只说尽了忠,难尽孝,然而为人那个没有爹娘?”帅爷想到愁烦之处,坐立难安,没有主张。听得更敲两下,月明如昼。其时未有交兵的日子,所以帅爷略觉空闲,满心不悦。但觉月光皎洁,欲思步月消愁。卸去戎装,扮作小军模样,不坐马,不张灯,同了杨茂林悄悄出营步月。夜深时候,鸡犬不闻。列位,那金元帅乃是贝州出身,更兼做个马快,所以城内城外闹市村庄尽皆认得。应该母子相逢之日,故而别处不走,信步而行,正是紫阳庄的路上。只见前边几道红光,冲到半天里方散。帅爷满腹疑心,与杨茂林上前观看。前边正是紫阳庄,但见庄前一带屋上闪闪红光。帅爷一见好生慌张,只道人家失了火了,为什么并无动静不声张呢?杨茂林说:“夜深时分,想是贪眠失火。”帅爷说:“毁了房屋还是小事,人口受伤岂不可怜!快快扣门,唤他们起来逃命要紧。”茂林应声:“晓得。”急急叩门。里边太夫人与媳妇女儿灯前闲讲,无非说金台不知他家内三人可在心上否?今同王则交战,伤了多年的朋友之情。小妹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听得叩门之声,太夫人便移了灯,开门动问。茂林回说:“金元帅步月而来,见你家屋上红光布满,必定是贪眠失火,恐伤人命,故而叩门通知。为何还是如此不上紧?”太夫人道:“我家也不曾睡,并不失火,有劳足下。如今元帅在那里?”杨茂林道:“喏,这位不是元帅么?”太夫人就揩揩眼,急急忙忙走出来,细细一看,心中大悦,叫道:“金台,我的儿,做娘的在此,你可知道么?”金元帅定睛一看,正是母亲,抢步上前,双膝跪下,头也全然不抬:“啊哟!母亲啊,离别多年,孩儿不肖。只道母亲尚住在城中,不知王则之心究竟好歹如何?”太夫人道:“儿啊,你且起来,里边讲话。”元帅就叫杨茂林略等一等,茂林周回一看,屋上火光并无一点,好生奇怪。莫不是应该母子相逢之故?
且说金台随着太夫人走进内堂拜见,姑嫂二人也来见礼,团团坐下,把那别后衷肠细细讲明。列位,那金元帅离家多年,干的事情多得很了。如若一句一句写将出来,一只写字的费力,二只看书的烦厌,况且这些事情前书多有,列公们俱已看过。此刻,金太夫人如得珍宝,欲思埋怨,又不好开口。金台问道:“母亲近况若何?”太夫人也把前情细细说明:“儿啊,做娘的一半亏了王则。目下,你该去谢谢他,如何又要与他交战?”元帅道:“母亲啊,孩儿不是无情之人。怎奈如今受了帝恩,难以违命,万分无奈。如今按兵不举,孩儿又有不忠之罪;如若交兵征战,又有不义之名。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只得写下一书先与王则,如若肯受招安,两全其美了。那知他不肯招安,所以孩儿主见难出,全忠不全义。看起来多年朋友要一旦抛撇。如若征战起来,只有母亲丢不下去,恐防王则要害。今宵喜得见面。”太夫人道:“儿啊,做娘的住在这里,王则决不来害我的。”金元帅道:“母亲啊,若不交兵原无害娘之理,此刻总要提防的。不要住在紫阳庄上了。”太夫人道:“儿啊,这便如何是好呢?”元帅道:“待孩儿回转营中,差人寻一幽静地方,明日三更时分来接母亲姐姐,换过地方,孩儿就得放心了。此时不及细言,孩儿就要回营去也。”
元帅别了太夫人,回身又别了诸人,杨茂林随了,原路回转营中。列位,你道屋上红光到底那里来的?乃是陈抟老祖略施小法,使金台母子相逢之意。元帅今宵见了太夫人,犹如云散见日。回营,次日升帐。一众英雄两旁分开,将言说与高三保知道,去寻个安顿地方。高三保说:“小将家中房屋很多,莫说三四个人,就是再多些也是住得下的。不若到小将家中权住几时,不知元帅意下如何?”金元帅笑道:“此话无差,正合我意。今夜三更时候,把车子备好,不可被王则那边知晓。”“小将用心在意,元帅放心便了。”闲事丢开,一天过了,日已归西。等到三更人静之时,平阳元帅更衣,原扮作小将样子,坐了马,杨茂林前面提灯,后边随着高三保,三乘车子径到紫阳庄去。王则城中却不曾知道。讲到金元帅半世为人,并不曾瞒人做事,是一个正直无私的好汉。如今欲全忠义,为权宜之计,也叫无可奈何。太夫人与女儿媳妇进内收拾了些零星物件。“咳,王则啊王则,并非是我没有良心负你前情。古云:夫死从子。今夜只好权为不义之人了。”正想之间,元帅到来扣门,进内见娘。高三保、杨茂林一同拜见太夫人,又见了姑娘、弟媳两人。帅爷说道:“母亲,孩儿欲将母亲好生安顿,只因没有一个好地方,又不便营中存顿。喏,他叫高三保,是个正直无私之人,母亲且到他家居住居住,待孩儿把王则平了,即来迎接。”太夫人听说,答应一声,与着女媳出门登车,离了紫阳庄。高三保当心护送。金元帅、杨茂林同转营中。圣姑姑住在城中,所以全然不晓。
金元帅次日升帐,头等英雄左右分列。正当谈论军情,只见小卒前来禀道:“启上元帅爷,营门外有一乞丐探头探脑,小的道他是奸细,将他拿住。他说姓江,住在丹阳地方,有桩机密事请求见元帅。小的不得不禀明元帅。”帅爷听说,细细思量:“从没有丹阳姓江的人,只有一个江员外,他有百万家财,决无穷得如此之快!必然另有姓江的人。既然他说有桩机密事情,不免传他进来便分晓了。”吩咐唤那乞丐进来,不可将他惊唬。小卒答应一声,立时传进江员外来,跪倒身躯,叫道:“元帅在上,小的江有叩头。”金台道:“啊哟哟,果然就是江员外。为何弄得这般形状?”即忙出位,扶起连叫:“员外,一别不久,未知因甚一贫至此?”殷勤见礼。员外细讲前情,元帅听说,心存不忍,回头便问众英雄道:“在他家居住,将他当作孟尝君的。一朝分散,害得他家破人离,不义之徒,要算你们了。”众位英雄不敢开口,大家伏地求罪。帅爷便叫:“江员外,从前叨情,当记在心。只因自己遭了危急,未报仁人莫大之恩。今奉君命,平定王则,名说平阳,尚还未平。员外不来,还不知晓。今观如此,好生伤心。请到后营更换衣服,暂为养神。”便上前挽着江员外到后营去换衣,又吩咐准备华筵。二人更衣,重新见礼,分宾而坐。不多时,已摆酒席。二人对酌言谈。元帅说:“员外,如今事到其间,前事丢开,不必多言。此间不日征战,若在营中反为不安。待本帅一角文书发与丹阳县,周全你,管叫你有地安身,家属无妨,多能出监。等待本帅平定紫阳王则之后,自然奏明九重,员外的罪名均赦,若干家产一齐偿还。本帅可包你半年一载之中,重整家园的。”员外听说,满面春风,点头道:“若得帅爷如此,恩如沧海,德大如天。”元帅道:“啊哟哟,员外,太觉言重了。”二人吃酒已完,天色未晚,就令两个小卒同了员外后营玩耍。少停,夜膳已毕,留宿一宵。元帅次日备了一角文书,文书上边写着:“江有金山结义,叙集人众,本该有罪。但彼结义五百人,多是英雄赤胆之人,现俱随本帅平阳,并无一二不法之徒。江有罪该可免。家属亦当释放,好为安顿住居。待本帅平阳奏凯之后,申奏朝廷。此间给还家产。江有如有不合,罪坐本帅可也。”
列位,那金元帅做了保人,不怕丹阳县不准。帅爷差花三、浦二去投文书,给发盘费,命他们同了江员外前往丹阳投县。二人领命,忙忙端正。元帅叫道:“员外,有白银五百两奉送员外,聊为路费,伏乞笑纳。且待本帅凯旋再图后会。”江员外道:“多谢元帅,容江有叩谢。”金元帅道:“啊哟哟,岂敢岂敢。过来!”小卒应声:“有。”元帅道:“好马一匹,与江员外乘坐。”小卒答应一声,顷刻之间马来了。江员外就此辞别金台,平阳元帅亲自相送,五百英雄也一齐相送江员外,营外挨挤非常。江员外上了马,一路行去。想:从前听了张鸾,金山结义,妄想荣华,弄得来人离财散,颠颠倒倒,背井离乡,好生苦楚。无可奈可求见金台,承他好意。如今回转家乡,妻儿可免牢狱之灾了。但能骨肉相聚,吃些清汤也开怀了。浦二、花三护送一路,道短说长:“为何别人差不得,单单差我二人?”“这样差使倒弄不来呢!”此是书中撇开闲文,尽行剪断。单把交兵之事讲个明白。
次日交兵,预先准备,点齐兵将,军令森严,一一吩咐。五更时分,饱餐战饭,盔甲鲜明,枪刀锋利。帅爷升帐,将士排班。金元帅吩咐:“郑千带一千人马出营讨战,初次交锋不可失利,小心!”郑将军得令,顶盔贯甲,上马摇枪,领兵发炮,杀出营来,好不威风人也。要知胜负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两先锋弃邪归正一宝镜逐怪除妖
讲到郑千奉命讨战,好生威风。他的素性从来不怕凶的人。王则营中也准备起来,就差杨豹作先锋,带领一千人马,头场须要立功。杨豹满心不悦,我与金台曾在那年会过,虽然乍会,倒情投意合。他的母亲待我无差,虽只说道两国相争,各为其主。然而金台乃是堂堂正正的元帅,王则乃是一个叛逆而已。若别人呢,自然与他见个高低了。如今元帅是金台,我不该与他交兵。莫如投了金元帅,免得丢开昔日友情。列位,比方不论怎么事情,总要些吉彩的。王则今朝头一场交战,杨先锋未曾出马,先要投降,庆和王就是不吉利的了。但闻号炮一声,杀出城来,与郑千道姓通名,各举刀锋争战。一边不晓得他有投降意思,抖擞精神,十分勇猛;一边愿服金元帅,手内勉强支持,却被郑千活捉回转营门。叛兵不敢与天兵争斗,呐喊一声,逃进城去,守城官急急将门闭上。王则闻知便道:“啊唷唷,可恼啊可恼。我道杨豹相貌魁梧,威风凛凛,既是一员英雄上将,所以点他为前部先锋之职。那晓得初次交锋就不利,孤家好生羞惭。”马熊闪出称声:“千岁,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大王何必动愁?待小将来朝出马,生擒杨豹回来。”王则道:“将军出马,必定威风,若得生擒杨豹,记取头功。”马熊道:“多谢大王。”
书中丢下庆和王,再说后部先锋心内思道:“杨豹一身本事,看他的刀法甚高,如何一战登时败了?决然不是真心。我马熊继与金台之母,他叫我孩儿,我叫他娘。我该与金台手足之称,如何反助庆和王呢?况且,金台还不曾知道母亲在着紫阳庄上,待他母子相会,我助金台伐反王便了。”马熊主意已定,不必多讲。且说郑千得胜回营,满心大悦。离鞍带马见平阳元帅道:“启上元帅,小将奉令出马,活擒杨豹回营。”金元帅道:“妙啊,将军初次交兵,就得活擒叛将,其功不小。后营少息,记取头功。”郑千道:“多谢元帅。”元帅道:“绑杨豹过来。”小卒答应一声:“启元帅,杨豹当面。”金元帅道:“啊,杨豹,你可认得本帅么?”杨豹道:“哈哈哈,有什么不认得?”金元帅道:“既然认得,何不束手受降,共伐王则,为何反助其叛,是何缘故?”杨豹咿咿咿、哈哈哈笑道:“元帅,如若小将不肯投降,须得十个郑千方能拿得我动。如今一战被擒,还道不肯投降么?”金元帅道:“啊哟哟,原来如此。倒是本帅今朝见识差了。”即忙出位,亲自松绑,恭敬英雄,问他:“城中形势如何?战将精兵共有几何?”答道:“啊,元帅,那王则全仗妖魔,老的叫圣姑姑,小的叫胡永儿,法力很多。还有张鸾、左跷帮扶,蛋子头和尚神通广大,也是帮他的。如今左跷不知何处去了,所以圣姑姑终日闷闷。战将不多,只得三十多个,精兵一万有余。”金元帅道:“兵将既少,何必如此?”杨豹道:“啊,元帅,那王则平日间原是好好端端的,只因听信妖言,故而起此心肠。兵微将寡,却也不妨,只差得妖法利害,元帅须要当心防备。”金元帅道:“知道了。后营歇息。”杨豹应声“晓得。”平阳元帅闷沉沉想道:“凭他将勇兵强不在我心上。那妖法倒也要当心些的。想王则为什么听了妖言,胡行不法?此是夜话,不必细表。来日安排出战。马熊讨战,金台晓得便问:“何人出马?”华云龙应声而出:“小将愿领兵出马。”金元帅道:“既如此,命你领兵一千,小心交战。”华云龙得令,抖搜精神,胆气雄壮,贯甲顶盔,领了一千人马,威风凛凛,就与马熊打话。两边各把姓名通过,马熊早有投降之意,便诈败逃走。华将军紧紧追赶,竟追着了。回头便叫:“将军,金元师是我的继弟兄,我早有投降之心,我与你何须再见雌雄?”云龙道:“将军既有投降之意,一起回营,同见元帅便了。”马熊道:“将军请便。”并马而行,回营同见金元帅。元帅天花满面想:“孟家庄一别至今,常想恩人未报,母亲在家全亏你照应,小弟不安之至。今蒙不弃又来归我。”马熊道:“啊,元帅,可晓得母亲现在那里?”金元帅道:“小弟已经知道在紫阳庄上,尤恐王则有甚变心,伤及我母,故叫高三保送到他家存顿几时,以安老母之心。”“元帅正该如此。”
王则两个先锋,两日投降过来。庆和王次日又差周武来讨战。他的本事高强,那知杨豹更强,将他一刀砍亡。连伤王则三员名将,得胜回营,意气扬扬。元帅心中大悦。庆和王又急又气。张鸾说道:“无妨事的,待我来朝上战,管叫他们五百个人人投降,再把金台捉来,杀上东京便了。”圣姑姑开口说道:“金台现有娘在紫阳庄,趁他未知,哄他娘到城中来居住,令其叫子投降。如若不从,先杀他母。”王则本来心地好的,如今听信了妖言,变心肠了。便哈哈大笑,连称:“妙极。”圣姑姑立刻凌空来到紫阳。那晓得一人都不见。再进城说与庆和王知道。王则听说,气冲冲道:“必定是马熊、杨豹说知的,先把娘亲换了地方了。呵呵呵,金台见识原好,孤家那里及得他来?”张鸾接口说:“大王不必心焦,且待拿了金台,以礼劝降便了。”王则此时没奈何,胡永儿说与圣姑姑道:“紫阳庄上无人居住,犹恐与金台占住,母亲原到那边去居住,不知意下如何?”圣姑姑道:“女儿说得有理,待我就去便了。”娘听女话,就飞身而去。顷刻之间出了城,原到紫阳庄来。
次日大兵讨战,将官是山西好汉名叫张义,善用双枪,贝州城内陶万金出来抵敌。通名道姓,大家动手。那陶将军敌不过张义,冷汗淋淋,回马败去。张义不留情面,欲建功劳,急急追赶。那晓得张鸾作法,手执葫芦摇了几下,眼前顷刻黑沉沉,山西好汉一个头晕,翻下马来,小卒登时捉住。陶将军喊道:“呀,呔!宋营中还有那个有本事出来会我么?”忽闻炮声响处,杨茂林杀出来了。战了十几个回合,也被张鸾施法活捉进城。一阵连拿去十七个将官。金元帅传令快快鸣金,陶将军只得收兵,打鼓进城缴令。庆和王大悦,传令一齐收禁,等捉到金台再行调停。陶万金计功,再将酒肴赏犒众兵。
且说那平阳元帅心中着急,妖法拿人怎么样呢?讲那金元帅周游四海,打了七十二座擂台,碰过了多少英雄好汉,从不害怕,从不着急。如今妖法利害,一阵连伤十七员大将,如何使得?满心不悦。怎生破法?坐立不安,一无打点,通宵不睡。等到来朝,报说城中亦有人来讨战。金元帅此刻更加懊恼。连差大将,连被捉去了廿一个英雄,多没有逃回来。四日共拿去六十九个。平阳元帅左思右想,浑无计策,只得传令营前挂免战牌。王则满心得意,想金台今日倒楣了。再说平阳元帅好生懊恼,一众英雄一无计较,人人怒气冲天。帅爷忽想起王禅老祖从前嘱咐之言。那王禅老祖赠我锦囊一个,叫我端阳之日,午时开看,不知内中有何妙处。或者内中有甚机关破法之处,也未可知。不免等到端阳开看锦囊便了。只得奈着性儿,等到端阳午时开看锦囊。内中注得明明白白。有一件东西在西北方,离营有五里多路,石宝塔底下,那物取来,可破诸般妖法。建功之后,须将宝物仍归原处。元帅细看,心中大悦。锦囊收拾,欣喜非常。就同杨继林、浦大、华云龙、杨小桥,带了数百名军士,拿了家伙,出营竟往西北方寻取。石宝塔到了,五里之外周回细看,只见那边一块平阳之地,果然一个小小石塔,约有六尺余高,周回多是空地。金元帅不敢乱动,依礼而行。望空拜了天地,吩咐军士小心起塔。一班军士闹喧喧,各拿军器,想开石塔来一看,没有什么东西,只有土沙。元帅心内想道:鬼谷决不哄我。吓,是了,有物必然埋在土内。便道:“军士们,快将沙土一齐扒起。”军士们同声答应,动手扒土。扒到约有二尺余深,不觉冲起光华来了。军士道:“启上元帅,有块石板盖住,扒不下了。”帅爷一想:有物必在石板底下,吩咐起开石板看来。军士们大家动手,将石板启开,石板底下有一石匣,又是几阵光华。吩咐把石匣取出来看,二尺阔,二尺长,四方的画盖一开,宝贝现光。军士们头晕目闭,四个英雄张不开眼,帅爷亲自细看。列位,你道什么东西在内?说也奇怪,乃是一面宝镜。还是列国之时,齐王臣子陶兴国的传家之宝。以后兴国身故,无嗣,神仙收去。还有一部兵书,一并藏在此地,应在如今天巧星破法平妖,安邦定国,故有神仙指引。平阳元帅欢然伸手取镜,闪闪光华四射,八寸镜背后有“轩辕镜”三字刻在中间。元帅道:“吓,原来叫做‘轩辕镜’,不知出在何朝?”帅爷看罢,收藏好。又取兵书来细看:“吓,原来多是破法之诀。此乃圣天子洪福齐天也。”元帅一齐收拾,望空再拜谢神仙,命军士们盖好画盖,铺平石板,仍将沙土铺平,再将石塔暂行浮放。同四将回转营中,得意洋洋,非常欢乐。只因天热难以交战,暂息干戈。到六月底,暑气渐退,人强马壮,又要交锋了。苦只苦那六十九员头等将官,好似飞鸟入笼。那金元帅自得宝镜之后,满腔心事丢开,把那兵书看熟。
列位,那金台虽称小辈英雄,那行兵之法,原是不大在行的。只因圣上叫他做元帅,若不受命,叫什么小辈英雄?幸亏众将同心,尽皆得胜。奈何妖法利害,故而败了。如今有了兵书、宝镜,谅情一定平阳奏凯的了。此刻秋凉天气,又要开兵,又被妖法擒了三个将去。帅爷亲自出征,连伤王则二将。松云道人大怒说道:“金台,你可记得从前,死了谁来救你的?为什么我说之言不听?昔与大王如同手足,而今反面无情,今朝救命恩人在此,你再有何言?”金元帅道:“张鸾,既知本帅与王则情同手足,何独不知本帅兵临贝州就有书来,令其洗心归降大宋,免得朋友伤情。难道本帅差了么?无奈王则不听,两下相争,并非本帅无情,乃是他自取的。”张鸾听说,喝一声:“休得花言哄我,救命之恩不报,算来是个没良心的。”金元帅道:“张鸾,你却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凡为臣者,为国捐躯,死而无怨。生身父母尚且难顾,何况你来?”张鸾道:“金台,我劝你休得执迷不悟,及早罢兵息战,投降过来,赤心肝胆,扶助千岁。”金元帅道:“唗,张鸾,你有什么本事敢诓本帅?看本帅的刀罢。”便一刀劈过去。松云大怒,把宝剑轮起,平战几回,难以取胜,便将葫芦摇了几下。帅爷知道,早早当心。妖气未曾冲出来,先取宝镜朝外照着。松云但见一道金光射过去,张鸾立刻头晕眼花,葫芦落地,全然无用,连马连人,跌倒在地。不论什么妖怪,恁他有通天本领,见了这“轩辕镜”总要逃走的。张鸾此刻胆魂尽销,爬起身来遁土而逃,仍旧回山修道,从今再也不来的了。平阳元帅心中欢喜,才晓得“轩辕宝镜”果然好的,便一马当先,再来讨战。庆和王闻报,立差大将杨通与金台交战。金元帅刀下无情,送他一命。许多人马多来投报,打鼓回营。又谈王则气冲冲道:“呵呵呵,金台本事尤好,松云大败而逃,孤家大事去矣。”蛋子头和尚看见张鸾逃走,明知王则不能成事,念了几声“阿弥陀佛”,驾云而去,往别处云游去了。庆和王气得两眼昏花:“孤家原无为王之意,多是圣姑姑母女来参答的。谁知那五百英雄又多不到,金台反做了宋朝臣子,早知今朝如此,莫如听了金台之言。”胡永儿听了此言,心中暗想:讲出这样话来,不成大事的。便叫声:“大王,不必心焦,胜败乃兵家之常事。何用这般着急吓?我与娘亲法力高强,那怕金台?待我明朝出马交战,管叫杀得他们没处逃走,人头滚滚,大王指日能为天子。”王则哈哈笑道:“若得美人助我一臂之力,或则大事可成。”此是夜话,不必细表。要知奏凯班师情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讨叛逆平阳奏凯封王爵衣锦团圆
讲到王则听信妖狐,次日出城交战。宋营中徐天福杀出来,叛营中小狐妖当前斗了三十合,胡永儿本事不高,带转马头败走。徐将军追赶不饶,胡永儿就显神通,取一个小小葫芦,摇了几摇,口中念动真言,就把葫芦一倒,倒出许多黄豆出来。顷刻之间,数万兵马如潮涌而来,多是散发蓬头,赤身露体,非常咆哮。或用叉,或用斧,或拿棍子,或拿大刀,蜂拥而来,竟把徐天福来围住。平阳元帅闻报,登时上马提刀。兵书上面载明:若遇妖兵,可将此镜祭在空中,朗念:“的流流流,阴阳彻透,天灵地灵,妖兵成豆。”金元帅照诀而行,宝镜登时丢在半空,就将咒诀念了三遍。但见光华蔽日,瑞气遮天,霹雳交加,飞电闪灼,许多天兵天将到来,赶得妖兵影踪全无。帅爷收了轩辕宝镜,永儿虽有神通,只因最怕轩辕镜,有法难拖,急急逃到紫阳庄去。金元帅得胜回营,徐天福幸喜无伤,饮酒犒赏。那王则在城中连闻报到,魂飞胆散,说道:“胡永儿啊胡永儿,你在我面前夸口,孤家信你真情。那晓得一派花言乱道,丢下孤家逃了去了。我想你已经逃走,圣姑姑岂不知闻?怎么不来看我一看么?叫孤家与谁商议?若宋将攻城怎生主张?你们有法,尚然逃去,那几员将士有何用处?”庆和王正在心急,娘儿来了,叫道:“啊,大王且免愁烦,金台虽有轩辕宝镜之利害,我圣姑姑有法除之,只消如此如此,管取金台身死。宋营兵将尽行投服大王便了。”王则道:“哈哈哈,妙哉,妙哉。”圣姑姑道:“依计而行,勿误大事。”王则应声“晓得”。
再谈金元帅在营中灯前正把兵书观看,倏忽之间一阵狂风吹倒帅旗杆子。帅爷明晓其中缘故,今朝须防偷营。便叮嘱众弟兄如此这般埋伏。众英雄奉令而去,轩辕镜挂在中军帐中,案头红烛双煌。少停,已是三更天了。圣姑姑与胡永儿悄悄然到了营前,只见黑沉沉火光俱无。望到中军帐内,灯火无光,金元帅扣桌而卧。母女慢步进营,则听得四边喊起,杀出五百英雄,火把照得如同白日,兵戈戟剑,密若麻林。圣姑姑母女虽有法力,一时也用不及了,只得仗剑招架。金元帅拿了宝镜,喝声:“无知逆畜,还不现形么?”母女二人幸亏蒂固根深,不现原形,遁回山岛修炼,不敢再来了。元帅大悦,众英雄道:“好,元帅妙算神机。”圣姑姑枉有神通,见了轩辕镜便遁土而去。元帅传令:来朝准备攻城。王则在城专等喜信,忽闻凶信,仰天长叹,方知误听谗言。回想从前,与金台自幼相交,劝我罢兵,偏偏不允。与他交锋,杀到今朝,如此样子,谅必要攻城的了。有几个无能将官走近前来,叫声:“主公,不如及早投降了罢,或者金元帅还肯推情。”王则道:“说那里话来?从前不肯投降,如今这般光景有何面目?我非三岁婴孩。”便拔出青锋剑来,登时自刎,一命呜呼。大众看见王则已死,把监中众英雄放出,说明原故。献城,免得官兵费力。众弟兄回头报与元帅知晓。元帅闻说,叹道:“啊,王则啊王则,你听信妖言,造此大逆,本帅还思朋友之情,劝你投顺,还可周全你的性命。本帅是仰承君命,特来征伐,顾不得多年好弟兄的了。可怜你船到江心难补漏,只落得事不成功,一命归西。不是我金台要做无情汉子也。只为钦命平阳,全忠不全义,你在九泉之下莫把金台怨恨,少不得超度你阴灵的。”金元帅嗟叹一回,天色已晚,便领众人进城。就问王则住的所在于何处?回说:“就是贝州衙门,今被他改作宫殿了。”那时,元帅亲来观看,只见贝州衙门尽行改造,到万宝殿上,看王则刎死在地。金元帅一见尸骸,一声长叹,我与他相交数载,同事几年,虽则他自作之逆,然而朋友一番,不免拜他一拜。随即下马作了四揖,传令:王则虽然造反,该问凌迟之罪。姑念误听了〔妖〕言勿论,免其枭示。又传令:本帅深知王则并无亲族,免其查处,速将宫殿仍改官衙,委官视事。一面盘查仓库,出榜安民,吩咐已毕,金元帅自家房屋窄小,只得暂借紫阳庄居住。五百英雄伴随元帅,又令杨纪休、华云龙将人马粮草点明收管。一面拜〔本〕入京,奏明圣上;一面将兵书宝镜仍归原处埋好。分派已完,只有母妻不在眼前,仍令高三保接来同住。张其说:“小将也要去接妻子来做亲了。”元帅说:“正该如此。”又对郑千说:“刘乃还有一个女儿,名唤玉芙蓉,本帅作伐,修书付你,前往姑苏成亲便了。”郑千道:“多谢元帅。”那一日,金元帅想起王则从前交情,想做些享祀,焚化黄帛,庶不负他数载真心照应我娘。帅爷主意已定,此夜闲文不讲,等到天晓,登时吩咐排场,亲身祭奠,恭恭敬敬拈香,随来的将士纷纷下拜,致祭一番,烧了纸帛,仍然回到紫阳庄。
那一日,忽然想到岳丈苏云年老无依,理应接来供养。随即修书两封,唤郑千交付:一封送交刘乃,代他女儿代伐;一封送到杭州,交与我的岳丈苏云收阅,决不可误。郑千应声:“是,晓得。”元帅又写一信交与张其:“你到江西去接妻,此书送与何其。如其他景况如旧,叫他不必住在江西,同嫂嫂到这里来,与我同居,使师父在九泉之下也不怪我无情了。这白银一百,送去叫他夫妇二人备办衣服。”张其答应上路,径到江西。金元帅又写一封信,白银五百两,打发浦二前往丹阳,送交江员外。书内写着:“幸叨福庇,王则已平,员外在家谅多安好。本帅已经拜本入朝,保奏员外免其罪名,给还家产。目下未得空闲,不克亲身到府奉候。奉上白金五百,聊为菲敬。伏乞哂纳。”等句,浦二奉命上路,匆匆赶到丹阳,见了江员外,交代明白以后,县官奉旨给还家产。江员外仍作财翁。一言交代,此后不提。
元帅因紫阳庄不便久住,用三千白银另买一所房屋,稍为修理,搬入居住。不一日,太夫人母女婆媳已到,元帅迎接母亲进屋。一路风光,万民称赞,不必细谈。书中且说太夫人前在紫阳庄上思儿挂心,今朝如此荣耀,正是昔日今朝大不同。可怜那王头儿自刎的了。元帅见了太夫人,深深叩首,马熊拜见继娘,一众英雄多来拜见。太夫人还礼不及。众人拜毕,元帅说道:“人众言多,恐烦太太之心,各自外边去罢。”大众答应去了。再谈那姑娘弟媳二人,看见众人多去,一同挽手同行。姐弟夫妻见礼,庆官道:“啊,母舅,外甥拜见。杭州一会,直到如今,外甥若有成人之日,也要像母舅今朝一样的。”金元帅道:“这便甚好。”大娘听了官官的话,二目轮轮,骂道:“畜生。”官官就不敢出声,立在旁边。骨肉团圆,大家坐定。太太叫声:“儿啊,做娘的去不多时,竟被你夺占贝州了。我只道不知杀到何年,天天只望佳音。那知这等容易,一战成功,怎样交兵的?我儿说与做娘知道,待你姐姐、妻房也听一听。”金台听说,就把前情细细说了一遍,太太点一点头,说道:“原来妖人作法,弄得王则谋王。我儿若不逢了鬼谷仙师,兵书、轩辕镜怎能到手?到底是大宋洪福,我儿运好有仙缘。”金台听说笑道:“委实全亏鬼谷仙师。”太太道:“儿啊,做娘的在此想吓。”元帅道:“母亲想什么来?”太太道:“儿啊,自从你那年出外之后,王则一日几回来看我的,零星什物他多送来,劝我不必思量你,仿佛自家儿子。我却没有好处到他身上,专望你转家报恩的。如今却做了水中月,镜中花了。”元帅道:“母亲,孩儿原有几分差处。但是君命难违,也叫出于无奈。我也曾叫他不要动干戈,他反伤情,不肯和好。若不交兵有违君命,实是事到其间,无可奈何。”太太道:“儿啊,如今王则已死,不必提了,须念往日交情,前去祭他一祭才是。”元帅道:“祭过的了。”太太道:“这便还好。”
且说金元帅发银五百两,命马荣预先置备什物家伙,如有缺少再行取用。马荣答应去办,又收了几名小使梅香。忽然一日,京中来诏:把金台封做安邦定国王了,准他将息一年,再来见驾。诰封妻子萱堂,追封故父宗庙,那些有功将士封为都督。贝州文武官员等,均听金台主张。钦差辞别,一路回转帝邦。一众英雄大悦,谢天谢地,藩王府内好生热闹。一朝忽见张其夫妇,何其夫妇一同到来。大家哈哈大笑,满堂欢喜。又一日郑千同了刘乃、玉芙容、苏云老丈也到贝州,同见藩王,人人快活,个个欢然。郑千与玉芙蓉在姑苏已成花烛。且说众英雄都要回家整理门户,大家来告禀金千岁。定国王爷岂有作难之理?一一准许。立刻别的别,送的送,各自分头回转故乡。金台传正本已完全。列公莫笑我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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